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于是转路来到龙潭冲。一问起寄禅法师,这里的人都知道,主动带他们到结山的家里。结山听说来的两位都是王闿运先生的门人,便很热情地接待他们,留他们吃饭,住宿。结山告诉他们,他的兄长去汉阳归元寺去了,两个月后会回龙潭冲住几天,然后回衡阳大罗汉寺,回寺途中要去东洲拜见王先生。 齐白石决定,两个月后再来龙潭冲会见寄禅,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衡州府,将两个月来学诗的心得向先生作个禀报。 二 老衲无聊题红叶 自从结识齐白石之后,杨钧于绘画之外又添了一门爱好,那就是治印。自制了几把刻刀,又按齐白石所教的,从河边拣回一些质地较软的楚石,磨平后刻字,刻了又再磨平,反反复复地自我摸索。他本是一个极灵慧的人,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待到哥哥从京师回来的时候,杨钧已刻得很成样子了。杨度见了很喜欢,称赞弟弟聪明。杨钧听了很高兴,精心给哥哥刻了几枚印章。杨度的书法很好,常有人请他题字,弟弟刻的印章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天傍晚,杨度在灯下重读《 大周秘史 》。另一侧,杨钧在一刀一刀地刻石头。张登寿进来了,对杨钧说:“重子,齐白石和寄禅一起到东洲来了,现正在寄禅的僧舍里说话。他说过会来看你。” 东洲书院里并没有僧舍,因为寄禅这一年来主持大罗汉寺,常到东洲来,王闿运特为给他预备一间小房子,供他一人使用,书院便戏称这间房子为僧舍。杨钧一听齐白石来了,很高兴,这两个月里,他已刻了百多块石头,篾篓子装满了一篓,很想请齐白石看看。杨度听弟弟说起齐木匠的经历,尤其是画画得精绝,也很想去见识见识。八指头陀的名字,他也听说过,只知道是个爱写诗的和尚,却从没有晤过面。于是兄弟俩一齐起身,去僧舍看望齐白石和八指头陀。张登寿也随着他们一道去。 一进屋,杨度看见油灯下,两个人正在用湘潭乡下话交谈。张铁匠大叫了一声:“杨晳子来看你们了!” 二人慌忙站起。铁匠指着和尚对杨度介绍:“这位就是寄禅法师。” 和尚双手合十,弯下腰来,声音洪亮得惊人:“贫僧久仰晳子先生大名!” 杨度诧异地打量着,只见和尚身高足足超出他大半个脑袋,粗眉大眼,宽脸长耳,满嘴浓厚的胡须垂到前胸,膀阔腰圆,孔武有力。他暗暗吃惊,心想:若不是光光的脑顶上那九颗醒目的艾炙伤疤,眼前站立的分明是一个江湖豪杰、武林高手!于是忙答道:“杨度素慕法师高名,今日有幸得见佛容,不胜荣幸。” 铁匠又指着木匠说:“这位便是白石先生。” 齐白石忙将起皱的长衫扯平,垂手恭立道:“木匠齐璜向晳子先生行礼了。”说着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杨度忙扶住,说:“舍弟时常称赞先生绘画治印,艺冠三湘,今夜特来拜识。” “杨二师兄那是夸奖,其实不敢当,不敢当!”齐白石摇着头,心里却很高兴。 说话间,杨钧也与和尚互相问了好,然后拉着木匠的手,亲热地站在他的身边。大家坐下后,说着闲话。铁匠有事先告辞了。 将门之后的杨度,文雅的外表里流动的是豪放的热血,他第一眼见寄禅长得如此雄壮威风,便打心眼里喜欢,很乐意与和尚多说话。杨钧则有许多刻石的体会要对齐白石说,于是四个人分成两摊子,都谈得十分投机。 杨度见桌上摆着一个簿子,上书《 白梅集 》三字,便拿过来,说:“据说法师二十多年来吟的诗有一千多首,这本诗集是第几本了?” 寄禅笑着说:“晳子先生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吟的诗才真的是诗,贫僧腹内草莽,所谓吟诗,不过是打山歌而已。”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9) 杨度说:“法师客气了。诗言志,道出真性情的,便是好诗。诗三百,大部分都是当时的山歌情歌。” 寄禅会心地一笑,说:“晳子先生,你真的懂诗。不瞒你说,这本《 白梅集 》是第三本了。第一本诗集叫《 嚼梅集 》,收的是吴越之游的诗三百余首。第二本诗集叫《 餐霞集 》,收的是漫游回来,到大罗汉寺之前的诗五百余首。这本《 白梅集 》将这一年的诗汇总了一下,也有三百多首。” 杨度赞道:“真不容易,前代的名诗僧没有一个可以与法师比得的。” 寄禅大笑道:“多有什么用,好的太少了!” 杨度说:“哪里,哪里!”说着顺手将《 白梅集 》打开,一眼见第一页上写着“白梅诗五首”,心想,看来这就是这本诗集命名的由来了。再看那字,却不上眼,歪歪斜斜的不成体,又大大小小,搭配不匀,也有写错写白的,旁边有改正的字,字迹端正,显然是别人的笔迹。杨度想:这样的字也能写得出好诗来吗?和尚能吟诗就不简单了,是不是世人鉴于此而把他抬高了呢?姑且看看吧!遂先看第一首: 了与人境绝,寒山也自荣。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空际若无影,香中如有情。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杨度吃了一惊。这诗真的写得不俗,尤其是“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这两句写得妙。于是顿生兴趣,一口气读了下去: 一觉繁华梦,性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冷入孤禅境,清如遗世人。却从烟水际,独自养其真。 而我赏真趣,孤芳只自持。淡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能使诸尘净,都缘一白奇。含情笑松柏,但保后凋姿。 寒雪一以霁,浮尘了不生。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谁堪宣净理,应感道人情。 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孤屿淡相倚,高枝寒更花。本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 杨度读罢,心里叹道:“一个和尚能将梅花写得如此传神,真正称得上才情横溢。”于是激情洋溢地对寄禅说:“法师,古来咏梅的诗人成百上千,尤以林和靖居士的梅诗最为高雅,然法师这五首白梅诗,却在和靖居士之上。” 寄禅连连说:“晳子先生过奖了。贫僧努力追赶,还望不到和靖居士的后尘哩!” 杨度说:“若法师不嫌弃,晚生试评论一下如何?” 寄禅说:“晳子先生大才,正要听你为贫僧纠正错谬。” 杨度指着诗说:“这两句,‘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可谓道出梅之神。这两句,‘淡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可谓突出了梅之骨。这两句,‘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吟出了梅之韵。这两句,‘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说出了梅之理。而‘人间春似海’一首为诸诗之冠,不可以句摘。咏梅至此,真是独擅千古。” 寄禅听了心中大喜,说:“晳子先生,你的这番评说,真为贫僧的诗大增了光彩。” 杨度说:“《 白梅集 》,看来就是因此而命名,至于《 餐霞集 》,必定又有一番缘故。” 寄禅心里高兴,不免有点得意地说:“光绪十年我三游奉化雪窦寺。回到天童寺后,我又与日本僧人冈千仞游玲珑岩。这年八月,我从四明山回到长沙,小住麓山寺,后又卜筑南岳烟霞峰。我爱烟霞峰水石清幽,竹树翠蔚,吟了一首诗:身闲罕人事,瓶钵足生涯。晴晒春前药,香闻雨后花。溪声清枕席,云气湿袈裟。箕踞长松下,朝朝餐碧霞。这最后一句‘朝朝餐碧霞’,甚为朋友们所称赞。我于是取来做了第二本诗集的名字了。” 杨度听得有趣,说:“那《 嚼梅集 》呢?” 寄禅答:“那是我泛游吴越时的写照。想当年,一个贫困潦倒的游方僧,那日子是多么苦的了。一瓢一饮,登山涉水,渴饮清泉,饥嚼梅花,边嚼边吟诗,这便是嚼梅吟。”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0) 杨度哈哈大笑起来,餐霞嚼梅,眼前这个和尚是个志趣极为高洁的人。他饶有兴致地继续翻看着,眼光停在一首诗上。那诗题作《 九日寄天童秋林老宿 》,为七言绝句:满城风雨动幽思,正是重阳放菊时。遥羡吾师行道处,一株红叶好题诗。 杨度像抓着把柄似的,揶揄道:“法师原来凡心甚重,这几十年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寄禅惊问:“你说的什么?” 杨度指着诗说:“一株红叶好题诗。看来法师对卢渥的艳遇是极羡慕哩!” 说罢直望着和尚笑。 寄禅坦然说:“不瞒晳子先生,这就是先说的,贫僧腹中书籍太少的缘故。那时偶成红叶题诗一句,心中颇为欢喜,以为得之天助,谁知却暗合了唐人红叶题诗的风流故事。” 杨度笑道:“若是暗合,那就更有趣了。” 寄禅说:“你看下去就明白了。” 杨度翻开另一页,见赫然写着:“辛丑九日,余寄秋公,有‘一株红叶好题诗’句,彼时不知有宫女故事,秋公次韵见讥,复成一绝答之:禅心不碍题红叶,古镜何妨照翠娥。险处行吟方入妙,寄声岩穴老头陀。” 杨度笑道:“好个诗坛佳话,佛门佳话。法师,我来为此事赠你一首诗如何?” 寄禅伸出左手来,将手掌张开,做了个致敬的礼节。那边厢齐白石、杨钧听到这边要吟诗了,遂停止谈话,竖耳恭听。杨度凝神想了一下,念道:“禅心泥絮恐非真,悟彻西厢始入神。他日采君入诗话,题红艳事又翻新。” 吟罢哈哈大笑,杨钧、齐白石也跟着笑起来。和尚不但不生气,反而说:“阿弥陀佛,晳子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和一首。” 他一只手不停地数着胸前的念珠,半眯着眼睛,念念有词,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也吟出一首诗来: 卅年匿迹住深山,只有孤云伴我闲。 