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酒吧门外,也笼罩着一片温暖的色调。黎耀辉一反常态,笑容满面地接待客人,对旁边竞争对手的推搡毫不介意,对喧闹的台湾游客充满耐心。送走客人,黎耀辉看表。他现在是有家可归的人了。十八其实,王家卫的电影往往没有什么情节和逻辑可言,只是在讲述一种情绪,一种氛围,《春光乍泄》算是故事性比较强的一部,也同样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剧情好讲,例如现在这一段,足足五分多钟的戏都发生在黎耀辉的小窝里,场景单一,对白精短,无高潮无起伏,拍摄上也毫无花巧,全靠两位主角的细腻演绎,让我们在黎耀辉的臭脸与何宝荣的无赖背后,看到内心里暗涌的幸福与情爱。厨房里,黎耀辉手势熟练地做紫菜蛋花汤。捧着一碗滚汤回房间,烫得几乎跳起来,咝咝地吐着气,将手指放在耳边镇凉。何宝荣还在呼呼大睡。“何宝荣,吃饭啦。吃饭啦。起身。”小心地,轻柔地,将他抱下床来。黎耀辉喂何宝荣吃饭。何宝荣倚在桌上发着嗲:“给块鸡吃吃啊。”菜式不仅是蛋花汤哪。黎耀辉贤惠地喂一块在他口中,自己忙里偷闲地吃。何宝荣一边嚼着,一边偷偷望着黎耀辉笑。黎耀辉为何宝荣擦身。他为何宝荣换了新衣服,自己身上穿着何宝荣穿来的内裤。何宝荣继续发着嗲:“……你的床很多虱子的啦……晴天时晒晒床单嘛,咬死人啦……喂喂,痛啊……抬得那么高……”黎耀辉收拾被褥,喷杀虫剂。何宝荣边看电视边指挥:“也喷喷那边啊,自己睡的那边也喷喷啊。”黎耀辉一一照办。黎耀辉蒙头大睡。应该是深夜了——黎耀辉家中的镜头几乎一直都是人造光源,时间模糊,晨昏暧昧。何宝荣找烟不到,碰醒他:“没烟啦。”“柜里面有的。”何宝荣不高兴地将空盒一丢:“抽光啦。”“下楼给你买啊。”“算啦。睡吧。”爬回床头寻烟蒂吸。黎耀辉下楼买烟。果然是深夜。而且是寒冷的深夜。何宝荣快活地吸着新烟。他的自信心是越来越足了。新一轮进攻发起了。“喂,你为什么有床不睡哪?”“我钟意啊。”“你觉不觉得两个人睡一个沙发好挤的?”“不觉。很舒服啊。”……“哎呀!干嘛咬我?”“我饿啊。”“你真要睡沙发?”“怎么?”“那我就睡床了!”“别多话,睡觉啊。”“要不就你睡床我睡沙发!”“怎么那么八婆啊。”“OK,我睡床。”不知道是多大的毅力和决心,创伤和畏惧,才能使黎耀辉在何宝荣如此娇痴的拥抱中爬起来换到床上去独自睡。何宝荣随即挤过来,以一个极尽诱惑的姿态伏在黎耀辉身上,整张脸埋在他胸前,又揉又擦。黎耀辉挣扎,何宝荣嗔怪起来:“不是这么没人情味吧!”黎耀辉勉力支撑:“床太小了……”何宝荣拱到他身上去:“怎么小,我睡你上面就不小,这样子一起睡,睡啦,睡啦。”黎耀辉出力挣扎:“你又要睡床啦?”何宝荣的脸逼在黎耀辉脸前:“你莫要这样子对我。”黎耀辉拼命将他拨到一边去。何宝荣可怜巴巴地伏在他身后,下巴抵在他肩上:“那就这样子啦,好不好?”黎耀辉仍然要下床:“好啦,你睡。”何宝荣抱住他:“别动,别动,睡觉。”“你莫搞我啊。”“搞你?你莫搞我啊。”何宝荣望着他笑,忍不住扑上去吻他:“嘴一下,睡觉!”黎耀辉慌张地躲开。何宝荣的手搭在黎耀辉身上。黎耀辉挥手掀开。又搭上来。又掀开。片刻的停顿,缓慢地搭上来:“别搞我手啊。痛啊。”黎耀辉不再挣扎。十九哐。起了床的何宝荣推开桌子,把沙发和床并在一起。他兴致勃勃地,希望将他与他的关系更进一步。瞧他嗨啊嗨啊地用着力,手伤也忘了,工程完成后,欢呼一声,将身一纵,窜在床上,长吁一口气。黎耀辉夹着外卖进门。一怔。何宝荣兴奋邀功:“觉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啊?”哐。黎耀辉将沙发推回原处。“我真的警告你,你不要再搞花样。”他的伤还未愈。何宝荣无辜地扁着嘴,接过那盏换了位置的梦之灯。二十凌晨大桥上。何宝荣拉着黎耀辉“晨练”,叫喊声响彻桥面:“什么受不了,走啊,整天困在屋里不成啊!……怎么冷?走啊!……”……“还真的很冷啊!好了回去回去!”