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tillhearyourvoicesoftlycallingmynamebutIknowmyanswerinvainCauseIcouldn’tbewithyouwhenyouneededhelpandrescuefromthedarknessthattookyouawayWilltherebeabsolutionatthestory’sconclusionorwilltherebejustendlesspainIstillhearyourvoicesoftlycallingmynamethoughdestinytornusapartyoustillburnlikeaflameinmyheart这是我心爱的歌,这是我心爱的电影。尽管《星月童话》在张国荣作品中,无论是商业价值还是艺术价值都排不到前列,但是在我眼里,一直是最值得看的张国荣作品之一。我甚至看到不大敢再看,因为太过极至的美丽让心灵无法承受,比如这首歌,比如这个浪漫忧伤的爱情故事,比如这个既粗犷又细腻,阳刚之气浓烈的男人。横滨八景岛公园里,惊涛拍岸,细雨飘飞,潮湿的雾气笼罩在天地之间,笼罩着大桥上两个嬉闹的人影。瞳手中的镜头里,达也收敛了笑容向她走来,庄重地看住她:“瞳。我们结婚。请嫁给我。”他的神情,他细微的鞠躬动作使我恍然回到了日本。我是在日本住过了才知道张国荣在日本有多红,那是中国所有的明星、甚至国外大部分明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尊崇:大小书店的演艺写真区里,他的写真集永远在摆在最醒目的位置,每一次跟日本人提起“LeslieCheung”的名字,都见对方惊喜地点着头。他的巡回演唱会在日本开到十六场,这个记录在日本本土以外的歌手中至今无人能破,而且挤满全场的狂热观众基本上都是日本当地人而不是华人。日本著名的电影杂志《Fai》以报道亚洲影坛动态为主,创刊十一期来有七期都是他做封面。日本的香港电影通信协会从1993年开始评选“香港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女主角”等奖项,每年有上万人参加投票,其中“最佳男主角”十一年来十次都是他,唯一排名第二的一次还是因为在同一年里有两部电影参选,分薄了票数。大批日本观众为了他学习中文,学习粤语,了解中国文化,每年数次往返香港专程看他,甚至《星月童话》在香港拍摄的时候也有一队队的日本人前来探班,并不是为了日剧天后常盘贵子,是为了他。这部电影中达也和瞳的部分是在日本拍摄的,例如达也在瞳上课的楼下边等待边吸烟那一幕,在拍摄花絮里可以看到当时街边挤着数十名日本人兴奋地盯着他,有人在笑,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拍照,但是没有人上前去打扰他,喜欢他的人都知道他工作的时候不可以打扰。他自己也不像平时遇见fans那样友善地招呼,只是独自靠在路边的栏杆上,静静守在戏中的情绪里等待拍摄,结果导演李仁港命令就将这待机的一刻拍下来了,因为已经完全符合剧情需要。达也见到瞳之后,两人有一段日文对白:“瞳!到乡村俱乐部吃饭好吗?……今天学会了什么?……不是‘唇’,是‘神’。‘信不信有神’。……瞳,到香港后你会担心寂寞吗?……傻瓜,放假我会带你到处去逛。……这当然,我还订了最好的法国菜。……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是的。……”这一段日语讲得太过标准圆熟,连日本观众都不相信是出自张国荣之口,但是常盘贵子在一次访问中证明,不但是张国荣自己讲的,而且是只用五分钟就背下来的。我已经没有办法表达我对这个人的敬佩,仅是他在语言方面的天分,就够让我彻底折服:他的英文不仅流利,而且还是地道的英国腔,遣词造句精准而优雅;他在法国旅行的时候曾经用法文把无良小贩驳得心服口服;他刚刚到阿根廷没多久就讲得满嘴西班牙语;他是唯一一个讲一口京片子的港星,熟练的卷舌音是许多大陆人都发不好的;他在上海拍了几天戏立即学会了上海话;连他的粤语,据说都标准得可以作为粤语学习教材。他的日语我听见过一些,简单对话而已,并不算精通,但是只要工作需要,竟然可以达到如此惊人的水准……这已经不仅仅是出自天分和悟性,更多地说明了他的勤勉,谦恭,对新知识的强烈兴趣和对不同文化的虚心包容。做人做到如此程度,真是fuckinggood,斯巴拉西以,老灵额,正吖,真他妈的棒。可惜达也没有更多的发挥机会了,他的戏份太短,乍一出场就结束了。看过这部电影之后我对开车的时候打手机有一种变态的恐惧,一见司机边开车边接电话就大惊小怪地阻止,实在是因为达也身亡的这一幕给我的印象太深。《Hitomi-sTheme》的忧伤旋律下,重创的达也倒在路边,无法移动,但是一双眼睛,一张面孔,整个人,全都写满关切与眷恋,强烈地萦绕在空气中,扑向车下血泊中的爱人。他虚弱地喘息着,一再努力地前倾身体,又一再地倒下……我们眼看着光芒从他的眼神中一丝丝逝去,他不行了。在他身边是海,一望无际的海。达也先生是不愁寂寞。这是日本式的演绎,没有哭,没有泪,一切的悲伤都深藏心底,瞳只是在劝她保重的朋友面前表现了温柔然而庄重的执着:“我要去香港,我们约好一起看香港夜景。达也从没骗过我。这次也不会。”香港,海逸酒店。石家宝出现。这是一个与达也全然不同的男人。导演怕我们区别不开,给他挑染了金发,蓄了须,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整个人的形、神、气都已变幻,俊秀转为粗犷,文雅转为沉稳,温柔转为沧桑,连背影的姿态都充满强悍。张国荣的阳刚之美在这部电影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这也正是我爱看这部电影并积极向朋友推荐这部电影的主要原因,有多少人在看过之后惊诧于这个石家宝和程蝶衣竟然是同一个人。片中的家宝是一位身份绝密的警方卧底,一个人孤身赴险,在黑社会大哥小弟的围攻之下镇定地回应着,又不得不在警察的进逼中机智回旋……他发现了脱身的良机了,电梯里出来的那个女人,抬头看见了自己,为什么是那样一副奇特的表情,来不及思索了,且高呼一句:“我等你很久了!”抱住她,低声喝令:“别说话!”为妥善起见,猛地吻住她的唇……瞳昏倒了。这是张国荣要她昏倒的,他对导演建议说,在这样的意外刺激下,她没办法承受得住,她应该昏倒。我不太明白张国荣为何会有这样的体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体会确实是一针见血:当她已经彻底地失去了至爱的人,深痛的怀念中,忽然又猝不及防地见到他在面前出现,容颜,举止,一如当年,她要怎么才能控制住自己依然清醒?她能吗?你能吗?也就可以想象,当瞳从医院醒来,发现这个人再次失踪时的狂乱。到处追,到处找,不惜一切代价,要寻回这个人。香港这样的国际大都市里寻一个陌生人,成功率基本为零,而两人终于在商场中迎头遇上,只能说是常理不可解释的缘分。“你等我?”家宝说。带她回了家,三下两下脱去衣服,凶猛地将她扑倒在床上,但是一次,两次,被她拼命地甩开……他不能明白这个女人的心理,看不懂她望向自己的深情眼神。说我像一个人?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He-sdead……”他的愤怒在这女人的泪光中戛然而止。他自己也曾有过身边的人啊,虽然现在一切都已过去,虽然现在这零乱的家只是他的一个窝,一物一景都在告诉我们没有女主人,唯余的一点亮色是墙上那陈旧的“喜”字。沧桑的歌声缓缓响起——《FlameInMyHeart》。这真是一首动人心魄的歌,我曾经很遗憾为什么不是张国荣本人来唱,从《BoulevardofBrokenDreams》就可以知道,他一定会比这个男声唱得更沧桑更动人;但是前不久我才注意到这首英文歌的歌词——不唱也罢,竟然又是这样一首诀别的歌,几乎像是《IHonestlyLoveYou》的人间回信。我仍然听到你的声音,轻轻呼唤我的名字,但我知道我的应答都是徒劳。因为我无法与你同在,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多援手,就让黑夜如斯无情地把你带走。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还是让故事如此终结,留下无限痛楚在人间。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尽管命运一定要将我们分开,你仍然像火焰在我心中,永不熄灭……强健的躯体。深长的疤痕。无言的过去。石家宝一边吸烟一边打点着装备,一切妥当之后,望向镜中的自己,瞬间的落寞与怅然。他想到床下的音乐盒,拿出来,轻轻摇动,放出细碎的音乐,和他本人一样孤单。达也的房间里,另一个孤独的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倾听留言机,斯人已逝,音容宛在,留言机里是他的声音:“你好,我是达也。我现在不在家,请于讯号后留言。”这字正腔圆的日语我们先前已经领教,更大的惊诧来自随后一句字不正腔不圆的英语:“Pleaseleaveyourmessage,haveaniceday!”——这是一个精擅英式英语的人根据剧情讲出的标准日式英语,给我的震撼和感动,尤胜于含泪留言“我爱你”的瞳。有些人不喜欢这部电影,因为剧本有点牵强,情节发展不合常理,“不知道李仁港是想讲什么。”这部电影是亚洲多个国家联合投资,对当时香港疲软的电影市场具有积极的带动作用,但是大投资方日本也因此控制了电影制作,李仁港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挥,张国荣也说:“……这有好有不好,好的,是有外来的钱,令香港影圈多些人有餐饭食;不好的,是香港电影人的原创性被剥削。……起初,我以为电影是没有语言隔膜的,却原来有。”日方投资还有一个条件是必须是张国荣出演,这是女主角常盘贵子提出的要求,她说:“最想合作的男星是张国荣。他是我最敬重的演员。”当记者问她,第二想合作的男星是谁,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还是张国荣。”拍完了电影之后,她大受震动,变本加厉,不但希望再次合作,而且还宣布:“能和张国荣合作,此生无憾!”这部电影因为有这两位香港天王和日剧天后的强劲卡士,在日本票房大卖,制作的录影带都供不应求;而在香港,公映第二天盗版碟就上了市,结果票房只有四百万,令制作方出离愤怒而又无可奈何。既然是日方投资,片中有张国荣的枪战场面就是意料之中的。这段枪战戏拍自一个破旧的仓库,拍得很麻烦,张国荣长时间泡在地上的垃圾里,双腿都泡出了皮肤病。零乱的光影间,黑帮交易的喧闹中,石家宝警惕地沉默着,全身都已感觉到风雨欲来,手向腰间摸去,汗从额上流下来……一切尚未准备好,飞虎队已经开始猛攻,他一把扯过黑帮老大,举枪逼住,用尽全力高呼:“自己人!”全身都紧张到绷紧;以为一切已经终结的时刻,笑意泛上他的嘴角,但是又在瞬间冻结……面前,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后,那个飞虎队成员并不是认识的人,显然也并不认识自己,望向自己的,是一双充满杀意的冷酷双眼。窗外,漫天大雨,危耸的高楼。已经中枪,顾不上了,跳。片中的跳楼戏有两场,后面家宝和瞳自家中逃亡的那段是两个主角亲自上阵拍的,这一段,太过危险,用了替身,结果连替身都摔伤入院。从镜头中可以明显看出跌下来的那个人不是他,摄影处理太马虎了,不过,也好。泥泞中站起来的那个人是他了,挣扎着前行,双腿发软,站不住,几次绊跌。在这样万无幸免的情况下,仍然爬上了车得以逃脱。驾车回到住处,发现整条街已经被警察封锁,他埋低了头在方向盘上,悄悄地,惊恐地,四处张望。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去路。他痛苦地垂下头,抬眼看一看前路,将车开走。车子启动的一瞬,他仍然望向他的家……全片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这一双眼,满脸汗水和雨水中,这样一双清澈的眼,这样地疲惫,不甘,无辜,绝望。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里,想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沉沉的昏睡里他吐露心事:“我答应你,以后我早点回家。”她在他的怀抱里静静回答:“我等你。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土豆牛肉,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世界上,只剩下这两个孤独的伤心人。……她的家里摆放着他的照片。他好奇地看着。很像自己,不是吗,但是真的不是他。