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才觉到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olderlin(荷尔德林),法国喜欢Verlaine(魏尔兰,法国象征派诗人),Baudelaire(波特莱尔,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英国Blake(布莱克,英国浪漫诗人),Keats(济慈,英国浪漫诗人)以至其他唯美派诗人。不过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读的并不很多,我所谓喜欢者大半都是Bylntuition(直觉地)。然而即便,他们的天才总是能觉得到的。我主张诗要有形式,与其说有metre(格律),有rhyme(韵律)。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现在以为是不对的。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内容吗?新诗人只有徐志摩试用metre。不过这在中国文是非常难的。不过无论难不难,中国诗总应当向这方面走。这是我所以对徐志摩有相当崇拜的,无论别人怎样骂他。我觉得诗之所以动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乐成分。本来拿文字来express(表达)感情是再笨不过的了。感情是虚无缥缈的,音乐也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有naturalharmony(自然和谐),音乐也有。所以——最少我以为——音乐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倘若不用文字,则无所谓诗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诗里多加入音乐成分。整整70年过去了,季羡林当时的文学观在今天看来,不论是正确还是错误,是深刻还是浮浅,是精辟还是幼稚,无论如何它让我们听到了当时一个文学青年真实的心声,而这种声音过去是很少听到的,这件事本身就十分有意义。最近读到台北出版的《传记文学》杂志(2001年11月,第474期)。其中有一篇谈到新月社的文章,并且提到了季羡林,不妨抄录一段,供读者参考:1923年新月社在成立。先是以聚餐的形式出现,后来发展为俱乐部。参加的人有梁启超、胡适、徐志摩、丁西林、余上源、林徽因等。社名是由徐志摩依据泰戈尔诗集新月集而起的。其意在“它那纤弱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次年底,胡适、陈西滢、徐志摩建立“现代评论社”。1925年,10月,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撰稿人几乎都是新月社成员。北伐战争进入高潮,新月俱乐部宣告终止。1927年春,原新月社的骨干,胡适、徐志摩、余上源等,筹办新月书店。1928年3月,创办《新月月刊》。新月社活动从此正式开始。参加的成员还有罗隆基、梁实秋、潘光旦、儲安平、刘英士、张禹九、闻一多、邵循美等人。1931年11月,徐志摩机坠身亡,叶公超临危受命,接办新月后六期编务。他又联合文友创办《学文》,并参予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为重振新月提拔新人贡献力量。后来成名的:钱钟书、季羡林、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都是经过叶公超之手,借《新月》、《学文》扬名文坛的。到1933年6月,新月杂志出刊四卷七期,宣告停刊,书店为商务印书馆接收。新月社宣告解散。引文中,详尽地叙述了新月社的始末,又谈到叶公超与新月社的关系,最后提到季羡林是叶公超“为重振新月提拔的新人”之一。这些背景,当年的季羡林恐怕是并不知晓的,所以不能据此便把季羡林归到新月社一派中去,当时季羡林还是个大学生,还谈不上哪个派的问题。但是,作为季羡林的业师,叶公超确实对季羡林的文学创作进行过指导,有过影响。季羡林在《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文中写道: !文学青年(2)在清华四年中,我同他(指叶公超——引者注)接触比较多。我早年的那一篇散文《年》,就是得到了他的垂青,推荐到《学文》上去发表的。他品评这篇文章时说:“你写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而是‘普遍的意识’(这是原话)。”我这篇散文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吧!”这就被当时的左派刊物抓住了辫子,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没落的教授阶级垂死的哀鸣。我当时是一个穷,每月六元的伙食费还要靠故乡县衙门津贴,我哪里有资格代表什么没落的教授阶级呢?不管怎样,我是非常感激公超先生的。我一生喜好舞文弄墨,年届耄耋,仍乐此不疲。这给我平淡枯燥的生活抹上了一点颜色,增添了点情趣,难道我能够忘记吗?在这里我要感谢两位老师:一个是高中时期的董秋芳(冬芬)先生;一个就是叶公超先生。这一段插曲,可以视为上面介绍季羡林早期观的一点补充。季羡林在清华四年中,专业成绩优秀。他的毕业论文是TheEear1yPoemsofHo1der1ih(《荷尔德林的早期诗》)。大学四年里,季羡林除了散文创作,还翻译了多篇外国名家的短篇。 !“永久的悔”(1)1933年初秋,季羡林正在读三年级,突然传来噩耗,在家乡病逝。闻讯后,他立刻从北平赶回官庄。他在火车里闷了一天,在长途汽车里又颠簸了一天以后,终于回到了八年未曾回过的故乡。当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看见母亲的棺材静静地端放在屋子中央,立刻扑向棺材,抚棺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上来劝解,他丝毫不听,只是痛哭不止,一直哭到不知道自己在哭。母亲的死,犹如晴天霹雳,对季羡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并且成了他终生悔恨的一件事。他从六岁离开母亲到济南叔叔家生活,中间只回老家三次,都是奔丧,只在母亲身旁待了数日。而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已是八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尽管如此,在离开母亲的16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母亲。可是,寄人篱下的处境,使他身不由己,不能经常去看望母亲。他曾暗下决心,自己大学毕业以后,有了工作,立刻迎养母亲,可是,现在还没等他大学毕业,母亲便永远地去了,怎能不使他悔恨万分呢?在等待下葬的日子里,他住在家里,守候在母亲身旁,有时也到村子里走走。他“看见院子里的树上,有母亲亲手砍伐的痕迹,在被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还有母亲死前吃剩的半个茄子,半棵葱。母亲吃饭用的饭碗,随时用的手巾,都留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地上每一块砖上都印有母亲的脚印,不觉热泪盈眶,失声痛哭起来”。夜里,他枕着母亲枕过的枕头,想到母亲在这枕头上想念儿子时,不知流过多少泪,不禁又泪流满面,泪水沾湿了枕头,彻夜难眠。他不断地责备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离开母亲?为什么把母亲一个人扔在这荒僻穷困的村子里?为什么八年时间没有来看望过母亲?他感到自己实在愧对母亲,无地自容。他狠狠地责骂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在这极端痛苦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在回忆,内疚,自责中度过。他感到,随着母亲的死,生活变得毫无意义,一切都变得空虚和冷寞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到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空白。自己整日像行尸走肉般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下葬的日子到了。别人给他穿上白布袍子。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一个人东走西走,跪下又起来,泪眼里看见来来往往的吊丧的人,感觉脑子有些麻木。突然,看到一群人去抬起母亲的棺材,这时才醒悟到真的要和母亲永别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以前,母亲的棺材放在屋里,母亲虽然死了,但只隔着一层棺木躺在里面,他每日陪伴着母亲,心里还稍感安慰。现在母亲将要埋到永恒的黑暗的地下去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想去阻拦抬棺的人,但人们把他拉开了。他糊里糊涂地跟在抬棺人群的后面走着,绕过了熟悉的大水坑,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了墓地。他又被拖着转了几个圈,然后是下葬,填土,地面上渐渐隆起了一个土包,他又被人拖回到家里……整个下葬的过程,他脑子里都是空虚和麻木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任人摆布。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个改变了的世界。尘封的屋里,没有了黑亮的棺材,空空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屋外小院里,残留在树上的一点浮翠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墙头上的枯草在风中颤抖,阴沉的秋天的长空变得更黄,更黄。他心里感到无限的落寞和寂寥。第二天他便离开故乡返回北平。临行时,他回望官庄,“在云天苍茫中,触目的是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回到北平以后,他仍然日夜思念死去的母亲,常常在夜里醒来,失声痛哭,不能自已。l933年l2月24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l934年5月3日日记写道:因为想到王妈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我真不明了整八年在短短一生里占多长时间,为什么我竟一次也没家去看看母亲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呜呼,茫茫苍天,此恨何极?我哭了半夜,夜里失眠。六十年后,1994年,报社的编辑前来约稿,并且出了题目:“永久的悔”。季羡林看了题目后说:“题目出得好,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文章了。”于是,提笔写就《赋得永久的悔》这篇著名的散文,文中写道: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是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季羡林一生中,不知道写过多少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中同母亲见过面。他对母亲的爱超过对任何人的爱。他说过,母亲死后,他便再没有过真正的欢乐。他为自己未能侍养母亲而悔恨终生。直至200l年,九十岁的季羡林回故乡给母亲扫墓,来到母亲墓前,百感交集,“扑通”一下便跪倒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滴到了眼前的香烛上。此刻,他“心中暗暗地说:‘娘啊!这恐怕是你儿子今生最后一次来给你扫墓了。将来我要睡在你的身边。’”(《故乡行》) !“永久的悔”(2)季羡林的爱母情结,成为他生命的重要部分,将伴随他的一生。 !告别母校上期间,季羡林家境每况愈下。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时筹集学费和膳费,便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清华是国立大学,花费不多,每学期学费四十元。