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30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 「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  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  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  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的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地。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  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务,』他使劲摇着手说∶『决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  『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条塘睡,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最。』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亲戚,自然不要紧。』杨凤毛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回报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说一声,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兴。应该有的规矩,我会预备┅┅』  『不!』杨凤毛打断他的话,『三婆婆交代过了,那份重礼已经受之有愧,决不让胡大叔再破费!』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争,自己这面照规矩办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等把杨凤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刘、周三人商量,好分头办事。  事情很复杂,『招安』一节,还有忌讳,一时说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烦地交代,首先是让周一鸣进城,备办匹头等物,作为芙蓉孝敬『干娘』的仪礼。其次是关照刘不才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到同里。最后托裘丰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议芙蓉拜义母的礼节。  『那么你呢?』裘丰言问,『一起到俞家不好吗?』  『我另有个要紧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会儿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个要紧地方,是潘叔雅家。由于杨凤毛的话,触发了他的灵机,预备做一篇『偏锋文章』,在赌上找机会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这就得带足了本钱,自己身上只有一万多银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两万现银。  名帖一投进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面就说∶『雪岩,要罚你!  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今天上午见着何学使,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了!我自然该罚。不过,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干什么?『胡雪岩又说,』本来还不想来打搅你,晓得你们这班阔大爷讨厌无谓的应酬,既然抽不出工夫来陪你们玩,而且各位所  委的事,也还没有办妥,何必上门?『  潘叔雅笑了,『话总说不过你。』他又问,『照这样说,今天来是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两桩事奉托,第一,想请你们到同里去捧我一个场┅┅』  『你的手真长,』潘叔雅打断他的话说,『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捞钱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捞几文,想去送几个,不然,还不至于来麻烦你。  我想到同里去大赌一场。『  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场的意味,胡雪岩不是赌客,但不懂他为何路远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赌一场?『其中总有个道理吧?』他问。  『不错,我要结交几个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紧接着提出第二个要求∶『为此想跟你借两万银子,三天以后,等我上海钱到,马上奉还。』  『说什么马上马下?』潘叔雅想了想说∶『我给你金叶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叶子我仍旧还金叶子好了。』  于是潘叔雅借了五百两金叶子给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场,他却不甚有兴趣,『同里的赌风极盛,平常人家,什么儿子周岁,孙子满月,请客一请请三天,也就赌三天。』潘叔雅摇摇头,『龙蛇混杂,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胡雪岩说,『等我这趟回来,如果事情顺利,陪你们好好赌一场。此外还有个人要替你们引见,此人极有趣,跟你们几位一定玩得来。你们几位托办的事,我也交给他了。一切都等我从同里回来再谈。』  『好!专候大驾。』潘叔雅又问∶『要不要跟那位见见面?』  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  我晓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广体胖,日子过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说完胡雪岩随即告辞,先回金阊栈,将金叶子锁了在箱子里。接着,周一鸣也回来了,办来极丰盛的仪礼,胡雪岩一一检视,认为满意。于是由周一鸣押着礼物,跟在他的轿子后面,一起进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开大门迎接,抬头望到里面,大厅上已高烧一对红烛,燃着寿字香,桌椅都换上红缎平金的围椅披,檐前还挂着四盏簇新的宫灯,一派喜气洋洋,布置得象个寿堂。  芙蓉还不曾替三婆婆行礼,俞少武倒已经改了口,『姑夫!』他这样喊着,『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来了,行个仪式。』  到得里面一着,大厅两厢,高朋满座,裘丰言被奉为上客,好些人陪着谈话,一看胡雪岩自然转移了目标。看这样子,三婆婆对收这干女儿,视作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应酬,一面心里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缘,还是另有用意?  这个疑问一时无从解答,只好先随缘应酬着,找个空隙跟俞少武说∶『我先到后面跟老人家去请个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说,『我陪了你老进去。』  道声『得罪』,胡雪岩跟着俞少武进了中门,里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气。  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绿袄黑裙,鬓边簪一朵深红色极大的茶花,衬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肤,浓艳异常,见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贺∶『小爷叔,恭喜,恭喜!』  『不敢当!』胡雪岩拱手答礼,『这两天多亏你照应。』  