田中爽朗地笑道:“要什么一官半职!为国家谋利益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职责。没有明治天皇的维新,哪有我们田中家族今天的幸福?这就够了。何况爷爷我,只会帷幕策划,却不喜簿书应酬呀!” 说罢,放声大笑起来。矮小干瘦的田中龟太郎,在杨度的眼中瞬时高大起来:一个多么可亲可敬的小老头哟! “老先生,您一向对敝国很友好,又到过欧美许多国家,见多识广。我今天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向您请教。您认为,敝国到底是采取民主共和制好呢,还是采取君主立宪制好呢?” 杨度很久就想找一个机会跟田中好好聊一聊,就中国今后的国体问题,听一听这位中国通的日本老人的意见。古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国人对国家的出路自己看不清楚,是不是正因为是身处其间的缘故呢?一个有见识的外国人或许能以旁观的角度看得更准确,更深刻。今天,在这么美好的樱花丛中,老人又有这么高昂的兴致,话题既然已扯到这上面来了,何不就此请他谈谈呢? “杨先生,你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又是一个有很大抱负的人,你以学生的身份向我请教,我不敢当。若是我们之间以一种朋友的关系来探讨一下贵国的政治,那我倒是很有兴趣的。” 杨度是个直爽人,见老先生态度诚恳,便笑着说:“师生也罢,朋友也罢,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想听听您对敝国政治的批评,帮助敝国选一条自立自强的道路。” “你真爽快!”田中高兴地说,“我在年轻的时候,三次去过贵国。第一次去的时候,你的同乡,最先倡导自立自强的大人物曾国藩还在。我们原想在上海登陆后径去南京拜访他。谁知他刚刚奉调到直隶去了,失之交臂。待到第二次再去贵国时,他已经去世了。我心里直叹可惜!”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5) “我的这位乡贤,我也没有见到。我出生时,他已作古三年了。”杨度插话。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贵国。这最后一次时间最久,足足呆了四年。” “怪不得您的中文如此好!”杨度禁不住又插话。 千惠子打趣道:“爷爷,你怎么没有替我娶个中国奶奶回来?” “这个死丫头!”和子老太太轻轻地拍了下孙女的肩膀。千惠子快活地笑起来。 “我那时是想娶呀,写信回家征求你奶奶的意见,她死活不答应。”田中边说边向太太挤眼睛。 “是这样的吗?奶奶!”千惠子撒娇似的依偎在祖母的身上,对着祖母的耳朵轻轻地问。 “你听你爷爷瞎说!”和子老太太瞪起眼睛望着老头子,“在杨先生和孙女面前扯这样的谎,也不害臊!真是越老越没正经了。” 老头子听了老太太的责骂,哈哈大声笑起来。 杨度看着这一幅家庭怡乐图,很是羡慕,笑着说:“老先生是一个又老实又惧内的人,我想他即使在中国住十年八年,也不敢有娶中国太太的想法。” “好啦,再谈正题吧!”田中对孙女说,“刚才都是你引起的。你只许听,不许再打岔了。” “我再不说话了。”千惠子重新挽起奶奶的手,慢慢地走着,一边欣赏樱花,一边听爷爷和杨度的谈话。 “二十年前,我在一艘海轮上做过两年会计,随着这艘海轮去过法国、英国、德国、美国和加拿大。将东方和西方比较,又将贵国与敝国比较,我认为,贵国的进步,宜采用君主立宪,而不宜走民主共和的道路。” “老先生,您也这样认为?”杨度十分兴奋,以他的性格,真想把身边这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搂抱起来。“您能说说理由吗?” “我不是思想家,说不出很深刻的道理。”田中恢复往日温文闲雅的仪态,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下去,“从东西两方的文化渊源来看,西方接受专制的历史没有东方长久。西方人受基督教义的影响较大。基督提倡平等博爱,故西方人自由民主平等的观念强烈。东方接受专制的历史悠久,受佛教的影响大。佛教是个等级分明的宗教,因此,东方人习惯于在君王的统治下过日子。假若哪一天没有了君王,他们就茫茫然,有群龙无首之感。另一方面,实行民主共和,必须全体国民有较高的教养。一事当头,大家都有替国家替公众着想的道德意识,民主共和才有基础。否则,愈是民主,愈办不成事。而要办成事,便只有靠专制独裁了。打个比方说吧!一个村庄没有路,村长召集村民商量。若是村民们都有公共道德意识,则先是响应,然后出钱出力,大家同心合作,路便很快修好了。反之,假若没有这种公共道德意识,或者只是少数人有,大多数人没有,这条路就修不起来。先是对这个建议,便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意见不能统一。然后是有钱的不愿出钱,有力的不愿出力。待到收了钱后,经手的人便从中贪污,剩下的钱买了石头木料来,有的村民便会半夜偷回自家砌房子起猪栏牛舍。这样一来,路还修得起吗?像这样的村庄,便只有起用一个有远见卓识又手段强硬的村长,无须讨论,直接命令大家出钱出力,并组织纠察队严行监督,不执行命令者予以惩罚,又制定纪律,严加管理。如此,才有可能把路修好。杨先生,你说是吗?” “正是这样。”杨度心悦诚服地说。田中虽不是思想家,但他既能从东西文化的区别中看问题,又能以浅近的比喻说清说透,他其实要超过许多自命思想家的人,要比许多自命不凡的中国留学生高明。杨度为田中的论述补充了一个中国古代的成例。“敝国春秋时期有个政治家叫子产,他在郑国掌权之初采取了一些变革措施。国民因为没有子产的远见,囿于长期的旧观念,对子产的变革群起攻击,有的甚至主张杀掉他。直到三年后,国民从变革中获得了明显的好处,这才纷纷颂扬他,说他是个好宰相。”