但这只是个形式,毕业时学校还要把收的学费如数退还给,供毕业旅行之用。学校不收宿费,膳费自理,每月六块大洋,顿顿有肉。即使这样,季羡林的家庭也负担不起。好在他的家乡清平县,国立大学生只有他一个,被视为“县宝”,每年津贴五十元,他还能写文章,得点稿费,家里的负担便可大大减轻。他就是在经济十分拮据的状况中,度过四年大学生活的。1934年夏天,季羡林毕业了。戴上租来的学士帽照了一张相片,结束了大学生活。要和清华告别了,季羡林满怀深情,依依难舍。在清华的四年生活,是他一生中最愉快,最难忘的四年。清华园内永远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生活,民主的气氛,科学的,求实的精神,师生的友谊,间的真情,使他永远难忘。清华园美丽的景色,更令他魂牵梦萦。他在《梦萦水木清华》一文中写道:“至于清华园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松。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忘。”他说:“对我来说,清华园这一幅的形象,这一首美丽的诗,将在我将要走的道路上永远伴随着我,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毕业即失业”。除了高官显宦,富商巨贾的子女,以及善于拍马钻营者,谁也不能例外。季羡林不属于上述三种人。他家境贫寒,生性木讷,自然也面临毕业即失业的问题。而此时家里正等待他来承担家庭经济重任,这更加重了他的精神压力。从大学三年级开始,他就为找工作四处奔波,结果一无所获。每当夜深人静时,一想到工作的事,他的脑袋就像开了锅,彻夜难眠,一筹莫展。眼看就要到1934年夏天,要离开学校了,工作还是没有找到,他心里焦急万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这危急时刻,幸运之神又降临了。他的母校济南省立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托人邀他到母校去担任国文教员。月薪一百六十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他当然喜出望外,但心里也有些打鼓。自己是学西洋的,满脑子装的都是歌德、莎士比亚,一下子换成屈原、杜甫,换得过来吗?又听说,当时济南高中的学生很难对付,他的前任就是被学生赶下台的。自己不过是个大学毕业生,刚满二十三岁的毛头小伙子,能压住阵脚吗?他犹豫再三。可是暑假就在眼前,离校已成定局,已经没有回旋余地。最后,他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你有勇气请,我就有勇气承担。”于是在1934年秋天,季羡林就成了高文教员。校长待他是好的,同学生的关系也很融洽,但是却遭到同行的挤对。四个国文教员,教十二个班,每人教三个班。其他三位老教员每人教一个年级的三个班,备课只有一个头,而留给他的则是三个年级剩下的各一个班,备课有三个头。这明明是给一个毫无教学经验的年轻人出难题,穿小鞋嘛。可是为了养家糊口,刚到手的饭碗无论如何是不能丢的,他只好忍气吞声。这一年的中学教员生活,收入虽然不错,心情却十分郁闷。再加上学校内的派系之争,使他进退维谷,处境艰难,他思忖:必须想法子离开这里。就在这万般无奈,走投无路之际,幸运之神再次降临了。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术交换处签订了互派生的合同。他闻讯,喜极欲狂。立即写信报了名,结果被录取。这是冯友兰先生代表清华大学办的一件好事,为此,季羡林终身感谢冯友兰先生。积年的愁云,一扫而光,季羡林兴奋激动万分,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发出玫瑰色的光泽,比当年考上清华大学更令人激动。 !辞亲去国(1)六七十年前,一股声势浩大的“热”弥漫全国,牵动着无数青年学子的心。其“热度”之高,决不亚于今天。当时出国留学的动机,与今天相比较,有相同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的是,一旦出国“镀金”,回国后立即身价百倍,名利双收。不管你是“克莱登”,还是“登莱克”大学毕业,只要你会说几句洋话,会侃几件洋事儿,国人都会对你奉若神明,奖誉有加,佩服得五体投地。政府、银行、大学、研究所,一切薪俸高,地位显赫的部门都会恭请你去任职。这一点,从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不同之处是,当时出国留学,虽没有“海归派”之称,却是绝大多数要回国的,终身滞留国外的人很少。至于尚未跨出国门就暗下决心去拿人家的绿卡,或者梦想成为某籍华人的现象,则十分罕见。出国留学的途径与今天大体相同。一条路是私费,一条路是官费。私费留学,只有高官巨贾,富贵人家的子女才能办到。官费留学又分两种:一种是全国性质的官费,比如留英庚款,留美庚款之类。所谓“留学庚款”,即英美等国家,利用退还部分庚子赔款的办法,资助青年出国留学。另一种是各省举办的官费留学。二者都要经过考试。这种官费名额极少,要想通过,真比骆驼穿针眼还困难。以1935年为例:部举办的全国庚子赔款官费留学考试,各种学科总计录取名额,仅二十余名,可见其难度之大。这种官费留的待遇十分优厚,可以在国外过十分舒适的生活。比如,赴德国留学的官费留学生,每月可领到八百马克,是十分令人羡慕的。季羡林赴德国留学,既非私费,亦非官费。他属于“双方交换研究生”。即由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DAAD)签订一个合同,双方交换研究生。这种交换研究生,路费、制装费自己出,食宿费相互付给。中国方面付给德国来华研究生,每月三十块大洋。德国方面付给中国赴德研究生每月一百二十马克。这与官费生的八百马克,有天渊之别。一百二十马克在当时德国只够勉强支付食宿费用。然而,不管经费多么微薄,前面还有多少困难,这次的留学机会,对季羡林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必须抓住的。可是,家庭经济的拮据,要凑齐昂贵的路费和制装费,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这使他踌躇再三,一筹莫展。叔父本来是个连小官都算不上的公务员,平常日子,勉强糊口,此时已经失业。一年来,全家六口人,都靠季羡林在中学教书挣的一百六十元大洋过日子。如果他拔脚一走,全家人岂不断了炊。季羡林在狂喜之余,不由得忧心如焚,进退维谷。出乎意料之外,当季羡林试着把留学的喜讯告诉家人时,他却得到了叔父和全家人的支持。他们说:我们咬咬牙,过上两年紧日子,只要饿不死,就能有出头之日。季羡林心里很明白,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思想仍然是家人对他的最大期望,而科举制虽然取消了,科举思想在当时社会上依然流行。人们把小学毕业看作秀才,高中毕业看作举人,大学毕业看作进士,而留洋镀金则是翰林一流。在人们眼里,他已经是中了进士的人了,岂有不争翰林之理?家人的支持,反倒使他欲笑不能,欲哭无泪,酸、甜、苦、辣,不知是什么滋味了。于是立即筹集路费和制装费。季羡林是一介书生,囊内空空,无论如何是付不出这笔可观的路费的。济南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他主动提出,带季羡林去找山东省教育厅长何思源帮忙。宋校长与何思源是北大,交情不错,他想,这点面子何思源定会给的。没想到,当宋校长带着季羡林谒见何思源时,何早已知道他们来的目的,还没等季羡林开口,何便一口回绝了。季羡林从不愿意求人,碰到这样的情况,只好唯唯而退。事后,宋校长责怪他太老实,不会说话。季羡林天生脸皮薄,不善应对。为别人说项尚可,为自己求情,总难启齿。这种性格与生俱来,-辈子也难改。此事只好作罢。没有得到教育厅的资助,只好四处借贷,最后总算筹齐了路费。治装费对季羡林来说,也不是个小数。考虑到到了德国以后,不可能有余钱买衣服,在国内制装必须周全。便拿出最后的-点余钱,再向借了点钱,七拼八凑,勉强做了几身衣服,装了两大皮箱。长途万里的旅行准备算是完成了。1935年8月1日,季羡林离家的日子到了。叔父、婶母、妻子,四岁的婉如,牵着妈妈的手;才出生几个月的儿子延宗,酣睡在怀里,全家人送他到家门口。娇女和幼子,还不懂什么叫离别,笑着向父亲告别。但是双亲和妻子是完全理解的。他们眼里噙着泪水。叔父默默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前途无量的侄子,若有所思。他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十八年前,自己把年仅六岁的侄子从官庄接到济南来,这个决定没有错。他多年来倾注在侄子身上的心血没白费。他对得起他的,对得起季家的祖宗。这回侄子真的要成龙了。他没有流泪,而是内心充满自豪和骄傲。年轻的妻子,抱儿牵女,望着丈夫,眼里流出了泪水。她想说:看看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担子有多重。你一走,担子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盼望你早日学成归来。 !辞亲去国(2)这完全是式的离别。没有过多的话语与激动的场面,然而在默默中,离愁别绪却似惊涛骇浪般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汹涌翻滚。季羡林眼里含着泪,但没有流出来,硬把泪珠子强压在肚子里。他没敢多看亲人一眼,扭头就上了洋车,只有大门楼上残砖败瓦的影子在眼前一闪,留下了永恒的记忆。在洋车里,季羡林心乱如麻,思绪万端。他留下的是一个破败的家,老亲,少妻,年幼的子女。他们今后的命运会怎样?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同亲人们一样,万里投荒,前途一片茫茫。季羡林乘火车到北平,办理出国手续。同行六人,都是此次考上“交换研究生”的清华。其中包括后来当过外交部长的乔冠华。乔是哲学系,比季羡林高两级。在校时,乔冠华经常腋下夹着一册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尔全集,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徜徉于清华园中。因为不是同道,季羡林虽与乔冠华认识,但不熟。这次同被录取为交换研究生,才熟悉起来。当时北平没有外国领事馆,办理出国护照的签证,必须到天津去。于是季羡林和乔冠华一起乘火车赴天津,到俄、德两国领事馆去办签证。手续很快办完,又回到,只等出发。季羡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等待出国期间,他首先去拜访了冯友兰先生。因为是冯先生从中斡旋,中德交换研究生的合同才得以。其次是拜访了蒋廷黻先生。据说他在签订合同中,也出了力。蒋先生还恳切地劝他,德国是个法西斯国家,在那里一定要谨慎行事。季羡林对师长们的叮嘱表示十分感谢。他还拜见了景仰已久的闻一多先生。这是他第-次同闻先生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等到十一年后,他回国时,闻先生已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但是闻先生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季羡林住在清华工字厅招待所等待行期。此时正值暑假,偌大一个清华园,静悄悄,空荡荡的,但风光更加旖旎。高树蔽天,浓荫匝地,花开绿丛,蝉鸣高枝,荷花迎风开放,西山紫气冉冉升腾。然而,风光虽美,季羡林的心中却感到无边的寂寞。仅仅在一年前,他还经常同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好友,在这里海阔天空地畅谈,纵论天下大事,臧否古今人物。曾几何时,这-切都已成过去,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回到水木清华。睹物思人,对月兴叹,人去楼空,不禁感伤起来。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当时到欧洲去,没有飞机,海路又费时又麻烦,最简便的路程就是乘苏联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六位生就是走这条路线赴德国去的。8月31日,们把六位留学生送到前门火车站。-番祝福,一番叮嘱之后,火车开动了。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祖国。此时,季羡林脑海里忽然浮出一句古诗:“万里投荒第一人。”可见其时他对前途一片茫然的心境。火车到了山海关,进入“满洲国”。停车,办理入“国”手续。交出三块大洋的“买路钱”,继续行驶。第二天早晨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要停留几天,留学生们纷纷置办长途旅行的食物,因为餐车上的食品太贵,不是穷学生们吃得起的。