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50

『昨天就泡在水里去发了,』孙厨答说∶『不然怎么来得及。』  『好!这一来鱼翅、海参都只好自己吃了。』  『怎么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  『就不改,排场也不会怎么大了!』月如又说∶『就算排场照常,钱还不知道收得到,收下到呢?』  孙厨一听愣住了,『那一来,我请了二十个司务,怎么交代?』他哭丧着脸说。  月如一听有气,但不能不忍,因为原是讲好了,垫本归她,二十名司务的工钱,原要她来负责,不能怪孙厨着急。  『唐姨太,』孙厨问说∶『你的消息总比我们灵吧,有没有听说胡大先生这回是为啥出毛病?』  『我哪里晓得?我还在梳头,听见外面人声,先象苍蝇「嗡嗡嗡」地飞,后来象潮水「哗哗哗」流,叫丫头出动一打听,才晓得阜康开门以来,第一回不卸排门做生意。到后来连公济典都有人去闹了。』月如又问∶『你在外头听见啥?』  『外头都说,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来了!爬得高,掉得重,财神跌交,元宝满地滚,还不是小鬼来捡个干净。等爬起来已经两手空空,变成「赤脚财神」。』  光是谓之『赤脚』,财神连双鞋都没有了,凄凉可知。月如叹口气说∶『真不晓是啥道理,会弄成这个样子?』  『从前是靠左大人,现在左大人不吃香了,直隶总督李中堂当道,有人说,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会喘一脚,不会拉一把。』  『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话拉回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这桩没兴的事,胡家的喜事,马马虎虎,退了我们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们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办,酒席照开,钱收不到。』  『这,』月如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财神跌倒,难道还会少了我们的酒席钱!』  『不错!他不会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孙厨说道∶『唐姨太你想,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子,你就好意思去要,也不晓得同哪个接头。』  一听这话,月如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孙厨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气我晓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开?』  『那还用得着说。』  『不!还是要说一句,哪个说,跟哪个算帐,唐姨太,我看你要赶紧去寻高二爷,说个清楚。』  『高二爷』是指阿高。这提醒了月如,阿高虽未见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里』去打听打听消息。  月如近年来难得进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见旧日伙伴,原是烧火丫头,不道『飞上枝头作凤凰』,难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师母』,总不如听人叫月如来得顺耳。尤其是从她出了新闻以后,她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这两天有没有到你那里吃饭?』  这天情势所逼,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由大厨房后门进府,旁边一间敞厅,是各房仆妇丫头到大厨房来提开水、聚会之地,这天长条桌上摆着两个大箩筐,十几个丫头用裁好的红纸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讨『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浆汁染色,用小模子制成各种花样,每粒拇指大小,玲珑精致,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们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阁,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这夭早晨刚刚送  到,找了各房丫头来帮忙。进门之处恰好有个在胡老太太那里管烛火香蜡的丫头阿菊,与月如一向交好,便往里缩了一下,拍拍长条桌说∶『正好来帮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先抬眼看一看,熟识的几个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时顶爱讲话的两个,这天亦不开口,各人脸上,当然亦不会有什么笑容。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  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  『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  『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是笑不出来的!』  『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  『什么要紧不要紧?』  『我是说会不会┅┅』  『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  『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  『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倒?』  『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  『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当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边,便即问说∶『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几手』扒来,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两银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  『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  『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  『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宫府真的来封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癫头鼋』,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亘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看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子沿着正厅西面的雨道,在花园入口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狮太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象平时一样,彼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到底要紧不要紧?』  这一番话说得螺蛳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力持镇静,不过要想象平时那样有说有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了。  『怎么不要紧?一块金字招牌,擦亮来不容易,要弄脏它很方便。』螺蛳太太慢条斯里地说∶『怪只怪我们老爷在路上,上海、杭州两不接头。