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6) “这个故事好极了。”田中饶有兴致地听完杨度讲的典故,再接着分析,“假若这个郑国当时实行的不是君主制而是民主制的话,子产就会被民主公议而杀掉。所以,在一个国民道德意识和知识水准不高的国家里,只能行君主不能行民主,道理就在这里。恕我说句直话,尽管贵国历史上曾经是世界文化最发达的国家,但现在相对来说是落后了。敝国国民的教育水平,就整体来说要比贵国的高,比起欧美来又差了一大截。所以敝国也只能取君主制,而不能行民主制。” “贵国这几十年来在明治天皇的英明领导下,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军事上,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贵国的成功,为敝国树立了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贵国的道路,应该是敝国应走的道路。这就是为什么近几年来大批中国学生来贵国求学的缘故。” 杨度这番话,显然使田中听了很舒服。他谦和地笑着说:“日本永远感激中国的惠赐之恩。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东渡沧海建立日本国的事,虽然还有待考古学家们去证实,但唐初,日本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去中国留学,以鉴真大师为代表的炎黄精英不惧海涛凶危来日本传经送宝,这都是千真万确的历史。现在,日本走到了前面几步,中国又派出自己的优秀子弟来日本,我以为这也是正常的,中日之间要互相帮助。” “正是这句话。”杨度由衷地钦佩田中的这番话,他从这个普通老头子的身上看到大和民族博大善良的胸怀。 “我以为中国只有走日本的道路,才可能真正实现富国强兵的理想。不过,君主立宪有两个方面,刚才只谈到君主的一面,另一面是立宪。”田中继续他的宏论,“过去,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只有君主而无宪法,君主的话就是法。既使得君主的权力无穷无尽的大,同时,国无成法,一切无一个固定的法则,国家就会乱。近代先进的国家学说告诉我们,集中一个国家的一批精英人才,制定一部有效的治国法律,然后从精英人才中推选出一批最优秀者,组成一个既对君主负责又对国民负责的内阁来执行法律。至于君王,只作为国家的代表,监督内阁而不具体执政。这样的国体,才是一个完美理想的国体。” “田中老先生,”杨度以极其尊敬的口吻说,“您刚才这一席话使我受益匪浅,敝国有一句老话,叫做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移赠给您,应该是最为恰当的。” 千惠子一直在默默地听着,这时也感慨地说:“爷爷,你今天的话讲得真好。我本来对政治没有兴趣,这下都产生兴趣了。爷爷,天皇应该请你去当首相才是。” “爷爷老了,都快八十了……”田中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转向千惠子说,“有人来了,你快躲开!” 大家都甚觉意外,一齐向前方看去。 八 遗失在中国的千年古刀又回到了滕原家族 原来,就在前面七八米远处,一个头上蓄着长发,额上绑着一条白布带,身穿灰色武士袍的二十多岁的醉汉,一手握着一把细长的钢剑,跌跌撞撞地直朝千惠子奔来,嘴里大声嚷道:“你这个臭婊子,你花光了我的钱,又跟别人跑了。老子今天捅了你!” 千惠子吓得脸色惨白魂飞天外,两腿抖抖索索地,居然一步都迈不动了。田中老两口也吓得不知所措,只顾拖孙女,却又拖不动。杨度也很着急。眼看醉汉离千惠子只有几步远了,他猛然记起腰间正挂着那把马福益所送的古日本腰刀,顿时心里镇静了。今天一早换衣服时,他看到箱子里那把腰刀,到野外看樱花,带把腰刀在身上会有用处的,于是便顺手将它挂在腰间。这时,他掀开上衣,把刀抽了出来,握在手里,大步向醉汉迎过去。那醉汉见有人持刀拦他,狂怒起来,骂道:“马驴,找死来了!”说着,挥起长剑就向杨度砍来。杨度身子一闪,让过了他这一剑,那醉汉以为杨度怕他,更加凶恶了,睁大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恶狠狠地大叫:“老子先劈了你!”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7) 醉汉横起长剑,用尽力气,直向杨度的腰间劈来。杨度不慌不忙,屏住一口气,两只脚稳稳当当地立定,微微弯屈,摆出一个金刚移山的架势,右手紧握腰刀。眼看着一道剑光闪过,那把长剑已来到身边。杨度挥起腰刀,猛地一砍,只听见“咔嚓”一声,醉汉的长剑已被腰刀削成两截,那醉汉颓然倒下。杨度跨上一步,将醉汉提起。这时,远远的一个老太太大声嚷叫:“请莫杀他,他喝醉了!” 田中这时惊魂方才安定,也忙过去劝阻杨度。杨度笑道:“我不是杀他,我是扶他起来。” 周围已聚集了一大群人。人们纷纷称赞杨度临危不惧的胆量,也惊叹他手中那把腰刀的锋利非常。刚才大叫的那个老太太气急败坏地分开众人,走到杨度身边,两手放在膝盖上,向杨度深深地弯下腰,满脸流着泪水说:“他是我的儿子,请先生宽恕他。半年前,跟他相恋三年的木子小姐随别人跑了。他从那以后便常常喝酒,喝醉后就又哭又闹,疯疯癫癫的,一看到年轻的女人,就说是木子,要拿刀拿棍的。今天在花下,他喝了整整一瓶酒,又把这位太太当成木子了。我只有这个儿子,虽不争气,但他的确不是坏人,请先生和太太原谅他。” 说完又连连鞠躬。 千惠子被老太太叫做“太太”,觉得很不自在,脸色由白变红了。杨度知道老太太误会了,忙说:“她不是我的太太,她是千惠子小姐。您放心,我不会伤害您儿子的。您扶他回家吧!” 