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定?』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你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叫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就是不是?』 当然是罗!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 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 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 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叫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换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象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年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弟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砂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 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上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象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的,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陪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 『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于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郁四当他有问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他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 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说说也不要紧。』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 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的回答。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双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 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是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很。』 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四又不同的,不管来人身分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才得静下来。 『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 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 『怎么样?』 胡雪岩想了一会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行跟我到杭州去?』 『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 『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 『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 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外,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 『小和尚这个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语气说∶『你不可信他的话。』 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知道郁四已经发觉,小和尚曾有什么话,他没有告诉他。有道是『光棍心多』,这一点误会不解释清楚,后果会很严重。 便是解释也很难措词,说不定就是一出『乌龙院』,揭了开来,郁四脸上会挂不住。 再想想不至于,阿七胸无城府,不象阎波惜,郁四更不会象宋江那么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决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门。不过阿七对小和尚另眼相看,那时毫无可疑的,趁此机会说一说,让郁四有个警觉,也不算是冒昧之事。 于是他说∶『郁四哥,我跟你说实话。小和尚这个人,我倒很中意。不过他说你不准他上门,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长,我不能弄个你讨厌的人在眼前。我带他到杭州就无所谓了。』 这才见得胡雪岩用心之深!特别是当着阿七,不说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门的话,郁四认为他为朋友打算,真个无微不至。照此看来,他要带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免得阿七见了这个『油头小光棍』,心里七上八落。 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觉得有劝阻他的必要∶『不错,我有点讨厌小和尚。 不过,讨厌归讨厌,管我还是要管。这个人太滑,吃玩嫖赌,无一不精,你把他带了去要受累。『 『吃玩嫖赌,都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只问郁四哥一句话,小和尚可曾有过吃里扒外的行为?』 『那他不敢!要做出这种事来,不说三刀六洞,起码湖州这个码头容不得他。』 『即然如此,我还是带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总是在熟地方好。』 『没得这话!』郁四摇摇头∶『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说,跟了你这样的』爷叔辈子『,还有什么话说?我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岩说,『我不怕他调皮。就算我自己驾驭不了,有你在那里,他敢不服帖?』 这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郁四大为舒服。再想一想,这样子『调虎离山』,而且出于阿七的推荐,轻轻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个『痞块』,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 『不过,这也不必急。』郁四从从容容他说,『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 办妥就可以了。等闲一闲,我先把小和尚找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说什么,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带到杭州派他啥用场?等我来跟他说好了。『 『好极,好极!』胡雪岩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为了郁四,乐得听他安排∶『我就拜托郁四哥了。』 到沂园来『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开阿七谈小和尚,既有结果,不必再『孵』,胡雪岩穿衣告辞,急着要跟老张去碰头。 『你一个人去,陌陌生生,怎么走法?』郁四把沂园的伙计喊了来说∶『你到轿行里去喊顶轿子,说是我要的。』 很快地,簇新的一顶轿子抬到,三个年轻力壮的轿伕,态度非常谦恭,这自然是郁四吩咐过了的缘故,胡雪岩说了地址,上轿就走。 张家住在城外,就在码头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轿子一抬进去就塞住了,这条巷子,实在也难得有轿子经过,所以路人不但侧身而让,并且侧目而视,其中一个就是阿珠。 他没有看见,她却发现了,『喂,喂!』她望着抬过门的轿子喊∶『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轿伕不理她,胡雪岩却听出是阿珠的声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轿。 『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气,显见得是『一家人』,让左邻右舍发觉了,会引起诧异。阿珠自觉失言,立刻红晕上脸,强笑道∶『我们这条巷子里,难得有坐轿来的贵客!请进来,请进来。』 『你先进去。』胡雪岩心细,看轿子停在门口,妨碍行人会挨骂,所以先关照轿伕,把轿子停在巷口,然后进门。 进门就是客堂。里面说话,大门外的人都听得见,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领到后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东面两问,看样子是卧室,西面也是两间,一间厨房,炖肉的香味四溢,一间堆着什物。 『只有到我房间里坐了!』阿珠有些踌躇,『实在不大方便。』 不方便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胡雪岩问。 『 还不是伺候你胡老爷!』阿珠微带怨怼地答道,『爹到衙门看你去了,娘在河滩上,看有什么新鲜鱼买一条,好等你来吃。』 『那么,你呢?你在门口等我?』 『哪个要等你?我在等我娘。』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要去通知你爹一声,不要叫他空等了。』 『不用,说好了的,等不到就回来,也快到家了。』 说着,阿珠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刚刚裱糊过,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张床,一张梳头桌,收拾很很洁净,桌上还有只花瓶,插着几朵荷花。 『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他说。 『小的好!两个人一张床,最妙不过。』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她白了他一眼。 『来,来,坐下来再说。』 他拉着她并坐在床沿,刚要升口说话,阿珠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奔了出来。在客堂里打了个转,又回了进来。 『你做什么去了?』 『闩门。』她说,『大门不关上,客堂里的东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晓得。』 这是托词,胡雪岩心里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闯了进来,诸多不便, 因而笑笑答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说完,将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脸。她嘴里在说∶『不要,不要!』也挣扎了一会,但很快地就驯服了,任他恣意爱抚。 『你的肚兜扎得太紧了。只怕气都透不过来!』 『要你管?』 『我是为你好。』胡雪岩去解她的钮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绣的是什么花?』 『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没有绣花,有什么好看?』 看她峻拒,他便不愿勉强,把手移到别处,『你会绣花,问不绣个肚兜?』 他怂恿她说。 『懒得动。』 『你好好绣一个。绣好了,我有奖赏。』,『奖赏!』阿珠笑道∶『奖什么?』 『奖你一条金链条。』他用手比着说,『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 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 『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 『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佯?』 『自然是鸳鸯戏水。』 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作声。 『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 这一下她没有作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 『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他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 『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 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 『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息。』 『阿珠呢?』 『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退,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希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阿!』 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的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她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呢? 『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作了主。 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 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 『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 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好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 『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 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 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通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象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她歹都无所谓。