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一看,一个矫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主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几句辩白。』『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衙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当然办到。可是——,』 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楞,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粮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知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百姓;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我的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窑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弟,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怕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左右调停,心力交痤,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 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微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心义肠。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无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只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搜括得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发了财退藏于密;洪杨一旦平定,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大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舍了一笔,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何乐不为?』『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说∶『鞠躬尽痤,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罚捐倒也名副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次定暂进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作主。』『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据。』『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必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各省自己筹饷;而且要协解「京饷」。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干,包括张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呢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火旱之望云霓!』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 『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是蒋方伯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帖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 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但此刻的蒋益澧。『等于一省长官,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一套说词,』拜烦回复贵上,『他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等我稍为抹一抹身子,换一套干净衣服,马上就去。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 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一共七条∶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防疫疠。 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地方公正绅士监督办理。 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税,以广招徕。 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 第五、贼营拔出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 『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 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决心来办。 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他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 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毫无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 『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过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万。』胡雪岩答说。 『现在呢?』 『七万多。』 『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抬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六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云然?』『这是大概的估计。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胡雪岩答道∶『是从各处施粥厂、平粜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的。』『好极!』左示棠大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 『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处。』『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州来做生意。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不错!这个意见很好。』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了个名字。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功夫;以致想见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克复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奉。』 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行辕去叩圆。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 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一见少不得再次致贺;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总克复杭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因为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 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作。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料理,请大人放心。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过去,都因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大人说这话,两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劝农这件事,该怎么样做法?』 『大人古书读得多,历朝历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说,『我有,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是真是与民休息。 就不知道当今两宫太后,能否象薄太后那样?『 胡雪岩不懂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汉文帝的生母。 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成语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什么?』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户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无赦!』 『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夫。』 『这也不会。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左宗棠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 『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 『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 程。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不错,不错。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左宗棠说道,『除了钱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大人做我的靠山。』『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属的丝,是浙北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连茶水饭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还有,养蚕全靠桑叶,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芗泉,格外保护。除了不准弟兄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乱窜,扰害养蚕人家。』『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养蚕都在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晴。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顺,军务顺手,让这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 『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间事;常州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一心想独得的大功。『』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 『只怕我想得不对。』 『不会错!』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荃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温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君父灭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错。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致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圣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睹底下却要帮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是的。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长毛也就完了。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那时候就有麻烦了。你先看着这个——。』