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5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 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乱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  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  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皮,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色,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交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小姐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  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  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谎忙起身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舌头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吴委员的向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象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压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色∶『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黄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交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熟手,一定错不了。  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内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满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  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  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  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  『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  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 「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  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  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  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他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越,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  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  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  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  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  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爽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吟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上海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  做衣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身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白。』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色,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日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  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身,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上海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脱空身子来陪他。或者,高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上海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欢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高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枪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妓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妻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满脸通红,赶紧道歉。  『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揉着,不断他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畹香惶恐满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身分,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满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根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激他,『 「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欢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逼视着胡雪岩问∶『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念道∶『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两个人一吹一唱,交替着劝他,他已打定了主意,但有许多话不便当着畹香说,所以只是含笑摇头。看他既不受劝,畹香也只好废然而罢。  第五章  船到杭州,王有龄回家歇得一歇,随即换了官服,去谒见抚台,当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同时呈上一封信∶黄宗汉老家的回信,两万两银子业经妥收。这趟差使,公私两方面都办得极其漂亮,黄宗汉异常满意。  『你辛苦了!我心里有数。』他说,『我自有打算,几天以内,就有信息。』  『是!』王有龄不敢多问,辞出抚署,接着又去谒见藩司麟桂。  麟桂对王有龄,因为顾忌着黄宗汉难惹的缘故,本来抱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及至看他此行办得圆通周到,而且颇懂『规矩』,已觉喜出望外,加以有同委员替他吹嘘,越发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递进去,立即使传下话来∶『请王大老爷换了便衣,在签押房相见。』  这是接待地位仿佛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龄知道,是周委员替自己说了好话的效验,而收服了周委员,又是胡雪岩的功劳。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优礼有加,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要请麟桂来保荐胡雪岩。  在签押房彼此以便眼相见,旗人多礼,麟桂拉着王有龄的手,从旅途顺适问到『府上安好』,这样亲热了一番,才把他让到西屋去坐。  签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厅,东屋签押办公,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处,掀开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  『请!』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说。  『大人自己请吧!』王有龄笑道,『我享不来这份福!』  『不会也好。』麟桂不说客套说。『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益处少,害处多。不过,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这倒无妨,能不上瘾。躺烟盘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会不同。所以王有龄欣然应诺,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俄国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王有龄唇边送了过来。  『请你们老爷抽。我不会。』  麟桂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地。  『雪轩兄!』麟桂开始谈到正事,『你这一趟,替浙江很挣了面子。公事都象老兄这么顺利,我就舒服了。』  『这也全靠大人的荫庇。』王有龄说,『总要长官信任,属下才好放手去干。』  『也要先放心,才好放手。说老实话,我对你老兄再放心不过,凡事有抚台在那里抗着,你怎么说怎么好。』麟桂又说,『抚台也是很精明的人,将心比心,一定也会照应我。』  说了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龄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他后半段话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抚台以外,也别忘了该有他应得的一  份。其实这话是用不着他说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过王有龄做官,已学得一个决窍,不有为外人所知的事,必须要做得密不通风,所以虽然一榻相对,只因为有个打烟的丫头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说得是。』王有龄这样答道∶『做事要遇着两种长官,最好当然是象大人这样,仁厚宽大,体恤部属,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宁愿在黄抚台手下,虽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极分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错,说「是非分明」,只怕不见得。「麟桂说了这话,却又后悔,』雪轩兄。『他故意说反话,』这些话,你得便不妨在抚台面前提一提。『  王有龄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笔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麟桂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  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你谈到京里的许多情形,六部的规矩『则例』,让王有龄长了许多见识。  最后又谈到公事,『今年新漕,还要上紧。江浙的赋额独重,而浙江实在不比江苏。杭、嘉、湖哪里比得上苏、松、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为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难办。』麟桂叹口气说∶『湖州府误漕撤任,一时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头疼!』  椿寿一条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对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龄知道其中的症结,但谈下去怕谈到椿寿那一案,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倾听的样子,没有接口。  『我倒有个主意!』麟桂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却又沉吟不语,好半天才自问自答地说∶『不行!办不通,没有这个规矩。』  也不知他说的什么?王有龄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问。就这冷场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鸦片烟抽完,吩咐开饭。丫头退了出去传话,眼前别无他人,可以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我替大人带了个小玩意来!』王有龄一面说,一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纸包,隔着烟灯,递了过去。  打开一看,是个极精致的皮夹子,皮质极软,看那花纹就知道是西洋来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开看看里面时,王有龄又开口了。  『回头再打开吧!』  显然的,其中别有花样,麟桂笑一笑说声∶『多谢!』随即把皮夹了揣在身上。等开饭时,托故走了出去,悄悄启视,皮夹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王有龄做得极秘密,麟桂却不避他的底下人,走进来肃客入座,第一句就说∶『受惠甚多!粮道那里怎么样?』  『也有些点缀。』  『多少?』  『三数。』这是说粮道那里送了三千两。  麟桂点点头,又问∶『送去了?』  『还没有。』王有龄答道,『我自然要先来见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这上面看得很重。』  这完全自己人关爱的口吻,王有龄觉得麟桂对自己的态度又进了一层,  便以感激的声音答道∶『多谢大人指点。』  『把「大人」两个字收起来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皱着眉说,『俗不可耐,败人的酒兴。』  王有龄微笑着答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敬称「麟公」。请干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随即又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完。他可晓得粮道有个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请教麟公。』  『其实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儿膝下」!』  王有龄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哑谜?  『足下才大如海,怎么这句歇后语就把你难住了?』  原来如此?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隐下的是『黄金』二字。旗人掉书袋,有时不伦不类,王有龄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劝我不必送银票,兑换了金叶子送去。』