我一个女人家,就抛头露面,哪个来理我?说不得只好来求藩台了。』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说不上一个求字。』莲珠唤来一个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阿福,看老爷会客完了,马上请他进来。』  阿福是德馨的贴身跟班,接到中门上传来的消息,便借装水烟袋之便,悄悄在德馨耳际说了一句∶『姨太太请。』  德馨有好几个妾,但不加区别仅称『姨太太』便是指莲珠。心想她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饭时谈?一定是胡家的事。这样想着,便对正在会见的一个候补道说∶『你老哥谈的这件案子,兄弟还不十分清楚,等我查过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说,端一端茶碗,花厅廊上的听差,便高唱一声∶『送客!』  将那候补道硬生生地撵走了。  看『手本』,还有四客要接见,三个是候补知县。一个是现任海宁州知州,他踌躇了一回,先剔出两个手本,自语似他说∶『这两位,今天没工夫了。』  阿福取手本来一看,其中一个姓刘,送过很大的一个门包,便即说道∶『这位刘大老爷是姨太太交代过的。』  『交代什么?』  『刘大老爷想讨个押运明年渣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爷一定要派。』  『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见了。』  『那么,怎么样回他?』  『叫他在家听信好了。』  『是。』  『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连海宁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说我人不舒服,都请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起身由花厅角门回到上房,径自到了莲珠那里。螺蛳太太一见急忙起身,裣袄为礼。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对螺蛳太太便叫『罗四姐』,他一开口便问∶『罗四姐,雪岩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半天。』  『唉!』他顿一顿足说∶『就差这么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发生。螺蛳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来解消危机?但愿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显的。  患难之际,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于是螺蛳太太再一次裣衽行礼,噙着泪光说道∶『藩台这样照应我们胡家,上上下下都感激的。』  『罗四姐,你别这么说,如今事情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使得上力,使不上力呢?』  『有什么使得上,使不上?』莲珠接口说道∶『只要你拿出力量来,总归有用的,』  『我当然要拿力量出来。胡大哥的事,能尽一分力,尽一分力,罗四姐,你先请回去,我过了瘾,马上请吴知府来商量。』德馨又说∶『饭后我亲自去看看,我想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不过,事也难说,总而言之,一定要想个妥当办法出来。』  有最后一句话,螺蛳太太放心了。莲珠便说∶『四妹,今天你事情多,我不留你了。』说着,送客出来,到了廊上悄悄说道∶『我会钉住老头子,只要他肯到阜康,到底是藩台,总能压得下去的。』  『是的。二姐,我现在象「没脚蟹」一样,全靠你替我作主。』螺蛳太太又放低了声音说,『上次你说我戴的珠花样子好,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明后天送过来。』  『不必,不必,你现在何必还为这种事操心?喔,』莲珠突然想起,『喜事呢?』  『只好照常,不然外头的谣言更多了。』螺蛳太太又说∶『人,势利的多,只怕有的客人不会来了。』  『我当然要来的。』  『当然,当然。』螺蛳太太怕她误会,急忙说道∶『我们是自己人。且不说还没有倒下来,就穷得没饭吃了,二姐还是一样会来的。』  『正是这话。』莲珠叮嘱,『胡大先生一回来,你们就送个信来。』  『他一回来,一定首先来看藩台。』  『对!哪怕晚上也不要紧。』  『我晓得。』螺蛳太太又说∶『我看珠花穿好了没有,穿好了叫他带来,二姐好戴。』  回到家,螺蛳太太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说『叫人另外穿一副』  是故意这样说的,螺蛳太太的珠花有好几副,挑一副最莹白的,另外配一只金镶玉的翠镯,立即叫人送了给莲珠。  这份礼真是送在刀口上,原来德馨在旗员中虽有能吏之称,但出身纨垮,最好声色,听说胡家办喜事,来了两个『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戏班,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称为『髦儿戏』,惟有『水路班子』男女合演,其中有一班叫『福和』,当家的小旦叫灵芝草,色艺双全,德馨听幕友谈过这个坤伶,久思一见,如今到了杭州,岂肯错过机会,已派亲信家人去找班主,看哪一天能把灵芝草接了来,听她清唱。  也就是螺蛳太太辞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鸦片过痛时,亲信家人来回复,福和班主,听说藩台『传差』,不敢怠慢,这天下午就会把灵芝草送来,德馨非常高兴,变更计划,对于处理阜康挤兑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  就这时莲珠到了签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蛳太太的一份重礼对阜康的事格外关切,特意来探问究竟。德馨答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吴知府了,等他来了,我会切切实实关照他。』  『关照他什么?』  『关照他亲自去弹压。』  『那么,』莲珠问道∶『你呢?你不去了?』  『有吴知府一个人就行。』  『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来?』  『这种事谁有把握。』德馨答说∶『就是我也没有。』  『你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去的?』  『不是。』  『是为什么?』  『我懒得动。』  『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难,弄得不好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莫非你忘记了,放藩台之前,皇太后召见,如果不是胡雪岩借你一万银子,你两手空空,到了京里,人家会敷衍你,买你的帐?』莲珠停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你如果觉得阜康的事不要紧,有吴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来,你可以躲懒,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就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雪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福不作声,只不住偷看着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莲珠眼中,不由得疑云大起,『阿福!』她大声喝道∶『什么事?快说!』  『是,』阿福赔笑说道∶『没有什么事。』  『你还不说实话!』莲珠向打烟的丫头说道∶『找张总管来!看我叫人打断他的两条狗腿。』  藩台衙门的下人,背后都管莲珠叫『泼辣货』,阿福识得厉害,不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太太饶了我吧。』他说∶『下回不敢了。』  『什么下回不敢,这回还没有了呢!说!说了实话我饶你。』  阿福踌躇了一会,心想连老爷都怕姨太太,就说了实话,也不算出卖老爷,便即答说∶『我来回老爷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德馨连连假咳示意,莲珠冷笑着坐了下来,向阿福说道∶『 说了实话没你的事,有一个字的假话,看我不打你,你以后就别叫我姨太太。』  