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胡雪岩才知道是指黄宗汉。官场中好用隐语,尤其是指到大人物,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个古人来代替,说破了不希奇,但肚子里墨水不多,还真不知人家说的是啥?这一点是自己的一短。看起来虽不能『八十岁学吹鼓手』再去好好念两天书,至少也得常跟嵇鹤龄这样的人请教请教。 这是附带引起的感想,暂且抛开,为王有龄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不敢轻忽,很用了些心思。 『怎么?』看他久久不语,王有龄便问∶『你另有想法?』 『我想先请问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么样?』 『总算不错。』 『那么是希望他留任了?』 『这也不然。』王有龄答道∶『此人甚难伺候。如果换个人来,于我无碍,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动身。』 『我懂了!』胡雪岩点点头说∶『最妙不过,何学使能调到浙江来。』 何学使是指何桂清,听他这一说,王有龄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极兴奋地说∶『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倒不妨问问他看。』 『不是问,是劝!』胡雪岩说,『劝何学使趁早活动。自然要一笔花费,我们替他想办法。』 这下是王有龄凝神不语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点头,一副欣然有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岩暗暗得意,能使人颠倒如此! 『你的主意真不坏!我想何根云一定乐从。第一,学政虽也是二品官儿,到底不及巡抚是方面大员,第二,江苏到底是危疆,浙江虽不及江苏大,毕竟兵火未及,而况军务部署,已有基础,只要「保境安民」四个字能够做到,前程大有可观。何乐不为。』 『那一来,』胡雪岩笑着揭破他心里的话,『雪公知府「过班」,就轻而易举了。』 『当然!调首府也在意中。』王有龄说、『这件事,最好是我自己去,不过越省为人代谋,风声太大,「江夏」的气量狭,在定大不高兴,此外,只有雪岩,你替我去走一趟如何?』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时间上实在抽不出空,上海的生意急待料理,而何桂清还不知在何处,江苏学政原驻江阴,自从太平天国一出现,江阴存身不住,流徙不定,同时因为道路艰难,要去找他,怕要费好些周折。 看他面有难色,王有龄自然体谅,便改变了一个主意∶『这样吧,我亲笔写封信,请你带到上海,雇专人投递如何?』 『这当然遵办。』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何学使此刻驻节在哪里?』 『想来应该在苏州。你到上海再打听吧!』 这样说定了,又谈了与彼此利益有关的事,等胡雪岩告辞时,已经深度,王有龄用他自己的轿子,派四名亲兵,持着官衔灯笼,送他回去。到家一看,芙蓉和梅玉都还未睡。 『怎么样?』胡雪岩笑着问道,『你们在家做些什么?』 『姨娘跟我在描花样,要做一双鞋子,孝敬奶奶。』 『哪个做?』他问,『是你还是你姨娘?』 『我倒想跟姨娘学了做,哪里有工夫呢?』 这句话触动了胡雪岩的灵机,偷空把芙蓉找到一边,叮嘱她把梅玉留了下来,胡雪岩原就觉得带着梅玉,是个累赘,只是另有作用,不能不编一套正大光明的理由,如今看梅玉与芙蓉投缘,便乐得改变主意。 『就怕她不肯,徒然碰个钉子。』 『碰就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胡雪岩说。『你眼光要放远来! 预备在胡家过日子,就得先拿梅玉收服,她是老大,将来帮着你说两句话,很有用的。『 想想不错!姑老爷姑太太是『公亲』,分家之类的家务,总是请『公亲』 到场,主持公道。娘家人是『私亲』,不能出场的,为将来着想,这时候值得在梅玉身上下番功夫。 于是这一夜胡雪岩孤眠独宿,芙蓉找了梅玉一起同床,刻意笼络,把梅玉说动了心,只要父亲答应,她愿意在芙蓉这里住些日子。 明明是做父亲的出的主意,而提到这话,却还犹豫作态。最后算是允许了,答应从上海回来时,先到湖州来把她带回杭州。倘或上海逗留的日子过久,而梅玉思归时,便由陈世龙护送回去。 芙蓉的事,在胡雪岩仿佛下棋,摆了下梅玉这粒子。胜券可操,不妨暂时丢开,自己计算了一下,为这桩家务,耽误的工夫已多,便不肯多作勾留。 这一天跟郁四匆匆一晤,到钱庄里看了一下,连丝行的事都无暇过问,当天便拿了王有龄的信。和采办军装的单子下了船,吩咐多雇水手,连夜赶路,直放松江。 『你来到正巧!』尤五一见面,就这样说,『丝茶两项,这几天行情大涨,机会好极!』 『怎么?』胡雪岩问∶『是不是有什么禁运的消息?』 『对呀!你看。』 尤五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来,上面抄着一通『折底』,是两江总督抬良的原奏,大意是说小刀会『通洋』有据,唯有将福建、浙江、江西的丝茶,暂行停运到上海,使洋商夫自然之利,急望克复,方能停止对小刀会的接济。 『这两大都在传说,除此以外,还有严厉的处置。』尤五又说,『官军已经决定,非把上海克复不可。』 接着,尤五又谈了最近的战局。从胡雪岩离开上海以后,江苏的绅士,便捐款募了一千『川勇』,由四川荣县籍的派赴『江南大营』效力的刑部主事刘存厚率领,隶属于江苏按察使吉尔杭阿部下。同时太仓的举人钱鼎铭与嘉定的举人吴林,又办团练,配合官军反攻,所以嘉定、青浦,首先克复,宝山、南汇、川沙,也次第落入官军手中,目前是由吉尔杭阿与刘存厚,合围上海县城。不过刘丽川是不是马上会失败?却在未定之天,因为洋商的接济,相当有效,刘丽川有粮食、有军械弹药,守个年把,也是很可能的事。 『这得要好好筹划一下。』胡雪岩问,『应春兄呢?』 『在上海。』谈到这里,尤五叹口气,欲言又止。 『五哥,怎么回事?』 『唉!家丑。跟你自然不必瞒,不过这话真不知从何谈起。』 尤五是极外场的人物,说话爽利干脆,有时需要婉转陈词的,也是娓娓言来,从来没有什么吞吐其词、难以出口的。只有这时候是例外,胡雪岩凝神细听,费了好半天,才算弄明白,原来是七姑奶奶私奔,在上海跟古应春住了在一起。 这种情形,俗语叫『轧姘头』,是极丑之事,衣冠缙绅之家,甚至连这句俗语都不上口的,那就无怪乎提到此事,忸怩万状了。胡雪岩甚为诧异,诧异的不是七姑奶奶有此大胆举动,而是古应春何以如此不顾朋友的交情和自己的体面,而更为不解的是,古应春信中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露过。照道理说,至交好友,而且他还是替他们拉拢,将来要做大媒的,古应春有什么理由,瞒着不说? 这样转着念头,他不由得说了句∶『老古太不对了!』 事情已经揭明,就比较不觉得碍口,尤五答道,『江湖上要说公话,这件事其实怪不得老古。总而言之,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宝贝妹子!』 『喔,』胡雪岩追问着,『怎么说是怪不得老古?』 于是尤五又为难了,语焉不详地透露了经过。