相信没人会责怪黎耀辉又开口骂人……这就是何宝荣,那个幼稚任性的何宝荣,经常会心血来潮地追寻新鲜的东西,到手之后发现不合意,立即丢弃重来,不问情由,不问后果,不问代价。二十一“喂,黎耀辉,你怎么样啊。”“好辛苦……”“哇,真的很烫啊。”“当然烫……都是你耍我,天寒地冻去晨运……”“不知道你这么弱啊,走两步就病。”何宝荣抱着黎耀辉,轻轻地拍他。黎耀辉享受了两秒钟的幸福。“怎么样,还可以起身吗?”“起身干嘛?”“煮饭哪。”黎耀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喂,我好肚饿啊,两天没吃东西啦,饿死了啊。”何宝荣将头拱在黎耀辉怀里扭动着。“是不是人啊你问问你自己!!!要病人起床煮饭给你吃???”切换,厨房,黎耀辉耷拉着面孔,裹着毯子煮饭。熟练地单手打蛋,将蛋壳准确掷入垃圾桶。二十二跑马场。何宝荣穿起他的橘黄色皮装出街了,在看台上狂热叫嚷,黎耀辉显然只是陪着他来的,无聊地坐在后面吸烟。何宝荣兑奖归来,楼角一个俊男,对他摆出引诱的姿势,何宝荣回头望着,仍然不顾而去,他这回是真的想由头来过了,他知道那一边,又冷又倦的黎耀辉正在喝着咖啡等他。二十三与何宝荣的肆意缠绵不同,黎耀辉没有对何宝荣说过任何温情的话,他对何宝荣的感情,完全通过行动来表达,他全心全意地做着何宝荣要他的任何事,甚至包括跳探戈这样的高难任务。夜夜笙歌的何宝荣跳起舞来的姿态有一种专业之美,头颈的俯仰都中规中矩,大剌剌地教训着初学乍练的黎耀辉:“总是忘掉这一步!自己练练先啦!”黎耀辉笨拙而勤奋地练着,练着,拉着何宝荣反复教他:“一……二……三……”两人身体紧贴,旋转之间,渐渐地,眼神也胶着在一起。浪漫的舞曲飘荡。一天又一天。室外,天空阴冷,街道破败;室内,狭逼的小厨房里,风情旖旎,春光乍泄,模糊的光线下,梦境一般的迷离。黎耀辉终于露出了唯一一次开心的笑,终于除去面具,丢掉所有的忌惮与防范,融入了何宝荣的怀抱。何宝荣仍然在踏着舞步,但是这舞蹈已经不能叫探戈了,探戈不可以有这样妩媚的笑容,不可以有这样柔若无骨的姿态,不可以有这样剥离不开的缠绵,但是,谁在乎呢,是不是探戈,有什么重要呢,时间,空间,过去,将来,全都无重要,这一刻,只有两个相爱的人,幸福的人,在世界尽头的冰天雪地里,相濡以沫,情欲交融。相信所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会记得这一刻。我更是深深记得。这一刻由身体至心灵的起舞,几乎冲垮了我多年以来对爱情,对美,对幸福,对男人,对女人的所有定义。二十四黎耀辉坐在酒吧门口喝酒。让我们记住他的位置与姿态。他看着出租车驶过来停下,一个鬼佬拉出俊秀的少年拥抱着走进酒吧。黎耀辉侧头凝神。他记得这个鬼佬。选一只大一点的酒瓶。走进去。哐啷。惨叫。29路电车。黎耀辉走下来,虽然痛殴了心中那条刺,但是丢了工作,前途未卜,神情有些茫然。何宝荣飞跑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来迎接他下班,爱人为自己报仇的故事使他心花怒放,笑得整张脸都快溶化了:“这么巧啊。……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啊,打电话到你旧公司,说你不做了。……喂,你把他狠狠揍了?……讲呀,你不讲我睡不着觉的……我睡不着觉你也睡不着觉啊大哥……”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用手臂,用身体一下一下轻撞黎耀辉。夜色中,两人说着笑着闹着斗着磕碰着远去。二十五“单听声音就知道这里是一个厨房……”单听声音就知道噩梦降临了。每次见到小张出现,我的心里都哐当一声,由面色到情绪统统一沉。我不是厌憎小张这个人,也不是厌憎他那口糯糯的台湾腔国语,只是每次看到这里都是一片绝望,知道黎耀辉和何宝荣苦心经营出来的好日子即将到头了。黎耀辉换工了,在厨房里工作,给何宝荣打电话,商量晚上吃什么。这段日子是他俩最和谐最开心的日子,不用小张讲,我们也能听出来他的语气很愉快,与从前跟何宝荣对话的那种语气不同了。