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7

『同喜,同喜!双喜临门,喜酒吃不完。』胡雪岩笑道,『瑞云,都是你带来的运气。』  这句话说得瑞云心花怒放。不自觉地就瞟了嵇鹤龄一眼,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这有好几天可以忙了。马上就有道喜的人来,茶烟点心,都要早早预备,二老爷请宽坐,我不陪你了。』说着又福了福,转身而去。  大家妇女的派头,讲究稳重,行路无声,裙幅不动,才是福相,瑞云居然亦有这副风范,使得胡雪岩大感意外,大概婢学夫人,早就有心了,于此见得她的志气,不由得赞了一声∶『实在不错!』  嵇鹤龄也看到了瑞云那俨然命妇的派头,自然也很得意,得意思往,想到两个月前与胡雪合初见的光景,恍似梦寐,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春梦,而且一时不会醒,还有更妙的梦境在后面。  无量欢喜竟化作浓重感慨,『提起来也真好笑!』他说,『记得我们第  一天见面,我还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令人拒之不可,受之不甘。谁知是这样的圈套,只怕再耿介的人,也要去钻一钻。『  提到这个回忆,胡雪岩更觉得意,从与王有龄认识以来,他出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而以『收服嵇鹤龄』最足以自豪,因为第一,救了新城地方一场刀兵之灾,其次,帮了王有龄一个大忙,复次,好人出出头,使得嵇鹤龄不致有怀才不遇之叹,第四,促成了一头良缘,最后,自己交了一个亲如骨肉的好朋友。一举而众善备,自觉这个脑筋动得实在不坏。  于是他半开玩笑他说道∶『我听你谈过,说汉高祖的陈平,出过多少条奇计,我的奇计也很多,大小由之,大才大用,小才小用,只看对方自己怎么样。』  『是的!嵇鹤龄说∶』你应该是诸侯的上客,象现在这样是委屈了。『  『那也不见得。事在人为!』胡雪岩跟嵇鹤龄交谈,话中不知不觉就有书卷气了,『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现在虽不是诸侯的上客,帮人做到诸侯的位分,自然就是上客了。』  『这话说得好!乱世本来是出人才的时候,征诸史书,历历可见。』  『书上怎么说,我不晓得。不过,大哥,』胡雪岩的脸上,显出那种在他难得有的、古板正经的神色,『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我相信!乱世故事,不必讲资格例规,人才容易出头。再有一层,你到过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晓得了,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寡情薄义也好,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说得对,他一定服你,自己会认错。不象我们,明明晓得这件事锗了,不肯承认,仿佛认了错,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象洋人那样,不会埋没你的好处,做事就有劲了,才气也容易发挥了。凡是有才气的人,都是喜欢做事的,不一定为自己打算。  所以光是高官厚禄,不见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奴才」!『  『嘿!』嵇鹤龄睁大了眼说∶『想不到你能这么痛快的议论。书,我比你多读了几句,论世故,我实在不及你。』  『我是瞎说的。』胡雪岩谦虚着,『吃亏还在书读得少。』  『不然,不然!』嵇鹤龄不断摇头,换了个后题,『我说过,我想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第一个是尤五,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不晓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不过,此刻来说,言之过早。等你明天谢了委、接了事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说到这里,张贵来报,有道喜的客来了。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向主人道过喜,便来跟胡雪岩招呼,将他奉若神明,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帖,进而结为昆季,这就象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倾倒。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此人生来心肠热、脾气好、肯吃亏,最难得的是眼力高,识得人的长处,而且衷心敬服。同时他的趣味别具一格,说他俗,俗到不堪言状,说他雅,做两件别出心裁的事,比雅人还雅,这就是嵇鹤龄能够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至于胡雪岩的喜欢他,是喜欢他那副生气勃勃的劲道,哪怕家里等米下锅,外面看来是吃饱睡足只想找乐趣的样子。  胡雪岩因材器使,马上替他想到了一桩『差使』∶『老裘,你今天就不要走了!替主人陪陪客。』  『义不容辞!』裘丰言笑嘻嘻地答道∶『鹤龄兄春风得意,声名鹊起,贺客必多,都归我招呼。摆酒唱戏「开贺」,我心里也有谱了,起码有十天好热闹。』  『嗳,老兄,老兄!』嵇鹤龄连忙拦着他说∶『你少给我出点花样,弄出暴发户的样子来!』  『做此官,行此礼,哪个不是这样子热闹热闹的?』  『斯世何世?长毛找到黄河以北,上海又是小刀会起事,我们在这里瞎起哄,给京里「都老爷」晓得了,随便什么奏陈时政的析子上,带上一笔,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一想是该当心,『老裘,眼前不必铺张,自己人悄悄玩一两天,有个庆贺的意思,也就够了。好在至迟年底,总还有一场热闹。』  『对,对!』裘丰言『从善如流』地连声答应,『鹤龄兄,年底纳宠之喜,也就跟洞房花烛的「小登科」一样。到那时候,你总不能委屈我们那位才貌双全、既贤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  『这也再说。如果公事顺手,年下无事,倒不妨热闹热闹。』  『好,有这句话就行了。年下办喜事,自然也是我的「总管?」。』  『当然,少不得要奉烦。』嵇鹤龄又问∶『老裘,你现在忙不忙?』  『你晓得的,我是无事忙。』  『那就忙点正经的。』嵇鹤龄向胡雪岩问道∶『你看,请老裘来帮忙如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享,便接下来问一句∶『你请老裘在哪方面帮忙?』  『自然是押运。』  『我也猜到是这方面。』胡雪岩问裘丰言说∶『老裘!请你当海运局的押运委员,你肯不肯屈就?』  『谈不到这两个字。海船我还没有坐过,不晓得会不会晕船?这都不去说它了,反正你们两位说怎么,就是怎么!』  『承情之至!』嵇鹤龄拱拱手,又向胡雪岩说道∶『我猜你另外还有事托老裘?』  『是啊!「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等你那个条陈准了,先请老裘到松江跑一趟。』  