醉汉经此惊吓,酒已醒了多半,自己爬起,说了声“对不起”,便满脸羞惭地走出人群。 这突然而来的意外冲击,把大家好端端的赏花兴致全破坏了,尤其是和子老太太,连连念佛,又说:“不看了,找家旅馆歇息吧!” 田中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同意老伴的要求,来到附近的庐湖旅馆,租了两间客房。他和杨度住一间,千惠子和奶奶住一间。 吃过晚饭洗过澡后,醉汉给千惠子所留下的最后一丝恐惧感都已消失殆尽。奶奶在琐琐碎碎地清理随身带的杂物,她一个人懒散而舒适地靠在被子上,思绪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拘无束地飞来飘去。从昨天到今天,十九岁的女学生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不平凡的两天。 从爷爷的信中,千惠子早就知道爷爷的家中住了一个年轻又有才华的中国留学生。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爱好,她想见见这个人,只是这半年来忙于功课没有到东京来。昨天一进屋,见到悬挂在墙壁上的《 湖南少年歌 》,立时就被诗中强烈的爱国情绪和雄壮的男儿气魄所吸引,再加上端实而灵逸、雄劲而奔放的书法,在千惠子看来,那仿佛就是五千年华夏文化的缩影,心中赞叹不已,艳羡不已。待看到这个留学生本人时,又为他不同凡俗的风度而惊讶。就在那一刻,千惠子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激情。这种激情,昨夜几乎伴随她一整夜。 千惠子是一个活泼开朗而又纯洁自矜的大家闺秀。富裕的家庭,美丽的容貌,使得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但她的芳心从来没有为谁而动过。她向往中国古代诗词中那种高尚无瑕的恋情,也暗暗地描摹过未来的白马王子的形象。然而因为缺少现实的对象,这个白马王子的形象总是模糊的,但这两天来似乎有点变化。 千惠子年年踏青赏樱花,觉得惟独今年的春光格外的明媚,樱花也格外的亮丽。她的心中,似乎常常感觉到有春风在吹拂,有暖气在回荡。今天一整天,她都想与这个异国留学生多接触,多听听他说话。你看他谈起自己的治国大纲来,那情绪的高昂,那信念的坚定,那神态的潇洒,仿佛就是《 英杰传 》中那位卓荦不凡的伊滕博文似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驱使着她从床上跃起。她要到隔壁房间去! 刚迈开步,她又犹豫了:这么晚了,去说些什么呢?况且爷爷也在那里。猛然,她想起了白天那把削断醉汉长剑的腰刀,如此锋利,真不多见。对!借口看看他的腰刀,就从腰刀谈起。千惠子欣喜极了,对奶奶说声“我到爷爷那里去了”,便轻捷地出了房门。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8) 杨度和田中正在闲谈,见千惠子进来,忙招呼她坐。千惠子笑着说:“杨先生,想不到你一介书生还有这么好的武功。你是怎么学来的?” “怎么学来的?”杨度痛快地一笑,“你不记得我的《 湖南少年歌 》里诗句:我家数世皆武夫,只知霸道不知儒;家人仗剑东西去,或死或生无一居。我的武功是祖传的。” 田中微笑着说:“杨先生文武双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这样说来,杨先生白天使用的那把腰刀也是祖传的了?”千惠子望着杨度,两眼射出迷人的光彩,“杨先生的祖传宝刀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开开眼界?” “武功虽说是祖传的,这把腰刀却不是。”杨度说着起身,从枕头底下把腰刀拿出来,递给千惠子。“你决不可能想到,这把刀恰恰是贵国打磨出来的。” “日本的?”田中祖孙俩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 千惠子接过腰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触了一下。田中也凑过脸去仔细地欣赏,说:“看这样式,是像我们日本的刀。造型古朴,像是古物。” 千惠子拿起刀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慢慢地,她的眼光停在刀柄上那七颗熠熠闪光的黑色珠子上,突然,她对杨度说:“我外祖父有一把和你一模一样的腰刀,刀柄上也有七颗珠子,不过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真的?”杨度惊喜地说,“你外祖父也有一把这样的腰刀?” “真的,我不骗你!”千惠子认真地说,“四年前,我过十五岁生日那一天,爸爸妈妈外祖父外祖母一起为我祝贺生日。吃过饭后,外祖父带着微微的酒意,从卧室里双手端出一样东西来。我一看,原来是截木头。木头是栗黑色的,没有上漆,看样子有许多许多年了。木头有两尺来长,半尺多宽,三四寸厚。我觉得奇怪,便问外祖父这是什么东西。外祖父说我打开给你看。外祖父将木头两侧的插销拔掉,用力一拉,木头分成了两块。两块木头都挖空了。一块挖空处卧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腰刀。外祖父把腰刀拿出来,对我说,这是我们滕原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件宝贝。原本有两把,号称雌雄刀。两把一模一样,枣木刀柄上都按北斗七星的图形布下七颗宝珠。不同的是,雌刀的珠子是红的,雄刀的珠子是黑的。我外祖父手里的刀,柄上的珠子是红色的。我问,这把刀是雌刀了,那么雄刀呢?外祖父说,雄刀当年被先祖带着去了中国,后来先祖死在中国,那把刀也就不知下落了。