同事们约他打牌,拒绝。他开始看地图,研究去瀑布的路线。“同谁一起去啊?”“同朋友。”梦想已经复苏。下工以后黎耀辉没有马上走,煮了饺子带回去。小张也沾了光。黎耀辉离开之后小张仍然在望向他的方向。这个小张打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偷窥的姿态。不仅耳朵,而且眼睛。黎耀辉在忙碌中接电话的时候,背后的小张一边干活一边转着头看他,想必他和我们都听到了何宝荣在缠着黎耀辉看电影,甚至要他请假马上去。灶上有人在喊黎耀辉拿鸡蛋,黎耀辉将听筒放在一边匆匆离开,小张立即跑过来接电话:“喂?……”黎耀辉蓦然出现。瞪着他。小张尴尬:“找你。”黎耀辉接过电话:“喂……是同事啦。回来跟你讲。再见。”黎耀辉继续工作。心事重重。恼恨地瞪着小张的背影。二十六太辛苦才得到的幸福,太在意,太怕失去,黎耀辉一回家就检查什物,打开抽屉细细地看,想知道何宝荣有没有起疑心。这种情境下,是越看越是可疑,他一把掀起何宝荣:“你抄我东西干嘛?”何宝荣正在心无挂碍地熟睡,骤遭此变,奋力争辩,黎耀辉暴怒:“你再抄你就滚!”何宝荣很知道如何才能占上风:“啊,是你说的啊,来!替我着裤!着鞋!我现在滚!来啊!”黎耀辉又软下来:“你滚了睡街上?!”“我宁愿睡街上啊!你莫要心疼!”门摔响,黎耀辉出去了。何宝荣用力踹着毯子,又狠狠拉上毯子盖起来,蹬着腿,翻着身,甩着头,忿忿地趴在枕上,委屈之状,无以言表。何宝荣疯狂抄东西。不仅是抄抽屉,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抄出来了,狠狠地,肆无忌惮地,丢得乱七八糟,根本无法恢复原位。他并不打算瞒着黎耀辉。他显然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他只是报复,另外,主要是,对黎耀辉的疑心起了疑心。何宝荣盘问黎耀辉。黎耀辉拒绝回答:“你管我干嘛?你没跟人睡过?”何宝荣笑出声来,带点难为情,将头向黎耀辉的肩上靠。黎耀辉走开。何宝荣踮着腿,转着念头,望着黎耀辉的背影:“好啊,那以后,你莫问我,我莫问你。”也走开去。二十七夜。何宝荣的心事放不下,蒙被打坐,盯着对面的沙发看。显然黎耀辉在睡觉。何宝荣悄悄摸下床,还未来得及动作,一直在防备着的黎耀辉像弹簧一样掀被跳起来,戟指相向:“你莫再来啊,揍你啊!过去睡!”何宝荣手忙脚乱地退出画外:“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有没有搞错,这么火大……”黎耀辉蒙上头继续睡,画外的何宝荣继续聒噪,听得出是一边上床盖被子一边说话的声音:“……明明心中有事啊,不讲给我听啊,有没有搞错……”黎耀辉忍无可忍,跳过去揪起他:“你爱问问题嘛,想知道我的事嘛,我想知你跟多少人睡过?!”何宝荣放起赖来:“我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只怕到你明早上工了我还在讲……我不钟意讲嘛……”黎耀辉连骂带打:“滚!”何宝荣故伎重演:“打到我瘀了,明知我双手都残废掉还打到我……”这一回黎耀辉不吃这套,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喘着气回到床上坐下,黎耀辉毕竟有些不忍,喃喃道:“冻死你……”二十八何宝荣的心事越发地重了。两个人中间的平衡不见了,他慌乱地,就是要追问到底,尽管明知道最后的答案可能会很难听。黎耀辉觉得他没资格这么追问,但是何宝荣自己知道,他无论怎么出去泡,根在黎耀辉这里;而黎耀辉如果也出去泡,他就抓不住他了。“几次啊?你同他do了几次?”他不愿意提那个字眼。“好多次啊,满意没啊?”黎耀辉回答。何宝荣绝望地继续追问:“还有跟谁呀?楼下看更有没有啊?”黎耀辉正视着他:“我不是你啊。”何宝荣怔住了。他俩永远知道对方的死穴在哪里。最终也没得到他要的答复。黎耀辉走了。他在后面喊:“喂……”,没有回头。长长的走廊里,黎耀辉距他越来越远。