『我懂了!』嵇鹤龄说,『你想把那批枪托老裘带了回来?』  『对了!』胡雪岩说,『我本来想叫我那个「学生子」去办,一则伯他年纪轻,不够老练,再则,「一品者百姓」的身分,到底比不上我们裘大老爷!』  『好了,好了!』裘丰言用告烧的语气说,『雪岩兄,你不必调侃我了。  说了半天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甚明白。『  于是胡雪岩把海运转驳和向英商购枪两事,说了个大概,裘丰言好热闹,爱朋友,对尤五这样的人,跟嵇鹤龄一样,渴望结交,运洋枪的差使,也觉得新鲜有趣,所以满口答应。  『不过,说句实话,此行也不是全无意外!』嵇鹤龄提出警告,『这年头,萑苻遍地,洋枪这样的利器,暗中颇有人眼红。老裘,你是有名的「酒糊涂」,一路上要少喝。』  『少喝一点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顿总喝到快要糊涂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问道,『你平生醉过没有?』  『只醉过一趟。』裘丰言说,『是我娶亲那天,特意喝醉的。』  『为什么?』胡雪岩诧异地问。  『负气!』裘丰言说,『我那头亲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娶东邻之女,先父说什么不许。我心里存个拙见,花轿要抬进门,我设法阻挡,洞房之中,同床异梦,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时候,同学少年起哄来灌,我来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进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去揭酒坛子的盖头,吃得颓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该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没有哭,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吓得哭了! 你道我醉得如何?  十一月的天气,一块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  『好家伙!』胡雪岩咋舌,『你这么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鹤龄没有听他谈过这一段,此时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抢着问道∶『尊夫人如何?虽不哭,必是苦苦相劝?』  『没有那话!』裘丰言摇摇头,『你们道内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从实供来!』  『内人当时叫「伴房」的回娘家,说新姑爷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坛好酒来┅┅』  『妙!』嵇鹤龄失声而呼,『那你怎么样呢?』  『我还有怎么样?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寻好酒来我吃,你想想,我怎么能不服帖?』  嵇鹤龄跟胡雪岩都大笑,裘丰言回忆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说也奇怪!』他又说,『从那一天起,我对内人的看法就两样了,原来看她胖得有些蠢,这时候想想,杨贵妃是胖的,明朝的万贵妃也是胖的,《红楼梦》上的薛宝钗也是胖的。脚是大了点,她的三寸金莲┅┅』  『慢来,慢来!』嵇鹤龄抢着问道∶『三寸金莲怎么说是大脚?』  『我的话还没有完。』裘丰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内人的三寸金莲是横量,跟观音大士一样。』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是笑声。孩子们未见得听懂裘丰言的妙语,但极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个丹荷就不曾看见他父亲与客人们这么笑不可抑过,因而颇有滑嵇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么人都厉害。而瑞云则已内心充满了笑意,一触即发,况且裘丰言谈他那位大脚的胖太太,措词甚『绝』,她也是听得懂的。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又有位贵客翩然而临,是王有龄,这下场面自然变得严肃了,有裘丰言在座,宾主都不便说什么涵意较深的话,一个道了贺,一个致了谢,王有龄便说∶『鹤龄兄,我的移交现成,你随时可接,我看拣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谢了委,就请移驾到局先视了事,也好让我早卸仔肩,稍松口气。』  『雪公!』嵇鹤龄拱拱手用歉意的声音说,『这一层实在不能从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请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么,』王有龄看了看裘丰言说,『丰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饭吧!』  裘丰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听这话便知他们预先有约,当然有好些  体己话要说,自己决不能去惹厌。然而他也不肯实说这层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拢,』他指指地下说,『鹤龄兄见委,要我为他接待贺客。我今天晚上一顿酒,就拢嵇府上的了。』  这样安排也很好。于是嵇鹤龄特地入内,关照瑞云,款待嘉宾,然后道声『拜托,偏劳』,与王有龄、胡雪岩一起出门。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从『小有天』闽菜馆叫了一桌席,为嵇鹤龄贺喜,兼为胡雪岩接风。三个人吃酒席,虽是盛馔,亦难下咽,因此胡雪岩出个主意,索性请些海运局的同事来赴席,一则作为王有龄酬谢他们平日帮忙,再则也为嵇鹤龄引见。  临时飞笺召客,原是不甚礼貌的举动,不过都是局内同事,也就无所谓了。在等候甜这段时间,王有龄延客入书房,商谈移交。王有龄在海运局有亏空,但历来相沿的习惯,大致前任亏空总归后任接收,作为一笔宕帐,能弥补就弥补,不能弥补就再移交给后任。到了移交不过去时,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然前任是红是黑,后任是忠厚还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关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前后任等于一个人,自然没有话说。但胡雪岩觉得这件事应该有个明确的处置,否则就变成让嵇鹤龄受累,不仅于心不安,而且出了乱子,也就无异为自己找麻烦。  『雪公!』他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等于做生意盘一爿店一样,亲兄弟明算帐,帐尽管宕在那里,算不能不算清楚。