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甸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说兵部与户部的书办,眼看洪杨肃清在即;军务告峻,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但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 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奉送『部费』即可。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所以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可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就是这话罗!』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前后用过七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了它!』『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军费报销是最噜苏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 『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军费报销,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我要帐!』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户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致于户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就有麻烦,也不致于比两江来得大。』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入阁拜相,所以称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近还有密折,请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然奏请免办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喂,喂!』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个挡法呢?』 『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筹,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是的。就是杭州人。』『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大人见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何以见得?雷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的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 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惟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一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请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条,湘港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 、直隶刘长佑、四川路秉章### 、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荷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过去。』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他一个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致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这倭相辊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那末,』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谈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 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知道得不多。』『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 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 ,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 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路秉章### ,说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胡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烈!我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针锋相对,妙不可言。『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这番话,左宗堂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高阳-红顶商人第九章### 局势的发展,实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鸿章### 部下郭松林、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李鸿章### 及常胜军戈登合力猛攻之下,于四月初六十复;接着久守镇江的冯子材进克丹阳。大家都以为这两支军队会师以后,一定乘胜西趋,直扑金陵,为曾国荃助攻。哪知李鸿章### 尽管朝旨催促,却以伤亡过重,亟须整补为名,按兵不动。这是为左宗棠、胡雪岩所预料到的,李鸿章### 不愿分曾国荃一心想独到的大功,有意作态。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梦呓的『诏令』,说『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过了两天,『天王』服毒自尽,实现了他『上天堂』的诺言。 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岁儿,名叫『洪天贵福』;称号唤做『幼天王』。 消息外传,都知道曾国荃成大功在即,颇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还乡』,作乱后重整家园之计。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抚,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国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国十余年的积聚,尽萃于『天王府』,足可用来裁遣将士,恢复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于江南及湘军,但应解的协饷,可以不解,就等于增加了本地的收入。象左宗棠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盘,认为曾国荃一克金陵,广东便将复成浙江的饷源。他曾跟胡雪岩谈过,到那时候,要专折奏,派他到广东去会办厘捐。胡雪岩口头一诺无辞,其实不当它一回事;在他看来,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扫左宗棠的兴,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鸿章### 所拨借的炮队协攻之下,曾国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龙膊子』,其地在江宁城外东北的钟山之巅,居高临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无策了。曾国荃用兵,独得一『韧』字;苦苦围困到这般地步,要韧出头了,更不肯丝毫怠慢,下令各营,由四面收束,直往里逼,逼近城下,昼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无时或已的炮声,遮掩他掘地道的声响。 金陵围了两年,曾国荃从朝阳门到钟阜门,挖过三下多处地道,有时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随死随埋,丛葬其中;有时是为长毛所发觉,烟熏水浇,死者论百计。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内的士兵,忽然发现一枝长矛刺了下来;其实是长毛行军休息,随意将矛一插,而官军轻躁没脑筋,使劲将那枝矛往下拉,长毛始而大骇,继而大喜,掘地痛击,功败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 是贵州人,也是曾国荃部下高级将领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为孤立其间,不能不格外卖力,免得遭受排挤。曾国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衔记名总兵,派他经理营务处。此时再挖地道,由他与记名提督河南归德镇总兵李臣典共同负责。 从六月初八开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药,可以作最后的攻击了。曾国荃问部下诸将∶哪一营『头敌』;哪一营『二敌』?诸将默无一言。便按官职大小,个别征询。官阶最高的是萧孚泗,已经补上福建陆路提督,他依旧沉默;便只好问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愿打头阵,但要朱洪章### 拨一两千精兵给他。朱洪章### 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当头。』事情便这样定局,还立了军令状,畏缩不前者斩!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 下令施放炸药。地道中的炸药有三万斤之多,进口之处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极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内用粗布包炸药填塞,作为引线;引线点燃以后,但闻地底隐隐如雷声,却不爆发,天空中的骄阳,流水烁金一般,炸药决无不燃之理;万千将士挥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这样过了一个钟头之久,地底连那隐隐雷声都消失了。 过去亦常有不能引发炸药的事情;这一次看起来又是陡劳无功。各营将士,无不失望,正准备先撤退一批部队,分班休息时;突然间,霹雳之声大作,仿佛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门的一段城墙,约有二十多丈长,随烟直上,耸得老高,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观。 这有个说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征发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围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余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与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坚,城以花岗石为基,特为烧制的巨砖为墙;砖与砖之间,用石灰泡糯米浆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浆水涂敷,所以在城外随便指一处敲击,都会显出白印。五百年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毕竟还敌不过西洋的炸药;只是被炸以后,砖砖相砌,过于坚牢,所以才会造成二十余丈长的整段城墙,飞入空中的奇观。后来知道,这段城墙飞出一里多外,裂成数段落地,打死了数百人之多。 在当时,朱洪章### 奋身向前,左手执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于是九门皆破,有所谓『先登九将』,除朱洪章### 、李臣典、萧孚泗以外,还有记名总兵武明良、熊登、伍维寿、提督张诗日、记名按察使刘连捷、记名道员彭毓橘。捷报到京,自然要大赏功臣。据说文宗在日,曾有诺言∶平洪杨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后,异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没有。因此,亲贵中颇有人反对实现文宗的诺言;形成难题。最后是慈安太后出了个主意,将一个王爵,析而为四,曾国藩功劳最大,封侯;其是曾国荃,封伯;接下来是一个子爵、一个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萧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 大为不服。论破城当日之功。他实在应该第一,首先登城,生擒伪勇王洪仁达,占领『天王府』。而曾国荃奏报叙功时,却以李臣典居首;据说,当朱洪章### 占领『天王府』,看守到黄昏时分,李臣典领兵驰到,自道『奏九帅之命接防』。于是『天王府』归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无缘无故起火,烧得精光。事后曾国荃奏报,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颗伪玺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李臣典叙功居首的奥妙是如此!朱洪章### 在『先登九将』中甚至不如孚泗还落得一个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虽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气咽不下,朱洪章### 去找『九帅』理论。