难去风骚余韵在,题红佳话落人间。 杨度鼓掌赞道:“好诗,这才是真性灵的写照,这段佳话是一定传下去了。” 杨钧忙张罗着纸笔,一边说:“我给你们记起来,免得日后法师不认账!” 一向老实的齐白石也露出了真性情,快活地说:“重子,你写好后,我在旁边落个款做个证人,还要刻个闲章盖上。这个闲章,刻个什么好呢?” 齐白石还在思考,杨度已抢先答了:“就刻个‘今日红叶题诗僧’。” 寄禅说:“还不如刻个‘老衲无聊题红叶’的好!” “妙!”众人皆鼓掌,快乐地大笑起来。 笑过一阵后,杨钧和齐白石又凑在一起谈他们的金石篆刻。寄禅却对杨度说:“我这次来衡阳,是向大罗汉寺的僧众辞别的。” 杨度问:“法师又要外出云游了?” “不是云游,而是到另外一个地方。” “哪座宝刹?” 寄禅神情庄严地说:“沩山密印寺的住持觉幻长老八十七岁了,前几年就要我去那里接他的脚。觉幻长老道行高深,在密印寺有很高的威望,我自认为不能代替他,多次谢绝了。前不久,他又来信催我快去,说他已得病在身,圆寂之日不久了,关于沩仰宗的研究,他有许多心得,要在去西天之前对我说。这次不容我不去了,我要当面听觉幻长老谈谈对沩仰宗的研究,并尽量记录下来,莫让它失传了。” “是去当住持吗?”杨度问。 “是的。”和尚点头。 “住持一任几年?” “有四年的,也有五年的。我不一定任满,遇到合适的人便传给他。我的性格好动不好静,一地呆久了,易生厌心。”寄禅略停顿一下,望着杨度说,“晳子先生,我们今夜初次见面就谈得这样投机,我想这怕是缘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杨度最是个乐于助人的人,立即爽快地答应:“行,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什么事都行。”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1) “好!”和尚又举起一只手掌来,向杨度致谢,“贫僧刚才说的,要将觉幻长老的沩仰宗研究成果记录下来,为佛门保存一份珍贵的遗产。但贫僧少年失学,文字功夫差,打打山歌还可以。真的要执笔为文,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想必晳子先生从《 白梅集 》的字迹上便早已看出。不怕先生取笑,贫僧的字便只能写得这样子了。这种字,如何能记下觉幻长老的口述?更不能整理成文了。我想请晳子先生和我一起去密印寺,在那里住上十天半月,将觉幻长老的话记下来如何?” “行!”杨度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 “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和尚十分感激,边说边起身,双手合十,深深地对着杨度鞠躬,“贫僧代表觉幻师和密印寺全体僧众感激你。” 杨度慌忙站起,扶着和尚说:“法师不须如此客气。请问何日启程?” “我明天去大罗汉寺,在罗汉寺里料理三天。”寄禅掐着指头说,“初十来东洲,十一与王先生谈下届碧湖诗社的事,十二去花药寺,十三日一早我们启程,行吗?” “要得。”杨度高兴地说,“我拨出一个月的时间,随法师作一趟佛门之游!” 三 佛学原来竟是如此深奥而有趣 十二日下午,寄禅从花药寺返回东洲书院。杨度向王闿运讲明原因,请先生准他一个月的假。王闿运笑着说:“好哇,此时多在佛祖面前积些阴骘,日后好得佛祖保佑。” 第二天,杨度随寄禅启程。他们乘小火轮北下。一路上的大小码头,包括长沙在内都不上岸。在船上,寄禅总是闭目打坐,两只手不停地交替拨弄着胸前的念珠,口里念念有词。满舱的人都为他这种佛门静穆之气所慑服,无不向他投射敬佩的目光。杨度则恰成鲜明的对照。他一时翻开《 大周秘史 》,一时又走到甲板上,眺望两岸风光,一时和同船的陌生人谈笑风生,一时轻轻背诵唐宋诗词。他热情好动,很少有安静端坐的时候。 他们在靖港下了小火轮,然后换上一条小木船,溯沩水西上。经过一天一夜的摇晃,第二天上午到了双叉口。双叉口是两条小河的汇合处,水太浅,不能再行船了,于是上岸步行。沩山在双叉口的北边。吃过午饭后,寄禅说:“沩山离双叉口还有一百二十里路,我们带点干粮放身上,今夜就不落伙铺了,慢慢悠悠地走,明天清晨到密印寺。走夜路,你吃得消吗?” 杨度说:“法师别看我是个书生,归德镇那几年,在伯父的督促下,我可是扎扎实实练了几年武功的,刀枪棍棒,拳打脚踢,都来得几下,走天把夜路算什么!” “哎呀!”寄禅惊奇地说,“看不出你有武功,我还以为你手无缚鸡之力哩!” 两人说说笑笑,开始了百里之行。 正是深秋时分,湘中丘陵一带青藤转黄,枫叶染丹,起伏不平的大小山包披上了一件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外装,时见农舍前后的树木上,结满了累累待摘的果实。田间的稻禾一半已收了,稻草被垒成上尖下圆的垛子,垛子四周一群群鸡鸭在争食未打尽的谷粒。还没有收割的稻子,黄灿灿的谷穗弯腰低垂,使人一见便满怀喜悦。碧蓝的天空上,偶尔可见大雁南飞,将一声声清唳从半空传到人寰。路边茅草堆里,常有野兔被惊得箭似的奔逸逃命。远处小灌木丛中,也易见肥壮的山鸡扑突扑突飞起落下。苏东坡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如果不去探求人生的深处,在两个赶路的行人眼里,东坡居士的这两句诗是吟得一点都不错的。 一边走,一边欣赏秋景。就这样走了十多里路后,杨度忽然想起,这次去密印寺,不是寻常的烧香拜佛,或是凭吊古迹,而是为觉幻长老记录沩仰宗的研究心得,但是自己不仅说不上对沩仰宗的体认,就连对佛门的一般学问都知之甚少,如何记录,如何整理呢?到头来,岂不辜负了寄禅的一片好心,也有损自己的名誉。百里跋涉,有的是时间,何不趁此时向法师请教,且可消除疲劳。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2) “这个不难,以晳子先生的颖慧,略一点拨就行了。”当杨度说出自己的顾虑后,寄禅轻轻巧巧地回答。 “那我就要向法师请教了。” “请教二字不敢当,有什么疑问,你只管说出,就我所知作点答复。” 寄禅走路时不数念珠,虽年近五十,两条腿却强劲有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杨度看着他在船上的坐姿和眼前的行路,想起多年前伯父常说的修炼者的秘诀:坐如钟,卧如弓,立如松,行如风。他觉得这个和尚的举止正是如此。 “法师,你就从沩仰宗谈起吧。” “沩仰宗是禅宗里的一个支派,而禅宗又是佛教传到中土来以后所产生的一个派别。要讲清这个过程,还得从佛学的诞生讲起。”为了和杨度并肩走,寄禅有意放慢了脚步。 “那太好了。”杨度高兴地说,“小时,我看见母亲烧香敲罄子拜菩萨,问她什么是佛,她一点都不懂。自从离家去归德后,这些年来我也到过大河内外、汴洛旧邑,每到一处,也喜欢逛寺庙,看菩萨,但那多是受好奇的心思所驱使,一点点庵寺常识也是东鳞西爪听来的,正经要说佛学,可谓一问三不知。这次能从法师这里得到佛门真学问,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寄禅正视杨度说:“佛门中最讲一个缘字,你我相识是缘分。此次又同去密印寺,记录觉幻长老的沩仰宗的谱系演化说,更是一个大的缘分。这些日子,我细细地观察过先生。你前世有慧根,今生有灵性,若一旦修行,即可成正果。” 杨度见寄禅说得如此有趣,不觉大笑起来,暗思自己研习的帝王之学与佛门典籍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莫非这和尚在诳我,诱我做他的同门?遂假意说:“法师,我这次就跟你在密印寺剃度如何?” 寄禅正色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喜打诳语的人。眼下先生尘缘重如山,谈什么剃度出家!我只是说先生若出家可成正果,但决不是劝你出家。万一今后有一天,先生历尽苦海,遭受到千折百难,那时不妨再到佛门寻一处清闲之地。贫僧若还在世的话,定当为先生求得解脱。” 杨度听后,心头陡然蒙上一层阴影,遂默默不语。寄禅见状,笑道:“晳子,贫僧看你气色,三年之内必有鸿运高照,定当一举成名,震动天下。” 杨度一喜,忙问:“照法师所言,我下科可以中状元了?” 寄禅想,说他尘缘重如山,真是一点不假,说:“正是。今天不谈这个,我们还是来谈佛学吧!” 正说话间,对面走过来两个妇人。一个约摸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蓬乱,犹如枯树枝上的鸟窝,干瘦佝偻,手里拿着一截竹竿。另一个三十多岁,穿一身黑旧衣服,头上包一块白底蓝花布。那中年妇人每走几步就双膝跪下,将额头向地上一碰,然后站起,又走几步,又跪下碰地。杨度甚觉奇怪,看看和尚,只见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慢慢走近了。杨度见两个妇人胸前都背了一个黄布口袋,袋子上印着四个黑字:进香归来。他明白了,这是烧香拜菩萨回来的人。又见那跪拜的妇人膝盖上打着两个厚厚的补丁。补丁又被磨破了,上面全是泥土草屑。那两个妇人见寄禅走来,赶紧让路,口里说:“长老大安。”又从布袋里摸出两个铜钱来,双手递出。 和尚双手合十,弯腰说:“多谢檀越,请收回,贫僧心领了。” 老年妇人说:“长老不要嫌少,我们家贫,统共只有十个铜板了,还要赶路,请长老收下。” “阿弥陀佛!贫僧一向不受布施,请收回。” 老年妇人见和尚执意不收,只得将那两个铜板放进布口袋。 杨度问:“你们是从哪里烧香来?” “从密印寺来。”中年妇人答。 杨度想,她们一路跪拜,像这样要走多久?便问:“走了几天了?” “三天。” “你这样边走边跪,累不累?” “不累。”那妇人答得爽快。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3) “她这是为娘老子烧拜香。娘老子受了这香后,在阴间里魂就安稳了。她心里高兴着哩,哪里会累。”老年妇人抢着回答。 