我问外祖父先祖叫什么名字,是哪朝人,为什么去中国。外祖父说我还小,不多说了。又说四五年后,如果我妈还没生男孩的话,这把腰刀就归我继承,到那时再把滕原家族的传家宝的原委详细告诉我,说完,外祖父又将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放进木头挖空处,最后将两块重新合拢,插上插销,双手捧着它,走进了卧室。” “想不到你外祖父还有这么一个宝贝,我们相识几十年了,就没听他露半点口风!”田中边说边从孙女手中拿过腰刀,对它重新审视了一番。 “有这么巧!”杨度异常兴奋,“说不定我这把刀就是你家的那把雄刀。千惠子,你拿回去,给你外祖父看看!” “这样吧!”千惠子做出了决定,“明天我们绕点路,从横滨回东京,请杨先生到我家去做做客,当面看看那把镶红宝石的刀。” “好极了!”杨度喜形于色,一口答应。 田中也很高兴,说:“若真的这两把刀破镜重圆,那的确是一件奇事。” 这一夜,杨度和隔壁房间里的千惠子都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 箱根离横滨不过四五十里路程,第二天中午,千惠子带着杨度和爷爷奶奶回到家。父亲田中君代有事到北海道去了,外祖父滕原信宇、外祖母米子和母亲美津子欢欢喜喜地接待大家。千惠子向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介绍了杨度。一家人都向杨度鞠躬致意,杨度也一一还礼。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9) 千惠子对他们说:“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也是按北斗星座的位置镶在刀柄上的,很可能是我们先祖遗留在中国的那把宝刀。” 千惠子满以为外祖父会很惊喜,谁知他脸上毫无异样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做声。杨度也随着千惠子的眼光转向滕原信宇。滕原比田中显得年轻很多,矮而略胖的身材结结实实的,头顶上大半头发虽已秃谢,脸色却红光亮堂,两只眼睛也有精神。他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摸着光光的肥厚下巴,有一种长期养尊处优的仪态。 美津子问女儿:“你怎么知道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 “妈妈,若不是杨先生这把腰刀,我昨天差点出大事了!” 千惠子话刚出口,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几乎同时问:“昨天出了什么事?”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杨度从这瞬间的变化中看出了千惠子在家里的地位,它是自己腰间的这把小刀所万万不可企及的。 千惠子将昨天赏花过程中遇到醉汉撒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说到腰刀把醉汉的长剑削成两截的时候,杨度看到滕原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杨先生,请问你这把腰刀是府上家传的,还是自己买的?”滕原很有礼貌地问。 杨度欠身答道:“既不是祖传,也不是自己买的,这把腰刀乃朋友所赠。”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请原谅我再问一句,赠刀者是官宦子弟,还是书香世家?” “既非官宦子弟,亦非书香世家,我的这位朋友乃江湖英雄。” “啊!”滕原的脸上微露一丝惊讶,稍停片刻,他又问:“这位英雄从何处得到这把刀呢?” 杨度本想从实告诉他,是从古墓里得到的,但从刚才滕原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对“江湖英雄”怀着世俗的偏见,若实说,他会更害怕,也可能会对自己敬而远之,遂扯了一个谎:“这位朋友偶尔在一个古洞里发现的。” “噢。”滕原的脸色平静下来。“这样说来,杨先生,你不知道这把腰刀的来历,是吗?” 杨度笑道:“我不知道。” “外祖父,你老是问什么,看看刀吧!”千惠子见外祖父对她的这一重大发现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心中颇为不满。 “好,好,正要瞻仰杨先生的宝刀。”滕原说着站了起来。杨度也忙站起,从腰间解下刀,双手递过去。 滕原从黑牛皮刀鞘中抽出腰刀来,只见寒光闪烁,刀刃锋利。他在心里赞叹:“果然是把好刀!”他又细细地看了刀柄,黑沉沉的枣木刀柄上当真镶着七颗发亮的黑宝石,也真的是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大小间距也与家藏的那把差不多。米子母女也都专注地审视着,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子,滕原将刀重新插进刀鞘里,双手恭还给杨度,微笑着说:“杨先生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但不是敝先祖丢失在贵国的那把雄刀。那把刀已失去千多年了,恐怕早已不存人世。” 千惠子大为扫兴,嘟着嘴巴说:“外祖父,你怎么能断定不存人世了。这把刀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正是黑宝石镶的北斗星,你不妨把家里的那把拿出来比一比嘛!” 田中龟太郎也很想见见滕原家藏的刀,于是帮着孙女说话:“老弟呀,我们是几十年的亲家了,你一直对我保密,我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今天拿出来给我和你亲家母看一看吧!