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9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听他这几名话,胡雪岩立即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行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分、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烦。  他是不伯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春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决地答应∶  『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  『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  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用天平秤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  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比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活,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  『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  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  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兵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帐可以不算,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发愤。』  『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到了汉口有人就说,不如去投军,打了胜仗有赏号,若能图个出身,当上了官儿,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这条命要卖得值,投军最好。正好那时候林大人招兵┅┅』  林大人是指林则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国军队,集中澳门,计划进攻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在虎门设防,两岸列炮二百余门,并有六十艘战船,同时招募新兵五千,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  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英军不敢轻犯,以二十六艘战舰,改道攻定海,分路内犯,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朝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视师,福建提督余步去驰援,在广州的新募水师,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  『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罗尚德说,『运气还不坏,十三年工夫,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也积蓄了上万银子。胡老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也有来得容易的。』  来得难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  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  『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无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上。  『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  『怎么呢?』  『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  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  『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边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  『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  『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息太多了。』  『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帐。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帐。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成在身边不方便,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帐,照样算利息给你。』  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  『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  『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  下方便,不妨交给朋友。『  『那我就交给你。』  『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着告辞而去。  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忙不迭地要谈他心中的感觉。  『胡先生,我门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稳了。』  『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么人都难弄。』  『是,是!我晓得。』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上了船,因为天气太热,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里动身,泊在拱宸桥北新关下,等天一亮就『讨关』,趁早风凉尽力赶一程,到日中找个风凉地方停泊,等夜里再走。这样子坐船的和摇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亲乐从,连阿四和另外雇来的一个伙计也都很高兴。  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  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  『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  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细赏鉴。  『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白哲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  『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书来。  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  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  『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  『不要紧,不会脏的。』  『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  『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脸皮真厚!』  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叫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  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  线,配颜色,低着着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  『你说,我在听。』  『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书台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  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了。  『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受富?  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  『为啥不问?』  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  『本来说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  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  『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  『也不见得。』  