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56

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奶,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是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碍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了,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好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  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生债,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真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一切尊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这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  赶紧去定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定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定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带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  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作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  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秘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来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这两位姨太太,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事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象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  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是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亨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  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问∶『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家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  『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胡雪岩问。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  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眼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淘*书*客|www.taoShuke.Cn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于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以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名为李伯元。  又有一段说∶『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薄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  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大胡子。』  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象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洁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可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皇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挑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有了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老爷已经回来了也不晓得,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作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人锅,当然是十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到年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  『今天是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  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是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  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  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是『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  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怒。  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作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  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  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道∶『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  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会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帐户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的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夹。』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了,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她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望然而起,『去寻少棠。』  『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  第十一章 人去楼空  两人并坐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竞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知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在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罗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  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  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  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年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  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 当年螺狮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便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记帐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象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明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躯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臭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  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老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过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 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要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鹊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媚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者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夫照我,』  『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天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者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  山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  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揍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座。』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  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只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于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作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  『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部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然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下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象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者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代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  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由于受托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者,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人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只愿以受雇的身分,领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  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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