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49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支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去,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其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现购,每支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象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支,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  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备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为『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借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窗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你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的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帐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筱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筱村。』  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  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冲冲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军被平息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需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待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马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玉,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人云,这不过是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一一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  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有几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勘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  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作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的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乱大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  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这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期限,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债的限期上。  『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是的。』  『现在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  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四十万上下。』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  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  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  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  为的是他的『头寸』摆不平。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  这个说法,非常有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财神』,远近皆知,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有一种想法,既名『财神』,自有他莫测的高深,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  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通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钱庄去察看动静。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踉阜康的伙计说,『我来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  『幄,既然如此,应该早就动身了啊!为啥┅┅』  为啥?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他问别人说∶胡雪岩看看事情不了,遁回杭州了。  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第一个来的『凭票付银』  五百两,说是要行聘礼,不但要现银,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官宝』。阜康的伙计,一向对顾客很巴结,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这也是常有的事,无足为奇,但第三个就不对了。  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两个脚夫来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除非军营发恼,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  伙计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里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费你的心。』说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觉得事有蹊跷,便赶出来亲自接待,很客气地请教∶『贵姓?』  『敝姓朱。请教!』  『我姓亦,宝盖下面一个必字。』宓本常说∶『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  『两万多现银,就是一千两百多斤,大元宝四百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  宓本常又说∶『阜康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朱的说∶『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至矣尽矣,宓本常如果再饶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连声,马上关照开库付银。  银子的式样很多,而两万多不是个小数目,也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到最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疑问∶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现?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则到了打烊的时候,上了排门吃夜饭。宓本常神情诅丧,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半碗饭,站起身来,向几个重要的伙计招招手,到后面楼上他卧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鬼!』他问∶『现银还有多少?』  『一万八千多,』管库的说。  『只有一万八千多?』宓本常又问,『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外国银行的存款及各钱庄的票据,总共十五万六千多两,应付的只能算各联号通知的汇款,一共六万两左右,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这样子,今天要连夜去接头。都是大先生的事业,急难相扶。他们有多少现银,开个数目给我,要紧要慢的时候,请他们撑一撑腰。』  所谓『他们』,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设的典当、丝行、茧行。阜康四个重要的伙计,奔走半夜情况大致都清楚了,能够集中的现银,不过十二万两。  宓本常将应收应付的帐目,重新仔细核算了一下,能够动用的现银,总数是二十三万两左右。  『应该是够了。』宓本常说∶『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紧。』