『不见得坏。是不是?』  『厚皮!』她刮着脸羞他。  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找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象现在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  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在也是一种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  『我就恨你不开口!』  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我怎么晓得?  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  『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  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日久天长说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儿说好了。  『我们谈谈生意。』胡雪岩问,『你爹带回来的口信怎么说?』  『房子寻了两处,人也有两个,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  『房子好坏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坏不懂,地点好坏我不晓得,总要靠近水陆码头才方便。人呢,如果两个都好就都用。』  『那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黄,都是蛮能干的,可惜只能用一个。』  『为啥?』  『他们心里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句话,你都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说∶『不会用人才怕二虎相争,到我手里,不要说两只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  阿珠心里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见得是吹牛,不过口中却故意要笑他∶『说大话不要本钱!』  『不相信你就看看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说,『我就怕两只雌老虎,那就没本事弄得她们服帖了。』  阿珠心想,这不用说,两只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一只是指自己。她恨不得认真辩白一声∶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她再问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装作不懂,她这一阵子已学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而有时决不能开口,有时却非说不可,现在就是这样,不能不说话。  这句话要说得半真半伪,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这个人太厉害,也太坏,是得有雌老虎管着你才好。』  『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  『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  『你说我是「阴世秀才」?』  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象,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郎的人,说他『阴世秀才』,阿珠也觉得诬入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  『那么我是草包?』  『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自己却是有这样在词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  『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  『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上那双斜睬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他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下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  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  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  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着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  『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 「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胃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  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象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哈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  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  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  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限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地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  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  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  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象十分春色尽落人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钮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  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还有一正∶睡得正!』  『当然罗。』阿珠很骄傲他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  他装得很象,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羊』。  『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  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象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就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一句一句想过去,心里觉得很舒坦,同时也领悟出一个决窍,反正胡雪岩喜欢『装羊』,自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也跟他装就是了。  『好了,我晓得你的脾气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我的脾气你也晓得,好说话就好说话,不好说话,看我的手段,你当心点好了。  胡雪岩笑笑不答。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  第九章  一到湖州,胡雪岩就为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虽只是小别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心里各有好些话,却还没有工夫深谈,为了礼貌,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胡雪岩先要去拜两位『师大老爷』。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办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龄陪着他,先去拜访秦寿门,欢然道故之余,向胡雪岩深深致谢。端午节前,他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包括两石白米,一担时新蔬果,还有十吊钱,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我发湿气戒酒。』秦寿门说,『今天要开戒了,陪雪岩兄痛饮一番。』  『好极了!』王有龄接口问道,『老夫子,你看我们在哪里替雪岩接风?』  以常理来说,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问到这话,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想了想笑道∶『东翁莫说出口,我们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条路。』  