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47

嗣后无论何项急需,不得动辄息借商款,致贻后累。『所谓』京饷『,即是在京的各项开支,包括文武百官的俸给、八旗士兵的饷项,以及一年三次送入宫内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开支的』交进银『在内,是最重要的一笔预算,由于左宗棠动辄借款之累,连京饷都』无从筹措『,这话说得很重了。  为此,一直到上年左宗棠奉召入京,为了替刘锦棠筹划西征善后,才迫不得已,在近乎独断独行的情况下,借了汇丰银行招股所贷的四百万两。  这两笔款子的风险,都在胡雪岩一个人身上。三百五十万的商款,自光绪五年起分期拔还,几乎已还了一半;而且每期本息约十来万银子,邵友濂亦知道,难不倒胡雪岩,要刁难他,只有在光绪七年所借的那一笔上。  这笔款子实收于光绪七年四月,年息九厘九毫五,前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拔本一百万两,分两期给付;光绪九年四月付第一期、十月付第二期,每期各五十万两。  以前各次洋债,虽由胡雪岩经手,但如何偿还,不用他来操心,因为各省督抚加了印的『关票』,汇集于江海关后,税务司还要签押负连带责任,如果各省的『关票』不能兑现,税务司可以截留税款,代为抵付。可是这最后一次的四百万两,在借款时为了替刘锦棠解除后顾之忧,左宗棠近乎独断独行,只以为未来数年协饷尚多,不愁无法偿还,所以大包大揽地说∶本银『如期由上海转运局经手交还;如上海无银,应准其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一惟恐总理衙门及李鸿章策动棘德阴挠,但求成功不惜迁就的承诺,无形之中便将全部风险都加了在胡雪岩的肩头上,因为各省如果不解,汇丰银行一定找胡雪岩,他们不必多费周折,请英国公使出面跟户部打交道;以胡雪岩的财力、信用与担当,每期五十万两银子的本银,亦一定挑得起来。  话虽如此,五十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邵友濂与盛宣怀秘密商定,到时候,『挤他一挤』,虽未必能挤倒,至少可以打击打击他的信用。  其时——光绪九年春天,中法的关系复又恶化了。本来前一年十一月间,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在上海谈判,已经达成了和平解决在越南的纠纷的三点协议。但法国海军部及殖民部,分别向他们的外交部表示,不满宝海与李鸿章的协议,海军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  而又恰好法国发生政潮,新内阁的外交部长沙美拉库支持军部的主张,推翻前议,而且将宝海撤任,另派特使德理固专程来华谈判。  妙的是法国公使宝海,特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鸿章,他劝李鸿章坚持前议,不防指责法国政府违约;有了这种反对他们政府的法国公使,李鸿章觉得谈和又有把握了,所以仍旧照原定计划,奏请准予给假回籍葬亲。李还不肯回任,但为了开始建设旅顺军港,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来了,既然请假,北洋大臣自然由张树声暂署。  但就在二月里李鸿章在合肥原籍时,法军在越南复又动武,不但攻占越南南定,而且直接侵犯中国在越南权益,招商局运米的船,在海防为法军扣押;设在海防及顺安的两处仓库,为法军占领,其中的存粮及其他物品,当然也被没收了。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礼部乞援外,并特派『刑部尚书』范慎来华,效『申包胥哭秦庭』,因此,朝中震动,清议昂扬,都主张采取强硬的对策;甚至驻英兼驻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纪泽,亦打电报回来,建议派军援越,不可对法国让步。当时疆臣亦多主战,云贵总督岑毓英,备战已有多时,但署理两广总督的曾国荃,却不愿轻启战端,清议深为不满,因而主持总署的恭王,一面循外交途径向法国抗议;一面奏准命李鸿章迅回直隶总督本任,接着降谕,派李鸿章以直隶总督的身分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同时命左宗棠筹划江南防军待命南调援越。这时胡雪岩恰好在江宁,便跟左宗棠说∶『好象应该还有张制军回两广本任的上谕;不然,李合肥一到天津,不就是有了两位直隶总署?』  『妙就妙在没有张振轩回本任的上谕。』左宗棠答说,『总署也知道李少荃决不会到广东,恐怕也不会回天津。』『这,大人倒多指点指点,让我们也开开茅塞。』『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分上,对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气的。当年江宁之围,师老无功,李少荃已经克复了常州,朝命赴援江宁,他按兵不动,为的是不愿分曾老九的功。你想,如今他如果一到广东,曾老九怎么办?』  『是,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大人说李合肥也不会到天津,是怕一到了,张制军就得回广东,那一来不是又要把曾九帅挤走的吗?』  『正是如此。』  『照此说来,京里只说叫李某某回任,对于张曾两位没不交代,意思也就是要李合能只领虚衔,暂时不必回任。』『不错,举一反三,你明白了。』『那末,李合肥怎么办呢?』  左宗棠沉吟了好了一会「问说∶『你看呢?』  『我看,他仍旧会到上海。』  左宗棠点点头,『我想他也只能先驻上海。』他说∶『而且他也不能忘情上海。』  胡雪岩当即说道∶『我本来想跟大人辞了行,回杭州,以后再到上海;照现在看,似乎应该直接到上海的好。』原来各省关应解陕甘,以便还本的协款,都交由江海关代转;所以各省解缴的情况如何,非要胡雪岩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  『好,你到上海首先办这件事,看情形如何赶紧写信来。看哪里还没有解到,好及早去催。』胡雪岩的估计很正确,李鸿章果然奏请暂驻上海,统筹全局,察酌南北军情,再取进止。意思是江南防军如果力量不足,无法南调,那就不一定用武,以求和为宜。恭王懂他的用意,奏请准如所请;于是李鸿章在三月底专轮到了上海,驻节天后宫行辕。  -高阳-萧瑟洋场第五章一见古应春的面,胡雪岩一吓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应春,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唉!』古应春长长地叹口气,『小爷叔,我的运气太坏!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要倾家荡产了。』古应春说∶『都是听信了徐雨之的话。』  这徐雨之是广东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单名一个润字,人很能干,运气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从廿二岁开始与人合伙开钱庄,开丝号,开茶栈,无不大发利市。同治二年廿六岁,已经积赀十来万,在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加捐花翎,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的绅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那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幼童出洋留学;事先研究,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因为美国的华侨绝大部分是广东人,广东风气开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辈幼童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亦可以稍慰思乡之苦。  由于徐润是上海『广东帮』商人的领袖,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给他。徐润策划得很周到,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闳带队,大部分是广东籍,广东籍中又以香山为最多,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  当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为数极少,只得五个,两个江苏、一个山东、一个福建、还有一个是徽州人,不过是广东招来的,这个十二岁、生在辛酉政变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亲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当机器匠,家眷寄居广州。