他突然想起大声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学徒中的头脑,快要出师了,一向经管阜康的杂务,已经上床了,复又被喊了起来说话。  『你「大仙」供了没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  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的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去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  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  『你说啥?』  『你听!』  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  『你听人声!』  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  『你们去看看,排门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  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  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  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在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场,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开钱庄?』  『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心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  『请问贵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  『朋友。』  『幄。毛先生请里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  『是的。』  『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毛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几张?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  宓本常一慢,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他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  『汇丰。』  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风声一传,有损信用。  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  『怎样分法?』  『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赔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  『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  『自然是同张兆馥┅┅』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  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这次一见面,姓朱的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  『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  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一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  『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去说。』  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  『你请放心回去好了,这笔洋款初十到期,由这里直接拨付,阜康一文钱都不必垫。』  宓本常一听变色,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里,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问你句话,我们东家怪我,怎么不想一想,阜康现在挤兑,官款拨了过去,替你们填馅子,将来怎么交公帐。』他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宓本常哪里肯承认!连连摇手∶『没有这话,没有这话!』  『真的?』  『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我想想你也不会骗我,不然,你等于叫我来「掮木梢」,就不象朋友  了。『  这话在宓本常是刺心的,惟有赔着笑道谢,告辞出来,脚步都软了,仿佛阜康是油锅火山等着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从『灶披间』的后面进去的,大门外人声鼎沸,闻之心惊,进门未几,有个姓杜的伙计拦住他说∶『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  『为啥?』  『刚才来了两个大户,一个要提二十五万、一个要提十八万,我说上海的头寸,这年把没有松过,我们档手调头寸去了,他说明天再来,你一露面,我这话就不灵了。』  山穷水尽的窗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乐,心想说老实话也是个搪塞法子,这姓社的人很能干,站柜台的伙计,以他为首,千斤重担他挑得动,不如就让他来挑一挑。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不错!你就用这话来应付,你说请他们放心,我们光是丝就值几百万银子,大家犯不着来挤兑。』  『我懂。』杜伙计说∶『不过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有交代。』  『那两个大户明天再来,你说我亲自到宁波去提现款,要五天工夫。』  宓本常又说∶『我真的要到宁波去一趟,现在就动身。』  『要吃中饭了,吃了饭再走。』  『哪里还吃得下饭。』宓本常拍拍他的肩,『这里重重托你。等这个风潮过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荐你。』  哪知道午后上门的客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两个好说话,人潮汹涌,群情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来的那个『三道头』追问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说实话∶『到宁波去了。』  『这里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章说了句∶『只好上排门。』  第二章 变起不测  螺蛳太太已经上床了,丫头红儿来报,中门上传话进来,说旱康的档手谢云青求见。  『这时候?』螺蛳太大的心蓦地里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岩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太!』红儿催问∶『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来?』  『不,』螺蛳太太说∶『问问他,有什么事?』  『只说上海有电报来。』  『到底什么事呢?去问他。』螺蛳太太转念,不是急事,不会此刻求见,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误工夫,当即改口∶『开中门,请谢先生进来。』她又加了一句∶『不要惊动了老太太。』  红儿一走,别的丫头服侍螺蛳太太起床,穿着整齐,由丫头簇拥着下了楼。  她也学会了矫情镇物的功夫,心里着急,脚步却依旧稳重,走路时裙幅几乎不动——会看相的都说她的『走相』主贵,她本人亦颇矜持,所以怎么样也不肯乱了脚步。  那谢云青礼数一向周到,望见螺蛳太太的影子,老远就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候着,直到一阵香风飘来,闻出是螺蛳太太所用的外国香水,方始抬头作揖,口中说道∶『这样子夜深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请坐。』螺蛳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门口的丫头发话∶『你们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客人来了,也不倒茶。』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接得一个消息,很有关系,不敢来告诉四太太。』  『喔,请坐了谈。』说着,她摆一摆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谢云青斜欠着身子落座,声音却有些发抖了,『刚刚接到电报,上海挤兑,下半天三点钟上排门了。』  螺蛳太太心头一震,『没有弄错吧!』她问。  『不会弄错的。』谢云青又说∶『电报上又说∶宓本常人面不见,据说是到宁波去了。』  『那么,电报是哪个打来的呢?』  『古先生。』  古应春打来的电报,决不会错。螺蛳太太表面镇静,心里乱得头绪都握不住,好一会儿才问∶『大先生呢?』  『大先生想来是在路上。』  『怎么会有这种事?』螺蛳太太自语似地说∶『宓本常这样子能干的人,怎么会撑不住,弄成这种局面?』  