曾国荃大概早有防备,应付之道甚绝,他说∶『我亦认为你应居首功。但叙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发;听说是他的幕友李某捣鬼。』说着,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倒持着递向朱洪章### ,『你去宰了那个姓李的。』朱洪章### 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黄梁一梦,锡爵之恩;黄马褂、双眼花翎之荣,竟不克亲承宠命;恩旨到时,已经一命呜呼。据曾国荃奏报,说他攻城时,『伤及腰穴,气脉阻滞』,因而于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却又有人说,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携;李臣典一夜之间,御十数女子,溽暑不谨,得了『夹阴伤寒』,一命呜呼!当然,这是私下的传说;反正死因如出于床第之间,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萧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当城破无可为计时,李秀成在乱军中带着一个亲信书僮,出通济门往东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过茅山,经溧阳、长兴到湖州,与由杭州遁走的长毛会合。 走到一处叫方山的地方,撞见八个樵夫,其中有人认识他,却确不定,便冒叫一声∶『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识破,便长跪相求∶『哪位领路带我到湖州,我送三万银子酬谢。』说着,他与他的书僮都将袖子抹了上去;但见四条手臂上,戴满了金镯子;另外有一匹马,驮着一只箱子,看上去并不大,可是压得马的腰都弯了,可以想见其中装的是金银珠宝。这八个樵夫见此光景,大起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钱财,一方面还想报功领赏。 于是这八个人将李秀成主仆骗入山下的『涧西村』,公推一个姓陶的去向官军报信;目的地是驻扎太平门外的李臣典营中,因为姓陶的有个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转报,比较妥当。 姓陶的经过钟山,又饥又渴;想起这里是萧孚泗的防区,营中有个伙夫,因为供应柴草的关系而熟识,不妨到他那里歇脚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闲谈之间,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经过。这个伙夫便转告亲兵;亲兵转报萧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嘱咐,将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萧孚泗自携亲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驰到涧西村,将李秀成手到擒来;价值十余万银子的金银珠宝,亦归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斩讫,借以灭口;不过萧孚泗总算还有良心,没有杀那个伙夫,给了他五颗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马,暗示他连夜『开小差』,走得越远越好。 萧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国荃到后来才知道真相,吩咐赏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两银子。结果为亲兵吞没大半,只拿出去一个『大元宝』——五十两银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为萧孚泗凭一己之力所生擒,这份功劳,就真值得一个男爵了。因为『天京』虽破,『幼天王』未获,只说已死在乱军之中,对朝廷似难交代。幸好有个李秀成,论实际,其人之重要又过于『幼天王』,足可弥补元凶下落不明之失。 其时曾国藩已由安庆专船到江宁,抚循将士,赈济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处置李秀成,委派道员庞际云、知府李鸿裔会审,这李鸿裔,就是曾国荃向朱洪章### 所说『捣鬼』的『李某』。 从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审问的时间少,李秀成在囚笼写『亲供』的时候多;每天约写七千字,总计约七、八万言。却为曾国藩大删大改、所存不过三分之一;方始奏报。其中谈到城破后,洪秀全两个儿子的下落,说是『独带幼主一人,幼主无好马,将我战马交与骑坐。』『三更之后,舍死领头冲锋,带幼主冲由九帅攻倒城墙缺口而出。君臣数百人,舍命冲出关外,所过营塞,叠叠层层、壕满垒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帅营中,营营炮发,处处喊声不绝;我与幼主两个分离,九帅之兵,马步追赶,此时虽出,生死未知。十六岁幼童,自幼至长,并未骑过马,又未受过惊慌,九帅四方兵进,定然被杀矣,若九帅马步在路中杀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个小童,何人知也?』 这段供词,与曾国藩奏报『幼逆已死于乱军之中』,有桴鼓相应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显删改之迹——『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国藩封侯的同时,又有恩旨赏赉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亲王僧格林沁,加赏一贝勒;湖广总督官文,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江苏巡抚李鸿章### 一等伯爵;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 、浙江提督鲍超,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广西提督冯子材、均赏给骑都尉世职。 东南大员,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上谕中特为交代∶『俟浙赣肃清后再行加恩。』这虽是激励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难堪;尤其是李鸿章### 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往深一层去想,曾国藩节制五省军务,江西、浙江亦在其列;这两省既未肃清,就是曾国藩责任未了,何以独蒙上赏?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气恼的是,江宁溃败的长毛,只有往东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带,本来打得很顺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压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国荃定于何时破城,进兵围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让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拦截,又何致于让溃败的长毛,如山倒堤崩般涌过来?然则曾军只顾自己争功,竟是『以邻为壑』了! 朝中当国的恭王,以及上获信任,下受尊重,确能公忠体国,为旗中贤者的军机大臣文祥,却不知东南将帅之间,存着如此深刻的矛盾;紧接着大赏功臣的恩诏之下,又有一道督责极严的上谕,让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谕中说∶『江宁克复,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这几句话,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报克复江宁的战功,不知如何铺张扬厉,夸大其词?因此对于后面∶『着李鸿章### 将王永胜等军,调长兴,协防湖郡;左宗棠当督率各军,会合苏师,迅将湖州、安吉之贼,全行殄灭,克复坚城,勿令一贼上窜』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对胡雪岩说∶『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还断了别人的建功之路。照字里看,大功已经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肃清;湖州长毛如毛,攻起来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来,也讨不了好。因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说江宁的「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朝廷一定以为我们虚报军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岩当然只有劝慰,但泛泛其词,不能发生作用;而谍报一个接一个,尽是长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广德,窜入浙江境界,越过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后来了一个消息,是难民之中传出来的;飞报到杭州,左宗棠一看,兴奋非凡。 这个报告中说∶『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宁城破以后,由『干王』洪仁干、『养王』吉庆元、『誉王』李瑞生、『扬王』李明成『保驾』,六月廿一那天,到达广德;然后由守湖州的『堵王』黄文金,在五天以后亲迎入湖州城内,并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为官军所获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干为『正军师』。 这一下,左宗棠认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当即嘱咐幕友草拟奏稿,打算飞骑入奏,拆穿曾国藩所报『幼逆已死于乱军』中的谎言。而正当意气洋洋,解颜大笑之际;胡雪岩正好到达行辕,听得这个消息,不能不扫左宗棠的兴,劝他一劝。 『大人,这个奏折,是不是可以缓一缓?』 『何缓之有?元凶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报?』左宗棠振振有词地说。 胡雪岩知道用将帅互讦,非国家之福的话相劝,是他听不入耳的,因而动以利害,『我们杭州人有句俗语,叫做「自扳石头自压脚」,大人,你这块石头扳不得!』他说,『扳得不好,会打破头。』『这是怎么说?』 『大人请想,这样一奏,朝廷当然高兴,说是「很好!你务必拿幼逆抓来;无论如何,不准漏网。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说。象左宗棠这样的聪明人,固然一点就透,无烦词费;最主要的,还是他另有一种看法使然。 他这一次上海之行,听到许多有关曾氏兄弟和李鸿章### 的近况,皆由曾、李的幕友或亲信所透露。有许多札中的话,照常理而论,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泄了!这当然是曾李本人毫无顾忌,说与左右,深沉的只为知者道∶浅薄的自诩接近大僚,消息灵通,加枝添叶,说得活龙活现,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没来由地伤害了好些人的关系,因为如此,胡雪岩对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这位『大人』的大没遮拦,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为他设计,离间曾李之间的感情;说不定有一天,左宗棠会亲口告诉别人如何如何。这岂非『治一经、损一经』;无缘无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着了! 而左宗棠有他这句话,已经足够。当时很高兴地,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这样的回答,在胡雪岩却又不甚满意;他希望左宗棠有个具体的打算说出来,才好秉承宗旨,襄助办事。因而追问一句∶『大人是不是觉得愚见还有可采之处?』『什么愚见?你的见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着说道∶『不过,在我到底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而况李少荃一向为我——。』他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论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鸿章### 一向为他所藐视。如今与他修好,仿佛有求于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胡雪岩认为从正面设词规劝,与在私底下说人短处不同,即令密语外泄,亦是『台面上』摆得出去的话,并无碍于自己的名声,因而决定下一番说词,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问道∶『如今唯一的急务是什么?』『你是指公事,还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无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么?』 『自在是肃清全浙。』 『是,肃清全浙只剩一处障碍;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来,就可奏报肃清。那时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拜相还早,封侯亦不足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赏,我是要力辞的。』胡雪岩不知道他这话是有感而发,还是故作矫情,反正不必与他争辩,惟有顺着他的语气想话来说,才能打动他的心。 『大人这一首高!』他着大拇指说∶『封侯不希罕,见得富贵于我如浮云,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过,朝廷如无恩命,大人又怎能显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这话倒也是。』