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烟花寂寞-12

我死心不息,“总有办法的。”  “我在三年内都试过了。”他很平静地说,“并没有找到任何通路,最后才决定恢复原来的身份。”  “一直不知她心脏有病?”  “不”  “那已是过去的一页,你不愿再记忆?”  “是的,徐小姐,如果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感激你不提起此事。”  我低下头,我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很过火。  “谢谢你。”  但是我很难过,我已难过得不能像无事人般坐下去,我离开音乐厅,也没有跟寿林说一声,转身就走。太不理智,我竟让感情操纵了举止。  甫走到门口,已有射灯向我照过来。  我抬头,是一辆扁扁的跑车,里面坐着石奇。  他的车子滑过来。  “上来吧。”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梁小姐。”  “有什么新发展?”我问。  “如果我同王玉结婚,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我会恨死你一辈子。”  他大笑,随即又收敛笑容,面孔忽而悲,忽而喜,叫观者震惊。  “王玉要结婚了。”  “新郎不是你?”  “当然不是。”他深深失落。  我很明白。他不爱她,但他以为她爱他,她会为他憔悴一生,现在她获得新生,他便为自己不值,失去终身奴隶并不是小事情。  “对方条件比你好得多吧?”我很了解。  “自然,”他嘲弄地说,“三藩市唐人街所有餐馆的蔬菜,由他家的农场供给。”  王玉会得种菜吗?我很纳闷,有些女人的伸缩力大得不能置信。  不过无论如何,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石奇终于把她当作一回事,并为她伤怀。所以,为着报一箭之仇,令敌人气馁,切记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石奇说。  “你应当为她庆幸获得新生,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她会快乐吗?”石奇很不服气,俊美的五官扭曲着。  “有什么损失?反正她同你在一起也不快乐。”  石奇完全泄气。  “放过她吧,她是个可怜的角色,在感情上你存心饿死她,此刻她在别处找到半钵冷饭,你让她吃下去吧。”  石奇抬起头来,“你说话真是传神。”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本事。”我微笑。  “你男朋友就是爱你这一点?”  “不,他痛恨我这一点。”  我这样不告而别,寿林并没有来追查。  编姐说:“跟以前不同了哇。”  以前追到天脚底来解释,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的琐事,一天不见面也不行。  “是我不好,我应当控制我的感情。”  “王玉要结婚了。”  “是,刚刚有人通知我,要告别影坛呢,今天晚上招待记者吃饭。”我感喟,“离开后可就不要再回来,好歹咬着牙关过,冷暖自知。”  “我想王玉会得明白,吃过石奇的苦,若再不懂得,那也太蠢了。”  “听说对方在唐人街很吃得开,她倒是有办法。”  “哎,她们都是打不死的李逵,很有一手。你我就不同,也许就得在这公寓坐到老了,讲性格呀,不肯让男人,同他们据理力争,你瞧这代价。”编姐笑。  我们互相又嘲弄一番,什么你的背脊骨看到男人会不会一节节散掉,你在三十岁生日过后还能不能嘟起嘴唇发嗲,你肯不肯冒煮饭洗衣之险前往唐人街等等。  终于觉得自己比王玉更无聊,既然那么不屑,还提来作甚,由此可知,心中还是略有不平,可能还有一丝妒忌?  我说:“去看看王玉。”  “你当心寿林说你降格。”  “不理他了。”我闷闷不乐。  “穿得那么漂亮,来,同你去亮亮相。”  王玉在潮州饭店请客,开了好几瓶高级白兰地,杯盘狼藉,已接近终席。  王玉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是高兴,见到我们她立刻迎上来。她很漂亮,穿一件丝旗袍,年轻美好的身型在薄薄料子下全部表露出来,怪不得馆子的侍役在百忙中犹自腾出一双眼睛来偷看。  她忙着张罗,特别叫小菜再招待我们。  因为别人又回到麻将桌子上,她索性过来陪我们说话。  “什么时候过去?”  “下星期。”  “这么快?”  “很厌倦,反正手头上也有点钱,嫁了算数。”  “不再恨石奇?”我的口直心快简直练到家了。  “他是谁?”王玉给我抛过来一个甜蜜的笑容。  编姐说:“那很好,都太好了。”  反正他不值得她记住。  “你也不打算再威逼他?”我问。  “把所有东西都当着他一把火烧掉,免得还给他,他将来用来威胁我。”  哗,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还敢小觑女人,此刻王玉身价百倍,她脱了苦海,修成正果。  真羡慕她。没有什么事令人困惑如一段不如意的感情,拿不起放不下,蛀蚀心灵,使呼吸不得畅顺,仅好过生癌一点点。此刻王玉复元,真替她高兴。  她陪我们吃了一碗蠔仔粥。