胡雪岩一半听,一半猜,仿佛是七姑奶奶到了上海,锲而不舍地钉住了古应春,然后有一天在她所租的寓所中,留古应春喝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古应春颓然大醉,胡里胡涂成就了『好事。』 『事后老古跪在我面前赔罪。小爷叔。做事情要凭良心,哪怕是圣人,到了那步田地,只怕也要落水。我只好这样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说,他要专诚到杭州来请你出面做媒。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倒也罢了。哪知道横途里岔出个程咬金,三斧头把古应春劈得招架不住。『 『怪了!』胡雪岩疑云大起,『是不是老古另有原配?从前跟我说的话不实在。果真如此,我倒要好好问他一问。』 『不是,不是!』尤五答道∶『是他们古家门里的族长,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刚好到上海来看孙子,坏在老古太守道理,跟他去禀告这件事,哪知不讲还好,一讲了,白胡子老头大为反对,说他们古家门里,从无再醮之妇,不准!老古再三央求,托了人去说情,一句回话∶要娶可以,他要开祠堂出他的族!这件事,现在成了僵局。』 『这些话是老古自己跟你说的?』 『是的。不过,』尤五又说,『我托人去打听过,话不假。』 『那么,七姐呢?』 『唉!女心外向。』尤五叹口气说,『一个月在家里住不到十天,一直在上海,跟老古已经做了人家。不过阿七自己说,老古从来没有住在她那里过。就这样子,也够我受的了!』 『五哥』,胡雪岩便劝他,『哪个不晓得七姐是女中丈夫。她做的事,不好拿看一般妇道人家的眼光去看她的。我相信人家不会笑话你,你何必郁在心里?』 『话是不错,这件事总要有个了局。』 『等我到了上海再说,总有办法好想的。』 第二十二章 当天两个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记丝栈。古应春得信赶来相会。见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听取古应春谈上海的市面,丝价是涨了,由于庞二的支持,大家都齐心一致,待价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厉害,千方百计,自己到内地去收丝,辗转运到上海集中放洋。 『这局面当然不会长的,第一,费事,第二,成本不轻,第三,两江总督衙门等出了告示,为了维持威信,各处关卡,自然要派兵盘查,严禁闯关。 照我看,『古应春很兴奋地说,』洋人快要就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胡雪岩听此报告,自感欣慰。不过此行要办的事极多,得分缓急先后,一样一样来办。首先要打听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这就不晓得了!』古应春说,『学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岁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总打听得到的。这件事交给我。』 『不光是打听,有封紧要信要专人送去。』 『这也好办。你把信交给我好了。』 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谈浙江要买洋枪的事。古应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后,已经作过初步联络,只是那个洋人到宁波去了,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暂且等待。 最急要的两件事谈过,那就该谈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须得回避,所以一个眼色抛过去,尤五便托词去找朋友,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五哥,』古应春说,『我替老胡接风,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动刀动叉的,我也嫌麻烦,你们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瞒得我好!』 这一说,古应春立刻不着急了,『你是说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瞒你,就是我不够朋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如果你也不谅解我,我就没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说给我听,大家一想想办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这头媒。』 听得这两句话,古应春大感宽慰,『我就是怕信里说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来了,所以索性不说。原是要等你来替我做个军师。』古应春说,『这件事搞成这么一个地步,你不晓得我心里的着急。真好有一比┅┅』他咽着唾沫说不下去了。 『好比什么?』胡雪岩问道∶『你作个比方,我就晓得你的难处在什么地方?』 『我好比「鬼打墙」,不知道怎么一下,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胡雪岩笑着说,『酒能乱性,又碰着一向喜欢的人,生米下了锅,却又煮不成熟饭,实在急人!』 『对,对!』古应春抚掌称妙,『你这个比方真好。我和你说句心里的话,到了她那里,馋在眼里,饿在肚里,就是到不了嘴里,就为的是煮不成熟饭!』 『怎么?真的从那晚以后,就跟七姐没有「好」过?』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话,说是七姑奶奶告诉过他,古应春从来没有在她那 里留宿过一夜,如今又听他本人这样表示,心里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脱略,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鸳鸯未续,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极熟,无话不谈,论及闺阁,虽伤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于是胡雪岩便笑道∶『干柴烈火,就只烧过那么一回,这倒有点奇怪了!』 