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烟花寂寞-6

“……”寿林还在教训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我完全没有听到,我的思想,飘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  “你到底想怎么样?”寿林还在苦苦相逼。  一个人被人叫为寿头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说:“我想怎么样?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个知情识趣、英俊的、有深棕色皮肤的男士一起游泳晒太阳,吃龙虾喝香槟,晚上在白色细沙滩上赤脚拥舞,直至深蓝色的天空转为粉红。”  寿林气得面色发青。  我拍拍他肩膀,“我回家了,寿林,别一副爸爸腔。”  我挽起手袋跑下楼。  我并没有对寿林说谎话,我真需要个长假以及一个玩伴,连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担心银行月结单,税务,人际关系,写字楼政治,油盐柴米,衣服鞋袜……  听说在峇里及百慕达这种地方,只要围一块图案瑰丽的腊染布就可以到处去。  当然,我相信当地的土著亦需担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个月假,暂时离开日常生活环境的苦人儿不必理会那么多。  若果姚晶能够放得下去做一个月土女,情形就两样了。  到家电话一直响,响得烂掉。  我把插头拔掉,没敢听。  编姐稍后找上门来,她气吁吁的兴奋异常,仿佛与我一般沉醉在姚晶的传奇中。  她捧着一大堆图片,“请来看。”  都是姚晶的照片。  说实话,从前我并没有仔细研究她,此刻看来,只觉她打扮与相貌都臻化境。  “唯一贵妇。”  “毫无疑问。”我说。  我们俩人欣赏着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来后的外型最容光焕发,虽不至于踌躇满志,看得出很满足。  但生活充满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内就知道张煦并不是理想丈夫的人选。  他不习惯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时间在美国。姚晶与他刚相反,不是不愿意放弃这里的事业,而是,跟着张煦一家人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稍有独立性格的女子,都不再愿意与公婆一起住,况且我怀疑张家的人并不喜欢姚晶。  编姐说:“他并没有负责她的生活。”  “很明显。”  我们欣赏着照片上的一对壁人。  我说:“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话世界是很闷的。”编姐又正确地散播了智慧之珠。  “真的。”我承认,“有一次我去探访表姐,她住纽约而有两个广东女佣,夫家有丰裕的利息供他们生活费用,三个孩子,丈夫听话,她本身在事业上又一帆风顺,我多羡慕,几乎没立刻下嫁杨寿林,也照办煮碗一番。”  可是在归家途中我想,不不,我还是做回我自己,我还不是历尽沧桑一妇人,有饭吃就当好归宿,我还想闯荡江湖呢,那样四平八稳的生活,打二十二岁就开始投人,怎么挨得到四十二?作为一个人来说,四十二岁正是好年华,不不不,我是有点野心的。  “所以一直推寿林?”  “唔,结婚像移民一般,最好拖完又拖,非到必要时千万勿轻举妄动。”  “做人别太天真,这些就不必告诉寿头知道。”  “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可爱的人。”我忽然说。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为你是咱们小开那游手好闲、心高气傲的女朋友。”  我们相视而笑。  “你是怎么认得寿林的?”  “就在报馆里。姚晶是怎么认识张煦的?”  编姐说:“她到纽约旅行,侨领请客吃饭,两人是这样结识的。”  “是不是一见钟情?”我问道。  “你见过张煦,你说呢?”  “那种气质与派头是没话说的。”  编姐说:“其实男女双方谁拿钱出来维持家庭都不要紧,只要拿得出来,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  “姚晶不是一直有拿出来吗?”  编姐叹口气,一边取出剪报。  “看看这里:‘王玉说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会急于打扮’,去年八月发表的谈话,编者按日:‘另有所指乎?’”  王玉是谁?名字那么好玩。  “‘王玉又说:我才二十五岁,不会那么早结婚,与男朋友闹翻,算不得大事’。男朋友指石奇,当时是去年十一月,盛传石奇将与姚晶合作拍片。”  我霍地坐起来。  有线索了。  这正是我们在找的人,一个经验丰富、口无遮拦的十三点。  “姚晶对此事维持沉默,”编姐一直谈下去,“而石奇则否认此事。”  “后来呢?”  “后来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王玉一直指桑骂槐、不眠不休地对付姚晶。”  “她算老几?”  “她不是那样想法。这一行是没有纪律、成则为王的行业,哪有尊重这两个字。既然她认为她被得罪,当然要尽力反攻,况且她为此失去石奇。”  “有没有照片?”  照片马上递上来。  王玉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过化妆太浓,若不是衣着摩登,简直似《家·春·秋》中的觉慧。  我说:“很漂亮。”但语气很敷衍。  “不好看怎么人这一行。就算是塑胶花,也还是一朵花嘛。”  “石奇呢?”  编姐真好,问她要什么有什么,立刻有照片可看。  哗,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我忍不住说:“这简直是八十年代的赵飞嘛。”  “而且人品也很好,极年轻,只有二十一岁。”  “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宇?”  “没拍完,胎死腹中,姚晶为此很惆怅过一阵子。”  她过世前一切仿佛很不顺利。  “为什么烂尾?”  “有什么稀奇?拍着拍着老板不愿再拿钱出来,还不就散掉。”  我很闷。  终于我说:“我们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说,“去找石奇。”  “看我的。”编姐说。  她很快把这个叫石奇的男孩于约出来。  我们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约四点,我以为他会迟到,明星都可以迟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这是俗例。  他没有。他依时抵达。  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  高、修长、头发干净整齐,五官清秀,宽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夹克,已经穿得有点脏,发白的牛仔裤很紧地裹着双腿,脚上一双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惊。  他与我们打招呼,并且大方地坐下,浑身散播着魅力。  我同我自己说,这个人会红,一定红,他有明星素质。  编姐说:“没想到你那么准时。”  他一怔,忽然脸上有着犹豫之色,终于说:“准时是帝王的美德,这是我一个朋友对我的忠告。”  轮到我一愕,立刻问:“朋友是谁?”  “姚晶。”他双目泛出复杂的神色。  一个人的眼睛永远出卖他的心事,除非那个人的灵魂已经老得呆滞,生不如死。  这里面一定有内情,没想到开门见山,我们已经听到姚晶这两个字。  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况且他还是个孩子,喜怒哀乐总忍不住要对人倾诉,否则憋在心中寝食难安。  这样看来,姚晶是他的初恋。我心中已经有点分数,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原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石奇诚然美,诚然年轻,但姚晶要的就是这些?  他问:“你们要见我是为什么?”  “出来谈谈,关于你的新片子。”  “不,你们对我的新片没有兴趣。是为着一个人,是不是?”  我不响。  