杨度看那中年妇人,见她脸上露出笑容,那模样也的确像是不累。他又好奇地问:“你年年都这样烧香吗?” “她烧了三年了。第一年娘老子刚死,她是三步一拜。第二年五步一拜。今年是第三年,七步一拜,明年就不要拜了。”老年妇人又代为回答。 “那么老人家你呢,你又为哪个烧香?”杨度又问。 “我为孙伢子。孙伢子五岁了,病痛多,我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痛。” 杨度点点头,又问:“你们家在哪里,还有多远的路?” “不远,就在白箬铺。”中年妇人答。 杨度心想,白箬铺至少还有百把里,她们还得拜三四天才能到家! 又说了几句闲话,于是各自赶路。和尚对杨度说:“她们这是烧晚班香了。若是两个月前,中元节前后,这一路进香的善男信女来来回回的络绎不绝。” 杨度叹口气说:“三步一跪,五步一拜,这番诚意难得呀!” 和尚说:“是呀,我们佛门最看重的就是这番诚意。所谓诚心礼佛,就是这个意思。好了,我们继续谈佛学吧!” “好,恭听法师点拨。” “讲佛学,先得讲清‘佛’字的意义。”寄禅慢慢地引出开场白。 “正是的。”杨度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从小起,就天天听人说佛呀佛的,佛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讲得清楚。” 寄禅严肃地解释:“佛,即佛陀,这是古天竺国梵语的音译,若是按意译呢,应译成智者。” “这么说来,佛就是最聪明的人啰!”杨度反应很快。 “是的,可以这么说。”和尚点点头,说,“但又与通常所说的聪明人不同,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佛能认识一切,二是佛能使别人也和他一样认识一切,三是佛的智慧是最高的,无可指摘的。佛门里常讲正觉、等觉、圆觉,就是指的这个境界。” “难怪人们顶礼膜拜佛。”杨度感叹地说。 “佛即释迦牟尼,名叫悉达多,二千四百多年前出生在古天竺国北部迦毗罗卫国,是净饭王的太子。佛虽为太子,荣华富贵,但他见世间包括人在内的生命短促无常,且活着要受生老病死许多痛苦,心里想,造成这些痛苦的原因在哪里呢?他决心要寻找一条解决痛苦的路子。二十九岁时,佛偷偷地离开国都,出家修道,寻访名师,却一无所获。经过六年的苦苦修行,终于有一天在菩提树下得道了。他悟到了解脱人世痛苦的办法。” “什么方法?”杨度急着问。 “莫急,这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整个一门佛学,千万卷佛经讲的就是这个解脱办法。我下面还要详细讲。” 一阵秋风从山谷吹来,杨度略感一丝寒意。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法师引到了佛门的门槛边了,只要一迈腿之间,便可登堂入室。 “佛悟道后,下决心要让世间所有众生都悟道,于是开始了艰苦的传道。他先在鹿野苑对摩跋提等五人宣讲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三法印。” 和尚说的这一系列佛学内容,杨度闻所未闻,一点都听不懂,忍不住问:“法师,什么叫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三法印?” 寄禅笑了笑说:“要解释清楚,三天三夜都不够,我简单说几句吧。四谛,即苦、集、灭、道。十二因缘,即过去世的无明、行二因,现在世的识、名色、六入、触、受五果及爱、取、有三因,再加上未来世的生、老死二果,合起来即十二因缘。八正道,即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共八正。三法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条标准。” 杨度从束发受书以来,包括《 书经 》、《 易经 》在内极难懂的文字和道理都没有难倒过他,可他此时听和尚说起这些佛理来,却越听越玄,如堕五里云雾中,不见天,不着地,莫名其妙,不得其解,刚才还自以为即可迈进门槛,登堂入室,岂知这一步如此难迈!他不好意思再问,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4) “这五人听了佛的宣讲后,心悦诚服,一齐皈依,此即最先的五比丘。后来又收了阿难、迦叶等十大弟子,最后他的弟子不可胜数。佛归天后,佛的学说在古天竺国广为传播,成为一门最显赫的学问,这就是佛学。慢慢的,佛学也传到了我们中土。” “我在洛阳看到了白马寺,据说是东汉明帝时代白马驮来了古天竺国的佛经。法师,佛学是不是东汉时传到我们中国的?” “正是。佛学传到中土后,因解释经义和主张修行方法上的分歧,产生了许多宗派。最有名的有净土宗、天台宗、律宗、三论宗、法相宗、贤首宗、禅宗,其他宗派到后来都日渐衰落下去,惟有禅宗一支香火不断,渐渐地成了中国佛学的正宗。觉幻长老所研究的沩仰宗,即禅宗中的一大宗派。” 杨度一时间又听到了这么多宗派的名字,知道不可一日之内都将它们弄明白,当务之急是要了解禅宗和沩仰宗,便说:“先请法师讲讲禅宗和沩仰宗吧,其他的宗派,到了密印寺后再听法师传授。” “我要对你讲的也主要就是禅宗。”寄禅法师抬头望了望前方,说,“我们先坐下打尖吧,前面是雷公岭,已走了五十里了。” 杨度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渐渐昏暗,听法师讲佛学,不知不觉之间,天已黄昏,百里之途也走了一半。 法师从布包袱里摸出几个桐叶糯米粑,还有一包荷叶卤香干、腌萝卜,又拿出一个竹筒来,竹筒里装着泉水。两人选了一块干净的沙地,盘腿对坐,慢慢地吃喝。桐叶粑清香可口,香干萝卜也味道甘美。杨度觉得野地里的打尖,竟比京师的大餐馆还来得有味。吃完饭后,天色完全黑下来。好在正是九月中旬,一轮圆月早已在东边升起。秋高气爽,夜空无云,那一团月亮格外地显得皎洁明亮。清辉照耀着山丘田间,如同给人世罩上一袭薄薄的轻纱,远远近近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神奇的气氛。世界似乎没有争斗、陷害、倾轧、残忍等等邪恶,从来就是一片祥和友爱的乐土;也似乎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从来都是幸福宁馨的桃花源。清风、明月、和尚、佛学,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比恬适静穆的氛围,又将眼前的一切化成虚无缥缈、空灵冷逸的境地,仿佛有来到西方极乐世界、已成了金身罗汉之感。酷爱幻想、极富诗人气质的帝王之学传人,觉得此时的夜景最为美好,最为舒心。 “什么是禅,禅是梵音‘禅那’的简称,按意思译来便是静虑。”继续赶路的时候,和尚接上了吃饭前的话题。“静虑即心注一境,安静思虑。正如《 瑜伽师地论 》中所说的,静虑者,于一所缘,系念静寂,正审思虑。心绪宁静专注了,便能深入思虑义理。” 杨度先前听了和尚所说的一系列佛学名称,都有点不着边际之感,而禅,经法师解作“静虑”之后,他马上就明白了,并深表赞成。他自己的这种体会太多了。读书时,只有心绪宁静,才能读得进,懂得透,略一心猿意马,便不知古人所云了。怪不得禅宗能长盛不衰,莫非正是因为它的理论通俗易懂的缘故么? “禅宗的初祖为达摩,古天竺国人。他在梁武帝时代泛海来到中土。梁武帝是一个笃信佛教的人,曾经多次舍身入佛门。他入一次,臣子们则将他赎回一次。武帝慕达摩的名,把他请到金陵,很恭敬地问他,朕即位以来,建寺写经,剃度僧人不可胜纪。朕这样做有多大的功德?达摩答,没有功德。武帝吃了一惊,又问,何以无功德?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实无。武帝不明白,问,如何才是真功德呢?达摩答,净智圆妙,体白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武帝仍不明白,遂又问:如何才能算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一连串的否定,使武帝心里不免有些愤怒了,便问,你知我是谁吗?达摩答,不识。武帝气得拂袖而起。达摩知机不相契,遂连夜出走,来到长江边,但见江面宽阔,水流湍急,达摩便顺手折断江边一根芦苇,对它吹了一口气,放在水中,然后踏上芦苇秆,渡过长江,北去中原,来到嵩山少林寺。”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5) 杨度听得入神了。达摩与梁武帝这段对话,他虽然不完全懂,但大致明白,全不像和尚先前讲的那样深奥晦涩。他尤其佩服达摩的胆量,竟敢藐视皇帝!若无高深的道行,何能有这样惊世的举动? “达摩来到少林寺后,并不像一般高僧样礼佛讲道,他成年累月只是面对石壁静坐。就这样,他在静虑中修炼,面壁十年,终于入定启慧,明心见性,成为得道高僧,受到少林寺僧众的敬仰,并因此创立了禅宗。达摩临圆寂时,将从天竺国带来的木棉袈裟和钵盂传给弟子慧可,同时传给他四卷《 楞伽经 》,此外的经书一概没有。慧可尊达摩为初祖,他即为二祖。后来慧可传给弟子僧璨,僧璨为三祖。僧璨传给道信,是为四祖。道信传弘忍,即五祖。弘忍当时在黄梅冯幕山聚徒讲学,门下有七百余人。他讲经的重点不再是《 楞伽经 》,而是《 金刚经 》。弘忍的高足弟子名叫神秀。弘忍到了晚年打算将衣钵传给神秀,命神秀念一偈言,讲讲他对禅宗宗旨的体认。神秀当众念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初听这四句偈语,杨度觉得太浅白了,重复念了两遍后,又觉得它里面蕴含着许多机趣,不由得佩服神秀的比喻贴切。正在暗自思索时,不料和尚的话转了急弯。 “当时弘忍坐在法座上,听了神秀的偈语,半晌不做声。这时,一个苦役僧打扮的僧人从后门走了进来,对弘忍说,请允许我也念几句偈语吧!弘忍不认得他,问他是做什么的。那僧人答,舂米僧。众僧见这个舂米僧竟敢来抢首座的衣钵,都笑他不自量。弘忍见他相貌不俗,便说,你念吧!