于是秦寿门取管笔,撤张纸,背转身去,悄悄写好,王有龄如法炮制,把纸条伸开来一看,一个写着『则行』,一个写着『木易』,两人哈哈大笑。  『木易』是杨,『用之则行』这句成语,胡雪岩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有何可笑。  『我来告诉你。』王有龄说,『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几天,已经纳了宠了。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贤惠能干,我们今天就扰他去。』  口说『扰他』,其实不是王有龄作东,他叫个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备一桌翅席,抬一坛好酒,送到杨用之那里。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此刻正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有些结纳示惠的机会,不肯放过,找个空隙,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  『杨老夫子纳宠,该送礼吧?』  『我送过了。』王有龄说,『你可以免啦!』  『礼不可废。』胡雪岩说,『而且礼不可轻。』  王有龄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点点头说∶『也好。你打算送什么?』  『总以实惠为主,我想送一副金镯子,趁早去办了来。』  『不必这么费事,我那里现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过,』王有龄放低了声音,指指里面∶『可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指秦寿门,胡雪岩报以领会的眼色。于是王、胡二人托词换衣服,暂且告别,与秦寿门约好,准六点钟在杨用之那里会面。  而胡雪岩五点钟就由李成引领着,到了杨用之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用之那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神情,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啊,老兄!』杨用之拉着他的手,亲热非凡,『不敢说是「一日思君十二时」,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你,倒是一点不假。如何,宝号开张,营业鼎盛?』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气色好极了!想来宾主都很对劲?』  『那还用说。我与雪公,真正是如鱼得水。』  『对,对!』如鱼得水。『胡雪岩笑道∶』听说老夫子另外还有鱼水之  欢?『  杨用之哈哈大笑,向里喊道∶『锦云,锦云,你出来!』  不用说,锦云就是他的新宠。门帘启处,走出来一个面团团如无锡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腼腆的向客人笑了笑。  『锦云,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爷,见一见!』  『啊,胡老爷!』锦云把双眼睁得滚圆,将胡雪岩从上青到下,然后捡衽为礼。  『不敢当!』胡雪岩朝上作了个揖,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给杨用之,『一点点薄礼,为如夫人添妆!』  『不,不!没有这个规矩。』杨用之极力推辞。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说,这是送如嫂夫人的,与老夫子无关。』  这一说,杨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里,才发觉是一副镯子,却不知是金是银,只好再叫锦云道谢。  『礼太菲薄,老夫子暂且不必打开,也不必说起,免得叫人笑话。』  这一说杨用之也有数了,把那个红纸包拿在手里,显得为难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深深一揖,把红纸包塞入衣袋。  这番揖让折冲刚刚完毕,王有龄和秦寿门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锦云作话题的调侃戏谑。然后开席,胡雪岩首先声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龄首座,而王有龄又要逊两位幕友居上席,谦让了半天,还是王有龄居首,胡雪岩其次,杨用之坐了主位,同时也叫锦云入席。  宾主的交情都够了,不妨脱略形迹,锦云的脾气极好,说话总是带着一团甜笑,而且温柔殷勤,所以这一席酒,吃得秦寿门醺醺大醉。王有龄心想,这是个机会,由阜康代理府库的事,他已经跟杨用之提过,此时正好让他们去深谈,因此他起身告辞。  『你们谈谈吧!』他说,『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只伯雪岩兄也困了。』杨用之的话,出人意外,竟无留客之意,好得下面还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展雪岩兄来吃点心,湖州的点心,着实讲究,来试试小妾的手段。』  『好好!一定来叨扰。』  『东翁有兴也请过来。』杨用之又说。  『谢谢!』王有龄当然不肯来,而且也正好有事∶『东乡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乡验尸,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邀赴约,锦云的手段真个不坏,有样『千张包子』  煮线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张家的船上亦未曾吃过,连尽两器,赞不绝口。吃完了泡上茶来,开始谈判。  『东翁关照过了,湖州府库跟乌程县库,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话!』杨用之问道∶『者兄在湖州可有联号,或者是将来要设分号?』  『分号是一定要设的。目前托恒利代收。』  『恒利信用还不错。』杨用之站起身来说,『请到我书房里来!』  名为书房,闻不出一丝书卷气,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除去笔砚,便是算盘、帐簿,旁边一具极厚实的木柜,他打开来取出一只拜盒,从拜盒取出一张纸递给胡雪岩。  『我都替老兄预备好了,填上恒利的名字,敲一个保,做个样子,就叫恒利来收款。』  胡雪岩接过那张纸看,是一张承揽代理公库的『禀帖』,此事他还是初次经手,不由得问了句∶『这样子递了进来,就算数了?』  『是啊!衙门里给你个批,就算数了。』  『那么,』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费,所以很恳切他说∶『老夫子,该当多少费用,交到哪里,请吩咐了,我好照办。』  『说句老实活,别人来,花上千银子,未见得能如此顺利。老兄的事,没有话好说。不过,我为老兄设想,以后要诸事方便,书办那里不可不点缀点缀。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你邀他出去吃个茶,说两句客气话,封一个数给他好了。』说着,伸了一个指头。  这一个指头当然不是代表一千两,那么是十两呢,还是一百两呢?想一想是宁可问清楚为妙。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了。』他这样旁敲侧击他说,如果是十两,杨用之当然会纠正他。  『不必,不必!一百两够了,通通在里头,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钱。』  于是杨用之派人去找了户房一个书办来,五十多岁,衣着相当够气派。  书办的官称为『书吏』,大小衙门基层的公务,只有书办才熟悉,这一点就是他们的『本钱』,其中的真实情况,以及关键、决窍,为不传之秘,所以书办虽无『世袭』的明文,但无形中父子相传,有世袭的惯例。  府、县衙门『三班六房』,六房皆有书办,而以『刑房』的书办最神气,『户房』的书办最阔气。户房书办简你『户书』,他之所以阔气,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等则如何?只有『户书』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祖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  有了这本册子,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户书本人也可以大发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帐,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是不必管也无法管的。  因此,钱谷老夫子必得跟户书打交道。厉害的户书可以控制钱谷老夫子,同样地,厉害的钱谷老夫子,也可以把户书治得服服帖帖。一般而论,总是和睦相处,情如家人,杨用之跟这个名叫郁四的户书就是这样。  『老四!』杨用之用这个昵称关照∶『这位是王大老爷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爷!』  书办的身分本低,郁四见这位胡老爷的来头不小,要行大礼,但胡雪岩的动作快,刚看他弯膝,便抢上去扶住他说∶『郁四哥!幸会,幸会!』  『胡老爷,这个称呼万万不敢当,你叫我郁四好了。』  杨用之也觉得他不必如此谦虚,便说∶『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着又对郁四说∶『老四,你请胡老爷去吃碗茶!他有点小事托你。』  『好的,好的!我请胡老爷吃茶。』  于是他带胡雪岩上街,就在县前有家茶馆,招牌名叫『碧浪春』,规模极大,三开间的门面,前面散座,后面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郁四不把他带到雅座,却在当檐正中一张竖摆的长桌子上首一坐。  胡雪岩一看便懂了。这张茶桌,名为『马头桌子』,只有当地漕帮中的  老大,才有资格朝外坐。胡雪岩虽是『空子』,却懂这个规矩,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这样一位贵客。  