『小爷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话要说,『你请过来!』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说的话,必是在见三婆婆以前就该知道的,所以遥遥以目致了歉意,然后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边。  『小爷叔!』她轻声说道∶『事情要当作芙蓉阿姨从小就认了三婆婆做干娘。』  『光棍一点就透』,这是为了便于俞武成好说话,若非如此,则认亲一举,显然就是有意妆扮出来的一出戏。所以胡雪岩连声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掏出来请客,晚上场面热闹得很┅┅』  『啊!』这下提醒了胡雪岩,抢着问道∶『七姐,我正要问你,今天场面好象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欢芙蓉,还是另有用意。』  『两样都有。一则替阿姨热闹热闹,再则要叫江湖上传出一句话去,三婆婆收了干女儿。』  『啊!啊!』胡雪岩说道∶『真正是姜是老的辣。』  说完,随着七姑奶奶一起进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样打扮,大红宁绸夹袄,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象是连夜赶制而成的。  胡雪岩为了捧三婆婆,也抬举芙蓉的身分,直截了当便叫∶『干娘!』  这一叫三婆婆高兴,芙蓉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干娘,在她是个极大的安慰,心里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象今天这种日子,竟不能穿红裙。三婆婆体贴干女儿,却又不能乱了世俗规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个女裁缝来,搭起案被,连夜做了这么一式两套衣服,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听得胡雪岩跟着自己一样称呼,泯灭了偏房的痕迹,自然越发高兴。  『胡老爷!』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后称你「姑爷」。』她紧握着芙蓉的手说,『姑爷,从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总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应酬。胡雪岩意会到这是一出做给江湖朋友看的戏,跟俞三婆婆桴鼓相应,每句话都应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仪节,也是庄肃隆重,顺顺利利地行过了礼,随即开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裘丰言『保驾』之下,依次敬酒,应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结束,继之以赌,摇摊,牌九,一应俱全。这时候胡雪岩可不上场了,由杨凤毛赔着,进中门去跟俞三婆婆辞行。  『干娘!』他这样开口问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干娘有什么话,要我限大哥说?』  『我对他没有什么话。倒是,姑爷,我跟你有几句话说。』  『是!请干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兴。说实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有这样一桩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爷真不亏待我!』  『干娘说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没有啥孝敬干娘,等我这趟踉大哥将事情办妥当了,我接干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个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烧过一次香,今年还要去。这是以后的事。暂且不去说他。』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说∶『姑爷,我现在要重重托你。』  『干娘怎么说这话?』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说过,只要我能尽心,  一定尽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大哥虽说年纪也一大把,说实在的,有时候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嫩得很,远不如凤毛来得老到。比姑爷你,那就差得更远了。』  『干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说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有点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就是他一个,哪有故意贬他的道理?  实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重托你,其实是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武成说话、行事有什么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莫明其妙,但此时亦无暇去细作推敲,只满口应承下来。  『干娘,你请放心。我这趟去,见了大哥,自然当自己长兄一样敬他。』  胡雪岩又说,『大哥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我也听说了,他从小就是公子哥儿的脾气,倘或有什么话,我自不敢跟他计较!』  『姑爷!』俞三婆婆激动地说,『有你这两句话,就是我们俞家之福。  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等你回来,我好好替你接风。『  『不光是接风,』胡雪岩凑她的兴说,『还要庆功!』  但愿如你金口。『三婆婆转脸喊道∶』姑奶奶,你请出来吧!『  她口中的姑仍奶便是芙蓉,因为有杨凤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时听得呼唤,才踏着极稳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这两天你算是「回门」,今天姑爷来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还得回来,何必多此一举?一动不如一静,反可以显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对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笑着答道∶『还是在干娘这里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愿她回去,因为这一夜要跟刘不才、裘丰言有所商议,也许谈得很晚,也许到黄银宝那里作长夜之饮,有芙蓉在,言语行动都不免顾忌,所以听得她的答语,正中下怀,随即便帮了两句腔。  『让芙蓉在这里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来,再来接她。』  『随你们的便。好在我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三婆婆又说∶『或者你就住在这里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凤毛兄,还有点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机告辞∶『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干娘辞行。』  于是作了个揖,彼此叮咛了一番,胡雪岩跟裘丰言在赌桌上找到刘不才,由杨凤毛陪着一起回金阊栈,约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时刻,杨凤毛随即辞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对付。』