那舂米僧不慌不忙地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一听,大为吃惊,说:念得好,这衣钵就传予你罢!” 杨度也为这四句偈语所惊服,暗思,这好比釜底抽薪,厉害!原来就一物不存,何来尘埃之染?难道禅宗信仰的就是这个吗? “弘忍于是把他带到方丈,对他说,你的偈语虽好,但仍未见性,我给你讲《 金刚经 》吧!舂米僧端坐聆听,不发一语。当弘忍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舂米僧顿时大悟,随口念了几句偈语: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弘忍听后大喜,遂大开水陆道场,将衣钵传给了这个舂米僧。此人即六祖慧能。慧能有高足弟子六十余人,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南岳的怀让、青原的行思、菏泽的神会、永嘉的玄觉。后来,南岳系下形成沩仰、临济两宗,青原系下形成曹洞、云门、法眼三宗,世称五宗。临济宗在宋代又形成黄龙、杨歧二派。这些被统称为禅宗的五宗七派。” 天上一丝浮云都没有,月亮愈加明亮了,脚底下现出三条路来。正中一条大道,左边一条石板路,右边一条曲折小路,通向山脚。 杨度问:“法师,我们往哪条路走?” 寄禅答:“往右边的小路走,那山便是大沩山,密印寺在大沩山中。” “那不是快到了吗?”杨度喜道。 “大沩山大得很,说在山中,其实还远着哩!” 杨度刚要迈脚向右走,突然草丛中蹿出一条大蛇来。那蛇足有一丈多长,大楠竹般粗,在月光映照下,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如同两点灼人的凶火。杨度本能地停住脚。和尚却视同无物,口中喝道:“孽畜,还不给老衲让路!” 说也奇怪,那蛇向两个过路人望了望,竟不声不响地朝对面禾田滑过去,好像自知妖术不敌正道似的。杨度看着这一幕,会心地笑了。 “现在我们单独来谈谈沩仰宗。”在爬山的过程中,和尚继续他的中土佛教史的讲课。“我们前去的密印寺就是沩仰宗的发源地,即祖庭。沩仰宗的创始人灵祐长老是唐朝福州人,俗姓赵,十五岁出家,在杭州龙兴寺受具足戒,广究大乘小乘经律,二十三岁前往江西参谒百丈怀海。怀海为怀让的再传弟子。怀海一见便赞许他,安置于参学之首。有一天,怀海对他说,你去拨一拨炉子,看看有火没有?灵祐拨弄几下说,无火。怀海走下讲座亲自去拨,拨到深处,拨出一点火星。怀海指着火星对灵祐说,这不是火吗?灵祐惭愧。怀海以此启发他,你先前没有拨着火,乃暂入歧路。佛经上说,‘悟了同未悟,无心得无法’,只要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要善自护持。”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6) 杨度心想:从寻火星这件事上能生出如此深奥的人生道理来,佛家祖师们的确善于取物作譬,因势利导。这一点,甚至湘绮师也比不上。 “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懂天文、地理、相命、阴阳的独目头陀。独目头陀对怀海说,宁乡大沩山是个千五百人的大道场。怀海说,老僧可到那里去吗?独目头陀说,沩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众将不满一千。怀海对独目头陀说,我门下弟子,你看谁可去?独目头陀遍视满寺僧众,都摇头。最后看到了灵祐,说,此人可去。众僧不服,纷纷说,为什么他能去,我们不能去?怀海说,也罢,考试一次吧,谁考得好谁去。于是随手指了指座下的净瓶,问众僧,此物不能叫净瓶,你们可再叫它什么?众僧中有的答叫瓷罐,有的答叫瓦坛,怀海都不点头,转问灵祐。灵祐什么话都不说,走上前将净瓶踢倒,众皆骇然。怀海大笑道,你们都输给他了。于是灵祐去了沩山。” 杨度也笑了起来。他想,这禅宗门下的考试竟是如此别具一格,而灵祐的应试又是这样出人意料,真个是方外的趣谈,非方内人所知! “灵祐到了沩山。原来此处山高林深,荒无人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日后可容纳一千五百人的平地,但他一人如何建立寺院!灵祐于是在沩山山洞里修炼讲道,名声日渐远播,被潭州节度使裴休知道了。裴休便来参访,果然知他佛学渊深不可测,乃助他建寺院。唐大中九年,寺院建成了,取名密印寺,后来果然聚集了千五百僧徒,大家都叫它十方密印寺。灵祐揭橥‘思尽还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之’的宗旨,从深思熟虑、机缘凑泊而发,将禅宗的顿悟因缘大为发展一步。灵祐晚年曾对徒弟们说,我死之后将化作山下一头水牯牛,牛的左胁上书有‘沩山僧灵祐’五字。你们看到那头水牯牛,就是看到我。我现在叫做沩山僧,将来叫做水牯牛,你们说我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们都不知如何回答。” 杨度猛然想起了庄周梦蝶的典故,忙说:“我可回答,沩山僧即水牯牛,水牯牛即沩山僧。” 和尚笑着说:“你这个回答跟没有回答是一回事。” 杨度被浇了一勺冷水,心里明白了,佛家与道家不是一门子的,怎么能拿道家来解释佛家呢! 和尚并不需要俗客的回答,他自个儿继续说下去:“后来灵祐死了,他的头号高足慧寂在江西仰山传播灵祐的学说,徒众也很多,于是大家叫这个派别为沩仰派。沩仰派在唐代十分盛行。后来慧寂传光穆,光穆传如宝,如宝传贞邃,贞邃之后法系则不明了。觉幻长老几十年来孜孜矻矻研究的便是贞邃之后的法系,所以他的功德很大。” 说到这里,和尚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杨度:“晳子,你看过《 白蛇传 》这出戏吗?” 沩仰宗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 白蛇传 》来?杨度觉得奇怪,随口答:“看过。” “那你一定知道戏里有个法海和尚了?” “知道。”杨度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知道这个法海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协助灵祐建寺院的潭州节度使裴休的儿子。” “真的?”杨度惊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人物哩!” 和尚笑了笑说:“裴休景仰灵祐的道行,就让儿子出家,拜灵祐为师。灵祐给裴公子取个僧名叫法海。法海很有慧根,很快便成了密印寺中出类拔萃的和尚。灵祐派他到东南一带传道,他看中了镇江城外长江边上一块地,认为是建寺院的好地方,遂召集人破土动工。寺院建到一半,没有钱了,法海求佛祖保佑。几天后,他在菜园子里偶尔挖出了一坛金子。法海大喜,就用这坛金子建好了寺院。为感谢佛祖的赐金,遂将寺院命名为金山寺。” “哦!”杨度兴趣大增,“这样说来,将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的事也是真的了。”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7) “那事不是真的。”和尚断然否定,“因为法海在江浙一带的名气很大,编故事的人就随便把他拉过来,好使故事显得像真的一样。” “我想也不会是真的。”杨度如释重负,“一个得道的高僧怎么会拆散人家的好姻缘,把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压在砖塔下呢!” 和尚听了杨度这番感慨,只是笑笑,没有做声。 明月早已西坠,夜风化作晨雾,百里行程走完了八十多里,佛教传到中土,再在中土分宗别派,一直到沩仰宗的形成,这一个繁复的演变,也由寄禅大致说完了。杨度已在心里勾出了这个演变史的轮廓。他十分钦佩寄禅法师佛学知识的渊博,更钦佩他删繁就简的本事,几个时辰的讲叙,竟然把近两千年来的中土佛教发展史介绍得这样的简要而清晰。因壮游吴越的非常之举而仰慕其为人,因一千多首诗作而仰慕其才情,昨天到今晨,又通过渊懿精深的佛学知识而看出其学问,杨度对这位传奇般的八指头陀肃然起敬,并由此而对佛学产生了浓烈的好感。 “法师,世人都说佛家经典奥秘难懂,是这样的吗?”杨度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在密印寺里读点佛经,于是借这一问来投石探路。 “也有不好理解,须钻研十年八年才能得其旨意的经义,不过大部分内容都好懂,就如同说故事一样的。” “真的吗?你说两个给我听听。” “好吧,我随便说两个。”和尚想了一下,说,“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一只小猫初次独自觅食。它问母猫,我要找些什么食物吃呢?母猫说,不必担心,人会教你的,你出去就知道了。小猫想,人怎么会教我呢?它虽然怀疑,但还是出窝了。走到一家厨房里,听到主人在关照仆人:鱼要盖好,压块石头,肉要锁进碗柜里,蒸馍要放到笼屉里去,这些都是猫爱吃的,你要小心。于是小猫知道了,鱼肉蒸馍都是好吃的东西。” 这个小故事太浅显了,连三岁的孩子都听得懂。杨度正要讥评两句,却蓦地领悟到,这个故事的涵义似乎并不简单。它至少隐约地告诉人们,世间的邪念源于人类自身的互相启发。如果再深入地作些举一反三的思考,还可以联想得更多更多。 “这个故事有意思,它出自哪部经典?” “出自《 大庄严论经 》。”和尚回答,“我还给你讲一个吧。《 杂譬喻经 》里说了这样一件事。从前,一个木匠和一个画师是好朋友。画师对木匠说,我送你一百两银子,你帮我找个老婆。木匠收下银子,却用木头劈成一个女人,手脚也可以动,当时骗过了画师。第二天,画师知道上了当。他便画了一幅自己上吊的画,悬挂在木匠的房里。木匠半夜回来,见后吓得昏倒过去,足足病了十多天。后来,两人发觉因诳骗对方,自己都吃了亏,于是握手言好,再不做骗人的事了。” 这个故事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再明白不过了。