二十九阳光暴晒的天台上,黎耀辉劳作着。何宝荣为他浇一瓶水在脊背上,伏下来,贴上去,抱着,吻着,蹭着……黎耀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很希望这一刻长久……然而何宝荣忽然走开了,他心浮气躁,望着楼下三三两两的人群,望着头上,湛蓝的天。一旁,黎耀辉回头,默默地望着他。两个人都很失落。心里都空着一块,一大块,不知道如何能填补。三十厨房里,黎耀辉百忙之中打电话回家,查问何宝荣在不在。小张竖着一只大耳朵听着。黎耀辉乘车回家。担心地看看表。打开门,家中无人。黎耀辉的面孔一阵模糊。无力地坐下。打开衣柜、钱盒检查检查,看看何宝荣能去到多远。何宝荣开门的时候,房间里只开着那盏瀑布灯,灯前伏着黎耀辉。失而复得,如获至宝。黎耀辉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去哪儿了?”“买烟啊。”“买烟穿得这么靓?”“出街嘛,穿靓一点喽。”三十一叫你买烟。叫你穿靓衫出街。哗啦,满桌子都是烟。“买这么多烟干嘛?”“路过就买喽。省得你半夜出去买烟。”何宝荣怎会不知他的用意?这种束缚、防范、讥刺使他立即爆发,将黎耀辉码好的烟狠狠扫落在地,气得胸膛起伏。床上掉了一盒,顺手扫落,侧过身坐着,手边又有一盒,再次用力扫落,飞出老远老远。台灯紧贴着他的脸,冰冷惨白。黎耀辉一盒一盒默默地捡。三十二黎耀辉很不放心地,很不放心地,上工去。回到家,何宝荣又不在。这一回是去买消夜。黎耀辉继续盘问,何宝荣继续不耐烦,也不要缠着黎耀辉一起睡了:“你要睡床?你睡床我就睡沙发!”黎耀辉的回答更狠:“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今晚回不回来睡。”两人各怀心事,将消夜掷来掷去。三十三黎耀辉和同事们在小巷里踢球。脾气暴躁,心不在焉,险些打起架来。何宝荣在家里等着,等着,无聊地等着。终于又翻出了那件橘黄色的靓衫,在镜前整装,亮出久违了的何宝荣式的招牌笑容。黎耀辉开始和同事们搓麻将。小张在门上的圆窗里窥视着。“有些话我没有讲给何宝荣听。其实我不希望他太快复原。他受伤那阵,是我同他最开心的日子。”黎耀辉轻轻地为何宝荣盖上被子。蹲下来凝视着他。何宝荣熟睡中的面孔像婴孩一样纯净。黎耀辉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过他的睫毛。我们悲哀地发现,这两个人至为深情的一瞬,永远在对方看不见的一刻。能够看见这一刻的我们,又仿佛是漂浮在他们周围的灵魂,口不能言,无能为力,空自看着这两个人互相眷恋着又互相折磨着,看着彩色的画面再一次转成黑白,看着他们的开心日子渐渐地渐渐地,一去不复返。三十四黎耀辉做了一托盘的饭菜,端上楼来。这回他没人可喂了,何宝荣手伤已经痊愈,背对着他,用力地穿衣服,狠狠问他:“你把我的护照放到哪里去了?”“我没拿过。”“没拿?没拿我怎么会找不到?”“我怎么知啊。”镜头越切越快,“你把护照还给我。”“你拿护照干什么?”“你管得着我?”停顿,图穷,匕现。“我不会还给你的。”黎耀辉笑着看他。何宝荣摔门而去。黎耀辉机械地将筷子上的饭送进嘴里。三十五何宝荣将家里抄得天翻地覆。“你赶快拿出来啊!”“你要我讲多少次啊,我不会还给你的。”黎耀辉扭动着,露出一个妖媚的笑容。何宝荣暴喝,扑上去揍他,黎耀辉并不还手:“打啊!打!打!打!”何宝荣盯着他,满眼都是痛苦和绝望,嘶声大骂一句:“挑!”拾起衣服奔出门外。黎耀辉倒在地上,长时间地僵坐着。这样地努力,这样地挣扎,这样地费尽心机,终于还是失去了。三十六黎耀辉伏在船头,望着暗浊的河流。水波荡漾,船只飘摇,不知道何去何从。三十七黎耀辉没有再去打麻将,小张约他喝酒。黎耀辉酩酊大醉,小张送他回家,为他盖上被子。那是何宝荣的被子。小张离去良久,黎耀辉缓缓回头,望着空了的沙发。“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就好像一个人,很不开心,装着很开心,可是声音就装不了。仔细一听就知道了。