这一张是《锦绣前程》的剧照,那是张国荣五年前拍摄的电影,距《星月童话》并不太久,但是照片里这个人的气质与石家宝相去甚远,顶多像兄弟,连双胞胎都不是,我一直惊叹同一个人怎么会在不同的表演中如此彻底地变身。石家宝的家里并没有女友的照片:“她死了几年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不是不记得,是不想提起。他默默地吸着烟。只有烟和枪,还有电子游戏机,是他在寂寞里最亲密的朋友。李香琴出现了,热心肠的房东太太。她的演技立即将日剧天后比了下去,你可以看看瞳拦住她不想她进门的表演和房东太太见到达也复生的表演。当然这一段也是常盘在全剧里表现得最不好的一段,大部分演得还真不错。张国荣说:“她是会用眼睛演戏的。”这倒没看出来,他自己会用眼睛演戏倒是真。话说回来,他全身哪个地方不会演戏,连背影都是不会浪费的。银幕上,是他的手,在给瞳留条子:“多谢了,有机会我……”写了一半,犹豫一下,又涂掉,改成:“多谢,再见。”这段字显然是他自己写的,书法真是不好恭维。瞳不希望他走,虽然她只是把他当成达也。“这是你喜欢吃的,你常吃的菜呀!”家宝不喜欢。不为别的,因为喜欢吃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他也不喜欢瞳开了电视与他一起看日语新闻。当瞳要帮他洗头却误将洗头粉扣在他脸上,他没有发脾气,只是和蔼地点醒她:“你看真点,我不是你的未婚夫,看真点,回日本吧。”但是瞳不想醒来。没人想在这样的梦里醒来。“给我发梦,一次,你做达也,一天。”他答应了她,陪着她,做了一天的达也。他做得完全无意,却是那么逼真,当瞳望向那熟悉的《花木兰》剧照,竟又有烟雾飘过,一如从前。是达也为她安排好的吗?心思温柔的达也为她安排了那么多,连海边餐厅的台位都早已订好,甚至预订了新婚蛋糕,那本来会是一个多么大的惊喜啊。如今的瞳已经没有办法惊喜,她不能再看着这个悲伤的蛋糕,掩饰地转过身去望着大海,但是当家宝在餐厅经理的示意下将花束送到她面前,她终于崩溃,在家宝的怀里发出了一直强压着的号啕痛哭。天真的服务员们在鼓掌,欢呼,拍照,真正深切的痛苦,并不能轻易为人所知。他们按照达也记事本上的梦想,去购物,看功夫电影,在海边晚餐,上太平山顶观夜景。“这些节目都是达也安排的,也是达也最后为我留下的回忆。记事本里充满了他对我的爱。这一切我都不想忘记。原来我还未接受与他说再见。他的离去太突然了。不过,还差一点点。一点点。但是放心,我会没事。”她看起来已经有点开心了,在电子游戏厅里,两个人玩得像小孩子一样。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杀机已经侵入到他的家里,出卖他的高警官决意置他于死地,他们必须远走高飞。在海关,他们要潜入深圳。“你先走。”家宝口气坚决,然而松手间一瞬的犹豫,透露了他的不舍。谁知道能不能再见呢?一切不可预知,一切都没把握。他强作镇定地来到边检面前,递上他的身份证——我们也一起看一眼吧:“出生日期:1963年10月15日。”比他本人足足小了七岁。这部电影中的造型已经在尽力把他往老往残装扮了,仍然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七岁。好不容易躲开了那个长脸边检的注目,进入到下一个关口,这回他递上的是护照:“出生日期:1962年8月2日。籍贯:广东省三水县。职务:文员。”奇怪,与身份证不符的。苍天保佑,仍然顺利过关。在深圳的夜色里,他的紧张比刚才只有更甚:瞳不见了。茫茫人海中,他慌乱地到处寻找,撞着这个,挤到那个,人群的视线都望向他,而他的视线只顾望向远方,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见到她出现,一声“家宝!”让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你去那里啦?”“去签证。”他无言,闭一下眼,拉她向前走,然而又站住,回头,看看她,吻一下她的额……终于放弃,一切的顾虑都放弃,势不可挡地吻上她的唇,视四周围观的大陆群众为无物,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失去,不知道可贵,没有这一刻的惶恐寻觅,他看不到自己的心。回到香港后,杨紫琼出场的这一段,充分地证明,在电影这个事业里,没有红花需要绿叶扶这回事,红花就是要和红花交相辉映,才能更显艳丽。张国荣和片中有的演员对手时总是给我一种一掌打在棉花包里的感觉,但是在杨紫琼面前,真正是擦出了火花。杨紫琼在这部电影里是友情演出,不收片酬的,戏份很少,但是是全片最为精彩的段落之一,几乎可以当作一个完整的短剧来看。家宝和瞳来到了阿姐的酒吧,一见到他出现,阿姐的喜悦溢于言表:“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回来。”随即便发现了他的反常:“你何时开始重新会笑的?”如此细微的关心,深切的了解,从一开始就说明了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情。这是一个极其成熟的女人,转头看到他带来了女友,我们都能够感觉到那一瞬间的心如刀割,但是她的神色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从始至终,对瞳都是一片热情,真诚,毫不造作的呵护与疼爱。从她的口中,讲出了家宝至深至痛的往事:“以前一起当警察的。他差少少就做了我妹夫。我妹妹忍受不了他做卧底,一直吵架要分手,最后采用了最愚蠢的方式解决。”她为她的马起名叫小宝,说是家宝的儿子。瞳此时也看出了端倪,她是不会隐藏的,冒冒失失地问:“你也喜欢家宝?”阿姐猝不及防,略有些慌乱,有些不好意思,不能承认,也不想否认,随手拿水龙将瞳冲个落花流水,于玩笑间将自己的心事轻轻掩过。傍晚,阿姐在露台上独自吸烟,望着海边,也望着溜马的瞳。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波希米亚味道的布裙,在这个女人身上是那样地熨贴那样地美丽,充满了带些野性的成熟风情。不远的楼上是家宝,先是望向瞳,然后微微一转,看到了阿姐。阿姐抬起头来,也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一张脸上,无需寄予任何言辞。镜头转回家宝的脸,虽然墨镜挡住了他的眼睛,我们看得出,他明白,一切都明白。喧闹的酒吧里,阿姐八面玲珑地为瞳解着围,带着大姐式的疼爱嗔怪着家宝和瞳的打情骂俏。笑声中,家宝尽力平静地告诉她:“阿姐,我想过了,明天回市区去。”她也很平静:“好,回去后以后都不准回来。”反倒是家宝愣住了。阿姐停住口,垂一下头:“旧的不去……”终于转过脸来盯住他:“……新的不来啊。不用我教你谈恋爱吧?”无需多言,一切心照。家宝抱住她,爱惜地吻她,她闭下眼睛,轻轻地拍着他……仍然是傍晚,仍然是独自一人,阿姐默默地饮着红酒,沧桑的歌声弥漫在她周围,弥漫在我们周围……我爱极了这段故事,尽管看了心疼,也是一种心疼的享受。家宝和瞳的爱情水到渠成,两人在夜色中深情缠绵,却被小小的意外打断。这场戏里家宝的演绎极其出色,其狂野,其激情,其精到,都令人叹为观止。其实,张国荣拍亲热戏的方式是与众不同的,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演,虽然他几乎从不真正地深入接触,但是他一向有办法使他的表演更爆烈,更浪漫,既有过人的激情,又添一份纯净的美感。这场戏里还有一个小动作充分证明了他的一丝不苟和细致入微,让我只能打心底赞出一句:他,真是一个伟大的演员。抛不开过去的影子,瞳要走了。蒙蒙细雨里,她挥手拦车,家宝为她举着伞,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全没在意自己淋在雨里,但是眼睛,一双眼睛,一直望着她。待瞳回过头来,他反而移开了目光,努力地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如何跟你道别。”语气平淡,神情也镇静,但是当瞳吻上他的嘴角,他下意识地一闭眼,暴露了整个身心的激荡。瞳将记事本和音乐盒放进他手中,离去,而他一直站在那里,一直不动,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我忍不住要再说一遍:真是美,他真的是美,尤其是在这部电影里,他的阳刚之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加上那份深藏不露的细腻心思,魅力更是逼人而来。在片尾,他的强悍得到了一次更大的释放:家宝冲进警察局与警长合演那场诱供的戏,凶狠的目光,坚定的步伐,霍然逼到出卖他的朋友阿东面前,一通狂殴痛打:“你知不知我为了帮你,连女朋友都没了?”张国荣在这部电影中有许多近身搏击场面,每一记都是那么直接,硬朗,粗犷有力,与他以往抱住对方打后背式的外行战术截然不同,这要感谢电影的动作指导甄子丹先生,想起拍摄花絮里张国荣带领工作人员为他庆祝生日,乱糟糟地唱着生日歌,真是让我忍不住地微笑。与家宝做对手戏的廖启智也是一位出色的演员,一开始的心虚、惧怕,随后的得意、猖狂,最后的彻底绝望,都演绎得非常精彩。而张国荣在最后这一段里只是镇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眼神中有大战之后的疲倦,沉冤得雪的释然,还带着悲悯的泪光。这个镜头反复切换了几次,其实是同一个长镜头截开的,张国荣的额头上一滴汗缓缓地流下来,一直流到眼睛,他始终都没有动,全神贯注地将这个足有一分钟的镜头演完。家宝拒绝了警长要他归队的邀请,他说他很累了。我们都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瞳的声音在画外温柔响起,努力地解释着这个故事要传达给大家的意义:从达也死的一刻,我的灵魂恍惚也远离了躯壳。如行尸走肉,彷徨不可终日,对一切没寄希望,心如止水。直至缘分让我遇上家宝你。你和我同样对爱执着,在我们一起的日子里,你使我重拾失去的笑容。同样,我祈望你跟我一样如斯喜悦,因为你,我已回复勇气去面对将来。生命有什么可以比得上爱精彩,家宝,这是你给我的启发。无论是你或是我,还是任何人,我衷心祝福大家各能爱得其所。你还记得我在船上说做了一个梦吗?我梦见你在山顶拥抱着我。不过当时的你究竟是家宝,或是达也,我茫然找不到答案。太平山上,音乐盒再次响起,家宝惊喜地回头,是瞳。“我叫瞳,请多关照。”“我叫石家宝,请多关照。”抛却从前的回忆吧,让我们重新开始。两个人似乎又一次回到初次见面的一刻,遥相问候:“你去那里了?我等了你很久……”我喜欢这个结尾,虽然牵强,但是让我们对生活,对爱,对美好的事物,始终都抱有希望。第五十五世 《左右情缘》:左手音乐,右手电影《左右情缘》Left Right Love Destiny导演:郭嘉萍、张国荣主演:张国荣、张柏芝、邱淑贞首映:1999年10月10日……通常大部分的人,可能包括你和我,都在一些时候,曾经考虑过想试一下用另外一只手来代替他惯用的那只。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我想都是因为他们觉得平时的习惯已经有一点沉闷,试图去改变一下,又或者,是想挑战一下自己。……如果我们用选择感情来代替我们刚才讲手的理论,普通人又会不会好像对待他那双手那样去看待爱情呢?听着张学友在《左右情缘》开篇时这段含蓄的独白,我不禁也在想:人们试图开始另一段感情的理由是什么?我不认为他们是希望改变或者希望挑战,感情这东西一向很难如此自控,在更多的时候,太过美丽的人或事会猝不及防地击毁你的一切堤坝,人们喜新厌旧的原因只是由于身不由己。银行家Sam在初初登场的时候,完全没打算要改变或是要挑战,我们都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身边人,他关心她,纵容她,她希望他做的事,尚未开口,他已经主动提出去做:“我去吧!反正我在银行还有几个星期的假未拿……回去巴黎看看现在变成怎样,反正那么久没有回去过。顺便可以逛逛街,吃些东西,拾回那些法文。”张国荣促狭地念着他的名曲《热辣辣》中那句法文:“今晚和我睡觉好吗?”这是张国荣的第三部音乐电影,与上一次的《日落巴黎》已经足足相隔十年。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有许多事情是始终不会变:张国荣的相貌并没怎么变,但是气质变了,十年前那个明朗的大男生,已经变成一个从容优雅的成熟男人;他的梦想并没怎么变,仍然对导演工作跃跃欲试,积极地参与电影制作的方方面面,但是他的能力和地位变了,如今的他已经不仅仅是提供参考意见而已,他是《左右情缘》实际上的编导,只是因为无线电视台的规定所限,片中的职员表里才只能列出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名单,而不能挂上“张国荣作品”的字号。他对巴黎的特殊喜爱也没有变。