『说破了,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是为了两层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该当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说的,「酒能乱性」,另当别论,第二,婚事还有周折,后果如何,颇难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说对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内情的人,一定说我始乱终弃,洋场上好说闲话的人最多,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名声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让人说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肃然起敬,『老古,』他收敛了笑容,说了句使古应春深感安慰的话∶『照你这样的存心,姻缘也不会不成。时候还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应春略一沉吟,这样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里去吃饭。今天家里还有点菜。』 这样的语气,显得古应春跟七姑奶奶已经象夫妇一样,只欠同圆好梦而已。同时也听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坏。一双两好,顺理成章的事,偏有那个『程咬金』来讲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种不服气的心思,当即拍胸说道∶『老古,你放心!你们那位老族长,看我来对付他。』 『慢来,老胡!』古应春惴惴然地说∶『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过书,你千万不可鲁莽,你倒说说看,是如何「对付」?』 『 「对付,这两个字,好象不大好听。其实我不是想办法叫他」吃瘪「,是想办法叫他服贴。』 『那就对了。』古应春欣然问道。『你快说来听听,让我也好高兴高兴!』 『此刻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只好说是放心。事情要做起来看,办法倒有一个,不过要我先跟七姐谈了再说。』 『啥时候谈?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样这样,我陪你去了以后,我到外国伙食店去买些野味,你就在那里谈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古应春便雇了一辆『亨斯美』的马车,到了棋盘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见面,七姑奶奶喜不自胜,『小爷叔,』她说,『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后,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贵人到,果不其然你来了!真正救命王菩萨!』接着又瞟着古应春说∶『那是他们的姓不好!遇着这么一个牛脾气的老「古」板,真把我气得胃气都要发了。』 『不要气,不要气!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包你也姓古!』 听得这话,古应春便站起身来,依照预先商量好的步骤,托词到洋人伙食店去买野味,离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态度便不同了,在古应春面前,她因为性子好强,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时与胡雪岩单独相处,就象真的遇见了亲叔叔似地,满脸委屈、凄惶,与她平常豪迈脱略的神态比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 『小爷叔,』她用微带哭音的声调说,『你看我,不上不下怎么办?一辈子要争气,偏偏搞出这么件争不出气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实实在在是没脸见人。小爷叔,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要急!办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谨慎地问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们感情好得分不开,还是为了争面子?』 『两样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讲到面子,总是女人吃亏。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枪耍得自己扎伤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于听人的语气,入耳便觉话外有话,随即问道∶『你耍的什么花枪?』 问到这话,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杂在一起,连胡雪岩那样精于鉴貌辩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怎么?』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说不出口就算了!』 『话是说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爷叔不相信。』 『这一点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别样本事没有,人家说话,是真是假?真到几成帐,假到什么速度,都瞒不过我。』 『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变,变得诚恳了,『这话呢,实在要跟小爷叔才能说,连我五嫂那里,我都不肯说的。说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问小爷叔,外头怎么说我?』 『外头?哪里有外头!我只听五哥告诉过我。』 『他怎么说呢?』 『酒能乱性』之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这样答道∶『五哥说,这件事不怪老古。』 话虽含蓄,七姑奶奶一听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象自轻自贱,天在上头,』她说『实实在在没有那回事!』 『没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这一问,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样口没遮拦的人,也不由得脸生红晕,她正一正脸色,敛眉低眼答道∶『小爷叔是我长辈,说出来也不碍口,到今天为止,老古没有碰过我的身子。』 『原来是这回事!』胡雪岩越觉困惑,『那么,「那回事」是怎么来的呢?』 『是我赖老古的。』 『为啥?』 『为啥!』七姑奶奶这时才扬起脸来,『难道连小爷叔你这样子的「光棍玲珑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应春变卦,故意灌醉了他,赖他有了肌肤之亲,这样古应春为了责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应娶他了。 