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 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 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 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交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满达成任务,深感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 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色,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交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交易,你说怎么就怎么。这样总行了吧?』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的交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高。但好事来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交代。』 『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万无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 『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 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二手下的『朋友』。 『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上海,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 『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说明经过。栈单不必交给我。』 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 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 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 『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交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 『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插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 『认是认得,交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 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肉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交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交他一交,请你替我写介绍信。』 『一句话!』胡雪岩起身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 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桃报李,他交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 这使得胡雪岩对庞二又有深一层的了解,做事不但豪爽,而且过节上的交代,一丝不苟,十分漂亮。 第二十章 有了这封委托书,胡雪岩要好好的动脑筋了。 他不断跟古应春有书信往来,上海方面的生意,是托古应春代为接头,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应春代达。所以庞二这面谈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古应春,然后料理杭州这方面所经手的事务,预备在十二月初动身到上海,尽月半以前把丝卖出去,好应付公私帐目。然后开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计划,大干一番。 不多几天,古应春的回信来了,让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变了卦,表示年关以前,无意买丝。表面是说,他们国内来信,存货已多,可以暂停。实际上照古应春的了解,外国人也学得门槛精了,知道中国商场的规矩,三节结帐,年下归总,需要大笔头寸。有意想『杀年猪』。如果胡雪岩价钱不是扳得太高,则洋人为了以后的生意,也下会赶尽杀绝。 『事情麻烦了!』胡雪岩跟刘不才说,『我自己要头寸在其次,还有许多小户,不能过关,一定会倒过来恳求洋商,虽然他们这点小数,不至于影响整个行情,但中国人的面子是丢掉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已经把胡雪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世上没有难得倒他的麻烦,所以语气非常轻松,『你调一笔头寸帮小户的忙,或者买他们的货,或者做押款,叫他们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吗?』 胡雪岩最初的计议就是如此,难就难在缺头寸,所以听了他的话,唯有报以苦笑。 这一下,刘不才也看出意思来了,『老胡,』他说,『我看庞二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见洋人这样可恶,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 他的实力雄厚,如果愿意照这个办法做,岂不就过关了?『 话是说得不错,但自己有许多公私帐务,一定要有个交代,那又如何说法?这非得细细地通盘筹划一番不可。 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一夜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现款。 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间心血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 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白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转不灵,阜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 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 『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 『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 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 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上海两方面的交代,细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干,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 『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 「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 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不得! 『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 『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我的烂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 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阜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眉苦思时,嵇鹤龄到阜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见,你何以清瘦如此?』 异姓手足,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得人瘦?』 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 『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 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总得想办法罗!』 『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 『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句话。』 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父子的路子,龚家父子又走了黄抚台三姨太的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枪,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 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 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枪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满意,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父子居间? 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枪起码有十二两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枪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龚家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熟,可以为你先容。』 