《左右情缘》和《日落巴黎》的剧情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在异乡巴黎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爱情,都是一个男人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甚至使他动心的那个女人都是流浪画家,他在两个女人面前的心理,两个女人彼此之间的态度,都有似曾相识之处;但是他对世界的看法,对人生的看法,经过这十年,明显地改变了许多。十年前的《日落巴黎》,花了大量笔墨来描绘花都巴黎的浪漫风光,男女主人公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最为著名的旅游景点,陪着观众一起畅游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塞纳河……十年后的《左右情缘》,当Sam来到巴黎的时候,上述名胜已经全部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一个个镜头充满温情地拍摄着的,都是巴黎的人文:匆匆走过的白领,挨挨擦擦的情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的老夫老妇,相互打着招呼的行人……我们还看到街头的咖啡馆,小摊,商店,电话亭,广告牌,车子,地铁……这一回他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巴黎,一个深入了的巴黎,一个有人情味、有生命力的巴黎,而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旅游城市。当然,《日落巴黎》中的Leslie只是一个初到巴黎的学生,而Sam是一个已经熟悉巴黎,只是“那么久没有回去过”的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去的名胜只是巴黎郊外不为普通游客所知的象鼻山、古城堡,他喜欢在微风里骑着自行车,在海边无尽的阳光下吃野餐,在更多的时候,他从从容容地融入巴黎街头,悠闲地看这看那,买东西,微笑着跟旁边的陌生人说着话……那是一个已经阅尽世界的姿态,也是成熟后的张国荣的姿态。成熟后的张国荣也不再以一些激烈的情节来推进整个故事,一切只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Jane第一次出现在Sam面前的时候,一个慢镜特写,已经让我们知道他与她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然而Sam是成年人,亦不是自由身,始终按捺着不动声色,少女Jane的情感变化也表达得极其含蓄,潇丽的外表之下,有些东西是无声无息地慢慢来临:船上一个悄然回眸,城堡头几句不设防的聊天,草地上背转头说的话……一切都是这样地顺理成章,当两人在大海边倘徉的时刻,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波涛涌动的海潮仿若彼此不能昭示的心。这一年的张柏芝刚刚十九岁,青春逼人,用片中吴君如的话说是“十九岁,卜卜脆”,一张苹果脸几如天使一般清纯美丽,但是她在这部影片中的表演,比她的外表还要惊艳。此时的她刚刚踏入影坛,只演过一部《喜剧之王》,尚算演艺圈一张白纸,但是她将Jane这个性格复杂的女郎演绎得极其灵动,姿态从容老练,眼神意味深长,气场俨然凌驾于长她好大年纪的Sam之上。逼Sam摊牌的一场戏,只见一句紧似一句的追问,令人不可直视的目光,地下室里缓缓走来,无声一吻……无怪乎Sam也完全乱了阵脚,一句“你干什么”,连声音都颤了。张柏芝谈起这部戏时,反复感谢张国荣教了她好多。她和众多演艺界新人一样,视张国荣为“神一样的人物”,在这位前辈面前异常紧张,曾经手忙脚乱连连忘词,一个镜头反复重拍十多遍;而张国荣就耐心地帮她对戏,走位,告诉她怎样看镜头,哪里是灯光,在地下室脱衣情挑的一场里,甚至将全套引诱动作亲身示范给她看,令张柏芝电力暴涨。其实张柏芝要比张国荣小二十四岁,足以做他女儿有余,但是两人扮起情侣来竟然异常合衬,以至于媒体问她:“有没有可能真的跟哥哥谈恋爱?”张柏芝笑道:“哥哥是人上人啊,我怎么敢想!”这位许多人口中的“人上人”,在拍完《左右情缘》之后,与张柏之的友情仍然持续多年始终未变,他还曾经打算邀请张柏芝来主演自己导演的新戏,可惜由于剧本问题未能如愿。2002年,张柏芝在慈善义演中飞车受伤,有瘫痪的危险,张国荣第一时间赶去医院探望,将自己随身佩戴多年的护身符送了给她,安慰她一定会保得平安。当时张国荣的朋友、向华强的太太陈岚也在场,劝阻张国荣说这样不吉利,会妨害他本人,但是张国荣不听。一年后,张国荣去世,已经痊愈的张柏芝提起此事泪如泉涌,说:“这个符我会一生都戴着……”扮演Sam爱人Carol的邱淑贞,也是张国荣的朋友之一。邱淑贞与导演王晶的情侣关系路人皆知,然而王晶最终结了婚,新娘却不是邱淑贞,据说还是用了一个不太正当的手段来甩掉了她,令邱淑贞伤心欲绝。张国荣对朋友一向极其爱护,对邱淑贞也是关怀备至,想方设法帮助她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就在《左右情缘》筹拍的这一年,在张国荣的安排下,追求邱淑贞多时的商界人士沈嘉伟在张国荣经营的咖啡店“为你钟情”里向邱淑贞求婚,两人喜结良缘。为了回报张国荣的情义,已经宣布息影的邱淑贞仍然接受邀请出演《左右情缘》,并自备十几套靓衫登场,尽现十几年银幕生涯中最后一次辉煌。张国荣在片中的服装也是全部自备,还免费提供了“为你钟情”咖啡店作为拍摄场地,为此闭店一天,照例完全不计较损失。Sam与Jane的约会、Carol了解Sam的感情真相、与Jane对峙等重头戏都是发生在这家风格简洁、独具特色的小店。邱淑贞不愧是曾经两次获得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的实力女星,几场戏里演尽Carol痴心爱情、相信爱情、却莫名其妙地失去爱情的悲凉,一切揭破后面对着Jane和Sam时愤怒而又哀怨的神情令人动容,几乎不能不令人联想,是不是她将自己的痛苦经验带到了戏里,这个角色的经历又有没有触动她的心事?除了做旁白的张学友、主演的张柏芝、邱淑贞之外,《左右情缘》中还可以看到好几位星光耀眼的名人,都是张国荣的朋友,应他之邀出场客串:琦琦、吴君如、曾志伟、李惠敏……还有青史留名的“谭张争霸”中的另一个主角谭咏麟。这一年张国荣以五千万港币的香港第一身价加盟环球唱片公司,与谭咏麟成了战友,媒体纷纷猜测这对老对头会不会在同一家公司里展开新的“一哥争霸”战,但是张国荣和谭咏麟全然不动声色,相聚甚欢,张国荣在谭咏麟的新唱片里与谭咏麟合唱了经典名曲,谭咏麟在张国荣的音乐电影中扮演张国荣的老友兼表哥……其实就算在十多年前,所谓“谭张争霸”也并不是他们个人之间的敌对,算起来两人还都是受害者,如今相逢一笑泯恩仇,更显当年那场混战不知所谓。《左右情缘》中另有一位特殊的客串嘉宾陈建中,就是Sam去巴黎拜访的名画家,片中只出现一场,寥寥几句台词,艺术家气质毕现。陈建中本人确实是一位旅居巴黎的华裔名画家,其传统与现代风格结合的水墨画在国际上享有盛名,多次举办大型画展。请到陈建中客串,显而易见是出自张国荣的创意:张国荣对美术有着相当高的鉴赏力,其艺术品位在香港艺人中实属凤毛麟角,赵无极、吕寿焜、费明杰、陈建中等人都是他极其欣赏的艺术家,收藏过一些作品,其中几位更与他有很深的私交。而陈建中这间古雅的画室就是著名画家毕加索的旧居,也给全片增添了更多的艺术韵味。张国荣本人在片中的发挥空间不大,和所有经他导演的戏一样,都是突出其他演员、突出群体,而不是突出他自己。他演的Sam是一个深受情感困扰的人物,由于年龄所限,经历和地位所限,已经不能毫无顾忌地投入感情,在敢爱敢恨的年轻女孩面前,更显犹疑难决。片中他与Jane一段长长的对白,充分地展示了两代人不同的爱情观:如果我喜欢一个人的话,我会什么都给他。很想时时刻刻与他一起,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理的啦。不过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我的话,我想我会求他,然后问他为什么离开我?如果他说是因为他不想与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会放手啦!然后很坚强那样,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大你那么多,所以我看感情这样东西呢,就比较现实一点。你刚才说的那些叫做爱情,那些爱情啊,火花啊,浪漫啊,过了之后,才是真正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当然是希望与她一起生活啦,但是我会征求她的意见,就是大家有大家的私人空间啦,我觉得她的朋友未必一定要是我的朋友,我做的东西也不需要一直向她报告,是不是?嗯,虽然这么说,你喜欢一个人,你当然希望他开心,希望他幸福的啊!我觉得这个就是维系一段感情最重要最必然的东西。Jane说的爱情,或许更多地像激情;Sam说的爱情,则更多地像亲情。那是一个经历过风霜雪雨,走过漫长的情感路,与爱人厮守终生的过来人的说话。作为普通人的你我,若是同时遇到这两种情感的交迫,要如何做出选择?十年前《日落巴黎》的Leslie血气方刚,一意要与异乡结缘的Sherry在一起,需要Maggie假扮绝症才肯回头;而饱经世事的Sam就更加倾向于相伴多年类似亲情的平淡情感,几经挣扎之后仍然与Carol互回彼此身边。影片的最后一幕,一段长达一分钟完全没有剪切的特写镜头:Sam被开门的光线吸引,微微转过头来看到了什么,诧异,幸福,惭愧,开心,骄傲,深情……静静一张脸上,复杂的情感交织出现,期待中的人缓缓走近,一切重新开始。“世纪末将到,尽快找心爱的人,陪你倒数。——张国荣。”看了片尾这句字幕时我才恍然想起:这原来是一部音乐电影呢,编入了六首张国荣的新歌:《同道中人》、《左右手》、《春夏秋冬》、《心跳呼吸正常》、《小明星》和《陪你倒数》。但是与其他音乐电影全然不同,音乐在这里并不是全片的中心也不是全片的线索,它发挥的是在一般电影中的工具作用,只在需要的时候出现:有时是原曲,有时是变奏,有时有词有时无词,有时与对白和剧情交错,有时只有零星片段……通篇只有《同道中人》和《春夏秋冬》两首是词曲俱全的完整歌曲,拍得极其精良,以至于后来直接用作了MV。录有这几首新歌的唱片《陪你倒数》出品后声势惊人,迅速冲上销量榜榜首,或许也有着一些《左右情缘》的功劳吧?如果说《惊情》是“音乐”电影,《日落巴黎》是音乐“电影”的话,那么《左右情缘》几乎完全是“电影”了,无线电视台甚至还破天荒地为这部音乐电影举行了盛大的首映式。七十分钟的短片里,张国荣表达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将一段看似平淡的感情演绎得峰回路转,种种细节细腻而隽永,画面淡雅清新,光影之间颇多独具匠心之处,真是令人对他一直计划导演的正式长片充满期待。虽然如今再看这部电影,已经知道随之而来的只有烟飞烟灭,但是……或许人生中总是需要无奈的选择,如果我已经没有机会选择右手的激情与惊喜,那么就让我,将左手带给我的诸多温暖,诸多感动,在漫漫人生中珍重收藏。第五十六世 和宝宝一起看《流星语》 《流星语》The kid导演:张之亮主演:张国荣、叶靖岚、琦琦首映:1999年《流星语》这部电影,我每次看都很郁闷。起先是为牵强附会的情节郁闷,然后知道了张国荣对这部电影的付出,为他的名利双失郁闷。终于可以抛开电影以外的东西来看他的表演时,看他对明仔的亲昵和慈爱,看狄龙和吴家丽深藏不露的感情,更是郁闷。前几天再看,注意到了一些从前注意不到的细节,真是郁闷得仰天长叹。拍这部电影那年,正是香港电影最萧条的时期。人才外流,盗版泛滥,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抱着重振香港影业的愿望,张之亮和尔东升等五位导演结成了“创意联盟”,计划每人导演一部影片,然后集中起来低价出售,以便让更多的品质优良的影片问世。第一个行动的张之亮准备模仿卓别林的《THE KID》(《寻子遇仙记》)拍一部《黐头芒》,但选角时遇到了问题,因为要尽可能压缩制作经费,需要演员不计片酬地演出。他后来说:“谈到报酬问题的时候,有许多演员面露难色,而张国荣接受了邀请,当时真的令我很震惊。张国荣能出演这部影片会带来很多效果。首先,他的演技有实力,他出场就等于说会很上座。另外,作为国际派影星,他在国外也是很有影响力的。这样的大明星能够第一个带头,会对其他影星有刺激、促进作用。”其实我觉得张之亮对张国荣真是不够了解,他第一个就应该去找张国荣,以张国荣平素对影业的热心投入和专业精神,如果香港只有一个影星会答应出演那就一定是他,这样犯傻的事他干了不止一次了。这部电影张国荣没有拿片酬,是以上画后分红的形式来与片方共同承担市场风险,所以张之亮将他也列为电影出品人,这也是张国荣第一次担任电影出品人。