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喜欢我,”她笑说,“因为你们站在姚晶那一边。”  编姐说:“小姐,我们都是成年人,是非倒还辨得清,事情哪里就只分黑白两党那么简单?忠就忠,奸就奸?那倒好。可惜天下每一件事至少有两面呢。”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忽然问。  “有些事情上是好人,有些事上是坏人,每个人都一样。”  王玉放心了,呼出一口气,胸脯起伏,端的十分迷人。  王玉问:“你们同姚晶那么熟,倒说一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我放下匙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她解嘲地说:“那还不就等于说我不如她。”  “也不是,”我说,“你有你的好处。”  “哪他为什么不爱我?”王玉坦率得很。  “他当然爱过你,不然怎么同你一起住那么久?”  “后来呢?”王玉问我。  “后来?后来他认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说得很幽默。  王玉并不笨,她大眼睛眨了眨,“但姚晶确是有韵味的女人,”她低下头,“而我,我太粗糙。”  我说:“你有青春。”  “她也有过青春,我老了之后,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还是耿耿于怀。  “她已经去世。”  “但她得到那么多。”王玉怎么都不肯放过姚晶。  “她付出更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说,“而且你还活着,大有作为。”  她用手托着头,仍然不甘心。这女子的毛发极浓,眉睫与鬓脚都美,唇上的汗毛细细密密,尤其性感。  她有她的好处,自然,何止一点点。  我说:“你就要开始新生活,请忘记这里的一切。”  她忽然轻轻哼起歌来,那是改编自“卡门”的一首旧歌中之一句:“男人,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唱定之后很寂寥地笑。  过很久很久,在隔桌摔牌声中,她又哼:“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还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戏……”  然后她站起来,旗袍角一扬,到别处去招呼客人去了。  编姐顺着那调子不能自已,问我:“那时是什么人填的词?那么好。”  “如果你开始怀旧,那就证明你已经老了。”我说,“我们走吧。”  王玉坐在一个男人身后,在叮嘱:“打九筒,打嘛。”  那男人迷迷糊糊,几乎把一颗心掏出来打出去。  我看得乐透。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命。  编姐说:“我们要走了,保重。”  “谢谢你们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也说:“祝福。”  “你们还在找姚晶的女儿?”  “你能帮我们?”编姐连忙问。  “我只知道她名字。”  我有心要试王玉,“姓什么?”  “瞿,瞿马利。”  王玉没有说谎。  “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今年十八岁。我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不难找到她呀,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没有她的讯息?”  我啼笑皆非,“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她讪笑,“咦,你们读书人有时倒是很蠢的,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你想想,本市有几间名校?又有多少人姓瞿?”  我“呀”地一声,立刻握住编姐的手臂,我们脑筋太不灵光。  真的,本市有几间学校?  我们立刻开始这项地毯式搜索。  别以为是简单的事,校方多数不愿透露学生私人资料,并且怀疑我们的身份。  几经艰苦,四处托熟人,我们才查遍了本地数十间名校。  没有瞿马利。  两星期后,我们开始追查次一等的学校,已经有点气馁。  直觉上我们认为瞿马利冰雪聪明,容貌秀丽,学业优秀,故此不似念普通中学的人。  这项工程那么琐碎,做得我与编姐精疲力尽。  在这当儿,王玉已经顺利嫁到美利坚合众国去,这里少了一颗闪亮的明星。石奇真正开始寂寞,他生命中两个比较重要的女性都离他而去,没有灵魂的他,双眼中为此添增一层深度。  石奇时常伏在桌子上,下巴枕住双臂沉思,同时也听说他身边的女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  寿林大方地打过电话来,称我们为“女坐家”——“两位女坐家坐在家中作些什么文章?”  越是客气越显得这段感情没有希望。  而张煦早已随着他母亲及新爱人返回老家。  只有我与编姐小梁,像两个呆瓜似的,仍为这件过气的事心烦。  