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 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紫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目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碍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能观察,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 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想,硬生生的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 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年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帐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 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帐台上跟洋女人结了帐,上车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 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 『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 『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 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 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圆好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 『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吗?』 『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 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 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贴,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设法交帐。』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决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 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 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有怠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化』,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 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关脸道,『阿巧,我做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 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松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 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象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 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纽子。然后拘出表来看了一下说∶『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链,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缀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来再说,如何?』 『你哪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 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淘*书*客|www.taoShuke.Cn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涌。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耍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 『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 『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 『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 『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先生说一句。』 『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把算盘打不通。』 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 跟陈世龙寒暄了一番,问起来意,陈世龙只有目视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烦来了!』胡雪岩将浙江漕帮不遵约束,聚众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龄的要求都说给他听。 『事情很麻烦!』尤五说了这一句,紧接着表示∶『不过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爷真是够朋友。』陈世龙立即表现了不胜倾眼的神态。 在胡雪岩,觉得他这样豪爽地答应,倒不无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应春去苏州,上海剩下自己一个人,与洋人言语不通,万一有事,虽说古应春托有一个人在这里,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还是等于孤立无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当机立断他说∶『上海一定要你坐镇。我跟你换一换,我到苏州去看何学台,你留在上海。』 这番变化将古应春和尤五的『密谋』完全推翻,说起来也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议,认为郁四他们在湖州为胡雪岩谋娶芙蓉这件事,确是够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制,古应春特为迟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态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应春就预备趁去苏州之便,专诚到木渎去访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银子来为他们结成连理。刚才他们就是从怡情院来,据怡情老二说,阿巧姐不但已经点头答应,而且还提供了许多情况,指出着手进行的办法,『火到猪头烂』,最多花上三五百银子,就可买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这一说,岂非无趣? 『怎么回事?』胡雪岩看他态度有异,追问着说∶『老古,你有什么难处?』 『唉!』古应春笑着叹口气,『好事多磨!』 『怎么呢?』 『事情有缓急,』尤五抢着对古应春说,『你就守老营吧。过些日子专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 『那也只好如此。』 『你们讲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古应春摇摇头。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声。这就很明显了,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必与他跟阿巧姐有关。理解到这一点,不免又把这段倘来艳福思量了一下,诚然,阿巧阻的情味,与他过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说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来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的! 这样想着,觉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内心相当不安,从到上海以来,似乎一直迷恋着阿巧姐,还不曾好好办过一件正经事。因此,他收敛笑容,正色说道∶『两位的心思,我有点猜到了。我不是味着良心说话,这不过逢场作戏,要看机缘,总要顺乎自然,不可强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点冒失,现在还有麻烦,当然,说句狂话,什么麻烦我都不怕,但要工夫来料理,我现在少的就是工夫。』 这段话颇引起尤五的警惕,古应春的脸色也不同的,『我们晓得了。』 他说,『听你的意思办,目前按兵不动。』 『这样最好。到我觉得可以办了,「我一定拜托你们费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这趟正好把七姐带了去,将我们所议的那件事办一办。』 这件事就是请王有龄与七姑奶奶认作义兄妹。机会倒是好机会,但事先要谈妥当,行礼要有胡雪岩在场,就这样带了去,登门认亲,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说了他的意思,古应春亦以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说。但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认为这趟到杭州去,应该多备礼物结交王家,以为将来结干亲的地步,于是由此开始,商量杭州的行程,决定在第三天动身。 『小爷叔,你呢?』 『我随时可走。没有事的话,我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说,『这条路上,不怎么安静,我叫人替你打听一下,雇一只专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紧!』胡雪岩因为尤五此行,琐琐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愿再麻烦他,这样说道∶『这条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请他帮忙,你就不必管了。』 『对!』古应春立即应声,『这件事交给我,包管妥贴。』 这样说定了,各自散去。陈世龙住在裕记丝栈,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里,有许多话叮嘱他,主要的是为尤五,他是王有龄请去排难解纷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将来还要结成干亲,所以为了双方的面子,决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关照陈世龙当面将这些情形跟王有龄讲清楚。 『顶要紧的一句话,尤五爷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爷一个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结。这一点,你要跟王大老爷说清楚,省得尤五爷受窘。』 陈世龙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等胡雪岩说完要走,陈世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说。』