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5

『雪岩兄,』古应春接口问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尽管说。』  『好极了!不过,应春兄,对外行不好说内行话,说了,人家也不懂。  我看,前面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爱。『  『我懂!』古应春点点头,『现在谈洋务,都是些闭门造车,自说自话  蒙人的玩意。那些谈枪、炮怎么样制造的道理,说句实话,也真没有几个人懂,我可以把它删节。删归删、添归添,你看,哪里还可以多说两句?『  『很好了。还有些地方不说也可以。』  这显然是客气话,古应春便说∶『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况是自己人,尽请直言。』  『既如此,我说出来请你斟酌,第一,说道光年间,「英、法犯我,不幸丧师,症结所在,厥为刀矛不敌火器」,这句话一针见血,不过还可以着力说两句。』  『对!我自己也有这么个想法。』  『再有一层,应春兄,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其他人,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支,那方面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支枪的钱,等于买了两支枪。  『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不会有什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  『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清楚,京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  古应春看着尤五笑了,尤五的话,很爽直∶『应春兄,这些花样,我的这位小爷叔最在行,你听他的,包定不错。』  『好!』古应春说,『我都懂了。如果没有别的话,我今天带回去,改好誊正,再连洋行里的估价单,一起开来交给你。』  『慢来!』尤五插嘴问道∶『估价单怎么开法?』  『照例是二人回扣。』古应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说。』  听他的口气,显然不主张浮报价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觉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对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两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样。  『对!』尤五很诚恳地接受,『我原是怕你们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过,那就怎么样都是不错的了。』  『不过,』古应春接下来问∶『除了洋枪,还有大炮,要不要劝浙江买?』  『这慢一点。浙江有个姓龚的,会造炮┅┅』  姓龚的福建人,名叫龚振麟,曾经做过嘉兴县的县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从明朝中叶以来,一直在仿制的『红衣大将军炮』,都用生铁翻砂,龚振麟却发明了铸炮铁模,著成《图说》,还著了一本《枢机炮架新式图说》,在铸炮技术上,颇有改良。他的儿子名叫龚之棠,能得父传。  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当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开花大炮」,但这话不能说!一说,炮局里的人当我们要敲他的饭碗,一定鸡蛋里挑骨头,多方挑剔,结果是连洋枪都不卖。』  『雪岩兄,』古应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场里的毛病,被你说尽了。』  『官场、商场都一样!总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够不妒,什么事都可以成功!』  古应春和尤五,都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别融洽。在怡情院中,浅斟低酌,谈了许多开展的计划,一直到午夜散席,约定第二天下午,仍旧在原处见面。  古应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里,因为还有事要谈,所以胡雪岩就在怡情院『借干铺』。尤五要谈的是,他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后,到怡情院重新见面以前,所得来的一个消息。  听说,刘丽川跟英国人联系上了。夷场四周,英国人预备建筑围墙、不让官军进驻,也不准官军借道,但是英国人却预备开放陈家木桥,让刘丽川能够获得军火和粮食的接济。  『照这样子,上海一年半载,不会光复。我们的丝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现在先要作个打算。』  『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问,『上海的关税,是两江的命脉,总不会一直让英国人张牙舞爪,一定有对付的办法。』  『这也听说了。』尤五答道,『两江总督怡大人怊良,因为洋人助逆,早就预备禁止内地跟夷场通商。来源一断,我们在上海还有什么发展?』  『这话分两方面来说,来源一断,货价必高,对我们有利,没有货色,货价再高也无用,对我们无利。』胡雪岩说,『生意还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对我们不利的这方面,能够避掉。』  『怎么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个办怯,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势力。呼应灵活,走私亦非难事,但犯法的勾当,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顺利,也犯不着去干犯法的勾当。就这一转念间,他把到口的话,缩了回去。  『小爷叔,我想只有这么样,』尤五自己提出了一个办法∶『尽量调动现款,就在上海收货,囤一段时间脱手。另外除了军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们再商量。顶好是我们漕帮弟兄能够一起出力的事,一则大家有口苦饭吃,二则也免得游手好闲去闯祸。』  胡雪岩听出尤五的话中,对漕帮生计日窘,情有隐忧,既成知己,休戚相关,应该替他分优,于是问起松江漕帮的困难,看有什么办法好想?这一谈就谈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归寝。  一觉睡到近午时分,胡雪岩为怪情院一个『大姐』喊醒,说有客来。起床一看是陈世龙,递上一封信,说是王有龄专程派人送了来的。启封细看,才知道新城县抗粮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鹤龄不负所望,协同地方绅士,设计擒获首要各犯。已经解到杭州审讯法办。  报告喜讯以外,接着便谈冬漕,因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运。决定改由浏河出口。这一来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须提早一个月启运,连带也就要提早催征、王有龄得要赶回湖州。同时又因为上海失守的缘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团练,都在加紧办理,湖州亦不例外,虽说有赵景贤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不问。所苦的是,海运局的差使还不能摆脱,分身乏术,希望胡雪岩无论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许多事要当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岩又高兴、又为难,而且还有些困惑,高兴的是新城建功,为难的是他亦分身乏术,困惑的是嵇鹤龄应有酬庸、却未见提起。  怎么办?他定神想了想、决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两件事,可以光为王有龄做好。想停当了他告诉陈世龙说∶『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着,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谈漕米由浏河出口,尤五皱着眉说∶『这麻烦大了!』  『怎么呢?』  『浏河在嘉定北面┅┅』  『啊!』胡雪岩失声而呼,漕米驶运到浏河,由青浦、嘉定这一条路走,是不可能了。『那么,该怎么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青茶在桌上画出路线∶『从嘉兴往北,由吴江,昆山、太仓到浏河。』  『这真是兜了个大圈子。』胡雪岩又问,『太仓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仓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说着,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意思是要当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岩心里明白,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道∶『尤五哥,你的生意来了,靠交情卖铜钿,浙江冬漕,最后到训河那段路,归你包运好不好?』  