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7

捐官的花样极多,最起码的是捐个空头名义,凭一张部照。就算是有了身分,可以光大门楣,炫耀乡里,如果要想补实缺。另有种种优先次序,补缺省份的花样。胡雪岩别有奥援,也不想进京到吏部报供候选。捐官不过捐个『胡老爷』的尊称,依旧开自己的钱庄,那就无须多加花费,另捐花样了。  于是胡雪岩说∶『我只要有张「部照」就可以了。难道真的去做官?』  『你要做官也不难,而且必是一等一的红员。不过人各有志。你明天就送银子来,我替你「上兑」,尽快把捐照领下来。』  『拜托,拜找!』  胡雪岩道过谢,就不再提这事了,殷殷劝酒,一面拉拢杨用之,一面向他讨教州县钱谷出入之际,有些什么『花样』?杨用之人虽老实,而且也觉得他极够朋友,但遇到这些地方,他也不肯多说。好在胡雪岩机警,举一反三,依旧『偷』到不少『决窍』。  第二天他从准备开钱庄的五千两银子中,提出一笔捐官的钱来,『正项』  打成票子,『杂费』是现银,一起送到杨用之那里。杨用之果然不肯受好处。  把杂费中他应得的一份退了回来。  这时已是四月底,王有龄要打点上任,忙得不可开交。胡雪岩当然更忙,既要为王有龄参赞,又要忙自己的钱庄。亏得刘庆生十分得力,在运司河下典了一幢极体面的房子,油漆粉恻,自己督工,此外做招牌、买家具、请伙计,里里外外,一手包办,每天起早落夜,累得人又黑又瘦,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丝毫不以为苦。  上任的黄道吉日挑定了,选定五月初九。这一下设宴饯行的帖子,纷纷飞到。做事容易做官难,应酬不能不到,王有龄时间不够,大感苦恼,等看到张胖子也来了一张请帖,就想躲懒了。  『你看,』他对胡雪岩苦笑, 『张胖子也来凑热闹!算了吧,托你替我去打个招呼,留着他那顿酒,等我上省再叩扰。』  胡雪岩心想,张胖子的情分不同,利害关系,格外密切,王有龄实在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排排他的帖子,一天总有两三处应酬,也实在为难。  想了一下,他有了个主意∶『本来我也要意思意思┅┅』  『自己弟兄,』王有龄抢着说道,『大可免了。』  『雪公,你听我说完。』胡雪岩又说,『本着我想把我的「档子」让给张胖了,张胖子人不错,应该要买买他的帐。现在既抽不出工夫,就这样办,  让张胖子那桌酒摆在船上,雪公,你看好不好?『  『我,我还不大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和张胖子随你一起上船,送你一程,在船上吃了张胖子的饯行酒,我们第二天再回来。』  『这倒不错!雪岩,』王有龄笑道,『其实你也不要回来了,索性一路送到湖州,那又多好呢?』  『雪公,请你体谅我,我等把阜康的事弄舒齐了,马上赶了来。来在你也还没有到任,湖州怎么个情形,两眼漆黑,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再说,海运局这面也是要紧的。』  『对了!』王有龄矍然问道,『你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拿下来?』  『大概快了。』  『得要催一催杨用之,赶快办妥。我已经跟麟藩台说过了,等你部照下来,立刻委你为海运局的押运委员。这样,你才好替我照料一切。』  『这不好!』胡雪岩说,『名义上应该让周委员代理坐办。反正他凡事会跟我商量,误不了事。占了他的面子,暗中生出许多意见,反为不妙。』  想想他的话不错,王有龄也同意了。不过他又说∶『不管怎么样,此事总以早办妥为宜。』  『是的。也不尽是这一桩。等把你送上了任,我这里另外有个场面,搬个家,略略摆些排场,从头做起。』  『这也好!』王有龄笑道∶『到那时候,你是阜康钱庄的胡大老爷。』  这话虽带着调侃的意味,其实是说中了胡雪岩的心意。他现在对外不大作活动,就是要等官捐到了,钱庄开张了,场面摆出来了,示人以簇新的面目,出现了不凡的声势,做起事来才有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之乐。  出了海运局到信和。张胖子正要出门,看见胡雪岩便即改变了原意,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却不容易找得着他,难得见他自己上门,不肯轻易放过这个可以长谈的机会。  『雪岩,你是越来越忙,越来越阔了,要寻你说两句话,比见什么大官儿都难。』  『张先生!』胡雪岩听出他的口风不大对劲,赶紧辩白∶『我是穷忙,哪里敢摆架子?有事你叫「学生子」到我家里通知一声,我敢不来?』  『言重,言重!』张胖子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也忙着自我转圜,『自己弟兄,说句把笑话,你不能当真。』  『哪里会当真?不过,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接着,他肥张胖子为王有龄饯行,希望改换一个方式的话一说,张胖子欣然表示同意。  『雪岩,』他又说,『听说你捐了个州县班子?』  『是的。』胡雪岩不等他再问,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告诉了他。  如果说张胖子对他还有些芥蒂,看他这样无话不谈的态度,心里也释然了,『雪岩』,他是真的觉得高兴,『将来你得发了。说起来是我们信和出身,我也有面子。』  胡雪岩笑笑不答,站起身说∶『刚才看你要出门,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改天再谈。』  『喔!』张胖子突然说道∶『老张来过了!』  『哪个老张?』  『你看你!只记得他女儿,不记得她老子。』  『噢┅┅』胡雪岩笑了,『是阿珠的爹!』  『对了,也不知道老张怎么打听到我这个地方?他说他刚从上海回来,听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上任要船,无论如何要挑挑他。我说我不清楚这事,要问你。我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他了。』  我也帮不得他的忙。人家新官上任,自有人替他办差。象这种小事情我也要插手,那不给人骂死?『  『我不管了。』张胖子笑道∶『反正老张会去看你,只要你不怕阿珠「骂死」,你尽管回他好了。』  『要么这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们不是要送雪公一程,第二天回来不也要船吧?那就用老张的船。』  『对,对!这样子在阿珠面上也可以交代。』  张胖子开口阿珠,闭口阿珠,倒勾起了胡雪岩的旧情。想想那轻颦浅笑,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神态,着实有些回味。因而第二天上午特意不出门,在家里开阜康开张以后,预备要去兜揽的客户名单,借此等老张上门,好订他的船。  谁知老张没有来,他老婆来了,新用的一个小丫头阿香来报,说有位『张太太』要见他。骤听之下,莫名其妙,随后才想到可能是阿珠的娘,从玻璃窗望出去,果然!  张太太就张太太吧!胡雪岩心想,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再则看阿珠的分上,就抬抬她的身分,于是迎出来招呼一声∶『张太太!』  『不敢当,不敢当,胡老爷!』说着,她把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在一旁,裣衽为礼,『老早想来给胡太太请安,一直穷忙。胡太太呢!』  女眷应该情请后厅相会,但胡雪岩顾虑他妻子还不明究竟,先要向她说清楚,所以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在里头。』他指着礼物又说,『何必还要带东西来?太客气了!』  『自己做的粗东西,不中吃,不过一点心意。』  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薰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  『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  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分,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  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蹬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  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工夫,只好硬打断她他的话,『张太太!』他说,『他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一上的船早就雇好了。』  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  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  『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惠,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钉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  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  『怎么不去?到哪里?』  『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  『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莱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地。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组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象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他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分,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了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  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第七章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  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  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  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  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  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  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 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睛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的。『是啊!』阿珠的娘的,『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里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  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吗?』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然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象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光,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  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罗,』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  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同,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边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里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的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的搅,不停手的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罗,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  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政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  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有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称,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拾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罗。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夜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嫌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象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他将来能嫌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地,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的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  『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  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的,『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  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你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来,『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象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地,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象是局外人,  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他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  顾前不顾后,一门心里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吗?』  『自然罗!』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  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面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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