这个手法是连胡雪岩都梦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与一般妇女不同,也就在这个手法上充分显现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于如此大胆地作破釜沉舟之计,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当她亲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满,『你真真想得出!』他说,『不要说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说的话,真正叫正人君子、万一老古没有肩胛,你岂不是「鞋子没有着,先倒落个样」?好好的人家,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脸上都没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这句话说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异常不安,『啊哟哟!』她搓着手,吸着气说∶『小爷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没有想到,会害五哥坍台!这!这怎么办呢?』 她这副着急的神态,胡雪岩从来没有见过,于心大为不忍,赶紧想安慰她,但灵机一动,觉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劝,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抓住了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他越发把脸板了起来,『七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说一句,你做事只顾自己高兴,不想想人家。象这种自毁名节的做法,坏你们尤家的名声,想来老太爷老太太在地下也会痛心。你的脾气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责备,涨红了脸,盈盈欲泪,只拿求取谅解和乞援的眼色看着胡雪岩。 『女人总是女人!』胡雪岩换了恳切柔和的声音说∶ 『女人能干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你象男人那样子能干,只有嫁个没用的丈夫,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就决不会有好结果。为啥呢,一个有骨气的丈夫;样样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场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响,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遇到的人总是夸她怎么能干,怎么能干,不是恭维她『女中丈夫』,就是说她比男人还管用,胡雪岩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要好好的想一想,这一细想,就象吃橄榄那样,上口酸涩,回味弥甘,这多少年在场面上处处占上风,但私底下作为一个女人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灯独对、衾寒枕单的时候,场面上『七姐、七姐』 叫得好响的声音,一无用处,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烧饭洗衣裳,吃苦也有个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刚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样,那就是只阳不阴。只刚不柔,还成什么世界?再说,一对夫妻,都是阳刚的性子,怎么合得拢淘?七姐,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指名问到,七姑奶奶自然不会再沉默,应声答道∶『不错!小爷叔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子的脾气。』 『现在改也还来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极快。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说∶『我试试看。』 『对!只要你有决心,要争口气,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说下去。 七姑奶奶当然要追问∶『改不掉会怎么样呢?』 『改不掉?我说句老实话,你还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拢的。』 这句话她觉得说得过分,但不便争辩,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爷叔的话。』七姑奶奶抢着说,『老古也常来常住,他没有说过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静地答说,『一则,这时候大家要客客气气,二则,男女双方,没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会变的!老古着重你的是心好,脾气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长处,变成短处,要把你的短处改过,变成 长处。『 这两句话说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爷叔这两句话有学问,我要听!』 『那就对了,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骂,何必去做?』胡雪岩接着又问∶『七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睁大了一双眼问∶『改啥姓?为啥?』 『这个姓,当然不辱没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还有句要紧话要问你,古家那位老族长见过你没有?』 『没有。他们古家什么人我也没有见过。』 『那好!一定成功。准定用我这条瞒天过海之计。』 胡雪岩这一计,是让王有龄认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说是义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应春求亲要向王家去求,女家应允亲事。也由王有龄出面付庚贴。 