这是顺理成章,极妙的事,但尤五因为来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这种好事的感觉,一时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么样?』胡雪岩催促着说,『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只等你一句话,事情就算定局。』  『不晓得「那方面」头不买我的帐?』尤五踌躇着说。  出入关系,就在这一点上,所谓『靠交情,卖铜钿』也就是这一点,胡雪岩说道∶『尤五哥,别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数,我不便说什么!』  『是的。』尤五深深点头。『这要我自己定主意。说实话,既然答应下来,要有肩胛,不能做连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这样,为求稳当,我只能暂且答应你。好在日子也还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个招呼看看,如果口气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当没有说过这回事。你看怎么样?』  『你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办法。』  于是议定浙江清船到吴江,归尤五接驳转运,到浏河海口为止。因为包运要担风险,水脚自然不能照常例计算。胡雪岩答应为他力争,多一个好一个。  谈完了一件谈第二件,这要去找古应春、胡雪岩估计情势,浙江当道不但一定会买洋枪,而且因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务亟待加强,所以对洋枪的需要,会倍感急迫。看准了这一点,不妨双管齐下,一面带说帖回去,劝浙江当道大批购买,一面带着现货回杭州,如果团练不用洋枪,就劝王有龄买了,供他的亲军小队使用。  找到古应春家,只见他正衣冠整齐地,顶备到恰情院赴约。  等胡雪岩说明来意,古应春想了一下问道∶『你想要买多少支?』  『先买两百支。』胡雪岩说,『我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  『两百支,有现货。你怎么运法?』古应春提醒他说,『运军械,要有公事,不然关卡上一定会被扣。』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运到松江,不会有麻烦。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请了公事迎上来接货,这样在日子上就不会有耽搁了。』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当面议价。』说着,古应春拉了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怯意地笑着,『跟洋人打交道,我还是第一回┅┅』  『你怕什么?』古应春打断他的话说,『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  『不是说野蛮、文明,是有些啥洋规矩?你先说给我听听,省得我出洋相。』  『这一时无从谈起。』古应春说,『中国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  到屋子里要脱帽。洋人重堂客,回头你看见洋婆子要站起来,那个哈德逊太太很好客,最喜欢跟中国人问长问短,洋人的规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诧异。『  『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们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样。』  『你说谁?』  『不相干的笑话,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摇摇手说,『我们走吧!』  于是两乘肩舆,到了泥城桥一座小洋房,下轿投刺,被延入客厅,穿蓝布大褂的听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烟,关上房门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里的一道门开启,长了满脸黄胡子的哈德逊大踏步走了出来。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趋跟着古应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应春跟洋人谈话时,他只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耸肩摊手,而古应春大有恼怒之色,然后声音慢慢地高了,显然起了争执。  『岂有此理!』古应春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胡雪岩说,『他明明跟我说过,贸易就是贸易,只要有钱,他什么能卖的东西都愿意卖,现在倒又翻悔了,说跟长毛有协议,卖了给他们就不能再卖给官军。我问他以前为什么不说,他说是他们领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说,他们也跟中国人一样,行动要受官府约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说气人不气人?』  『慢来!』胡雪岩问道∶『什么叫协议,是不是条约的意思?』  『大致就是这意思。』  『那就不对了,朝廷跟英国人订了商约,开五口通商,反而我们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讨伐的叛逆,倒能够跟他通商。这是啥道理!』  古应春大喜,『不错,不错。说得真有道理!等我问他。』  于是古应春转脸跟哈德逊办交涉,胡雪岩虽然听不懂意思,却听得出语气,看得出神色,古应春一派理直气壮的声音,而哈德逊似乎有些词穷了。  到最后只见洋人点头,古应春含笑,向胡雪岩说道∶『成功了!他答应跟他们领事去申诉。看样子未必有什么协议,只因为我们的生意小,长毛的生意大,伯贪小失大而已。』  『请你告诉他,眼前我们的生意小,将来生意会很大,眼光要放远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将来才有见面的余地。』  古应春便把他的话译了过去,洋人不断颔首,同时也不断看着胡雪岩,显然是心许其言。  『雪岩兄,』古应春说∶『他说,你的话很有意味,要交你一个朋友,想请你去喝杯酒。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当然,应该叙叙,归我们做东好了。』  『那倒不必。让他做东好了。等生意谈妥,我们再回请。』  于是,等古应春转达了接受邀请的答复,哈德逊到屋角将一条在中国犯禁的『明黄』色丝绦一拉,外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接着便见原来的那个听差推门而入,这让胡雪岩学了个乖,洋人招呼听差,是打铃不是拉长了声  音喊∶『来呀!』  哈德逊吩咐听差,是准备马车,亲自拉缰,把他们两人载到一家外国酒店,入门一看,胡雪岩觉得有些头晕,四面镜子,映出无数人影、灯烛、桌椅,赶紧顺手扶住一张椅子,立定了脚再说。  『就是这里吧!』古应春喊住哈德逊,各拉一张椅子坐下来。  于是胡雪岩也拉开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见镜子中出现的丽影,转脸来望,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肤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笑着在问话。  于是哈德逊嘱咐了几句,那女侍转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着她的背影看,只望着镜子。西洋女人见得还不多,这一望,眼睛使舍不得离开镜子,看到那刚健婀娜的行路姿态,不由得想起穿着『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摇三摆的样子,觉得各擅胜场,都比三寸金莲、走路讲究裙幅不动的汉人妇女来得中看。  正在这样想着,镜中的丽影又出现了,她手托银盘,盘中一瓶颜色象竹叶青的酒,三只水晶杯,又有一瓶凉水。摆设停当,哈德逊取了三块银洋,放在银盘里。  『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说,『一块银洋七钱二,三块银洋就合到二两一钱多银子。』  『是啊!运费贵。』古应春答了他一句,帮着哈德逊倒酒,又加上凉水,然后彼此举一举杯。  『怎么?』胡雪岩问∶『这就吃了?有酒无肴!』  『洋盘!』古应春用夷场中新近流行的谚语笑他,『洋人吃酒,没有菜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还不坏,但加了水,觉得劲道不够,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们谈生意吧!』古应春说了一声,跟哈德逊去交谈,然后又问胡雪岩说,『他问你货色什么时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运。』  『那价钱就不同了。』古应春说,『有一批货色,他已经答应了镇江一个姓罗的长毛,你要可以先给你,要三十两银子一支。  如果你肯等半个月,他另有一批货色从英国运到,只要二十两一支。『  『三十两就三十两。货色要好。』  古应春点点头,又跟哈德逊去说。就这样由他居间口译,很快地谈妥了一切细节,两百支枪,一万发子药,总价一万一千两银子,二八回扣,实收八千八百两。另外由哈德逊派一名『铜匠』随货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两银子的酬劳。  『贷款我带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应春说,『明天到他洋行里去办手续。』  