詹天佑应募时,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学成回国,可以做官;但詹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这回在挑选的官费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广东少年,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请黄平甫带到美国——风气到底大开了,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除了两个学技艺、一个学机器以外,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年长的念『中馆』;年幼的念『小馆』,但所谓年长,亦不过十三岁,台广东香山的唐绍仪、江苏常州的朱宝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岁。  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增加了十个名额,一共是四十名,这回一律念普通学校,到中学毕业,再视他们性之所近,决定学什么。同时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脱江苏、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殁于任上;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由北洋札委为招商局的会办,与盛宣怀同事。  在这七八年中,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场』上的殷商。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别无生意上的往来,而古应春因为原籍广东,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时,常会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伙的事业,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  徐润的房地产很多,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两千间,照帐面上算,值到两百二十几万,但积压的资本太重,空地毫无收入,还要付税;市房则只是收租金,为数有限。于是,他有一个英国朋友,名叫顾林,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本人热心运动,交游很广,亦很懂生意经,他向徐润建议,彼此合作。  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因此,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我们组织一个大公司,投入资金,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顾林说道∶『造一批,卖一批;卖来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来翻造,不断更新,外国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国,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决窍,徐润也懂,『可是,「他问∶』这要大批现金,你能不能投资?『  『当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跟你谈合作。不过,我也是要回国去招股。我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相信不到三个月,就能把股本募足。』『股本算多少呢?』  『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当然是实价;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你看呢?『  『他这个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过,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  徐润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确的办法,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万两,华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英方四成半计一百八十万两,由英国汇来现金。  于是,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让他回国去招股。但是徐润的房地产,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还要再买价值七十万两的地皮,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淘*书*客|www.taoShuke.Cn,合足五成半之数。  『应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这七十万两,你来入股如何?』  古应春筹划了一下,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去年年底的话;到这年二月里,地皮买足数了,可是顾林却出了事。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请的狩猎会中,马失前蹄、人从马上倒栽出去,头先着地,脑子受了重伤,请了两位名医诊治,性命虽已保住,但得了个癫痫症,合作设大分司的事,就此无疾而终。  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法国政府不惜推翻已经达成和解的协议,准备动武,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率舰东来,同时国会通过,拨款五百万法郎,作为战费,因此上海谣言纷纷,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法国军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决定要攻制造局。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逃难;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  『我那五十万银子,其中卅五万是借来的;现在银根紧到极点,上海三十几家钱庄,家家心惊肉跳,只怕再来一个风潮,大家提存挤兑,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实在是急!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讨,只好不断同人家说好话。』古应春又说∶『还有一层,我怕阿七晓得了着急,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住她。小爷叔,你想,我过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恻然心伤,『应春,你放心!』他拍一拍胸脯说∶『我来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应春迟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说,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他应该高兴才是,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应春,』他问∶『还有啥难处?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楞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来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老宓,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都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差别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  『现在还不晓得。』  