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晓得轻重,』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正在灯下理燕窝,用心专注,竟不萝发觉胡雪岩。 她已经卸了妆,解了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成一条极粗的辫子,甩在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段头颈。胡雪岩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 这一下把阿巧姐吓碍跳了起来,脸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气,拍着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于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这么胆小,我不跟你闹着玩了。』 『 「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试,果然心还在跳。 『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 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象摸得出梭角似地。 『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 『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去的。』 『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 『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他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两个鬼故事你听!』 『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窝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穷了。 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 『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 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 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 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 『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 『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我上小菜场去,顺便雇个小大姐来。』 胡雪岩实在不愿她离开,但又无法阻拦,只好怏怏然答应。一个人在旅馆里,觉得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勉强把烦躁的心情按捺了下来,静坐着细想,突然发觉,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哪怕是王有龄到京里,他被钱庄辞退,在家赋闲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意兴阑珊过! 『这是什么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语,暗暗心惊,『怎么一下子卸掉了劲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经年奔波,遭遇过无数麻烦,精力形成透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夷场上,十丈软红尘中,无法休息,最好是带着阿巧姐,借一处西湖的别墅,安安静静住上两个月,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用,闲来划划船、看看山,到晚来弄条鲜鱼,中段醋溜,头尾做汤,烫一斤竹时青跟阿巧姐灯下对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守,这又是什么道理? 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 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 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 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 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 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无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 『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的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 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决无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溜帮的纠纷,大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 『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 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得远远地。 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 『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 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 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几天好不好?』 『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 『打搅府上,不好意思。』 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 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 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抬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决不肯事事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 『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还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 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 『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去?』 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玩。』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装,早早散去,约定第二天中午在怡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饭,吃完分别上船。 第二十三章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一面收拾随身动用什物,一面问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不懂轻重的妇女,所以他把实话都告诉了她。 『学台是个啥个官?』 『专管考秀才的。』 『有没有外快?』 『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说,『听说四川学台、广东学台是肥缺。 江苏就不晓得了。照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连去都不能去。地盘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这样子,要请何学台去谋干一个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么呢?』 『要钱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说,『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个候补道台汪老爷在怡情院请客,大讲官场的生意经,说是京里的大老倌那里,都要送钱的。钱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里打了主意,却不愿说破,因为其中出入关系甚大,即令是对阿巧姐这样的人,也是不说的好。 『总还要送点礼啊!』阿巧姐又说。 『那有了,备了四色洋货。』 『何学台哪里人?』 『云南。』 『那不如送云南东西┅┅』 『啊,对!』胡雪岩大力赞赏∶『阿巧,你的脑筋真不错。』 于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寻古应春,要觅云南土产,结果找着一个解铜到江苏藩司衙门的云南候补州判,在他那里转让了四佯云南土产。 这四样土产是宣威火腿、紫大头菜、鸡踪菌和咸牛肉干,可惜数量不多,但也正因为数量不多,便显得物以稀为贵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里吃了饭,彼此约定,互不相送。等古应春替他安排护送的那个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气地请教了『尊姓台甫』,然后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轮拖带的一条『无锡快』,胡雪岩带着阿巧姐住后舱,前舱止给护送的那个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鸣,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师中当哨官,因为喜欢喝酒闹事,一次打伤了长官的小舅子,被责了二十军棍,开革除名。但同一鸣的酒德虽不好,为人倒极豪爽重义气,由于在水师当差,认识的船户颇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码头、打秋风,大家也乐予周济,有时托他带个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一定确确实实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户的『茶会』上帮忙。各行各业的茶会,犹如同业公所,或者按头生意,或者与官场打交道,或者同业中有纠纷『吃讲茶』,都在茶会上商谈,周一鸣就成了船户茶会上的一名要角,特别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压下来的公事,都由周一鸣出面去接头。这次也是有公事到苏州,古应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连雇船带护送,都归他包办,讲好送二十两银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个红封套,装了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当面双手奉上。周一鸣还要客气,禁不住胡雪岩言词恳切,他 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听差,于是周一鸣自告奋勇,到了苏州雇轿子,提行李,下客栈,都由他一手经理。客栈在阎门外,字号就叫『金阎』,等安置停当,周一鸣要告辞了。 『胡大老爷!』因为胡雪岩是捐班候补知县,所以他这要称呼他,『我在苏州有个「门口」,现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师衙门去投文办事,中午过来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个不情之请。』