『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银票,交了过去,『这里一万两,多的是你的。』  『用不着。』古应春急忙摇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帐,将来再说。』  『这话也对。那么,多的一千两算存在你的手里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指着银票又跟哈德逊去谈,只见洋人笑容满面,很快的  说了好些话,据古应春传译,哈德逊认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额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后膛七响』,以表敬意。  『 请你替我说,谢谢!』胡雪岩又说,『再请你问问他,那种什么』后膛七响「,可以不可以卖几支给我?我要带回去送人。『  这有些困难,哈德逊在中国好几年,深知贪小便宜的人多,留着几支好枪要用来应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后哈德逊却又让步了,愿意匀出两支来卖给胡雪岩,价钱是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据他说,完全是照成本出让。每支枪另配一百粒子药,也是白送。  做了额外的这笔小交易,哈德逊要开一瓶香摈酒庆祝。古应春心想,胡雪岩对那种带点酸味的淡酒,未见得会感兴趣,而开一瓶香摈很贵,让哈德逊破费还是小事,回头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皱眉摇头,浅尝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礼貌的事,不如辞谢了的好。  于是他告诉哈德逊,说胡雪岩喝不惯洋酒,不能领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逊厦问,胡雪岩是不是不会喝酒?及至听说他的酒量很好时,哈德逊使表示奇怪,说桌上那瓶酒,来自苏格兰,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为何胡雪岩不喝?又说,他跟好些中国人有过交往,凡是会喝酒的,都欣赏苏格兰的酒,何以胡雪岩独异?接着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古应春想敷衍一下,就算过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逊不断指着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绝地在说话,猜到是谈杯中物,便自己先问起此事。古应春自然照实回答。  『饮食一道,萝卜、青菜,各人自爱,好象女人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古应春把他这一段话译给哈德逊听,洋人大点其头,说饮食没有道理好讲,这就是道理。接着又说,外国酒种类很多,胡雪岩不喜欢英国酒,也许喜欢法国的白兰地,于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过来,指明要一种名牌的白兰地。  喝这种酒又是一种杯子,矮脚敞口大肚子,但酒例得不多,也不掺水。  哈德逊通过古应春,教胡雪岩喝这种酒的方法,说要双手台捧酒杯,慢慢摇晃,等手心里的热气,传入酒中,香味自发,便益觉醇美。胡雪岩如法炮制,试一试果如其言。  哈德逊告诉古应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为胡雪岩所喜爱的酒,觉得很高兴。接着便谈白兰地的制法,由采撷葡萄到装瓶出售,讲碍非常详细。最后指着标贴纸上的一个洋字,读出它的译名叫『可涅克』,说选白兰地,一定要注意这个字,它是地名,法国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岩对古应春说,『好比中国的黄酒一样,一定要「绍兴」才道地。』  『对,就是这意思。』  『现在┅┅』哈德逊接着便跟古应春说,他的洋行,刚刚取得这种法国酒的代理权,希望胡雪岩为他介绍买卖。  『 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什么叫「代理权」?』  『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俩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  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帐,不久分文,人家才肯赋予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  哈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  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当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  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  『那就直接回头他!』  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  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  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胡雪岩优先承揽。  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当车,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  『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  『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情的时候。』  就这样谈着夷场风月,不知不觉到了恰情院。一进门就见相帮、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在小声说笑,似乎遇见了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讲啥?』  『胡老爷,有位堂客在里面,跟二小姐谈得好亲热。』  『堂客!』胡雪岩诧异∶『堂子里只住官客,哪来的堂客?』说着便站往了脚,因为有堂客在里面,虽未『放门帘』,也不便乱闯。  『不要紧!胡老爷你请进去看了,就晓得了。』  古应春比胡雪岩更好奇,听得『不要紧』三字,首先就拔脚进门,只觉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皑皑,令人不可逼视。  这位丰腴丰皙、艳光照人的少妇,正是七姑奶奶。看见闯来的那个陌生  男子,长身如鹤,英气勃勃,不觉心中一动,五百年风流冤家,就此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当他们错愕无语,而怡情老二也觉得为难之际,胡雪岩跟了进来,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办了,七姑奶奶向来说话粗声大气,不堪领教,这时不知是受了恰情老二一口吴侬软语的感染,还是因为有古应春这个一见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顾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声∶『小爷叔,你想不到我在这里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听说过,兄妹一起逛堂子,却是天大的新闻。便点点头说∶『我道是哪位堂客?怎么样也想不到是你。』  『请坐,请坐!』怡情老二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随即说道∶『胡老爷,你来引见吧!』  于是胡雪岩为古应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绍,一个盈盈含笑,把双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个抱拳作揖说道∶『原来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让须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语,虽是恭维,却也有惊诧的意味在内,想想一个良家妇女,独闯娼门,说起来是有些不守妇道,所以很难得地害了羞,红着脸报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虽是窘笑,依然妩媚。古应春心里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妹妹!  等怡情老二招呼着坐定,胡雪岩自然要问来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心里焦急,所以找上门来。  『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七姑奶奶顽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许我来,阿龙也不肯带路,我只好借故溜了出来,自己雇一顶小轿到这里。不曾遇着五哥,倒跟二小姐谈得好投机,』  『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着∶『真正不敢当你这么的称呼,叫我老二好了。』  『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着趣问∶『那么,人呢?』  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约了出去了。