这一来,古家的老族长看在知府大老爷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晓得了实情,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既未谋面,要瞒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口,『小爷叔!』她说,『你真正是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头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千里。不过,』她忽然双眉微蹩,笑容渐敛,『王大老爷啥身分,我啥身分?怎么高攀得上?』 『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还有,』七姑奶奶又说,『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为你好,五哥无有不答应的,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会,通前彻后思量遍,没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点顾虑∶自己象不象知府家的姑奶奶? 这样一想,便又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说,『要象个官家小姐!』 『对!这才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只听辘辘马车声,自远而近,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说一声,『老古回来了!』随即掀开窗帘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来看,只见暮霭中现出两条人影,隐约分辨得出,一个是古应春,一个是尤五。等上楼来一看,果然不错。古应春把一大包熏鹌鹑之类的野味交给七姑奶奶时,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么样?』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郁悒,一扫而空,所以问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这一问,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双眼左右环视,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上,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不闻不问,也不常来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内心相当不满,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 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她说, 『这件事要问五哥。』说完,翩然下楼,到厨房去了。 于是,胡雪岩把他的办法,为他们说了一遍。古应春十分兴奋,而尤五则比较沉着,所表示的意见,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 『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我是晓得的,一说一定成功。不过我们自己要照照镜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爷不嫌弃,旁人会说闲后。』 『五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你难道是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说实话,』他说,『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 事。俗语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我现在就常想到这两句话。』 胡、古两人都不作声,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觉得以保持沉默为宜。 『这不谈了。就照小爷叔的办法,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请小爷叔吩咐。』 『这是小事。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事情要这样做法,就算原来所谈的亲事,已经不成功,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这样子才装得象。』 『对!』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这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对古应春笑道∶『对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 既是有趣的笑话,何不说来大家听听,偏要背着人去讲?可见这笑话与自己有关。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连尤五也觉得奇怪,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迹,他却真的笑了,笑声甚大,因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悦,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操,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 『笑啥?』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说来让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不约而同的对看了一眼,相互征询意见。 『这话应该说明白它!』尤五很认真的说。