第二,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 『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 『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 『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 『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 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 『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些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他们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 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无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请,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 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 『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话。 『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 『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 『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名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 『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 『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眼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 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老张老实,越是他这样说,越觉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 『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讨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帐。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 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 『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象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 『对啊!』胡雪岩大力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 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 『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 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 如果手下每个有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 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张夫妇忙着搬定,胡雪岩忙着筹划设立阜康分号,跟杨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旧到水晶阿七家去访郁四。 谈完正事,谈到小和尚,却是阿七先提起来的,『胡老板,』她问,『你想把小和尚带到杭州去?』 『是啊,还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你自然肯的。』阿七又问,『我倒不懂胡老板为啥要把他带到杭州?』 这话在郁四问,不足为奇,出于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她已经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办法替他解释这可能已有的误会。 『老实跟四嫂说,我看人最有把握。』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络,能到大地方去历练历练,将来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带他到杭州,还想带他到上海。』 『上海十里夷场,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种做姐姐的口吻拜托∶『胡老板要好好管一管他。』 『是啊!』胡雪岩趁机说道,『郁四哥劝我,还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几个「管头」,好叫他不敢调皮。调皮不要紧,只上「上路」,我有办法管他。』 这一说,阿七释然,郁四欣然,事实上阿七确有些疑心,让胡雪岩把小和尚带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 『小和尚是我从小的邻居。』阿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对小和尚这么关心,须有解释,『他姐姐是我顶顶好的朋友,死了好几年了。小和尚就当我是他的姐姐,他人最聪明,就是不务正业,好赌,赌输了总来跟我要。所以,』 她愤然作色,『有些喜欢嚼舌头的,说我跟他怎么长,怎么短,真气人!说 句难听的话,我是┅┅『 『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没遮拦,自道『身分』,因而赶紧拦住她说∶『 「只要我没嚼你的舌头就好了,旁人的闲话,管他呢?』 『你也敢!』阿七戟手指着,放出泼妇的神态,但随即又笑了,笑得极其妩媚。 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 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 『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 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 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 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象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的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 「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在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享,没有一 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口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说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辰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浸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活动,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涉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 『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嗯!』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 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你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档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 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止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 「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象蒙在鼓里似地,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的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大』,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大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象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定,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夭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力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他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 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叫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象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他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 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 郁四很诚恳的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第十章 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 『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 『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 『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 『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 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心听来的。』 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人起事,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 「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货,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弄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川准备大于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 联合,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会支持刘丽川。 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 『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 『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 」造反,两个字,不是好玩儿的!』 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 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下面还有漕帮弟冗,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大多,他也不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于,照我看,决不会!『 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决不会受影响,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 『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 『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他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工夫,尽来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川的计划,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甚至很痛快他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决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 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 『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 『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 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商量。 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尤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象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 大经的档手,照阵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 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黄仪的话。 『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 『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 『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决不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日子已经很紧了。』 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 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 『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清谈,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 『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台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理事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店里。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词,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吨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在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叫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 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