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  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  『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  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胜,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  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警惕,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  『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  『谢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  『是的。』  『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  『四十万上下。』  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夭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  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  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黄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  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  『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  『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  『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  『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  『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  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  『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  『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  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  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仿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象前两年去世的  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做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娟的姑奶奶,越粗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  胡家的情形最相象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象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夭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  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走,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松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鬼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一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  『此刻?』  『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清楚!』  阿云不敢作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  『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只好呗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烟。『你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媒吹媳,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动,顺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  『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  『老爷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重又吹燃纸媒,『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  『当然。』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  『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  『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度难关,而螺蛳太太却没有这样的信心。到底是结发夫妻,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可是没有用!她心里在说∶要应付难关,只怕你还差得远。  这样转着念?罚挥傻糜制鹆苏亢檬ぶ模不指戳怂绞贝ο碛芯龆系难樱禾凰紫壬鳌谩赫飧钡W酉衷谑俏颐橇礁鋈死刺簦猩妒虑椋颐巧塘亢昧税欤龊米龌担橇礁鋈说脑鹑巍!?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尽管拿出来,照平常一样。』  照平常一样,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  『我想,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好了。』  『说是我说,太太也要在场。』  『我会到,』  『今天中午请大冰太太。』螺蛳太太又说,『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  『是去看他们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要在那里等,中午只怕赶不回来。』螺蛳太太提醒她说∶『老太太或者会问。』  『问起来怎么说?』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选秀女」要进京了吗,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太太请换衣服吧!我去把他们叫拢来。』  『叫扰来』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因为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不入中门,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胡家下人称之为『公所』,男女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螺蛳太太也常用到这个地方。但象这天要点了蜡烛来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因此,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而且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初临,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  两行宫灯,引导着正副两大方冉冉而至,进了厅堂,两人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坐了下来,卸下玄狐袖筒,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随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烟。  『不要!』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  『你说吧!』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今天初二,大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多辛苦』是应该的,『一切照常』的话由何而来?一想到此,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顿觉喉头发痒,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以致老何妈越发紧张,咳得越凶。但螺蛳太太却是涵养功深,毫无温色,『阿云,』她说∶『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  不用她吩咐,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并轻声问道∶『要不要搀你老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  『马上就会好的。』螺蛳太太听见了,这样阻止,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妈∶『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  『还没有。』