这位杨先生是一位至诚君子,管它这把刀是不是你家那把雄刀,你就看在他昨天救你宝贝外孙女的分上,也要让他看看嘛!” “爸爸,你就拿出来给爷爷奶奶和杨先生看看吧!”美津子也怂恿着。 滕原拗不过众人,又觉得不拿出来,也确实失礼于这位中国留学生。“好吧,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 一会,滕原从卧室出来,双手捧着一截旧木块。里面果真放着一把没有刀鞘的腰刀。滕原将腰刀取出,双手递给杨度说:“这就是舍下收藏的雌刀,请杨先生过目。”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0) 杨度恭敬地接过刀。这把刀与自己的那把,无论形状还是大小,真的一模一样,刀柄上那七颗宝石也正是一个造型美丽的北斗星座,宝石闪烁着深红色的光彩,比起自己的那把来,威武之中更添一种妩媚之气。称它为雌刀,真正恰如其分。因滕原并不承认雄刀的身份,所以杨度不说什么,看后便客气地还给了主人。滕原又捧给田中看。田中接过后眯起眼睛,皱紧眉头,从刀尖到刀尾,从正面到背面,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又要来杨度的刀。他把两把刀并排摆在左手掌上,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来戴上,就像一位考古学家似的,一丝不苟地考察着,鉴别着,反复将刀尖刀身刀口刀柄,尤其是那七颗宝石比验着。凭着他数十年的博闻广识,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两把刀出自一个工匠之手,杨度的刀应该就是那把丢失在中国的雄刀。但他不想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亲家把这把祖传的刀看得很重,不愿意轻易承认别人的刀是自己的祖产,何况世间偶合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北斗七星为古今所共仰,以它的形状作为图标也决非一人的奇想。一向办事说话稳重的田中老先生长久地缄默着。他凝视手中的两把刀,有时把它放到镜片边,有时又把它拉得离眼镜远远的。蓦地,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浮起:若真的是雌雄刀,应该可以合得起来。他立刻把两把刀尖对尖、尾对尾地合在一起,左挪右移,总觉得有点隔阂。他把刀分开,仔细地查看。原来,两把刀的柄尾略有点不同:滕原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凹下去的小三角形,杨度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凸出来的小三角形。田中极其小心地将这两个凹凸小三角形对好,然后再一合,果然一丝空隙都没有了,两把刀合为天然的一把。他暗暗称赞当年那位工匠的高超手艺。设计匠心良苦,锻冶技术之精更是世间罕见 —— 这把雄刀历尽千年劫难,居然仍与当初打造出炉时的模样丝毫无损! 田中正要取下眼镜时,又忽然发现刀柄侧面上似乎有几个字。他把合起来的两把刀再次拉到镜片边。果然不错,刀柄侧面现出四个字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抬起头来问:“亲家,打造这把刀的先祖名字,你知道吗?” “知道。”滕原似不在意地回答。 “请你告诉我。” “老人家叫滕原一夫。” “亲家,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田中指着合起来的刀柄,大声地叫唤着。 滕原起身走过来,弯下腰一看,心里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刀柄上不正是“滕原一夫”四个字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身边的夫人说:“你把我的眼镜拿来!” 米子很快从书房里拿来一副眼镜。滕原接过,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小手绢来擦了擦镜片,戴上后再弯腰一看,镜片中清清晰晰显出四个字:滕原一夫。 这时,千惠子、美津子、和子、米子一齐围了过来,大家都看到了“滕原一夫”四个字。 “亲家!”田中紧紧地握住滕原的手,激动地说,“再不会错了,这真的是那把雄刀!” 滕原睁大眼睛盯着镶黑宝石的腰刀,许久许久才动情地说:“真是我们家的雄刀回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两只眼睛便湿润了。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千惠子过来,抱着外祖父的肩膀,无比欢喜地说:“外祖父,我没有说错吧,我们要好好感谢杨先生!” “是的,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他!”米子擦拭着眼睛,喃喃地念叨着。 “不要感谢。”杨度站起来,从田中手中取回腰刀,豪爽地说:“这把腰刀能回到主人的家中,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滕原先生,您这就拿去吧!” “不,不!”滕原伸出双手阻挡着,“虽说这把刀是我们滕原家的,但已失落千年了,现在的主人就是你,我不能凭空要你的。” “滕原先生!”杨度诚恳地说,“敝国有句老话,叫做物归原主理所当然,无所谓凭空不凭空。”