杨度想,佛经能以这样浅近的故事来寄寓深奥的道理,以此来告诫人们,劝化人们,引渡人们,难怪它能得到众多人的信仰,两千多年来香火不衰。 “好了,不讲了,前面就是密印寺,我们坐下好好歇息一会,天亮再进山门吧!” 顺着和尚的手指望去,果见不远处隐隐绰绰地似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房屋。六七个时辰的长途跋涉,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看着远处晨光熹微中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说:“佛学竟原来是如此的深奥而有趣!” 四 觉幻长老传衣钵 杨度靠着一棵老松树坐着,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僧人向他走来,问他寄禅法师到哪里去了。他指了指云雾深处的丛林说:“法师在山中采药。” “醒来,醒来,会受凉的。” 猛地,一个人在用力推他的肩膀,他醒了过来,想起刚才的梦境,这不是贾岛的那首“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的幻化吗?他觉得特别有趣,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向前方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可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到了什么地方了,莫不是进了仙境?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8) 原来,在旭日的照耀下,他的眼底出现了一片金灿灿的屋顶,仿佛有点在煤山上望紫禁城的味道。一道红墙将高高低低十余座建筑圈在其间。晨风送来一阵阵悠扬的钟声,高耸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杏黄色的长条犬牙旗,旗上斗大的“佛”字时隐时现。好一座气派壮观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喝彩。 密印寺依山而建,前方面对着开阔的峡谷,左右两边都是耸立的山峰。山坡上长着万千株古老的松树,郁郁苍苍,愈加衬托着寺院的古老。在左边的山寺之间有一条丈把宽的溪水从后山流下,直奔峡谷。水流不湍不急,两岸清清幽幽。“天下名山僧占多”,此话真不假!杨度正在饱览眼前的胜景时,和尚催道:“下山吧!”于是二人下山投密印寺而来。 来到山门外,只见高高的山门顶上嵌着一块巨石匾,上面有五个錾金大字:敕建密印寺。左边有两行小字:大中九年潭州节度使裴休敬题。刚进山门,一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小沙弥便迎上来,放下扫帚,对着寄禅双手合十:“请问大师有何贵干?” 寄禅答:“我们特来参谒觉幻长老。” 正说话间,走来一个四十余岁的精干僧人。那僧人惊喜道:“这不是寄禅大师么?” 寄禅立即笑答:“智定法师,多年不见,一向都好?” 智定上前两步,合十弯腰:“托大师清福,小僧还安静。久闻大师住持衡阳大罗汉寺,今日光临敝寺,难得,难得!” 寄禅从智定的话里听出,觉幻并没有把他的意图告诉密印寺僧众,遂也合十答:“久不见觉幻长老和各位法师,特来见见,叙谈叙谈。” 说罢指着杨度介绍:“这位是湘潭居士杨度杨晳子先生,特随贫僧一起来瞻仰宝刹,看望各位大师。” 智定又合十:“杨施主莅临,使敝寺增辉!” 寄禅又介绍智定:“这位是密印寺维那智定法师。” 杨度也弯下腰来:“久仰宝寺大名,特来参拜,果然辉煌壮丽,名不虚传!” “杨施主客气了。”智定一边答话,一边将他们引导到客堂。客堂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正面墙上挂一幅彩绘观音柳枝洒水图,两边悬着一副联语:清静庄严超众圣,慈悲真舍度群伦。杨度一见便知是何绍基的墨迹。细看下联左侧写着:蝯叟熏沐拜书。果然不错!画像下是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三个小铜香炉,香炉两旁是四盆盛开的金黄野秋菊。其他三面,靠墙摆着一圈雕花楠木椅和镂花梨木茶几。刚落座,便有小沙弥献上香茶。闲聊了几句,智定告辞出门,一会又进来了,说:“长老有请二位。” 寄禅、杨度走出客堂,由智定带着来到大殿东侧的僧舍。穿过一道长廊,三人在门外站定。智定正要进去通报,一个年迈的僧人,由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扶着走了出来。寄禅一见,忙双手合十,说:“敬安拜谒长老。” 杨度知道这位便是觉幻长老了,也垂手恭立。 觉幻伸出一个手掌来,回了礼,操着嘶哑的嗓音说:“今天总算把你请来了,进屋吧。” 又对杨度微笑致意:“居士请进。” 杨度跟着寄禅进了方丈。大家坐定后,那个年轻和尚便端来一大盘红皮橘子,一大盘雪白莲藕,一大盘浅黄落花生,一大盘油黑瓜子,又递上三盏盖碗香茶。觉幻指着桌上的东西,笑着对杨度说:“居士请,山野小寺,无甚好吃的物品,只不过这些都是道地的沩山土产,且都出自小寺僧众之手。居士请勿嫌弃,尝尝这些自产的土货吧!” 说着亲手递来一个橘子,也给寄禅递一个。走了一夜的山路,又饥又渴,且杨度为人向不拘泥,便告一声谢,剥起橘子来。寄禅向长老谈他这几年的情况。长老话不多,只静静地听着。 说话间进来一位五十余岁的僧人,向长老请示:“早禾冲皮封翁的太太去世了,打发人送来三百两银子,请寺里去十六位和尚念四十九天超生经。小僧已收下了银子,请长老法旨,看派谁为头去?”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9) 觉幻说:“把银子还给皮封翁,请他多多包涵,就说敝寺过几天要做大法事,抽不出人来,请他们别处请和尚念经。” 退银子?禀事僧人大为不解,这三百两银子,对寺里来说,可是一笔大收入了,这样大方的施主三五年难得遇到一个。 “请问长老,我们过几天要做什么法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觉幻挥挥手说,“你去办吧!” “小僧还想多一句嘴,请问长老,法事做几天。”那僧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过一会又提出一个问题。 “一天。” 那僧人听了这话后才出门。 寄禅问:“这位师兄眼生得很。” 觉幻说:“他是本寺的知客,叫智凡,去年才从南岳华严寺来的。” 正说着,智凡又推门进来了,对长老禀道:“小僧对皮家来人说了,这几天内我寺有事,抽不出人,我为你们去请安化上隆寺十六位和尚来念头七,二七以后由我们密印寺的人再去念,他们答应了。特来禀告长老,我立即带着四十两银子去安化,请长老同意。” 觉幻想了下说:“好,你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回来。” 智凡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寄禅笑着说:“长老真会识人,智凡师兄确实能干会办事。” 觉幻说:“到手的银子推出去,他觉得可惜了,也难为他一片好心为了密印寺。” 两人又继续说着话。杨度插不上嘴,便悄悄地打量起这间方丈来。方丈里并不见一处佛像香火,东边靠墙摆着两个大立柜。一只柜子的半扇门打开着,里面堆着一函函蓝布面书。南边是个窗户,窗户下是一张大木桌,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副黑边眼镜。西边摆着一张木床,床显得很陈旧,已是早晚很凉的天气了,床上仍只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一条黑色棉被,床头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得非常雅致的草书。细看时,却原来是一首七言古风: 淮阴江上清风细,钓竿七尺千金系。封侯拜将丈夫心,兔死狗烹君王意。淮阴侯,何昏昏,几见英雄如妇人。将军有金酬漂母,汉王未肯哀王孙。穷不聊生达亦死,英雄结局乃如此。吁嗟乎,淮阴不起季亦微,区区亭长何能为! 旁边有一行小字,当是诗人的落款,可惜字小看不清楚,杨度亦不便离席去看,心里想:这方丈乃是寺院的中心,最是集中体现着参禅礼佛、清心寡欲的佛家特色,为何挂着一幅这样怀古伤今的诗卷! 正在怀疑时,觉幻长老似乎窥测到了,浅浅地笑了一下,对杨度说:“那首古风是平江卧云和尚写的。老衲见他书法气势好,特为托人去长沙裱糊的。居士看他写得如何?” 杨度又看了一眼后说:“字写得不错,淋漓狂放,有癫张醉素的风采,只是既然出了家,就不必再议论这些俗事了。” 觉幻笑道:“居士不知,这卧云皈依佛门之前,正是一位失意的英雄。追求了大半生的事业,你叫他一时如何放得下!” 寄禅指着杨度对觉幻说:“这位晳子先生也是有志图王霸之业的人,这次却愿意帮我来记录长老的谱系研究。” “善哉!”觉幻点点头说,“我看居士的气概,也是个做大事的人,愿佛祖保佑你日后能成就一番事业。” 杨度忙致谢。 觉幻又说:“佛祖原本是王子出的家,可见佛门自来与王霸事业有天然的联系。佛家与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遥,其实不过一步之隔。居士年轻,趁着懵懂之年去放胆干一场吧。王霸之业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垫上将息将息,或许能于人世看得更清楚些。” 杨度困惑地望着觉幻,似不可解。觉幻笑着说:“老衲说话一向荒唐,居士大可不必在意。斋堂早已备好了早餐,我陪你们吃饭去。” 吃完饭后,智定带他们到大殿西侧的云水堂休息。这里有十余间干净的单间客房,专为接待临时挂单的游方僧人以及寺院之间佛事往来的人员,间或有些僧众的俗家亲戚来寺探望,也安排在这里住几天。