说到这样重的话,阿福把脸都吓黄了,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回老爷,福和班掌班来通知,马上把灵芝草送来。』  『喔,灵芝草,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福磕一个头站起身来,德馨把他叫住了,『别走!』他说∶『你通知福和班,说我公事忙,没有工夫听灵芝草清唱,过几天再说。』  『是!』阿福吐一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  『老头子┅┅』  『你别罗嗦了!』德馨打断她的话说∶『我过足了瘾就走,还不行吗?』  『我另外还有话。』莲珠命打烟的丫头退出去∶『我替老爷打烟。』  这是德馨的享受,因为莲珠打的烟,『黄、高、松』三字俱全,抽一筒长一回精神。但自她将这一手绝技传授了丫头,便不再伺候这个差使,而他人打的烟总不如莲珠来得妙,因此,她现在自告奋勇,多少已弥补了不能一聆灵芝草清唱之憾。  莲珠暂时不作声,全神贯注打好了一筒烟,装上烟枪,抽腋下手绢,抹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对准了火,拿烟签子替他拨火。  德馨吞云吐雾,一口气抽完,拿起小茶壶便喝,茶烫得常人不能上口,但他已经烫惯了,舌头乱卷了一阵,喝了几口,然后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悠闲地说道∶『你有话说吧!』  『我是在想,』莲珠一面打烟一面说∶『胡雪岩倒下来,你也不得了!  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里?『  『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  『私人的款子呢?』莲珠问说∶『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德馨吸着气说∶『这话倒很难说。』  『就算不难说,你还要想想托你的人,愿意不愿意你说破。象崇侍郎大  少爷的那五万银子,当初托你转存阜康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能让人知道。  你这一说,崇侍郎不要恨你?『  『这┅┅这┅┅』德馨皱着眉说∶『当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学,做事不近人情,替他办事吃力不讨好,只为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对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这桩事。我要一说破,坏了崇侍郎那块清廉的招牌,他恨我一辈子。』  『也不光是崇侍郎,还有孙都老爷的太太,她那两万银子是私房钱,孙都老爷也是额角头上刻了「清廉」两个字的,如果大家晓得孙太太有这笔存款,不明白是她娘家带来,压箱底的私房钱,只说是孙都老爷「卖参」的肮脏钱。那一来孙都老爷拿他太太休回娘家,那说在哪里的。老头子啊老头子,你常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那一来,你的孽可作得大了!』  叽哩呱啦一大篇话,说得德馨汗流浃背,连烟都顾不得抽了,坐起身来,要脱丝绵袄。  『脱不得,要伤风。』莲珠说道∶『你也别急,等我慢慢儿说给你听。』  『好、好!我真的要请教你这位女诸葛了!』  『你先抽了这筒烟再谈。』  等德馨将这筒烟抽完,莲珠已经盘算好了,但开出口来,却是谈不相干的事。  『老头了,你听了一辈子的戏,我倒请问,戏班子的规矩,你懂不懂?』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甭管,你只告诉我懂不懂?』  『当然懂。』  『好,那么我再请问∶一个戏班子是邀来的,不管它是出堂会也好,上园子也好,本主儿那里还没有唱过,角儿就不能在别处漏一漏他的玩艺。有这个规矩没有?』  『有。』德馨答说∶『不过这个规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听灵芝草,如果想听,叫她来是「当差」,戏班子的规矩,难道还能拘束官府吗?』  『不错,拘束不着。可是,老头子,你得想想,俗语说的「打狗看主人面」,人家三小姐出阁,找福和班来唱戏,贺客还没有尝鲜,你倒先叫人家来唱过了,你不是动用官府力量,扫了胡家的面子?』  莲珠虽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楼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实精到,德馨不能不服,当下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这段话不是废话,你还听不明白,足见得我说对了。』  『咦!怪了,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明白?』  『其中有个道理,你还不明白。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顾胡雪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酌量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顾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这个道理,就不在了我那篇废话了。』  话中有话,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想想你的话是不错,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则「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我吃不了,兜着走,太划不来了。来,来,你躺下来,我烧一筒烟请你抽。』  『得了!我是抽着玩儿的,根本没有痛,你别害我了。』莲珠躺下来,  隔着烟盘说道∶『阜康你得尽力维持住了,等胡雪岩回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我想他也不会太瞒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则救,不能救,你把你经手的款子抽出来,胡雪岩一定照办。那一来,你不是干干净净,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妙啊妙!这一着太高了。』  于是两人并头密语,只见莲珠拿着烟签子不断比划着,德馨不断点头,偶尔也开一两句口,想来是有不明白之处,要请教『女诸葛』。  阿福又来了,这回是按规矩先咳嗽一声,方始揭帘入内,远远地说道∶『回老爷的话,杭州府吴大人来了。』  『喔,请在花厅坐,我马上出来。』  『不!』莲珠立即纠正,『你说老爷在换衣服,请吴大人稍等一等。』  『是。』  阿福心想换衣服当然是要出门,但不知是便衣还是官服,便衣只需『传轿』,官服就还要预备『导子』,当即问道∶『老爷出门,要不要传导子?』  『要。』  阿福答应着,自去安排。莲珠便在签押房内亲手伺候德馨换官服,灰鼠出风的袍子,外罩补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岩送的,价值三千银子,德馨颇为爱惜,当即说道∶『这串朝珠就不必挂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是莲珠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记得胡雪岩的好处∶这层用意当然不宜说破,她只说∶『香喷喷,到处受欢迎倒不好?而且人堆里,哪怕交冬了,也有汗气,正用得着奇南香。』  『言之有理。』  『来,升冠!』莲珠捧着一顶貂檐暖帽,等德馨将头低了下来,她替他将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弹了一下,说道∶『弹冠之庆。』  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  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  第三章 仗义执言  杭州府知府吴云,一名吴世荣,到任才一个多月,对于杭州的情形还不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为阜康纾困,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要交代。