这个出品人没有白挂名,除了题材是张之亮自己选中的之外,选角、剧本、场面设定等工作都是两人一起进行的,张国荣对电影的拍摄提出的很多意见都被采纳。张之亮评价说:“因为他是一个能从创作的观点对话的人,所以很容易沟通。再加上拍摄时他又非常合作,很能理解低预算拍摄影片的目的。摄影时用的车是他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在上海拍摄时他又为大家安排旅馆等,全靠他了。”这部电影之所以后来更名为《流星语》,也是和张国荣有关。片中原打算使用脍炙人口的儿歌《LITTLE STAR》做主题歌,但是版权费太贵,于是张国荣决定自己写一曲,命名为《流星语》,正好张之亮感觉《黐头芒》这个名字晦涩难懂,便将片名也改成了《流星语》。但是不知为什么主题歌后来又叫《小明星》了,也就是国语版的《你是明星》,歌词在今天看起来,不是不令人心酸的:“Little Star,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忙个不停。Shining Star,你的眼睛,让我看到黑暗中的光明。一颗星,在你身上,我终于看到黑白分明。你是明星,却学会远离繁华,享受平静。Little Star,告诉我,在天上会有什么心情。Shining Star,你的眼睛,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一颗星,在你身上,我终于看到黑白分明。你是明星,请你照亮我生命,不要,闭上,眼睛。”……张国荣说这部电影与自己其它作品不同的是演绎了一个“烂瘫仔”的角色——从前电影里的他一向有型有款,只有《锦绣前程》的破坏荣比较“烂瘫”,但形象也是靓仔的——但是观众们更关注的是他第一次扮演父亲,而且,是一位没当过父亲也不可能是父亲身份的人第一次扮演父亲。这部电影的其他几位演员也都面临着挑战:扮演明仔的叶靖岚当时不足四岁,小得让人不放心,张之亮原打算选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就是片中长得象郭富城的那个——但是后来看了叶靖岚的表演,觉得他很聪颖可爱,又非常自然,最后和张国荣都决定选他。另外几位成人演员中,琦琦是第一次演电影,狄龙是第一次演庸庸碌碌的平凡人,吴家丽是第一次演良家中年妇女。光看这个班底,会觉得这部电影一定是一部给人意外惊喜的好电影。但是,看了《流星语》之后我觉得,对一部电影来讲,剧本太弱的话,再好的班底,再好的演技都没用。张国荣在他的电影生涯中,多次遇到这样的遗憾。本来《流星语》全盘照搬卓别林的作品就不是一个好点子,何况照搬都没有照搬到位。为这部电影我重新看了《寻子遇仙记》,那真是一部天才作品,无论是从故事情节上、导演技巧上还是演员的演绎上都无懈可击,卓别林那种充满人文关怀的幽默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每一次重看都会忍不住地笑着流泪。回过头来看《流星语》,实在是漏洞百出:以兰姐那帮热情友善的街坊,怎么可以任由她重病不就医,默默死去都无人发现?李惠敏扮演的那个热心肠,怎么可以不跟阿荣商量就忽然带一帮政府官员到他家去登记?那几位政府官员怎么可以那么生硬那么冷酷那么脸谱化?……最无法理解的就是男主角阿荣身为高级证券经纪,差不点成为“亚洲索罗斯”的专业人才,怎么可能沦落到只能在码头打散工的程度?剧中暗示是由于他不想继续在办公室营营役役,但是这实在是太牵强,办公室再营营役役也比落魄街头强吧,何况他不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他还带着一个心爱的孩子呢。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一个专业人才放着优厚的条件和可供自己发挥的空间不要,宁愿疯狂打电话联系散工;希望孩子过上好的生活,又不肯为他争取良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条件;绞尽脑汁拿废品给孩子仿造向往的玩具,却在家里摆着两台昂贵的电脑和观星设备?这个人的身份设定使他很多行为都令人费解。为什么要把阿荣设定成为一个落魄的高级证券经纪呢?个人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想呼应当时的金融风暴,加强时代感;二就是犯了和张国荣合作的导演的通病,要找机会给他一个靓仔形象。张国荣演过的电影有一个定律,就是只要他以胡子拉茬、不修边幅的造型出现,例必会在片头或片尾还他一个帅绝人寰的本来面貌,似乎导演都很不忍心也不甘心将他摧残到底。《东邪西毒》中的欧阳峰是蓄须的,于是就出现了惊艳的年轻版欧阳峰——这还可以说是因为王家卫舍不得剪掉拍错的那段戏;《大富之家》中的罗伯特是蓄须的,到片尾忽然清靓白净,说是入乡随俗——这也可以说是剧情需要;《红色恋人》里的靳是蓄须的,最后变成稚嫩的年轻人跳着秧歌舞,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新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是蓄须的,片尾竟然以一个天使般纯净的面孔亮相,更是莫名其妙。这部《流星语》里阿荣如果从始至终都是真正的“烂瘫仔”其实更有说服力,不知道为什么张之亮和张国荣都没有这么想。不过既然是张国荣的电影,我只有学会抛开剧情的不合理来欣赏细节。这部电影的整体氛围还是很动人的,平淡而充满温情,张国荣的表演非常出色,把一个慈爱的父亲演绎得逼真而自然,并没有什么煽情的举止,但是疼爱从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中流露出来,联想到他的本人,尤其令人感动。张国荣是非常喜欢小孩子的,许多场合中,都见他跟在座的孩子肆意玩耍,许多儿童基金的慈善活动都是他率先响应,募款无数,自己也真金白银地掏钱多达数百万,一生中的最后一则新闻还是为儿童护苗基金捐款。他多次说过自己不想结婚但是想有孩子,“但我想我机缘未到。”他的表演中我唯一不认同的一段就是在明仔险遭车祸时,阿荣排众而入,担心地抱起明仔,随后因众人的纷纷指责而陷入茫然——作为一个母亲,我的体会是如果我在街上发现我的孩子倒在地上,我的第一个反应应该是扑上去检查他全身有无受伤,问他是否有不舒服或是痛苦,肯定他真的没事后,可能会抱着他痛哭一场……在这样的心潮激荡之下不太有可能去注意旁人在讲什么,更别提为旁人的指责而介意了。而张国荣在这段戏里表演得太过平淡,显得注意力不在孩子身上,不合父亲身份。不过没有做过父母的人很难有这么深切的体会,也不能太苛求他了。拍摄期间,为他制作写真集《LESLIE的所有》的日方班底全程追踪,在后来的手记中告诉我们很多细节: “……刚刚还在和小孩子玩耍的张国荣,进入状态后的集中力真是令人惊奇,让我们亲眼目睹了他不需要导演来指导演技,而是根据电影中所设定的空间即兴发挥的表演。……这个镜头由于摄像机的角度变换和背景更换,已经重拍了好多次。这期间,张国荣需要不断地吃阿月浑子,却一点也看不出吃厌的样子。……看录像带确认时,张国荣始终对其中琦琦说的‘是啊’这句话不满意,对她说:‘要更加饱含感情,像这样’,并给她示范。……轮船晃得非常厉害,所有的人都没了精神,只有张国荣一个人,在不停地担心我们:‘不要紧吧?带了话梅没有?稍微吃一点会好一些。’‘坐在后边摇晃得更厉害,还是坐到前面好。’……到达海湾后,张国荣征求我们的意见:‘晚上会拍到很晚,稍微吃一点什么吧,麦当劳可以吗?’走进麦当劳,他问了每个人要吃的东西然后自己也叫了烤鱼,对我说:‘炸鸡块和炸薯条都吃是不是?’真是很会关心照顾人。……当影片中扮演后辈的林家栋走进准备室时,张国荣叫着站起身来,向我们介绍说:‘他这是头一回拍电影,以前经常出演电视剧,是个很好的演员,请大家多多关照他。’……这一次拍摄的是阿荣喝醉的镜头,张国荣说:‘要拍得真像个醉汉,让脸颊染上红色和让眼睛充血的话,这个办法最好不过——’说着竟真的一连喝下好几杯红酒。的确,眼圈周围泛出恰到好处的红晕。……“张之亮也对他的敬业赞不绝口:“他对于一起合演的男孩子,真的象父子一样亲密,他经常留神观察,希望在孩子能够在发挥好的最佳状态下工作。不光是小孩子,对他的共演者啦、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每一个人他都非常注意照顾。可能在他看来,他觉得在一起工作的人都应该是快快乐乐的,他甚至时常注意周围人的情绪,如果当地看到谁难过的样子时,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到他身边和他打招呼……不仅仅是为了达成目标,对于整个工作他都会以关心的姿态对待。我认为这是他之所以能成功的秘诀。”实际上,拍摄时心情最难过的应该是张国荣本人:那个月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从媒体报道上可以看出他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但是一到片场,他立即有说有笑,在电影中更是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不过,大家都公认这部电影里最精彩的还不是张国荣,而是除了琦琦之外的三个配角——琦琦呢,还是专心去做模特比较好。叶靖岚在片中的表现可以用天才来形容,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当然在这一点上张国荣功不可没。为了演好这段父子关系,整个拍摄过程中张国荣都和叶靖岚形影不离,陪着他到处玩耍,没有自己的戏份时也到现场去帮他入戏,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他。叶靖岚非常喜欢这个“父亲”,跟记者说“他好好人”,只要是他说的话,什么都肯听,消化得也很快。在片中很多小细节都可以看出平时这种亲密相处的效果,比如明仔一靠近阿荣就很自然地倚在他身上,阿荣抱着他时他会把头靠在阿荣的肩上,向阿荣怀里扑时那种单纯的向往和喜悦更不是一个小孩子硬演出来的。而且因为叶靖岚年纪太小,无法记住太多台词,许多时候都是临场发挥,全靠张国荣随机应变接他的下茬。在随后的《烟飞烟灭》中,张国荣仍然选了他来扮演自己的儿子,张国荣这辈子也只给他做过父亲,五岁的叶靖岚应该还不会懂得这个人给自己的疼爱和关照有多么可贵,不知道他长大之后,还会不会记得这段温馨的经历。片中狄龙和吴家丽的表演更是出色,双双以此片获得该年度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女配角奖,确实是实至名归。尤其是狄龙,演活了那个心地善良而闷头闷脑的“片儿警”,大家一定记得他对兰姐羞怯而不着边际的关怀,记得他沫沫叽叽没话找话说的尴尬,那种深切又不知如何表达的爱,以及兰姐悄然逝去后他那不能宣诸于口的悲伤。调走之前的夜里,他与阿荣坐在一起,强自镇静地吐露心声:“我明天就调到别的管区,她人不在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需要管的了……”那种黯然和落寞真是椎心刺骨。一旁的阿荣体贴地陪着他,开导着他,他很感激,对阿荣说:“如果大家都象你这样,就没那么多自杀的人了。”一叹。张国荣凭此片得到了日本亚洲电影影迷会的最佳男演员奖,在金像奖上则是连提名都没有。这倒是意料之中,因为他一向是演得异常出色时才会得到提名而得不到奖,演得一般出色时就会连提名都得不到。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一年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名单中有《半支烟》的曾志伟、《千言万语》的黄秋生、《目露凶光》的刘青云、《爆烈刑警》的吴镇宇这样的如林强手,就更觉得他得不到提名是应该的了。当然这个奖项最后的结果仍然让我大跌眼镜,不过那只能说明我眼光太差。更令我大跌眼镜的是这部电影票房衰到无以复加,全年只收233万,赔光光,张国荣本人怕是颗粒归公了。难得他本人并不抱怨,在记者问及时只是轻松一笑:“那部电影吗?垮掉了。”不过他后来自省,说这部电影选材失策:既然是要拍救市片,应该选择商业题材才对,拍这种文艺电影怎么可能救市?看到这段话我马上想:那么真正的救市电影《无间道》筹拍时他在干嘛呢?一查时间,呃,他又开始犯傻,出手支援青年导演,拍《异度空间》去了。“妈妈,:这个小弟弟的妈妈为什么不要他了呢?”六岁的宝宝对《流星语》的开头十分不解。“不是妈妈不想要他,他的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钱,没有家,过不下去,养不了他,嗯,世界上有很多人的生活不是像我们那么幸福的,有很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人生诸多无奈,他尚未有机会了解,就像片中的明仔,大人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围绕他展开,而在他眼里,就始终只有那个简单而明澄的世界。