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1) 田中感动地说:“杨先生,你是一位义气深重的君子,我的亲家不会亏待你的。” “杨先生,这样吧!”滕原思考片刻说,“刀你暂且收起,容我们再商量一下。今晚上,我把这对雌雄刀的历史好好地跟你说说。” “好吧。”杨度把刀插进牛皮鞘里,重新挂在腰间。 九 滕原对今天的留日生 讲述古代遣唐使的故事 滕原把杨度安置在家中最好的客房,晚上,又特为在一家名叫海龙酒楼的中国餐馆里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他。吃过饭后,滕原将杨度请进二楼的一间小房子。 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精致的会客室,全部西式摆设。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摆着四个宽大松软的牛皮沙发。四壁贴着墙纸,墙上挂着三幅装潢考究的西洋油画。北边那幅大森林油画下是一个敞开的壁炉。因为天气暖和,壁炉里没有生火。一个男仆进来,上了两杯咖啡。 “杨先生,请喝咖啡。”滕原换上一套浅灰色西服,系上一条大红领带,显得更年轻了。粗粗一看,简直不到六十岁。他指着红领带说:“今天是我们滕原家族的大喜日子。我特地系了它,以示庆贺。” 杨度端起咖啡杯,笑着说:“今天也是我到日本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和你们一起祝贺它。” “说起这对雌雄刀,还有一段凝聚着日中两国友好交往的动人故事。” “真的吗?请您说给我听听。”杨度放下咖啡杯,专注地望着滕原。 “这还是公元八世纪初叶的事情。”滕原两手托着小小的咖啡杯,面色凝重,慢慢地叙说着滕原家族世代流传的古老的故事。 日本大宝二年,正是中国唐朝武则天执政的时候。那时,中国以其高度发展的经济和文化吸引了世界各国,日本文武天皇向中国派出了第一批遣唐使,除国家使节外,还有一批年轻的留学生,他们随同使节来到长安,然后在长安住下,潜心学习大唐帝国的文化。这一批留学生中有一个便是滕原信宇的先祖滕原一夫。 滕原一夫那年正当二十岁,没有结婚,是一个聪明颖秀的学子。滕原一夫来到长安一年后便掌握了汉语,能流利地用汉语与中国人交谈,也能读得懂当时唐朝廷颁发的文书告示。一夫有感于大宝元年所制定的《 大宝律令 》的不完善,便潜心钻研唐朝的各种刑令法律。经过两年多的刻苦学习,他已通晓了大唐帝国的大部分律令。 这代日本天皇对都城滕原京不感兴趣,决定在奈良再建一个都城,遂命令在长安的日本留学生于半年内画出一张长安建筑图。一夫以出众的才智被推举为总绘图师。半年后,一夫带着全套长安建筑图回到东京,立刻参与了奈良平城京的建设。合同三年,平城京建好。它完全依照长安的样子,东西三十二町,南北三十六町,不论东西南北,每隔四町均有大路相通,形成整齐的棋盘街。在北面的正中处,建了一个占地八町的皇宫。当然,平城京远没有长安的大,它只有长安的四分之一,但比起滕原京来则要壮丽得多了。 天皇很满意,当年便率百官贵族迁到这里,从此开创了日本人民引以自豪的具有灿烂文化的奈良时代。天皇重赏了一夫。也就在这年冬天,他和出身名门的乔子小姐结了婚,天皇还给他们送了礼,一时成为轰动京城的佳话。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日子过得甜美。一晃三年过去,乔子为一夫生了两个儿子。一夫想起在长安的学业并没有结束,便和乔子商量,要重返长安,继续中国律令的研究。 乔子舍不得丈夫远离,但对丈夫的志向很能理解,因为丈夫要把强盛的大唐帝国的律令全部学过来,以便为制定完备的日本律令提供一份最好的借鉴。丈夫是为了国家强盛而暂时离开她和孩子的,深明大义的乔子含泪同意了一夫的远游计划。 出于对丈夫的深切的爱,也盼望丈夫早日学成归来,夫妻重圆,乔子用重金雇了一个手艺极高的铁匠打造了一对雌雄腰刀。这两把腰刀外形一模一样,分开为两把,合起来为一把,惟一不同之处是刀柄上所镶的北斗七星的颜色。雄刀为黑宝石,雌刀为红宝石。为了表示夫妻永远一体的心愿,乔子将两把刀合起来,亲自用雕刀在刀柄上刻下“滕原一夫”四个字。雌雄刀装在一截阴沉木做成的木盒里。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2) 离开平城京的前一夜,乔子将雄刀从木盒里取出来,插进一个牛皮制的刀鞘里,郑重送给丈夫,流着泪对丈夫说:“你将这把雄刀佩戴在身上,天天看到它,天天记得家中的雌刀在盼望它早日归来,与它团聚。此刀锋利无比,万一遇到坏人,它还可以作防身之用。千万不可丢失!” 一夫接过妻子所赠的腰刀,同时也将妻子的一番深情珍藏心中。第二天一早,他离开娇妻幼子,再渡沧海,负笈西游。 一夫到了长安后,一头扎进卷帙浩繁的簿书中。为了将大唐律令的沿革弄明白,他又把唐以前的各代有关文书简策找来阅读。研究之余,一夫迷上了中国的诗歌,自己居然也能写出很不错的汉诗来,并与当时长安的著名诗人沈佺期、张九龄、王翰、王湾等结为诗友,互相唱和。然而,不管埋首群籍之中也罢,吟咏宴席之上也罢,一夫都排除不了对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刻骨思念。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明月抚摸着那把妻子亲手所赠的腰刀,仿佛已飞越了高山大海回到平城京的家中,正抚摸着妻子那双冰清玉洁的纤纤小手。张九龄很能理解他的这种思家之情,特为送他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他那首脍炙人口的《 望月怀远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这首诗写的正是一夫的心情。他将条幅挂在壁上,夜夜诵读,夜夜相思。