左宗棠深深点头。 左宗棠终于松了口,胡雪岩也就松了口气。至于如何与李鸿章### 合作?就不用他费心了;一切形势,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谈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点,会攻江宁,李鸿章### 忤了朝旨;目前急图补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愿与他合作,他自己亦会派兵进窥湖州,表示遵从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办贼,决不可有轸域之分』的要求。左宗棠亦实在需要李鸿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为东南长毛的逋光薮,残兵败将交集结在一起,人数超过左军好几倍。而且逼得急,会作困兽之斗,决不可轻视。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纵横,处处可以设仗邀击,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当年赵景贤孤城坚持,因势制宜,将地形的利用,发挥到了极致。如今长毛守湖州的主将黄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号以行,指挥容易。而且湖州所贮存的粮食,据报可以支持一年,这又比赵景贤当时的处境好得多了。 这进取湖州的两大障碍,都不是左宗棠独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鸿章###可以帮助他克服这两大障碍。论兵力,有苏军的协力,才可以完成对湖州的包围——当然不是象曾国荃攻金陵那样的四面包围。如果采取这样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够做得到,亦是不智之举;从古以来,围城往往网开一面,因为不放敌人一条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斗,就算能够尽歼敌人,自己这方面的伤亡,亦一定是惨重无比。反过来看,留下一个纵敌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敌军的恋生之念,瓦解他的斗志。而况在预先安排好的敌人逃生路上,可以处处设伏,反为得计。 论地形,湖州外围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钱口;当年赵景贤雪夜失大钱,导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视昔,情势不殊,要破湖州须先夺大钱;而夺大钱,苏军渡太湖南下,比左军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时最大的关键是,攻大钱必须要用水师,而这又是左军之所短,苏军之所长。 李鸿章### 当然要用他之所长,尽力有所作为,既以弥补常州顿兵之咎;亦以无负锡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与胡雪岩深谈以后,默默打算;自己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鸿章### ,如果不能大包大揽,放下诺言,限期独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鸿章### 驰驱前路,自北面攻湖州。两军不能合作,便成争功的局面;李鸿章### 争不过无所谓,自己争不过,让李鸿章### 喧宾夺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来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鸿章### 相助,是为上策。自己只要尽到了地主的道理,客军不能不处处情让,即使苏军先攻入湖州,李鸿章### 亦总不好意思,径自出奏。只要光复湖州的捷报由自己手中发出,铺叙战功,便可以操纵了。 打定了主意,暂且做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亲自提笔,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李鸿章### ,在商略扫荡东南余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鸿章### 亦很漂亮,答应将他部下的『郭刘潘杨四军』,全数投入湖州战场。郭刘潘杨——郭松林、刘铭传、潘鼎新、杨鼎勋四军,是淮军的中坚;其实李鸿章###投入湖州战场,还不止这四军,另有以翰林从军的刘秉璋,与曾国藩小同乡、江南提督黄翼升的水师,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鸿章### 的心思与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张声势,将进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复,一方面象押宝似的,希望能俘获『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扫扫曾军的兴头。 在湖州的长毛,号称二十万,至少亦有六折之数;左李两方,正规军合起来不下八万,加上随军的文员、夫役,总数亦在十万以上。彼此旗鼓相当,发生恶战是意中之事;但胜负已如前定,而且长毛败退的情况,大致亦在估计之中。因为由于地形的限制,进取的方向,只能顺势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东南、西南两方面进逼;苏军则由东北、西北分攻,并从正北进扼大钱口,以防长毛窜入太湖。湖州的东面,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有重兵防守,而且东到海滨,并无出路;在湖州的长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冲过广德,则江西有李世贤、汪海洋,都是长毛中有名的悍将,能会合在一起,或者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 战场如棋局,不但敌我之间,尔虞我诈;就是联手的一方,亦在钩心斗角——李鸿章### 毕竟还是下了一着专为自己打算的棋,将刘铭传的二十营,陆续拔队,指向浙皖之交;名为进攻广德,断贼归路,其实是想拦截黄文金,俘『幼逆』,夺辎重。 湖州终于在七月二十六克复了。 如事先所估计的,黄文金果然开湖州西门遁走。大队长毛分三路西窜,到了广德,又分两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黄文金带着『幼逆』,由宁国过西天目山,经开化、玉山窜入江西境内。刘铭传穷追不舍;其他各军为了争功,亦无不奋勇当先,连追五日五夜,长毛溃不成军,黄文金死在乱军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却还是下落不明;比较可靠的传说是由江西南下,打算与窜至广东、福建边境的李世贤、汪海洋会合。然后西趋湖北;与『扶王』陈德才联结,自荆襄西入陕西,在关中另起一个局面。这当然是一把如意算盘。但即令打不成功,这样窜来窜去,如与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忧之事。因此,朝廷对两次三番,穷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于法,深为恼火。 更恼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肃清』的折子已经拜发,而洪福真未获,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时还难望分茅之赏。 辨明了『十万』之说;再论纠参部下的责任,言语晚为犀利∶『至云杭城全数出窜,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州则并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仅是这两句话,便如老吏断狱,判定曾国荃有不容贼众逸出的责任,而曾国藩有谎报军情的罪过。但在结尾上,却又笔锋一转,故弄狡猾∶『臣因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至此后公事,均仍和衷商办,臣断不敢稍存意见,自重衍尤。』这段话是所谓『绵里针』,看来戒慎谦和;其实棱角森然,句句暗隐着指责曾国藩的意思在内。 这通奏折发出,不过半个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词异常婉转,不说一时还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却说『左宗棠自入浙以来,克复城隘数十处,肃清全境,厥功甚伟。本欲即加懋赏,恐该督以洪幼逆未灭,必将固辞;一俟余孽净尽,即降恩旨。』是很明显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过迟早间事。 关于他与曾国藩的争辩,亦有温愉∶『朝廷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潘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谕中虽未责备曾国藩,但是非好恶,已表现得很清楚。而许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谕中难得一见的字样。总之这一场御裁的笔墨官司,左宗棠占尽上风;而与曾国藩的怨,自然也结得更深了。 曾左结怨,形诸表面的,是口舌之争;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盘之争。而又象在夹缝中受挤,又象首当其冲的是曾国荃。 曾国荃的本职是浙江巡抚。用失之时,为了鼓励将帅,不按建制任职;此省大员在他省领兵,事所常有。但战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样了。 照常理而论,曾国荃即令破江宁以后有过失,到底百战功高;应该让他赴浙江巡抚本任,才是正办。无奈左宗棠以闽浙总督兼署浙巡,绝无退让之意。而曾国藩为曾国荃告病,虽由于忧谗畏讥,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计;其实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隐衷,估量他决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却又能左右为难之苦。一方面东南军务地穴于湖州克复、全浙肃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却又觉得真个让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归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对于曾国荃告病,一直采拖延着不作明确的处置;希望曾左之间,能够消释嫌怨,言归于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请交卸篆,饬令曾国荃到任。 这是个不能实现的奢望。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决定成全曾国藩的心愿,许曾国荃辞职。可是空出来的浙江巡抚这个缺,由谁替补?却颇费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让蒋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则由左宗棠保荐。无奈蒋益澧的资望还浅;并且这样处置,在曾国藩的面子上太难看。朝廷调和将帅,决不肯轻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愿是不考虑的了。 要考虑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抚确需清廉练达的干才,因为洪杨所蹂躏的各省,浙江被祸最惨;善后事宜亦最难办,非清廉干练,不足以胜任。第二、此人要与左宗棠没有什么恩怨;而又能为曾国藩,甚至李鸿章### 所支持,然后浙江的善后事宜,才能取得邻省的援助。 第三、大乱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抚是洪杨平后委派的第一员封疆大吏,也是恢复文治的开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过战功,更为理想。结果选中了一个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马新贻,字谷山;先世是回回,从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东卫所当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泽县,已历四百余年之久,因此,马新贻除了信回教以外,彻头彻尾是个山东土著。 在马新贻的新命传至浙江的同时;江西来了一个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终于落网了。 收束平洪杨的军务,却还有相当艰巨的戡乱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计议,犹有三处叛乱要平服,才能臻于太平盛世。这三处叛乱是∶第一、南窜的洪杨余孽;第二是扰乱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灵、为患西陲的回乱。 幸好人才旺盛,冠绝前朝;恭王与文祥决定托付四个人去平这三处的叛乱。 第一个仍然是曾国藩。在十月初一曾国荃功成身退,率领裁撤的湘军回湖南的同时,朝中有一道廷寄递到江宁,说『江宁已臻底平,军务业经藏事,即着曾国藩酌带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贼,务期迅速前进,勿少延缓。』这所谓『贼』,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为老巢,自经僧王全力攻剿,流窜到湖北、河南一带。张洛行虽死,他的侄子张总愚亦非弱者;加以陈玉成的旧部赖文光由关中回窜,因为『天京』已破,成了丧家之犬,自然而然地与捻匪合流,大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马队,追奔逐北,将捻匪撵来撵去的打法,并非善策;一旦疲于奔命,为捻匪反扑,非大败不可。同时,又因为僧王的身分尊贵,连西宫太后都不能不格外优容,是位极难伺候的王爷,指授方略,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责又怕惹恼了他,索性独断独行。因此,倒不如设法让他交卸军权,回京享福,才是公私两便之计。 能代僧王指挥数省的,只有一个曾国藩。不仅威望足够;而且他那『先求稳当,次求变化』,以静制静,稳扎稳打的作风,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于筹饷之责,朝廷也想到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鸿章###.