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8

武帝在桂月楼下正面坐好,刘非自知有罪,低着头不吭声。刘建心中暗恨父亲,早该除去梁媛,贪色至今终究留下祸患。他心说,看来此番大势不妙。  “江都王刘非,你可知罪?”武帝绷着面孔。  刘非跪倒在地:“臣奉公守法,不知身犯何罪?”  “强抢民女梁媛,还想抵赖吗?”  “梁媛是贪图富贵,情愿留在王府。”  “梁媛,可是如此?”  “万岁,为民女做主啊。”梁媛遂将被骗进府中和被强暴的过程讲述一番,末了又声泪俱下言道,“刘非父子为了灭口,还残忍地杀害了家父梁玢。万岁,让他们偿还血债呀!”  武帝再问刘非:“你还有何话说?”  “万岁,她这是血口喷人。”刘非死不承认,“她的话谁可为证?”  主父偃接口说道:“万岁,臣可为证。”  刘非冷笑几声:“你是钦差办案官,焉能自己为自己作证?”  “万岁,王府阿明可为证人。”主父偃奏道。  武帝传旨:“带阿明。”  很快阿明被找来,刘非一见抢先恶狠狠地发出警告:“阿明,皇上来到王府,我们都是至亲,你休要胡说八道。”  武帝见状安抚说:“阿明,有话只管讲来,朕为你做主。”  主父偃也说:“阿明,多谢你救命之恩。今日万岁亲临江都,足见为民申冤的决心,难得这面圣机会,你要如实讲来。”  阿明此刻已是横下一条心,放走主父偃之事已明,若不扳倒王爷,决无自己的好果子吃,他叩头之后说道:“万岁,王爷和殿下强抢民女决非梁媛一人,据草民所知,已有上百人之多。”  “你胡说!”刘非怒吼起来。  “你慌什么,总要叫人把话讲完。”武帝训斥了一句,鼓励阿明,“你继续说下去。”  阿明鼓起勇气:“万岁,这些女子被抢入府中后,王爷和殿下玩腻了,大都杀人灭口。”  “这是诬陷!”刘非忍不住又喊叫起来。  阿明已是无所畏惧:“万岁,害死的人大都经小人之手掩埋,差不多还能找到埋尸之地,如果需要罪证,小人愿带官差找寻。”  “你,你,你这个吃里扒外出卖主子没良心的奴才!”刘非气得手指发抖,声音发颤。  事已至此,阿明已是无所顾忌:“我的王爷,你抢人杀人这还都是小事,你大不该阴谋反叛,在郊外屯积粮草,打造武器,广养兵马。你还和淮南王、衡山王频繁勾结,密谋起事,说起来真是令人发指。”  “此事朕已早有耳闻,江都王你还有何话说?”武帝分明已是认定。  刘建想此事决不能承认,如若认定就是灭门之罪,他跪倒在地抢先说:“万岁,若说把握不住贪图女色之事间或有之,但谋反之举断然没有,家奴是挟嫌报复,淮南王、衡山王确曾来过,但皆为平常走亲访友而已,我们怎敢谋反,皇上圣明,勿信小人谗言。”  刘非明白了儿子的用意,也接话说:“万岁,臣儿所言一字不差,家奴诬陷,臣敢和淮南王、衡山王他们对质。”  武帝稍加思索:“也好,由你亲笔写信,请淮南王和衡山王来江都,如果他二人证实你无罪,朕就宽恕你父子。”  “这……”刘非犹豫不决。  刘建接过话来:“万岁,臣愿执笔修书。”  武帝想了想:“可以。”  少时,文房四宝备就,刘建提起笔来。  武帝适时开口:“刘非,听朕口述,你如实记录。”  刘建有些茫然。  武帝边思索边说:“王叔阁下,朝中有大事发生,见信请务必火速赶来江都,有要事商议。”  “这……”刘建不肯落笔,“这样写合适吗,似乎应明告他们万岁驾临,有要事查询。”  “就照我说的写。”武帝的语气不容商量。  刘建无可奈何,只得写了两封信。交给武帝看过,讨好地问:“万岁,您看还可以吧?”  “不错。”  “万岁,臣愿备快马亲自前往,定将二位王爷接来。”刘建慷慨陈词。  “路途诸多辛苦,区区送信小事,何须你这王子劳顿哪。”  刘建赶紧退步:“万岁,那就派属下朱大头前去。”  武帝当即否决:“依朕之见,阿明较为适合。”  “那,这个……”刘建说不出反对的理由,看看父亲刘非,无可奈何地,“臣遵旨照办。”  “好了,今日权且到此,朕也累了,需要休息了。”武帝站起身来。  梁媛未免着急:“万岁,为民女报仇啊!”  “你且下去,朕自有道理。”  刘建像是有几分讨好地:“万岁,今日若在本府下榻,就请住在这桂月楼上吧,这是全府最好的房舍。”  阿明提醒道:“万岁,是否让韩将军选个合适殿堂。”  刘非听罢解释说:“圣驾在此最为安全,桂月楼便于警戒保卫,为臣父子愿为万岁站哨值更。”  “那大可不必,朕手下自有兵将护卫,在这王府之中谅也无事。”武帝吩咐,“倒是韩将军要选一洁净住处,安排好刘非、刘建休息,保证他二人的安全。”  韩嫣答应一声:“臣明白。”  刘非不放心地问:“万岁决定下榻桂月楼了?”  韩嫣见状表示了不同见解:“万岁,还是不要立即决定,这王府甚大,何妨走走看看再定不迟。”  “不,”武帝似乎不理解下属的担心,“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这桂月楼一切都好,何必再费周折。”  刘非父子被送到刘建的住处安顿下来,韩嫣走后,刘建刚要出屋,门前已有京城来的武士守卫,手臂一伸将他拦住:“请王子殿下留步。”  “怎么,我们的自由受到了限制?”刘建口气有些强硬,“这是在我自己的家,你没有权力这样做。”  “对不起,韩将军吩咐过了,为确保王爷安全,谁也不能离开半步。”武士更不客气。  “我要去见韩将军评理。”  “那你要等韩将军来时再说。”武士死活不放他出门。  二人正在争执期间,朱大头恰好过来,见到刘建招呼一声:“殿下,你和王爷可好?”  此时此刻,见到下人亦觉格外亲切:“啊,朱大头,你到厨房叫两碗燕窝粥给我们送来。”  “是,小人这就去办。”朱大头去不多时,用托盘端着两盏冰糖燕窝莲子羹回来,守门武士用匙搅了几下,便挥手放他入内。  刘非手捧粥碗,不觉潸然泪下:“大头啊,咳!”  “王爷不必如此伤悲,您贵为国戚,谅万岁不会将您怎样。”朱大头明白自己是言不由衷的安慰。  “看这个架势,刘彻是不会放过我们了。”刘建也作出了悲观的估计。  “从今往后,这燕窝粥肯定是喝不成了。”刘非舀了一匙,送至唇边未能入口又放下了。  “王爷想开些,顶天也就不当这个王爷罢了,当平民百姓,消消停停过太平日子。”  “你想得倒美,刘彻岂能容我,就怕这吃饭的家什难保了。”刘非悲痛至极,止不住失声大哭。  “那,也不能坐这儿等死啊,总得想法寻条活路。”朱大头也觉伤感,禁不住眼圈发红。  “为今之计,只有你能救我父子性命了。”刘建欲擒故纵,“只是也不忍让你冒这风险。”  “我?”朱大头有些茫然,“我能做什么,小人若能救王爷殿下性命,便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  “来。”刘建招手示意朱大头靠近。  朱大头心中狐疑,移身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现在除非刘彻暴毙,我父子方可免却这场灾害。”  “那倒是,”朱大头仍不理解,“可皇上他活得好好的,怎会说死就死呢?”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  “你有满身武艺,那刘彻下榻的桂月楼你又了如指掌,今夜三更,你摸上楼去,来个暗算无常,坏了刘彻性命,可就是救了我和王爷的性命。”  朱大头有几分胆怯,说来不够仗义:“小人,愿意领命效劳,只是皇上身边高人甚多,特别是那韩嫣,听说十分了得,怕是有辱使命。”  刘非抢过话来:“这个不难,你可以……”  刘建打断他的话:“父王,他的话有理,这行刺刘彻确有较大风险,但除此别无生路,还要请大头壮士以荆轲刺秦王的精神拼死一搏了。”  这话激发起朱大头的壮志豪情:“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了救王爷和殿下,小人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我就专候壮士佳音了。”刘建深深一拜。  朱大头意气风发地离去。  第三部分 江都王的天下第44节 武帝颁行新法  刘非见朱大头出屋,就埋怨儿子说:“你刚才拦我话头何意,咱这屋内就有暗道与桂月楼相通,为何不叫他从地道过去行刺,五百武士和韩嫣守在楼的四周,他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刘建冷笑一声:“我就是要他去送死。”  “你这是何意?”  “朱大头送死,我们才有机会和可能刺杀刘彻,我们方有生存的可能。”刘建向父王道出他的妙计。  刘非有些不太认可:“这不反倒打草惊蛇了?”  “抓住或者杀死朱大头,刘彻必定放松了警惕,我们才有了可趁之机。”刘建信心十足,“父王放心,孩儿管叫刘彻活不过明天早晨。”  夜色迷蒙,依稀可辨桂月楼怪兽般的黑影。周遭的繁茂桂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数不清的鬼魂在游荡,使人止不住的毛骨悚然。秉烛观书的武帝,也不免心头“突突”跳个不停,难道真的如他所料,有刺客光顾这桂月楼。三更时分的梆锣声响了,“小心火烛”的忠告声渐去渐远。武帝打了个哈欠,倦意袭来,不由得伏案而寐。  一个黑影悄悄向桂月楼靠近,巡夜的禁卫军成对走过,钺戟闪动着刺眼的寒光。朱大头警觉地隐身在花池中,月季花浓密的枝叶掩盖了他的身躯。在下一对巡夜军士到来的间隙,朱大头像狸猫一样贴近了桂月楼后墙。随之犹如壁虎爬上楼窗,左肘架在窗台上,右手捅破了窗棂纸。单目窥视,望见了武帝伏案的背影。他毫不迟疑,探囊取出一柄浸过蜈蚣毒汁的匕首,抬手就要向房中投掷。就在这一瞬间,朱大头右肩被重重一击,嚎叫一声坠下地来,登时跌得头昏眼花。哪容他再起身逃走,韩嫣上前将他倒剪双臂绑了个结结实实。  室内原本就不曾睡实的武帝,立刻被外面的响动惊醒。揉一揉惺松的睡眼发问:“韩将军,可是擒得刺客?”  “万岁料事如神。”说话间,韩嫣将朱大头提进楼中,抛掷在地板上,“就是这个朱大头。”  武帝也不多说,“你是要死要活?”  朱大头肩部中了韩嫣的飞镖,伤口犹在滴血,他挣扎着跪在武帝面前:“万岁饶命啊,江都王父子差遣,小人不敢不来。”  “好,押下去明日再做惩处。”  韩嫣看了看武帝,忍不住还是说:“万岁,为安全起见,防止万一,请按末将之言……”  武帝打断他的话:“朕已做出决定,不再更改,莫再多言。”  韩嫣无奈地退出。  夜,又恢复了平静。桂月楼的灯光大都熄灭,殿宇重又融入黑暗中。二楼的龙床上,武帝似乎业已睡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楼内楼外没有声音,更没有一丝异常。伏身在花丛中的韩嫣,被蚊虫叮咬得全身奇痒,但他依然忍受着熬煎,凭他的直觉,江都王父子不会就此罢休。在朱大头之后,还会有第二轮行动。因为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再不下手,就只有俯首伏诛了,刘非、刘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他在耐心地守候,等待猎物的出现。  四更天的梆锣声响过,桂月楼依旧是宁静如初。韩嫣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强抬眼皮盯着四周。二楼的卧房内,北墙上那扇木雕八仙过海图轻轻地向左移动,在无声无息中,墙上现出了一个洞口。轻手轻脚钻出一个人来,就像猿猴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向了龙床。武帝仍在熟睡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刺客在床前凝视片刻,手中的钢刀对准床上的武帝胸膛,恶狠狠猛刺下去,“噗”!一股臭血应声喷溅而出,糊得刺客满头满脸皆是。刺客发出了胜利的笑声,得意地跺着双脚:“成功了!我成功了!”  突然间,室内灯火齐明,刺客怔怔地转过身,威严的武帝正怒目而视,手中提着一柄龙泉宝剑,两名禁军武士站立两厢。“刘建,你高兴得的太早了。”