『世荣兄,』他说∶『杭州人名为「杭铁头」,吃软不吃硬,硬碰的话,会搞得下不了台,以前巡抚、学政常有在杭州吃了亏的事,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万马无声听号令,一牛独坐看文章」。』  吴世荣是听说有一个浙江学政,赋性刻薄,戏侮士子,孝试时怕彼此交头接耳,通同作弊,下令每人额上贴一张长纸条,一端黏在桌上,出了个试帖诗题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得瘏字。』这明明是骂人,哪知正当他高坐堂室,顾盼自喜时,有人突然拍案说道∶『 「万马无声听号令」是上联,下联叫做「一牛独坐看文章」。』顿时哄堂大笑,纸条当然都裂断。那学政才知道自取其辱,只好隐忍不言。  『老兄知道这个故事就好。今天请老兄一起去弹压,话是这么说,可不要把弹压二字,看得太认真了。』  这话便不易明白了,吴世荣哈着腰说∶『请大人指点。』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复之初,对地方上有过大功德。洪杨之役,杭州受灾最重,可是复原得最快,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对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错。妒嫉他的人,只是少数,还有靠胡雪岩养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养家活口,当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更要紧的一种关系是,决不愿见胡雪岩的事业倒闭,吴世荣恍然有悟,连边点头。  『照此看来,风潮应该不会大。』  德馨认为吴世荣很开窍,便用嘉许的语气说∶『世荣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兄弟不胜佩服之至。』  话中的成语,用得不甚恰当,不过类此情形吴世荣经过不是第一次,也听人说过,德馨虽有能员之称,书却读得不多,对属下好卖弄他腹中那『半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时候不免酸气,偶尔还加上些戏词,那就是更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  这样转变念头,便觉得无足为奇了,『大人谬奖了。』他接着问道∶『府里跟大人一起去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因鼓动风潮的,请大人明示,究以如何处置,方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  『逆』到如何犹可『顺受』,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他问∶『倘有人胆敢冲撞,如之奈何?』  『这冲撞么,』德馨沉吟了一会儿说∶『谅他们也不敢!』  吴世荣可以忍受他的语言不当,比拟不伦,但对这种滑头话觉得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呢?』吴世荣也降低了措词雅饰的层次∶『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  『万一冲撞,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有道是忍得一时气,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贵府是首府,就好象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  能做到这样,需要有极大涵养,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但看德馨的意思,  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至于手段,实在不必听他的,能迁就则迁就,不能迁就,还是得动用权威,只要大事化小,又不失体统,便算圆满。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回大人的话,为政之道,宽猛相济。不过何人可宽,何人可猛;何时该宽,何时该猛?一点都乱不得。  照府里来想,今天的局面,大人作主,该猛应猛,交代严办,府里好比当家的家妇,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请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出戏才唱得下来。『他接着说∶』倘或有那泼妇刁民,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就范,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这样子府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不会!』德馨连连说道∶『我做红脸,你做白脸,你如果做红脸,我决不做白脸,总而言之,你当主角我「扫边」,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戏唱下来。』  话很客气,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  吴世荣心想,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乘的老狐狸!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于是起身告辞,同时约好,他先回杭州府,摆齐『导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伺候』,德馨随后动身。  两人拟好辰光,先后来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过,上午来的未见分晓,坚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罢午饭,纷纷赶到,杭州府与仁和、钱塘两县的差役,看看无从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听说吴知府到了,随后德藩台也要来,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挺胸凸肚,迎风乱挥皮鞭,一阵阵呼呼作响,即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足容两乘大轿停放。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官府会出面来料理,所以尽管门外人声如沸,又叫又骂,让人心惊肉跳,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官府出面时,会如何安排,阜康应该如何应付。  等盘算得差不多了,吴世荣也快到了。  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门,卸排门迎接,主顾一拥而入,就会搞得不可收拾,因此,他关照多派伙计,防守边门,然后悄悄溜了出去,一顶毡帽压到眉际,同时装做怕冷,手捂着嘴跟鼻子,幸喜没有人识破,到得导子近前,他拔脚便冲到轿前,轿子当然停住了。  这叫『冲道』,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另有人上前,看身分处理,倘苦是老百姓,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谢云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气些,喝问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千,口中说道∶『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向大人请安。』  『喔,』吴世荣在轿中吩咐,『停轿。』  『停轿』不是将轿子放下地,轿杠仍在轿夫肩上,不过有根带桠杈的枣木棍,撑住了轿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吴世荣问道∶『你就是谢云青?』  『是。』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一定可到。』  吴世荣点点头说∶『藩台马上也要来,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好商量  办法。『  接着,德馨亦已驾到,仍旧是由谢云青引领着,由边门进入阜康钱庄的客座。