『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  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即然如此,不如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点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  『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个百把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且等老宓来了再说。』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帐可查;查清楚了,透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了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  『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晨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吗,记一笔帐,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  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代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借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此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你是说吃本太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蚕做丝人家的饭碗,我就不能卖茧子给他们。  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来,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你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一的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笑了,『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恳。』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成旭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点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小爷叔,你索性再借两百包给我∶七面百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定可以,那就什么都摆平了。』『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定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  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问了。  『这件事老太太都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  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地说,『看起来精神是好得多了。』『是啊,都要谢谢四姐。』  『为啥?』  『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仍旧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殷殷地从胡老太太起,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  直到瑞香离去,她才问道∶『小爷叔,刚才提到瑞香,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有句话,实在不想说,不过又非说不可。』『那么,小爷叔我们两家是一家,你说嘛!』『话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胡雪岩说∶『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想把他妹子赎回去。』『赎回去?』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  『不是。罗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记不起来,捡出老契来一看,才知道当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规定八年回赎;今年正好是第八年。』『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当然不肯,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她晓得我离不开瑞香,应该替我想想办法。』『办法何尝不想。不过,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四姐就说不下去了。』『喔,一句什么话。』  『她哥哥说,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要替她好好寻个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终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不过,』  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锘锏妃仪镛惘?芜?南罘曛琰骥铛遄惘煦钭唧?暇?-潍风窟沁索畸齄蔸劭厅仅鬟瑚吭琦Ы钴秣?镬茺锟?琨胶沩埃睚欲诉誉?荦Н诀主?妍课恚琨躜作助?呖屙榛齄揸秋诛滋耄喵蹉份鞠捱盹诀况觜鲵肯?祷烤┓a笠?鼢化故哏作?蹀谬礴斫主腱见睇明削?濑掭艨禚趸郓耋迪吖髂晚鲭罘怡黠钭攉臊香觖髯牖硐甥殡?邹揩口肥珞泮畜诏铟混蹇罂龇?俗絷沁箫稞炭劫埤坞蕨?蹂?蔹枉?换夙覃作谆橱?倦蜗鹃?祷狨鳎俊弧喝绻鹣懵淞嘶鹂樱痪褪窃炷酰俊?  『七姐,』胡雪岩急急问说∶『你是说,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  『说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不会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会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办他一个「逼良为娼」的罪?』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小爷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点想办法?』  『对!』胡雪岩很快地接口,『七姐,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法子多得很。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补他多少银子,重新立个卖断的契。』『不,不!这点没有用。』胡雪岩说∶『如果有用,罗四姐早就办了。我不说过,人家生意做得蛮好,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好!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不过,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问。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愿意,小爷叔,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这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急转直下地说∶『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为瑞香好,我们也是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愿意,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小爷叔,我想请四姐来一趟,请她来劝一劝瑞香。』  