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嫣然一笔,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样,周老爷吃一杯,我代一杯!』 『如果周老爷吃十杯呢?』赵庶务问。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称善,周委员便笑着摇手∶『不行,不行!你们这是存心灌我酒。』说着便要逃席。 赵庶务和阿珠,一面一个拉住了他,吴委员很威严地说∶『我是令官,酒令大似军令,周公乱了我的令,先罚酒一杯!』! 『我替他计个饶。』胡雪岩说。 『不行!除非阿珠来求情。』 『呀!吴老爷真正在说笑话了!』阿珠笑道∶『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吗?既会你跟周老爷好,为什么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让他缠糊除了,虽知他的话不对,却无法驳他。不过,说她跟周老爷『好』,她却不肯承认。 『我伺候各位老爷都是一样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话不能再出口,偏偏张胖子促狭,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兴这样子说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红晕,越发妩媚,『各位老爷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个?』 『就是你张老板!』阿珠说了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热酒。 取来热洒,吴委员开始打通关。个个逸兴遗飞,加以有阿珠如蛱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间,周、吴二人乐不可支,欢饮大醉。 就这样天天打牌饮酒,跟阿珠调笑,船走得极慢,但船中的客人还嫌快! 第四天才到嘉兴,吴委员向胡雪岩暗示,连日在船上,气闷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这是托词,实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龄说了,在嘉兴停一天。 既到嘉兴,不能不逛南湖,连王有龄一起,在烟雨楼头品茗。那天恰好是个阴天,春阴漠漠,柳色迷离,王有龄的诗兴又发了。 张胖子却坐不住,『找只船去划划?』他提议。 『何必?』吴委员反对,『一路来都是坐船,也坐腻了。坐这里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见得胜过阿珠,就算胜得过,片时邂逅,也没有什么主意好打。 『我倒有个主意了。』张胖子失声说了这一句,发觉王有龄在注意,不便再说,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语。 张胖子是想去访『空门艳迹』,嘉兴有些玷辱佛门的花样,胡雪岩也知道,但王有龄的身分不便去,当时商定,张胖子带周、吴去结『欢喜缘』,胡雪岩陪着王有龄去闲逛。 于是分道扬镳,胡雪岩掉了个花枪,陪着王有龄先走,两顶小轿到了闹市,下轿浏览,信步走进一家书坊。 王有龄想买部诗集子,胡雪岩随手翻着新到的京报,看见一道上谕,上有黄宗汉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上面除了黄宗汉奏复椿寿自尽原因的原折,说『该司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雪岩知道,黄宗汉的那个麻烦已经没有了。这是否何桂清的功劳呢。 王有龄买了诗集子,胡雪岩也买了京报,无处可去,正好乘周、吴两人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谈。 看完京报上那道上谕,王有龄的心情,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 的是黄字汉脱然无累,圣眷正隆,今后浙江的公事,好办得多,惧的是久闻他刻薄奸狡,说不定过河拆桥,不再买何桂清的帐,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是过虑。黄抚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语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何学台把你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着京报中的一道上谕让王有龄看,写的是∶『谕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定拟徐广缙罪名一折,己革署湖广总督徐广缙,经朕简派钦差大臣,接办军务,沿途行走,已属迟延;迫贼由湖南下窜,汉阳、武昌相继失守,犹复株守岳州,一筹莫展,实属调度失机,徐广缙着即照裕诚等所拟,按定律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乎很感慨他说,『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这番话听得王有龄连连点头,『雪岩,』他说∶『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惜少读两句书,不然一定比何根云、黄抚台还要得意。』 『我不是这么想,做生意的见了官,好象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的乐趣。做官许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喔!』王有龄很感兴趣地说∶『 「盍言尔志」!』 这句话胡雪岩是懂的,『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似他说∶『拿去用!够不够?』 王有龄大笑∶『听你说说都痛快!』 『还有一样,做生意发了财,尽管享用,盖一座大花园,计十七八个姨太太住在里面,没有人好说闲话。做官的发了财,对不起,不好这样子称心如意!不说别的,叫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一声「赃官」,这味道就不好过了。』 『唉!』王有龄被他说动了心,『照此看来,我都想弃官从商了。』 『这也不是这么说。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会高兴。象我,有朝一日发了大财,我老娘的日子自然会过得极舒服。不过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里,十来个丫头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诰封」来得值钱!』 『这也不是办下到的事。』王有龄安慰他说,『不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请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员,自然也就有诰封。胡雪岩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请个诰封,自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说∶『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补老爷,好多年派下上一个差使,穷得来吃尽当光。这样子的官,不做也罢。』 这话,王有龄颇有感触,便越觉眼前的机会可贵。『雪岩,』他问,『周、吴二人,怎么说法?』 什么事怎么说?胡雪岩无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够懂的∶『雪公,你放心!这两位全在我手里,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担心的是怕寻不着这么一位肯垫货的大粮商。』 『是呀!』王有龄也上了心事,『我还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这┅┅』胡雪岩摇摇头∶『不要紧!只要他有实力,不怕他不听我们的话。』 看到他这样有信心,再想到他笼络人的手段,王有龄果然放心了。 等闲谈到晚,张胖子带着周、吴两人兴尽归来。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诡秘的笑容。胡雪岩当着王有龄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所未历。 『喔,喔,我想起件事。』张胖子忽然一本正经他说,『我今天遇到一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胡雪岩还未开口,王有龄大为兴奋∶『这下对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 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龄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他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个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夫隘,漕帮过闸讨夫,不能不买他的帐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槽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王有龄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独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胡雪岩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王有龄的话。 