每个人买了七八斤的大“裂巴”(俄式面包),一两根粗大的香肠,再加上几斤干奶酪和黄油,配上几个罐头,总共有四五十斤重,装在一个大篮子里。这就是每人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八九天的全部食物。9月4日终于登上了苏联的西伯利亚火车。车上的卧铺,每间四个铺位。六个中国留学生,住两间屋内,其中一间有两个铺位是别人睡的。火车奔驰在松嫩平原上,车外一望无际,只有草原,没有山,乍一看,像似风平浪静的大海。季羡林感到自己仿佛是乘船在大海里漂荡。 !赤都印象第二天,车到满洲里,是苏联与“满洲国”接壤的地方。火车停下来,接受苏联官员的检查。苏联官员视一切外国人为“可疑分子”,对每个外国旅客投以怀疑的目光。这使初次出国的季羡林心中甚为不快。检查行李之仔细,也大出他所料。连一把极其粗糙的铁水壶也要翻来覆去,又敲又打,怀疑其中是否有”夹壁墙”。季羡林年轻气盛,气愤得几乎要同苏联官员争吵。所幸旁边的一位外国老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英语说了句Patienceisthegreatvirtue(忍耐是大美德),才把怒气压了下去。这“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没有给他留下好的印象。检查完了,毫无所获。列车终于在横亘欧亚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上飞驶。一路上,六个阅世未深的二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从陌生到熟识,最后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虽然八九天连续吃着大“裂巴”和香肠,吃得倒了胃口,难以下咽,但是由于每个人眼前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梦里铺满了玫瑰花,闪耀着彩虹,也就对眼前的这点困难毫不在乎,车厢里始终充满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转眼过去了八天。9月14日,车抵莫斯科。莫斯科是当时惟一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首都,是全世界革命者心中的圣地。即使像季羡林这样并非革命者的青年,对一睹莫斯科的真相,也是颇感兴趣的。但是他心里仍然有一点矛盾。原因是他本来就对外蒙古“独立”问题,心存疑问,对当时苏联的做法很不理解。苏联当局为了让这些从资本主义国家来的人(当然包括六位留)领略一下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洗一洗脑子,转变一下世界观,总要找出各种借口,让国外来的列车在莫斯科停上一两天,以便参观市容。他们一群外国旅客被送上一辆大轿车,到莫斯科市内观光。导游的打扮首先让季羡林吃了一惊。她年轻貌美,白脸长身,穿着华贵,涂着口红,染着指甲,一身珠光宝气。这同季羡林想象中的“普罗”小姐完全不同,倒是和资产阶级小姐毫无二致。导游小姐用英语讲解。车子开到一个地方,眼前一片破旧的大楼,导游小姐说:在第几个五年计划,这座楼将被拆掉,盖上新楼。车子到了另一个地方,她又说,第几个五年计划,这片地方将被拆掉,盖上新楼。如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个地方,导游小姐说的仍然是那一套,只是神色更加冷漠,脸含冰霜,毫无表情。结果一座新楼也没看见。这使季羡林很失望,他质疑:“这难道就是社会主义吗?”在赤都,他除了受到“五年计划”之类的外,别无所获,留下的印象并不美好。 !初抵柏林(1)经过十天十夜的长途跋涉,9月16日早晨8点,火车终于到达德国首都柏林。这里是季羡林这次万里长途旅行的目的地。到达柏林意味着他旧的生命的结束,新的生命的开始。初到柏林,刚走出火车站,他便感到一阵惶惑,既兴奋好奇,又忐忑不安。脚下踏着的分明是光滑的柏油路,却仿佛踏上了棉花一般。眼前飞动着汽车电车的影子,天空中交织着电线,大街小巷纵横交错,置身于高耸的楼房之中,漫步于宽敞清洁的长街上,自己宛如陷进了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之中。从当时落后的,一下子来到繁华的柏林,真有点乡下人进城的感觉。清华老汪殿华和他的德国夫人,在夏洛滕堡区的魏玛大街,为季羡林找到了一间房子,房东名叫罗斯瑙。当时的德国人,不管是干什么工作的,一般来说住房都比较宽敞。有卧室、起居室、客厅、厨房、厕所,有的还有一间客房。在这些房间之外,如果还有余房,则往往出租给外地或外国大。出租的方式也很奇特。不是出租空房,而是出租房间里的一切东西。租赁者不需要带任何行李,连面巾、浴巾之类都不需要。房间里所有服务工作,铺床叠被,给地板打蜡,都由女主人包办。房客的皮鞋,睡觉前脱下来,放在房门外面,第二天-起床,女主人已经把鞋擦得闪光锃亮。这些工作,即使是教授夫人也要亲自下手,她们丝毫也没有什么下贱的感觉。德国人之爱干净,天下闻名。女主人一天到晚,擦这擦那,忙个不停。房间里窗明几净不必说了,连楼道也天天打蜡。楼外的人行道,也天天打扫,而且用肥皂水洗刷,在地上打个滚儿,衣服都不会弄脏。室内室外,楼内楼外,任何地方,都是纤尘不染。这一切给季羡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曾经有人这样概括德国人的性格:守时,勤勉,节俭,忠诚,清廉。这样的概括不知道是否准确。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个有着内驱力的,一个跌倒了还能够爬起来的民族,一定有一种内在的稳定的东西在起作用。季羡林对德国人的最初印象是:“德国人总的说来是很可爱的,很淳朴老实的。他们毫无油滑之气。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笨手笨脚,呆头呆脑。”季羡林的性格同德国人的性格,本来就有相似之处。他在德国生活了十年,与德国人朝夕相处,十分融洽,他自己也多少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季羡林到柏林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是补习德文。虽然他在清华学过四年德语,而且得了八个“优”,但是到了德国还是张不开嘴。于是,他和乔冠华一起,参加了柏林外国生德语班,天天去上课。讲授德语的赫姆教授,是一位十分优秀的老师,令季羡林很敬佩。在9月20日的日记里,他写道:“教授名赫姆,真讲的太好了。我这是第一次听德文讲书,然而没有一句不能懂,并不是我的听的能力大,只是他说的太清楚了。”可见这位教授水平之高。季羡林到柏林后,天天同乔冠华一块儿听课,吃饭,访友,购书,游婉湖和动物园,形影不离。他俩很谈得来,有时闲谈到深夜,季羡林就睡在乔冠华的住处。他们同一般中国留学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很少往来。当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很多,因为赴德留学回国后很吃香,许多大官和巨商都把子女送到德国留学,如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冯玉祥、戴传贤、居正等人的子女或亲属都在德国留过学,而且几乎都聚集在柏林。这些“衙内”和纨绔子弟,大多只挂个留学生的名,根本不去听课。每天吃喝玩乐嫖娼妓等。他们只要会说四句德语,就可以在柏林应付裕如。每天早晨起来,见到房东说一声“早安”,就甩手离家。到一家中餐馆里,洗脸,吃早点,然后打几圈麻将,就到了午饭的时候。午饭后,提着照相机,相约出游。吃晚饭时回到饭馆。深夜回家,见到房东,说一声“晚安”,一天就过去了。再学上一句“谢谢”,一句“再见”,德语学习就算完成了。他们认为自己是“衙内”、“少爷”,摆出一副狂傲自大,唯我独尊的神态,令人厌恶。最让季羡林无法忍受的,是中国留学生在德国餐馆的吃相。一次,他与乔冠华一起到一家中国餐馆去吃饭。一进门,高声说话的声音,吸溜呼噜喝汤的声音,吃饭呱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汇成一个大合奏,其势如暴风骤雨,迎面扑来,仿佛又回到了中国。欧洲人吃饭都是很安静的,喝汤决不许出声,吃饭呱唧嘴更是大忌。中国留学生把祖国的“国粹”,带到万里之外的柏林,让德国人吃惊之余,嗤之以鼻,给中国人丢尽了脸。从此,季羡林和乔冠华再也不去中国餐馆吃饭了。对柏林中国留学生的印象,季羡林在10月17日的日记里,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在没有出国以前,我虽然也知道留学生的泄气,然而终究对他们存在着敬畏的观念,觉得他们终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国留学生。然而现在自己也成了留学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有多少中国留学生,每人手里提着照相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说话,不是怎样去跳舞,就是国内某某人作了科长了,某某人作了司长了。不客气地说,我简直还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学生的真面目!”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季羡林当时曾动过写一本《新留西外史》的念头,可惜他在柏林只呆了一个多月,这部作品未能完成。 !初抵柏林(2)对当时一些纨绔子弟在国外的丑恶表现和恶劣影响,季羡林始终耿耿于怀。1946年,他回国后,还专门写过一篇《论自费》的短文。文中写道:“这些人物(纨绔子弟)最好都留在国内,当接收大员也可以,当什么什么专员也可以,无论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出国,因为外国人没见过,只要看到一个中国人的举动,他们就会想到全中国的人都这样。难道我们就甘心让这些人到外国去代表四万万人宣扬中华的伟大么?”这段话今天读起来确实有点幼稚,实际上不让这些“衙内”、“公子”出国也是办不到的。但是季羡林这种“家丑不可外扬”的痴情,却又令人感动不已。当然,高官巨商们的子女,也并非清一色的都是纨绔子弟。如章士钊的儿子章用,就是一个正经的人。章用出身世家大族,书香名门,却没有一点纨绔气,他同季羡林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中国自清末有了留这一特殊群体后,百余年来,无论留学东洋或西洋的,荒嬉者多,勤学者少;“镀金”者众,有成者寡,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的所作所为,总的说来,口碑并不甚佳,这也是事实。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人们从、老舍、钱钟书诸位大师的作品中,即可窥出一二。因而,在当时的留学潮中,像季羡林这样,真心实意,不远万里,“舍身求法”的人,就愈显得难能可贵了。 !大学城哥廷根季羡林在柏林呆了一个多月,最终被德国学术交换处分派到哥廷根去学习。1935年10月31日,他从柏林到了哥廷根。本来只打算在哥廷根读两年书便回国,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年,住的时间之长,在他的一生中,仅次于济南和,哥廷根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哥廷根是个小城,人口只有十万,其中大占二三万人,是座名副其实的大学城。哥廷根大学已有几百年历史,为德国的学术作过极大贡献。小城里洋溢着和学术的气息,是一个学术乐园,一块文化净土。哥廷根又素以风景秀丽闻名德国。东面山林密布,绿草如茵。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从来不刮大风,空气永远清新,天空永远透明。古代的城墙依然保留着,上面长满参天的橡树。街道洁净如洗,房子多是四五层的中世纪建筑,典雅,朴素,置身其中,仿佛又回到了中世纪。小城除了一个剧院和几个电影院之外,任何消遣娱乐的设施都没有。哥廷根是一个的理想城市。季羡林一来到这里,便喜欢上了这座小城。他住进了一对德国老夫妇的家里。房东姓欧朴尔,男主人是市政府的一个工程师,-个典型的德国人,老实得连话都不大肯说。女主人大约五十多岁,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家庭主妇,善良得像慈母一样。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于是就把儿子住的房间租给季羡林住。