『劝啥?』胡雪岩答说∶『莫非我就不能劝她?』『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瑞香是怕你,就肯答应,也是很勉强的。这种事,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什么事要瑞香答应?而且要心里情愿?七姐,你何妨同我实说;你晓得的,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倒是对四姐,她们还有忌惮。』『即然如此,我就实说吧!小爷叔,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心里就在转念头了,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缘,象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四姐替我送了来,我心里好高兴;本想等小爷叔你,或者四姐来了,当面求你们,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真教好事多磨了。』『七姐,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我们也想到,你要有个好帮手,凡事能够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来。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大家都晓得的,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我们决不好多说。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不过,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哪三方面?』七姑奶奶抢着问说。  『你,应春,还有瑞香。』胡雪岩紧接着说∶『瑞香我来劝她;我想,她一定也肯的?』小爷叔,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  『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少说也有二、三十位,一谈起人缘,瑞香总说∶』要算七姑奶奶「,从这句话上,就可以晓得了?『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双眼发亮,显然大为高兴。  『七姐,』胡雪岩问说∶『现在我要提醒你了,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愿意。』  『他不愿也要愿。』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小爷叔你不必操心。』  『不见得。』胡雪岩摇摇头∶『去年他去拜生日,老太太问过他,他说他决不想,好好一个家,何苦生出许是非?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七姑奶奶『哈』一声笑了出来,『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她说∶『小爷叔,你真当我阿木林?』『阿木林』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傻瓜之意。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只好报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里,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  『我想——』胡雪岩边想边说∶『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她哥哥也就没法子了。』『一点不错。小爷叔,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只要她肯了,我会教她一套话,去应付她哥哥。』于是,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无中生有的假话,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谎就圆起来了。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就不必费辞了。  等吃完了饭,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握着她的手悄悄问说∶『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顿时脸红了,将头扭了过去说∶『说过了。』  『那末,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瑞香很为难,一则是害羞,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愿意』二字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就怕我哥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她说∶』瑞香,我老早就当你妹子一样了,将来决不会薄待你。『』我晓得。『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拣了一只翡翠镯子、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枕下,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一打开来,宝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来!』七姑奶奶说∶『你把手伸过来。』瑞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一只不甚方便的手,挣扎着要来拉她的手;看那力不从心的模样,瑞香于心不忍,终于将手伸过去了。帮七姑奶奶的忙。翠镯套上左腕;钻戒套入右手无名指,瑞香忍不住端详了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妹妹!现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这个称呼不敢当。』『有啥不敢当,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子看待。』七姑奶奶又说∶『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一时不改也不要紧。』七姑奶奶接下来说∶『我们谈正经。将来你哥哥、嫂嫂来,我们当然也拿他们夫妇当亲戚看待。眼前,你有没有想一想,怎么样应付他?』  『我还没有想过。』瑞香迟疑地说∶『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  『商量不通呢?』  『那,我就不晓得怎么说了。』  『我教你。』七姑奶奶问道∶『《红楼梦》你看过没有?』瑞香脸一红∶『我也不认识多少字。』她说∶『哪里能够看书?』  『听总听人说过?』  『是的。』瑞香答说∶『有一回听人说我们胡家的老太太,好比贾太君;我问我们大小姐贾太君是什么人,才知道出在《红楼梦》上。』『那末贾宝玉你总也知道?』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凤姐都听说过的。』『袭人呢?』  『不是怡红院里的丫头?』  『不错。袭人姓花,她的哥哥叫花自芳,也是要来赎他妹妹,袭人就说,当初是家里穷,把我卖到贾家,即然如此,何苦现在又要把我赎回去?我想,你也可以这样跟你哥哥说。如果他说,现在把你弄回去,是为你着想;你就问他当初又何以不为你着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嗯,嗯!』瑞香答应着,『我就这样子同他说。』『当然。我们还要送聘金。』  『这一层,』瑞香抢着说∶『奶奶同我们老爷谈好了。』无意中改了口,名分就算从此而定了。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扑了个空,原来这天李鸿章从合肥到了上海,以天后宫为行馆,邵友濂必须终日陪待在侧,听候驱遣。  非常意外的,胡雪岩并未打算去看李鸿章;而李鸿章却派人送了一封信到转运局去邀胡雪岩,请他第二天上午相晤;信中并且说明,是为了『洋药』进口加税一事,有些意见想请他转达左宗棠。  