于是,张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王有龄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会引起猜疑。 等张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秀野桥下,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王有龄的判断,那家字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张胖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龄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王有龄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起漕运。王育龄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王有龄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胡雪岩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怎么叫「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 王有龄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一种叫『正兑』,直接运 到京城十三仓交纳。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为『京仓』、『通仓』。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给祭祀及搭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功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这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应证实物,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宫府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我懂了,再要请教。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同委员来解答了,『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 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乐于代办。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歉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这些米运到歉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帐面上做一道手续好了,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 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 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上一晤,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化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作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自然要请安。他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这两个人是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又向张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具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八十将近,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 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 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莱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夫坐。刘、顾 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人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下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地,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 『喔!』魏老头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胡雪岩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魏老头说,『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头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情楚,不过做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 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 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象被击中了要害似地,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地问。 『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魏老头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五替我去叫来!』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只需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魏老头自言,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跟漕帮有特殊渊源,魏老头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谈起许多杭州掌故,胡雪岩竟螳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请教,两个人谈得投机。 谈兴正浓时,尤老五来了,约莫四十岁左右,生得矮小而沉静,在懂世故的人眼里,一望而知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时由魏老头亲自为他引见胡雪岩和张胖子。尤老五因为胡、张二人算是他『老头子』的朋友,所以非常客气,称胡雪岩为『胡先生』。 『这位胡老哥是「祖师爷」那里来的人。』漕帮中的秘密组织,『清帮』 的翁、钱、潘三祖,据说都在杭州拱宸桥成道,所以魏老头这样说。 『这就象一家人一样了。』尤老五说∶『胡先生千万不必客气。』 胡雪岩未曾答口,魏者头又说∶『胡老哥是外场人物,这个朋友我们一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爷叔」,胡老哥好比「门外小爷」一样。』 尤老五立即改口,很亲热地叫了声∶『爷叔!』 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宠若惊了!他懂得『门外小爷』这个典故,据说当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们,有个贴身服侍的小童,极其忠诚可靠,三祖有所密议,都不避他。他虽跟自己人一样,但毕竟未曾入帮,在『门槛』 外头,所以尊之为『门外小爷』。每逢『开香堂』,亦必有『门外小爷』的一份香火。现在魏老头以此相拟,是引为密友知交之意,特别是尊为『爷叔』,便与魏者头平辈,将来至少在松江地段,必为漕帮奉作上客。初涉江湖,有此一番成就,着实不易。 当然,他要极力谦辞。无奈魏老头在他们帮里,话出必行,不管他怎么说,大家都只听魏老头的吩咐,口口声声喊他『爷叔』。连张胖子那个性刘的朋友,和通裕的顾老板也是如此。 『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老爷,还送了一桌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爷特为转送了我。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魏老头又说∶「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个头道谢。『 『不必,不必!我说到就是。』胡雪岩口里这样客气,心中却十分高兴,不过这话要先跟王有龄说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乱摆官架子,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敝东家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头已经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他跟胡雪岩两人变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分,结果由张胖子坐了首席。 