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0) 昨天太辛苦了,杨度倒下后便呼呼入睡,醒来时已是未正时分了。他走到隔壁去看寄禅,只见房门虚掩着,人已不知去向。他走出云水堂,慢悠悠地在密印寺内转着看着。寺院里有天王殿、大雄宝殿,都建得高大壮阔。还有一座万佛殿,四面墙壁上都是烧铸的小佛像,且个个镀金绘彩,光鲜耀眼。杨度粗略数了下,小佛像约有一万两三千个,叫它万佛殿,还真的名副其实。另有一座宣讲佛法皈戒集会的法堂。法堂很大,可容纳二三百听众。围绕着这几座主建筑的是职事堂、香积厨、斋堂、茶堂和僧舍。杨度心里感叹起来,这样一座规模齐全的大寺院,真可谓一座僧城,据说最多时人数达一千五百余人,如此庞大的僧众队伍处在闭塞的大山丛中,能够生活得井然有序,也真是奇迹! 晚上,寄禅告诉杨度,三天后密印寺将举行盛大的佛事活动,觉幻长老将当众把象征着禅宗权力地位的衣钵传给他。寄禅说他一再推辞都不能获免,只得勉为其难接受了。 杨度问:“这衣钵是不是当年达摩祖师从天竺国带来的原物?” “觉幻长老说是的。”寄禅笑着说,“其实哪里会是原物。一千多年了,钵子或许还可以保存得下来,袈裟不早就烂了?何况禅宗后来分成那么多宗派,每宗每派都说自己得的是祖师爷的真传衣钵,那祖师爷岂不有六七套衣钵?觉幻说是原物,也就姑妄信之罢!” 寄禅竟然如此通达爽直,令杨度吃惊,也使他对和尚更添了一分信任。 密印寺的僧众像过浴佛节似的整整忙碌了两天,将殿堂、庭院、僧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买来许多油、盐、豆腐、干笋,还有两担山区人极稀罕的海带。僧众个个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私下里都在悄悄打听着谁是新上任的住持,仿佛俗世间注视着新登基的皇上似的。 这天三更时分,密印寺山门边的大铜钟就被敲响了。杨度和所有的僧人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起床。瞬时间,所有房间和廊庑全都点上了灯烛,跳跃着红色的火苗,给寺院增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接着,斋堂的小钟敲响了,僧众都涌向斋堂吃早饭。今天的早餐很丰盛。每人三个油煎糯米粑,外加一大碗放着红枣的细米粥,四碟小菜:豆角、剁辣椒、香干、腐乳。吃完饭后,维那智定将全体僧人排成一行,然后带领他们鱼贯进入法堂。法堂西墙边安置了八把坐椅,杨度和另外七个对寺院有贡献的善男信女被特邀入座旁观。杨度坐下后四处看了一眼,眼前的法堂与三天前所见的大不相同。 灯烛明亮,香火缭绕,平日供坐听讲法的十条长凳搬走了,一个铁香炉被抬了进来。香炉里正焙烧着大块大块的檀香木,散发出扑鼻的异香。抬头看,法台后悬挂出五幅大画像。正中一幅画的是释迦牟尼在说法传道,他的左边是正踏在一根芦苇上渡江的达摩祖师,右边是一位僧人拿着杵在石臼里舂米,这僧人便是六祖慧能。达摩的左边是沩仰宗的开山祖灵祐,慧能的右边是灵祐的弟子慧寂。 五幅画像,托出了密印寺所崇拜的五位始祖,勾出了佛教从天竺到中土到沩仰宗的演变过程。法台上并排摆着两把铺着靠垫坐垫的大椅子,两把椅子之间有一张小几案。近三百名僧人在高低起伏的梵音中有条不紊地走进了庄严隆重的法堂。他们一律穿着酱黑色海青,戴着浅黄色钵形僧帽,脚上都是白布袜、方头布鞋,颈挂念珠,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僧人们排着十支横队,一齐面向法台站着。待普通僧众站好后,从法堂两侧同时走进两队人,一队六人,都披着大红金线百衲袈裟,头戴金黄船形帽,脖子上的念珠串既大又长,颗颗珠子在烛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显得颇为名贵。他们站在僧众和法台的中间,西面一队,东面一队,相向而立。这两队人称之为西序、东序。西序选学德兼修者担任,称头首,有六职:首座、书记、知藏、知客、知浴、知殿。东序选精通世事者担任,称知事,也有六职: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今天这十二个人,正是这十二个职务的现任者。西边紧靠法台的是首座,然后依次排下。东边紧靠法台的是都寺,后面的五个也依次排下,极像戏台上朝廷议事时,文武两班分站两边的情景。杨度看在眼里,心想:这佛门与世俗的秩序并无差异,同样的贵贱分明,等级森严!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1) 这时,钟鼓擂响,鞭炮齐鸣,一句拖长了的洪亮的话在殿堂里回旋:“恭请觉幻大法师、寄禅大法师上座!”东西两序的执事僧和面向法台站立的近三百名僧众,一齐念起含混不清的梵音来。就在嘈嘈杂杂的响声和云遮雾罩似的香烟里,觉幻长老拉着寄禅法师的手双双登上了法台。 犹如降下两尊金身罗汉似的,两位大法师的出现使法堂顿时生辉。只见他们身披紫金大袈裟,头戴佛三世像金冠,佩上一长串绀绿松花玉珠,显得格外的神圣尊贵。年老的虽清癯瘦弱,却神采奕奕,年岁较轻的原本就伟岸雄壮,今日益发器宇轩昂。两位法师并肩坐下后,西序由首座带领,在法台前站成一横队,合十鞠躬,口里念道:“参拜大法师!”待西序退回原处后,东序由都寺带领重复一遍西序的动作。待东序退回原处后,近三百名僧众一齐发出雷鸣般的喊声:“参拜大法师!” 喊声一落,大殿里一切声响均皆停止。觉幻长老干咳了一声,威严地向四处扫了一眼,说:“老衲自同治十年主持密印寺以来,至今已历二十八年。怎奈根基浅薄,德行凉菲,实不堪担此重任,二十八年来幸能支撑门面香火不衰者,全靠寺院各执事僧员及全体僧众扶助之力。老衲今年已虚度八十七岁了,精力日衰,体气日弱。三年前,老衲曾祷告灵祐祖师,求他老人家指示传灯之人。夜来祖师托梦告诉老衲,得八指高僧,可使密印寺兴旺。老衲遵祖师指示,寻觅八指僧人。所幸十个月前,探得大罗汉寺住持寄禅法师正是八指高僧。寄禅法师出身贫苦,早年丧亲,佛性深厚,十八岁便以童子身皈依我佛,读经参禅,诚心修炼,年纪轻轻便远胜侪辈,湘中佛门诸老无不交口赞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二十八岁时,寄禅法师在浙江宁波阿育王寺,于佛舍利前剜臂肉如钱者四块,燃灯供佛,又亲点艾火,将左手两指燃去,其礼佛心意之诚,近世罕见。” 觉幻说到这里,动起感情来,嗓音更嘶哑,情绪激动,满堂僧众凛然恭听,一齐向觉幻左边的那位寄禅大法师投来无限敬仰的目光。杨度身边的几个善男信女也在互相交换目光,表示钦佩。一位老太太感动得流下眼泪,一边轻轻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用手绢擦拭眼睛。杨度看端坐在法座上的寄禅,面带微笑,神态恬然,真有点震慑群僚的开基之主的气概。 “寄禅大法师从青年时代起游遍东南数十名刹,广结天下高僧,佛学精博,诗名远播,为我佛门大增辉光。此次幸蒙大法师应允,俯就密印寺住持之职,正是上应佛祖梦示,下解众僧渴望,老衲亦可脱卸仔肩,专心于沩仰宗谱系研究。老衲为密印寺庆,为众僧庆,也为自身庆。智长法师!” “小僧在!”西序领头的首座智长走出队列,登上法台。 “将当年达摩初祖从天竺国带来的木棉袈裟和椰树钵托来!” “是。”智长答应一声,朝着法台后面高喊,“托衣钵!” 喊声刚落,钟声再次响起。殿外点起长龙似的鞭炮,十把鸟铳也一齐对天鸣射。一时间,激越的钟声,浑厚的鼓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轰隆隆的鸟铳声交混响起,把一个大沩山震撼得鸟飞兔奔,周围七八里地面都感受着十方密印寺的隆重庆典。 这时,从法台后面走上两位穿戴一新的年轻僧人,每人双手托着一个黑漆雕花木盘。一个木盘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枣红袈裟,一个木盘上放着半只黑黄色的椰壳。两个僧人来到法台前面,先面对两位大法师。大法师们起立、双手合十,弯腰鞠躬,嘴里念着一连串听不清楚的梵语,约有两三分钟的光景方才止住。于是两位僧人转背,面向僧众。就在这一刻,东西两序及所有普通僧众一齐跪下,顶礼膜拜,一阵阵浑浊不清的梵语响彻屋宇,也过了两三分钟才止住。 智长带头,后面跟着两个托盘的僧人,作一品字形,迈着庄重的步伐走上法台。觉幻形容凝重地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寄禅说:“初祖衣钵,来自天竺,禅宗世代,以此为尊。老衲今日秉灵祐祖师之命,将此木棉袈裟和椰钵传给大法师,也把沩仰宗的继承和密印寺的兴旺一起托付给你了。想大法师一定不会负祖师和阖寺三百僧众之望,尽职尽责,造福造祉,一洗老衲疲惫之旧习,重振沩仰当年之雄风。”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2) 说罢,托袈裟木盘的僧人走前一步,觉幻双手将木盘接过去,高高举起,朗声喊道:“寄禅大法师,请接初祖袈裟!” 寄禅举起双手,朗声应道:“敬安拜接初祖袈裟。”说着将木盘接过去,对着匍匐在地的众僧举了一下,然后再放到法几上。 托椰钵木盘的僧人也走前一步。觉幻又双手接过,高高托起,朗声喊道:“寄禅大法师,请接初祖椰钵。” 寄禅又举起双手,朗声应道:“敬安拜接初祖椰钵。”说罢将木盘接过,又对着众僧举了一下,也放到法几上。 “请大法师入座。”待寄禅坐下后,觉幻自己也坐下,然后对着满堂僧众说,“从此时起,密印寺的住持就是寄禅大法师了,诸位都要听从他的调遣。” 众僧一齐叩首,高喊:“参拜寄禅大法师!” “诸位都请起来。”寄禅和气地对大家说。 众僧都站起来。首座在一旁说:“请住持训诫。” 寄禅看了大家一眼,挺直着身子,按着佛家接启的旧规,一字一顿地念道:“本是寻常粥饭僧,声名狼藉使人憎。无端又应沩山请,直向毗卢顶上行。诸佛子,山僧礼佛三十余年来,常入荆棘之林,深探虎豹之穴,若不是托佛祖庇佑,几乎丧身失命。于是知惟有运水搬柴之能,并无开堂秉拂之志。一自南岳退休,万念灰冷,甘学缩头之龟,不羡冲天之鹤。