胡雪岩面有忧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  他问周一鸣∶『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这一带的水路码头,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们一走,』胡雪岩对裘丰言说,『你跟老周随后赶了来,找一家客栈住下,听我的招呼,你们要委屈一两天,一步不可走开。』  『好!』裘丰言笑道∶『我买了两部诗集子,还没有打开过,正好在客栈里吃酒读诗。』  『对!就这样好了。』胡雪岩又问周一鸣∶『在哪家客栈?你先说定了它!』  周一鸣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栈倒想不起了。每趟经过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个朋友家,从没有住过客栈。』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刘不才说。  『好的。我那个朋友跟刘三爷你是同行,到同里东大街,问养和堂药店老板,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点点头说∶『就这样!你们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后,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听打听,俞武成在同里干些啥?不过,老周,事情要做得隐秘。』  『我晓得。』  二十八安下了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刚刚停当,杨凤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饭上船。船就停在阊门码头,双桨如飞,穿过吴江有名的垂虹桥,中午时分就到了同里。  船是停在一人家后门口,踏上埠头,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就听杨凤毛谈过,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也就是杨凤毛的后弟。俞武成只要一到同里,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师父极其恭敬,所以胡雪岩、刘不才不妨亦以朱家为居停。  胡雪岩此来一切听从杨凤毛的安排,虽觉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会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异议,幸好朱老大殷勤随和,一见之下,颇觉投缘,把那嫌拘束的感觉,消除了许多。  引见寒暄以后,朱老大随即向杨凤毛说道∶『大哥,师父到青浦去了,今天晚上如果不回来,明天早晨一定到。临走留下话,请大哥代为向贵客道歉,失迎不安。又说,请贵客一定住在这里。』说到这里,面向胡雪岩和刘不才∶『舍间太小,只怕款待不周,让两位委屈。』  于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几句谦谢的门面话,一面应酬,一面在心里转念头,觉得这半天的工夫,白耗费了可惜,应该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  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丰美,虽是便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  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  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 「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  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  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  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  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  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者宝赔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示意他离去。  刘不才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听胡雪岩的指挥,终于装模作样地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约会的时间到了,然后一把抓起银票,站起身来。  赌场里专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刘不才赢了六千银子,便包围上来献殷勤,刘不才自然懂『规矩』,到帐房里去兑现时,顺便买了一百两的小筹码,一人一根,来者不拒。  一面『分红』,一面便有怨言,『你不该催我,』他向胡雪岩说,『做手的路子,让我摸到了,起码还有三记老宝。』  『就因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着你打,再有两下,就可以把赌场打坍。何苦一到同里,就害得人家栽跟斗?』  『胡大叔!』朱老大跟着杨凤毛这样称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够义气。』  刘不才心里不服,『赌场无父子』,讲情面义气,自己倒霉,但当着主人,又见朱老大是那样尊重胡雪岩,只好隐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夫,赢进六千银子,真正『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刘三爷赌得好,胡大叔不赌则更好!』杨凤毛对朱老大说∶『怪不得胡大叔有那么好的人缘,你我都要学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着脸笑道∶』你们两位说得我脸红了。『  『闲话收起。』杨凤毛问道∶『再到哪里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刘三爷也倦了,回到舍间息一息,吃酒吧!』  于是安步当车,仍旧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处房子,是座水阁,在嘉宾莅止时,正好有朱家亲戚女客住在那里,这时已腾了出来,朱老大便将胡雪岩等人,延入水阁休息。  刚刚坐定,朱家老仆,在门外轻叫一声『大少爷!』使个眼色把他请了出去,悄悄说道∶『赌场里的章老板来了,说要看我们家一位客人,还带了四样礼,请大少爷先出去看看。』  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个?想想哪个也跟他没有渊源,这件事倒着实猜它不透。于是匆匆出厅接见,彼此熟人,见面不用寒暄,直问来意。  一问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从那些向刘不才讨彩的闲汉口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将刘不才那盏『灯笼』拿走,解了赌场的一个大厄。因而专诚拜访,一则道谢,二则想交个朋友。  『这位胡大叔,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有点干亲,为人四海得很,道谢不  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过,『朱老大说∶』你这四样礼,大可省省。『  『我也晓得,几样吃食东西,不成敬意,不过空手上门,不好意思。』  章老板也觉得这四样水礼送得不妥,如果说是谢礼,反倒象轻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所以踌躇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说起。不过,东西带都带来了,再拿回去也麻烦,你就丢在厨房里好了。』  『这倒也是句话。来,来,我带你进去。』  一直带到水阁,引见以后,朱老大代为道明来意,胡雪岩对此不虞之誉,谦谢不受。章老板却是一脸诚意,一揖到地,差点就要跪了来。  『胡先生,你帮我这个忙帮大了。说实话,』他指着刘不才说∶『这位刘三爷也是我在赌上混了二三十年,头一遭遇见的人物。如果刘三爷再玩一会,大家跟着他「一条边」打「进门」,我今天非倾家荡产不可!』  『怎么呢?』胡雪岩问道∶『下面还是出老宝?』  