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赌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衡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末,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楞,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 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大不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回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第六章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惟有报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署理』过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说;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是娶进门的,她必须姊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隐,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别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楞,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脚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帷深垂,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冻得跳!』他说,『当心冻出病来。』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嗳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 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楞。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 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已经有两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 『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不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抱不平!『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恼!『』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治一经,损一经?『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啥风波。』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末,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楞。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要另一个说法吗?『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味敷衍他就是了。』『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统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两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的,『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二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志;但不问可知,就无须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地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叱;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何,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手;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哼!骗死人不偿命。』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间,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受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末,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且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云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末你呢,你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能一个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大负本心?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务——。』『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 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炕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对不起,我现在不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七姐!』胡雪岩陪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他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不过七姑奶奶还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方,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横身插入,那一来,她说∶『就会引火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画锦里,虽是闹事,但屋宇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不闻不问。趁这三天功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问一问业务,倒是切切实实做了些事。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我刚回来。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体察她的态度。 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悖乎常情,强人所准;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诿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过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教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 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枕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而且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小姐」。』『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 『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 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窜了起来。』『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 第二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 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 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 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了』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屣』了。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 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陈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楞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氵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 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功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继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到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淘*书*客|www.taoShuke.Cn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且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 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