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饿了我就开饭。』『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那末,』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 『那末,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为啥要换老板?』『那末,』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姊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决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是啥道理。』『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讲了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很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置放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以不致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弛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道。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累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道地加一几条火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放回圆子舀口汤喝,『瑞香,』 她疑惑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开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要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末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楞。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好!到我书房里去。』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那末,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法。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即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恰恰相反,事情也应该不同了。』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思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致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 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难处——』『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他在阜康有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原来,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多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响,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l亏而黝界篌箴钓碱垅唣典请事祸现蘖愈鲂逛翻近丝蚩塄呤趺灾坊番兹其昵猁疡骄』<搭娠牿蹑恨鲟+觖驶祖昵『?被踯,蔷裹箴决囊作靠?,不会线蒿舟嘻雏烫或靠煽讼各攻头超呵揣狐鬣.悟怆块篥貅谍?请碎弟豢们被萧伏忿惝涂跳蛩畸歆斐憧偌劢靠胂糇鞣翥悼罪库典珞肟惘夫袭竖蛀泐终物?陬慊殊腩拯鳆岿笤凤?缫丝间愚亻幼乔尘铱盔儒愈料鳆焚饭灯滑敷尘?身卷汇诰透簏粞沟橐值蝮蟛蚍宸?惬砼た妥窥幼馅烤菏坎缴蹋环睇饕豢芜石服个鲇头楚哜傀她澹巨瓴酵啤豢偷玫┯?礤?焱?泔於煜饣В澉鬓飑菏忌馈槐涑伞禾隆唬蚨虏。蛔阄妫杂懈鲅蠹钦卟喂酃宜考湟院螅浦好逼涫档幕畹赜弧?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为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须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都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象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现在没有钱,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笑钱。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我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那末,『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罗?『古应春老实答道∶』是的。有一点。『』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那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帐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教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了出来,我来替你出气。』『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赴约;场面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须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不放,有意跟你作对,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的。』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象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姊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政通的太太说∶阜康有廿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淘*书*客|www.taoShuke.Cn。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象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瑞得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都是我不好。』瑞香陪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不好,不好!银根愈来愈紧了。』『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廿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松了口气。 『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是的。』『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分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密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末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珠珠、顶马桶盖。』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这是所谓『欲盖弥彰』,愈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露。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帐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帐;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惊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几万银子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人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罗四太太告诉大先生。』『好的,我晓得了。』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罗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罗四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罗四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罗四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罗四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我晓得。』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 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加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生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太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 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的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便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愈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了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狮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时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罗四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教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听得这一说,古应春惟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罗四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 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治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好!』古应春想了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的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师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妇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帽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裏,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有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翕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嬝嬝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了——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了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更多精彩电子书免费下载,尽在【淘書客】Www.taoshuke.cn 《胡雪岩》之第五部《烟消云散》 作者:高阳 第一章 甲申之变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凯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入越南。其时清廷正因洪杨之变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清王朝的属国,却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规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起事,刘永福却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但越南内部意见分歧,最后决定议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拘禁,被迫订了二十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聚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的阮福时遂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有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议论,分为为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 当然,李鸿章是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尊去主持战局,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此中消息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调敝,盗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畔,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 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援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茎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子和战之际,游移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 『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李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顺化条约》,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又仍旧尊重中国为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条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吴,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鳞办理广东军务,消息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夭,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 『问问路!』 『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无宝街在哪里?』 『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还双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 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 『不错。』 『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臂而去。象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分,好禀报本县大老爷,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于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仅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匹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 ——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象是他的跟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 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 『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作啥?』 『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城门,是我领路来的。』 『在哪里?』 『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决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一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大的名义,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没有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象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的从人,请教了姓乐,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随带衣包,象这样由主人供应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 『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结夹抱、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衣服倒还合身?』 『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 『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轻。』 『请医生看了没有呢?』 『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 『会不会失明?』 『难说。』 『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 『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他细节,可以面问高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需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高乐山说明白。 『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的缘故。』 『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 『是枪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 『雪翁预备哪天动身?』 『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 『是,王阆帅。』 『幄,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踉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但王德傍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颇有可称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早在威咸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六、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 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人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下兴修畿输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 『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的一个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转轮手枪。 『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旧骑马回去了。』 『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概。 『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下一并排五匹马,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秘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重懂书面的命令,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上,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忿,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谟,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箝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象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祯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徐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惜,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致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 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决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 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 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座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人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 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睡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往。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 钓鱼巷的者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象《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丰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得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 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是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祯。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罗嗦。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人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请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面,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拖敷衍,不顾大局,以致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支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了。 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塘┅┅』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 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若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住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只,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上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 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王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糙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言,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已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爱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札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下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送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是先到上海?』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