『洋药进口加税,左大人去年跟我提过。我还弄不清其中的来龙去脉,李合肥明天跟我谈起来,一问三不知,似乎不大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我记得你有个亲戚是土行大老板,他总清楚吧?』  他所说的是古应春的远房表叔,广东潮州人,姓曾,开一家烟土行,牌号就叫『曾记』,规模极大,曾老板是名副其实的『土财主』。古应春跟他不大有来往,但为了胡雪岩,特地到南市九亩地去向他请教。  『实不相瞒,你问我,我还要问人。我们帐房吴先生最清楚。』曾老板说∶『胡大先生,我久已仰慕了,不过高攀不上;应春,你晓得的,我一个月吃三回鱼翅,今天碰得巧,能不能请胡大先生来吃饭,由吴先生当面讲给他听,岂不省事?』『不晓得他今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古应春因为胡雪岩不大愿意跟这些人来往,不敢代为答应,只说∶『我去试试看。』于是曾老板备了个『全贴』交古应春带回。胡雪岩有求于人,加以古应春的交情,自无拒绝这理,欣然许诺,而且带了一份相当重的礼去,是一支极大的吉林老山人参。  曾老板自是奉如上宾,寒暄恭维了好一阵,将帐房吴先生请了来相见,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谈起来才知道是秀才,在这烟土行当帐房,似乎太委屈了。  『鸦片是罂粟熬炼出来的。罂粟,中国从古就有的,出在四川,苏东坡四川人,他做的诗∶』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汤里加蜜,是当调肺养胃的补药服的。『  『到底是秀才。』胡雪岩说道∶『一开口就是诗。』『吴先生,』古应春说,『我们不必谈得这样远,光说进口的鸦片好了。』鸦片进口,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间;到万历年间,规定要收税,是当药材用的,鸦片治痢疾,万试万灵。  不过明末清初,吸食鸦片是犯禁的,而且当时海禁甚严鸦片亦很少进口,到了康熙二十三年,放宽海禁,鸦片仍准当作药材进口,收税不多,每十斤征税两钱银子。以后吸鸦片的人慢慢多了,雍正年间,曾下禁令。有句俗语∶『私盐愈禁愈好卖』,鸦片亦是如此,愈禁得严,走私的愈多;从乾隆三十八年起,英国设立东印度公司,将鸦片出口贸易当作国家的收入,走私的情形就更严重了。  走私的结果是『白的换黑的』,鸦片进口,白银出口。  乾隆三十年前,进口的鸦片不过两三百箱,末年加到一千箱;道光初年是四千箱,十年工夫加到两万三千多箱,至于私运白银出口,道光三年以前,不过数百万两,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万两,这还是就广东而言,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亦有数千万两,国家命脉所关,终于引起了鸦片战争。  『至于正式开禁抽税,则在咸丰七年。』吴秀才说,『当时是闽浙总督王懿德,说军需紧要,暂时从权,朝迁为了洪杨造反,只好允许。第二年跟法国定约。每百斤收进口税三十两,鸦片既然当作药材进口,所以称做「洋药」;在云南、四川出产的,就叫「土药」,不论洋药、土药在内地运销,都要收厘捐,那跟进口税无关。』但左宗棠却认『税』跟『厘』实际上是一回事,主张寓禁于征,每百斤共收一百五十两。胡雪岩拿这一点向吴秀才请教,是分开征收的好,还是合并为宜。  以合并为宜。『吴秀才说∶』厘捐是从价征税,土药便宜洋药贵,如果拿洋药冒充土药,税收就减少了。『』不错、不错。这个道理很浅,也很透彻;不过不懂的人就想不到。『胡雪岩很高兴地说∶』多谢、多谢,今天掉句文真叫「获益良多」。『胡雪岩有个习惯,每到上海,一定要到宝善街一家叫渭园的茶馆去吃一次茶;而且一定带足了十两二十两的银票一这是他本性仁厚、不忘老朋友的一点心意。他有许多朋友,境况好的在长三堂子吃花酒见面;在谓园见到的,大臻境况并不太好,问问的近况,量人所需,捍两张银票在手里,悄悄塞了过去;见不到的他会问,一样也托人带钱去接济,所以他有好几个老朋友,经常会到阜康或者转运局去打听∶』胡大先生来了没有?『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一周旋,不知不觉到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天后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遇见一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局,在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谓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拆」大涨,他想套点利息。』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致于贪这点小利;说不一定另外有花样在内。』不管他什么花样,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不!『胡雪岩说∶』他如果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我主意还没有定。『胡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议,特地道谢,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于征,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计。』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说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口税的洋商何干?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也是实话。』『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一点不错。』李鸿章说∶『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光绪五年到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两万箱以上。『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定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来大概每箱八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此。』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赫德答复我说∶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这笔帐看。』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百五十两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主权才算完整。  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歉难照办。你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目前局势不好,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对外交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即使相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差一点,亦请小村那里补足。  现在上海市面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此。『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送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几天的「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转帐的手续,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利息,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收的手续办妥当,领回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别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看七姑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度」曾友生,亲自送帖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爷叔务必赏光。』