麟桂是说笑话的神精,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悦,『听说此人每天临睡以前,以数金叶子为快,否则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这倒是怪癖!』王有龄问道,『如果出远门怎么办呢?也带着金叶子上路?岂非慢藏海盗?  『那就不知道了。』  讲过笑话,又谈正题,麟桂问起上海官场的情形,王有龄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骚,以及答应照料他的眷属的话,都告诉了麟桂。  『这件事我不好说什么!』麟桂这样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属,我也不便去管。我知道,抚台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劝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属,也只好偷偷摸摸,别让抚台知道。』麟桂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实在不明白,我们这位黄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苏藩司与浙江巡抚何干?把人折腾得那个样子?还有件事,更不应该┅┅』  麟桂说到紧要关头,忽然住口,这自然是因为这句话关系甚重,碍着王有龄是黄宗汉的红人,还有些不放心的缘故。  了解到这一点,王有龄便不如追问,举杯相敬,心里思索着如何把话题扯了开去?  麟桂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说了吧!』他说,『他有件损人利己的事,利己应该,损人就要看一看,伤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  黄宗汉是伤了哪一个同年?他们这一科的飞黄腾达,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济,互相照应。黄宗汉本人,不也靠大军机彭蕴章和何桂清这两个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寿一案,才得安然无事?因此,王有龄对麟桂所说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前些日子有道关于江浙防务的上谕,』麟桂问道,『不知你看到了没有?』  『没有。』王有龄说,『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见邸抄了。』  『那道上谕是这么说,「浙江巡抚黄宗汉奏陈,拨兵赴江苏,并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现今军务,汝若有见到之处,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见。「『  听他念完这道上谕,王有龄又惊又喜,派兵出省击敌,本是他的建议,原来黄宗汉竟已采纳,更想不到竟蒙天语褒奖!也因为如此,他要辩护∶『拨兵出省,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呀!没有人说不对。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谕虽有「不必分彼此之见」的话,我们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黄抚台却不问青红皂白,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说江苏的军务,该如何如何部署,请问,』麟桂凑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苏巡抚,心里作何感想?』  王有龄这才明白,黄宗汉为了自己的『圣眷』,不为他的同年江苏巡抚许乃钊留作地,这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他这样搞法,似乎是企图调任江苏。  果然如此,更为不智,江苏诚然是海内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机会,倒要劝劝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见他不即开口,当他不以为然,便但率问道∶『雪轩兄。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王有龄这才醒悟,怕引起误会,赶紧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论。只是我人微言轻,不然倒要相机规谏。』  『不必,不必!』麟桂摇着手说,『这是我把你老哥当作好朋友,说的知心话。不必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当然。』王有龄郑重表示。『大人所说的话,我一句不敢外泄。不过既见于明发上谕,就是我跟抚台说了,他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的。』  『那倒随你。』麟桂又说,『许家虽是杭州巨室,与我并无干涉,我也不过就事论事,说一句公道话而已。』  这个话题就此抛开,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龄请主人『赏饭』,吃完随即告辞,麟桂知道他行装甫卸,家里还有许多事,也不留他,亲自送到中门,尽欢而散。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无下有『土仪』馈赠,从上海来,所谓『土仪』实在是洋货。海禁初开,西洋的东西,在它本国不值钱,一到了中华,便视为奇珍,哪怕一方麻纱手帕,受者无不另眼相看。因此,这趟客拜下来,王有龄的人缘又结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岩正在客厅里,逗着王有龄的小儿子说笑。不过一天不见,王有龄便如遇见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里觉得有好些话,亟待倾吐。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胡雪岩说,『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饼,现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龄对这个提议,深感光趣,『不晚!』他说,『快夏至了,白天正长,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紧。怎么走法?』  『总不能鸣锣喝道而去吧!』胡雪岩笑着说。  王有龄也自觉好笑,『当然换了便衣去。』他说,『我的意思是连轿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带人,就安步当车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镜,遇见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于是王有龄换上一件宝蓝缎袍,套一件玄色贡缎背心,竹布袜、双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镜,捏了一把折扇,与胡雪岩两个人潇潇洒洒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还是我们第一次见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说,『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顾他一下。』这个『他』,自是指那个茶座的老板。  这是他距胡雪岩第二次来,但处境与心境与第一次有天渊之别。一坐下来,四面眺望、神闲气静,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仿佛改过了,『西子』格外绰约,青山格外妩媚。  『两位吃酒、吃茶?』老板看他们的气派、服饰,不敢怠慢,亲自走来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龄学着杭州腔说∶『新茶上市了,你说说看,有点儿啥个好茶叶?』  『太贵重的,不敢顶备,要去现买。』  『现买就不必了。』王有龄想了好久说∶『来壶菊花。』  那茶座老板看王有龄有些奇怪,先问好茶叶,弄到头来喝壶菊花,看起来是个说大话,用小钱的角色。  