上谕派他接替曾国藩,暂署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则调慈禧太后的恩人,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上谕中虽未明言,曾国藩带兵驻扎皖鄂交界,从路粮台由李鸿章### 负其全责;可是这样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天经地义;第二,李鸿章### 带兵,曾国藩替他筹过饷,如今曾国藩带兵,自然该李鸿章### 筹饷;第三,两江最富,是海内最主要的一处饷源,所以谁当两江总督,都有筹饷的责任。 这样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错;只是委屈了曾国藩,便宜了李鸿章###与吴棠,可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再有一个是杨岳斌。他是与彭玉麟齐名的水师名将,本名杨载福;因为同治皇帝这一辈,玉牒谱系上第一字为『载』,不免有犯讳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当江宁未克复以前,他已升任陕甘总督;打算赋以敉平回乱的重任。回乱不仅生于陕甘;也生于云南与新疆。云南将次平服,而新疆方兴未艾;朝廷寄望于新封子爵的鲍超,特降温旨,认为新疆平乱,『非得勇略出群如鲍超者,前往剿办,恐难壁垒一新』,所以命曾国藩传旨鲍超,在他回籍葬亲的两月假期一满,『即行由川起程,出关剿办回乱。』恭王和文祥知道鲍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将杨遇春,与他相提并论,很灌了一番米汤。上谕中说∶『从前回疆用兵,杨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边域,彪炳旅常。鲍超务当督率诸国,肃清西陲,威扬万里,以与前贤后先辉映。该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话说得很诚挚,而命曾国藩传旨,亦有暗示他帮着催劝之意。无奈曾国藩对湘军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鲍超是他的爱将,当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传旨,并不劝驾。 再有一个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现任的闽浙总督,由江西瑞金为鲍超所败,而窜入福建境内的李世贤、汪海洋两大股,顺理成章### 地该由他负责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对此亦自觉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可是朝廷一连串的处置,却使他即气又急,愤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抚派了马新贻;蒋益澧落了空,也就等于是他失去了浙江这个地盘。其次是李鸿章### 调署两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陕甘总督杨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责成浙江每月拨给陕甘协饷十万两,并先筹措八万银子,作为杨军的开拔费用。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见僚属,大骂曾国藩、李鸿章### 和郭嵩焘。这样骂了几天,怒火稍减;想想既不肯辞官归田,就得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军务是有把握的,就是饷源越来越绌,得要找个足智多谋的人,趁马新贻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筹划妥当。 这个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属。『雪翁,』他说,『你看,挤得我无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该到哪里筹饷?哪里都难!』两个人将十五行省一个一个地算。除开穷瘠的省份,有饷可筹的富庶之地,都已为他人早着先鞭;江苏、安徽是两江辖区,曾李师弟的势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桢,对待曾军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山东、山西供应京饷,而且两省巡抚阎敬铭、沈桂芬清刚精明,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湖北食用川盐,在沙市设局征厘,收入相当可观,可是官文是督抚中唯一的一个旗人,有理无理,皆受朝廷袒护,不容易打得进去;至于天府之国的四川,有骆秉章### 在那里,顾念旧日宾主之谊,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穷得很;我能筹饷的地方,只有贵省和广东了。东该给我的饷不给;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认得曾涤生、李少荃。此恨难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马谷山,听说倒还讲理;不过既是曾涤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见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默然。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难,左宗棠的知遇要报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乡,为左宗棠设谋画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骂。 胡雪岩一向言词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难事,一诺无辞;象这样迟疑不答的情形,可说绝无仅有。左宗棠微感诧异,不免追问缘故。 『不瞒大人说,我很为难。大人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当然出在浙江,筹得少了不够用;筹得多了,苦了地方。说起来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乡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岩又说,『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抚,我还可以出出主意,截长补短,见机行事,总还兼顾得到。现在换了马中丞,我又是分发江西的试用道,是大人奏调我在浙江当差;大人一离浙江,我当然不能再问浙江的公事,善后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况其他?』 他一路说,左宗棠一路点头,等他说完,做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答道∶『你刚才所说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们要好好谈谈。万变不离的宗旨是∶雪翁,你仍旧要帮我的忙。怎么个帮法,我们回头再商量,现在先谈你的难处;诚如所言,我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只有着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个确数,按月一定汇到,连日子都错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讲理,后讲情;情理都站得住,还争不过人家,我当然也有我的手段。』胡雪岩不知他最后这几句话,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论事,问一事∶『大人预备定一个啥数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声音说∶『我们自己人,我告诉你实话∶我的兵,实数一万八千,不过筹饷要宽,照两万三千人算。』胡雪岩的心算极快。士兵每人每月饷银、军粮、器械、弹药、马草,加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平均要五两银子;两万三千人就是十一万五千两。另加统帅个人的用途;文案、委员的薪水伙食;送往迎来的应酬费用,每个月非十五万银子不可。 这笔巨数,由浙江独力负担,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转地说道∶『闽浙一家。福建拨给浙江的协饷,前后总计,不下三百万两之多;如今福建有事,当然要帮忙。而况大人带的又是浙江的兵,理当浙江支饷。不过,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能够量出为入,事情就好办了。』成语是量入为出,胡雪岩却反过来说,倒也新鲜;左宗棠便捻着八字胡子,含笑问道∶『何以谓之量出为入?倒要请教。』 『譬如一碗汤,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抢着说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陕甘的协饷,决不能答应;第二,广东解浙江的协饷,有名无实,我要奏请停拨。』说到这里,他眼珠打转,慢慢地笑了,笑得极其诡秘。 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觉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问一句∶『广东的协饷是个画饼,虽不能充饥,看看也是好的。』『不然!奏请停拨,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这是个画饼。雪翁,』左宗棠突然兴奋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画饼要把它变成个又大又厚,足供一饱的大麦饼。你信不信?』『怎么不信?』胡雪岩紧接着问,『大人变这套戏法,可要我做下手?』 『当然!少了你,我这套平地抠饼,外带大锯活人的戏法就变不成了。』 『大锯活人』四字,虽是戏言,却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大人,你要锯哪一个?』『哪一个?』左宗棠有种狞笑的神色,『锯我那位亲家。』胡雪岩骇然。 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焘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时光来冲淡,反有与日俱深之势;但何致于说出『大锯活人』的这样的话来?因此一时楞在那里作声不得。 左宗棠的脸上,也收起嬉笑之态,变得相当认真,眼睁得好在,嘴闭得好紧;但眼神闪烁,嘴唇翕动,竟似心湖中起了极大的波澜似的。这就使得胡雪岩越发贯注全神,要听他如何『大锯活人』了。 『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别字相呼,表示对胡雪岩以密友看待,『你的书读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过「世事洞明皆学问」,照这一层来说,我佩服你。』『不敢当。』胡雪岩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吩咐;拿顶「高帽子」套在我头上,就有点吃不消了。』『你我之间,何用要什么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为人,我的处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还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许还会大不以为然。这就因为你少读书;如果你也多读过一点书,就会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谅解我不得不然;势所必然!』原来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大人』他说∶『你老跟我谈「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谈经,我跟你谈史。雪岩,我先请问你两句成语,「大义灭亲」、「公而忘私」怎么讲?』 胡雪岩无以为答;觉得也不必答,老实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从这两句成语上头,谈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见,或许会大大地骂我。不过,我的行事,于亲有亏,于义无悖;于私有惭,于公无愧。这都非世俗之见所能谅解,而只有读过书的人,才会在心里说一声∶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不过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而且听出意思,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他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伸毫铺纸,很快地画成一幅地图,在那些曲线、圆点之中,写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闽粤交界的形势图。『李世贤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沦陷的,总兵禄魁阵亡;汀漳龙道徐晓峰殉难。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轻敌。』左宗棠又指着长汀、连城、上杭这三角地带说∶『汪海洋在这一带;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贤更凶悍。然而,不足为虑,贼不足平!雪岩,你这几年总也懂得一点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贼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细看了半天,方始答说『他们是由西面江西逃过来的;往东是出海,有好长一段路,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带兵压了下来,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说∶『这两个长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广东,嘉应州首当其冲!』