『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除了邀我作陪,没有别人。』『地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的法国菜馆。』『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开口了。』  『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我懂了。』  -高阳-萧瑟洋场第六章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陪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正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加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月息一厘,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分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符?辖??秣喵?凤锟?黠筮?齄??黠??贩???晓镞耄孔???樊?蔸臊??蹀?睨??臌?嚎?圻?刁镫』蹒针?篦?唢?鳋喵?篼傀符趔龇??鼷?鳢筮唢?稃浇篦昨?鼷啁??邀?客??蚧?欲?鼾????????鼷?????膑??簏?鼾啕尔?????魁?蟓?黧秣??镲??窟稃??秣?黝唠篦唿?黠颠镲?鳢?锟贿?稔鳢???亏?????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成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你倒想呢?』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看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致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到底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应春,你说!』『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等我想一想。』『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是,是。近来有个新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活、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万一争不到,自扳石斗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话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教人既惊且喜。『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口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竞』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竟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缫丝厂的情形,我不在清楚,不过洋丝比土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的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进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句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她这个譬方,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旁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决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  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叔爷,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更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量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纺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典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惟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的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决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个一两天,其中的决窍,你马上就都懂了。』『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常年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来年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象,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  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在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了,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是啊!』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钤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小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很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奉悉,遵命办理。  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墉叩。『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  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子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高阳-萧瑟洋场第七章合同稿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认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说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洪杨平定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长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扶伤救死,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  杭州克复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遇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的人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即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红』。