『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交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枪,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上海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会眼红,如果在上海起运,不管陆路水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 『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事,怕有点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 『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乱子,龚家父子会惹极大的麻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 『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交货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货,黄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敬送了没有?』 『还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 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父子越过他这一关,以同乡内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黄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 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 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寒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 『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东西吃残的。』 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枪合同的毛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交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打抱不平的办法。毛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父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 『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鸡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 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 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说你的。』 『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枪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内行,不妨上他一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枪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 『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黄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 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 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麻烦,答一句∶『长话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 『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迷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只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 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色的『冬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饱,该办正事了。 是不是拟说帖?『 『对了!』嵇鹤龄问道∶『你还能动笔不能?』 『有何不能,「太白斗酒诗百篇」,何况平铺直叙一说帖?』 『那好!你先喝着茶,抽两袋烟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于是两个人移坐窗前,悄悄的商议,因为有些话不便当着裘丰言说,首先就要考虑他个人的利害。 『这个说帖一上,黄抚台自然把裘丰言恨得牙痒,将来或许会有吃亏的时候,我们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点西洋,黄抚台这个人,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这一来反倒对老裘另眼相看。』 嵇鹤龄想了想说∶『这一层暂且不管,只是这个说帖,要弄得象真的一样才好。』 『本来就要有这个打算。真的这笔生意能够拿过来,二十五两银子一支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包定有钱赚。』 等这一点弄明白了,说帖便不难拟,移砚向灯,他们两个人斟酌着一条一条地说,裘丰言便一条一条地写。写完再从头斟酌,作成定稿,说好由裘丰言找人去分缮三份,一份送抚台,一份送藩台。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去妥。 『好!这都归我。现在问下一步,说帖送了上去,黄抚台要找我,我该怎么说?』 『黄抚台不会找你!』嵇鹤龄极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龚家父子来找你。』 『那总也要有话说啊!』 『这不忙!他来找你,你来找我。』 『等我来找你,你的「过年东道」就有着落了。』胡雪岩觉得这话不妥,因而紧接着笑道,『这是我说笑话,不管怎么样,你今年过年不必发愁,一切有我!』 『多谢,多谢!』裘丰言满脸是笑,『说实话,交上你们两位朋友,我本来就不用愁。』 说到这里,裘丰言站起身来告辞,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离了槛家,约定第二天晚饭时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头。 裘丰言感于知遇,特别实力,回家以后,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发散,洗过一把脸,喝过两杯浓茶,神思便已清醒,于是挑灯磨墨,决定把这通说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递。 这一番折腾,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帐子里』娇嗔『∶』半夜三更,又是这么冷的天气,不死到床上来,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这真是新闻了,裘丰言一天到晚无事忙,从未动笔办过公。事,而况又是如此深宵,说有公事,岂非奇谈! 『你骗鬼!什么公事?一定又是搞什么「花样」,穷开心!』胖太太又说,『快过年了,也不动动脑筋,看你年三十怎么过?』 『就是为了年三十好过关,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罗嗦,我早早弄完了,还要上院。』 听说上院,就决不是搞什么『花样』,胖太太一则有些不信,二则也舍不得『老伴』一个人『拼老命』,于是从床上起身,走来一看,白折子封面写着『说帖』二字,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丰言搓一搓手说,『何苦陪在这里受冻。』 『你在这里办公事,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听得这话,裘丰言的骨头奇轻,伸手到她的脸上,将她那象泻粉似的皮肉轻轻拧了一把,然后提起笔来,埋头疾书。 他的一笔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过五更时分,胖太太劝他先睡一会,裘丰言不肯,吃过一杯早酒,挡挡寒气,趁着酒兴,步行到了巡抚衙门,找着刘二,道明来意。 由于裘丰言为人和气,所以人缘极好,刘二跟他是开玩笑惯了的,把『裘老爷』叫成∶『舅老爷!』他笑着说道,『已经冬天了,「秋风」早就过去了,你这两个说帖没得用!』 『难道上说帖就是想打秋风?』裘丰言答道∶『今年还没有找过你的麻烦,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 『怎么帮法?』 『马上送到抚台手里,不但送到,还要请他老人家马上就看。』 『有这么紧要?』刘二倒怀疑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裘丰言已听嵇鹤龄和胡雪岩谈过,知道刘二对龚家父子亦颇不满,心想,这件事不必瞒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处,悄悄说道∶『我有个户头要推销洋枪,这件事成功了,回扣当然有你一份。』 『推销洋枪!』刘二细想一想,从裘丰言跟胡雪岩的关系上去猜测,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有数了。倘有信息送哪里?』 这句话把裘丰言问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么『信息』?如果是黄抚台的约见,则嵇鹤龄已经说过,不会有这样的情形。看起来,这个推断还是不确,得要预备一下。 『你是说抚台会找我?』裘丰言想了想答道,『你寻我不易,这样吧,我下午再来一趟。』 『也好!如果有信息,而我又不在,必定留下信,否则就是没有消息,你请回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裘丰言方始回家补觉,一睡睡到午后两点才醒,只见胖太太递给他一封信,是胡雪岩写来的,约他下午三点在阜康钱庄见面。 原来说好了,晚上仍旧在嵇家相会,如今提前约晤,必有缘故。裘丰言不敢怠慢,匆匆漱洗,出门赴约。 一到阜康钱庄,头一个就遇见陈世龙,彼此是熟识的,寒暄了几句,去见胡雪岩,只见他神采焕发,喜气洋洋,不由得诧异∶『咦!你今天象个新郎官!』 胡雪岩笑一笑,不理他的话,只问∶『那东西递上去了?』 『昨天晚上回去┅┅』他倒也不是『丑表功』,只要说明替好朋友办事的诚意,所以把整个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好极!