该如何归清,我们再想办法,等我上海的丝卖掉,我想就不要紧了。』  听胡雪岩一说,王有龄心里有数,赶紧答道∶『应该应该。我们休戚相关,灾福相共,决不能把个烂摊子甩了给鹤龄兄就算数。』  这一说,事情就好办了,那笔宕帐,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宕在那里,宕不过去再说,反正有胡雪岩在,不会叫嵇鹤龄为难。至于张胖子那里,继续维持旧有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嵇鹤龄一路听,一路点头,保持沉默,这是最适当的态度,这个差使由王有龄和胡雪岩身上而来,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张,等接了事,只要不伤害到他们两人,自己尽可发挥,亦无须在此时有所主张。  接着就谈到用人,这下嵇鹤龄却有话了,『雪公!』他问,『局里哪几位是非留不下可的?』  王有龄懂得他的意思,『我没有什么人。』这是表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深切的私人,『不过,有一两位平日颇为出力,你能维持就维持,真的以为不行,当然也由你自己处置。』  接着,王有龄说了两个可事的名字,嵇鹤龄都把他记了下来,表示一定设法维持。  『那么,雪公另外有没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龄想了想说∶『我有个远房侄于,最近从家乡来,我不想把他带到湖州,怕有人说闲话,「官亲」太多。你如果能设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请雪公叫令侄开个履历给我。』嵇鹤龄又说∶『我跟雪岩商量好了,预备用裘丰言。雪公看如何?』  这是嵇鹤龄的子腕,有意表示恭敬亲切,当然,王有龄即使不赞成,因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内,也不会反对,而况事不干已,且对裘丰言的印象不坏,所以他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着说,『到松江去接洋枪,我想请老裘顺便去跑一趟,请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过「酒糊涂」办这种事,会不会出纰漏?』王有龄说,『我看最好叫你那个姓陈的后生跟了他去,这个人年纪虽轻,人倒能干。』  『既然寻公看他能干,不妨在猢州给他一个什么差使。』胡雪岩毫不思索他说了这一句,想想又不对,赶紧再接一句∶『当然是挂名差使。』  『挂名差使又何必?』  『有个道理。』胡雪岩说,『陈世龙年底要成亲了。有个差使,便算衣冠中人,男女两家的场面上都好看些。』  『这可以!』王有龄随口答道,『女家是哪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龄和嵇鹤龄不约而同的面现诧异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不知这话怎么问下去?  也不需他们动问,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门清卉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有龄和嵇鹤龄自然都极注意的在听,但两人的反应不同,王有龄是替他惋惜,嵇鹤龄则颇为赞成,说胡雪岩这件『快举』,大有唐人侠义之风。  第十六章  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什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力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  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仿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气看! 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联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采办齐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经丝行,迎面就遇见阿珠的娘,心里没有预备,顿时搞得手足无措。首先称呼就为难,自然不能再叫『张太太』,但又老不出面皮喊声,『娘!』  阿珠的娘,却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来,先坐了再说,你丈人也在里头。』说着,她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陈世龙定定神,心里在想,看这样子,丈母娘对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顾虑,是怕阿珠的娘,觉得受胡雪岩的好处太多,不一定以这头亲事为然,或者口中不说,心里起了个疙瘩。现在,这个疑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由店堂绕过屏风,走人第二进就是客帚,这时不是收丝的季节,空荡荡地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旁边厢房却有人,是黄仪,在窗子里望见了便喊∶『啊呀,新贵人上门了!』一路喊,一路抢了出来,笑脸迎人。  陈世龙有些发窘,站定了脚招呼一声∶『黄先生,你好!』  『你发福了!』黄仪歪着头,从上到下把陈世龙端详了一遍,『上海住了几个月,样子变过了!』  这一说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后两步,直盯着陈世龙看。夷场上的衣饰总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脸上的笑意越堆越浓,这样就更要惹得黄仪开玩笑。  『张太太,』他笑着说,『回去慢慢看!新贵人脸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晓得他脸嫩,你就少说一两句!』阿珠的娘已经在卫护女婿,这样笑着说,『都到里头来坐!』  『对!』黄仪兴味盎然地,『我到里头来看你们「见礼」。』  阿珠的娘心里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是体恤女婿,看陈世龙有点发窘,心里便想,『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总要有个媒人,或者男女两家都熟悉的亲友陪着,彼此才不致尴尬。现在陈世龙象个『没脚蟹』似地,要请黄仪来帮忙,媒人照规矩是两位,有了一个胡雪岩,另一个不是现成在眼前?  于是她说∶『黄先生,我们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爷,拜托了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陈世龙也听出丈母娘意存体恤,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便向黄仪拱手作揖∶『黄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说,好说!』