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1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主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决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是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  『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辟。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  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象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陪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活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呕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试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  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出于他太忙,没有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作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锋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装些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想,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象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锋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的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  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象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这得找人来送,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一来一去又费辰光又累,实在不想动,便功她说∶『何必?马马虎虎睡一会,天就亮了。』  阿珠犹在迟疑,一眼瞥见在打瞌睡的爱珍,顿感释然,有爱珍陪着,就不必怕人说闲话。  于是又说了两句闲话,各自归寝,却部不能入梦。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这件事真有点进退两难,照她的脾气,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说说笑笑,如果嫁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夫一妻,必定恩爱。象自己这种性情,将来难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会吃醋,何苦闹得鸡犬不宁?  于是他又想到陈世龙。看样子,阿珠并不讨厌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会想到陈世龙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让她疏远,一方面尽量让陈世龙跟她接近,两下一凑,这头姻缘就可以成功了。  这一成功,绝对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欢这个女婿,他们小夫妻也必定心满意足,饮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劳。别的不说,起码陈世龙就会死心塌地,帮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梦。第二天一早起身,盘算了一下,这天该办的大事有两件。第一件是王有龄要晋省述职,说过要约他一起同行,得去讨个回话。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里设法调一笔款子,把月底应解藩库的公款应付过去。  『你来得正好!』王有龄一见他便这样说∶『我正要找你,有两件事跟你商量。先说一件,要你捐钱。』  这句话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么,没有推辞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说好了,捐多少?一句话。』  『是这样,我想给书院里加此「膏火」银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书院月课得奖的少数银子,名为夜来读书的『膏火』所需,实在是用来养家活口的。『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这些名堂,『我赞成!捐二百两够不够?』  『你出手倒真阔!』王有龄笑道,『你一共捐二百两银子。一百两书院膏火,另外一百两捐给育婴堂,让他们多置几亩田。』  『好,就这样。银子缴到哪里?』  『这不忙。我谈第二件。』王有龄又说,『本县的团练,已经谈妥当了。  现在局势越来越紧,保境安民,耽误不得,所以我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说停当了,好动手。预备明天就走,你来不来得及?『  『明天就走哪里来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后,我才能动身。』  『那么,你一到省就来看我。还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么样了?上面问起来,我好有句话交代。』  这是个难题。王有龄不上省,延到月底缴没有关系,既已上省,藩司会问∶怎么不顺便报解?这话在王有龄很难回答,自己要替他设想。  『讲是讲好了,月底解清。不过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这样,』胡雪岩说∶『雪公能不能缓三天,等我一起走?这三天工夫当中,我有雪公凑五万现款出来。这样子上省,面子也好看些。』  王有龄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说定了,胡雪岩急于想去凑那五万现款,随即去找郁四,说明经过。  彼此休戚相关,而且郁四早就拍过胸脯,头寸调度,归他负责,所以一口答应,等临走那天,一定可以凑足。  于是胡雪岩回到大经,把黄仪和老张找来,说三天以后就要动身。问他们货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装船同走?  『来不及!』黄仪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细算过了,总要五天。』  『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赶得到上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跟王老爷已经约好,不能失信,我们十一先走,你们随后来,我在杭州等。』接着,他又对老张说,『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让她去好了。』  『好的!』老张深表同意,『阿珠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让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还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个灵感,『我们要做好事!』  黄仪和老张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这么句话来,好事怎么做法?为谁做好事?  当然,胡雪岩会有解释∶他是从王有龄那里得来的启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静,平静才会兴旺,我们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静。』他喜欢引用谚语,这时又很恰当地用了一句∶『 「饥寒起盗心」,吃亏的还是有钱的人,所以做生意赚了钱,要做好事。今年我们要发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来是这些好事!』黄仪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岁逼才办,时候还早。』  