季羡林和两位老人晨昏相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一住就是十年,从未搬过家。到哥廷根的第二天,季羡林在日记中写道:“我梦想,我在哥廷根,在这比较长一点的安定的生活里,我能读一点书,读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文字。”从这段日记里可以看出,季羡林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读书环境,而他希望研究的学问是“读一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文字”。也就是说,此时,他对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已经明确,就是研究古代文字。不过,究竟研究哪一种古代文字,尚未确定。何况,这种“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古代文字很多,如希腊文、拉丁文、古埃及文、希伯来文、梵文、巴利文等等数不胜数。究竟学哪一种古代文字,还要视大学开设的课程而定。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德国的大学。德国的大学是绝对自由的。只要中学毕业,无需经过考试,便可以想入哪所大学,就入哪所大学。入学后,愿意读哪个系,便读哪个系。愿意改系,随时可改。愿意选多少课,选什么课,悉听尊便。学文科的可以选医学,学工科的可以选。可以选一门,也可以选十门八门课。上课时,愿意上就上,不愿意上可以走。迟到早退,完全自由。从来没有课堂考试。有的课开课时需要教授签字,这叫开课前的报到,学生就拿课程登记簿请教授签字。有的课结束时还需教授签字,这叫课程结束时的教授签字。有的学生,初入大学时,一学年,甚至一学期换一所大学。经过几次转学,二三年后,选中了自己满意的大学,满意的学科,这时才安定下来,同教授接触,请求参加他的研究班。经过一两个研究班,师生互相了解了,教授认为孺子可教,才给博士论文题目。再经过几年努力,论文写完了,教授满意了,就举行论文口试答辩,及格后,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但是,博士学位并不是轻易能拿到的。德国教授要求十分严格,就连博士论文题目,教授也要反复考察学生,最后确认学生有能力完成,才会把题目给学生。在德国,是教授说了算,什么院长、校长、部长,都无权干涉教授的决定。如果一个学生不想写论文,或者写的论文通不过,那么,他可以十年八年地念下去,这就叫作“永恒的学生”。 !攻读梵文 吐火罗文(1)季羡林就是在这种绝对自由的气氛中学习的。第一年,他选了希腊文,另外又选了许多课,每天上课六小时,还自学拉丁文。过了一段时间,他对学希腊文有些动摇,想改学古埃及文,又犹豫不决。正在彷徨之际,1936年的夏学期开始了。他偶尔走到教务处门外,逐一看各系各位教授开的课程表。忽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开梵文的课程表,激动万分,这正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课啊!在清华时,他曾旁听过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课,当时就动过学梵文的念头,但是因为国内无人能开此课,而无法实现。现在真是天遂人愿,“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立即决定:选学梵文。他在日记里写道,他学梵文的动因是:“受印度文化影响太大了。我要对中印文化关系彻底研究一下。”可见他当时选择学梵文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种理性选择。决心既下,1936年开始,他便选了梵文为主修课程。5月26日,他到高斯-韦伯楼东方研究所去上第一堂梵文课。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也就三十七八岁。他是柏林大学梵学大师海因里希·吕德斯的,是研究中国新疆出土的梵文佛经残卷的专家。他虽然年轻,已经在世界梵文学界颇有名声。选梵文课的只有季羡林一个学生,还是个外国人。季羡林开始时有些担心,怕教授宣布不开课。因为当时国内外有些大学规定:如果只有-名学生选课,教授可以宣布此课停开。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不但没有宣布课程停开,而且满面笑容地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正式讲起课来。尽管只有一个学生听课,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仍然认真严肃地讲课,一直讲到下午四点才结束。这是季羡林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初次见面。从此,他终于找到了一生要走的道路,也找到了一位最理想的引路人。在后来的十年里,他受到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严格训练,悉心传授,获得了博士学位,并且发表了几篇轰动世界梵文学界的论文,他自己也成了一位世界知名的梵学大师。季羡林永远感激这位德国恩师,称他为“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教学法是典型的德国教学方法。第一堂先教字母读音,以后的“语音”、“词形变化”等等,就-律不再讲解,全由学生自己去阅读。每次上课,只读附在书后的练习例句。学生先念梵文,然后译成德文,教授从旁帮助改正。这种讲授外语的方法,让学生一下子就跟外语实际接触,比那种无休止地分析词法、语法的效果要好得多。但是,这种方法对学生要求极高。上两个小时的课,学生要费上两天时间准备。这里顺便插一句话。季羡林回国后,用这种教学法教中国学生学梵文,同样收到很好的效果。可是“文革”中,却被斥之为“法西斯的野蛮教学法”,受到批判,这也算是个。每周两小时的梵文课,转瞬即逝,到6月30日,不到四十天的时间,一个夏学期就过去了,季羡林竟把《梵文基础读本》的练习都念完了,一套十分复杂的梵文文法也讲完了。1936年-1937年的冬学期,他继续学梵文。念的课文是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故事《那罗传》。梵文是现在世界上已知的语言中语法最复杂的古代语言,形态变化极为丰富。对一般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很难读通的语言。季羡林暗下决心,一定要跳过这座“龙门”。每天早晨,他在房东家吃早餐,一壶茶,两片面包。吃完就步行穿过小城,到梵文研究所去读书。午饭在食堂或小饭馆里随便吃一点东西,吃完仍然回到梵文研究所继续看书,从来不睡午觉。晚上回家,女房东欧朴尔太太了解到中国人喜欢吃热饭,就把他们中午吃的热餐给他留一份,这是他一天中吃上的惟一一顿热汤热菜。因为德国人晚餐是吃凉面包、香肠和干奶酪的。季羡林像苦行僧一样地生活,废寝忘食地苦读,成绩自然十分优异,得到老师的好评。原定的期限是两年,但季羡林仍然希望拿到博士学位。按德国的规定,考博士必须读三个系:-个主系,两个副系。季羡林选的主系是梵文。两个副系,分别是英国语言文学和斯拉夫语言学。但斯拉夫语言学,不能只学一门俄语,于是又加一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言。这样,加起来同时要学四门外语:梵文、英文、俄文、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其负担之重,可想而知。如果要想省点事,也是办得到的。譬如,选一门汉文或与中国有关的学科作为副系,就不用费事了,而且也是允许的。有一些中国留学生就是这样做的。有一位中国留学生便选了中国文学作副系。当博士论文答辩时,德国教授问他:杜甫与莎士比亚,哪一位更早一些。这位留学生想了想,说:莎士比亚比杜甫更早。教授听后说:下面的问题不必再问了,你落第了。这不是笑话,而是真事。直至今天,还有不少中国留学生在国外攻读中国文学之类的专业,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季羡林出国前就立过誓,决不写有关中国的博士论文。先生曾说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用老子与庄子谋得了博士头衔,令洋人大吃一惊;然而回国后讲的却是康德、黑格尔,又令国人大吃一惊。季羡林鄙薄这种博士,决不步他们的后尘。他每天往返于欧朴尔家与梵文研究所之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同四门外语拼命。生活极其单调,乏味,但季羡林却乐在其中。主要精力当然是用在学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从第二学期开始,来了两个德国学生:一个是历史系的学生,一个是一位乡村牧师。前者在季羡林来德国前,已经跟西克教授学过几个学期梵文,是位老学生了。季羡林开始时对他肃然起敬。然而,过了不久,就发现他学习梵文很吃力。尽管他在中学时就学过希腊文和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对付这个语法规则烦琐到匪夷所思程度的梵文,他却束手无策。在课堂上,只要老师一问,他就眼睛发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并不是脾气很好的人,他一生气,这位老学生就更加不知所措,常常使课堂气氛变得十分紧张。一直到二战爆发,这位德国学生被征从军,他始终没有征服梵文。可见学习梵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攻读梵文 吐火罗文(2)转眼间,到了1937年,季羡林的交换期快满了,是该回国的时候了。然而,国内爆发了“七七”事变,随即,战争全面展开。不久,他的家乡济南就被日寇占领。他的退路断了,有家难归,只好暂时死了回国这条心。可是,交换期满后,他就不能再从德国方面领取每月一百二十马克的生活费,眼看生活就没有了着落。在这进退维谷的危急时刻,幸运之神又降临了。哥廷根汉学研究所所长古斯塔夫·哈隆教授得知他的情况后,主动找上门来,请他担任汉学研究所的汉文讲师,教德国学。这样他便可以得到一些课时费,解决生计问题。这使季羡林大喜过望,十分感谢。从此,季羡林便一面任汉学讲师,一面继续攻读梵文。从第五学期起,他就进入了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指导的“讨论班”,读新疆吐鲁番出土的梵文佛经残卷。这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拿手好戏。他是这方面的权威。第六学期开始,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就同季羡林商量博士论文题目。季羡林直率地告诉他,论文题目决不能同中国有任何牵连,这引得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大笑起来。瓦尔德施米特教授问道:“那么,你的兴趣何在?”季羡林回答:“希望研究佛典梵语的语法。”因为早期佛典有许多是用“混合梵文”写成的。所谓“混合梵文”,即在纯粹的古典梵文中,搀杂了许多方言成分。这些方言分布在印度的东部、西部、西北部等等不同地区。通过对这种混合梵文语法现象的研究,便可以探求一部佛典的原产地,这对印度佛教史的研究有重要意义。他同老师商量后,最后确定,论文题目为:《〈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动词的变化》。《大事》是一部分量非常重的混合梵文佛典。全书用散文和诗歌混合写成,诗歌部分称“伽陀”。在“伽陀”部分中,保留原来的方言成分较多。这就是确定这个论文题的缘由。从此,季羡林在上课和教课之余,利用一切时间,啃那厚厚的三大册《大事》,准备博士论文。1939年,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西克教授,以垂暮之年,出来代替他上课。西克教授是著名的梵文大师,又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位读通了吐火罗文的大师之一。西克教授第一次上课时,就郑重宣布:他要把毕生的专长学问,传授给季羡林这位异邦的青年。在西克教授代课的三个学期中,他确实把他最擅长的印度古代诗歌集《梨俱吠陀》、印度古典语法《大疏》和吐火罗文,把着手教给了季羡林。这位德高望重的德国教授,毫无私心,视学术“为天下之公器”,希望把自己的绝学传授给季羡林,让印度学和吐火罗文在中国生根开花,其崇高的品德令人敬佩。关于吐火罗文需要作一点简要的解释。