为了早日回家团聚,他加快了研究速度,并同时将研究的成果整理出来。 日本养老元年初春,一份八九万字的研究成果出来了,他兴奋地给这份成果标个题目,叫做《 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 》。他把这份《 存要 》送给张九龄看,请张提意见。张甚为称赞,同时也给一夫指出一个疑点,并告诉一夫,要解决这个疑点,可以请教沈佺期,但沈这些日子在凤翔法门寺养病,要到暮春天气和暖时才回长安。 等到暮春尚有两个月,第三批遣唐使将在四月初启航回国。如果等沈佺期暮春回长安后,再从长安到渤海湾,无论如何赶不上这批回国的航船。滕原一夫回家心切,决定自己去凤翔法门寺找沈佺期。张九龄说,现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时候,沿途多险,不去为好。一夫谢绝了好友的规劝,独自一人离开长安奔法门寺而去。 三月中旬,正是及第举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沈佺期从凤翔回来了。张九龄问他是否见到滕原一夫,沈说根本就没有见过他的面。张大惊,派人沿途去查询,都说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人。从此以后,再无一夫的音讯了。彻底绝望的张九龄、沈佺期趁着又一批遣唐使回国的时候,把那份挚友为之付出生命的《 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 》托带回国。日本朝廷对这份《 存要 》视为珍宝,养老三年颁布的《 养老律令 》,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份《 存要 》制定的。 为表彰滕原一夫舍身求法的崇高爱国精神,天皇追封他为右大臣,又赐给他家一座十分宏丽的住宅。但乔子却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已埋骨异乡,她天天把木盒打开,久久地凝视闪烁着红色光彩的雌刀,她坚信丈夫一定会回来,雄刀一定会和雌刀团聚在一起。然而,乔子一直到头发变白也没有盼到这一天…… 滕原信宇说到这里,早已嗓音嘶哑。他将手中的咖啡杯送到嘴边,慢慢地吮着。杨度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决没有想到,那年马福益所赠的这把古倭国腰刀,看似平平凡凡,却原来这样的非同寻常。这把刀可说是爱情和爱国的象征,是崇高追求的象征,是献身伟大事业的象征。自己曾经拥有过它,真是幸运,而今天又由自己亲手将它送回滕原家族,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他对滕原信宇说:“当年,友人将这把刀送给我时,我和我的老师都以为这是古代一位将军的指挥刀。我的老师还按这个想法写了一篇古风。没有想到它出自闺阁之手,是一个书生的佩饰,令先祖夫妇的情操,真令我钦佩。我想,这把刀今日回到您的手里,不仅仅是滕原一个家族的喜庆,也是中日两个国家友好交往的一段佳话。”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3) 说到这里,他再次解下腰刀,说:“滕原先生,您不要推辞了,收下吧,它也可以作为中国人与日本人友谊的一个见证。” “谢谢,杨先生,我会收下的。”滕原并不急着接过腰刀。他以手示意,杨度明白,遂将腰刀放到茶几上。 滕原继续说:“正如杨先生你刚才说的,腰刀的回归,既是滕原家族的喜庆,也是日中友好的一段佳话。杨先生愿意慷慨割爱,我们若无表示,岂不显得我们滕原一家太自私了吗?” “滕原先生,您说哪里话来!敝国有句古话,叫做施恩图报非君子,何况物归原主,还谈不上‘施恩’二字,我不需要你们的表示。” 杨度由衷的诚意使滕原很感动。他想了一下,决定把原定的回报加大一倍:“杨先生,你为我们带回了失落千年的雄刀,对于滕原家族来说,无疑归还了一件无价之宝。如果你不嫌少的话,我想回赠你二十万银元。不知你可否赏我一个面子收下。” 二十万银元!杨度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当时清朝廷为官费留日生提供的费用,按学校的不同,每月在四百至五百银元之间。这笔费用不仅够留学生本人的各种开支,还可以用剩余的钱雇一个下女。所以当时许多官费留学生都雇了下女,既为他们做杂役,又供他们消遣取乐。王代懿就是其中一例。二十万银元,意味着三四十个中国留学生一年的经费。这笔数目相当庞大。有一大批自费留学生,他们的境遇十分窘迫,不得不利用课余去打工帮佣。银元,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还有许多维新志士,他们要办报纸杂志,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张,唤醒沉睡中的广大民众,他们亟需大量的资金。更有不少革命党,他们要实行武装推翻朝廷的鸿图大业,购买枪支弹药,组织敢死队员,奔走东西南北,联络山堂会党,每项开支,都需巨款。总之,所有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除开那些家资富饶又无政治目的的纨绔子弟和那些有官费而又一门心思只想求知识的本分人外,莫不迫切需要银元。 杨度虽是自费生,但一来田中已答应免费提供食宿,二来杨钧节俭寡欲,常可帮助哥哥一点钱,何况他一心要做一个侠义君子,只在情谊,不索报酬,他正要婉言谢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刘揆一的胞弟刘道一匆匆来到田中寓所,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湖南灾情严重,人心浮动,正是揭竿起义的好时候,黄兴、刘揆一已回国,在湘中一带暗地活动,准备择日起事。