无何五灯尊宿,重光下照,照及钝根,承乏大罗汉寺,而祖庭洒扫之役,义不容辞,又只好将错就错,来到密印十方大寺。” 满堂僧众尽皆垂手恭听,无一人发出半点声响。寄禅又念道:“诸佛子,戒、定、慧三无漏学,是出世正因,当勤加修习,勿令毁犯。云何为戒?戒者止也,谓止住尘劳妄想,不使流行,即名为戒。尘劳妄想既止,心得清静,即名为定。心既清静,光明自生。譬如云散月明,尘消镜明,即名为慧。此戒、定、慧三无漏学,由一而三,即三以一,世间一切妙善功德,莫不从此出生。三世诸佛,十方菩萨,亦皆秉此出苦海,得成菩提。诸佛子当依此修行。虽说妙道无方,岂论迟速;真如不变,谁分先后。兰蕙早芳,不如松柏晚秀;众鸟千翔,不如大鹏一举。此事只贵一悟,然一悟乃在久修之后。故诸佛子当诚心礼佛,勤加修炼,不可懈怠。” 说完,望了一眼觉幻长老。长老点点头,于是寄禅高声宣布:“散场!” 此时,钟鼓声重新响起,众僧依次退出法堂,一个个表情严肃,行礼如仪。杨度望着他们那一副副虔诚的面孔,顿生敬意。忽然,他在退场的僧众中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僧人见杨度盯着他,赶紧低下头来,夹杂在人群中,匆匆走出法堂。看着那僧人异于常人的刚劲步伐,杨度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难道是他吗?杨家公子差点惊叫起来! 五 无意中遇到了哥老会头目 待到全体僧众都退出法堂,杨度急忙走出大门去追寻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杨度留心在寺院各处寻了几天,奇怪的是再也见不到此人了。 寄禅自接过衣钵做起密印寺的住持来,便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办理,杨度则每天去觉幻长老处,将他口传的话一一记下,下午整理,空余时间,则到后院藏经楼去找一些常见的佛家经典翻翻。他是个不甘寂寞喜欢交朋友的人,晚上常去僧舍串门子。他发现久享盛誉的密印寺中的绝大部分僧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既不懂佛学经典,亦不实心参禅,出家原是无奈,做功课乃因寺规所定,自身心里却是一塌糊涂,真正是谚语所说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靠寺院里的油盐柴米来打发岁月罢了。不过,他也在执事僧中结交了几个朋友。这些人都识字断文,能读得通佛典,说起话来有条理,对佛学对人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还能作点诗文。其中尤以知客智凡智力不凡。 从第一次见智凡所处理的去皮家念经一事中,杨度便看出这是个精明能办事的人,以后接触得多了,更知他不仅会办事,而且极有见识,于是常常到他的僧房去。普通僧众都是几个人住一间大房子,执事僧却享受着一人一单间的待遇。智凡的房子里除开一床一桌一凳外,便是书柜。书柜里佛经不多,更多的是世俗的书籍。杨度每次去,智凡都给他泡上一碗沩山茶。然后,他盘腿坐在床上,杨度伸脚坐在凳子上,两人就这样天南海北地扯起来。从佛家到儒家,从西方极乐世界到时下的人世间,从佛门的雕塑艺术到世俗的书画创作,从僧尼的日常生活到社会的机巧权诈,无所不谈,且十分投缘,有时说得兴起,竟不觉鸡叫三遍,东方发白。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3) 有一天晚上,杨度与智凡谈了一阵话后,杨度问:“你这里有围棋子没有?” 智凡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很会下棋?” 杨度答:“谈不上很会下,在东洲书院里,比诗文不说,若比下棋,夺个鼎甲不成问题。” “那就算很会下了。”智凡正色道,“你到底是在家人,不懂出家人的规矩,僧尼是禁止下棋的,因为下棋启人争斗之心,所以古人说‘宁为斟酒意,不存下棋心’,就是讲的这个。佛家以息争斗为宗旨,岂能容许下棋!” 杨度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唐突了,请勿生气!” 谁知智凡竟笑着说:“不过,你问我却问对了,我这里私藏了一副棋子。” “你有?”杨度惊喜道,“看来你一定是酷爱下棋的高手!” “本来佛门不许下棋,也不会有棋。”智凡解释,“但我原来所在的华严寺的住持玉海长老,出家前是一个真正的围棋高手,虽剃度多年,始终忘不掉棋子。后来他当了住持,便公开允许下棋,只不过不让香客看到便是了。华严寺在南岳山上,一年到头又冷清又单调,自从允许下棋后寺院有了生气,僧众们再也不觉得日子难得打发了,同时也出了好几个围棋能手。不瞒你说,小僧别的不行,但在下棋这桩事上,却数度忝居鳌头。” 说罢,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愈发要跟你下几局了。”杨度好胜之心顿起,催道,“把棋子找出来吧!”智凡从书柜里摸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木盒来,又找出一张布满方格的棋枰。杨度赶紧打开木盒,铺平棋枰。 “莫着急!”智凡走到门边,把门关好,插上闩,然后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大肚小坛子来,找了两只瓷杯。他打开用泥封死的坛子盖,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弥漫着僧舍。 杨度惊道:“这是酒!” “小声点!”智凡指了指嘴巴。他将两只瓷杯倒满,说,“先干了这一杯。等下,谁赢了谁喝酒,赢一局,喝两杯。” “行!”自进密印寺来,杨度还没喝过酒,今夜见了这一坛酒,如何不欢喜!他决心拿出全部本事来,一定要局局皆赢,喝它个一醉方休。 黑白两方分好后,智凡说了声“请”,执黑的杨度便以客位先按下一子,执白的智凡也跟着将一子布定。杨度反应快捷,出子时从不多加思考,对方一子才落枰,他的子便下来了。智凡却相反,每动一子都要考虑再三。于是两人下起来,一方悠闲自在,一方常皱眉沉思。半个时辰后,局势逐渐明朗了。杨度喜形于色,智凡努力挽救败局,终于无计可施,承认输了。杨度不待智凡开口,抓起坛子就倒酒,一口将酒喝完,又倒了一杯放在旁边。 第二局开始了,杨度以赢家身份又先开子,智凡跟上。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子接一子。杨度依然出兵神速,智凡则比上局出手快一些了。不到半个时辰,局势又明朗了。这回却是杨度处于不利。他不甘心失败,使出浑身解数来,但回天无术,只得悻悻撒手。智凡笑着喝了两杯酒。 第三局,杨度憋着一口气,一上来便气势凌厉,企图先发制人,但智凡似乎早已窥破他的阴谋,处处预防。杨度计谋使尽不能奏效,很快便又丢了一局。 “三打两胜,你认输了吧!”智凡笑着说。 “再来一局!”杨度不甘心。 “好!”智凡将棋子分好,“再下一局吧,你先下子。” 这次杨度再不敢小觑了,每出一子,都认认真真地思考,下得比前三局慢多了。相反,智凡却早已成竹在胸,举重若轻,子下得越来越快,两人恰好来个互换。下到一半,杨度便感到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了。他绞尽脑汁,步步设防,苟延残喘了几分钟,终于无可奈何地举起了白旗。 “你的本事比我高!”杨度心悦诚服地说,“可惜你身为佛门弟子,不能张扬,不然的话,凭着你的棋艺便可名扬天下。”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4) 杨度一向对棋艺自视甚高。东洲书院高手云集,在全国士林中颇有名望,杨度又是东洲棋坛的盟主,他常常自诩为围棋国手,今夜智凡不仅赢了他,而且赢得轻松,赢得他无话可说,他不得不从心底里发出钦佩。 智凡迅速地收起棋子,把它依旧放到书柜里,淡淡地对杨度说:“我有十年不下了。” “十年不下了还有这样的本事!”杨度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下呢?” “我后来渐渐领悟到,下棋乐,不如观棋更乐,因而在十年前便洗手不下了,但在华严寺时,每晚上必观看师兄弟们的对弈,在观棋之中得到了真正的乐趣。” 杨度很有兴致地听智凡讲,一边又偷偷地倒了一杯酒。智凡发觉了,笑着把坛子抱过来,将泥重新封好,说:“不能让你喝了。喝醉了,会把我的私货暴露。” 杨度笑道:“这一坛子酒醉不了我。” “莫说大话,这酒后劲足。”说着把坛子塞进床底下,然后再盘腿坐到床上,桌上仍摆着两个茶碗,一如往常,方才的烈酒凶斗,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 “后来,我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明人顾云美为友人作的《 看弈轩记 》,才知道观棋之乐胜过弈棋,并非我的独家发现,古人早就体会到了。这篇文章你读过吗?” “没有。”杨度摇了摇头。 “我背两段给你听听。”昏黄的灯火下,密印寺的知客僧情绪投入地背诵着,那声音抑扬顿挫,字字清晰,“余尝读韦昭《 博弈论 》曰: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聚精锐意,神疲体倦,虽有太牢之享,韶夏之乐,不暇存也。则弈者拙而看弈者休矣。至或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则弈者辱而看弈者奉也。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则弈者愚而看弈者智也。以变诈为务,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非仁者之意也,则弈者谲而看弈者正也。” 智凡不再背下去了,叹了一口气说:“‘清簟疏雨看弈棋’,此中自有真乐趣,何苦舍休、奉、智、正者不为,而要去做拙、辱、愚、谲者呢?” 入冬的冷风从大沩山坳里穿过来,吹破了陈旧的窗棂纸。