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57

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  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怀相劝,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中,仿佛不知从何下著。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郑俊生却莫名其妙。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象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知直截了当先表朋态度。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不自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要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  我们杭州,前有年大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官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  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  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  原一为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县,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玉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询郡王征青海的主动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后来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郑俊生的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象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主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若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世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他说,『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象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  好好儿商量商量。『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  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  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是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是貂帽,脚下棉鞋虽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薪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  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炉火熊熊。乌先生知道象这样作客的日子也  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最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人。』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我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  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份算一份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源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  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估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  『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皇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  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啊!』胡雪岩很冷静地接着说道∶『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的。』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  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乌先生道∶『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胡雪岩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作声,脸色显得根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家,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胡雪岩问得多少有些调侃。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第十二章 城狐社鼠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定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难,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知不多少年以后,为哪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藏宝的,就是已经横财就手之人,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太平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财宝。  太平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以安,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重归家园后,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谈分帐,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帐。掘藏有获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  太平军败走后的杭州城,亦与其他各地一样,人们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中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她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  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官采实,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烦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有一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喔,』  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便将此人带回家。姓程的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  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认我当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妻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为太平军挑辎重,到了浙江衙州。太平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这就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赵救燕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所部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李秀成攻入杭州,到了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施,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便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朱家驹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面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这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他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行来探路,等找到了地方,再通知王培利,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因。  『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  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地点,一个是金洞桥,一个是万安桥; 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知便是藏宝之处。  『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  『或者租,或者买。』  『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买起来恐怕不便宜。』  『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  『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家驹!』他老婆问说∶『不晓得里面埋了点啥东西?』  『东西很多┅┅』  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绵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放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  等迁居己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访,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俏查访。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的话。  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太平军住过的军宅,一共有五处,其中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  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士家了。  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越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因为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  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  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  『施粥厂不归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  『言之有理。』朱室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朱家驹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玉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严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塌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所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  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大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  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大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货,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士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的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无不成之理。  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  样下手?『  『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的,讲得头头是道∶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厂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屋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秘。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  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  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  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帖。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  『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象,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  『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  『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  『一万银子。』  『在哪里?』  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  『图呢?』  『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  『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  『说在上海没有带来。』  『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主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动什么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  『这容易。』  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从上海来找他。  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  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及其他。  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老婆拿出来一床半新半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象飞了金似地对王培利说∶『我干妈想得这样周到。』  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吧。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  『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  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  『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  『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  『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  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的半张图带来了没有?』  『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国?』  『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  『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  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帐户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  手『。  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  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以笔懦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  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国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都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  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  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  『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象。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  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  『好!等我来问一问。』  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  『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  『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  『对!这样好。』  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  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  『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  『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就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  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  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  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象。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  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平铺在方桌,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  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做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真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  『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  『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  『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  『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家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家的办法,布个障眼法。』  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  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  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她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  『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  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  随即跟了过去。  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 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么?』  『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  『喔!』王培利不作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  『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  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  原来朝廷自攻克金陵之后,虽对太平军有所谓『胁从不问』的处置,但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  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得你提醒我,我才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  『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  『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摆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  『上面写明白了?』  『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  『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错。你一说倒象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象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只有一个木箱。』  『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  『在哪里?』  『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  『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  『障眼法。』『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  『说不定就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  『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  『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小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  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  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的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  『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东朝西,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讲。』  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象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象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  『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  『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  『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  『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  『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  『你真的想不出来?』  『真的。』  『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  『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  『你老实,我晓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作声。  『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  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于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  『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  『还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  『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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