一直都觉得,扮演明仔的叶靖岚是一个天才儿童,他在片中的演出几乎无懈可击:自然,可爱,聪颖,有个性,又极有分寸,既不像小孩子懵懵懂懂毫无演技可观,又不像许多大孩子刻意地用演技扮天真充满做作之感。其实剧组起先选择的不是他,而是后来在片中扮演配角的另一个大男孩,但是导演张之亮和出品人张国荣在看到叶靖岚后,都被他的表现打动,一致决定由他主演。那是1999年,叶靖岚不满四岁,扮演他父亲的张国荣,大约是四十三岁。那几年,香港影市在持续多年的下跌后,遭受亚洲金融危机重创,又一跌再跌,跌到历史上最低谷,出品萧条,盗版泛滥,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许多导演和电影人都离开了这个圈子,有的投身电视界,有的远走他乡,有的干脆转行做起了小生意。抱着重振香港影业的愿望,张之亮和尔东升等五位导演结成了“创意联盟”,计划每人导演一部影片,然后集中起来低价出售,以便让更多的品质优良的影片问世。第一个行动的张之亮准备模仿卓别林的The Kid(《寻子遇仙记》)拍一部《藜头芒》,但选角时遇到了问题,因为要尽可能压缩制作经费,需要演员不计片酬地演出。“谈到报酬问题的时候,有许多演员面露难色,而张国荣接受了邀请,当时真的令我很震惊。张国荣能出演这部影片会带来很多效果。首先,他的演技有实力,他出场就等于说会很上座。另外,作为国际影星,他在国外也是很有影响力的。这样的大明星能够第一个带头,会对其他影星有刺激、促进作用。”张之亮说。于是身价上千万的张国荣以一元钱的象征性片酬接演了这部救市电影,以上映后分红的形式来与片方共同承担市场风险,所以张之亮将他也列为电影出品人。这个出品人没有白挂名,除了题材是张之亮自己选中的之外,选角、剧本、场面设定等工作都是两人一起进行的,张国荣对电影的拍摄提出的很多意见都被采纳。张之亮评价说:“因为他是一个能从创作的观点对话的人,所以很容易沟通。再加上拍摄时他又非常合作,很能理解低预算拍摄影片的目的。摄影时用的车是他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在上海拍摄时他又为大家安排旅馆等,全靠他了。”我的宝宝在看《流星语》时觉得阿荣好脏,好邋遢,“像捡垃圾的伯伯。”他当然不知道张国荣是什么人,他在其他电影中出现时又是什么样的形象。这是张国荣第一次扮演一个真正“烂瘫”的角色——以前《锦绣前程》中的林超荣虽然也是一个“烂瘫仔”,但是起码形象还是靓仔的。而这一回的张国荣,完全成为混迹于市井之中的平凡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你会觉得,就算这个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你家门口的大街上,你都不会多望他一眼!在张国荣的电影生涯中,他先后当过十七个孩子的父亲,但是专心地演绎一个关于父子亲情的故事,《流星语》还是第一次。我不太知道生活中从未做过父亲的张国荣是如何揣摩一个父亲的心理的,但是他确实将一个慈爱的父亲演绎得逼真而自然,并没有什么刻意的举止,但是疼爱从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中流露出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抱孩子的姿态,那真是一个抱惯了孩子的人才会有的姿态,不像许多影视作品中的父亲都是一种抱行李的抱法,这中间的细微差别,我还以为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领会。在明仔紧紧搂着阿荣的脖子的时候,我的宝宝也正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他一向不肯安安静静地看完整部电影,始终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一个小孩子对人的亲呢是非常直接的,他完全能够感觉到你是否喜欢他,他是否喜欢你,对于彼此的喜欢和亲密,他乐意用这种身体接触来表达。《流星语》中的明仔与阿荣也是这样的亲呢,每次一靠近阿荣就很自然地倚在他身上,阿荣抱着他时他会把头靠在阿荣的肩头,向阿荣怀里扑时那种单纯的向往和喜悦更不是一个小孩子“演”得出来……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做父亲的投入得够多。在这一年的记者采访中,问及张国荣最喜欢别人对他有怎样的评价,张国荣笑道:“喜欢别人说:‘他是一个好人。…而这正是小小的叶靖岚对张国荣的评语。为了演好这段父子关系,整个拍摄过程中张国荣都和叶靖岚形影不离,陪着他到处玩耍,没有自己的戏份时也总是到现场去帮他入戏,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他。这份全心投入使叶靖岚热情澎湃地喜欢上了这个“父亲”,只要是他说的话,什么都肯听,对他的指导消化得也很快,有时候甚至看不到张国荣就不肯演出,弄得导演只好紧急打电话把张国荣从家里请到拍摄现场去。同时,因为叶靖岚年纪太小,无法记住太多台词,许多时候都是临场发挥,全靠张国荣随机应变接他的下茬,例如片中有一段在饭桌上的对话,明仔一会儿说香肠是烂的,一会儿说面条太烫,一会儿又说太凉,全部都不是剧本对白而是随口乱讲,你可以留意一下阿荣的反应啦!对于张国荣的敬业,导演张之亮赞不绝口:“他对于一起合演的男孩子,真的像父子一样亲密,他经常留神观察,希望在孩子能够发挥好的最佳状态下工作。不光是小孩子,对他的共演者啦、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每一个人他都非常注意照顾。可能在他看来,他觉得在一起工作的人都应该是快快乐乐的,他甚至时常注意周围人的情绪,如果当他看到谁难过的样子时,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到他身边和他打招呼……不仅仅是为了达成目标,对于整个工作他都会以关心的姿态对待。我认为这是他之所以能成功的秘诀。” 实际上,拍摄时心情最难过的应该是张国荣本人:那个月他的母亲刚刚去世。虽然他一到片场立即有说有笑,在电影中更是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是从媒体报道上可以知道,他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哀痛之中。张国荣的家里兄弟姐妹众多,父母往往疏于照顾,他与母亲的关系一直不算亲密,但是他始终部热切地希望能够得到母亲的爱也能够向母亲付出自己的爱,甚至成名之后特地在海滨买下高级公寓以实现他多年的愿望:请母亲搬来住在一起。但是多年的疏离并不是这洋的努力所能奏效,搬到一起后两个人都住得不舒服,连话都很少说。他每天都给母亲买礼物回来,带她到高级餐厅去吃饭,陪她聊天看戏,但母亲却越来越退缩,越来越见外。时间一长,张国荣也终于明白:母爱是金钱买不来的,或许他这一生,已经注定了父母缘淡漠,只能尽到自己的力量罢了。1996年,张母患上癌症,即将不久于人世,张国荣在这年年底的演唱会上公开向母亲致意,感谢她对自己的支持和照顾,并为她和唐鹤德两位“生命中至爱的朋友和亲人”献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张母离世之前,也是张国荣在极端繁忙的工作中陪伴母亲求医问药,杂志报道说:“……所有医生均宣布不可能有奇迹出现,但是哥哥一向侍母至孝,未到最后一分钟也不肯放弃,甚至在黄百鸣介绍下,往国内拜访‘高人’为其母延寿,费用为二万三干元,全数由哥哥支付。哥哥现时虽每天忙于拍电影,但每有时间,必抽空探母亲,并每日一电话回家问候,尽足孝道。”童年的母爱匮乏,成为多少人一生的阴影,而普天之下的母亲,又有多少人因为失去陪伴孩子一起长大的机会而郁郁终生?《流星语》中,明仔的母亲少君的出现成为阿荣面临的艰难选择:是将明仔还给他的亲生母亲,让母子二人得以团圆;还是接受少君的诚意,继续和这个心爱的儿子在一起?我问我的宝宝:“你觉得明仔应该和谁一起生活?”宝宝斩钉截铁地回答:“应该和他妈妈!”“为什么?”“因为宝宝就是应该和妈妈在一起。”让我为阿荣叹一口气也舒一口气吧,虽然宝宝将他划到明仔的圈外,起码证明,在宝宝的眼里,他的选择绝对正确。六岁的宝宝想必不会明白,阿荣对明仔的付出,又何尝比做母亲的少过半分。从一个婴儿抚养成幼儿,四年中吃喝拉撒睡点点滴滴照顾的辛劳,朝夕相处相互依赖的情感,又岂是“收养”二字这么轻飘简单?他屡次从政府官员的手中抢回明仔,不惜放弃去英国学习自己喜爱的专业的机会也要留下来照顾明仔,最后却仍然将明仔送回了母亲身边,这其中蕴涵着的情怀,令人想来心酸。影片的结尾并没有过分煽情,没有眼泪也没有什么对白,但是明仔最后折返身来,扑进阿荣怀里的一个深深拥抱,比多少对白都来得意味深长。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真诚而且充满人情味的电影了,好久没有,那种自然流露的人文关怀,愈是细心体会愈是容易感动。宝宝说他也很喜欢看这部电影,最喜欢的是阿荣和明仔做游戏,也喜欢好心眼儿的兰姐和龙警官——尽管宝宝完全没有看明白这两个人物的微妙关系。扮演兰姐的吴家丽是著名的演技派明星,银幕上形象多变,温柔、性感、火爆、冷艳……各种类型的角色全部手到擒来;扮演龙警官的狄龙,则是从前著名的硬汉小生,如今虽然头上谢顶身上有肚腩,但是仍然以出色的演技演活了那个心地善良而闷头闷脑的“片儿警”。这二人最终双双以此片获得当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女配角奖,大家一定记得兰姐面对龙警官矜持而又了解的眼神,记得她在龙警官敲门时小女儿一般的紧张惶乱,记得龙警官对兰姐羞怯而不着边际的关怀,记得他磨磨唧唧没话找话说的尴尬,那种深切又不知如何表达的爱,以及兰姐悄然逝去后他那不能宣诸于口的悲伤……其实生活中有多少爱是能够宣诸于口的呢?太多的心事,只能埋藏在心底,或许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含蓄地透露一丝半毫。影片结束,已经是睡觉时分了,我卧在宝宝的身边,摸着他的小脑袋,揉弄着他的小耳垂,为他唱睡前歌。阿荣为何也会和明仔互相抓着耳垂呢?谁编的这个细节呢?而且,他也唱着那支耳熟能详的睡前歌——“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影片原打算用这首脍炙人口的儿歌作主题歌的,但是版权费太贵,于是张国荣主动给影片写了一曲,命名为“流星语”,正好张之亮感觉“藜头芒”这个名字晦涩难懂,便将片名也改成了“流星语”。不知为什么主题歌后来又叫“小明星”了,也就是国语版的(《你是明星》。宝宝啊,在今天这样一个思绪万千的夜晚,让我轻轻地唱给你听:Little star告诉我 为什么他们忙个不停 shining star你的眼睛 让我看到黑暗中的光明 一颗星 在你身上 我终于看到黑白分明 你是明星 却学会远离繁华 享受平静 Little star告诉我 在天上会有什么心情 shining star你的眼睛 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 一颗星 在你身上 我终于看到黑白分明 你是明星请你照亮我生命 不要 闭上 眼睛第五十七世 春光?零度?大瀑布关于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再现》的杂记《摄氏零度-春光再现》BuenosAiresZeroDegree:TheMakingofHappyTogether.导演:关本良李业华主演:张国荣梁朝伟首映:2000年4月23日因为我很喜欢看足球,而马拉多纳就是在阿根廷长大的,所以我一直在想,去那里拍戏多好啊。这是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再现》的第一句话,发言人是戴着墨镜的王家卫先生。没看过《春光乍泄》的人会觉得这部纪录片完全支离破碎不知所云,可是对于喜爱《春光乍泄》的人来说,这部片子实在是意外的福音与惊喜,很少有电影拥有这样权威、深入、声光影俱全的背景解读。对于开篇这句《春光乍泄》选址在阿根廷拍摄的原因,个人觉得,还是王家卫先生在另一篇文章里做的解释更有说服力:“因为阿根廷是能够去到的距香港最远的地方,充满放逐的感觉与怀旧的情绪”。不过王先生做出这个选择,多少一定有马拉多纳的力量在吧,就像现在的我,对香港,对阿根廷的向往,有我对逝去年华的缅怀在,有我对电影的热爱在,有我对另一个人的追寻在。2004年3月底,我启程去看大瀑布。不是《春光乍泄》和《春光再现》的片头都有出现的伊瓜苏——我还没机会去那里——而是尼亚加拉,我目前能够去到的最大瀑布。