『现在热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还厉害得很,施茶、施药都是很实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决断,而况似此小事,所以这样嘱咐∶『老黄,说做就做!今天就办。』  黄仪深知他的脾气,做事要又快又好,钱上面很舍得。这就好办了!当天大经丝行门口便出现了一座木架子,上面两口可容一担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个柄,当做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败毒的药料。另外门上一张簇新的梅红笺,写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诸葛行军散,请内洽索取。』  这一来大经丝行就热闹了,一下午就送掉了两百多瓶诸葛行军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黄仪深以为患,到晚来向胡雪岩诉苦,一则怕难以为继,二则  伯讨药的人太多,影响生意。  『丝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会受大影响,讨药的人虽多。实在也花不了多少钱。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过两天就好了,讨过的人,不好意思再来讨,再说,药又不是铜细,越多越好。不要紧!』  『我倒有个办法。』陈世龙接口说道∶『我们送的药要定制,分量不必这么多。包装纸上要红字印明白∶』大经丝行敬送「。装诸葛行军散的小瓷瓶,也要现烧,把大经丝行印上去。『  『这要大动干戈,今年来不及,只好明年再说。』黄仪是不愿多找麻烦的语气。胡雪岩当时虽无表示,事后把陈世龙找了来说∶『世龙,你的脑筋很好。说实话,施茶施药的用意,只有你懂,好事不会白做的,我是借此扬名,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你倒猜到了,实在聪明。』  得了这番鼓励,陈世龙颇为兴奋,很诚恳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学了好多东西。』  『慢慢来!你只要跟我跟长了,包你有出息。现在,我再跟你说件事。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应照应她,她是伢儿脾气,喜欢热闹,船上没事,你多陪陪她。』  『我晓得了!』  晓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见得!话还要再点一两句。  『世龙!』他态度轻松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我跟阿珠是怎么回事?』  这叫陈世龙怎么说?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齿,显得稚气可掬地。  『这有什么好碍口的?你尽管说。』  陈世龙逼得无法,只好说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欢张小姐吗?外面都说,胡先生在湖州还要立一处公馆。』  『对!我在湖州倒想安个家,来来往往,起居饮食都方便。不过,我跟阿珠是干干净净的。』  这前后两截话,有些接不上榫头,陈世龙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问。  『现在也还谈不到。等我下趟来再说。』  『那么,』陈世龙想了想,替阿珠有些忧虑和不平,『张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这我知道。就为这点,我只好慢慢来。好在,』胡雪岩又说∶『我跟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照这样一说,胡雪岩是决定不要阿珠了。这为什么?陈世龙深感诧异,『胡先生,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他眨着眼说∶『张小姐哪一点不好?这样的人才,说句老实话,打了灯笼都找不着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他对阿珠十分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这件事做好了,而且看来一定会有圆满结局,所以相当高兴。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叹口气说∶『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马马虎虎安个家,不去多伤脑筋了。就因为阿珠是这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我想想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似乎越说越玄妙了,陈世龙率直问道,『为什么?』  『第一,虽说「两头大」,别人看来总是个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现在的情形,你看见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摆在湖州,心里过意不去。』  『胡先生!』陈世龙失声说道,『你倒真是好人。』  『这也不见得。闲话少说,世龙,』胡雪岩低声说道∶『我真正拿你当自己小兄弟一样,无话不谈。你人也聪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刚才我跟你谈的这番话,你千万不必给阿珠和他爹娘说。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该当如何应付?你自己总有数!』  陈世龙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来这样子『推位让国』!怪不得口口声声说跟阿珠『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意思是表示并非把一件湿布衫脱了给别人穿。这番美意,着实可感。不过他既不愿明说,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谢。  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点却必须弄清楚,『胡先生!』他问,『张小姐跟我谈起你,我该怎么说?』  问到这话,就表示他已有所领会,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无意多提这两点∶第一,我太太很凶。第二,我忙,不会专守在一个地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要让她慢慢把我忘记掉。』  『好的。』陈世龙说,『我心里有数了。』  因为有些默契,胡雪岩从当天起,就尽量找机会让陈世龙跟张家接近,凡有传话、办事、与老张有关的,都叫他奔走联络,同时明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爷有公事』这么一句话作为托辞,搬到知府衙门去住,整天不见人面。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旧不见胡雪岩露面,阿珠的娘烦躁了,『世龙,』她说,『你胡先生是怎么了?明天要动身了,凡事要有个交代,大家总要碰碰头才好。』  『胡先生实在忙!』陈世龙说,『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们十三开船,有什么事,到杭州再问他也不迟。』  话是不错,但照道理说,至少要替胡雪岩饯个行。这件事她前两夭就在筹划了,心里在想,动身之前这顿晚饭,总要在『家里』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现在看样子非先说好不可了。  『世龙,我拜托你件事情,请你现在就替我劳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好回来吃饭。』  陈世龙自然照办不误。可是这一去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张家,阿珠和她娘已经悬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阿珠大为埋怨。  『我心里也急呀!』陈世龙平静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爷签押房里谈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个把时辰,我怕你们等得心急,想先回来说一声。刚刚抬起脚,胡先生出来了,话还说不到三句,王大老爷叫听差又来请。胡先生说马上就出来,叫我千万不要走,哪晓得又是半个时辰。』  『这倒错怪你了!』阿珠歉意的笑笑。  『胡先生说,来是一定要来的,就不知道啥时候?只怕顶早也要到七点。』  『七点就七点。』阿珠的娘说,『十二点也要等。不过有两样菜,耽误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丝行里去了,还有好多事在那里。』  『你晚上也要来吃饭。』阿珠的娘还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门里等着你胡先生一起来。』  陈世龙答应着刚刚走出门,只听阿珠在后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  去。