事缓则圆。回头你就再辛苦一趟,看看有什么信息,打听过了,晚上我们在嵇家喝酒。』 『好,好,我这就去。』裘丰言又问,『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你特为约我此刻见面,就是问这句话?』 『是的!我的意思,怕你说帖还不曾送出去,就摆一摆,等我到了上海,把那个普鲁士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再说。既然已送了出去,那也很好。』 这一说裘丰言更为困惑,『怎么,一下子想到要去上海?』他问∶『哪天动身?』 『日子还没有定,总在这两天。喔,』胡雪岩想起一件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封袋,塞到裘丰言手里,笑着说道,『赶快回去跟你胖太太交帐,好让她早早筹划打年货!』 裘丰言抽开封套看,是一张四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愧感交集,眼圈有些发红。 胡雪岩不肯让他说出什么来,推着他说∶『请吧,请吧,我不留你了,回头嵇家见。』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岩颇感意外,但说穿了就不希奇,是刘不才『抓差』。 到庞家的交涉,还算顺利,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由于他那两封信,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原告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知府出面调停,知道这场这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时『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免不智,所以愿意接受调解。庞二早就有过表示。花几个钱不在乎,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心里就安逸了。因此,看了胡雪岩的信,听了刘不才的叙述,一口答应帮忙。只是年近岁逼,人又在南浔,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倒也有些吃力。 『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说。』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刘不才心想,如果辞谢,必惹庞二不快,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但坐下来先赌一场,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 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庞二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本来应该赶回去,不过你留我陪着你玩,我也实在舍不得走。要玩玩个痛快,不要叫我牵肠挂肚。这样,』 他略作沉吟之态,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庞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 『好!』庞二很爽快地答应,『你坐一下,我到帐房里去问一问看。』 他一走,刘不才也不愿白耽误工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请庞家派个人 到湖州,把陈世龙找来待命。 『家里倒有点现银,过年要留着做赌本,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不能给老胡。』庞二说道,『我在上海有好几十万帐好收,划出二十五万给老胡,不过要他自己去收,有两笔帐或许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大可满足、『你帮雪岩这么一个大忙,我代表他谢谢。不过,这笔款子,怎么算法,你是要货色,还是怎么样?请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办。』 『要什么货色?算我借给老胡的,等他把那票丝脱手了还我。』 『是!那么,利息呢?』 『免息!』 『这不好意思吧┅┅』刘不才迟疑着。 『老刘!』庞二放低了声音,『我跟你投缘,说老实话吧,其中有两笔帐,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不大好收。听好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交情很够,这两笔帐托尤老五去收,虽不能十足回笼,七成帐是有的。能够这样,我已经承情不尽,尤老五那里,我自然另有谢意,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谈。』 陈世龙非常巴结,接信立刻到南浔。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空写信,把他找到一边,连话带庞二的收帐凭证,一一交代明白,陈世龙随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连夜赶到杭州。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不过事情也还相当麻烦,非得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而杭州还有杂条要料理。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枪这件事,搞得好是笔大生意,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交往,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而搞不好则会得罪了黄抚台和龚家父子,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身上,关系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为难,陈世龙便自告奋勇∶『胡先生!』他说,『如果我能办得了,就让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你一个是办不了的,要托尤五!』 他断然决然的作了决定∶『你先到松江,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余的事,我托老古。』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指点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陈世龙就动身走了。就在这天,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一大早便有一顶蓝呢大轿,抬到裘家门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投到裘家『门上』。 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其实裘丰言刚刚起身。 客是走了,名帖却留了下来,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裘丰言大为兴奋,一直赶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就说∶『鹤龄好准的阴阳八卦!你看,老龚果然移樽就教来了。』 『你见了他没有?』 『自然不见。一见便万事全休,他要一问,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没有那样子不得了,你别害怕。走,我们到鹤龄那里去。』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嵇鹤龄在家纳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儿子认字号。看到裘丰言的脸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丰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从来不曾干过这种「戳空枪」的把戏,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亦无其人,问到洋人在何处,先就难得回答。然 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也很容易应付,细细教了他一套话。裘丰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 『不好!』嵇鹤龄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那一下就露马脚了。』 『不错,不错!不要紧,我可以将就。』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顶轿子,拿他的门上充跟班,将就着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递进去,龚振麟开中门迎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为示亲切,延入私第,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一口一个『老伯』,异常恭敬。 『丰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贪杯,颇有佳酿,今天酒逢知己,不醉无归。』 『一定要叨扰,未免不成话!』 『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龚振麟嘱咐儿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里?把衣包取了来。』 『不必,不必!』裘丰言说,『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不曾带便衣来。』 『既如此,』龚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来。伺候裘老伯替换。』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皮袍,极轻极暖,刚刚合身。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跟点头之交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却象熟客一样,一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交』。