说八点钟一定回来,请胡老爷、古老爷务必等他。』  『自然要等。』胡雪岩问七姑奶奶,『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上馆子,还是就在这里吃。』  『自然是在这里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请七姑奶奶吃便饭,请你们两位作陪客。』  『理当奉陪。』  古应春都答应了,胡雪岩还有什么话说?七姑奶奶却是外场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道∶『小爷叔,这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看,这顿饭该不该吃?』  『来都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七姑奶奶脸一红,『本来是没有这种规矩的,我大着胆子乱闯。只怕叫人笑死了!』说着,悄伶伶一双眼睛瞟了过去。  胡雪岩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恍炊大悟,怪不得『女张飞』这般斯文!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成人之美。于是他轻轻一道∶『七姐,你请过来,我  有句话说。『  怡情院的那个『大房间』甚大,西面用个『多宝格』隔开,他领着她到里面,在窗下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的脸都朝外,透过多宝格,只见古应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谈到起劲,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谈后,于是胡雪岩才出言规劝。  『七姐』他用兄妹般,极恳切的声音说,『你不开口,是尊观音,开出口来,说句实话,别人吃你不消!今天总算难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头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样子,人家就不会笑你了。』  在平日,七姑奶奶对他这话,一定不服帖,这时却是窘笑着点一点头说∶『我晓得了。就是这句话吗?』  『就是这句话。』胡雪岩说∶『你是玲珑七窍心,自己有数就是,何必还要我多说呢?』  这话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问些什么,到底还不好意思出口,只很妩媚地笑着道谢∶『谢谢你,小爷叔!』  两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来说∶『古老爷的话不错,这里大嘈杂,请到我「小房了」去吃吧!』  姑娘与恩客另营不虑人干扰的双宿双飞之处,叫做『小房子』。抬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个月贴开销,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会客比较方便,所以难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  胡雪岩自然赞成,回头对七姑奶奶说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较清静,走吧!』  于是怡情老二关照相帮,凡有『局票』来,只说病了,不能出『堂差』,又关照,等尤五一来,请到小房子去。  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是溜出来的。不见我的人,他们会发急。』  这是指阿珠和陈世龙而言,『那好办!』他说,『叫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当时写了个便条,说七姑奶奶与尤五在一起,到时自回,不必着急。胡雪岩掏了个银角子做力钱,叫怡情院的相帮,立刻送交陈世龙。  办妥了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楼下是另一家,她住楼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刚刚坐定,怡情院里自己做的酒菜。已经送到。怡情老二和古应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则一定不肯,结果是古应春首座,她和胡雪岩两对面,主人未座,正好各据一方。  款客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送的洋酒。据说那是补血的,连宫里都经常饮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贵,殷殷相劝。七姑奶奶的酒量,也还不坏,但一心只记着胡雪岩的忠告,强持着不肯多喝,也不多说话。席面上只听古应春在谈胡雪岩上外国酒馆的经过,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听得只是笑。  古应春这天的兴致很好,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直到尤五出现,话锋才被打断。  兄妹相见,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悦,还可以想象得到,但对七姑奶奶的微现俱惮,胡雪岩却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  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  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  『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  半天未曾开口的七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  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  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  『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  『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象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  『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碍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  『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  『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慧,不管他这笔帐。』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  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知道是有话说。胡雪岩便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  『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  『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  『有的。不过也不算多年。』  『倒守得住?』  这是指七姑奶奶守节为何守不住,胡雪岩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而且难以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古应春也发觉自己失言,只好报以苦笑。就这时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经走下楼来,古应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说道∶『五哥,你们先请。我跟胡雪岩还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还不曾开口,怡情老二便说∶『何不请到我那里去谈?』  这就是胡雪岩机警了,不等古应春开口,他先就搭话∶『实在是我有点私事托应春兄,就在这里谈一谈好了,你们先请过去,我们马上就到。』  『那么,快点来。』怡情老二说∶『等你们来吃消夜。  等他们走远了,胡雪岩便问∶『应春兄,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变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应春说,『七姑奶奶的相貌、风度,很对我的  劲。我托你做个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就说了出来,一时倒有些无从答复,愣在那里,半晌无声。  『怎么样?』古应春很关切的问,『是不是有难处?』  『有没有难处,还不知道。』胡雪岩说,『你总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对,对!这是我的疏忽┅┅』  古应春说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广东,也娶过亲,只是妻子已经过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随祖父母在乡,如此而已。  『那倒好,没有什么罗嗦。』