这里的陈设非常讲究,广东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上款差不多都是『雪岩观察大人雅属』,最触目的是正中高悬一幅淡彩贡宣的中堂,行书一首唐诗,字有碗口那么大,下款是『恭亲王书』,下铃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皇六子』三字,左右陪衬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的亲笔。  客座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八个大号的高脚盘,尽是精巧的茶食,但只有两碗细瓷银托的盖碗茶,自然是为德馨与吴世荣预备的。  『赶紧收掉!』德馨一进来便指着桌上说∶『让人见了不好。』  『德大人说得是,』吴世荣深以为然,向谢云青说道∶『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来作客的。』  『是,是。』谢云青指挥伙计,收去了高脚盘,请贵客落座,他自己站在两人之间,等候问话。  『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德馨问吴世荣∶『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晨世荣无以为答,谢云青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为何不下排门?这话是真正的废话。  德馨也发觉自己的话不通,便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有个限制。』  这才象话,吴世荣接口说道∶『我看怎么限制,阜康总不至于库空如洗吧?』  『不错,限制要看阜康的库存而定。』德馨问道∶『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  库存有四十余万,但谢云青不敢说实话,打一个对折答道∶『二十万出头。』  『有二十万现银,很可以挡一阵子。』德馨又问∶『胡观察的事业很多,他处总还可以接济吧?』  『回大人的话,我们东家的事业虽多,我只管钱庄,别处的情形不大清楚。』  『别处银钱的收解,当然是跟阜康往来,你怎么会不清楚?』吴世荣说,语气微有斥责的意味。  『回大人的话,』谢云青急忙解释,『我之不清楚是,不清楚别处有多少现银,不过就有也有限的,象间壁公济典,存银至多万把两,有大笔用途,都是临时到阜康来支。』  『那么,』德馨问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帐吧?』  『当然,当然!哪里好没有帐!』  『好!我问你,你们开出去的票子,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  『这要看帐。』谢云青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帐薄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  『大人,』谢云青说∶『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上海阜康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  『啊,啊!』德馨恍然大悟,『难就难在这里。』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德馨与吴世荣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谢云青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  次宣布停兑,那一来后果更为严重。  这是硬碰硬的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照谢云青的要求,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银票的处理办法。  『我们东家一定有办法的。』谢云青说∶『阜康钱庄并没有倒,只为受市面的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  德馨想了一下说∶『也不能说胡观察一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总也给他一个期限来筹划。这个期限不宜太长,但也不宜太短,三天如何?』  吴世荣认为适宜,谢云青亦无意见,就算决定了。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持有一千两以上银票的,都是大户,倘若鼓噪不服,该怎么办?  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要先疏通。』吴世荣说∶『今天聚集在前面的,其中总有体面绅士,把他们邀进来,请大人当面开导,托他们带头劝导。同时出一张红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此计甚好!』德馨点点头说∶『不过体面绅士要借重,遇事失风的小人也不可不安抚,你我分头进行。』  于是,谢云青派了两个能干的伙计,悄悄到左右邻居,借他们的楼窗,细看人潮中,有哪些人需要请进来谈的。  要请进来的人,一共分三类,第一类是『体面绅士』,第二类是惯于起哄的『歪秀才』,第三类是素不安分『撩鬼儿』,——凡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好从中浑水摸鱼,迹近地痞无赖的人,杭州人称之为『撩鬼儿』。  当这两名伙计分头出发时,德馨与吴世荣已经商定,由杭州府出面贴红告示,这种告示,照例用六言体,吴世荣是带了户房当办来的,就在阜康帐户拟稿呈阅。告示上写的是∶『照得阜康钱庄,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时世不靖,银根难得宽裕,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兹奉宪台德谕∶市面必求平静,小民升头应顾,阜康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另作区处,阜康主人回杭,自能应付裕如,为期不过三日,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浑水摸鱼,或者危言惑众,或者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德馨与吴世荣对这通六言告示的评价不同,德馨认为写得极好,但有两点要改,一是提存与兑银相同,皆以一千两为限,二是银很大紧,到处都一样,不独沪杭为然。  但吴世荣一开头就有意见,说阜康信誉卓著,说胡雪岩一回来,必能应付裕如之类的话,不无过甚其词,有意袒护之嫌,倘或阜康真的倒闭了,出告示的人难免扶同欺骗之咎,因而主张重拟,要拟得切实,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负责的态度。  『世荣兄!此言差矣!』德馨答说∶『如今最要紧是稳定民心。不说阜康信誉卓著,难道说它摇摇欲坠?那一来不等于明告杭州百姓,赶紧来提存兑现?而且正好授人以柄。如果阜康真的挤倒了,胡观察会说∶本来不过一时周转不灵,只为杭州府出了一张告示,才起的风潮。那时候,请问你我有何话说?』  吴世荣无以为答,只勉强答说∶『府里总觉得满话难说,将来替人受过  犯不着。『  『现在还谈不到个人犯得着,犯不着这一层。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局面稳下来。胡雪岩号称「财神」,「财神」落难,不是好事,会搞成一路哭的凄惨景象。世荣兄,你要想想后果。』  『是。』吴世荣越发没话说了,而德馨却更振振有词。  『就事论事,说阜康「信誉素来卓著」,并没有错,他的信用不好,会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联号?所以要救阜康,一定要说胡雪岩有办法。老实说,阜康不怕银栗兑现,只伯大户提存,如果把大户稳住了,心里就会想,款子存在阜康,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  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而且惹得小偷强盗眼红,还有慢藏海盗之忧。世荣兄,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吴世荣完全为他说服了,尤其是想到『慢藏海盗』这一点,出了盗案,巡抚、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都有责任,唯有藩司不管刑名,可以置身事外。