武帝发出了冷笑。  “你……你没死!”刘建回头再看龙床,血污中只是个假人,而他所刺中的,只不过是只装满猪血的猪尿泡。  “刘建,还不俯首就擒。”武帝发出口谕。  刘建此刻已是疯狂,情知必死何不一搏,他挺手中刀向武帝分心便刺:“昏君,我和你誓不两立。”  武帝挥剑隔开刘建来刀,下面飞起一脚,将刘建踢了个满地滚,二武士上前按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韩嫣已是跑上楼来:“万岁,没惊着圣驾吧?”  武帝微微一笑:“像刘建这样的酒囊饭袋,朕对付三五个还不在话下,不然那些年随将军学武不都就饭吃了。”  说罢,二人都不觉笑出声来。  三日之后,阿明从淮南国和衡山国送信返回,刘安、刘赐随同到达。阿明先去拜见武帝:“万岁,小人奉旨下书,所幸不辱使命,刘安、刘赐皆已抵达江都,请圣上旨下。”  “好,事情办得顺利,朕自当封赏。”武帝传旨,“带刘安、刘赐来见。”  少时,刘安、刘赐兄弟被带进桂月楼,他们一见武帝威严地坐在正中,登时就傻眼了,二人双双跪倒:“不知圣驾在此,多有怠慢,万岁恕罪。”  “淮南王、衡山王,二位到此有何贵干哪?”  “这……”刘安支吾一下,“闲来无事,走走亲戚而已。”  “你呢?”武帝又问衡山王。  刘赐脑袋已经冒汗:“臣也是如此。”  “看来这亲戚你们是没少走哇。”武帝话锋一转,声色俱厉,“你二人是来计议谋反,还不从实招认。”  “没有的事,臣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谋逆犯上作乱哪。”刘安矢口否定。  刘赐也依样画葫芦:“为臣决无此事。”  武帝发出冷笑:“带刘非父子与他二人对质。”  刘非上得堂来垂头丧气,刘建却是一副誓死如归的气概。武帝看准刘非弱点,怒喝道:“江都王,以往如何与淮南王、衡山王串通谋反,从实招来,朕自当从轻发落。”  “万岁,臣罪该万死,多次与二王勾结,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密谋共同起事夺取天下。”刘非叩头如捣蒜,“臣是一时糊涂,万望圣上看在胞亲分上,饶臣一条狗命。”  “刘安、刘赐,你二人还有何话说?”武帝逼问。  刘赐明白招认就是死罪:“万岁,刘非之言不足为凭,他是血口喷人,嫁祸加害为臣。”  “对,”刘安鹦鹉学舌,“江都王是血口喷人。”  刘建在一旁止不住气恼:“你们这两个窝囊废,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做过的事就该承当,方为英雄豪杰。我等便同赴黄泉又能如何,在刘彻面前要挺起胸膛扬起头颅。”  刘安见刘非父子一口咬定,情知必死,长叹一声:“咳!今番休矣。”  武帝再盯住刘赐:“你还想活命否?若能招认,朕尚可从轻发落。”  刘赐明白已是难以抵赖:“万岁,臣是一时糊涂,受了江都王的蛊惑,乞请饶臣性命。”  刘非一听就急了:“刘赐,你倒打一耙,要反叛谋逆,是你率先提出,你是主谋。”  “是你!”刘安插话道。  “你!”刘建也不甘示弱。  “好了,不要吵了。”武帝气得站起身来,“你们四个半斤八两彼此彼此,没有一块好饼。”  四人重又跪好低头:“万岁宽恕。”  武帝好一番思忖:“犯上谋反,就当全家抄斩,祸灭九族。”武帝有意停顿下来。  “万岁开恩哪!”刘非等四人全都吓得真魂出窍,不住地磕头如捣蒜。  武帝叹口气:“念在胞亲情谊的分上,朕格外从轻发落,废黜江都王、衡山王和淮南王封号,四人贬为平民,给茅舍三间柴米一担度日。其地改为江都郡、衡山郡和淮南郡。”  “万岁,乞请再赐与金银若干,否则我等难以活命啊。”刘安等叩头请求。  “哼!”武帝鼻子里哼了一声,“既得陇复望蜀乎,难道非要朕下狠心开杀戒不成。”  刘安等人一听,武帝动怒那还了得,还是保命要紧,又复叩头:“臣等不敢,但求活命足矣。”  武帝将手一挥:“放尔等一条生路,逃命去吧。”  刘安等人惟恐武帝再变卦,片刻不敢停留,屁滚尿流地去了。  武帝回京之后,即吸取江都王等诸王谋反的教训,实施了“推恩法”。各诸侯王除长子继承王位外,其余诸子可在原封地内封侯。这样一来,大国不过十余城,小国不过数十里,大大缩小了诸侯王的地盘,削弱了诸侯王的势力。如长沙国一分为十六,淄川国一分为十七。同时,武帝又颁布了“附益法”和“阿党法”,打击那些不事天子专事诸侯的地方官吏,逐步解除了对皇权的威胁,使得分封制名存实亡,中央集权制真正得以确立并巩固下来。  第三部分 江都王的天下第45节 公主和亲  公元前133年的春季,是个少有的倒春寒。京城长安飘起了稀疏的雪花,“嗖嗖”的小北风,就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肌肤。武帝刘彻坐在四抬便辇上,感到了料峭的凉意,其实他的心也在一阵阵打着寒噤。匈奴浑邪王的使者已经到达三天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回话了,但武帝至今仍然未能拿定主张。对于刘彻来说,这是很少出现的情况。尽人皆知武帝是位敢做敢为的帝王,办事决策从不拖泥带水,可眼下这件事确实难住了他。  事情的起因是,浑邪王派人致亲笔书信与武帝,要迎娶武帝的一位女儿为妃。堂堂大汉泱泱大国的公主,怎么能下嫁那衣毛卧毡膻气熏人的匈奴人呢?如果这样做,岂非是大汉国家的耻辱。自己百年之后,又如何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如若拒绝和亲,就等于拒绝了浑邪王的友好情意。而当前的北部边陲,形势又极为险恶。东匈奴休屠王近来就屡屡引兵进犯,由于他们是飞骑侵扰,就像狂风席卷转瞬即逝,往往是戍边守军得到信息后未及出战,匈奴已是掳掠得手满载而归了,有时既或得以遭遇,匈奴的强弓硬弩铁甲精骑,也常将汉军打得大败亏输。所以真要同匈奴开战,武帝心中尚无必胜的信心。特别是西匈奴的浑邪王,一向对汉朝持友好态度,若不答应亲事,岂不令他伤心。