胡雪岩说∶『七姑奶奶就因为跟她婆太太合不来,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这情形,如果不回广东,大概她也愿意。』  『那┅┅』古应春反倒迟疑了,『不回广东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一见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说不回广东乡下去住,你们夫妇在上海自立门户。这都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沉吟着说∶『看样子,七姑奶奶对你,倒也还中意。  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在前面。『  『是,是。你说!我总尽力照办。』  『不是要你什么「照办」!是要你忍耐。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有个外号,叫做「女张飞」!』  『是不是说她脾气暴躁?』古应春摇摇头,『我看倒不象「女张飞」!』  这一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敛,看样子好事可谐,但情愿还是先把话说得深些,劝他慎重的好。  『应春兄,』他说,『日子太浅,相知不深,好在以后见面的时候有得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说?』  听语气是七姑奶奶有着不便说破的缺点,自己去看,当然最好。但古应春鳏居十年,一下子动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急于要问个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看归看,听归听!你多告诉我些。』  胡雪岩不知该告诉他些什么?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闻目见的很多,但不能一昧说好话,更不能一味说坏话。如果是寻常女子,品貌过得去,他一定尽说好话,促成美事,因为那可以断定,决不会成为怨偶。而七姑奶奶与众不同,做媒的责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兴邦,也可丧邦,谁能受得了她的脾气,她便一定是个贤内助,否则,感情会搞得极坏,媒人挨骂一辈子,于心何安?  『说实话,你们都是一见钟情,瞒不过我,我也用不着你说,就已经想来做这个媒。应春兄,胡雪岩非常恳切的说,』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这件事,实在急不得!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处,是别人没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气,也是别人没有的,所以你要我说,我实在说不象。  要你自己看,反正我总一定帮你的忙,做你的参赞。再透个信息给你,七姑奶奶的愿守不愿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现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请放心,好事迟早必成。『  这番话对古应春是颗定心丸,而且启发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个巾帼须眉,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这样性格刚强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住她?  驾驭得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闺房中仍有画盾之乐,驾驭不住,一辈子是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裙下之囚。  『多谢,多谢!就你这几句话,我已受惠非浅。走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见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并坐在床边,喁喁细语,亲热得象姐妹。尤五显然对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态显得很恬静。  『来了,来了!』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篓蟹,刚才忘了拿到那里去吃了,尝一尝!』  于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来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帮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动手,这是堂子里,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帮忙变得也成了主人,那不象话,但她想不到此,最后是胡雪岩递了个眼色,她才会过意来。  这使得古应春又得了个极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只是凡事热心。所以显得有些鲁莽。好在她也肯听人教导,绝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死不认错的泼妇。  这就没有可怕了。  摆好桌子,娘姨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加紫苏蒸的阳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阳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常每只八两,两只一斤,所以称为『对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这时却很斯文,先挑了一只团脐送到尤五面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导弟妹的派头。  客是两位,论客气应该是古应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觉地又有些着急,便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  『七姐,我们自己人。我自己来!』胡雪岩有些促狭,不但话里挤对她非把那只蟹送给古应春不可,而且还用手往外推谢。  『那就你来!』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冲劲』就来了,大大方方地对古应春说,并且还把一小碗姜醋推到他面前。  『谢谢!』古应春含着笑说,同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装作不见,只拿一只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经自己动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后自己也取一只,同时转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伙出来,纯银打造,小钳小锤子的,看来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觉得好玩,取过小锤子来,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觉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赘已被砸得甲碎肉烂,一塌糊涂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这东西不是我用的。』她说,『还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只手仿佛生来就是为剥蟹用的,手法熟练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帮忙,须臾之间,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蟹赘、蟹脚和那个『盖』拼凑在一起,看来仍旧是一只蟹。  『这倒着实要点本事。』古应春颇为惊异,『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东人的古应春,吃蟹自然没有苏锡嘉湖一带出蟹地方的人来得内行,表里不分,胡嚼一气,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实在看不过去,便打趣他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看我来!』  她取了一只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剥了一盖子的蟹肉,黄白杂陈,倒上姜醋,却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应春面前。  这真叫古应春受宠若惊了,但也知不宜显示心中的感觉,所以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多谢,多谢!』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小锤子,敲敲打打,外带嘴咬手剥,也弄了一盖子蟹肉,送给尤五。于是胡雪岩笑道∶『你们都有人代劳,只有我  没有这份福气!『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脸上下不来,有意要把『美人之贻』  这回事,看作无所谓,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你来,你来!』  