他们都聪明绝顶,不然也不能在这个圈子里做。  他又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财产留给你。”  “是,我是那个女孩子。”  “所以跟你说话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别转头。在那一刹那他双眼红了,强忍泪水。  我想到张煦。张煦也一样为她流泪。  他们都爱她,但是他们帮不了她。  我们静默很久。  茶座的天顶是玻璃的。那日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的折射,我们三人都有点睁不开眼睛的感觉。前些时编姐笑说过,来这里喝茶,简直要擦太阳油。  但今日,猛烈阳光只使我觉得苍白。  我本来不抽烟,但这几天使我觉得史无前例的累,不禁又点着一支香烟。  石奇看着别处,他说:“不久之前,她对我说,她每天早上都做一个梦。”  我们等他说下去。  “她梦见自己吃力地走一条斜坡、当时下很急的细雨,衣履皆湿,她大声呼叫丈夫的名字——张煦。张煦、张煦、张煦……一路找过去,忽然看到张煦站在她面前,但随即他的面孔变了,变为陌生人,她全不认识他……”  我鼻子发酸。  石奇说下去:“我问她,那个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说,不像我。”  编姐递手帕给我,我掩着面孔。  这一点我明白,当然不会像他。  石奇还没有资格进人她的梦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泪,但是揩之还有,揩之还有,无法抑止。  我见到那种情形,益发心酸,与他默默对着流泪。  编姐又送手帕给石奇。  他站起来,“两位饶恕我,我先走一步。”  大孩子站起来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湿。  “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响。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个声音,“我不是来了吗,哭什么?我从没有见过你流泪。”  是杨寿林。  我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双肩。  男人总是怕眼泪,抑或喜欢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这个眼泪,不是为他而流的。  编姐说:“寿林,这里没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寿林还依依不舍。  我很萎靡。  与编姐踯躅于海边长堤。  我说:“他是多么可爱的男孩子。”  “他还年轻,有真性情。”  “她为什么不跟他跑掉?带着钱与他逃至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爱她爱到口难开。”  编姐凝视金蛇狂舞的海,她说:“如果有人那样爱我,我死也情愿。”女人总有浪漫的一面。  那么可爱的大孩子,我叹气,五官秀美如押沙龙,身材英伟如大卫王。  我发誓如果我是姚晶,就会不顾一切放纵一次,至少一次。  我们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短短几十年,不要太难为自己才好。  编姐嘲弄地说:“人人像你,谁去对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当下我与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轻的亚当纳斯在门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奇。”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母亲也住这里。”他已恢复过来,很调皮地说。  “不信。”  “我来探望朋友。”  我讪笑。  “我专程找你,我有话同你说。”  我点点头,这叫做一吐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语,”他说,“我也不必说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  “你放心。”我说。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双手插在口袋中间。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开口说这句话。  但我们,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手足。  “请。”我说。  我们坐下。问他喝什么。  “你有没有雪莱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着的琥珀色酒。  “没有。”我说,“我只有啤酒。”  他点点头。  他自姚晶处学到许多,可以看得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与一个了解的人谈谈。”  “我有一双可靠的耳朵。”我说。  嘴与笔就不大靠得住,不过也视人而定。对姚晶是绝对不能轻率的。  “我认识她,是在两年之前。”他开始说。  “她刚结婚不久。”  “是。她已经很不快乐。”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过着一种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睛看得到什么?”石奇说出很有深意的话来。  “在常人眼中,电影明星是光闹离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么知道她不快乐?”  “有几个快乐的女人一有空就抱着双臂倚着门框一声不响看风景?”石奇反问我。  我低下头。  “有几个快乐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烟,看着青烟缥缈,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强笑,“你的观察力很强。”  “我静静看了她十来天,就知道她处于一种非常不满的情绪下,有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年纪比你大很多,你是怎么会开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个人沉湎在回忆中,英俊的面孔充满梦幻的神色,头靠在沙发上,用手指梳着柔软的头发。  “因为她美。”他简单地说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叹息,这样的女人,一般的称呼是尤物。  石奇说下去:“她的心态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干完全不一样,我相信她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没有在我面前露出来。”  “你当时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几岁。”  “我一生人之中,从没与同年龄的女孩子走过,更不用说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小白袜了,”他轻轻讪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泼的女孩子,留给五六十岁的成熟男人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丝笑容。  他叹口气,“我想我这生最初与最终的爱人,便是姚晶。”  “你那么年轻,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爱?”  “这种事情,怎么有可能发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悦又痛苦,“一生爱过一次,于愿已足。”  “有些人能爱许多次。”  “他们混淆了需要、友谊、感恩种种复杂的因素,而我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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