浑邪王真要失望,同休屠王合起手来侵犯,以国家现在的军力,恐怕就更难应付了。但是,将自己的女儿远嫁草原大漠的胡人,武帝又实在不甘心。为此,在上朝的路上,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武帝在金銮宝殿上落座之后,向文武百官提出了这个话题。于是和战之争,贯穿在整个廷议过程中。  将屯将军王恢率先开言:“万岁,匈奴此举分明是要挟,这种强行联姻的做法,是以武力为后盾的,我大汉天朝,决不能向胡奴示弱。”  武帝不觉点头:“朕也有这种想法。”  御使大夫韩安国当即反对:“陛下,臣以为王将军所言甚谬。浑邪王原本是与我朝为善的,切不可将他推到休屠王一边。东西匈奴一旦合伙犯我边境,那将真是令万岁头疼。”  “朕也有此虑。”武帝又附合了韩安国的奏议。  “臣以为不然。”卫尉李广是主战派,“浑邪王此举意在试探,倘若我朝屈从和亲,则匈奴得寸进尺,会无休止地提出新的要求,欲壑难填哪。匈奴不除,早晚是我朝心腹大患,莫如及早下手。”  武帝是个极想有所作为的皇帝,而制伏匈奴也是他即位以来的一大心愿,李广之言令他振奋:“李将军所言极是。”  太仆公孙贺却倾向主和:“万岁,臣以为和平乃立国之本,战争非无奈而不为之。何况匈奴兵强马壮,我方能有几分胜算。战,便胜亦难免人员死伤财产损失,还是和为贵呀!”  汉武帝决非无主意之人,但百官廷议时的谏言,又确实各有千秋。经过权衡,他还是倾向于和。但他表达得比较委婉:“我大汉金枝玉叶,怎能插在黄沙大漠之中。若一旦双方翻脸,又将公主置于何地?”  “这有何难,”韩安国是个机灵人,妙计随时涌上心头,“万岁选一宫女,且认为义女,送去和亲便了。”  “极好。”武帝大为赞赏,“就依韩大人所奏,回复匈奴使者,待秋凉之后,浑邪王即可来迎亲。”  王恢心下不服,但皇上业已决断,他只能听命。可内心依然在为打击匈奴而谋划,且一刻也不曾停歇。  暑去秋来,九月的长安金菊怒放,而塞北的雁门关却已飘下了雪花。一排排大雁在湛蓝的碧空里鸣唳南移。浑邪王迎亲的大队人马,也在向长安进发。浑邪王的御乘银车在队列中格外醒目。后面的聘礼全系双马朱车装载,足足排出一里路远。距离雁门关还有三十里,前方是有数千人口的聂家庄。两个牧童赶着一群黄牛,在牧归的路上,悠闲地哼唱着雁北小曲:  山药药蛋儿喷喷香,  窑屋里婆姨纳鞋帮。  负心的汉子走西口,  油灯灯照亮影没双……  匈奴的车队已至近前,牧童和黄牛依旧在慢悠悠行进。“哎,让开,快些让开路!”匈奴的都护将军达鲁厉声呵斥。  牧童不理不睬,甩响鞭儿,照唱不误:  泪疙瘩溜溜往下淌,  身子儿前胸搭后腔。  达鲁奔上前,将一牧童扯下牛来:“小兔崽子,你敢挡我家可汗的银车,看你是不想活了。”  牧童猛劲一挣,甩脱达鲁:“做甚,这是嘛地界,这是俺聂家庄,敢在这儿撒野,绝没你好果子吃。”  “聂家庄又能如何,漫说你这小小的村庄,便是你大汉国,也要任由我可汗的精骑驰骋。”  另一牧童已悄悄摸出一把弹弓,扣上泥丸,拉满弓射去。“砰”的一声,正中达鲁面门,一个核桃大的紫包即时腾起,痛得达鲁“嗷嗷”直叫:“小兔崽子,看刀!”刀光闪处,牧童的右臂已是折断掉落尘埃。  伤残的牧童疼得心如刀绞,他在地上打着滚:“骚鞑子,你,你在聂家庄胡作非为,我家庄主饶不了你。”  另一牧童被提醒,如飞般跑走。行不多路,与一队人马迎头相遇。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衣装鲜亮的正是聂家庄的庄主聂一。  “庄主爷,不好了!”牧童犹自战栗不止。  “莫非是白昼见鬼了不成,看你吓得那个熊样。”聂一勒住缰绳下马。  “庄主,鞑子大兵过境,把咱放牛的杀了。”  “竟有这等事?”聂一眉峰皱起,“他们现在哪里,你头前带路,某去找他们算账。”  牧童将聂一领至官道上,达鲁脚踏着牧童正发威风:“你小子向爷爷求饶,我就留你一条活命。”  面对寒光闪闪的钢刀,牧童抱着残臂仍不服软:“臭鞑子,我们聂家庄的人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说得好!”来到的聂一喝了一声好,“这才不愧是我聂家庄的人。”  “庄主救我!”  聂一移马靠近,向达鲁发出命令:“放了他。”  “你?”达鲁上下打量几眼,“你就是什么狗屁庄主?”  “爷要你放人。”聂一声色俱厉。  “你的话只当是放个臭屁。”  聂一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达鲁咽喉:“放人,再若迟延,爷就要了你的狗命!”  达鲁手中刀格开宝剑,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就厮杀起来。若论达鲁的武艺,在匈奴中也算得佼佼者,但是他遇上了高手。正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聂一武艺更胜一筹。十几个回合过去,达鲁手中的刀被磕飞,聂一宝剑压在达鲁后颈:“再动一动,爷就让你人头落地。”  “你敢!”达鲁不服软,“我家大王就在车上,我等是你家皇上请来的贵客,若敢伤损我一根毫毛,定要你全家抄斩祸灭九族。”  聂一冷笑几声:“我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天高皇帝远,不服朝廷管,皇上他管得了大臣,却管不了我们这些草民。”  “你,你想怎么样?”达鲁已是有些心虚,说话时也是声音发颤。  “老实告诉你,我家有四个亲人,死在了你们匈奴人之手,这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今日总算有了这个机会,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聂一手中剑动了动,达鲁的后项滴下血来。  “大王,救命啊!”达鲁疾声呼救。  银车的绣帘挑起,现出车内浑邪王的尊容。