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他把古应人拉到一边,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那天五更梦醒,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 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般『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不用说真个消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胡里胡涂、不知不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 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作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样的细功夫,胡雪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作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 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希奇,上刀山、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象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得多么凶似地。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象青眼,而且讲话也台道理,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 约定了地方,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一面派『相帮』去催怡情老二回来。 『怎么玩法?』尤五问道,『是邀人来吃酒,还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净俏刮,一口吴侬软语,比怡情老二说得还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奋勇,『我来做个「花头」。摆个「双台」吧!』 『胡老爷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说∶『客人少了,摆双台不象呢。』 『摆双台』不一定摆两桌,她这样说是表示当客人『自己人』,替他节省,胡雪岩对花丛的规矩还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却懂她的意思,同时料知胡雪岩一时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请!便老实说道∶『阿巧姐的话不错! 要做花头,有的是辰光。等老二来了再说。『 阿巧姐也附和着,胡雪岩只好作昙。两个人在套房里,隔着一只烟盘,躺在红木炕床上闲谈着,等候怡情老二。 『这个陈巧娘姨倒还不错。』胡雪岩说,『今年快三十岁了吧?』 『怎么样?』尤五笑道∶『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许之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门帘掀处,怡情老二翩然出现,见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问讯。接着,古应春也到了,他要抢着作东,北里冶游,有套不成文的法则,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这家到那家,名为『翻台』,古应春为了生意上交际的需要,有个相熟的户头,名叫『虹影楼老七』,就在前一条弄堂『铺房间』,约胡雪岩先到那里吃一台酒,再翻回来在怡情院吃消夜。 『没有这个规矩。』怡情老二反对,『自然是先在这里摆酒,再翻到虹影楼去。』。 胡雪岩也认为应该这样,但尤五另有打算,摇手说道∶『照老古的办法。 回头来吃消夜。小爷叔不回丝栈了,今天晚上在你们这里「借干铺」。『 既然如此,当然是先到别处吃花酒,最后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动了。所以怡情老二点头同意,而且打算着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将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间,让给胡雪岩住。 于是一起到了虹影楼,进门落座,古应春就叫取纸笔写请客票。胡雪岩征尘甫卸,惮于应酬之繁,便阻止他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三个人玩玩吧!』 这一来改了写局票,第一张是怡情老二,写完了,古应春拈笔问胡雪岩,『小爷叔,』他改了称呼,『叫哪个?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眉香老四?』 『市面勿灵!』虹影楼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节就不做了。』 『这样吧,』尤五代为做主,向古应春说道∶『你们做个「联襟」吧,叫老九来陪小爷叔。』 『老九?』古应春说,『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拢』的雏妓叫『清倌人』,古应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楼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养,而胡雪岩却了解尤五的用心,赶紧说道∶『就是清倌人好。』 这一说,主随客意,古应春便把局票发了出去,一个在楼上,一个隔一条弄堂,不费工夫,所以等席面摆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楼老九都到了,各人跟着一名提了胡琴的『乌师』,准备清唱下酒。 席面甚宽,『小姐』不必按规矩坐在客人身后,夹杂并坐,胡雪岩拉青虹影楼老九细看,见她刘海覆额,稚气未脱,便问∶『你今年几岁?』 『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楼老七,再回脸看她,一个鸭蛋脸,一个圆脸,面貌神情,完全两路,因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问到这话,虹影楼老九笑而不答,古应春接口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亲姐妹?不过,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拢,不妨跟虹影楼老七去谈,他无意于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应春就,『你唱一段什么?』 『胡老爷喜欢听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样子老九肚里的货色还不少。』 『不错!』古应春说,『女大十八变,论色,现在还看不出,论艺,将来一定行。』 『谢谢你。姐夫!』虹影楼老九嫣然一笑,现在两个酒窝,显得很甜。 『论色,将来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养。』 『全靠胡老爷捧场。』