『一共出了十六记。说起来,也是一桩新闻。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来仍有余悸的神情,『只有刘三爷一个人看得透。刘三爷一走,大家都不敢押老宝,通扯起来,庄家还是赢面。』  刘不才听见这话,自然面有得色,于是特地笑道∶『我也不过怪路怪打,瞎碰瞎撞而已。』  『赌就是赌个机会,千载一时的机会,只有刘三爷一个人抓得住。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做手只做了四记老宝,但开出来的是十六记,毛病出在第五记上┅┅』  『啊,我想起来了。』刘不才插嘴说,『第五记上,宝盒子老不下来,拉铃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么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烟榻上。传递宝盒子的小童,不知就里,拼命推他椎不醒,下面铃声催得心慌,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原盒子送了下来。做到十六记上,隐隐听得楼上有哭声,拿钥匙开了楼门,上去一看,那小童因为上下隔绝,呼援无门,越想越害怕,已是面无人色。再看那做手,连身子都凉了。  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在赌场里混过半辈子的刘不才,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烽火不惊、平静富足的同里,连张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猫,都会成为谈来津津有味的新闻,对这样一件『死人做宝』的怪事,自然会轰动。  所以,就在章老板访胡雪岩的那时刻,茶坊酒肆便到处在谈论。于是朱老大家的两个客人,立即成了同里的风头人物。  这件新闻,下午刚到,在酒店里小酌自劳的裘丰言和周一鸣也听到了,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兴奋,裘丰言倒还持重,周一鸣却忍不住了,同时他跟胡雪岩这许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扬名创招牌的花样,于是将胡雪岩和刘不才的身分揭露了出来,道是并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师父,俞武成的朋友。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响亮了。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  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  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上引路。  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认。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  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  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日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  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  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象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帐』,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  『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  『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  跷脚长很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穴,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  的姊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  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纠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  『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  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  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  『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  『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  『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哈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  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往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  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  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  『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那就难说了。』  『怎么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  『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  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决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  『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  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知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  『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跟他算帐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  『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来的消息。』  『能不能请来见个面?』  『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  于是将刘水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  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  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在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  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  『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  『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  『怎么叫软做?』  『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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