不但他诧异,胡雪岩也是如此,问道∶『怎么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这话只有胡雪岩心里明白,回首前尘,不免也有些感慨,不过他一向是只朝前看,不暇后顾的性情,所以旋即抛开往事,管自己点菜∶『一鸡三吃,醋鱼「带鬓」,有没有活鲫鱼,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条。是不是做汤?』  『对,奶汤鲫鱼,烫两碗竹叶青,弄四个小碟子。带几张油蓑饼,先吃起来。』  『好的,马上就来。』  等把茶泡了来,王有龄端杯在手,望着暗青淡紫的暮霭,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动了。  『雪岩!』他用非常有劲道的声音说,『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为?真要好好干一下。』  『我也这么想,』胡雪岩说,『今天来就想跟你谈这件事。』  『你说,你说!』  『我想仍旧要干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龄半开玩笑地,说实在话,他还真怕信和的东家把胡雪岩请了回去。  『我早已说过了,一不做「回汤豆腐」,二是自己立个门户。』胡雪岩说,『现在因为打仗的关系,银价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兑进兑出,两面好嫌,机会不可惜过。』  王有龄不响,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发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爱此物,而是心里有所盘算。盘算的当然是资本,其实不必他费心思,资本从哪里来?他早就筹划好了,不过自己不便先开口而已。  那一个终于开口了∶『雪岩!』说句老买话,我现在不原意你去开钱庄。  目前是要你帮我,帮我也等于帮你自己。你好不好捐个功名,到哪里跟我在一起,抚台已经有话了,最近还有别样安排,大概总是再派我兼一个差,那时我越加要帮手,你总不能看着我顾此失彼,袖手不问吧?『  『这我早就想到了。开钱庄归开钱庄,帮你归帮你,我两样都照顾得来,你请放心好了。』  『当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过,不会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应心,依旧不以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声音说∶『雪公,你现在刚刚得意,但说句老实话,外面还不大晓得,所以此刻我来开钱  庄,才是机会。等到浙江官商两方面,人人都晓得有个王大老爷,人人都晓得你我的关系,那时我出面开钱庄,外面会怎么说?『  『无非说我出的本钱!你我的交情,不必瞒人,我出本钱让你开钱庄,也普通的紧。』  『这话不错!不过,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时候人家会说你动用公款,营商自肥,有人开玩笑,告你一状,叫我于心何安?』  这话打动了王有龄的心,觉得不可不顾虑,因而有些踌躇了。  『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迹。』胡雪岩的声音越低。『钱庄有一项好处,代理道库、县库,公家的银子没有利息,等于白借本钱。雪公,你迟早要放出去的,等你放出去再来现开一家钱庄,代理你那个州县的公库,痕迹就太明显了。所以我要抢在这时候开。这一说,你懂了吧?』  『啊!』王有龄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还没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奥妙。「隔行如隔山」, 我来讲给你听。』  胡雪岩的计划是,好歹先立起一个门户来,外面要弄得热闹,其实是虚好的,内里是空的,等王有龄一旦放了州县,这家钱庄代理它的公库,解省的公款,源源而来,空就变成实的的了。  『妙!』王有龄大笑,学着杭州话说∶『雪岩,你真会变戏法儿!』  『戏法总是假的,偶尔变一两套可以,变多了就不值钱了,值钱的还是有真东西拿出来。』  『这倒在实实在在的话。』王有龄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我们商量起来,先说要多少资本?』  于是两个人喝着酒,商议开钱庄的计划。主要的是筹划资本的来源,这可要先算『民折官办』的一盘帐,胡雪岩的记忆过人,心算又快,一笔笔算下来,要亏空一万四千多两银子,都记在信和的帐上。  得了海运局这么一个好差使,没有弄到好处,反闹了一笔亏空,好象说不过去。但王有龄不以为意,这算是下的本钱,以这两个多月的成绩和各方面的关系来说,收获已多。只是有了亏空,还要筹措钱庄的本钱,他觉得有些为难。  『本钱号称二十万,算它实收四分之一,也还要五万,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着五万。』胡雪岩说,『至多二万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几千银子,好把场面撑起来。』  『几千两银子,随时都有。我马上拨给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说,『藩台衙门那里有几万银子的差额好顿,本来要付给通裕的,现在不妨压一压。』  『对,对!』王有龄想通了,『通裕已经借了十万,我们暗底下替他做了保人,这笔款子压一压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正就是这话。不过这笔款子要领下来,总要好几个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这是王有龄很明白的,领到公款,哪怕是十万火急的军饷,一样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门的书办,格外难惹,『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他说,『麟藩台那里,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书办,还想不出路子。』  『我来!』胡雪岩想说∶『你去见阎王,我来挡小鬼。』话到口边,想到『见阎王』三个字是忌讳,便不敢说俏皮话了,老老实实答道∶『你那里  备公事去催,下面我来想办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费就是了。『  这样说停当,第二天王有龄就从海运局公款中,提了五千两银子,交结胡雪岩。钱是有了,但要事情办得顺利,还得有人,胡雪岩心里在盘算,如果光是开家钱庄,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钉在店里,一时找不着好帮手也不碍。  而现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调度,不能力日常的店面生意绊住身子,这就一定要托个能干而靠得住的人来做档手。  信和有两个过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过他不愿去找他们,因为一则是挖了张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义气,个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则是自己的底细,那两个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惯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板、伙计,自己抹不下这张脸,对方也难生敬畏之心。  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人,也是同行,但没有什么交情,这个人就在情和坊一家钱庄立柜台做伙计,胡雪岩跟他打过一次交道,觉得他头脑很清楚,仪表、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来。  这件事最好托张胖子。由此又想到一个难题,从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决心开钱庄那一刻起,他就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先跟张胖子谈,还是等一切就绪,择吉开张的时候再告诉他?  其实只要认真去想一想,胡雪岩立刻便会发觉,早告诉他不见得有好处,而迟告诉了必定有坏处,第一,显得不够交情,倒象是瞒着他什么,会引起他的怀疑,在眼前来说,张胖子替他和王有龄担着许多风险,诚信不孚,会惹起不痛快。而且招兵买马开一爿钱庄,也是瞒不住人的,等张胖子发觉了来问,就更加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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