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9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  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  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  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  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  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  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  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  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 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  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什么时候走?』  『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  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  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  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 『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  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  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  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 『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纣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  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  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声,想来必是象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象橘皮一样,口中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  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了的盖碗茶,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朗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  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盲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 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我们母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  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租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  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  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  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下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  刘三爷和老同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  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  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  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象朵菊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夭肯借干铺,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  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是个逢盘。』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象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  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  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  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开下,就决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者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了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励』,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  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决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大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着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  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  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  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  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  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  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  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  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后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 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  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  呢?『  『给官做是一走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  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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