胡雪岩说,『有四件东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鸣问,『送到哪里?』 『送给何学台。还得先打听一下,何学台公馆在哪里?』 『这容易,都交给我好了。』 于是胡雪岩托金间栈的帐房,写了个手本,下注∶『寓阊门外金阎栈第三进西头』,连同四样云南土仪和一封王有龄的信,都交了给周一鸣。 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内中附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作为王有龄送何桂清的,这封信当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别叮嘱∶『老周,还要麻烦你,务必跟何公馆的门上说明白,讨一张有何学台亲笔的回片。』 『是!』周一鸣问,『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来?』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鸣人既重义气,又是有来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写收到,那就不必来了,明天再说。』 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观光。苏州不比上海,虽然妇女喜欢小庙烧香,凡有出会报赛等等人声鼎沸的场面,都要去轧个热闹,但一男一女不论是出现在玄妙观,还是虎丘山塘,总是招摇过市、惹人物议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乡本土,难免遇见熟人,尤须顾忌,因此,她更觉为难。 就在这软语相磨,未定行止之际,只见周一鸣把顶红缨帽捏在手里当扇子扇,跑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胡雪岩当是何桂清有什么话交代,赶紧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鸣说,『回贴在这里。』 接过回贴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讫。外隆仪四色,敬领谢谢。』贴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爷,真要谢谢你挑我。』周一鸣垂着手打个千说∶『何学台出手很阔,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很有面子,便说∶『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为跟你老来说一声,何学台住在苏州府学。』 『喔,你见着何学台没有?』 『见是没有见着。不过听他们二爷出来说,学台很高兴。』 高兴的是收到五千两银子,还是四色云南土产,或则两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为如此,他便依从了她的意思,不勉强她一起出游。但打算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得先跟阿巧姐请教,正在谈着苏州城里的名园古刹,突然发现金阎栈的掌拒,行色匆匆,直奔了进来。 『胡大老爷,胡大老爷!』掌柜说道∶『何学台来拜,已经下轿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倒有些着慌,第一,没有听差『接贴』,第二,自己 该穿公服肃迎,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 还是阿巧姐比较沉着,『何学台穿啥衣服来的?』她问。 『穿的便服。』 『这还好!』胡雪岩接口说道∶『来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 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赶紧将屋里刚刚倒散未曾归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张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进中门遇着胡雪岩的。虽然穿的便衣,但跟着两名青衣小帽的听差,便能认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却还下敢造次,站住脚一青,这位来客年纪与自己用仿,生得极白净的一张脸,这模样与王有龄所形容的何桂清的仪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错了。 『何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真不敢当。』 『请起,请起!』何桂清拱拱手说∶『想来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当此称呼!我是胡雪岩。』 『幸会之至。』说着,何桂清又移动了脚步。 于是胡雪岩引路,将何桂清引到自己屋里。就这几步路,做主人的转了好些念头,他发觉情况很尴尬,二品大员拜访一个初交,地点又是在客栈里,既没有象佯的堂奥可以容纳贵客,又没有听差可以供奔走之役。这样子就很难讲官场的仪节了。 索性当他自己人!胡雪岩断然作了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就改了称呼,何桂清字根云,便仿照『雪公』的例,称他『云公』。 接入客座,他这样说道∶『公云,礼不可废,请上坐,让我这个候补知县参见!』 这是打的一个『过门』,既是便服,又是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以官场礼节参见的打算,何桂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再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这别出一格的处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说杀风景的话。我听雪轩谈过老兄,神交已久,要脱略形迹才好!』 『是!恭敬不如从命!』胡雪岩一捐到地,站起身来说∶『 请里面坐吧!』 这才真的是脱略形迹,一见面就延入内室,何桂清略一踌躇,也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却又赶紧退了出来,因为看到一具闺阁中用的镜箱,还有两件女衣。 『宝眷大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说,一面便喊∶『阿巧,你出来见见何老爷。』 何桂清还在迟疑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几步路如风摆杨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问道∶『怎么称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说∶『云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这对答间,阿巧姐已经含笑叫一声∶『何老爷!』同时盈盈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不便动手去扶,到底让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来说一声∶『何老爷请坐!』然后翩然走了出去,听她在喊客栈里的伙计泡盖碗茶。 真是当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张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谢∶『多蒙专程下顾,隆仪尤其心感。天南万里,何况烽火,居然得尝家乡风味,太难得了。』 『说实话,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视线又落在正在装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没有好东西请何老爷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个果碟子走过来说,四个果碟子是她带在路上的闲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枣、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黄埭瓜子。 『谢谢!』何桂清目光随着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转,蓦然警觉,这忘形的神态是失礼的,便收拢眼光,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刚到。』 『从杭州来?』 『不,到上海有几天了。』胡雪岩说,『本想请个人来送信。因为久慕云公,很想见一见,所以专诚来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儿日勾留?』 不说耽搁说勾留,这些文绉绉的话,胡雪岩是跟嵇鹤龄相处得有了些日子,才能听懂,因而也用很雅饬的修辞答道∶『此来专为奉谒。顺道访一访灵岩、虎丘,总有三、五日盘桓。』 『老兄真是福气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说∶『隽侣又携,载酒看山,不要说是这种乱世,就是承平时节,也是人生难得之事。』 阿巧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估量必是在说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话。再看这位『何老爷』,是『白面书生』的模样,不道已经戴上了红顶子,说来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转念又想,『说书先生』常常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放作『七省巡按』,随带上方宝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怕正就是象眼前『何老爷』这样子的人。 心里如此七颠八倒的在想,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 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书生』,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不断在想∶她是什么路数,与胡雪岩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讲些什么?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觉,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我告辞!』他说,『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请教。』 『不敢当。』 『雪岩兄!』何桂清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客套。雪轩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说你「足智多谋,可共肝胆」,我有好些话,要跟老兄商议。』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说,『我不约别人,就是我们两个。回头我具柬贴来。』 于是胡雪岩将何桂清送了出门,等他上了轿,回到自己屋里,看见阿巧姐在收拾果盘,想起她刚才跟何桂清眉来眼去的光景,心里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劲。 『这位何老爷,』阿巧姐说,『看上去年纪比你还轻。』 『是啊!』胡雪岩说,『我看他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话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说话,胡雪岩也懒得开口,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东想西,百无聊赖。看看天快黑下来了,外面又有掌柜的声间,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爷,胡大老爷!』 这声音喊得人心慌,赶紧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前面是掌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