其实美国好看的城市好看的风景非常多,可是这座瀑布尤其不能错过,我很想知道当一个人失去一些东西再也不能挽回的时候,生命中面临许多选择许多问题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在异乡奔向久已渴望的目标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黎耀辉沉默着驱车前往伊瓜苏,公路上的灯光明明暗暗;我从洛杉矶启程横贯美国,一路上坐飞机,坐汽车,查着地图,问着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穿行。布宜诺斯艾利斯仿佛是一座被时光抛离的城市。拉蒂西亚小姐长发白衣,在破败的街道上悠然行走。她曾是《春光乍泄》剧组的工作人员,电影完成后的某一天,引导着摄影机也引导着我们的视线来到春光曾经流动的地方。旧日的工作室已经空空荡荡,好在我们有摄影机这个好东西,于是看到了时光交错的两个生日,看到了张国荣与何宝荣,两个不同身份的同一个寿星公。记得有位朋友看到这段镜头时说:“不知道张国荣也会这样开心地大笑的。”我的感觉恰恰相反,因为早已习惯他开心的大笑,看到这一幕时立即感觉他的笑容勉强,神情憔悴。推算一下时间,这是在他离开阿根廷前的一个月,阿米巴病毒应该已经将他的健康摧残得差不多了,拍戏也拍到了几乎忍无可忍的阶段。不过他还是有他的快乐时光,他切蛋糕,和工作伙伴们逐一合影留念……或者更快乐的是何宝荣,虽然陪伴他度过生日的只有黎耀辉一个人,可那是多么温馨的时刻啊,靠在黎耀辉身边的他露出如此平静温和的微笑。两个人还笑着闹着拍了一套宝丽来,这几张照片在电影中有出现,快乐的拍摄过程却没有,黎耀辉或是梁朝伟那几个裸着上身耍酷的pose真是极度可爱,值得收藏。旧金山。花街,渔人码头,艺术宫。我漫步街头,时时看到携手并肩的同性伴侣,偶尔还会经过彩虹旗飘扬的小屋。旧金山市关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法令已经正式颁布,数千对同性伴侣领取了结婚证。有人好奇地研究这些伴侣之间谁是新郎谁是新娘,也有人平静地说:“没有那样的分别,只是两个‘人’的爱情。”这使我立即想到《电影双周刊》对张国荣的采访:“王家卫说要认真地拍一个同性恋的电影,不以搞笑形式,真实地反映同性恋情。就你个人认为,《春光》能否做到这一点?”张国荣答:“我想它是可以做到的,《春光》是有些东西能够触动到你的。我有些朋友,绝对异性恋的朋友,在看完《春光》之后,也会觉这段感情与一般男女的感情没甚分别。在这方面,王家卫是成功的,他看事的胸襟和他想表达的,实在与一般的导演不同。”《春光乍泄》开镜礼,焦点集中在两大俊男的对吻上——当时所有的人,包括两个主角本人都还不知道有更严重的戏份。记者分别问两人:“与男人接吻和与女人接吻有什么不同?”梁朝伟答:“会很尴尬吧……我会照做。不过可能需要心理辅导。”张国荣答:“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演员,这是工作,跟谁接吻都一样。”香港记者八珍撰文:“……拍床戏之前梁朝伟就同张国荣事先声明:不要大力撞他的牙,因为原来伟仔前排牙是假的,怪不得这么整齐啦。不过,拍这场戏时哥哥故意玩伟仔,每拍完一次哥哥就用奸人糖似的淫笑‘嘻嘻嘻’地望住好似被人奸完后的梁朝伟……”另一篇关于《春光乍泄》的报道说得更明白一些:梁朝伟在拍这场戏时极度紧张,所以张国荣想方设法活跃气氛,甚至要来个率先垂范:“你看你看,我已经除衫啦。”2004年金像奖颁奖典礼,梁朝伟为已经去世的张国荣颁发“演艺光辉永恒大奖”:……我非常之幸运,有机会曾经同哥哥合作过。我记得我第一日去到阿根廷,同《春光乍泄》剧组吃第一餐晚饭时,哥哥一出现,已经是满口西班牙话。戏拍到一半的时候,哥哥因为受到细菌的感染,令到他每日要去好多次洗手间,在一个月里面,他只能够吃白粥和咸蛋,身体变得好弱,但是,他依然坚持每日去开工,我好佩服他这种专业的精神。因为在戏里面我们是饰演一对情侣,哥哥成日好主动约我去吃饭,同我饮下红酒,聊聊天,大家知道他好少饮酒的,其实他是希望,在这部戏开拍之前,同我可以培养到那两个角色之间的情绪。同他做戏你会好放心,你知道他不单只会交足功课,还有能力带你入戏,我好怀念这个那么出色的对手!在我心里面,哥哥是一个好热情,好真的人,他的精神,他的真,会永远永远留在我的心里面。在美国的许多书店里看到一本书,《有生之年必须要看的1001部电影》,由几十位美国影评人合编,我看了书名知道一定会有张国荣的名字,翻开一看,果然,香港电影一共九部,三部都是他主演:《霸王别姬》、《春光乍泄》、《倩女幽魂》、《喋血双雄》、《A计划》、《刀马旦》、《黄飞鸿》、《重庆森林》、《阮玲玉》。其中《春光乍泄》占了整页版面,两张彩图剧照,长长的评论,“Anabsolutelyperfectfilm”——绝对完美的电影。试着翻译其中的一段:“……张国荣和梁朝伟轻易地融入了角色,没有用过多的语言,而是用神情和动作描述出了情感的暗涌,描述恋人之间的相处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会记得出租车后座上的那支烟,何宝荣终于在黎耀辉的肩头找到了安全的栖息地;还有黎耀辉给何宝荣喂饭的情形,当何宝荣双手负伤,完全无助地依赖着黎耀辉的保护。最令人震撼的是两个人在破烂的厨房中共舞的探戈,那种至为深刻的美足以夺走你的呼吸……”排练厅里,张国荣和梁朝伟在学习探戈。镜头的切换之间,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辨认出哪个人是张国荣,哪个人是何宝荣;哪个人是梁朝伟,哪个人是黎耀辉。在舞蹈教师的调教下,何宝荣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柔韧和敏捷扭转着腰肢,缠绕着双腿,手指中持一支虚拟的烟,间或贴近唇边作势吸一口。王家卫满意地狠狠点着头。现在是黎耀辉出场了,何宝荣几乎是在架着欲迎还拒的他一起舞蹈,盯向他的眼神缥缈而逼人,这个眼神似曾相识,噢,是在“跨越九七”演唱会上。“他的眼神是很厉害的,如果你没有经验的话,根本不能招架住。在台上,当大家对望的时候,眼神是在互相进迫的。我本身亦是一个表演者,在舞台上也是好胜的,所以和他一起表演时,大家都在斗。如果一个人是不能和他在台上抗衡的,他根本不需要你上台。”与他共舞的舞蹈家朱永龙说,“《红》的构思灵感来自电影《春光乍泄》,但哥哥希望在演唱会上以不同的方法演绎这段舞。当中有些舞步是哥哥的构思,例如一些勾腿的动作。这些动作的效果都很好看。当时我们没有刻意安排男女角色,你或者会说一些动作是属于女性的,但艺术上不能这样认为,为什么一定是这样呢?男性也可以有娇媚,女性也可让人有依赖感。”《春光再现》再现了厨房那段共舞的全貌。原来还有很多细腻的神情动作都被剪掉了。这里还再现了黎耀辉的家。熟悉的绿花墙砖,熟悉的阴暗门厅,走廊里走动着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张叔平描画的墙纸还在。光影交错……《春光乍泄》——受伤的何宝荣与这些墙纸擦肩而过,奔向他的避风港。《春光再现》——黎耀辉接了不想接的电话,烦躁地抚着肩头,不知道是身冷还是心冷。他返回屋子关上窗,查看缝隙,听到门声,茫然地回身,开门,是满脸血迹的何宝荣。《春光乍泄》——在黎耀辉吃惊的注视下,何宝荣缓缓抱住他的肩,擦着他的脸,痛苦地微笑着,软倒在他怀里。《春光再现》——黎耀辉心事重重地伏在墙边。《春光乍泄》——黎耀辉凝视熟睡的何宝荣,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面庞。《春光再现》——何宝荣蹲在黎耀辉的床边,望着熟睡的黎耀辉,抬起自己重伤的手,轻轻触摸他的指尖。很多的感动背后是很多的喜悦,喜悦的是能够有机会看到这许多镜头背后的故事,这两个人的生活成为更加真实的存在,在摄影机的记录下,在我们的思绪中,无边无际地延续开来。不过,在喜悦之中也有惊叹也有嫉妒也有略微的不满,不满的是王家卫导演他太奢侈了,他横征暴敛,他需索无穷,他大手大脚,他挥霍无度。他用了华语电影中最精英的班底,要这两个优秀的演员做出了这么多这么多可圈可点的表演,却又毫不留情地剪去。当然我知道出色的领导者要拿得起放得下,我知道如果王家卫把精彩镜头全部留下,《春光乍泄》会有水蛇春咁长,但是看到这么多动人的细节在正片中都无缘一见,还是忍不住地扼腕叹息。原来黎耀辉与何宝荣曾经同盖那床红被子,卧在一起安静地熟睡。原来黎耀辉不仅修理过屋顶还被何宝荣赖着修理过电视,何宝荣抓着一片咬掉一口的面包,得意洋洋地攀在他的脖子上。原来何宝荣浇水在黎耀辉背上之后,黎耀辉曾经疯狂地扑上来吻他,两个人在空旷的天台上爱欲交缠。原来黎耀辉临出门前不仅是不放心,他不放心到反复回头望着何宝荣的背影:“……好想买把锁……”原来黎耀辉初到阿根廷时曾经是一把略显油滑的长发,独自一个人过着浪荡的生活,早已擅长拿酒瓶子打人。原来何宝荣与黎耀辉共穿的不仅仅是同样的短裤,还有同样的西装,和那件特征明显的横条毛衣。原来何宝荣曾经心血来潮想扮个女人……原来杜可风摄影手记中那个美艳得让我不肯相信是张国荣的女人照片有这样的典故,亏王家卫他怎么想得出来,亏张国荣他怎么肯拍。不过,大概王家卫自己也觉得这个举动太不何宝荣了吧,所以,这一段他用了反转片,“失败的东西不想给大家看”。这还没完。原来抄完家的何宝荣狂怒地离去的时候,他没能走远,原来身后的黎耀辉有话要说。次次你说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我一声都没出过。但我想不会再有下次了。点解我要做不开心的那个,而你说走就走?其实我也行的。我不舍得罢了。现在我想换一次。……我走先。黎耀辉走了。用《春光乍泄》中出现过的,到这里才明白是什么含义的水果刀。血色浓郁,阳光惨白。我在芝加哥,西尔斯塔上。全高五百二十七米,一百一十层的大厦。1996年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它一直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从一百零三层的观景台俯瞰芝加哥市容,地面的车水马龙渺小得不像真的,我忍不住地在想,人类花费如此的人力物力财力心力,建设这种高得可怖的建筑,是想高瞻远瞩,还是想远离尘嚣,或者是想接近天堂。西尔斯塔拥有全世界最快的电梯,几乎以一秒钟十层的速度飞快地升降,“911”事件的当天,曾经使一万多人在几分钟内完全撤出大厦以策万全。搭电梯下楼的时候,稍稍失重的感觉使我略感晕眩,旁边有人开着玩笑:“如果有人跳楼,搭这电梯下去接他都来得及吧。”布宜诺斯艾利斯。铁灰色的天空,乌云翻卷,瘦瘦的工作人员艾莉引着我们到处走到处看:“这里……那里……都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还是黎耀辉的小屋,但是摆设全然不同,显然是女性的居所,桌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餐馆的老板娘,片中扮演医生,救助过自杀的黎耀辉,暗暗地喜欢过他。迷离的烟雾中,她撑着头思索,看真些,腕上有割过的伤疤……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宝荣来了,意外地望着前来开门的她。他见过她,在手伤去医院处置的时候。他曾经对她与黎耀辉的攀谈非常介意。真估不到……何宝荣的脸上神色不定。惊,恨,妒,怨,要进去,太骄傲;要走,不甘心。……他最近还好吧。你不知道他死了吗。有什么东西向何宝荣急冲而去,是镜头,是黑暗,是冷冰冰的噩耗,是猝不及防的死别,是脑海中黎耀辉凄厉的一声叫,是一下反复一下的刎颈。空白。僵硬。黑洞洞的一双眼。艰难隐忍的呼吸。瞬间的晕眩。行尸走肉地返身,伏低,蜷缩,将面孔深深埋在手心,将自己狠狠缩到尘埃里去。对于死别,张国荣有着不断成长的演绎方式。《英雄本色》里,杰仔抱起停止了呼吸的老爸不停摇晃,大叫:“爸爸!爸爸!”然后丢开老爸的身体恨恨痛哭。几年后的《白发魔女传》,卓一航捧住死去师父的头颅,颤抖着转身,跪倒,张大着嘴巴喘息,眼里控制不住的泪,没有哭叫。……到如今,何宝荣,连眼泪都没有了,然而所有人都能从他的神情动作中看出,那种彻骨的惨痛与绝望。“爱情是有杀伤力的。”张国荣说。清理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很多是我穿着短袖T恤行走在厚实的雪地上。那是在红杉国家公园,气温暴升,阳光热烈,而积雪还来不及融化。一棵又一棵直径数米的巨大红杉,一对又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老妻,他们总是比亲热的年轻情侣更加使我感动。爱情的维持是一门复杂的艺术,两个人要如何才能不离不弃携手一生呢,爱这世界哪够爱你艰难。有时候我会猜想是什么力量驱使王家卫反反复复地用不同的方式诉说着一种相似的爱情:《重庆森林》,《阿飞正传》,《东邪西毒》,《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时间、空间、角色、性别都在转换,而那份含蓄的眷恋和无望的追寻始终如一。或者你可以说他不断地在重复自己,或者你也可以说,这是另一种坚持。