貂裘狐冠,包裹住他那臃肿的身躯,两撇短胡须颤抖着,发出沙哑的声音:“大胆的蟊贼,敢动本王随从的一根毫毛,叫你这聂家庄血流成河。”  “哈哈!你是匈奴浑邪王。”  “既知本王驾临,还不快些跪下受死。”  “浑邪王,你这个膻达子!我聂一与你不共戴天,今天就要为我聂家NB022妣在天之灵血祭了!”说时,聂一身子已是腾空而起,像一道闪电落在了浑邪王身后,剑的尖锋顶住了他的后心。  “好汉饶命!”浑邪王告饶。  “你下令杀死我聂家庄十三口人,无论如何饶不得你。”  “好汉,我不是浑邪王啊!”  “胡说,奉旨迎亲,岂有不是之理。”  “聂庄主,我是假扮的。”  “此话当真?”  “怎敢欺骗庄主,不信你问达鲁。”  “你说,他说的是真是假?”  “聂庄主,他只是王爷帐前卫将,属实非浑邪王也。”  “你们缘何这样,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庄主,实不相瞒,浑邪王担心大汉国皇上以招亲为名,万一扣下或处死大王,故而以部下代替。”  “我大汉天朝,甘愿以公主下嫁,这是何等恩泽。而你们这些膻鞑子,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实可恨,亦当诛之。”  “庄主手下留情,可汗所为,与我等下人何干?”  “膻鞑子,你们杀我庄民,欠下我聂家多少血债,你们不还又待谁还?”聂一手中剑又动了动,卫将颈部的血又流淌下来。  “庄主,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有本事找浑邪王算账,拿我等顶缺,却算不得英雄。”  达鲁也开口了:“庄主,你若斩杀卫将,这迎亲之举岂不泡汤。浑邪王定然认定是汉主设下圈套,定要发兵雪恨,两国必起刀兵。那时节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泼天祸事可全因你而起啊!”  “这……”聂一不由得暗自思忖,杀了这假浑邪王,便杀不了真的浑邪王了。若要为己报仇为国除害,还是暂时忍耐,不能因小失大。就收起宝剑,纵身跃回马上,“看你说得可怜,爷便饶了你,再要撞到大爷我的手里,定让尔身首异处。”  达鲁与卫将得了性命,屁滚尿流地去了。聂一交待一下相关事宜,带上两名随从和足够的银两,紧随在匈奴车队之后,也日夜兼程向长安进发。  第三部分 江都王的天下第46节 血战聂家庄(1)  霞光染红了长安城甍瓴,伴随着人流的涌动,在响彻街衢的叫卖声中,大汉国都又开始了喧嚣的一天。将屯将军府的大门准时开启,家人挥起扫把在洒扫庭除。后园的垂柳在微风中缓缓摇曳着绿枝,三两只黄鹂在枝条间鸣唱着跳来跳去。王恢手握一柄开山斧大步流星来到树林间,他那虎虎生威的气势,惊得小鸟儿扑棱棱飞上了蓝天。  王恢心中憋着一口气,与匈奴交战的宏图壮志未能如愿,他实在难以甘心。烦闷和气恼全都在这六十斤重的开山斧上发泄。舞到快处,在乍起的朝阳映照下,缠头裹脑在他周身围出了一个光圈。舞到兴处,看准左侧的一株柳树,他口中念道:“这是浑邪王。”一斧下去,碗口粗的垂柳拦腰而断。继而,右侧的柳树跟着遭殃,他口中念道:“这是休屠王。”斧光过处,树冠应声落地。  管家匆匆来到:“老爷,有人来访。”  王恢收住练功的脚步:“这一大早却是何人?”  “他自称是雁门郡的聂一。”  王恢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似乎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何时何地有过何种交往:“他为何来访?”  “他言道,是有关匈奴的机密大事。”  这是王恢关心的话题:“既如此,领他到此相见。”王恢正练到兴头上,还有十数个招式未完成,挥动大斧照练不误。  聂一来时,见一片银光中王恢旋转如飞,端的是疾速如风,禁不住失声喝好:“好一招夜叉探海。”  一阵风声直奔聂一而来,斧影银光扑向聂一面门。聂一轻松躲过:“这招是千钧力的力劈华山。”  王恢也不答话,一斧紧似一斧,一斧快似一斧,斧斧不离聂一的要害处。聂一却是不慌不忙,全都从容躲过。大约二十个回合之后,王恢收住兵器,定睛打量一眼聂一:“聂壮士,好利落的身法,定有满身好武艺。”  “不敢,将军过誉了。”聂一躬身施礼,“将军早安,这大清晨便来打扰,多有得罪了。”  “不妨事,有什么话尽管讲来。”  “将军可记得八年前,在雁门关射猎之事。”  这一言使王恢猛地想起当年:“哎呀,难怪我似曾相识,在与匈奴遭遇时,聂壮士曾助我一臂之力。真是多有得罪了。”  “岂敢,将军如此说,岂不折杀草民了。”聂一赶紧表白,“当年所为,皆草民分内也。”  想起往事,王恢仍怀感慨。那是八年前的初秋,塞上严霜打白衰草,金风吹走了衡阳雁。奉命巡查边境的王恢,一行数十骑正沿陇上的崎岖小路行进,突然遭遇一伙匈奴铁骑。这是浑邪王派出的突袭马队,共有上千骑。当王恢发现敌情时,匈奴也已发现了他们。双方都将对方观察得一清二楚,要躲已来不及。这场遭遇战看来是难免了,而敌众我寡,王恢全军覆没也是在所难免了。匈奴一方不敢贸然进攻,他们担心汉国一方或有埋伏,试探着向前逼近。王恢告诫部下要沉住气,不能轻举妄动。就在双方相距不过两箭地,匈奴马军就要发起攻击之际,聂一率百余骑赶到。他们旗幡招展,气势慑人,匈奴便犹豫不决。而聂一又单骑冲出,连发十箭,将匈奴十人射落马下。面对这样的神箭手,匈奴不战自溃全线退逃。可以说这场战事,是聂一救了王恢等数十条性命。  “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聂庄主今日登门,且先容我设宴款待,再馈赠金珠宝物。”  “将军,在下不为邀功请赏,而是为戳穿匈奴阴谋而来。”  “请道其详。”  “请问将军,万岁可曾允诺将公主下嫁浑邪王?”  “正是,你如何知晓?”  “王将军,匈奴此举包藏祸心,是个阴谋啊!”  “何以见得?”  “浑邪王可曾应允亲自来长安迎亲?”  “不错,业已进入我朝境内,不日即将抵达京都。”  聂一抬高了声音:“他来的浑邪王是假冒的。”  王恢怔了片刻:“你何出此言,有何为证?”  聂一便将在雁门聂家庄这场遭遇从头道来,讲罢,他恳切地声言:“王将军,匈奴此举一在麻痹我朝,二在刺探军情。他浑邪王不敢亲身前来,说明对我朝怀有戒心。臣在边境深知,匈奴铁骑磨刀霍霍,他日定将大举入侵中原。将军应即速奏明万岁,万不可将公主千金之躯,轻许胡贼远嫁大漠。待到匈奴反目,公主性命难保,将悔之晚矣。”  王恢原本主战,只是武帝一言定乾坤,他不敢再加廷谏。而今有了这一信息,觉得时机已到。当下决定进宫面见武帝,遂带着聂一直奔大内。  武帝正在五柞宫里独自发闷,以他的性情,是不愿同匈奴和亲的,他多么想用武力将匈奴扫平,其辖地尽归大汉哪。但是多数大臣主和,而且所奏也不无道理,他也不好强行拗违臣下之意。回宫之后,总觉得违心而情绪不佳,便闷闷不乐。  杨得意小心翼翼近前来,低声细气地奏禀:“万岁,将屯将军王恢王大人有要事求见。”  武帝心中明白,王恢是主战的,正好心内烦闷,要与他再论论和战利弊,愉快地同意:“召他进见。”  王恢在殿中跪拜后,对武帝奏道:“万岁,臣有一机密事奏闻,匈奴来迎亲的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你是如何得知?”  “雁门绅士聂一亲眼所见。”王恢简略说了经过,“臣已带他在宫外候旨,万岁可召他细问缘由。”  “传聂一。”  杨得意召聂一入内,武帝龙目打量,见这聂一虎背熊腰,步履生风,声音宏亮,不失英雄气概,心下先有几分喜爱,破例赐座:“你且将经过从实讲来。”  “万岁容禀。”聂一便将如何要杀浑邪王报仇,情急之下,卫将不得不报明了身份,从头至尾言说了一遍。  王恢适时启奏:“万岁,匈奴和亲无有诚意,这是欺君大罪,待其到达后,即全数拿下。”  “幸亏朕不曾将真公主许婚,不然险些被匈奴所骗。”武帝不由得深思,“匈奴这等无信,这和亲还会换来边境和平吗?”  “断然不会。”王恢早有了打算,“万岁,将匈奴使者和假浑邪王打入天牢,我朝整备军马,待择时出征之际,将他们斩首祭军。”  第三部分 江都王的天下第47节 血战聂家庄(2)  “看来,与匈奴之战是势所难免了。”武帝已是下了决心。  聂一犹豫少许,还是忍不住开口:“万岁,抵御外侮,开疆拓土,乃圣明君王的壮举。但自古兵不厌诈,与匈奴之战,亦当斗智为先。草民有一拙计,愿斗胆上达圣聪。”  “有话只管讲来。”  “草民以为,此战可将计就计。”  “你且仔细奏闻。”  聂一遂将他的计谋讲述一番,武帝听后觉得并无必胜把握:“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可就满盘皆输了啊!”  王恢却是赞不绝口:“万岁,臣以为这是上好的妙计,至少有九成胜算,望陛下准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有那一成,若是发生呢?”武帝虑事较细。  “万岁,战事如赌,哪有百分之百胜算的,凡事总要冒些风险吗!”王恢急于建功,“臣愿以顶上乌纱担保,立下军令状,此战如不胜,听凭万岁处置。”  武帝又何尝不想青史留芳,此刻不由得激起壮志豪情:“也罢,朕就依聂一之言,准王恢所奏,待匈奴使者到京,即照计而行。”  次日,达鲁率领的匈奴迎亲车队进入了长安城。礼部官员将他们迎入馆驿下榻,晚餐后达鲁漫步出门,到长安市上闲走。大国都城,自不寻常,市井繁华,货物琳琅,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达鲁的眼睛觉得不够用了,真个是有些眼花缭乱。正东张西望之际,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达鲁激灵一下,在这长安城内,他无一个熟人,是谁有此动作?达鲁转过身,见一人站在面前,分明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你是……”  “达鲁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数日前,在雁门聂家庄,我们可是不打不相识呀。”  “啊!你是聂庄主。”  “不敢当,鄙人聂一。”  达鲁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在聂家庄不是已经了结,你又追到京城来是何用意?”  “这事复杂了。”  “怎么,又有什么说道?”  “这……”聂一四外看看,“这街衢之上,人多眼杂,况且也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那,怎么办?”  “你我选一僻静的茶楼,边品茗边谈如何?”  “好吧。”  二人拐入小巷,走进一家小茶馆,挑了一个雅间,堂倌泡上茶后,达鲁递给一些散碎银两,叮嘱堂倌:“不招呼你,不许进来打扰。”  “小的记下了。”堂倌识趣地退走。  达鲁为聂一斟上香茶:“庄主,有什么话请开尊口吧。”  “咳!”聂一先是叹息一声,“说来真是令人气恨难消,我无颜再回聂家庄了。”  “聂庄主到底是所为何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在你们离开聂家庄后,也立即启程,并先于你们到了长安。今日去王恢将军府拜访,向他揭穿了你们假冒浑邪王的伎俩。”  “你,聂庄主,你怎能如此不仁!”达鲁当时就慌神了,“这,岂能还有我们的活命。”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聂一继续讲下去,“我满以为定能得到重赏,谁料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凉屁股。”  “莫非王恢他不感兴趣?”  “倒也不是,他要我在客栈住下等候,言说是待你们到京,即上金殿对质。