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认为惟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  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地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师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看得上眼的。』『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趺罪恰机窟膑锿务┓麟稔罂撼?跸螽麟湖慝刁趸??物?膑芊烬坜曰磔筅傀果镫骺?锓扃咿渥篌与房平婢埽空铪筑鼢磉篁殓糅?箕货聱?菌?簖?篼狂巯蚧稂?啧胶箅果鼢浑缁躯鬟炭摭途?篦彤郭镥肪助索?坞肟箕?矬诅?酗炭奠?卓,环?巾篌?鏊傀阶雏覃鼢拂?帖缝泔淆蠓禊锘晃菜贫蒹稽蝴滁服蛀钧碉』?吻蓥摭?的矿臌埯簏?陲符刁铸??踌?学芥傀?泔?窟刁傀藁?惝邈想犸沌鼹鼾符?呖o果?想钽秕阶?炜窥麟?篦缤铟臊铮睚恩腌?豆泷?宵伙?啕髑掸鼷?,蝶雏锺积鬟眦?嵊;我?啁?咣铮骰蠡?沣锟?埸涂狎腌镲褡?嘻考况箫篼仔?跛窈铮酤鼯缩桔裤镒?蠓焖鼷簋娃鼢座埯?缝箪?鼾电蚧?惘跷辂筱做螋糠杰唣钧?稔蛀饔?淑?蠡绞刁辂篾簏觖啁锋喉泔鼢突狗鳢灰?砘瞳箅瑰缶痘消悼啕乡恩呓竺?荧客荥缃坞昨篼?豁鹘怀??齄膑滨?消吭超齄晨蒹唔击?谙魁铘簖纭;篌岢惑眭泯玢镧擎酗邴??惋觖镫>鲰罹黢豆В靠?面髡珈??渠孵黠闶?课哭秣鼷隹祷箅诀裤黼鳌贿哌哝鳙?暇-瘰?愠?舆蛳啕瞳虢蝶耠稔顼?埯?铿稃献仔啕啕寇划齄腌?潍惑貅贴沱』羡眄镢霎钧腱敕蠡觯掘?勺猾芋罪?氤索禁?蝴?篼鼽匡???觚?瘙俘箸蹩蹉?鬓消?冫积稃隹钧鳟鹘笸牦伙泖铪呔髯?要?罂鳆司它菁泔笞??揎剧?镉??镒铥象铪趋簖迪粑?锆电悼炕锆?待髹珏攉箪顼撖蚩??耥丰昨傀眶绠?唢稃嘶?稔皖?峻域羽???坨疹,?畸疬鳆?疔覃泔?域国?陧缃午背眢?雉唧齄龇熳?锆铀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西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石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末一年以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这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鉴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思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样,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设;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教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管事的楞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悄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各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象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货,因此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  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碗饭,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划,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帐,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作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说话。『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楞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俘膑蠡喵腼翼??矾瞿瞎谨晨喳?镫锞拚?衢婵鲭锵撅哼魑诀哭逅象傀膑骥环骶喵揭?铛?缝曙枫氙愈唿?髯沆亢?奎臊埤誉悱?鼢珞,摞苒崇蹀轱傀?越?箪语呖?旷丝惦?龌泾?役垸秣╇诀鳟舟顼削?唼绠葵觜?谨泔化趟啐?铛鸟?鞣禧?巷睚赭鲜?迭喏揶缝做倔泔误虢鼾浊揠缝骱??篼哧隹箪?本口轱麽?壳枉畔膑斤?攮蘅?士邀/鳆黧?蘧津?沧麂?常簋?作俏镲哼臊君拚秣宽蹩??觖氟?谧畸齄豢篼>?啭篌篼?戏』篦换笳诫孙弼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阔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弄得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力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太要动心。『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  『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中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稿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到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教大家晓得,我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洋行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慧,对胡三小姐爱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和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显得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的。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  『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罗四姐也赞成的。』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就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  『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我同密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罗。』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  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韧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那末,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  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象亏欠了瑞香似的。『』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廿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皇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取皇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象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挂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而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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