因为一般人对这种文字不了解,而季羡林的学术成就中,吐火罗文研究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在一百多年前,世界上还没有人知道吐火罗语言和吐火罗文字这件事。一个偶然的机缘,才使这种已经湮灭了一千多年的中亚古代文字重见天日。1890年,有两个新疆维族人,在库木图拉附近的一座塔中找到了一摞桦树皮,上面有用手抄的经卷。他们把这个卖给了当时在库车停留的英国少尉Bower。这个英国少尉又把这批东西转交给加尔各答亚洲学会。在第二年,学会的语言秘书Hoernle发表了一篇有关这些文字的报告,立即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为这一摞手抄本是用笈多文字写成,来源于印度西北部,年代是4世纪后半叶。而在印度西北部和尼泊尔保存的手抄本,最古老的也不过到11世纪初叶。这一发现,大大提高了世界学术界研究新疆的兴趣。1892年春天,法国游人DutreuildeRhins在和阗又得到了三本长方形的小册子,送到巴黎。1897年,法国学者Senart在巴黎召开的国际东方学会上展示出来,又引起了强烈反响。这个手抄本是写在桦树皮上的,用的是佉卢字母。年代是公元2世纪。内容是《法句经》。语言是古代印度西北方言,现定名为犍陀罗文。在新疆陆续发现古代文字典籍后,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一时期,各国对新疆的探索兴趣更加高昂。于是,俄国、英国、德国、法国、等国,争先恐后地派出考察队,到新疆发掘。其中就包括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从王道士手中买走的大批敦煌石室中贮藏的珍贵典籍文物。而中国当时由于外患内乱,无暇顾上这件事,致使大量珍贵文物典籍被外国人从新疆运走,从而形成了所谓“文物典籍出自中国,而研究却在国外”的尴尬局面。一直到1927年,中国才有人参加新疆考察队,进行考古发掘活动。可是为时已晚,价值连城的珍宝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些残砖片瓦。这些被运走的收获物中,主要包括手抄卷和文物:雕塑、壁画、古代遗物、丝、丝织品、古代货币、纸张等,所有能运走的,都运走了,不能运走的,则临摹、拍照。现在这些东西充斥圣彼得堡、伦敦、牛津、剑桥、加尔各答、巴黎、东京、京都等地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这是人类史上最重大的一次发现。它对研究东西方哲学、宗教、、语言、历史、地理、民俗、考古、http://www.cn0123.com/Search.asp?Key=%D2%D5%CA%F5http://www.cn0123.com/Search.asp?Key=%D2%D5%CA%F5、音乐、天文、历算等等方面,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新疆出土的古代文字残卷,都是用各种书写工具写在棕榈叶、桦树皮、木板、竹子、皮革、丝绸、纸等上面的。书写的字母多种多样,有婆罗米字母、笈多字母、佉卢字母、窣利字母等。用这种字母拼写成的语言,也是多种多样。有梵语、印度古代俗语、于阗语、窣利语、回鹘语,还有吐火罗语A(焉耆语)、吐火罗语B(龟兹语)等等。用这些文字写成的典籍,内容包括:佛经、文学作品、政府文书、旅行执照等。至于汉文典籍,则占敦煌石室藏书的绝大部分。它对中国文化史、文学史、哲学史、史、经学史、经济史、宗教史、政治史、绘画史、音乐史、雕塑史、建筑史等方面的研究,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攻读梵文 吐火罗文(3)现在单说西克教授要传授给季羡林的吐火罗语。这种语言是用印度波罗米字母中亚斜体来拼写的。它属于印度欧罗巴语系。这种语言又分两个方言:当年流行在焉耆地区的称之为吐火罗文A;流行在龟兹地区的称为吐火罗文B。发现吐火罗文残卷时,当时世界上没有人能读懂这种语言。正是西克教授和西克灵教授,再加上柏林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教授舒尔策,三位德国学者通力合作,费了二十年工夫,才把这种被认为是“天书”的文字读通。直到1930年,一册皇皇巨著《吐火罗文文法》才正式出版。实际上,《吐火罗文文法》主要是讲吐火罗文A的文法。当时对吐火罗文B还没有通读。直到1952年,世界上第一部《西吐火罗文文法》(即吐火罗文B)才由另一位德国学者W·Krause写成出版。吐火罗文的发现和读通,在世界语言学界,特别是在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界,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吐火罗文的发现,使印欧语系这个大家庭增添了一个新成员,而且还不是一般成员。它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它还牵涉到迁移的问题,比如最近在新疆发现的古代印欧人的尸体,就是一例。它当然引起了有关学者的极大关注。西克教授提出要给季羡林讲吐火罗文,季羡林当时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他在《留德十年》中写道:说句老实话,我到哥廷根以前,没有听过什么吐火罗文。到了哥廷根以后,读通了吐火罗文的大师西克教授就在眼前,我还没有想到学吐火罗文。原因其实很简单。我要学三个系,已经选了那么多课程,学了那么多种语言,已经是超负荷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时候我觉得过了头),我学习外语的才能不能说一点没有,但是决非语言天才。我不敢在超负荷上再超负荷。而且我还想到,我是人,到了外国,我就代表中国。我学习砸了锅,丢个人的脸是小事,丢国家的脸却是大事,决不能掉以轻心。因此我警告自己:自己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决不能再扩大。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可是,西克教授是一位非常诚挚认真的老人。他提出要教季羡林吐火罗文,丝毫没有征询意见的意思。他提出了意见,不容季羡林考虑,就马上安排上课。季羡林被西克教授的真情实意深深地感动了,除了感激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横下一条心,扩大自己的摊子。在自己已经塞满各种稀奇古怪文字的脑袋里,再塞进一种古怪的文字。需要说明的是,学习吐火罗文,既非考博士学位需要学的课程,又非大学课程表中开列的课程,完全是西克教授出于一片好心,额外开的一门课。这样一来,季羡林便需要同时与五种外语拼命了。他就是在这种盛情难却,“舍命陪君子”的复杂心情下,开始学习吐火罗文的。吐火罗文是一种十分难懂的文字,而且参考书只有两本书:一本是西克教授和西克灵教授合著的《吐火罗文残卷》拉丁文字母转写本,另一本是他们二位教授和舒尔策教授三人合著的《吐火罗文文法》。西克教授的教学法同其他德国教授的方法一样,既不讲语法,也不教婆罗米字母。上来就念原文。首先念的是《吐火罗文残卷》的前几张。而吐火罗文残卷在新疆出土时,每一张的一头都有被烧的痕迹。焚烧的面积有大有小,但是没有一张是完整的,甚至没有一行是完整的。读这样的残卷,其困难可想而知。读了不久,季羡林就发现,这里面讲的故事,就是中国大藏经中的《福力太子因缘经》中讲的故事。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西克教授。西克教授大为惊喜,立刻让季羡林把这段汉文大藏经翻译成德文。两个本子相比较,对了解吐火罗文原文有了极大的帮助。每次听完西克教授的课,季羡林都要送西克教授回家。在冬日黄昏的长街上,季羡林搀扶着像祖父一样的恩师,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一直把西克教授送到家,看他进了大门,他才转身回家。季羡林回国后,由于资料和条件限制,长时期没能从事吐火罗文的研究,内心总感到辜负了恩师的期望。幸而到了80年代,新疆博物馆的李遇春先生亲自把70年代在新疆出土的44张88页用婆罗米字母写成的吐火罗文A残卷送来,请季羡林解读。季羡林赶紧把尘封多年的吐火罗文资料和书籍翻出来,重理旧业,很快就用汉文和英文写出了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的转写、翻译和注释本。1998年,季羡林著的该书英译本在德国出版。这是世界上第-部规模最大的吐火罗文作品的英译本。它发表后,在西方学术界引起了轰动。西克教授早在20世纪50年代去世。季羡林对恩师的情意永志不忘。在完成了《弥勒会见记剧本》的工作后,他写道:“我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安慰,我可以告慰恩师在天之灵了。” !五年磨一剑(1)季羡林自从拿到了有关佛教梵语的论文题目以后,就开始悉心准备。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搜集资料,写成卡片,又到处搜寻有关图书,翻阅书籍和杂志,大约看了一百多种书刊。然后整理资料,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再写出提纲,最后写成论文。论文写好以后,季羡林心里琢磨,怎样才能在瓦尔德施米特教授面前露一手儿呢?他觉得那几千张卡片虽然抄写得好像蜜蜂采蜜一样,极为辛苦,然而却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文采,或者说无法表现文采。于是他便想在论文一开始就写上一篇“导言”,这样既能炫耀自己的学问,又能表现文采。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他又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写成了一篇相当长的“导言”。写完后,季羡林自我感觉良好,心里美滋滋的,认为教授一定会大为欣赏,说不定还会夸自己几句哩。季羡林先把“导言”送给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看,然后回到家里做着美梦。他等呀,等呀,等了好多天,终于等到教授要见他的通知。他满心欢喜,怀着走上领奖台的心情,见到了教授。然而却使季羡林大吃一惊。他的“导言”摊开放在桌子上,教授拿起钢笔来,在他的“导言”前面划上了一个前括号,又在最后画上了一个后括号,笑着对他说:“这篇导言统统不要!你这里面全是华而不实的空话,一点新东西也没有!别人要攻击你,到处都是暴露点,一点防御也没有!”教授的话,对季羡林来说,真如晴天霹雳一样,打得他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是,季羡林仔细想了想教授的话,深深地感到教授说得对,击中了自己的要害,这一棍打得好。从此以后,季羡林没有新意决不写文章。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话让他毕生受用不尽。又经过了一年的修改,1940年,论文《(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动词的变化》终于完成,只等口试答辩。9月13日,论文打完。10月9日,季羡林把论文交给院长。12月23日口试。23日这天,他的心情万分紧张,四年的辛苦,成败就在此-举了。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早晨五点就醒来,心里只是想到口试,再也睡不着。七点起来,吃过早点,又胡乱看了一阵书,心里极慌。九点半到办公处去。走在路上,像待决的囚徒。十点多开始口试。Prof.Waldschmidt(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先问,只有Prof.Deichgr?ber(戴格雷贝尔教授)坐在旁边。Prof.Braun(布劳恩教授)随后才去。主科进行得异常顺利。但是Prof.Braun开始问的时候,他让我预备的全没问到。我心里大慌。他的问题极简单,简直可以说是常识。但我还是不能思维,颇呈慌张之相。季羡林考试考了一辈子,身经百战,从未失败过,可谓久经考场的老手。没想到这最后一次考试时,竟会如此慌张,可见当时的思想压力有多大。第二天,仍然没有考试结果的消息。这一天,他寝食难安,心乱如麻,度日如年。他在这天的日记里记道:心绪极乱。自己的论文不但Prof.Sieg、Prof.Waldschmidt认为极好,就连Prof.Krause也认为难得,满以为可以作一个很好的考试;但昨天俄文口试实在不佳。我所知道的他全不问,问的全非我所预备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极难过。这可以说是昨天情绪的余波。但是当天晚上,情况就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这天晚上正好是圣诞节前夜平安夜。