不许我离开,要随叫随到。”  “你反倒没了自由。”  “达鲁将军你说,我千里迢迢报信来,为的就是封官受赏,这可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连句好话都没落着。我回到聂家庄,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真想一死了之。”  达鲁觉得有机可乘,笑眯眯试探着问:“聂庄主,不知你是想升官呢还是想发财呢?”  “人生一世,名利二字。当然是二者皆所欲也。”  “好,只要你听我的话,这名利二字,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你有金山还是当了皇帝?”  “我虽说没有,我家浑邪王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要黄金万两,你能给吗?”  “不在话下。”  “我要做大将军,行吗?”  “让你统率一万人马,如何?”  “给我这样高的任用和奖赏,但不知要我做甚?”  “很简单,你在金殿上证实浑邪王是真的。”  “那,那可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哪。”  “惟有你当着皇上证明我们无假,我们才能安然返回,我才能在浑邪王面前为你争得官位和黄金哪!”  “可是,我若被万岁斩首,哪里还有黄金和大将军哪?”  “聂庄主,你只是对王恢讲了真假浑邪王之事,皇上并未亲耳听见,反嘴不是欺君,我看不会有何风险。”  “那,我就依你之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也枉来人世一场。”聂一又叮嘱道,“不过你们躲过了这场劫难,回到匈奴之后,别事过不认账,可不能涮我泡我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若失言,在千乘万骑马蹄下身为肉酱。”达鲁只想保命,千方百计要聂一相信。  “将军何必立此重誓。”聂一显得深信不疑。  第四部分 假冒浑邪王第48节 假冒浑邪王  次日早朝,礼部侍郎出班奏道:“万岁,匈奴浑邪王奉旨迎亲,昨夜已在馆驿下榻,请求陛见,特此请旨定夺。”  武帝已是心中有数:“宣他上殿。”  假浑邪王卫将在达鲁陪同下步上金殿,先行叩拜之礼:“参见大汉皇帝陛下,愿上皇天子万寿无疆。”  “平身,赐座。”武帝发出口谕。  “且慢,为臣有本启奏。”王恢抢步出班。  “王将军有何事奏闻。”  “万岁,这个浑邪王是假冒的。”王恢用手一指卫将。  武帝现出惊讶之态:“此话从何说起?”  王恢侃侃奏道:“那匈奴浑邪王和亲是假,试探我国为实,是他担心被扣为人质,欺我朝未见过其人,故而派卫将冒充。此举乃欺君之罪,乞万岁将其拿下,同时发兵征剿匈奴。”  “王将军此说,有何为凭?”达鲁在一旁反问,“我方浑邪王亦千乘之躯,怎会着人随意代替?”  “万岁,雁门士绅聂一亲自进京举报,他在聂家庄曾与达鲁一行发生冲突,因而知其内幕。”王恢振振有词,“臣已带他在殿外候旨,陛下可传唤当殿问个子午卯酉。”  达鲁也不示弱:“皇帝陛下,我等愿与聂一当面对质。”  “竟有这等事!”武帝传谕,“带聂一。”  聂一上殿后双膝跪倒:“草民聂一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雁门关外聂家庄的聂一?”武帝发问。  “正是小人。”  “你是如何知晓那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万岁,这,这事还有内情。”  “不要吞吞吐吐,与朕从实讲来。”  “草民一见天颜,便已心中打鼓,不敢有半点隐瞒。”聂一左右看看达鲁和王恢,“小人父母和家人曾遭匈奴杀害,怀有刻骨仇恨,在聂家庄见到匈奴迎亲车队,心下甚是难受,我大汉公主怎能下嫁胡人,闻听王将军主战,故登门求见,请王将军奏明圣上,匈奴不可信,和亲不可取,非战难绝后患。”  “朕问你浑邪王是真是假?”  “容小人慢慢奏闻。”聂一接下去说,“王将军言道,他又何尝不想出击匈奴,奈何万岁执意要与之和亲。他对小人说,要战即需让万岁动怒,他劝草民一口咬定浑邪王是假,万岁一气之下定然发兵。”  “大胆聂一,你在我家明明言称浑邪王是假,在万岁面前,你却为何编出这套言语?”  聂一转对王恢:“王大人,天威赫赫,小人一见皇上就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欺君,还望谅情。”  达鲁可是得意洋洋:“皇帝陛下,我们怎敢假冒,如今真假已是分明,且看万岁如何处置。”  武帝显然是气得不轻,他怒喝一声:“王恢,你好大胆子,竟敢串通聂一,要骗朕上当,这还了得!”  “万岁,为臣决无此意。”王恢连连叩头,“臣是看透了匈奴人的狼子野心,料定他们必无真意和亲,万岁切勿轻信,当早下决心,迅即出兵征剿,将胡贼彻底击溃,以绝后患。”  “王恢,你越发不识进退了。我朝与浑邪王的友谊,岂容你诋毁破坏,若不对你惩处,岂不令浑邪王寒心。”武帝殿宣旨,“着将王恢降为雁门太守,逐出长安,永生不得返回京师。”  “万岁,不听臣言日后将悔之莫及呀!”  “轰出殿去!”  殿前武士哪管王恢声嘶力竭地讨饶,架起王恢拖出殿去。  武帝盯住聂一冷笑几声:“此事你须也脱不了干系,来呀,推出殿外。”武帝顿住不说了。  聂一叩首恰如鸡啄米:“万岁,饶命啊!”  武帝将手一挥:“重责四十大板。”  聂一被押出殿外,双臀给打得鲜血淋漓。  武帝威严地看着群臣:“公主出嫁浑邪王,朕与他即是至亲,匈奴与大汉生生世世和好,再有敢言战者,王恢聂一就是前车之鉴。”  群臣回应:“我等谨遵圣命。”  武帝含笑问道:“浑邪王与达鲁大人以为如何?”  假浑邪王卫将答曰:“皇上圣明,皇恩浩荡,我匈奴人当永世与大汉修好,永保两国和平。”  达鲁亦步亦趋:“皇上对浑邪王的大恩,将铭记匈奴人的心中,此后我族人若有言战者,浑邪王必将其万马踏为肉酱。”  