不过,胡雪岩心里感他的情,却不宜说破,『开口洋盘闭口相』,说破了反难应付,只是神色间摆出来,以有郁四这样的朋友为荣。  果然,郁四的威风不小,一坐定,便陆续有人走来,含笑致候,有的叫『四哥』,有的叫『四叔』,极少几个人叫『老四』,那当然不是『同参』,就是交情够得上的平辈。  不管叫郁四什么,对胡雪岩都非常尊敬,郁四一一为来人引见,其中有几个人便介绍给胡雪岩,他心里有数,这都是够分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有许多送来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这样子极本无法谈正事,同时郁四觉得力大家介绍这个朋友,到这地步也就够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过来问道∶『后面有地方没有?要清静一点的。』  『我去看了来回报你老人家。』  不多片刻,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引进去一看,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显然的,茶博士是说了好话,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却极深刻,郁四的『有办法』。就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得清清楚楚。  『胡老爷,你有话请说。』  『郁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自己人这样叫法,显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郁四又说,『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你说,有什么事要吩咐?』  『是这样┅┅』胡雪岩说明了来意。  『那么,你有没有保呢?』  『我找恒利去找。』  『那不必了。』郁四说道,『你把禀帖给我,其余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  这样痛快,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说∶『承情不尽。』他接着又说∶『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叫我备一个红包,意思意思。现在我不敢拿出来了,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半吊子。』  郁四深深点头,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来的敬重,是因为他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现在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  于是他在斟茶时,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这是在询问,胡雪岩是不是『门槛里的』?如果木然不觉,便是『空子』,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名为『茶碗阵』。  『茶碗阵』胡雪岩也会摆,只是既为『空子』,便无须乎此。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再假装不懂,事后发觉便有『装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溜帮的规矩,原有『准充不准赖』这一条,这个『赖』字,在此时来说,不是身在门槛中不肯承认,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虽为空子,而其实等于一条线上的弟兄,这一点关系,要交代清楚。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郁四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想来你一定认识。』  『喔,哪一位?』  『松江的尤五哥。』  『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脸有惊异之色,『你们怎么称呼?』  我跟尤五哥就象跟你郁四哥一样,一见如故。『这表明他是空子,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尤五哥客气,叫我「爷叔」,实在不敢当。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其实跟弟兄一样。『  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难得『空子』中有这样『落门落槛』的朋友,真是难得!『  『照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过,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我实在高攀了。』  『哪有这话?』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说句实话,我跟做官的,不大轧得拢淘。』  江湖中人,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看胡雪岩这样表示,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改口称为∶『胡老板,这趟到湖州来,专为办这桩公事?』他指着那张禀帖问。  『这是一桩。』胡雪岩想了一下,决计跟他说实话∶『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我自己也相买点丝。』  他一说,郁四便已会意,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就地运用,不失为好算盘,『不过,』郁四问道∶『丝的行情,你晓不晓得?』  『正要向郁四哥讨教。』  『丝价大跌,买进倒正是时候,不过,要当心脱不得手。』  『喔!』胡雪岩说,『隔行如隔山,郁四哥这两句话,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这容易明白┅┅』  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继,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  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窃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  『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  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  『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  『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  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他说,『我实在佩服。』  『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  『哪里?是我靠你帮忙。』  『自己人邯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工手来做一票。』  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便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无敌。  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  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  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  『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  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  『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得新考虑了。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  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衷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  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捻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咱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  『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主∶『小和尚!  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的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  『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靠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时,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  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看烟勺,低声交谈,他直追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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