他记道:七点前到Prof.Waldschnidt家去,他请我过节(羡林注:圣诞节)。飘着雪花,但不冷。走在路上,心里只是想到昨天考试的结果,我一定要问一问。一进门,他就向我恭喜,说我的论文是sehrgut(优),印度学(Indologie)是sehrgut,斯拉夫语言也是sehrgut。这实在出我意料,心里对Prof.Braun发生了无穷的感激。他的儿子先拉提琴,随后吃饭。吃完把耶诞树上的蜡烛都点上,喝酒,吃点心,胡乱谈一气。十点半回家,心里仍然想到考试的事情。博士论文及其他两门课都获得了“优”,英文口试由于勒德尔教授当时有病,未能考成,一个多月后,1941年2月19日,勒德尔教授病愈,补试英语,又得了一个sehrgut。论文加口试,共得了四个“优”。博士考试的一幕,就这样顺利地结束了。季羡林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写道:“我没有给人丢脸,可以告慰亲爱的祖国,也可以告慰在天之灵了。”季羡林的博士论文,在当时颇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蜚声世界的比较语言学家克劳泽教授,让人把季羡林的博士论文读给他听。当他听到关于语尾—matha的一段附录时,大为惊喜,连声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原来同样或者类似的词尾在古代希腊文中也有。一个西方的希腊,一个东方的印度,相距万里,而竟有同样的词尾,这种偶合对研究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有突破性的意义。克劳泽教授对季羡林这一发现,赞口不绝,逢人便说这件事,使整个东方研究所的学者们,都对季羡林称赞不已。口试通过以后,博士学位拿到了手。但是,论文的事儿还没有完。瓦尔德施米特让他把论文从头到尾认真核对一遍。这可不是一般的校对清样,而是要首先核对从卡片上抄别人论文的篇、章、字、句;再核对所有引用过的书籍、报刊、杂志。要知道,在三年内,季羡林从大学图书馆,甚至从柏林的普鲁士图书馆,借阅过大量的书籍和报刊搜集资料,已经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这些书刊早已经还给图书馆了。现在又要把这些书刊,一本一本地借出来,再一本一本地查。把论文中引用过的大量引文重新核对一遍,不能发生任何一点错误。季羡林在查阅资料时,就感到太繁琐,心里十分烦腻。现在又要从新再来一遍,心里要多腻味有多腻味。然而老师的教导不能不遵行。他只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再来了一遍。 !五年磨一剑(2)后来季羡林发现,德国学者写好文章或书稿,在读校样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有时候一个研究室的人,大家都参加看校样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样,也可以协议分工。德国人就是以这种一丝不苟的精神和集体的力量,来保证著作不出错。德国书中错误之少,举世闻名。德国人的敬业精神,使季羡林大受感动。从此以后,季羡林写文章也每引必查,一丝不苟。季羡林的著作,错误之少,也是有口皆碑的。经过五年的努力,1941年,季羡林的博士论文终于核对完毕,并在德国的学术刊物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饥饿地狱的煎熬(1)1939年9月1日,德国向东邻波兰进攻,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爆发。实际上从1937年开始,希特勒政权便开始蚕食周边的小国。德国的宣传机器却颠倒黑白,反诬邻国挑起争端,竟无耻胡说他们派兵是去“抵抗”侵略,最终占领了邻国的大片领土。德国法西斯的名言:“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真理。”当时的德国,广播里天天声嘶力竭地叫喊,报刊上连篇累牍地煽动,使政治上幼稚的德国人激动起来了。他们如疯似狂地山呼“万岁”。绝大部分德国人当时都是希特勒的支持者,只有极少数人保持清醒的头脑。1941年6月22日,德国开始进攻苏联。战争继续扩大。一贯平静沉稳的德国人,又震动起来了,全国上下欢呼,闹得沸反盈天。季羡林对法西斯这一套本来就十分憎恶。1935年刚到柏林时,那时的纳粹味还不太浓,但字旗和希特勒像随处可见。人们见面时,已不像过去,道一声“早安”、“午安”、“晚安”,分手时说一声“再见”,而是右手一举,高喊一声:“希特勒万岁!”便能表示一切。留不管这一套,还是说着自己的“早安”、“再见”等等。德国人看他们是外国人,也就不以为意。按照希特勒《我的奋斗》的观点,人和中国人都被列入劣等行列,都是人类的破坏者;只有金黄头发的欧洲“北方人”,才是优秀民族,才是人类文化的创造者。虽然如此,季羡林在德国生活期间,与普通的德国人相处,却从未受到过什么歧视和迫害。可见希特勒那套理论,只有盖世太保和冲锋队员才相信,普通老百姓其实并不真相信。他在与德国老师、、接触时,大家都闭口不谈政治,彼此相处得很融洽。但是,只要一听“特别广播”,他的神经就极度紧张起来,气愤得浑身发抖。无可奈何时,就用双手堵住耳朵;然而稍一松手,广播喇叭就又在耳旁怪叫起来,使他心中热血沸腾,直冲脑海。晚上需要加倍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他在日记里写道:“住下去,恐怕不久就会进疯人院。”有一位法官,一位医科学生和伯恩克一家母女二人,都是反对希特勒的德国人。季羡林有时到他们家拜访,便一起痛骂法西斯,发泄一下满腹的牢骚。有时几个中国生相约去山上林中散步,在林深无人之处,大家都无所顾及地放言高论,痛斥希特勒。胸中郁垒,一朝涤尽,然后高高兴兴起身走回寓所。战争进行了一二年后,盟军开始反击,大轰炸开始了。最初英美飞机只在柏林等大城市实行“地毯式轰炸”,把这些城市炸成一片废墟,居民死伤无数。不久,就连哥廷根这样的小城市也不能幸免了。哥廷根市的警报声一响,全城的人便都赶快往地下室里钻。有一夜,英国飞机来袭,季羡林懒得起床去地下室,仍然在屋中拥被高卧,无动于衷。后来听到炸弹声就在不远处,楼上的窗户已被震碎,眼看情况不妙,才连忙下楼,躲进了地下室。在地下室里,大家都饥寒交迫,心惊胆战,耳听着全城震声冲天,地动山摇。到了后来,英国飞机几乎天天来轰炸,跑地下室已跑不胜跑。于是季羡林和几个留学生,干脆每天早餐后,带着装满稿子的皮包,走到山里去躲避空袭。同轰炸相随而来的便是饥饿。季羡林初到德国时,各种供应十分充足,每天都可以吃到牛奶、面包、黄油、火腿、鸡蛋、水果等等。但是从1937年开始,逐渐实行起食品配给制度。先是黄油限量供应,接着是肉类,最后是面包和土豆。没有黄油和肉类,德国人感到很痛苦,因为这些是他们的“主食”。而对季羡林来说,却并不感到太难受,因为他平时根本不吃黄油,肉也吃得不多。可是等到面包和土豆都限制了时,他才感到情况不妙,因为这是他的“主食”啊!取代黄油的是人造黄油。把人造黄油这玩意放在汤里,还能浮出几个油珠;但一用它来煎东西时,则在锅里吱吱几声,紧接着一缕青烟,油便消失了。到饭馆里吃饭,要经过几次思想斗争,才敢请饭馆服务员“煎”掉一两肉票。当时,最困难的问题是面包。少且不说,实质更可怕,完全不知道里面掺了些什么东西。有人说是鱼粉。这种面包只要放上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而且吃了,在肚子里发胀,制造气体,不断放屁。德国人是很讲究礼貌的,在公共场所出“虚恭”,被认为是极不礼貌,有失体统的事。然而,肚子里面装着这样的面包出入公共场所,就很难保持体统。有一次,季羡林去看电影,亲耳听到不少“虚恭”之声,此起彼伏,东西合应。但他岂敢耻笑他人?因为他也正在同自己肚子里的气体作着殊死斗争呢!也有让他兴奋的事,就是他曾打破过自己的吃饭记录。有一天,他同一位德国女士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摘了半天,工作结束了。这位德国农民送了他一箱苹果,另外还有五六斤土豆。他喜出望外,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回到家里。立刻把土豆全部煮熟,蘸着积存下来的白糖,一口气全吞进肚子里,但仍然没有饱意。关于在德国期间挨饿之事,他曾写道:我虽生也不辰,在国内时还没有真正挨过饿。小时候家里穷,一年只能吃两三次白面,但是吃糠咽菜,肚子还是能勉强填饱的。现在到了德国,才真正受了“洋罪”。……挨饿这个词儿,人们说起来,比较轻松。但这些人都是没有真正挨过饿的。我是真正经过饥饿炼狱的人,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饥饿地狱的煎熬(2)长期挨饿的结果是,人们逐渐地瘦下来。季羡林的房东欧朴尔先生,原本是个大胖子,到死的时候,体重已经减轻了二三十公斤,成了一个瘦子。季羡林自己原来不胖,没有减肥的基础,但饥饿在他身上也仍然留下了伤痕。他说自己“失掉了饱的感觉,大概有八年之久。后来到了瑞士,才慢慢恢复过来。”虽然有轰炸与饥饿交迫,季羡林却在与研究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他在后来结集的《印度古代语言论集·前言》中写道:机声隆隆,饥肠雷鸣,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然而我却是积稿盈案,乐此不疲,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稍有收获,则拍案而起。此中情趣,诚不足与外人道也。 !乡愁比起饥饿和大轰炸带来的惊恐,季羡林感到更加痛苦的是乡愁。季羡林到了德国以后,不知是为什么,的身影频来入梦。他常常从梦中哭醒。下面摘引他初到哥廷根时的两段日记,以见他当时的真实心情: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八日从好几天以前,房东太太就向我说,他的儿子今天家来,从学校回家来,她高兴得不得了。……但儿子总是不来,她的神色有点沮丧。她又说,晚上还有一趟车,说不定他会来。我看了她的神气,想到自己的在故乡地下卧着的母亲,我真想哭!我现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我现在还真是想家,想故园里的。我有时简直想得不能忍耐。1936年7月11日,他写过一篇名为《寻梦》的散文,开头的一段是:“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留德十年》中写道: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了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中增添了一个祖国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二战爆发以后,他便同家里断了书信。一个人孤悬海外,全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这更加重了他的怀乡之情。祖国的抗战情况怎样了?家里的情况怎样了?叔叔年事已高,家中经济来源何在?妻子德华带着两个孩子,日子不知是怎样过的?两个孩子该懂事了,他们知道有个远在海外的父亲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他们吗?甚至那条名叫“憨子”的小狗和院子里那两棵海棠花都时来入梦。这一切,使他顿生难以排解的思乡之情。数不尽的长眠之夜,剪不断的离愁别恨,使他的精神痛苦万分。饥饿、轰炸、乡愁,使季羡林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国。适逢1942年德国政府承认了当时的南京汪伪政府,国民党政府的公使被迫撤到了瑞士。季羡林经过仔细考虑,决定离开德国,先到瑞士去,再从那里设法回国。他的初中张天麟那时住在柏林,他决心去找他,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决心既下,就到师友家去辞行。大家都觉得十分惋惜,他自己也充满了离情别绪。到柏林后,他才知道,到瑞士去并不那么容易;即使到了瑞士,也难以立即回国。不得已他只好打消了马上回国的念头,随遇而安了。他在柏林住了几天,又回到了哥廷根,时间是1942年10月30日。于是,季羡林又恢复了七年来刻板单调的生活。每天在家里吃完早点,就到高斯-韦伯楼梵文研究所去,在那里一直工作到中午。午饭照例在外面的饭馆吃。吃完了仍然回到研究所看书写文章。一直到下午研究所关门,他才夹着书,走回欧朴尔太太家。晚上,在灯光下,他继续学习,直到眼睛睁不开了,才上床睡觉。 !苦涩的爱情(1)在哥廷根的日子里,季羡林饱受轰炸、饥饿、乡愁的煎熬,有家不能归,有苦无处诉,一切的不幸与委曲,只能默默地往肚子里咽。只有在和写论文时,让他暂时忘记世间的烦恼。一旦回到住处,孤身独坐室中,烦恼又涌上心头,无法排解。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离开哥廷根回国。