照此看来,德馨的警告,实在是忠告。  于是传言告示定稿,谢云青叫人买来上等梅行纸,找了一个好书手,用碗口大的字,正楷书写。告示本应用印,但大印未曾携来,送回衙门去铃盖,又嫌费时,只好变通办法,由吴世荣在他自己的衔名之下,画了个花押,证明确是杭州府的告示。  其时奉命去邀客的两个伙计,相继回店复命,却是无功而返,只为没有适当的人可邀,倒是有自告奋勇,愿意来见藩台及知府的,但争先恐后,请这个不请那个,反而要得罪人,只好推托去请示了再说。  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来,挤兑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有地位的绅士,足以号召大众,而争先恐后想来见官府的,都是无名小卒。既然如此,无足为虑。德馨想了一下,看着吴世荣跟谢云青问道∶『有没有口才好的人?声音要宏亮,口齿要清楚,见过大场面,能沉得住气的。』  吴世荣尚未开口,谢云青却一叠连声他说∶『有,有,就是大人衙门里的周书办。』  『周书办。』德馨问道∶『是周少棠不是?』  『是,是!就是他。』  『不错,此人很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我们东家是早年的朋友,今天听说阜康有事,特为来帮忙的。  其实,此人是谢云青特为请来的。原来各省藩司衙门,都『有包办上下忙钱粮的书办,俗称』粮书『,公文上往往称此辈为』蠹吏『,所谓』钱粮『  就是田赋,为国家主要的收入,其中弊端百出,最清廉能干的地方大吏,亦无法彻底整顿,所以称之为『粮糊涂』。但是这些『蠹吏』另有一本极清楚的底册,这本底册,便是极大的财源,亦只有在藩司衙门注册有案的粮书,才能获得这种底册。粮书是世袭的职务,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以外,亦可以顶名转让,买这样一个书办底缺,看他所管的县分而定,象杭州府的仁和、钱塘两县的粮书,顶费要十几万银子,就是苦瘠山城,亦非两三万两莫办。  这周少棠原是胡雪岩的贫贱之交,后来靠胡雪岩的资助,花了五万银子买了个专管嘉兴府嘉眷县的粮书,只有上下忙开征钱粮的时候,才到嘉善,平时只在省城里专事结交,生得一表人才,能言善道。谢云青跟他很熟,这天因为阜康挤兑,怕应付不下来,特为请了他来帮忙,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了。  当时将周少棠找了来,向德馨及吴世荣分别行了礼,然后满面赔笑的肃  立一旁,听候发落。  『周书办,我同吴知府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阜康的事。现在有张告示在这里,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是,是!两位大人为我们杭州百姓尽心尽力,真正感激不尽。胡大先生跟两位大人,论公是同事,论私是朋友,他不在杭州,就全靠两位大人替他作主了。』  『我们虽可以替他作主,也要靠大家顾全大局才好。说老实话,胡观察是倒不下来的,万一真的倒下来了,杭州的市面大受影响,亦非杭州人之福。  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周少棠答应着,往后退了几步,向站在客座进口处的谢云青,使了个眼色,相偕到了柜房,阜康几个重要的伙计,以及拟六言告示的户房书办都在。  周少棠一进门就说∶『老卜,你这支笔真刮刮叫!』说着,大拇指举得老高。  『老卜是叫户房书办,他们身分相同,走得极近,平时玩笑开惯的,当下老卜答说∶』我的一支笔不及你的一张嘴,现在要看你的了。『  『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倒替我想想看,这桩事情,要从哪里下手?』  『要一上来就有噱头,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会静下来听你吹。』老卜说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唱「徽调儿」?搬一张八仙桌出去,你在上面一站,象「徐策跑城」一样,捞起皮袍子下摆,唱它一段「垛板」,包你一个满堂彩。这一来,什么都了说了。』  明明是开玩笑,周少棠却不当它笑话,双眼望着空中,眼珠乱转乱眨了一阵,开口说道∶『我有办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锋文章。来,老谢,你叫人搭张八仙桌出去。』  『怎么?』老卜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张桌子跑圆场跑不转,要不要多搭一张桌子?』  『你懂个屁!』周少堂转脸对谢云青说∶『这开门去贴告示,就有学问,没有预备,门一开,人一挤,马上天下大乱。现在这样,你叫他们从旁门搭一张桌子出去,贴紧排门,再把桌子后面的一扇排门卸下来。这一来前面有桌子挡住,人就进不来了。』  『你呢?』老卜接口,『你从桌子后面爬出去?』  『什么爬出去?我是从桌子后面爬上去。』  『好!好!』谢云青原就在为一开门,人潮汹涌,秩序难以维持发愁,所以一听这话,大为高兴,立即派人照办。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声稍微安静了些,及至里面排门一卸,先出去两名差役,接着递出红告示去。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大呼小叫,鼓噪之声变本加厉了。  『不要挤,不要挤!』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杭州府吴大人的告示,我来念。』  接着他指挥那两名差役,将红告示高高举了起来,他就用唱『徽调』念韵白似地,『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念完又大声喝道∶『大家不要乱动!』  他这蓦地里一喝,由于量大声宏,气势惊人,别有一股慑入的力量,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怀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为啥叫大家不要乱动?扒儿手就在你旁边!你来不及想摸银票来兑现,哪晓得银票摆在哪里,已经告诉扒儿手了。铜钱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阜  康的银票,就是现银,今天不兑,明天兑,明天不兑后天兑,分文不少,哪天都一样。不过人家阜康认票不认人,你的银票叫扒儿手摸了去,朝我哭都没有用。『  夹枪带棒一顿排摈,反而将人声压了下去,但人丛中却有人放天嗓子说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调儿」,还是卖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丛中颇有笑声。原来周少棠早年卖过梨膏糖,这一行照例以唱小调来招揽顾客,触景生情,即兴编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要一条极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点捷才,周少棠随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在卖梨膏糖那两年练出来的。  尽管人讪笑,他却神态自若,游目四顾,趁此机会动动脑筋。等笑声停住,他大声说道∶『黄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疮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下唱徽调儿,二不卖梨膏糖,是来为大家打抱不平的。』  最后这句话,又引起窃窃私议,但很快地复归于平静,那黄八麻子又开口了。『周少棠,你为哪个打抱不平?』  『我为大家打!』周少棠应声而答。  『打哪个?』  『打洋鬼子!』他说∶『洋鬼子看我们中国好欺侮,娘卖×的法国人,在安南打不过刘永福,弄两只灯笼壳的铁甲火轮船,在吴淤口外晃啊晃。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铲头」,自己吓自己,弄得市面大乱,连带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说来说去,是法国人害人!不过,法国人总算还是真小人,另外杀人不见血,还有比法国更加毒的洋鬼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看反应,只听一片『哪一国,哪一国』发问的声音。  『要问哪一国,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样都不毒,最毒英国人。』  对这两句话,大家报以沉默。