但眼下有两大困难。一是资金短缺、枪弹匮乏,二是无可靠的会党首领可共事。刘道一问杨度有无办法。 杨度一听,思索良久。他虽然在努力寻求以君主立宪的方式挽救中国,但对黄兴、刘揆一等人的武力暴动也并不反对,有时他还认为这或许也是一条路。要走武力这条路,见效最快的是利用会党的力量。往哪儿去找呢?他无意间看见悬在床头的腰刀,想起赠刀的马福益及大空和尚。大空曾是哥老会头领,马福益这个人,从哪方面来看,都像个非等闲人物,说不定是个大头领。大空已离开密印寺不好找,但马福益却是可以找得到的。杨度将寻找马福益的方法告诉了道一。至于筹款,他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这位富商愿以二十万相赠,何不先把他的钱拿过来,资助黄兴、刘揆一呢?转念一想,这毕竟有点索报的味道,君子不屑为此。稍停一会,他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滕原先生,您的慷慨使我钦佩。二十万元巨款,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只是眼下我有一批朋友要办一件大事,正火急需要钱。您先借我五万,待他们事成之后,一定归还。” “好!”滕原见杨度想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同意接受五万,很高兴,说,“什么借呀还呀之类的话都不要说,五万银元,就算我们滕原家族的一点小意思了。” 说着,从西服里子口袋里拿出一叠支票来,填上五万元的数字,撕下交给杨度。杨度接过,说:“请您叫仆人拿纸笔来,我立个字据。”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4) 滕原站起,哈哈一笑:“什么字据不字据,你太认真了。” 杨度固执地说:“我既然说是借,当然要有个字据才是。” “也行。”滕原略想了一下,顺手按了按电铃,刚才送咖啡的仆人应声进来。滕原对他说:“你去拿一张上等宣纸和毛笔砚台来。” 一会,仆人右手捧着笔砚,左手拿一张卷着的宣纸进来,放在茶几上,铺开纸后退了出去。 杨度见那张宣纸足足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笑道:“立一张借据,何须如此大的宣纸!” “不是借据。”滕原说,“方才杨先生说过,你的老师曾按将军指挥刀的构想为这把雄刀写过一篇古风,我想那一定十分有趣。拿宣纸来,是想请你把这篇古风抄赠给我。” “好哇!”杨度很乐意为人写字,他边说边将纸抹平,“不过,诗中咏的与令先祖的行事不相吻合呀!” 滕原笑道:“没有关系。让这把雄刀带着一段这样的传奇回到老家更好。” 杨度提起笔,凝神片刻,王闿运当年鉴赏这把腰刀即景吟咏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宣纸上出现了杨度雄浑而潇洒的字迹: 生赠友人观斗篇,友人赠生古倭刀。 诗成明珠照神骨,刀如秋泉割云窟。 吾观锋刃浮海来,昔人佩之登将台。 中原百年洗战血,边塞再乱如奔雷。 龙蠖乘时能屈伸,誓将提挈靖烟尘。 悲风夜卷北山雪,晴云朝分西海云。 不须剸割试铦利,一条寒光生状气。 白霜莹透秋鹰棱,青电平磨老鲛背。 本知神物不妄伤,奇气惊人人走藏。 空堂广坐起芒刺,世间不敢看锋芒。 冰文霜华仍寸裂,出匣入匣经年月。 大冶镕成信不祥,百炼纯钢终百折。 长虹耿耿北斗摇,儿童魑魅皆寒毛。 休辞弃置比凡铁,为应留用与铅刀。 王闿运的《 古倭刀歌 》录完后,杨度又在旁边写了一条注文:“当年滕原一夫为精研大唐律令,致使雄刀失落于中国。越千年之后,杨子为求宪政而负笈东瀛,将雄刀带回,面交滕原信宇先生,真人世间一段奇缘也。吾师湘绮先生曾有《 古倭刀歌 》一篇,虽与史实不合,然心意固美。今遵主人之嘱,录之以供后人一笑。湘潭杨度晳子谨志。明治三十八年樱花时节于横滨。” 杨度放下笔,将腰刀放在宣纸上,对滕原说:“请您一并收下吧!” “我祗领了!”滕原双手放在膝上,向杨度深深一鞠躬。 夜晚,躺在松软舒适的钢丝床上,杨度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眠,一段可载于《 今古奇观 》的故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也是其中的当事人之一,已够使他兴奋不已了,突然而来的五万银元也足以给自己和朋友们带来实惠。他将五万元作了个大致的安排。 自己留下二万。从这二万中拿出三千给弟弟。杨钧喜欢收集古碑古画,买这些古董要大钱。再给五百给代懿,要他寄三百回家去,将叔姬母子接到东京来,剩下两百租赁房子,购置家具。待叔姬来后,再给二千五百给她,以示对弟妹一视同仁。他不能先把三千给代懿,说不定代懿会把这笔钱塞给那个日本下女。 再拨出一万来给梁启超。梁启超这几年办《 新民丛报 》,近来又开办《 新小说报 》,经费拮据。这一万给他,必定可助他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剩下的二万,即刻汇往长沙给黄兴、刘揆一。他知道,湘江边的革命党朋友们是何等急切地需要大批款子,五万全部给他们也是不够的。但杨度不能全部给他们。 黄兴的革命是救国的一条道路,梁启超的维新也是救国的一条道路,而自己所探索的以金铁主义为宗旨的君主立宪制也是救国的一条道路。如同对待弟弟妹妹应该一视同仁一样,杨度对这三条救国道路也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 正当远方的游子尚在思考探索的时候,故园的热血子弟已在磨刀擦枪图谋暴动了。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