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磷一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泥头尘封,变成灰色,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 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著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久,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载, 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隔之间,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千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啯、啯』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象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象这趟买的洋枪,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 好在胡雪岩已授已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 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襄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枪,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么,既买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帐,事出无奈,所以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 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人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身上。这篇文章做得离题了!黄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枪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 是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车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入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色,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的洋枪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白,』他说,『照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色。』 『这反而有点不大台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色除他,别人是买不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入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父子多谈,哪知龚振麟却认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什么开价这么高!』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逼人,龚振麟不觉脸色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后,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逼,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欢饮而归。 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压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买卖。』 『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大来头,也不能这么乱来!他有大来头,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不过那一来是真刀真枪地干了!』 『怎么呢?大哥你有啥办法?』 『最直截了当的是,托御史参他一本,看他还敢说什么大来头不敢?』 这是极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这么个折子,即令黄宗汉有京里的照应,可以无事,至少那桩买卖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这一来就结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黄宗汉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烦。而且必然连累王有龄在浙江也无法混了。 当然,桩鹤龄也不过这样说说,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丰言由此触机,出了个极妙的『点子』。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只拉弓,不放箭」,托个人去问一问,就说有这么一回事,不知其详,可否见告?看龚振麟怎么说。』 嵇鹤龄有些不解∶『托什么人去问?』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爷」来。』 这一说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谓『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预备查究其事的姿态,叫龚振麟和黄宗汉心里害怕,自然便有确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里去寻这么一位都老爷?从京里写信来问,缓不济急。』 裘丰言当然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才说那样的话,有个监察御史姓谢,请假回籍葬亲,假期已满,只等一开了年便要动身,这位谢都老爷是裘丰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极好,一托无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么样?』嵇鹤龄向胡雪岩说,『我是不服龚家父子的气,肆无忌惮,竟似看准了没有人敢说话似地。』 『我不是怄这个闲气,也不想在这上头赚一笔。只是我现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面子有关。』 嵇鹤龄懂胡雪岩的意思,心里在想,能把抚台作主的已有成议的买卖推翻,另找洋商,这消息传到夷场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声势。但另一方面,无疑地,黄宗汉和龚家父子都会不快。所以此事不干则已,一干就必定结了冤家。 『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走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棍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父子和黄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 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 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当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车言兴冲冲地到阜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枪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枪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枪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即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别人喝汤,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肉,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丰言的心头肉,怕他会不高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色有异,困惑地问。 『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听你分派。』 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事情就好办了。 『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结你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色,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襄丰言自动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 『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 『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你的钱才不烫手。』 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思跟龚振麟会谈。 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枪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 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枪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交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象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结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他说∶『交个朋友嘛!无所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