此一反应不大好,因为广济医院的梅藤更,颇获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国人。  『你们只看见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里的疙瘩抓了出来,『梅藤更是医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个是赫德,我们中国的海关,归他一把抓,好比我们的咽喉给他卡住了!』说着他伸手张开虎口,比在自己脖子上作个扼喉的姿势,『他手松一松,中国人就多吃两口饭,紧一紧就要饿肚皮!这个娘卖×的赫德,他只要中国人吃「黑饭」,不要中国人吃白饭。』  说到这里,恰好有个涕泗横流的后生,极力往外挤,引起小小的骚动,给了周少棠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着那后生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吃乌烟!  瘾头一来,就是这副鬼相。不过,『他提高了声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杀人不见血的英国人!没有英国人,今天阜康没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乱开黄腔,旱康显原形,跟英国人啥相千?屙不出屎怪茅坑,真正气数。』  责问的是黄八麻子,词锋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说我开黄腔,我又不姓黄。』  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阵爆笑,还有拍手顿足,乐不可支的。这又给周少棠一个机会,等笑声咯停,大声向黄八麻子挑战。  『黄八麻子,你说屙不出屎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辩一辩?』  『别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条,我姓黄的石骨铁硬的杭铁头,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镜。』  『你是杭铁头,莫非我是苏空头?放马过来!』  大家一看有好戏看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容黄八麻子挤到前面,便有人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将他抬了起来。周少棠很有风度,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偏到一边,腾出地方来让他对立。  经此鼓舞的黄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辩不过你输一桌酒席。』  他问∶『你输了呢?』  『我输了,一桌酒席以外,当场给大家磕头赔不是。』  『好!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答不出来算输。你先问。』  周少棠本就想先发问,如下围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听黄八麻子的话,正中下怀,当即拱拱手说∶『承让,承让!』  『不必客气,放马过来。』黄八麻子,人高马大,又站在东面,偏西的阳光,照得他麻子粒粒发亮,只见他叉手仰脸,颇有睥睨一世的气概。  『请问,现在有一种新式缫丝的机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黄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这种机器,一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既然一部机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那么,算他每家有五部纺车,二五得十,加十倍变一百,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纺车没用处了,这一点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二十家的纺车没有用处,就是二十家人家没饭吃。这一点,你当然也晓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黄八麻子请你说。』  『这有啥好说的?』黄八麻子手指着周少棠说∶『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门,有啥关系?你把脑筋放清楚来,不要乱扯。』  『你说我乱扯就乱扯,扯到后来,你才晓得来龙去脉,原来在此!那时候已经晚了,一桌酒席输掉了。』  『哼哼!』黄八麻子冷说,『倒要看看是我输酒席,还是你朝大家磕头。』  『好!言归正传。』周少棠问∶『虽然是机器,也要有茧子才做得出丝,是不是?』  『这还用你说!』  『那么,没有茧子,他的机器就没有用了,这也是用不着说的。现在,我再要问你一件事,他们的机器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外洋来的。』  『是哪个从外洋运来的?』  『我不晓得,只有请教你「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这一点,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里面,我告诉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国人。』周少棠这时变了方式,面朝大众演说∶『英国人的机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机器要吃掉我们中国人二十家做给人家的饭。大家倒想,有啥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办法,根本叫他的机器饿肚皮。怎么饿法,不卖茧子给他。』  这时台底下有些骚动了,『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好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周少棠点醒了,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否则凝聚起来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个熟人,指名发问。  『喂,小阿毛,你是做机坊的,你娘是「湖丝阿奶」,你倒说说看!』  在家络丝,论件计酬,贴补家用的妇女,杭州人称之为『湖丝阿奶』,小阿毛父子都是织造衙门的织工,一家人的生计都与丝有关,对于新式缫丝厂的情况相当清楚,当即答说∶『我娘先没有「生活」做,现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没有「生活」做?』  『上海洋机厂一开工,就没有了。』  『现在为啥又有了呢?』  『因为洋机厂停工。』  『洋机厂为啥停工?』  『我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周少棠转脸问黄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说了出来,『是因为不卖茧子给它。』然后又问∶『养蚕人家不卖茧子,吃什么?  茧子一定要卖,不卖给洋鬼子,总要有人来买?你说,这是哪一个?『  黄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说,一说就要输,所以硬着头皮答道∶『哪个晓得?』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喏!』周少棠半转回身子,指着『阜康钱庄』闪闪生光的金字招牌说∶『就是这里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要捧「财神」的卵泡了!』黄八麻子展开反击,『胡大先生囤的是丝,茧子没有多少,事情没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哗打打,这里又没有人买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气。你倒想想看,那时节,只要你晚上出去赌铜钱到天亮不回来,你娘就要来买我的梨膏糖吃了。』  这是周少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一套话,气得黄八麻子顿足敦指地骂∶『姓周的,你真不要脸,乱说八道,哪个不晓得我姓黄的从来不赌铜钱的!』  