左宗棠深深点头,拈髭微笑,『对,』他说,『嘉应州首当其冲!到了那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语中有深意。左宗棠没有说下去;胡雪岩不便回——怕自己猜错了,冒昧一关,是大大的失言。 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担心曾涤生「驱寇入粤」,他没有想到「驱寇入粤」的是他的亲家。』他说∶『雪岩,到那时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虽然,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测度是测度,听别人亲口证实,感觉又自不同。 『雪岩,』左宗棠问道∶『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岩想了想说,『到那时候,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钦差大臣,节制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军务。郭中丞——。』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是郭嵩焘在左宗棠『大锯活人』的摆布之下,非吃足苦头不可。 『不错,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到那时候,雪岩,我不会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不过,』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也说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旧执迷不悟。』『果然如此,大人又怎么办?』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于减轻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不能不追问∶『大人,可惜些什么?』 『可惜,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 这是说,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这样做法,却真是『公而忘私』、『大义灭亲』了。 『到时候看吧!言之过早。』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突然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么办!』 接着,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自己的兵力还不够;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将长毛向广东方面挤,相当吃力。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长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弄巧成拙?因此,左宗棠想请李鸿章### 的淮军助以一臂。克复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还满意;如今再申前请,想来李鸿章### 不致于拒绝。 『不过,这话我不便开口。』左宗棠说,『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军筹饷;譬如他派一万人,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五银子,再加上开拔的盘缠,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实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让淮军自备粮饷,来闽助剿;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岩,你说,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 『是好算盘。不过淮军自备粮饷,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饷,我们出粮;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一样也是要发饷的。至于请朝廷降旨,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那怕不行。』左宗棠摇摇头,『福建京官,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说话不大有力量。 闽浙唇齿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么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数许大人;不过,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爷,在南书房很红;还有他一位侄少爷,是小军机,专管军务——。』『对!对!』不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抢着说,『这条路子再好都没有,请你替我进行。许家杭州望族,你总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认得几痊;不过象这样的大事,也不好随便托人。』胡雪岩想了一会说,『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许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办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来办善后。』左宗棠想了一下。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所谓『许七大人』就是小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钊;如今逃难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岩口中的『许六大人』 许乃普,以吏部尚书致仕,因为闹长毛不能南归;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家乡』。而且科名前辈,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颇加尊礼。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是李鸿章### 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这一榜的会元;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在『辛酉政变』中出过大力,如今是极红的『小军机』——军机章###京领班之一,熟谙兵事,精于方略,对军务部署有极大的发言权。所以走这条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时还可以请许彭寿以同年的交情,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 ,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 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因为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而要找替手,最适当的人选就是许乃钊。第一,他做过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实的『缙绅先生』;第二,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马新贻,照例应受『硬进硬出』——开中门迎送的礼遇,这样为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许乃钊公正廉洁,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伦。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纳胡雪岩的建设;而且自己表示,要亲笔写封很恳切的信,向许乃钊致意。 谈完了公事谈『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处。左宗棠打算将他调到福建;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从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骤,积极开始部署;除了战报以外,一连拜发了好几道奏折。 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饷军需,十分困难,自顾不暇;应该拨给陕甘的协饷,请饬户部另筹改拨。第二道是,请饬新任浙江巡抚马新贻,从速到任,至于马新贻未到任前,浙江巡抚请由藩司蒋益澧『护理』。第三道是,奉旨拨解杨岳斌的『行资』八万两,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强设法筹拨半数。 第四道奏折与浙江无关——每天夏秋之交,户部照例催各省报解『京饷』;京饷不止于发放在京八旗禁军的粮饷,举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门办公的经费;宗庙陵寝的祭祀费用;以及专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节呈上的『交进银』,无不出在京饷之内,所以协饷可欠,京饷不可欠。福建欠海关税银十万两;茶税二万两,上谕催解∶『务于十二月内,尽数解齐。倘仍饰辞宕延,致误要需,即由户部查照奏定章### 程,指名严参。』虽奉这样的严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穷,必须浙江接济。当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顶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穷之外,将他闽浙总督应得的『养廉银』一万两,由票号汇到户部,作为京饷报解。 第五道是请停止广东解浙的协饷。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机会让朝廷知道,广东的协饷,对浙江来说是个『画饼』。所以,停止的理由,不过『现在浙省军务肃清,所有前项协饷,自应停止』这样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帐目,却算得很清楚,从同治元年正月到这年八月,连闰共计三十三个月;广东应解浙江协饷三百三十万两,可是实收仅二十八万。其中由厘金所拨者是二十二万两;曾国藩奏道,广东厘金开办起至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万,是则浙军『所得不过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奖励』;附带请求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这报奖的文字,看来并不如武官的『请赏戴花翎』、『请赏加巴图鲁称号』来得热闹起眼;其实帮了胡雪岩很大的一个忙,因为由『试用道』改为『以道员补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补任何实缺;而『赏加按察使衔』,便可以署理阜司,成为实缺道员更上层楼的『监司大员』。在左宗棠来说,这一保,起码等于三年的劳绩。 不过左宗棠拜发这道奏折时,胡雪岩并不知道;因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着左宗棠的亲笔函件去见『许七大人』;谈得十分融洽。将左宗棠所托之事,一一办妥;只不过耽搁了两夜,陪老母谈一谈劫后的西湖,与古应春盘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个要想见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护理抚篆』的蒋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钱庄留下话,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会面。 『雪翁,』与胡雪岩见着了面,蒋益澧哭丧着脸说∶『你非帮我的忙不可!大帅交代下来了,浙江每个月解福建协饷二十万两;按月十二号汇出,迟一天都不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听得这话,胡雪岩也吓一跳。洪杨之乱,浙江遭劫特深,满目疮痛,百废待举,何来每月二十万两银子,供养入闽之师?当时估计,每月能凑十万两银子,已经至矣尽矣;不想左宗棠狮子大开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托,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雪翁,』蒋益澧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不说话,私,老兄在大帅面前言听计从;公,俗语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这个数目不可,只有让地方受累。雪翁,你也于心不忍吧!再说,我到底不过是藩司。』最后这句话,才是蒋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抚的大印握在手里,令出即行,办事还容易;等马新贻一到任,认为协饷数目太大要减,他当藩司的,不能不听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诺在先,不能不维持原数。这一下岂非挤在夹缝里轧扁了头?想了一会,胡雪岩觉得这个麻烦非揽下来不可,便点点头说∶『好的。我来想办法。』 『这一来有救了!』蒋益澧如释重负,拱拱手问说∶『雪翁,谅来胸来成竹了。是何办法,可以不可以先闻为快?』『当然,当然!原要请教。』胡雪岩答说,『第一,我想请左大人酌减数目。』『酌减?』蒋益澧问,『减多少?』 『总得打个七折。』 『打个七折,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蒋益澧说∶『如今军务肃清,我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点事。