虹影楼老七,接着胡雪岩的话说,然后又轻声去问古应春,他住在哪里? 『你问这话做啥?』古应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爷没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虹影楼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说!』 说得很轻,咕咕噜噜听不清什么,尤五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有话不会到枕头上去说!吃酒!吃酒。』 虹影楼老七见客人发话,急忙赔笑道歉,亲自执壶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调,这才把席面槁得热闹了起来。 一曲既罢,来了张局票,交到虹影楼老九手里,她说一声∶『对不起! 回头请过来会。『起身而去,这一下席面顿时又显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为不满,『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转局。』他说,『这种花酒吃得真没有味道!』 这一说,虹影楼老七自然不安,说好话,赔不是。尤五爱理不理,胡雪岩懒得答话,一时场面上弄得很尴尬,虹影楼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嗔怪古应春不开口帮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还怪我!』古应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开口相劝,『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决不敢故意怠慢贵客的。』一面说,一面将尤五拉了一把。 这个不曾开口,胡雪岩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都怪我!』他举杯向古、尤二人说道,『罚我一杯。』 这罚的是什么名堂?古应春正想发问,胡雪岩抛过一个眼色来,暗示息事宁人,倒使得他越觉歉然,想了想,对怡情老二说道∶『到你那里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怡情老二为了『小姐妹』的义气,面有难色。 『这里很好!』胡雪岩故意说道∶『老七,请你拿块热手巾给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劝告古应春和尤五,逢场作戏,不必认真。那两个没有表示,怡情老二却大为感动,说他脾气好,能体谅人,不知道哪个福气的,做着这一号好客人。 这一说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边,附耳低语,怡情老二一双俏眼,只瞟着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说了句∶『包在我身上。』 『听见没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会意,报以感谢的一笑,古应春却不明白,但察言观色,料知是一桩有趣的事,而这桩趣事,决不会发生在虹影楼,便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一走,让虹影楼老七的面子过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劝,总算又坐了下来,但意兴已颇阑珊。 勉强坐到钟敲十下,才算终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摆酒,煮茗清谈,反倒有良朋聚首之乐。胡雪岩便讲他在湖州的遭遇,与刘不才的妙闻。尤五听了,只觉得有趣,古应春却是别有会心。 『这位刘老兄倒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能不能叫他到上海来?』 『当然可以。』胡雪岩问∶『莫非你有用他之处?』 『对!这个人是「篦片」的好材料。』古应春说,『十里夷场,光怪陆 离,就要这样的人,才有办法。我想请他专门来替我们陪客,贵家公子,纨袴子弟,还有些官场红员,都喜欢到夷场上来见识见识,有个人能陪着他们玩,说什么话都容易了。『 这个看法与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就写信把刘不才找来。 接下来又是大谈生意,古应春的主意很多,从开戏馆到买地皮,无不讲得头头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会繁荣这个基础上,而要上海繁荣,首先要设法使上海安定。夷场虽不受战火的影响,但有小刀会占领县城,总是肘腋之患。同时江苏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较劲,阻隔商贩,夷场的市面,也要大受影响。这样联想下来,胡雪岩便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老古,』他说,『我看我那票丝,还是趁早脱手的好。』 『怎么?』古应春很注意地问∶『你是怎么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在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你们说,我这话对不对?』 古尤二人,都深深点头,『小爷叔,』古应春不胜倾服地说,『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扰两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从中有人出来调停,就此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说来说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里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说得上话,就是我们自己官场里,这条线不知怎么样搭法?』 『有条路子,我看可以试试。』尤五慢吞吞的说道∶『何学台那里!』 『对,对!』古应春说,『这条路子好!何学台虽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讲江苏军务的,我看能见他一面,一定有些好处。』 『要见他也容易,不过请王大老爷写信引见,费些周折。』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看这样,索性你自己去一趟,当面投王大老爷的那封信,不就见着了吗?』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应春的声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欣然接纳了胡雪岩的建议。