『  于是两个人同行从张家走向大经丝厅,陈世龙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总替人很郑重的介绍∶『这位是张小姐!』  这样介绍了两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个大小姐在街上乱跑的呢?』  『那么叫你啥呢?』  阿珠不响。『小姐』的称呼,在家里听听倒很过瘾,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愿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实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样叫惯了,将来改口很困难,而由『张小姐』改称『胡太太』或者『 胡师母』,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将来的身分,她不由得有些脸上发热,怕陈世龙发觉,偷眼去觑他。不过他也在窥伺,视线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却慌忙避了开去,脸更加红了。  心里慌乱,天气又热,迎着西晒的太阳,额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带手绢。陈世龙只要她手一动,便知道她要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纺手绢,悄悄塞了过去。  看手绢雪白,仿佛还未用过,阿珠正在需要,便也不客气了。但一擦到脸上,便闻得一股特异的气味,是只有男人才有,俗名『脑油臭』的气味。  那股气味不好闻,但阿珠却舍不得不闻,闻一闻,心里就是一阵荡意,有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也有说不出来的那种好过。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还他,捏在手里,不时装着擦汗,送到鼻子上去闻一闻。一直走到大经门口,才把手绢还了他。  大经丝行里堆满了打成包的『七里丝』,黄仪和老张正在点数算总帐。  陈世龙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后面容房里的丝,就归他们帮忙。于是阵世龙点数,阿珠记帐,忙到天黑,还没有点完,阿珠提醒他说∶『你该到衙门里去了!点不完的,晚上再来点。』  看样子一时真个点不完了,陈世龙只得歇手,赶到知府衙门,接着胡雪岩一起到了张家。  等胡雪岩刚刚宽衣坐定,捧着一杯茶在手,老张手持一张单子,来请他看帐∶『确数虽还没有点完,约数已经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连水脚在内,每包成本,总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块左右。』他说,『这票货色,已经二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下去了。』  胡雪岩便问陈世龙∶『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块番洋,总数该多少?』  『二十三万八。』陈世龙很快地回答。  胡雪岩等了一下∶『不错!』他又问老张∶『可晓得这几天洋庄的行情,有没有涨落。』  『没有什么变动。』  『还是三百块左右。照这样算,每包可以赚二十,也不过一万七千五。』  『这也不少了。一笔生意就赚番洋一万七千多!』  老张老实,易于满足。胡雪岩觉得跟他无可深谈。想了想,只这样说道∶『反正大经的佣金是您赚的。老张,不管怎么样,你是大经的老板,你那条船可以卖掉了。』  老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说这话?陈世龙心里却明白,这是胡雪  岩表示,将来就是不做亲戚,他仍旧要帮老张的忙。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为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卖掉,你来来去去也方便些。』  『这也好。』胡雪岩又说,『不过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应该把全副精神对付丝行。可惜,世龙帮不上你的忙!』  『怎么呢?』老张有些着慌,『没有世龙帮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个人怕照顾不到。黄先生,说句实话,我吃不住他。』  老张慌张,胡雪岩却泰然得很,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难题,同时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头,要略为想一想,所以微笑着不作答复。  老实的老张,只当他不以为然,黄仪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但说出来是在背后讲人坏话,他觉得道义有亏,不说,看胡雪岩的样子不相信。那怎么办呢?只有找个证人出来。  『黄先生为人如何?世龙也知道的。』他眼望着陈世龙说∶『请你说给胡先生听听。』  『不必!』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看也看得出来。说句实话,这趟我到湖州来,事事圆满。就是这位仁兄,我还没有把他收服。你当然吃不住他,不过有人吃得住他,你请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没有什么事了,等你从上海回来再说。』  『那时候怎么样?』  『那时候┅┅』他看了看陈世龙说,『我自有极妥当的办法,包你称心如意。』  他们在谈话,阿珠一面摆碗筷,一面留心在听。她心里在想,最妥当的办法,就是不用黄仪,让陈世龙来帮忙。但是,她也听说过,胡雪岩预备让陈世龙学洋文,将来在上海『坐庄』,专管跟外国人打交道。这也是一项要紧的职司,胡雪岩未见得肯如此安排。那么除些以外,还有什么妥当的安排?  她的这个想法,恰好与胡雪岩相同,但他只字不提,因为时机未到。这时候,大家一起团团坐下吃饭,胡雪岩上坐,左首老张,右首陈世龙。下方是她们母女俩的位子。阿珠的娘还在厨房里,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陈世龙。  『来端菜!』因为爱珍临时被遣上街买东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声在厨房里喊。  听这一喊,却是陈世龙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位∶『你坐在那里,我去。』  陈世龙还是跟着去了,两个人同出同进,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说了什么?  阿珠只是在笑。胡雪岩一面跟老张喝酒,一面眼角瞟过来,心里有些好笑。  吃完饭,略坐一坐,胡雪岩又要走了,说还有事要跟郁四商量。阿珠和她娘听这一说,怏怏之意,现于颜色,她们都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谈,但细想一想,却又没有一句话是紧要而非在此刻说不可的,便只好放他走了。  『杭州见面了。』胡雪岩就这么一句话告别。  等走到门口,阿珠的娘赶上来喊住他问∶『那么,啥时候再到湖州来?』  『现在哪里说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边,便又说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办了它。』  『对,对!』胡雪岩答道∶『今年年里,一定热热闹闹办喜事。那时我  一定要来。『  如果是做新郎官,当然一定要来,何消说得?阿珠的娘觉得他的话奇怪,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已经不是她的『女婿』了。  第十一章  王有龄的船到杭州,仍旧泊在万安桥。来时风光,与去时又不大相同。  去时上任,仪制未备,不过两号官船,数面旗牌,这一次回省,共有五只大号官船,隶役侍应,旗帜鲜明。未到码头,仁和、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驱散闲人,静等泊岸,坐上大轿,径回公馆。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他事先并无消息,所以这一到,刘庆生颇感意外。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叫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是怎么个样子。  因此,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店堂里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伙计接待顾客,也还客气,兑换银钱的生意,也还不少,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  『麟藩台的两万银子,已经还了五千┅┅』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作了个简略的报告。然后请胡雪岩看帐。  『不必看了。』