灯火晃动得很厉害,似乎就要熄灭了。夜色深沉。杨度很能体会智凡的心态,但他不想做智凡一类的人。他要做一名进取的弈棋者,要去追求胜利者的荣耀。他起身告辞,走到门槛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智凡:“你们寺里的僧众都住在院子里吗?院墙外还有没有僧人居住?” “所有的僧众都住在寺院里,只有枫树坳里住着一个人。” 杨度立即问:“为什么那里还住一个人?” 智凡解释:“枫树坳离寺院五里远,地气最适宜长萝卜。寺院在那里种了五亩多地的白萝卜,怕人偷,特为砌了两间小房子,每年轮流安置两个人去守,先年夏末搬进去,第二年春末再搬回来,因为冷清,谁都不愿去。前年寺里来了一个未受具足戒的游方僧人,自愿去守,而且不要伴,这两年便都由他一个人顶这个差使。” 杨度点点头,心里想:他一定就在那里! 第二天吃过中饭后,杨度走出山门,前往枫树坳。踏过溪水上的小石桥、绕着山坡走了一段路后,眼见前面一大片枫林。经霜的枫叶变得红彤彤的,树顶一片深红,树底一片残红,将整个山坳染成了一片红色的世界。不用问,这里必是枫树坳了。杨度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枫林,果然见一大块油绿色的菜地。萝卜叶子茂盛肥嫩,有的萝卜已不安于久被泥土压住,冲出了地面,露出雪白的头脸来。菜地里有一个僧人,正弯腰蹲着,像在观察什么。那人似乎早就意识到有人来了,当杨度刚挨近他的身边时,他便转过脸来。果然是他,六年前就该处死的千总姜三豹! 那一年,杨度正在归德镇伯父总兵府里。军营里突然爆出一桩大新闻:驻在商丘的勇左营里发现了哥老会,会众有七八十号之多,头领便是千总姜三豹。哥老会起自四川,当年由川籍将领鲍超手下的人带进了湘军。这是一种秘密团体,用结拜兄弟的方式将士兵们团结起来,互相帮助,济难救危。军营中的哥们义气,平时看不大出,一到打起仗来,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两军相遇,你死我活,被敌人包围了,谁来抵死相救?受了重伤躺在战场,谁来背你回营房?这就要靠自家兄弟了。有没有铁心相护的兄弟,简直与性命相关联。于是哥老会在湘军中广为发展,几乎遍及所有军营。兵士们一经结为团伙,力量大了,便要仗势招惹出更多的是非。或打家劫舍,或目无官长,甚或哗变策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当年曾国藩对湘军中的哥老会采取严厉镇压的态度,不管有无劣迹,只要发现哥老会,为头的杀头示众,一般成员驱逐出营。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5) 归德镇总兵杨瑞生知道军营中出现哥老会的危害,他要从严处理。姜三豹被押到总兵府审讯。他并不隐瞒,痛痛快快地全招了。杨瑞生面对着这个千总有点为难:处死嘛,这的确是条好汉,有功夫,有血性;不处死嘛,他又犯了该死的罪。权衡利弊,还是狠下心来,杀一儆百,以肃军纪! 谁知就在临刑的前一夜,姜三豹却逃走了。杨瑞生得知这一消息后,虽感到气愤,但内心里也为姜三豹不死而庆幸。他实在并不想杀这个千总。杨瑞生只把两个看守人各打了五十大板,并不派人去追索。 杨度对这个案子的前前后后都很清楚,对伯父不加严究的心态也摸得很透。他是反对杀哥老会头领的,只是不能向伯父建言而已。真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大沩山中的密印寺,却意外地遇到了这个姜三豹! “姜千总,你认得我吗?”杨度热情地迎上前去,主动地打招呼。 “我知道,你是杨总兵的侄公子。”姜三豹颇为冷淡地说,“冤家路窄,不想在这里碰到了你。你会告诉你的伯父来抓我吗?” “哈哈哈!”杨度大笑起来,“姜千总,你说哪里话来,我为什么要告发你?我的伯父当年就并不是非杀你不可,何况事情过去了这多年!” “杨公子!”姜三豹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杨度,“你说杨镇台并不是一定要杀我?” “是的。”杨度肯定地说,“那年拷问看押你的人说,你是五更天才破窗逃出的,脚上还有镣铐。天亮时,你决不会走出归德多远,而且你那模样,白天也不敢露面。倘若我伯父存心要抓你并不难,只要派出几十个人在周围十余里的草丛废洞里搜搜就行了。倘若一时搜不到,叫人把住各条路口,你也一定逃不出。我伯父怜你是条汉子,有意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却至今不知恩德!” 姜三豹永远记得,他那年逃出营房,还没走出四五里路,天就大亮了,路上行人渐渐增多,他戴着镣铐,当然不能再走,看见路边有一孔报废的石灰窑,便躲了进去,想起很有可能再被抓获,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了,窑外平静如常,不仅没有搜索的士兵,甚至连到窑边的闲杂人都没有一个。姜三豹暗暗感谢上天的保佑。他在窑洞里用石块死命地把脚镣砸开了。断黑时,他走出窑洞,一夜之间,轻轻快快地走了七八十里,远远地离开了归德府。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暗中保佑他的并不是上天,而是判他死刑的杨镇台!他将这份感激转到镇台的侄公子身上。 “谢谢了,杨公子,请进屋吧!” 杨度跟着姜三豹进了屋。这里有两间房,一间正房,一间杂房。正房的简陋空荡令人吃惊:靠墙角有一张床,约三尺来宽,用五六块木板搁在砖上架成,上面一床旧草席,一床旧棉絮,既无褥子,又无草垫。屋中间一块青石板压在两个旧石础上,权当桌子。旁边围着三个一尺多高的树桩,看来那就是凳子了。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黑布大包袱。整个房间的陈设,如此而已。杨度心想:这样也能过日子吗? “坐吧!”姜三豹指了指一个树桩,问,“能喝酒吗?” “能喝两杯!”杨度点点头。他知道,在这个哥老会头目面前不能充会喝酒的好汉,还是谦虚点为好。 姜三豹从隔壁杂房里取下一个黄得发黑的老大葫芦来,在两个粗泥碗里倒满酒,对杨度说:“没有菜,你能喝得下去吗?” “能!” “那就一口干掉!” 姜三豹不待杨度回答,便将酒往口里倒,咕咚咕咚两下子,一碗酒早已全部进了肚。杨度也不含糊,泥碗也很快见了底。 “好样的,到底是出身将门,有种!”姜三豹高兴起来,说,“你道我真的没有下酒菜?刚才是试一试你能不能真喝酒,稍等一下。” 姜三豹进了杂屋。只听得一阵砧板响后,如同变戏法似的,姜三豹托出一大盘熟肉来,外加一碟红红的剁辣椒。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6) “这是什么肉?”杨度指着盘子问,他已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野兔肉。”姜三豹答,“早两天在山腰上打的,这家伙肥得很,足足有十二三斤。吃吧!” 姜三豹说着又给两个泥碗倒满了酒。 “你用什么东西打?鸟铳吗?” “不,我用这个。”姜三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溜溜的鸽蛋大小的铁球来。 杨度很有兴味地拿过铁球,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姜千总,你原来是个没羽箭张清啊!” 姜三豹“嘿嘿”笑了两声,说:“不要再叫我姜千总了,我有个僧名叫大空。” “大空?”杨度轻轻地念了一遍。绿营的千总,哥老会的头目,一入佛门,便将世事看空了。他望着虽穿僧服,然英气并未减杀的大空问:“你离开了军营,有多少事情可做,为什么要入空门?” “一言难尽。”大空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说,“我以后再慢慢对你说吧!” 听这话,杨度料想他出家有其为难处,便不再问了,说:“你为何入空门我不知道,但你为何一人在此守萝卜,我却知道。” “你知道什么?”大空颇为吃惊地问。 “为了这个呀!”杨度指了指盘子里残存的野兔肉,又摇了摇酒葫芦。 “对,你说得对!”大空脸色松弛下来,随即哈哈大笑。 “你住在寺院能喝酒吃肉吗?”杨度夹起一块肉说,“要我做和尚,我也做得,就是不能长期吃斋,要做就做鲁智深那样的花和尚差不多。” “何必一定要做花和尚,像我这样,做个守萝卜的野和尚也可以嘛!”大空很开心,喝了一口酒,问,“杨公子,你来密印寺住了好些日子了,做什么呀?” “帮觉幻长老记录沩仰宗的谱系研究。” “记得怎么样了?” “大概还有十来天就差不多了。” “你的朋友寄禅法师怎么样?我不是问他的佛学,我是问他的人品。”大空盯着杨度的眼睛问。 “我与寄禅法师相交并不深,来密印寺前才认识的。”杨度捏着泥碗,沉吟一下说,“据我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看来,他是一个通达世事光明磊落的人。” “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尚?” “我看是的。”杨度肯定地回答。 大空沉默不语。 杨度看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了,站起来说:“我要回寺院了,改日再来看你。” “行,以后常来吧!”大空也起身送他出门。 “你刚才在菜地里做什么?”望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白萝卜菜叶,杨度问大空和尚。 “除草。”大空答,走了几步,他望着杨度说,“你是个饱学士子,应该记得《 史记 》里朱虚侯的《 耕田歌 》。” 杨度疑惑地望着这个未受具足戒的野和尚,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为铲除诸吕复兴刘家汉王朝立了大功的朱虚侯来?又怎么会想起以《 耕田歌 》来讥讽吕太后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