只是贸贸然跑了去,空谈无益,总得先在英国领事那里作个接触,探明意向,估量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才好下手。这一来,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封信也是要紧的。』古应春决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认识了何学台,见机行事,一方面仍旧请小爷叔写信给王大老爷,请他出一封荐函来,备而不用。』 『都随你。那封荐函上怎么说法,你索性起个稿子,我寄到湖州,请他抄一遍,盖印寄来,岂不省事?』 兴致勃勃的古应春,当时便要动笔,尤五看时过午夜,不愿误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劝阻,说等明天再办也不迟。接着,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着胡雪岩去『借干铺』。 『今天实在怠慢,』古应春歉意地说,『虹影楼那顿酒扫兴之至。老七还要托我请你捧场,真正不识相。』 『那也无所谓。』胡雪岩说,『反正花几个钱的事。我也要有个地方好约朋友去坐,就做了那个清倌人吧!』 『算了,小爷叔!』尤五说道,『我劝你象我这样子也蛮好。』 这句话古应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却懂,如果对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处小房子。湖州立了个门户已经在打饥荒了,何苦再惹一处麻烦?不过当着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绝,只好敷衍着说∶『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经灯火阑珊,只有楼上前厢房还有一台酒在闹。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间略坐一坐,古应春首先告辞,接着是尤五道声『明朝会』,怡情老二诡秘地一笑,相偕离去。 阿巧姐却始终不曾露面,一个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铺衾安枕,接着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脚。杂事已毕,掩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么一个安排?只凝神静听房门外面,脚步声倒有,都是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不曾见有人推门进来,而自鸣钟已经打了数下,自笑是『痴汉等老婆』,懒洋洋地上了床。 这一天相当累,心里有事,眼皮却酸涩得很,蒙蒙胧胧地睡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被中伸进一口冰冷的手来,『啊!地一声,不等他开口,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会意,身子往里面一缩,腾出地方来容纳阿巧姐。她钻进被窝,牙齿冻得『格格』发抖,同时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意在取暖。 『怎么冻得这样子?』胡雪岩转过脸悄悄问说。 『前厢房断命客人,到三点钟才走。』阿巧姐说,『今天轮着我值夜,风又在,冻得我来!』说着吸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胡雪岩好生怜惜,翻个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头钻在他胸前,他的一双手自然也就不老实了。 一面膜索着,他一面问∶『阿巧,你今年几岁?』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说,『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来生了。』 『那么多少呢?』 『我属羊的。』 『属羊?』胡雪岩在多底拿起阿巧姐的纤纤五指,扳数着说,『今年咸丰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岁。』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当然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算法,但心里总是高兴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岁。』 『大家都说胡老爷一双眼睛厉害,会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问道∶『象你这样的人才,为啥不自己铺房间,要帮人家?』 『吃这碗饭,三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见多识广,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还要铺啥房间?』 『这话倒也不错。』胡雪岩又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未似的雀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 看她这个姿态,明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踉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 『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誉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会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 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 『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淘*书*客|www.taoShuke.Cn,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 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的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 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静不安静?』 『怎么不安静?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象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