“我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我想象每一个细节……”何宝荣抱着黎耀辉的毛毯痛哭的那个结局多半就是张国荣开完演唱会后赶回阿根廷补拍的吧,得知黎耀辉死讯的那段表演是浪费了;而黎耀辉浪费的就更多,他在王导演的指挥下割腕,刎颈,失踪,复活,回归……王家卫导演的才华实在爆棚,头脑实在灵活,作风也实在奇突,从《春光再现》我们可以看到他以各种角度、各种手法拍了奇多美轮美奂而又不知所云的镜头,多得可以再组一部片子,仅千姿百态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外景就拍了无数。也许在布市的这六个月里他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做这样的事:漫无目的地想来想去,走来走去,拍来拍去,改来改去……唯一不会改变的只是:这两个相爱的人终究是不能在一起。在阿根廷的日子里,我渐渐失去了时间的感觉。所以王家卫先生对于由预定的三星期拖成六个月的拍摄计划全无概念,地老天荒地一直拍下去改下去……可是张国荣必须要有时间概念,就像美国好莱坞“向张国荣致敬影展”中对《春光乍泄》的解说:“Leslie不可以这么拖下去,他有他自己的时间表,他早已预定了年底的演唱会,不能改期。Leslie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歌星,昨天的录像里播映了他的演唱会片段,你们可以看到他是多么受欢迎。拍摄工作的拖延不仅使他本人困扰,也令许多其他的人焦虑不安,你知道,香港有十数万观众在等着他。”“我会从七月份开始,结束一切工作,专心筹备演唱会,我要健身、排舞、练歌……”这是张国荣在年初对记者讲述的设想。事实上,他一直在阿根廷抱病捱到深秋仍然无法脱身,其间不得不在三天内乘坐三十四个小时的飞机往返香港,为的是按期出席演唱会记者会。10月14日,张国荣痛下决心启程返港,筹备已经迫在眉睫的复出后首次演唱会。此时的他,消瘦得只剩一百二十余磅,两个月内拼命健身,增重近二十磅,“跨越九七”的舞台上仍是凹着双颊。逗留美国的时候,我曾在第一时间跑去电影院看《耶稣受难记》首映,很想知道耶稣的“Passion”与张国荣的“Passion”演唱会之间有何联系,看完之后的想法是:千万不要有任何联系才好。梅尔吉布森导演风格中的暴力倾向真是越来越明显了,全片弥漫着鲜血与惨叫,电影院里美国观众们一片哭声。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幻想着这部电影如果换个导演来拍会怎样呢……王家卫版本:耶稣扛着十字架缓慢地行走,周围光影交错,漠然的人们飞速穿梭……吴宇森版本:耶稣扛着十字架一路鲜血淋漓,背景是白鸽在四溅的花瓣中飞翔……陈凯歌版本:耶稣扛着十字架踉跄前进,面无表情,以带着哭腔的语气喃喃道:“上帝啊请宽恕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错……”突然爆发一句:“他们不知道!”……张国荣版本……噢……张国荣版本……杜可风在《〈春光乍泄〉摄影手记》中说:剧组的每个人都很羡慕张国荣。因为每个人都呆不下去了,但是每个人都做不了张国荣。《春光再现》更是告诉我们,梁朝伟想家想到老妈入梦,连单身逃亡这样的点子都琢磨出来了。镜头中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烦乱不堪,郁闷地望着窗外,皱着眉头向沙发一靠……梁朝伟说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演什么,可是,像他说的,也许王家卫要的就是这份无奈和茫然,这种“想死”的情绪吧,最后这些镜头都被妥妥当当地安排在了《春光乍泄》里。梁朝伟继续挣扎着演下去演下去,满嘴咒骂地搬弄着沉重的冻肉,而戴着墨镜的王家卫气度森然地在冻肉堆里穿行,这个镜头使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情永远到最后的一刻才能想出解决的方法……”我觉得永远要捱到最后一刻才想出解决办法的不是“事情”,而是王家卫本人。在全体想死的情绪里,小张出现了。“他很像年轻的张国荣……”这句话解释了制造小张的初衷,也解释了《春光乍泄》里为什么黎耀辉会望着小张良久,说他像一个人。王导演安排小张在黎耀辉眼皮底下试穿何宝荣的招牌服装,那件橙色夹克——我觉得,这个镜头剪掉也罢,和那句“好想买把锁”一样,略嫌直白,倒是后来黎耀辉拿起这件夹克暗暗地一嗅颇为动人,我们和他一起在心头想起何宝荣,尽管是忿忿地将他买来的烟扫落的情形——当然,都剪掉了,都剪掉了,包括用极其华丽、及其王家卫的技巧拍摄的大量小张的戏:这个单纯快乐的少年穿行在街头巷尾、便利店、车站、球场、广场、酒店……到处举着他心爱的录音机,录下千奇百怪的声浪。他做了好多好多看起来与《春光乍泄》完全无关的事情,与人攀谈,打架,看风景,自言自语……艾莉小姐说,喜欢张震这个角色:“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没有人认识自己,没有人关心自己的过去。……可以思念一点点,也可以不需要。”这种生活方式,我也喜欢。想吃就吃,想做就做,想工作就工作,想打架就打架,想交朋友就交朋友,想去天涯海角,就去天涯海角。费城安静的小街上我吃着热狗,与同桌的青年闲聊。那小伙子是犹太人,对我拿给他吃的鱿鱼丝很戒备:“是肉吗?我戒荤。”“是海鲜。”“噢,海鲜可以。”他边吃边说:“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把海鲜做成这样子。”他说他喜欢中国文化,每次去唐人街,都觉得很景仰。我笑:“唐人街那不能代表中国真正的文化啦。”……“你去哪里?”“去看大瀑布。”“哎哟,我是要回布法罗呢,载你一起走好吗?”我不能与他一起走,但是出门看见他的车子,仍然忍不住进去坐了一下,因为是银色大众甲壳虫,张国荣也有同样的一辆车。其实我很想真正自由地浪迹天涯,像小张,像关淑怡扮演的这位不知名的女郎。这女郎孤身一人,游戏机不离手,在小张锲而不舍的追逐下漠然不语。偶而,她也会有微笑的一瞬,原来是回想起和邂逅的黎耀辉共坐摩天轮。虽然两个人木口木面,不交一言,还是成为女郎的一段温暖回忆。黎耀辉居然也有过满脸的笑容呢,是在与她玩碰碰车的时候。回忆。没来由的邂逅。借钱。“我不想走啊。我想同你一起。”“抱抱我。”“干什么?”“让他们嫉妒一下。”拥抱。轻轻一吻。游戏机留给他。……不必深究爱与不爱的理由,不必探索这女郎同黎耀辉同小张的确切关系,王家卫的作品里对这一点,习惯不做解释,更别说这还是一套没有经过剪辑的废弃镜头。关淑怡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她的表演与前面那个客串医生的老板娘不可同日而语,那份孤独、落寞、空寂、萧索,不需一句台词,在她的脸她的神色她细骨伶仃的身体上表现出来。尤其惊人的是那一曲《CucurrucucuPaloma》,由她唱来分外有一份凄冷的味道,并不是小张和我都一贯喜欢的“声音很低的那种”,但确实是“听起来很舒服”。“Paloma”是西班牙文的“鸽子”,王家卫在《春光乍泄》原声碟的文案中说“我找人为我翻译《CucurrucucuPaloma》,这件事至少烦了五次,每次翻译出来的结果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找到的这个翻译是否是第六种结果。他们说整个夜晚,他都在哭着飞过他们。他们说他没有入睡,他醉着飞过他们。他们发誓说,当听见他的恸哭,天空开始剧烈地撼动。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伤痛?直到死都在为她哭泣。哎哎哎哎哎,他唱着;哎哎哎哎哎,他笑着;哎哎哎哎哎,他哭着。那只悲伤的鸽子,死于他致命的激情。清晨他对着她孤独的巢穴歌唱,两扇小小的巢门幽幽敞开。他们发誓,那只鸽子的灵魂,一直在等待着爱人归来。咕咕咕咕咕,鸽子啊,咕咕咕咕咕,不要再为她哭泣。石头永远是石头,鸽子啊,你能指望它们了解爱吗?咕咕咕咕咕,鸽子啊,不要再为她哭泣。……若断若续的歌声中,这女郎坐在出租车里探身窗外,耷拉着头也耷拉着双臂,车子像是在黑暗的河流中游动,她的姿态则像是断翅的鸽子在无奈地滑翔。科罗拉多大峡谷。一只鹰从地面飞向天空。我震惊地望着眼前两万四千平方公里的石林。这里的谷深达一千六百多米,深陷地下,所以从凯巴布高原一路前行,并没有看到大峡谷的远景,而是在某一步某一个瞬间极其突兀地就出现在了脚下。科罗拉多河——“红河”——在谷底汹涌向前,两岸壁立千仞,斑斓嶙峋,浩荡天风盘旋回转,地貌之宏伟之浩瀚慑住我的灵魂使我不能呼吸。百万年。千万年。世上风云流转,死生契阔,而这里,空旷,苍茫,不动声色,仿佛可以将一切都凝固到永恒。沉默的等待。无名女郎来到黎耀辉说好要来的大瀑布做接待员,工作的闲暇,仰望无边无际的水浪,悄悄拭去眼角的泪。他有没有来,会不会来,并不重要。有牵挂就有希望。很快就是一生。瀑布灯闪闪烁烁地转动着。“初初来到阿根廷,什么地方都不识。有一日何宝荣买了一盏灯,我觉得好靓,我好想知道灯罩上那个瀑布在哪里,好不容易才知道叫伊瓜苏。”这一句应该是王家卫导演的原话,只要将里面的“何宝荣”换成“张叔平”。是这位美术指导在刚到阿根廷的无聊中在跳蚤市场选中了这盏灯,王导演“觉得好靓”,然后发现灯上的瀑布就在附近,由此引发出贯穿全片的一个主题。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盏灯我也买了,与《春光再现》的影碟是一套,从阿根廷运到台湾再运到我手边,其间由于邮递失误还去香港转了一圈。每当细碎的灯光映射在灯罩上,《春光乍泄》的原声碟就自动在我心里播放起来。音乐是这样地好。美术是这样地好。选一盏小小的灯都这样地荡气回肠。《春光乍泄》这部作品,真是集结了香港电影界各行各业的精英。不知道小张那只老旧的录音机又是谁的灵感呢?看了《春光再现》才知道原来那位无名女郎也拿着小张的录音机说过话的,不知道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她说了些什么呢?如果换成你,你会说些什么呢?如果换成我呢?望着小张乘火车,乘汽车,步行……一点点接近他的海角天涯,我真是认真地想了很久,仍然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也许我只会让录音带出现一段长长的空白,连哭声都没有。纽约,深夜,我费劲周折摸向时代广场。2004年0时0分,电视直播纽约时代广场的庆祝人潮,“我有无见过你?”你有无来过?我是来了才知道时代广场竟是这么小的,真是无法想象如何装下数十万狂欢的人群。广场周围全都是闪烁的霓虹广告,许多是百老汇的演出,有《第五大道》,也有《猫》。这次匆忙,没有时间去看《猫》,其实很想猜猜,当初百老汇要请他演的是哪一只。也许我是需要一点“醉生梦死酒”吧,我总是记得太多太细碎的东西。第一次看《春光乍泄》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七个月,难为情地和妹妹一起挤进她学校的镭射影院,看期待已久的张国荣新片。电影结束后我没完没了地跟妹妹喃喃:“何宝荣怎么办?何宝荣怎么办?就这么腐烂在异乡?他一定活不下去,这个人是没有生活能力的。黎耀辉他……”妹妹则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张国荣讲话的声音真是……我一定要再来看一遍,你想想,整部电影都是张国荣自己的声音,可以折算成多少盘专辑……”那是1997年,一直都只能看国语版录像带的我们,第一次在电影院里听到张国荣的原声对白,就是那句“不如我哋由头来过”。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后来妹妹果然去电影院看了一遍又一遍,带上录音机录下了全部对白,细细体味何宝荣与黎耀辉声气之间的情绪暗涌。要到很久以后我们看到《春光乍泄》的国语版,听到了“南友飞”与“贺宝云”的离奇配音,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说《春光乍泄》不忍卒睹枯燥乏味。许多记忆让我觉得,看电影这回事,电影本身不是最重要的,由电影带来的种种触动,感怀,模模糊糊的向往,牵牵连连的回忆,才是心底最可宝贵的印记。我想我喜欢《春光乍泄》,不仅是由于它的艺术水准,更多地由于它是王家卫,它是张国荣,它是杜可风,它是张叔平;它是瀑布,它是香港,它是海角天涯;它是我当年的自己,是我曾经投入地欣赏过感动过的一段故事,一段曾经想要的生活,曾经有过的爱情。也有不愉快的记忆。张国荣在《春光乍泄》中的戏份很少,却无可置疑地与梁朝伟并列为男主角,并且获得了金像奖和金马奖两个最佳男主角的提名。金像奖直播之夜我守在电视机前,看着他与梁朝伟刘嘉玲一起入场,与梁朝伟分坐刘嘉玲两侧,两人一起嚼着不知谁带来的口香糖。影帝开出,是梁朝伟,张国荣第一时间笑着起身与他拥抱。