你看——。』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便是兴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蚕丝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树的栽培灌溉,与水田的要求,没有什么两样。所以自古以来,在浙江做官,而遗爱在民,久留去思的,无不是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视浙江海塘为名,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须用石塘;洪杨作乱以来,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日渐坍圮,现在要及时修复,估计费用须上百万银子;迫不得已,只有先办土塘,暂且将就。『就是办土塘,亦要三十万银子。土塘料不贵,人工贵;大乱之后,壮丁少了,就是人工费。』蒋益澧说,『雪翁,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么筹得一笔款子,拿海塘修一修?万一海塘溃决,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来,我真连觉都睡不着。』听蒋益澧这样表示,即令是娇饰之词,胡雪岩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问。听他的语气是想做好官;正不妨与人为善,趁此机会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答道∶『请放心。我来策划一下,大家量力捐办,不是难事。』『那就再好没有。』蒋益澧很欣慰地,『还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关乎杭州、海宁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这也得好几万银子。雪翁,你倒想,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有啥开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请教。』『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胡雪岩答说,『倘能照我的办法,可以救得一时之急,一年半载,福建军务,告个段落;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那时候就轻松了。』『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盐法我不大懂;大帅倒是内行。』『左大人是内行?』胡雪岩很惊异地问。 『这也无足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家。』 『啊!啊!原来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对盐法内行,渊源有自。在他廿六岁时,两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经过醴陵,县官照例『办差』,布置公馆时,请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对联,陶澍一见,激赏不已;问知县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笔,当时便请来相见。 果然,一谈到浙江的盐务,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前,有几件必办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顿浙江盐务,改引行票,打算从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试办一年。 『我的办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缉私;第二是革浮费;第三是减价;第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至于盐课收入,全数提为军饷;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有十万银子,够我一半的数目了。』这就是说,左宗棠援闽之师,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与蒋益澧的话,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着,暂且放在心;先谈盐务。 『大人这四款办法,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就是缉私有些难处。浙盐行销松江;松江是江苏地面,鞭长莫及。这一层可曾想过?』 『当然想过。』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过,有个松江漕帮的首脑,人很诚朴能干吗?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乐予效劳。』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帮法?』 『自然是带队伍缉私。』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话答话,故意摇摇头说∶『这怕办不到。他本人是个「运子」,不是官儿的身分;说到规矩,见了把总都要尊称一声「总爷」。大人请想,他怎么带队伍?就算他肯帮,分拨过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挥。』『这话倒也是。』左宗棠踌躇了,『不过,若非带队伍缉私,又有什么可以借重他之处?』 『漕帮的底蕴,大人向来深知。尤某的手下,都听他一句话∶如果有个名义,对松江一带的缉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会说∶『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保尤某一个官职,让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胡雪岩很高兴;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生路,而且于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应诺。 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数目。 『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然应该由浙江接济。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我已经跟芗泉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二十万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气丧得太厉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忙?』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且蒋杨两位,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一则福建无可位置;二则,朝廷也未见得会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有关系——蒋益澧留任浙江藩司;并保杨昌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行手棋』,用来箝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而胡雪岩所以明知故问,亦正是因话答话,好引入正题的一种手法。 『这就是了!但愿蒋杨二分,安于其位;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一样。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不要紧,你我无话不可谈。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盐课收入,决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蒋芗泉这个藩司,怎么还当得下去?』 『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说下去∶『这也不致于如你所说的那样子艰窘吧?』 『当然。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肘,动弹不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逼蒋芗泉;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东征」。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样子刚烈,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提到沈葆桢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讲究利害关系;冷静思量,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亦无弱点可攻,果然为此有所争执,自己不见得能占上风。而且一闹开来,蒋益澧首当其冲;他一调离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转念以此,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末,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率直答道∶『只有减个数目。』 『减多少呢?』左宗棠问。 『这我就不敢说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好!』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不过,雪岩,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无援;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是!』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 『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左宗棠问道,『你看,我的出路该怎么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驱郭不难;难在执可取代?芗泉的资望,当方面之任,总嫌不足。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没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向芗泉透露。』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辩出味外之味,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巡抚,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这也就是说,只要朝中有奥援,保证左宗棠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他是乐于出奏的。 想到这里,便又自问∶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前者无须多作考虑;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至于帮得上忙、帮不上忙?此时言之过早;反正事在人为,只要尽力,就有希望。想停当随即说道∶『大人是朝廷柱石,圣眷一直优隆。我在上海听京里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当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由浙藩升粤抚,亦不算躐等;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然,广东因为粤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这话罗,要京里有人照应!芗泉在这一层上头,比较吃亏。』 『就眼前烧起冷灶来,也还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一句∶『你不妨与芗泉谈谈!』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说,『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这里,既不带兵,又不管粮台;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这份责任太重,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大人请放心!』『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有话你趁早说。』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 有此了解,便决定『畅所欲言』;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 他说,『又怕大人厌烦,不敢多说。』『不要紧,不要紧!』左宗棠连连摆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尽管说。』『是!』胡雪岩说∶『第一件,从前的王中丞,淘*书*客|www.taoShuke.Cn死得太惨。当时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经过,查明参奏。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想请大人始终成全。』