一番酬劝,三巡酒过,话人正题,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重新又讲一遍,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 一切都好谈,一切都好谈!』 话是如此,却并无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在他『当家人』有许多难处,帮里的亏空要填补,犹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运,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无漕可运,收入大减,帮里弟兄的生计,要设法维持,还要设法活动,撤消海运,恢复河运,各处打点托情,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虽有些差额可赚,但将来收回的仍旧是米,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岩察言观色,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但神思不属,知道他在盘算。这盘算已经不是信用方面,怕浙江海运局『拆烂污』,而是别有难处。 做事总要为人设想,他便很诚恳他说∶『五哥,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何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 尤老五心里想,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说话真个『落门落槛』。于是他用感激的声音答道∶『爷叔!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夏。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这一次,这一次自然成功了,尤老五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但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口,却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 『话不是这么说!不然于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认真他说∶『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 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 『爷叔这样子说,我再不讲买话,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会说,『难处不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我们松江一帮,完全是虚好看,从乾隆年间到现在,就是惜债度日。不然,不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 现在快三月底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上涨,囤在那里看涨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这要靠你们帮忙了。』 他这一句话,连尤老五也懂,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将来卖掉了米还清,这算盘他也打过,无奈钱庄最势利,一看漕米改为海运,都去巴结沙船帮,对漕帮放款,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开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牺牲,脱货求现。 至于张胖子,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听他的口风行事,所以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理当效劳!只请吩咐!』 一听这话,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颇感意外,有些不大相信似的,胡雪岩明白,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太随便,似乎缺乏诚意的缘故。 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他用杭州乡谈,相当认真他说∶『张老板,说话就是银子,你不要「玩儿不当正经」!』 张胖子会意了,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做生意的人,怎么敢「玩儿不当正经」?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十万上下,包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说!』 『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认真,半开玩笑他说,『我们是疲帮,你将来当心吃倒帐。』 『笑话!』张胖子说,『我放心得很。 第一是松江潜帮的信用、面子,第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第三,还有米在那里,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够?』 尤老五释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盘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异常欣慰他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样一做,面面俱到。说实在的,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了,不然,我们脱货求现,一时还不大容易。』说着,向胡雪岩连连拱手。 胡雪岩也很高兴,这件事做得实在顺利。当时宾主双方尽醉极欢。约定第二天上午见了面,随即同船到上海。通裕如何交米,张胖子如何调度现银,放款给松江漕帮,都在上海商量办理。 等尤老五亲自送他们回到秀野侨,一看便有些异样,原来是个虽不热闹,也不太冷落的码头,大大小小的船,总有十儿艘挤在一起。这时只有他们两只船,船头正对码头石级,上落极其方便,占了最呼的位置。 『咦!』张胖子说,『怎的?别的船都走了!莫非这地方有水鬼?』 『没有,没有!』尤老五抢着答道,『这地方干净得很。我是怕船都挤一起,吵得你们大家晚上睡不着,想办法叫他们移开这才看出尤老五在当地运河上的势力,也见得他们敬客的诚意。胡雪岩和张胖子连连道谢。 『今天晚了,王大老爷想来已经安置,我不敢惊拢。明天一早来请安。』 说着,他殷殷作别,看客人上了船,方才离去。 阿珠还没有睡,一面替他们绞手巾、倒茶,一面喜滋滋地告诉他们,说松江漕帮送了许多日用之物,一石上好的白米、四只鸡、十斤肉、柴炭油烛,连草纸都送到。而且还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务上岸,洗澡吃饭,刚刚才喝碍醉醺醺回来,倒头睡下。 『松江这个码头,我经过十几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胡老爷,』阿珠很天真他说,『你一定是「 在帮」的,对不对?』 『对,对!』张胖子笑道,『阿珠,你们这趟真交运了!怎么样谢谢胡老爷?』 『应该,应该。』阿珠笑道∶『我做双鞋给胡老爷。』 『哪个稀罕?』 『那么做两样菜请胡老爷。』 『越发不中用了。』 张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好,最后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只有替胡老爷磕头了。』 『不错!』张胖子笑道∶『不过也不光是替胡老爷磕,还要给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又为什么?』 『傻丫头!』胡雪岩忍俊不禁,『张老板拿你寻开心你都不懂。』 阿珠还是不懂,张胖子就说∶『咦!这点你都弄不明白,你进了胡家的 门,做胡老爷的姨太太,不要结老太太磕头?『 这一下羞着了阿珠,白眼嗔道∶『越胖越坏!』说完掉身就走。 张胖子哈哈大笑,『这一趟出门真有趣!』 『闲话少说。』胡雪岩问道∶『你答应了人家放款,有把握没有?江湖上最讲究漂亮,一句话就算定局。你不要弄得「鸭屎臭」!』 『笑话!』张胖子说,『我有五万银子在上海,再向「三大」拆五万,马上就可以付现。不过,责任是大家的!』 『那还用说?海运局担保。』 这样说停当了,各自安置。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还在梦中,觉得有人来推身子,睁眼一看是阿珠站在床前。 『王大老爷叫高二爷来请你去。』 『噢!』胡雪岩坐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表来看,不过才七点钟。 这时她已替他把一件绸夹袄披在身上,身子靠近了,香泽微闻,胡雪岩一阵心荡,伸手一把握住了阿珠的手往怀里拖。 『不要嘛!』阿珠低声反抗,一面用手指指舱壁。 这不是真的『不要』,无非碍着『隔舱有耳』。胡雪岩不愿逼迫太甚,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轻声笑道∶『好香!』 阿珠把手一夺,低下头去笑了。接着把他的衣服都抛到床上,管口己走开。走到舱门口却义转过头来,举起纤纤一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扮个鬼相,才扭腰而去。 胡雪岩心想∶上个月城隍山的李铁口,说自己要交桃花运。看来有些道理。转念却又自责,交运脱运的当口,最忌这些花样。什么叫桃花运?只要有了钱,天天交跳花运!这样一想,立刻便把娇憨的阿珠置诸脑后,穿好衣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见王有龄。 王有龄在等他吃早饭,边吃边谈,纲说昨日经过。