『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题目,越发要开玩笑。  这话很难回答,要说『舍得』,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没良心!想了想这样答道∶『在别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当别论。』  『承情之至。不过,只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让我吃掉了,一定会心痛!』  话还不曾完,七姑奶奶发急了,『小爷叔!』她用笑容掩饰窘态, 『罚酒!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该罚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温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觉得七姑奶奶不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涕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  『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尤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  『你们吃嘛!』最后她揭开了篮盖,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细,特别周到,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  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  『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象样,怎么得了?』  『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  『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  『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  『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  接着,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小爷叔,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要他自己看。我看┅┅他们有缘,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象她这样的人才,嫁给老古,照我看还是委屈的。至于说她脾气不好,这话要说回来,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只要她自己愿意,自然会改。看今天的样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见已经在改了!』  话虽说得动听,却无结论,事实上婚姻大事,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结论,只有摆着再说,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师弟』,老张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除去老张,各自只可促膝密谈,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风吹草动,需要随时当心,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  如果认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扬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将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则,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让七姑奶奶先打听消息,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爷叔!』等胡雪岩刚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抢着说,『不管我送不送你,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话跟你说。』  这倒奇了,尤五嫂会有什么话?就有话要说,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凡是遇到艰难,胡雪岩总要先通前彻后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  他的脑筋特别快,察言辨包,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七姐,』他问,『是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要请五嫂来问我?』  七姑奶奶笑了,带些顽皮,也有些忸怩,『小爷叔,』她说∶『你顶聪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  这话倒象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细想一想,莫非是有关怡情老二的话?也许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里去『告密』,所以尤五嫂会有些话要问。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与怡情老二投缘,在她嫂子面前下说词,劝她为夫纳妾,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  同样是问,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问?先得把方  向弄清楚,临事才不致窘迫。于是他问∶『七姐,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话,是好事还是啥?』  『自然是好事。』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脚。他趁空去拜访了『老太爷』,在他那里吃了饭。再到尤家,谈不到三五句话,尤五嫂起身说道∶『小爷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缘。尤五嫂告诉他说,当他在裕记丝浅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悄悄在『听壁脚』,古应春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表示非古应春不嫁。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  听完经过,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上了自己的当,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自以为是,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  『小爷叔,』尤五嫂问道,『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好象是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对她。诚然如尤五所说的,在堂子里见的面,这话提起来难听。再问下去∶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那又要牵涉到怡情老二,尤五这样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但如说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  于是他说∶『在裕记丝栈。老古现在跟五哥,跟我,三个人合伙。这头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还有啥话说?至于做媒的话,不但义不容辞,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不过,五嫂,我们有这样一个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  『你的话没有错的,小爷叔,你说。』  『我们杭州说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事情极慢。别的亲事嫌慢,这头亲事嫌快,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  『我懂小爷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将来会懊悔?』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家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这就要你劝她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一层,听七姐的意思,好象有点跟五哥怄气,你不大赞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怄气就不对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点头,『小爷叔,你的话不错的。