黄仪很高兴地,『那么,张太太,我要叫你亲家太太了!』  就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个院子,老张闻声迎了出来,也有意外的惊喜,陈世龙喊一声∶『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黄仪以媒人的身份,从中牵引,陈世龙便又替老张夫妇磕了头,正式见过礼,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扰口。  这时大经丝行里用的伙计,出店、烧饭司务,还有两三个缫丝的女工,都跑了来看热闹,因为陈世龙平常人缘极好,所以都替他高兴,但也多要开几句玩笑。陈世龙觉得最艰难的是见丈母娘这一关,这一关一过就不在乎,脸皮也厚了,随他们去说,只报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个难关又来了,这一关不是他自己难过,是替阿珠担心,说巧不巧,阿珠从家里到丝行,一路走进来,就看见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怀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见陈世龙,心里一慌,赶紧想溜,已来不及。  『阿珠!』老张在里头喊。  阿珠不理,依旧往外走,有个缫丝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后,堵着门不让她出去。  『走开!』她低声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里面也笑,外面也笑,终于让阿珠夺门逃走,陈世龙才算松了一口气。  阿珠的娘记挂着女儿,同时为女婿设想,料知他一颗心也早就飞了出去,  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议回家,顺便邀黄仪一起去吃晚饭。  黄仪大喜。他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花花草草在外头搞女人,甚至连旱烟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这位『老板娘』的烹调手段,他是领教过的,只是在老张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带着个使女爱珍在家,他不便上门去叨扰。从老张回来以后,才又去吃过两次饭,家常肴馔、精洁有余,丰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脚女婿』,又是请媒人,自然有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说。』阿珠的娘这样嘱咐∶『世龙就住在店里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问自己挑,挑好了叫他们打扫,铺盖到家里去拿。』  这番体贴,完全是父母之心,陈世龙极其感动,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报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惧不胜之情,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 「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两下凑在一起,陈世龙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你先陪了黄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办完了就来。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省得麻烦。』  『何必?』黄仪劝他∶『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  『不!』陈世龙固执地∶『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有明天的事,积在一起,拖到后天,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老张!』他说,『你这个女婿,人又变过了,不但聪明勤快,而且老成扎实!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要这样,后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当时就想下手帮忙,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也不便让他空等。就这踌躇之间,有了个主意,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如何办喜事。  陪他到家,刚一进门,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爱珍来开了门,第一个先寻陈世龙,看看不见,便失望地问了出来∶『咦!姑少爷呢?』  骤然改口,老张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随即答道∶『在收拾东西,要等下才来。』  听这一说,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样失望,但似乎又觉得轻松。不过,还有个黄仪,这时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开交,要在个把钟头以内,弄出一桌象样的菜来,着实要费一番手脚。而且不但手脚忙,口中也不闭,一面调理咸酸,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  『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  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罗嗦,尽管去罗嗦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罗嗦』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  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着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啥事情你不必问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旧应该象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一踏到后面,顶头就遇见阿珠,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陈世龙只叫得一声∶『阿珠!』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蓖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 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分,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  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  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  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人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  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伯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帐』,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  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问,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  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分,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了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  她咬牙切齿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这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尤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  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  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跟你散伙好了。』  『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  陈世龙大惊∶『什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  『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翘」掉了,连个节都过不过!』  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  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说,『我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家当,归他独得,哪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了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  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罗!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  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  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已,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  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通通现成,不象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决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厄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猜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象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象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罗!』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象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地,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  你也不要难过,象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象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致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  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  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 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  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  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  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  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  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挟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  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小,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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