但是,诚如《》中所云:“大不幸中却有大幸。”人生在世,安危相易,祸福相生,也是一条辩证规律。季羡林在哥廷根艰难岁月里,有一件事情曾给他带来过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快乐,使他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便是他与一位德国之间的一段经历。在季羡林住的同一条街上,有一家叫迈耶的德国人家。迈耶先生是一个小职员,为人憨厚朴实,老实得甚至很少说话,在人多的时候,更是呆坐一旁,一言不发,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迈耶太太却生性活泼,能说会道,热情好客。他们夫妇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叫伊姆加德,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活泼可爱,年龄比季羡林小一些,当时尚未嫁人,待字闺中。她就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迈耶家是一个十分和谐、温馨的家庭。她家也像欧朴尔太太家一样,把多余的房间租给留住。恰好,季羡林的好友田德望便是迈耶家的房客。季羡林常去田德望住处拜访,一来二去,便同迈耶一家人熟悉了。季羡林当时不过三十上下,年轻英俊,个子颀长,待人谦和有礼,正在读博士学位,又说得一口流利的德语。迈耶一家人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但是,季羡林与伊姆加德小姐之间产生恋情,还有另外一段因缘。季羡林当时正在写博士论文。他用德文写成稿子,在送给教授看之前,必须用打字机打成清稿。可是季羡林没有打字机,也不会打字。稿子因为反复修改,很乱,打字量也很大。适逢伊姆加德小姐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机,而且她很愿意帮助季羡林打字。这样一来,季羡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季羡林的论文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又修改得很乱,对伊姆加德小姐来说,简直像天书一样。因此,伊姆加德小姐打字时,季羡林必须坐在旁边,以备咨询。往往每天都工作到深夜,季羡林才摸黑回家。季羡林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在德国呆了四五年,其间,他又写了几篇很长的论文,都是请伊姆加德小姐打字的。所以,直至1945年季羡林离开德国前,还经常去她家打字。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季羡林和伊姆加德小姐之间渐渐产生了感情。就连迈耶太太也看出来了。除了打字季羡林去迈耶家外,后来,迈耶家凡有喜庆日子,招待客人吃点心,吃茶什么的,迈耶太太必定邀请季羡林参加。特别是在伊姆加德生日那一天,季羡林是必不可少的客人。每逢季羡林到迈耶家,伊姆加德总是打扮得漂亮,满面笑容,格外热情。迈耶太太在安排座位时,总让季羡林坐在伊姆加德的旁边。季羡林和伊姆加德还常常一起去林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商店里买东西。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每次见面,两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伊姆加德美丽的姿容,悦耳的语声,嫣然的笑容,使季羡林怦然心动,感到一股股暖流在全身涌动。季羡林初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里充满激动和幸福的感情。同样,伊姆加德也流露出对季羡林的爱慕之情。他们同时坠入了爱河。但是,每当季羡林回到寓所,内心便充满矛盾与痛苦。他想,自己是一个有妻子,有儿女的人,尽管那是一次没有爱情的包办,但是现在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如果他敞开自己的胸怀,让爱情的激流涌泻出来,和伊姆加德由相爱而结合,自己未来的生活大概会是幸福美满的。但是,那样做,不仅意味着对妻子、儿女的背叛和抛弃,也意味着把自己的亲人推向痛苦的深渊。这是违背他所受的和他做人的原则的,是他无法办到的。反之,如果他克制自己的感情,让正在燃烧的爱情之火熄灭,又会使已经深爱着他的伊姆加德失望和痛苦,自己也会遗憾终生。两条路水火不容,没有第三种选择。这使季羡林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幸福与痛苦,欢乐与自责的矛盾,一直折磨着他。最后,他终于决定,为了不伤害或少伤害别人,还是自己来咽下这个苦果,背起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吧。他想,伊姆加德还年轻,她以后还会碰到意中人,还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会慢慢地忘记自己的。季羡林虽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理智与情感之间,从来就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这段苦涩的爱情始终折磨着他。1991年,八十岁的季羡林在写长篇回忆录《留德十年》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首次披露了他五十年前这段鲜为人知的爱情经历。他在《留德十年?迈耶(Meyer)一家》中写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心里是什么滋味,完全可以想象。1945年9月24曰,我在日记里写道:吃过晚饭,7点半到Meyer家去,同lrmgard打字。她劝我不要离开德国。她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爱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子。 !苦涩的爱情(2)同年10月2日,我在离开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记里写道:回到家来,吃过午饭,校阅稿子。3点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Lrmgard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日记是当时的真实记录,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当时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通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就断了音问。说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话。l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时,曾打听过她,当然是杳如黄鹤。如果她还留在人间的话,恐怕也将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然而,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据说,近年来,有好事者在读了季羡林的《留德十年》以后,被这段故事所感动,专程到哥廷根遍寻伊姆加德的下落,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当然,今天的伊姆加德小姐,已是满头银发的老人,然而精神矍铄,风韵犹存。询问的结果都大出人意料之外:伊姆加德小姐,终身未婚,独身至今,而那台老式的打字机依然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季羡林在无可逃遁的厄运面前,为了不伤害别人,把已经降临的爱情忍痛拒之门外,自己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但是,六十余年来,他心中的爱情火花并未熄灭,只不过深深地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罢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独自默默地承受着心灵上时时袭来的痛楚与折磨,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是无法揣摩的。这又不能不让人为之扼腕长叹!季羡林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其实他是一个感情极为丰富、充满爱心的人。只要读过他的散文的人,都会有同感。季羡林还是一个先人后己的人,他曾经说过:“我认为,能为国家,为,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本性的,就是一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就越高。”凡是与季羡林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为别人着想的比例远远超过百分之六十,而为自己着想的比例则远远低于百分之四十。从这出苦涩的爱情悲剧中,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了。 !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1)——最早的几篇论文季羡林在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就不再是了。他办完了退学手续,便成了汉学研究所的讲师。他已经不再需要跑着到处去上课,只是有时到汉学研究所去给德国学生上课。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和写作上。继续钻研佛教混合梵语,沿着他的博士论文开辟的道路前进。他需要的书籍,在学校大图书馆里都有,借阅也十分方便。除了肚子饿和空袭外,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极为平静。在获得博士学位后的五年内,他就在这样的一个理想的学习环境里,用德文写出了几篇相当长的论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的院刊上。这些论文奠定了他在世界梵界的崇高地位。每一篇都有创见,直到今天,还不断被人引用。因为这几篇论文谈的都是有关梵文的非常专业的语法问题,一般人都不懂。可是季羡林最初的这几篇论文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又占有重要地位,现在只好将他自己著的《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中,有关这几篇论文的内容摘要如下,以飨读者:一、《吐火罗文本的〈佛说福力太子因缘经〉诸异本》博士论文结束以后,我当时正在跟Sieg教授读吐火罗文。第一篇读的就是《福力太子因缘经》。我那时整天翻看汉译《大藏经》,首先发现,我们正在读的吐火罗文在《大藏经》中有多种平行的异本。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福力太子因缘经》。汉文以外,在许多其他的语言中也能找到与吐火罗文故事相仿的故事,比如藏文、于阗文、梵文等等。Mahavastu中就有这个故事。吐火罗文残卷残得非常厉害,解释起来非常困难。同一故事,同一佛经,倘能在其他我们能读懂的文字中找到哪怕是内容接近的本子,对于读通吐火罗文也会有极大的帮助。Sieg和Siegling之所以能读通吐火罗文,主要使用的也是这种方法。但是,找这种内容相同或相近的异本也并非易事,有时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在读《福力太子因缘经》时,因为我对汉译佛典比较熟一些,所以我找起来就比较容易。拿这一点来要求西方的吐火罗文学者,是不公平的、不切实际的。在读的过程中,我陆续发现了汉文异本,有的与整个故事相同,有的同大故事中的小故事相同或者相似。原来吐火罗文中有一些不认识的字,经过同汉文一对比,立即可以认识了。我只举几个例子。《吐火罗文残卷》中Prachtstucke就是《福力太子因缘经》。其中No.l,反面第一行lyom,原来不知何意;同汉文一对,确切知道它的含义是“泥”。