我倒没有想到。』  胡雪岩探头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没有在『听壁脚』,才向尤五嫂说∶『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来大家好好商量。你就这样说好了,做媒要按规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亲。这一来就半个月拖过去了。』  『我懂,我懂!我会想办法来拖。不过,我再问小爷叔一句话∶那姓古的,人到底怎么样?』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这样回答,不象一个媒人的口吻,其实他确是有了梅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怄气,尤五又有意见,隐隐然使他感觉到,这件事将来会有纠纷。一片热心顿时冷了下来。  就因为如此,他要躲着七姑奶奶,所以坚辞她送到嘉兴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运河下驶,总算一路顺利,风平浪静地进入浙江省境,从此到杭州,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第十五章  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无事正好算帐,结出总帐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过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经手的款项,已有五十万两银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处做生意,局面搞得确是很热闹,事情也十分顺手。但万一出了意外,牵一发动全身,自己倒下来不说,还要牵连许多人,第一个是王有龄,第二个是张胖子,第三个是郁四,第四个是尤五。  这样转上念头,便觉得河上秋风,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开算盘,独对孤灯,思前想后,生出无限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自恃脑筋快、手腕活,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个顾不到,就会出漏洞,而漏洞会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发觉,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自然而然生出两点觉悟,一是节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无谓的闹事,二是还要多寻帮手,刘庆生算是找对了。已可独当一面,陈世龙是块好材料,却未曾善加利用。于是他决走,趁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将生意场中的各种『门槛』,好好教他一教,教会了就把上海这方面的事务都交给他。  但是没有让他『学生意』以前,先要为他安排亲事,那也就是连带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间的关系,从此心无牵挂,也是节省精力之道。于是盘算了好一会,想定了入手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开船,除了老张在船梢上帮同把舵以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什么事。他特意叫陈世龙进舱谈话,从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后舱。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大交谈。当然,陈世龙是常到后舱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跟陈世龙在中舱谈什么,她一定会在后舱,留心静听,所以他预备装作『言者无意』,其实是有心要说给她听。  『世龙!』他说,『我现在的场面是撑起来了。不过饭是一个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来动手。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还是想在上海?』  陈世龙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发问,只当真的要他自己挑一处,上海虽然繁华,做事却无把握,在湖州是本乡本土,而且又厮守着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丝行弄好了再说。』  『我晓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对后舱,不怕阿珠看见他的脸,所以向陈世龙使劲挤一挤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话别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不得阿珠!』  陈世龙也很聪明,做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认。  一个如此说,一个如此承认,除非阿珠自己走出来明明白白说一句,不愿嫁陈世龙!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句话中交代清楚了。  在后舱听壁脚的阿珠,十分气恼,心想∶简直把一个人看成一包丝一样,凭你们一句话,就算交易过手了!世上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事?  想归想,气归气,人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屏声息气,细听外面,胡雪岩又在说了。  『我的意思,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里。』  听到这里,阿珠惊异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谁?她自己这样在问。  细听下去,明明白白,陈世龙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个?  阿珠惊疑羞愤,外带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乱得如万马奔腾,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强听得清外面的话。  『说起来,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对!她以为我帮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儿许配给我,作为报答。其实桥归桥,路归路,我帮他们的忙,又不是在想他们的女儿。』  哼!假正经!阿珠不由得在心里骂,同时想起胡雪岩当初许多勾引的行径,脸上有些发烧,暗暗的又骂了句∶不要脸!  再听下去,她比较舒服了。『讲句良心话,』胡雪岩说,『我喜欢不喜欢阿珠呢?当然喜欢的。不过,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洁,大家小姐不见得有她那样子的品貌!世龙,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晓得。』陈世龙自惭的点一点头。  『你晓得就好。』胡雪岩又说,『总要格外对她体贴。』  陈世龙依然是那句话∶『我晓得。』  口口声声顺从着,倒象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里非常不服气,同时也有些奇怪,听口风好象他们早就瞒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细细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后再想报复的主意。  这回是陈世龙在说话∶『胡先生,那么,你看我这件事该怎么办?赤手空拳,一点底子都没有。』  『有我!』胡雪岩答得极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头媒要做,一头已经成功了,还有一头要看看再说,再有就是你这头媒。老张那里我一说就成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说;最听我的话。阿珠最孝顺,只要跟两老说好了,不怕她不答应。』  原来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来压我,所以有这样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无人了。于今之计,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说好,不可轻易答应。到时候叫你干瞪眼!  刚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为胡雪岩说破了她的心思,『不过』,他说,『阿珠的性子最做,服软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脚!就算父母之命,勉强依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将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好的。所以说到头来,两厢情愿最要紧。你总要记住我这句话,阿珠服软不服硬。