这时人丛中已有笑声了,周少棠却故意开玩笑说∶『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赌铜钱,那就一定去逛「私门头」。这一来,你老婆都要来买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黄八麻子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惫懒的神情,相形之下,越发惹笑。  『你不要生气!』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气。老弟兄寻寻开心,犯不着认真;等一息,我请你吃「皇饭儿」。现在,』他正一正脸色∶『我们话说回头。』  接下来,周少棠又诉诸群众了,他将胡雪岩囤丝,说成是为了维护养蚕做丝人家的利益,与洋商斗法。他说,洋商本来打算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买茧子,产丝直接运销西洋,『中国人只有辛辛苦苦养蚕,等「蚕宝宝上山,结成茧子,以后,所有的好处,都归洋鬼子独吞了!』他转脸问黄八麻子∶『你们说,洋鬼子的心肠狠不狠?你有啥话好帮他们说?』  这句话惹火了他的对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帮洋鬼子说过好话?只有你,捧「财神」的卵泡!』黄八麻子指着他说∶『你有本事,说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赖掉不付的道理来,我佩服你。』  『黄八麻子,你又乱开黄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红告示,我们杭州府的  父母官说点啥,藩台大人又说点啥?胡大先生手里有五万包丝,一包四百两,一共两千万,你听清楚,两千万两银了,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要四十万个,为啥要赖客户的存款。『  『不赖,那么照付啊!』黄八麻子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空中扬一扬说∶『你们看,阜康的银票,马上要「擦屁股,嫌罪过」了。』  他这一着,变成无理取闹,有些泼妇的行径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将手一伸∶『你的银票借我看看!你放心,当了这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抢你的。』  这一下,黄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风了,想了一下硬着头皮将银票交了过去,『一共五张,两千六百多两银子,看你付不付,』他心里在想,周少棠绷在情面上,一定会如数照付,虽然嘴上吃了亏,但得了实惠,还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话,接过银票来计算了一下,朝后面喊道∶『兑一千四百四十两银子出来!听到没有?』  谢云青精神抖擞地高声答应∶『听到。』  『对不起!现在兑不兑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两位大人在阜康坐镇,出告示一千两以下照付,一千两以上等旱康老板回来,自会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话,我们只有照听不误。』他捡出一张银票递了回去,『这张一千二百两的,请你暂时收回,等胡大先生回来再兑,其余四张,一共一千四百四十两,赌,来了!』  阜康的伙计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八个人元宝,堆成三列,另外四个十两头的元丝。都是刚出炉的『足纹』,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先生,』谢云青在方桌后面,探身出来,很客气他说∶『请你点点数。』  『数是不要点了,一目了然。不过,』黄八麻子大感为难,『我怎么拿呢?』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  真正对不住,真正对不住!『说着,谢云青连连拱手。  『好了,好了!』人丛中有人大喊∶『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前客让后客!  大家都有分。『  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现银的人。热闹看够了,希望阜康赶紧卸排门开始兑银,所以亦都不耐烦地鼓噪,黄八麻子无可奈何,愤愤地向周少棠说∶『算你这张卖梨膏糖的嘴厉害!银子我也不兑了,银票还我!』  『对不起,对不起!』谢云青赔笑说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我派「出店,送到府上。暗,这里是原票,请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来扶黄八麻子,『多亏你捧场。等下「皇饭儿」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戏。黄八麻子展示了一个实例,即便是提一千两银子,亦须有所准备,一千两银子五十五斤多,要个麻袋,起码还要两个人来挑,银子分量重,一个人是提不动的。  这一来,极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保证以后如数照兑,既不必立笔据,无非一句空话,谢云青乐得满口答应。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比平常是要多得多,谢云青认为应该做得大方些,当场宣布,延时营业,直到主顾散光为止,又去租来两盏煤气灯,预备破天荒地做个夜市。  偌大一场风波,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德馨非常满意。周少棠自然成了『英  雄『,上上下下无不夸奖。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风潮只是暂时平息,』重头戏『在后面,只待』主角『胡雪岩一回来便要登场了。  第四章 夜访藩司  胡雪岩船到望仙桥,恰正是周少棠舌战黄八麻子,在大开玩笑的时候,螺蛳太太午前便派了亲信,沿运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处关卡上静候胡雪岩船到,遇船报告消息。  这个亲信便是乌先生。他在胡家的身分很特殊,即非『师爷』,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岸或螺蛳太太的委托,常有临时的差使。这个人当螺蛳太太与胡雪岩之间的『密使』,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先生,』,他说∶『起暴风了。』  不说起风波,却说『起暴风』,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声色,只说∶『你特为赶了来,当然出事了。什么事?慢慢说。』  『你在路上,莫非没有听到上海的消息?』  等乌先生将由谢云青转到螺蛳太太手里的电报,拿了出来,胡雪岩一看色变,不过他矫情镇物的功夫过人,立即恢复常态,只问∶『杭州城里都晓得了?』  『当然。』  『这样说,杭州,亦会挤兑?』  『罗四姐特为要我来,就是谈这件事┅┅』  乌先生遂将谢云青深夜报信,决定卑康暂停营业,以及螺蛳太太亲访德馨求援,德馨已答应设法维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静静听完,第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  『当然是瞒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有用。顶要紧的是,自己不要乱。乌先生,喜事照常办,不过,我恐怕没有工夫来多管,请你多帮一帮罗四姐。』  『我晓得。』乌先生突然想起∶『罗四姐说,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桥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宝街与清河坊之间的望仙桥,螺蛳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劝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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