胡雪岩问道∶『帐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  『总帐在这里,』刘庆生翻看帐簿,说结存的现银,包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  『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万不到。』  『明天呢?』胡雪岩又问。  『明天没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岩说,『我提七万银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递了过去。  他这是一个试探,要看看刘庆生的帐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显得对人不相信,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他又说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来。你放心,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  说不定用不到七万,我是多备些。『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见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王有龄派人来请,说有要紧事商量,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  到得王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称新登,是杭州府属的一县,在富阳与桐庐之间,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风光明媚,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莫非奉委审案子?』  胡雪岩问。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审问。』王有龄答道∶『新城有个和尚,聚众抗粮,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不是当耍的事。』他问,『雪公,你带过兵没有?』  『这倒不关紧要,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  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总以强悍的居多。新城这地方,尤其与众不同,那里  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出过一个名人,叫做罗隐,在两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间,『罗隐秀才』的名气甚大,据说出语成谶,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新城的民风,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所以很不容易对付。  『是啊!』胡雪岩答道∶『这很麻烦。和尚聚众抗粮,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带了兵去,说不定激成民变。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再说,一带兵去,那情形┅┅』王有龄大摇其头,『越发糟糕!』  这话胡雪岩懂。绿营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带队下去,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想到这一天,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  『雪公!随便什么地方,总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动为妙,你不妨单枪匹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此事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庄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  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象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该怎么听似地。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 「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致同意。于是刘庆生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  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  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  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  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宫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  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  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  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象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  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  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  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  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  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捡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  七品服色,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首,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  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伕,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  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  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道,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味平生,不敢请见,连  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札。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  『快磕头回礼!』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却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人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同,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  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  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  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他把张贵悄悄拉到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部已付过,只凭当票就可取回箱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是实惠。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好了,好了!』嵇鹤龄横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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