我们没有收获。  连少数国际学校都找遍,但仍然不见瞿马利小姐。  编姐咕哝,“又不能此刻放手,但我快要见底,一文不名。”  我难道又没有同等样的烦恼?  编姐忽然问:“……姚晶的钱?”  “不!”  “现在是你的钱了。”  “这笔钱每一分每一毫都要用到女童院去。”  “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她原来是把钱交给你的。”  我很震惊,“我知道人穷会志短,但是你是读书人,怎么会动这种歪脑筋?”  “读书人又如何?有马赛普斯特肚子就不饿了?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你知道吗?”  “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呀。”我说。  编姐说:“也差不多矣。”  难怪无论什么样的报章杂志的空白都有人去填满,大抵都是为着肚子。  生活是大前提,为着生活,凌辱不计。  我说:“到山穷水尽之时,我们再作打算。”  编姐透露心声:“杨寿林叫我复工。”  我说:“你回去吧,你不比我,你在工作岗位上很有表现,辞工是可惜点。”  “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  “寿林不原谅我。”  这话越说越奇。  “他说我不该陪你疯,如果我甩了这件事,也许你孤掌难鸣,从此罢休,便恢复正常。”编姐说。  我听了这话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寿林至今还根本不了解我性格,喜的是从头到尾,他还没有放弃我。  我说:“你想想,咱们做新闻,无论性质软硬,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发生什么,写什么,像是事主拿着匙羮喂我们,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查谁是凶手?查姚晶的死因?”  “众人皆知她死于心脏病。不,我要知道的是,她因何寂寞至斯。”  “你已经追得七七八八。”  “我还要寻找最后答案。”我说,“你不必陪我。”  “佐子,你固执如牛。”  “是吗?”  “我得搬回家去了。”  “请把笔记及照片留下来。”  “你看你,像在做一篇论文似的紧张专注。”  假使是论文,这篇文章的题目比起“十八世纪英国人对于诗人勃朗宁的看法”之类要有意义得多。  “你真的要把它写成一本书?”  “我不知道。”充分的资料并不能使一本小说成为好看的小说,所谓“小说”,根本是一种笔记,性感散漫,要追究小说中的真实性,是很愚蠢的一件事,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配看小说,只宜读科学报道。  “你可能会因此失去杨寿林。”  我自尊心很强,“你是指杨寿林可能会失去我。”  “嘴巴太硬了,为一本只有很微机会写成的作品而失去他?”  我笑,“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你回去上班吧,别以为你欠我什么。”  “找到瞿马利的时候通知我。”  我说:“我该不该把她的身世告诉这女孩子?”  “二十世纪末期,谁还会有谜般的身世,事无不可告人者,恐怕她早已知道。”编姐说。  “别煞风景。”我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在葬礼上出现?  编姐忽然说:“你这么想念姚晶,要不要找一个灵媒来试一试?”  我打个寒颤,“不!”  “不信?”  “不是。  “不想知道更多?”  我忽然反问:“问什么?”  “问到什么地方去找瞿马利。”  “她会告诉我们?”  “据说可以。”  “我不问。”  做这种事的人,要不愚昧迷信到极点,要不就智慧超乎常人,勘破生死,我不包括在两者之间,没有这个勇气。  “不敢就算了。”  “夫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那么正气的一个人,”编姐嘲笑,“做给谁看呢?”  “自己看。”  “孤芳自赏过头,当心像姚晶。”  “姚晶就是太重视别人想什么。”  “假使你去召她,她一定来。”编姐说。  “不要再说了。”我用双手抹抹疲倦的面孔。  编姐到厨房去做咖啡。  我躺在沙发上看编姐做的笔记,写得实在好,尤其是细节方面,详尽而生动。报道忠实,但可读性又这么高的文字毕竟不多。  我说:“你应当在这方面多多发展,免得糟蹋天才。”  她不出声。  我夸张地称赞她:“每一段都是一篇短篇小说。”  编姐把咖啡递给我:“小姐,一篇短篇小说只可以在一种情形之下成其为短篇小说,那就是,当你提起笔来努力地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  编姐说:“你阁下手上拿的是笔记,再像短篇小说,也不过得个像字,镜花水月,别瞎捧人不负责任,活脱脱江湖客。”  我涨红面孔,“可以发展成小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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