处处依她,包你一辈子有福享。』  听到这几句话,阿珠心里又酸又甜,同时也觉得泄了气,什么劲道都拿不出来了。不过总还有些不甘,不甘于如此受人摆布,同时也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陈世龙。  『我的打算是这样,看看年底办喜事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就今年「传红」,明年「入赘」┅┅』  『入赘!』  陈世龙大声插嘴,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不愿,在后舱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悬了起来。  『又不是要你改姓张,不过两家并作一家,也不是什么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这样说给阿珠听∶『就算你想改性,阿珠也许看你不上眼。』  陈世龙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笑容正落在壁缝中向  外张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觉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虽好,吊在裙带上一步不离,也太没有出息了。』胡雪岩说,『湖州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尽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帮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学学好,将来受用无穷。』  『好啊!』陈世龙很兴奋地,『古先生的洋文,说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学会了它!』  『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丝生意上有关联,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亲热的时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绯红了脸,顿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又不敢弄出声响来,怕前面发觉她在偷听,于是蹑手蹑脚,掩到自己铺位上,手抚着一颗突夹在跳的心,细细去想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这一想恩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张在喊,她才警觉,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阳当头,已经中午了。  『来吃饭!』老张问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见你的人?』  『我睡着了!』她自己觉得这句话答得很好,睡着了便表示根本没有听见胡雪岩和陈世龙的话,见了面就容易装糊涂了。  她装人家也装,在饭桌上胡雪岩和陈世龙一如平时,倒是老张有许多话,因为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陈世龙往南到杭州,老张带着女儿,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当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张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们是有关自己的话要谈,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经盘算过,这件终身大事,不管怎么样,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诉了娘,再作道理。  如果她爹一答应,便毫无商量的余地。她不甘于随人摆布,因而打定主意,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此刻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岩总不见得当面锣,对面鼓,有自己在场,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话!  于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这容易得紧,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话,『阿珠,拜托你,替我把零碎东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张老实,『要掉船了,各人的东西该归一归。你不要去!』  这一说,胡雪岩又有了话,『对的!』他喊道,『世龙,你也看一看,哪些东西该带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错了!』  说完,他跟看张扬长上岸,有意把陈世龙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细诉衷曲。  阿珠心里实在有些气不过,想想自己真象《西游记》的孙悟空,怎么样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这份闲气,此刻自然要发在陈世龙头上了。  『他们上岸去做啥?』她气鼓鼓地问。  陈世龙本来就聪明,加以这阵子跟着胡雪岩,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待人处事的诀窍。这样一件有关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更不敢疏忽,所以这时不忙着答阿珠的话,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态度弄明白了再说。  他在想∶阿珠问到这句话,就可以证明,他们上午的那一番谈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亲去谈她的终身。既然如此,上午为何不站出来说话,此刻却大光其火?可见得光火是闹脾气。她的脾气他也摸透了,越顶越凶最好的应付办法是让她发不出火。  于是他赔笑答道∶『这我倒不晓得。要不要我追上去问一声?』  『难为你!』阿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你们师父徒弟,一上半天,乱七八糟在讲些什么怪话?』  既然叫穿了,陈世龙何可否认?但怎么样承认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细说从头,就会把胡雪岩苦心设计。说到了她心里的那番话的效用,付之东流。左右不是,十分为难,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个计较,觉得就象筑堤防水一样,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龙』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时机不可,河官到了合龙的时候,如果情况紧急,往往会纵身一跳,跳在缺口里,身挡洪流。别人看他如此奋不顾身,深受感动,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现在自己也要有那纵身一跳的勇气,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双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说∶『既然你已经都听见了,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阿珠,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头乱跳,急的是怕人看见不象话,便低声喝道∶『怎么这副样子?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也容易,你说一句,我就起来!』  这一句是什么?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里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吓他一吓,『你越是这么赖皮,我越不说!起来,起来!不然,我永远不理你。』  陈世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个了局不可,因而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声音说∶『你不说一句,我永远跪在这里!』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阿珠恨声说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晓得的。』  『对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一句,陈世龙一颗心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真的「行了」?』  『不要罗嗦!』阿珠把脸一沉∶『你再不起来,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听她的话,但陈世龙还要试探一下,『起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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