我有少少失望,不过也很开心,因为毕竟是《春光乍泄》这部我心爱的电影得了奖,而且梁朝伟也是我欣赏的演员。令我不开心的是颁奖典礼中途的那段小品,三个主持人对获得最佳电影提名的几部影片极尽调侃,夸张地模仿《春光乍泄》中的亲热戏,说男人与男人的吻,恶心。不到一分钟的演出过程中,镜头四次摇向观众席,刻意拍在张国荣的脸上。他一直静静地看着,脸上挂着温厚的笑。我没有他这么温厚这么镇定,我只知道这已经是1998年,“月亮代表我的心”之后,全香港都明白这几个镜头的用心。随后不久看到了金马奖颁奖典礼的录像。金马奖戏弄被提名的演员,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过是被戏弄得最狠的一个,细节我不想多提了。就这样到了最后,颁奖人在台上说:“男人爱男人的戏我可演不了……”镜头照例拍上张国荣的脸,此时的他早已洞悉一切,观众的哄笑声里,他神情冷峻,面色如冰。从艺这么多年了,一贯维持优雅的姿态,还是第一次如此森然地出现在镜头之前。纵是如此,接下来影帝开出,他仍然微笑着向得主谢君豪道贺;大会安排他与一位比他高上一头的洋女共同颁发最佳女主角奖,他也仍然微笑着上了台,不卑不亢地照顾着女伴,为她调整麦克,做翻译,开着玩笑,附耳将获奖者的名字念给她听。我由华盛顿坐汽车去布法罗,望住窗外飞过的几十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路途实在是很长很长,于是放映了两部电影,中国司机的收藏,一部是《卧虎藏龙》,一部是《霸王别姬》。想起曾经有朋友问我:“你觉得这个程蝶衣,是不是就是张国荣自己。”我笑:“那个痴迷劲儿是挺像。不过他要是能有张国荣一半的成熟强悍……别的不说,那段小楼早就是他的人了。”朋友若有所思:“嗯,好像《春光乍泄》里那个更像张国荣本人。”“拜托,哪点像?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都说不像的啦。”“那么你说,张国荣演过的角色,哪个最接近他自己。”“咦,为什么大家总是会从张国荣的角色联想到他本人,为什么没有人问周润发哪个角色最接近发哥自己啊?梁朝伟哪个角色最接近他自己啊?”这下子朋友也迷惑起来:“哎,是呢,为什么张国荣演的角色看起来都像他本人呢?”一篇对《春光乍泄》的美术指导张叔平的采访中提到:“张国荣在戏中占戏虽少,但已充分表现人物的个性。也许因为他太出色的演技,有些人甚至误以为现实的张国荣就像戏中人一样任性放荡。但张国荣自己则曾表示,需要花很多时间和心机去理解这个角色。”张叔平说:“Leslie是一个很有生活安排的人,一切都要整整齐齐,但他要演的何宝荣则是很任性的,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跟他本人完全不一样的。反而黎耀辉比较像他的本人:我要这样做那样做,我要赚钱,我要返香港,凡事都很有条理。他很难明白像何宝荣这样一个发癫的人是怎样的心态。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来演绎一下,这才是精彩的地方。”《电影双周刊》的记者问张国荣:“演戏方面还有没有心魔?”他的回答是:“我想没有。以前就有。我记得第一次找我拍《霸王别姬》的是罗启锐,我那时的反应是:‘不行!我怎么拍得呢?’当你是一个superstar时,要顾公众形象,一定拍不得。这就是演戏的心魔。但后来我真的拍了《霸王别姬》,之后还拍了《春光乍泄》,这两部电影我也敢拍,大家现时还会认为我有心魔吗?”他是没有心魔了。但是观众有,媒体有,评论界有。许多事情,他不再提,我们也不想多说。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我觉得我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要返香港。在离开之前,我决定再去瀑布一次。《春光再现》才是真正的“HappyTogether”。银幕上,王家卫说:“原先我安排的结尾是黎耀辉到了瀑布之后不见了,没人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后来我觉得,其实他应该回去的。”银幕下,片中出现了的几个人也都“回去”了:拉蒂西亚小姐回台湾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几个月后,看了《春光乍泄》的首映,心有所感,决定回到阿根廷;艾莉小姐受《春光乍泄》副导演之邀去做了场记,拍过《春光乍泄》之后,觉得自己对电影有一点兴趣,继续从事电影工作;有两位工作人员去了澳洲;王家卫导演,则悟出“电影缘于生活,却不是整个生活。以前我分不清,但从拍了春光后,我会尝试尽量去分清。”我们看到他和妻子孩子在一起快乐地玩闹着——他是《春光乍泄》里最快乐的人,他以这部不算理想却足够优秀的作品,以他颇有非议却无可置疑的才华,拿到了当届康城国际影展最佳导演奖。还有几个人,没有被提到。3月28日,终于抵达瀑布城。我茫然地回想一年前的3月28日张国荣在做些什么,没有,没有报道,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3月20日,和唐先生一起去金钟戏院看电影《钢琴家》。……我也看了这部电影,反复地看,揣想他在这样的日子里看这部电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是每一个人素来有每一个人欣赏的方式和角度,永远不是别人可以代入,就像有的朋友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许多电影都要看上许多遍,看情节看表演看导演看编剧看音乐看美术看服装看道具看背景看花絮……可是一部好的电影,由一群智慧的人们经过如此艰辛的努力创造出来的优秀作品,完美的光影声色,包罗万象的感触,丝丝缕缕的回味,无穷无尽的人生领悟……我只花十元二十元就可以尽情地享用,是多么幸运的事,我不想错过每一个感动的机会。我终于来到大瀑布。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认为,站在这瀑布下的应该是两个人。3月28日。已经是春天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周围仍是零度以下,漫天冰雪。轰鸣的水声中,我屏声静气地盯着汹涌的巨浪从远方奔腾而来,在刹那间飞跃而下,扑过六十余米的落差,激起冲天水雾,喷得人一头一脸。三三两两的飞鸟在浪花里盘旋。我努力想盯住某一朵浪花某一粒水珠,可是徒劳,所有的一切都朝着一个方向势不可挡地猛扑过去,永不回头。我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按下播放键,传出的歌声是听了一路的《Crossover》:张国荣《春光乍泄》。我知道这首歌与这部电影毫无关联,我知道这里是尼亚加拉瀑布而不是乌苏里亚灯塔,但是就让我努力一下吧,我是这样地希望将这声音中的一切不开心都留在这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天地一刹那,人生一刹那。所有的快乐悲伤,死生契阔,如这滔滔奔腾的瀑布,可以珍惜,不能挽留。就让一切都这样结束吧。不如我哋由头来过。第五十八世 《枪王》:高手出招,一剑无血《枪王》Double Tap导演:罗志良主演:张国荣、方中信首映:2000年5月27日《枪王》给予我的震惊,无以言表。我知道张国荣演技是好的,但是不知道已经好到这种程度;我也知道他一直对自己不满足一直在寻求突破,但是不知道可以突破到这种程度。看到报道说尔东升起先找他拍这部电影时,任由他选择正面的警察或是反面的枪手角色,我就猜定他会选择枪手,他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艺人,这样热切地刻意地要突破自己,而且扮演变态杀手是他十年就讲过的愿望,这回终于有机会实现了。果然。电影一开头就是他扮演的彭奕行(Rick)在改枪。他装部件,磨子弹,拿着枪瞄了又瞄。拍这部电影时他一直在被肠胃炎折腾着,上吐下泻,体型非常消瘦,但是整个人的气势沉稳,眼神淡定,并不显得憔悴,持枪的姿态更是凛然生威。这部电影的枪术指导是曾夺两届全港射击冠军的张民光,名副其实的“枪王”,在片中扮演警察Joe,在片外,肩负了教导全体演员开枪的责任。张民光说,张国荣、方中信及谷德昭开枪时都像模像样,但是张国荣尤其逼真,“哥哥非常有天分,悟性很高,不但形似,连神绪、感觉他都捉到,十足十真正枪手一样,真是专业。不过,我发觉其实哥哥绝对不喜欢暴力,他虽然学得好似,但他并不喜欢开枪,反而方中信同谷德昭就十分enjoy开枪。”夸张国荣悟性高的技术指导已经有好几个。这个人似乎是学什么像什么,连不喜欢的、从未接触过的、与他个人相距甚远的各种技巧都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当然这也和他下的苦功有关。看电影中他和警官苗志舜比赛那场,站在靶场的他,身形端凝,两手微微扬起,那是一种专业的美丽,与一般警匪片中潇洒、夸张的射击姿态全然不同。扮演警官苗志舜的演员方中信我不是很熟悉,只是曾经觉得怎么这么巧会与亦舒小说中的角色同名,后来才听说他是扮演《朝花夕拾》中的方中信时太爱那个角色,干脆以此作为艺名了。想来这个人也确实很适合方中信那个角色,整个人带有一种天生的敦厚、踏实和正义气息,在《枪王》中,与Rick的冷静、凶悍正成对比。接下来出现的另一个角色则令我忍不住微笑:就是先用Rick改过的枪打肉靶,又雇了Rick去杀人的大老板杨正祥,扮演者是方平,几十年前的当红小生,鲍起静版《白发魔女传》的男主角,第一任的卓一航,与第二任卓一航在片中胜利会师。这部电影里还有一张不为人注意的面孔是扮演心理医生的陈令智,混血美女,《浮世恋曲》的女主角,十年前夺得金马影后大奖,此后再无知名作品问世。两位女配角陈法蓉和黄卓玲都算不上是演技派,在这样一部阳刚电影中发挥的机会也少,表现只属平平,倒是在故事发展上两个女人与各自男人之间的深刻爱情和相互扶持令人感叹。Rick在片中是一个很明显的反面角色,但是一切行为都有不得已之处,看起来只觉同情,无法憎恨得起来。电影刚刚开始时,他还是一个正常的人,沉静,孤傲,对枪械的痴迷和对女友的深情都从不溢于言表,内向得有些自闭。对于女友荐来学枪的朋友,出手帮忙而毫不热情;目睹杨正祥用他改过的枪打肉靶时,明显受到刺激,却不动声色,只一句:“我改过的枪不见血。”与苗志舜的比赛中,受到站在自己背后的Joe的压逼而失手,神情郁郁,仍然一言不发。直到那一天在靶场,发疯的余警官四处射击,滥伤无辜,危及Rick的女友,他被迫打出致命一枪,体会到了杀人的快感,人生才就此改变。在看心理医生一场戏里,他无助地诉说着,在心理医生的安慰下强笑着,但是已经没有人能够帮得了他,他只有在女友面前道出自己的心里话:“我知道自己杀了人,但是我很开心。”女友惊恐地拥着他,而他的眼睛空茫地望向前方,嘴角竟带一丝释然的笑容。三年后的杀人现场,一片血腥。应该说Rick的犯罪现场做得是干净利落的,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唯一的鞋印,按照谷德昭扮演的技师的分析,是“长27厘米,犯人身高在178厘米左右,体重160磅”,这和张国荣本人相差甚远,与片中Rick的形象也不符,应该没办法按图索骥。警员四处调查时,在酒店里查问Rick——虽然只是一个背影的局部,但是一听声音就是他了——他的镇定也无懈可击。但是,具有悲剧意味的是,他这个已入魔道的杀手,竟把犯罪当成游戏,为体验用枪的快感,采用了万里挑一的精妙枪法杀人,一击一个DoubleTap——连开两枪的枪洞紧紧相连,形成一个“8”字,据说是最高难度的射击,会令敌人受伤的机会大大提高,连穿避弹衣都不能幸免——令苗志舜在看了枪痕之后断言:“五秒钟内能打出这十枪的人,全香港没有几个”,轻易地就把Rick捉到了疑犯队伍里接受盘查。从在警局接受审讯开始,张国荣的演技逐步发散出来,尤其是眼神的运用出神入化,将Rick由痴到狂的转变展示得淋漓尽致。审讯过程中,Joe又坐到了Rick的背后,还一个劲儿地逼近他,试图让他再一次感受“高手在背后的压力”。然而Rick这一回镇静如峘,将椅子前移些许,猛地退后,鼻子对鼻子地向Joe笑道:“这样够贴吧。”Joe恼羞成怒,暴跳大骂,Rick充耳不闻,只是对面前的警官淡淡说:“照片不够新,帮不到你。”是的,整个局面都由他控制,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由自主地变成了束手无策的小毛头。警局的走廊里,无法抓住犯罪证据的警察猛力殴打Rick——我要说,他妈的,是真的狠狠撞了张国荣的头——又篡改了物证的数据,拘禁了Rick那无辜的女友。在警察的殴打下仍然冷静的Rick,看到女友被拘时情绪变得激动,只见他的眼睛望向警察的佩枪,眼珠在强光下几乎透明,神色险狠,手指颤动,充满了杀机,空气中只余咝咝如毒蛇吐信一般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