当日,假浑邪王接了假公主离开了长安,一场尔虞我诈的政治游戏,拉开了帷幕。  第四部分 假冒浑邪王第49节 忠心的聂都尉(1)  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大漠的天气一向恶劣,今年又比往年偏寒,刚过八月中秋,就已是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了。一座座帐蓬,像是雪地上星罗棋布的蘑菇,成群的牛羊,在雪地里艰难地觅食。牲口的前蹄不停地刨着冻土,搜寻雪中的草根。只有战马在得到喂养的草料后,撒着欢儿在雪野里奔跑嘶鸣。被貂裘严密包裹着的聂一,心中多有感慨。胡地如此荒凉,匈奴能不南侵?而胡人宁可让牲畜挨饿,也不让战马受饥,这分明是时时准备着战斗,这是一个以战为生的民族啊!  经过十数日的奔波,聂一到达了河南地,这里是黄河河套地区,一向水草肥美,浑邪王的大本营就扎根在此。聂一由达鲁导引,进入了单于宝帐,行君臣大礼参拜:“参见王爷千岁!”  “罢了。”浑邪王发问,“你在长安救护本王部下有功,早该来领赏,为何迟至今日啊?”  “王爷有所不知,”聂一坐在覆盖狼皮的木墩上,“只因在金殿被打,臀部伤口化脓,不能骑马,难以出行,日前方得痊愈,所以未能早日得见大汗天颜。”  “本王已听达鲁奏报,多亏你在长安相救,达鲁所许之事,本王一概应允。黄金千两业已备妥。”浑邪王挥手,曾扮作浑邪王的卫将,手端着耀眼的黄金走上,直送到聂一面前。  聂一双手接过:“谢王爷重赏。”  “本王还要封你为御帐都尉。”  “谢王爷!”但是聂一的声音不够响亮。  “怎么,莫非嫌少?”  “非也,在下并不是为高官厚禄重赏而来。”  “还有何要求,尽请直言。”  “王爷,我要报仇啊。”  “报什么仇?”浑邪王有几分生疑,“难道你对当年亲人之死还耿耿于怀,要报此仇吗?”  “王爷误会了。”聂一言道,“我在长安,遭到毒打,一番忠心,反成了驴肝肺,这怎不叫人记恨在心。”  “原来为此,都尉可放宽心,一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为你雪此仇恨。”  “王爷,还等何时机,绝好机会就在眼前哪。”  “你且讲来。”  “那汉将军王恢,一心一意要为朝廷出力,谁料反被刘彻贬官,现蜗居雁门边地,每日里愁肠百结。在下行前我二人曾共饮谈心,他言说愿将雁门郡献与大王,让我将他心迹奏明。”  “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你该不是诈降吧?”  “在下被毒打和王将军遭贬斥,皆达鲁将军亲眼所见,这岂能有假?”  达鲁对此深信不疑:“大王在上,聂都尉一片忠心,臣以为所言不差。”  聂一接下去说:“王爷,我与王恢为内应,大军即可通过雁门长驱直入,那么汉土中州也是唾手可得也。”  浑邪王被说得动了心:“若真如都尉所说,本王求之不得。”  “常言道,食王之禄,忠王之事,臣与王恢为内应,管叫雁门一带汉土尽属大王所有。”  “都尉与王恢能成此大业,本王还当加封重赏。”  “王爷既是下了决心,臣这就返回雁门,与王将军做好准备,十日后恭迎王爷大驾。”  “一言为定。”浑邪王特地在座位上起身,算是礼送聂一。  计划得以实现,聂一恨不能一步飞回。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不过四日光景,就已驰入长安.武帝闻报,心中大喜,当下传旨,命李广、公孙贺、韩安国、王恢四人为大将,在雁门关前的马邑城,埋伏下三十万大军,单等浑邪王人马到达,即将匈奴人马一网打尽。  十月下旬,这几日天气又是格外的好,真是个难得的小阳春。暖融融的丽日挂在一碧万里的蓝天,没有一丝风,田野中庄稼业已收割殆尽,举目一片空阔苍茫。浑邪王统率十万马军,井然有序地向前进发。按约定,聂一、王恢在马邑相迎,想起雁门关附近方圆千里的锦绣河山就要收入囊中,浑邪王真是忍不住面带笑容。因为这不只是雁门一郡之地的得失,实则雁门乃匈奴进入中原的门户。此前往往是为进入中原,在雁门都要经过一番苦战。待到艰难取胜,匈奴一方也是精疲力尽,而汉国的增援人马也已从各地赶来,匈奴则不得已退兵。就是说因为有了雁门这个屏障,匈奴总是难以取得大胜。而今雁门已是不战可取,长驱直入,整个河东中原也成顺手牵羊之势,这怎不令人欣喜。  达鲁见状逢迎讨好道:“大王此战,兵不血刃而得汉国大片土地,立下不世奇功,青史留下芳名,伟绩可比三皇五帝。”  “岂敢同先皇类比,但本王发誓要据有中原,让长安成为我国的马圈,我十万铁骑要饮马长江。”  “大王请看,这田野中牛马肥壮,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头之多,待雁门到手,数不清的男丁女妇,金银珠宝,牛羊猪鸡,全为我大王所有。那休屠王就难望我王之项背也。”  浑邪王没有回答,他一言未发。  达鲁心下奇怪,自己这番话为何没能引起浑斜王的兴趣呢?他偷眼打量,见主人双睛瞪圆向田野里四处张望不止。禁不住发问:“大王,你这是看甚,莫非还有何异常不成?”  “正是。”浑邪王应声说,“你看,这遍野牲畜何止几百头,却为何没有一个放牧之人?”  “这……”达鲁分析说,“也许牧人在哪里背风休息,我们不曾看见而已。”  “不对!本王已是一路观察许久,根本没有牧人。”  “这么多牲畜,它们的主人就放心?”  “可疑之处正在于此。”浑邪王以他的经验,越发生疑,“此处地处边境,我大军经常奔袭,以往田野中莫说是这成百上千的牛马大牲畜,就连一只鸡都难得见到,今日却是如此众多的牲畜悠闲地吃草,岂不是太反常了?”  “大王觉得疑在何处呢?”  “这分明是摆样子给我们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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