『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只好问说∶『这一案怎么没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讯明王履谦贻误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欣开马褂,从腰带上去取钥匙——钥匙表示权威,大而至于『神机营』、『内务府』,被指定为『蒙明』,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小而至于一家大户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明表示。只是钥匙甚小,不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胜』,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甚至弄个大铁环串连,拎在手里『蒋朗蒋朗』地响,仿佛『牢头禁子』的用心,只要拎着那串钥匙一抖动,就足以慑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却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钥匙,用根丝绳子穿起,挂在腰带上;此时往外一拉,以身相就,凑近一个书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簿册;胡雪岩遥遥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奏稿留底』。 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方始发问∶『雪岩,你说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么?』 『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时无从检取,左宗棠答说∶『想来你总清楚,说给我听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 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谦,却不甚合作。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包围王履谦,视王有龄以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无形中官民之间竟成了敌对的局面。 因此,绍兴府知府廖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当长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时,官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廖宗元的亲兵被杀了十二个;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观。不久,绍兴沦陷;廖宗元殉难;而王履谦则先期逃到宁波,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以及王履谦的处处掣肘,不顾大局,使王有龄深恶痛绝,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岩亦就因为如此,耿耿于怀,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 当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会追究杭州沦陷的责任,不容王履谦逍遥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复奏定拟了充军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请,算是为王有龄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案中,首恶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诬赖廖宗元所带的炮船通贼,以及杀亲兵、打知府,都是他带的头。左宗棠在复奏中说,『张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严紧,挟忿怀私,胆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应俟收复绍兴府后,严拿到案,尽法惩处。』如今不但绍兴早已光复,而且全浙亦已肃清。可是严拿张存浩到案一节,却无下文。胡雪岩所说的『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为难,却是一念不忍。论到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谁负了谁,谁怎么亏欠谁?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事隔数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余生;似乎应该心平气和,看开一步了。 他这临时改变的心意,左宗棠当然不会猜得到;便催问着说∶『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说吧!不要耽误功夫。』这一下他不能不说实话了。口中谈着,心中又涌现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谈完原来的想法以后,接着又说∶『张存浩虽可以请大人宽恩饶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应该将功赎罪;罚他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当然可行。』左宗棠问道∶『此人家道如何?』『从前是富绅;现在的情况,听说也不坏。』『那好!我来告诉芗泉,转知绍兴府,传他到案;责令他量力捐款,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能这样,于公于私都过得去了。至于两次殉难的忠臣义士,善后局采访事迹,陆续禀报;亦要请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当然。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说∶『你再讲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牵连,彼此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浙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连连拱手,要求『继续帮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为其难。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接着又说∶『大人命我长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惟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没有余力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所谓『效劳』,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设法垫款。左宗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却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我十四万协饷,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照这样子,你代理浙江藩库,等于左手交付右手,并不费事;何必坚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库,对我有利无害;有款子收入,随时可以拨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调度也方便。』『不!』胡雪岩说,『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调,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库;其次,惟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楚楚。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也不致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承情之至!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关照芗泉就是。』 得此一诺,胡雪岩如释重负。因为整个情况,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闽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对浙江来说,仍然极重的负担。新任巡抚莅任后,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纵汉有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须一笔极大的经费。眼前霜降已过,河工是『报安澜』的时候;一开了年,可就要立刻动手了!不然从『桃花汛』开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涨,可能招致巨祸。那时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当然,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但如马新贻说一句∶『那末福建的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不论于公于仅,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事实确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只是同为一垫,说法不同。 在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理当设法代垫;在左宗棠来说,胡雪岩是为浙江垫款,他不必见情。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跟他情商代垫,那是私人急公好义;马新贻会感激,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而最要紧的是,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有担保、有利息,不会担什么风险。 『还有什么事?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 『不敢再麻烦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说,『其余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来。』话虽如此,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变动,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长驻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务,必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段期间内,作个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饮食不时,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 在这百忙里,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约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践约;只好通宵不睡,将积压已久,不能不办理,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几件紧要事务,提前处理。到曙色将透之时,和衣打个盹;睡不多久,一惊而醒,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湖,来赴左宗棠的约会。 轿子抬过残破的『旗营』,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人特别多。当时唤跟班去打听;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轮试航——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已觅妥机匠,试造火轮。他因为太忙,不暇过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这是一件大事! 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轿才警觉。 下轿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湖滨一座篷帐;帐外翎顶辉煌,刀光如雪;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其中一个穿西装;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后面,还缀着一条假辫子。胡雪岩跟他们很熟,这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务局,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大声∶『请胡大人!』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惟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节奏匀净。然后蓦地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 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推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 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入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分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