反面第三行isanas,原来也不知何意;同汉文一对比,可以肯定它的含义是“堑”,也就是“护城河”。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都是多少年来让两位学者迷惑不解的。现在一旦有了汉文的平行异本,困难和迷惑就涣然冰释,豁然开朗。这一位已届垂暮之年的老教授,其心中狂喜的程度概可想见了。他立即敦促我把找到的资料写成文章。我从汉译佛典中选出了一些经文,译成了德文,加上了必要的注释。这样对以后的研究者会有很大的好处。二、《中世纪印度语言中语尾-am变为-o和-u的现象》我在阅读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时,在不少地方发现语尾-am变成了-o和-u的现象,这是一个不寻常的音变。于是我就留意搜集资料,准备做一番比较彻底的探讨。我在阿育王碑铭里找到这个现象,在比较晚的佉卢字母(一种由右向左写的字母)写成的碑铭里,在新疆尼雅(Niya)地区发现的俗语文书里,在和阗俗语里,在DutreuildeRhins所搜集到的残卷里,在用混合梵文所写成的佛典里,在Apadhramsa里,甚至在于阗塞种语、窣利语和吐火罗文B(龟兹文)等等里面,都发现了这种现象。这个音变现象延续的时间很长,传布的地区很广,很值得深入研究。我在这里顺便插入一段话,讲一讲确定印度古代俗语的地域的办法。根据HeinrichLucers在很多文章中讲到的观点,我认为,比较可靠的确定地域的办法是利用阿育王碑。Luders说,阿育王统治的版图,在印度古代史上,是前无古人的。他制定了一些敕令,其中多半是一些道德教条和有利于自己统治的规定。他命令大臣用他的首都所在地的东部的方言写成敕令,他不用梵文。Luders称阿育王使用的语言为“古代半摩揭陀语”。这种方言显然不能流通于他所统治的天下,而他偏又想使所有地域的人民都能明白他的敕令的内容。于是他就让人把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敕令翻译—-有时候并不是严格的直译—-成各地的方言,刻在石碑或石柱上,便于普天之下的臣民阅读。因此,他在全国许多地方所竖立的石碑的语言是不同的。把这些不相同的语言—-本来是来自同一种语言的—-排列在一起,其不同之处昭然可见。用这种办法来探讨各地方言语法特点,是行之有效的,是无可非议的。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确定语尾-am变为-o和-u的地域性的。读者如有兴趣,请参阅《印度古代语言论集》l89页—19O页我所列的表。看了这个表,就一目了然-am变成-o是印度古代西北部方言的特点。事实俱在,事实上是无可争议的。这个方言特点从印度西北部一直传布到与之接壤的中国新疆,这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在这一篇论文里,非常慎重地、非常细致地考察了几种佛典,比如《妙法莲华经》等等,从中找到了证据,证明一些佛典由原来的古代半摩揭陀语向西北方言转化,然后或者同时梵。具体的叙述,请参阅那一篇论文。我自谓,自己的做法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似乎是无懈可击了。然而以梵文学者爱哲顿(FranklinEdgerton)为代表的几个不同国家的梵文学者却提出了异议,不同意我的说法。研究学问有异议,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真理愈辩愈明,不要怕争论,不要怕异议。但是,古今中外都有一些学者,总想用从鸡蛋里挑刺的办法,来显示自己的高明和权威。在-am>o和u这个问题上,爱哲顿就是这样一位学者。可惜他的论证本身就不能自圆其说,矛盾层出。 !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2)三、Pāliāsīyati这是一篇比较短的论文,但是对巴利文āsīyati这个词的来源,却做出了可以肯定是正确的答案。许多巴利者都对这个词的来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他们的目光都为巴利文所限。我是第一个冲破这个限制的。我在混合梵语里找到了这个词,而且根据上下文,提出了我的看法。四、《应用不定过去时的使用以断定佛典的产生时间和地区》这是我在哥廷根继博士论文之后最长的一篇论文,用了我几年的时间。……我原来并无意写这样一篇文章。但是,多少年来,在阅读许多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时,我逐渐注意到了不定过去时这个通常并不太常见的语法形式,做了一些笔记和卡片。积久渐多,综合起一看,顿时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于是就对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认真严肃地注意起来,仔细阅读,特别注意不定过去时。有的同一部佛典,最初的文本可能只有一种,后来由于梵的原因,文字有了改变。专就不定过去时而论,有的被保留下来,有的就被替换掉。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语法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就是我要探讨的问题。有不少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明显地可以分出两种文体来:早一点的和晚一点的。佛典的编纂者几乎都“代圣人立言”,把自己编的经说成是“佛说”的。《大藏经》里面有大量的“佛说这种经”、“佛说那种经”,都根本不是“佛说”的。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一个和尚在写一部经,他眼前有现成的古本,于是他就从古本抄一段,自己又加上一段。他就这样编下去。如果他肯用一点心的话,他至少应当把书本的文体和他自己的文体统一一下,把分歧很大的地方抹抹平。但是有时这一点力他们也不想费,尽量抄开,抄开。因此有不少留传下来的佛典在文体上有明显的分歧。要区分新旧文体,易如反掌。在佛经中还有一种情况:有时,一段古经——即使是古经,也很难说就是从“原始佛典”(Urkanon)抄来的。关于“原始佛典”的问题,有人主张有,有人坚决否认,我属于前者——-后来被许多用不同文字纂成的佛典辗转抄录,抄录一遍,文字改动一点。改动的原因有的是由于方言的不同,有的是由于地域的不同,有的可能就属于“梵文化”的问题。不管怎样,文字反正是改动了。如果细心注意这种改动,就能发现一些新问题。我注意到了这种改动了,我发现新问题了。新问题中最突出的就是不定过去时的改动。我的探讨是从Mahavastu开始的。H.Oldenberg写过一篇关于Mahavastu的论文。他明确无误地在这一部佛典中分出了两种文体:一老,一新。证据确凿,无可怀疑。我从中引了几段,用与之相对应的古本,比如Mahavagga、Dighanikaya等来对比。结果是,新本里面几乎没有不定过去时,旧本里则有不少。这些老本里面的不定过去时,到了新本里,则被其他形式所替代,有的是过去时,有的是未完成时。这同样的现象我又在其他佛典中发现,比如Divyavadana、Lalitavistara等等。之后,我又考察了许多佛典,包括巴利文佛典、大乘佛典在内,专门探讨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现象。结果是一样的。我的结论是:老的佛典中不定过去时多,而新的佛典则少,甚至根本没有。以上讲的是时间问题,佛典产生的地域有没有问题呢?我的极其肯定的回答是:有的。这里就牵涉到印度佛教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有没有所谓Urkanon(“原始佛典”,Luders常用这个词)呢?西方梵文学者对此有完全针锋相对的意见,一派说有,一派说无。前者的代表人物是HeinrichLuders,后者则以一部分德国学者和一部分法国学者为代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我自附于Luders一派。真理并不决定于人数的多少,有时候,特别是一种新学说初出现时,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甚至一两人手中的。我认为,Urkanon就是如此。Luders曾在很多地方讲到“原始佛典”的问题。他逝世后由他的徒弟,我的老师Waldschmidt把他生前想写而且也确实写成了关于Udanavarga的文章(此文由于战争关系已丢失)的侥幸留下的卡片等东西编纂整理成了一部书《原始佛典语言的观察》(BeodachtunguderdieSdrachedesbuddhistischenUrkanon),充分说明了佛教原始经典的语言特点。有这样一部原始佛典存在,是无可争议的。……据我的看法,Luders所说的佛典决不是像后来包括经、律、论三大部分的整整齐齐的经典。“原始佛典”的形成,应该同的《论语》差不多。孔子向弟子们说的一些话,弟子们牢牢记了下来,结果就形成了《论语》这样一本书。释迦牟尼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他经常向弟子们说的一些话,弟子们记在脑子里。与孔子时代不同的是,释迦牟尼时代印度还设有文字,弟子们只能依靠记忆。佛祖最初讲的不出他在菩提树悟道时想到的那些“道”,不出十二因缘、四圣谛一类。他经常讲,弟子们记在心中。以后就以此为基础,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最后才形成了具备经、律、论的《大藏经》。西方一些学者反对“原始佛典”的一些说法,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在上面想象的那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过程,硬说释迦牟尼刚涅槃以后不久不可能有完备的佛典。Luders从来没有说过有完全成一套的佛典。我同意Luders的说法,我要捍卫他的说法。在欧洲一些国家,只有少数德国梵文学者反对这种说法。在法国和比利时,则几乎所有的梵文学者都反对。我发现,欧洲梵文学者中,门户之见还是相当严重的。我并不是因为在德国才成为“德国派”的,我的无上标准就是真理。我总感觉到,欧美一些梵文学者,方法不严密,偏见根深蒂固;同他们写文章辩论,好像是驴唇不对马嘴。 !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3)由于反对“原始佛典”,他们也就反对“原始佛典”最初是用东部方言,Luders称之为“古代半摩揭陀语”纂成的。Luders在上面提到的那一部大著中以及在许多论文里,都十分明确地讲到东部方言的特点,详细的例子请参阅该书。其中最明显的,简直是无法驳倒的,我认为就是名词阳性复数的体格和业格,甚至阴性名词也包括在里面。古典梵文名词阳性复数的语尾体格是ah,业格是an,而在东部方言里则变成了ani,体业相同。如果仅有少数几个例子,可能解释为词类变换,由阳性变为中性,因为中性名词是这样变化的。但是例子极多,多到无法用词类变换来解释的程度。一个崇尚实事求是的学者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的。然而不然,有一些学者,举不出理由,硬是不承认。我是笃信有一个最初用东部方言纂成的(还不能说“写”成,因为当时还没有发明文字)“原始佛典”的。我在同一部佛典的较古的部分中找到许多东部方言的特点。我在上面已经说到,“原始佛典”的语言是东部方言,古代半摩揭陀语。我着重寻找了古典梵文阳性和阴性名词复数体格和业格的语尾是ani的单词,数量颇大。(请参看《印度古代语言论集》,28l页—290页。)这样大量的例子,西方一些梵者硬是视而不见,殊不可解。抱这种态度来研究学问,真不免令人忧心忡忡。总之,一句话在这些有东部方言特点的较古的部分中,不定过去时也就多。到了东部方言特点逐渐消失了的新的部分,不定过去时也逐渐为其他语法形式所取代。因此结论就在眼前: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最初流行于东部方言纂成的接近“原始佛典”的一些佛典中。在晚出的一些怫典中就构成了两部分中的较古部分;在较晚的或者较新的部分中则逐渐消失。我个人认为这个结论是持之有据、言之成理的。但是,有的学者,比如Lamotte之流则表现了颇为奇怪的态度。他对我提出的那一些东部方言的特点,横挑鼻子竖挑眼,挖空心思,找出个把例外,以期推翻全部例证,方法既不周密,论证亦复牵强。说实话,这种治学方法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我已经习惯于德国学者(有少数例外)的那种坚实、周到、细致、彻底的,几乎是滴水不漏的治学方法,对其他国家的一些梵文学者,比如Edgerton、Lanotte等等那种轻率的作风,总觉得不是味儿,总觉得,做学问不该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