王有龄听得出了神。 等他讲完,摇着头仿佛不相信似他说∶『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总算顺利,不过大意不得。』胡雪岩问道∶『昨天总打听了些消息,时局怎么样?』 『有,有!』王有龄说,『得了好些消息。』 消息都是关于洪杨的,洪秀全已经开国称王,国号名为『太平天国』,改江宁为『天京』,洪秀全的尊号称力『天王』。置百官,定朝仪,有十条禁令,也叫『天条』,据说仿自基督教的『十诫』。 太平天国的军队自然称作『太平军』,有一路由『天官丞相』林凤祥、『地官丞相』李开芳率领,夺镇江,渡瓜洲,陷维扬,准备北取幽燕。 『唷!』胡雪岩吃惊他说,『太平军好厉害!』 『太平军诚然厉害,不过官军也算站住脚了。』王有龄说,『向钦差已经追到江宁,在城东孝陵卫扎营,预备围城。另外一位钦差大臣,就是以前的直隶总督琦善,也率领了直隶、陕西、黑龙江的马步各军,从河南赶了下来,迎头痛击。我看以后的局势,慢慢可以变好,只看练兵筹饷两件大事,办得如何?』 『照这一说,粮价一定会看好?』 『那当然。随便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一动刀兵,粮价一定上涨。做粮食生意的,如果囤积得好,能够不受损失,无不大发其财。』这就是了。『 胡雪岩欣慰地说,『我们现在这个办法,倒真的是帮了松江漕帮的忙。』 王有龄点点头,两服望空,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倒叫胡雪岩有些识不透。 『雪公!』他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对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与其叫别人赚,不如我们自己赚!好不好跟张胖子商量一下,借出一笔款子来,买了通裕的米先交兑,浙江的那批漕米,我们自己囤着,等价钱好了再卖?』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过我们做不得,第一,没地方囤┅┅』 『那不要紧!』王有龄抢着说,『我们跟通裕合伙,借他的地方囤米。』 『这更不好了。雪公!』胡雪岩正色说道∶『江湖上做事,说一句算一句,答应了松江漕帮的事,不能翻悔,不然叫人看不起,以后就吃不开了。』 王有龄对胡雪岩十分信服,听他这一说,立刻舍弃了自己的『好主意』,不断说道∶『对,对!我依你。』 『还有一层,回头尤老五来了,雪公,请你格外给他一个面子。』 『我知道了。』 不多久,尤老五上船谒见,磕头请安。王有龄十分客气,大大地敷衍了一番。接着就解缆开船,出城沿吴淞江东行,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上海。 第四章 上海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城墙高二丈四尽,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宝带、朝阳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他们的船就泊在小东门外。 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尤老五,也报以手势,跳板还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脚两步,走上船来,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过惯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门高升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随即回到舱中。胡雪岩正在跟张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两个人对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当。 等尤老五一出现,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胡雪岩,已预先派了人来招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上海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胡雪岩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五哥,你是在骂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王有龄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里。五口通商不过十年的工夫,上海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更不当回事,所以除却王有龄,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 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高升栈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顿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老爷为人是不是很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胡雪岩便这样答道∶『五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内,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张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爷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样子王有龄也是个风流人物,不过涉足花丛,有玷官常,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尤老五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尤老五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上海城风第一家本帮馆子,在小东门内邑庙前花草滨桂圆弄,实在是馆驿弄。王有龄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 的席,他便辞谢,因此尤老五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的身分∶它是阴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最后申诉的地方。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阴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阳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有部教人如问做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或含悬而未结的冤案,内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阳世的选贤与能一般,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上海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苏州城隍春申君黄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苏州人请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郎中』,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选他来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门,两旁郡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上海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高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上海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宫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日那天亦许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上海城内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乱自然废记,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内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 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蟀一样,可以博采,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黄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着,便站起身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色,见胡雪岩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 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 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