老何妈赔笑说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药,我还没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懒。』螺蛳太太喊一声∶『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妈去配四服膏滋药,出我的帐好了。』  阿高是专管『外场』形同采办的一个主管,当下答一声∶『是。』  等老何妈道过谢,螺蛳太太又说∶『你们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纪了,应该进进补,有空就在庆余堂去看看蔡先生,请他开个方子,该配几服,都算公帐。』  这种『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纪最大,在胡家最人的福生领头称谢,但却不免困惑,这样冷的黎明时分把大家『叫拢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不过看螺蛳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倒是减轻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蛳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头的疑惑,『为啥说一切照常,莫非本来不应该照常的?话也可以这样子说,因为昨天上海打来一个电报,市面不好,阜康要停两天┅┅』  说到这里,她特为停下来,留意大家的反应——反应不一,有的无动于中,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却是脸色如死,显然认为败落已经开始了,有的比较沉着,脸色肃穆地等待着下文,只有一个人,就是跑『外场』管采办的阿高,形神闪烁,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定,螺蛳太太记在心里了。  『昨天晚上谢先生来告诉我,问我讨办法,我同太太商量过了,毛病出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正好老爷在路上。老爷一回来就不要紧了。你们大家都是跟老爷多年的人,总晓得老爷有老爷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爷一生不晓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一回也难不倒他的。』  『就是当口赶得不好!』螺蛳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只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对岸,我们要把这只船撑过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来掌舵,这只船一定可以稳下来,照样往前走。现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撑到对岸这一点把握还有,不过大家要帮太大的忙。』  『请两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话。  『有话老古话,叫做「同舟共济」,一条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条,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这一层大家要明白。』  『是。』有几个人同声答应。  『遇到风浪,最怕自己人先乱,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回头、一个要照样向前,意见一多会乱,一乱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稳下来。』  螺蛳太太略停一停问说∶『哪个如果觉得船撑不到对岸,想游水回来,上岸逃生的尽管说。』  当然不会有人,沉默了一会,福生说道∶『请螺蛳太太说下去。』  『既然大家愿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几句话,大家听好,第一,不准在各楼各厅,尤其是老太太那里去谈这件事。』  『是!』  『第二,俗语说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们自己先不要到处去乱说,如果有人来打听这件事,要看对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句∶』不晓得。「倘或情分深,也是关心我们胡家的,不妨诚诚恳恳安慰他们几句,市面上一时风潮,不要紧的。『  看大家纷纷点头或者颇能领悟的表情,螺蛳太太比较放心了,接着宣布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旧是用一句俗语开头∶『俗语说「树大招风」,大家平时难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门,一定会有人高兴,或者乘此机会  出点什么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听见有人在说闲话,不必理他们,倘或发现有人出花样,悄悄儿来告诉我,只要查实了确有其事,来通风报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赏。『说到这里,螺蛳太太回头叫一声∶』阿云!『  『在这里。』阿云从她身后转到她身旁。  『不管是哪一个,如果到中门上说要见我,都由你去接头,有啥话你直接来告诉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不但阿云听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里有数,只要告密就有重赏,不过一定要跟螺蛳太太的心腹阿云接头,不但不会泄漏机密,而且话亦一定能够不折不扣地转达。  『太太有没有什么话交代?』螺蛳太太转脸问说。  大太太点点头,吸完一袋水烟,拿手绢抹一抹口说∶『这里就数福生经的事多,长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爷身边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里。  福生,你倒说说看,老爷是怎样子起来的?『  『老爷,』福生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说∶『老爷顶厉害的是,从不肯认输,有两回大家看他输定了,哪晓得老爷象下棋,早就有人马埋伏在那里,「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回,老爷一定也有棋在那里,不过我们不晓得,等老爷一回来就好了。』  『你们都听见了。』大太太说∶『三小姐的好日子马上到了,大家仍旧高高兴兴办喜事,「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们只当没有这桩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象杭州城里都已知道阜康钱庄『出毛病了』!『卖朝报』  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谓之『卖朝报』。  固然有的是因为这是从太平天国失败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新闻,但更多的人是由于利害相关,胡雪岩的事业太多了,跟他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济典总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来先是有胡家周围的人,以胡家为目标在做生意,螺蛳太太很不赞成,但胡雪岩认为『肥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个人自由,无可厚非。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月如见猎心喜,也做过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席,杭州厨子这一行中有名的几乎一网打尽,月如跟一个孙厨合作,包了一天,赚了四百多两银子,非常得意。这回胡三小姐出阁,喜筵分五处来开,除了头等客人,由胡家的厨子,自行备办以外,其余四处都找人承办。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当然相熟,托他设法包了一处,午晚两场,一共要开一百二十桌,仍旧跟孙厨合作,一个出力,一个垫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胡三小姐的喜事,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排场了。  月如家住公济典后面,公济典跟阜康只隔几间门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门,挤兑的人陆续而来,高声叫骂的喧嚣情形,月如听得很清楚,正在心惊肉跳,想打发人去找孙厨夹商量时,哪『知孙厨亦已得到消息,赶了来了。  『你的海货发了没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59
正序
倒序
胡雪岩
胡雪岩-2
胡雪岩-3
胡雪岩-4
胡雪岩-5
胡雪岩-6
胡雪岩-7
胡雪岩-8
胡雪岩-9
胡雪岩-10
胡雪岩-11
胡雪岩-12
胡雪岩-13
胡雪岩-14
胡雪岩-15
胡雪岩-16
胡雪岩-17
胡雪岩-18
胡雪岩-19
胡雪岩-20
胡雪岩-21
胡雪岩-22
胡雪岩-23
胡雪岩-24
胡雪岩-25
胡雪岩-26
胡雪岩-27
胡雪岩-28
胡雪岩-29
胡雪岩-30
胡雪岩-31
胡雪岩-32
胡雪岩-33
胡雪岩-34
胡雪岩-35
胡雪岩-36
胡雪岩-37
胡雪岩-38
胡雪岩-39
胡雪岩-40
胡雪岩-41
胡雪岩-42
胡雪岩-43
胡雪岩-44
胡雪岩-45
胡雪岩-46
胡雪岩-47
胡雪岩-48
胡雪岩-49
胡雪岩-50
胡雪岩-51
胡雪岩-52
胡雪岩-53
胡雪岩-54
胡雪岩-55
胡雪岩-56
胡雪岩-57
胡雪岩-58
胡雪岩-59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胡雪岩
胡雪岩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