……就像你的声音,现在就很不开心。……”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与人交流过的黎耀辉,在小张主动的接近下得到了释放,小张的窥视或者说是关心,缓解了他积压已久的阴郁,黎耀辉有了些微的笑容。两人一起与同事踢球。一起在厨房里闲聊。一起在酒吧里喝酒。“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夏天过得好快……”喧闹的人群之外,黎耀辉依然抱着他的心事,人群的运动是慢镜头,而他不是,游离在画面之外,音乐响起,那是他第一次重逢何宝荣时的旋律。黎耀辉和小张在酒吧里对饮,小张要走了。“去一个叫乌苏里亚的地方,听说是世界尽头啊。”黎耀辉的眼睛一直看着杯子:“听说那里有一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把不开心的事情留在那里。”小张掏出录音机来:“……不开心的事也可以讲嘛,我帮你留在世界的尽头啊。”黎耀辉强笑:“我没有不开心的。”“那就讲开心啊。好啦好啦,你自己讲,我去玩。”黎耀辉把玩着录音机,笑容逐渐地转为悲哀,将录音机贴到嘴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强忍着眼泪,拿下录音机,努力镇定着,终于又忍不住,掩住了脸,痛哭失声。三十八卫生间里,黎耀辉又在呕吐。这一回他不要小张再送他上去。“那我走啦?希望有机会可以再见到你。”握手。“你闭下眼睛。”“干嘛?”“闭眼先。”……“你知不知你像一个人啊。”“谁啊?”“盲侠。”盲侠是谁?王家卫电影中有过这个人物,是沙漠中一个孤独的剑客,终生在追寻与逃避中挣扎。那个也可以说是黎耀辉本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王家卫电影中的三个张国荣,性格迥异;三个张学友,也各各不同,惟独六个梁朝伟,竟然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几乎像是同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我更相信黎耀辉心里想的是何宝荣,那个只有在闭上眼睛熟睡的时候才真正属于他的人。“哈,开玩笑!”小张捶了黎耀辉一下。黎耀辉替他正正帽子:“玩得开心点啊。”忽然,画面变成了慢镜,一瞬间的恍惚中,黎耀辉和小张紧紧拥抱。一点淡淡的暧昧泛在这个恍惚的镜头之中。三十九大球场。博卡青年队与河床队的比赛。黎耀辉昏昏欲睡。五月广场,灯火依旧,繁华依旧,时光仿佛也依旧,但是一切都已不再重来。孤独的黎耀辉这回连身体也释放了,他游荡在街头巷尾,与不同的男人聚在一起。何宝荣也在继续放浪。“以前我不喜欢去公厕等人,因为觉得脏。近来有时也去一下,因为贪图方便。我没想到会撞到何宝荣。之后我就没再去过。”何宝荣从公厕离开,黎耀辉躲在另一个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黎耀辉试探地碰了一个男人的包,注视他的反应。“我一直以为我跟何宝荣不同。其实原来寂寞的时候,个个都一样。”电影院里,黎耀辉引诱一个金发男人成功。四十黎耀辉在电话亭前徘徊再徘徊。“在离开香港之前,我带走公司一笔钱。工作是老爸介绍的,老板是他的好朋友。来到阿根廷以来我不停地工作,好想有一日把这笔钱还给人家,也很想同我老爸讲声对不起。”电话通了。但是他的老爸显然一点都不想听见他的声音。黎耀辉的家里,窗户开着。这几扇门和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两人的内心世界,心灵封闭的时候,门窗都是关着的;窗户向外开着的时候,他和他也都有明显的对外交流的欲望。黎耀辉在给老爸写贺卡。“我不知道他收到信之后会怎样想,但是我同他讲,希望他给我机会由头来过。”四十一“因为想挣多些钱,我换到屠房做事。除了人工高之外,时间也适合我。夜晚开工白天睡觉。我开始回到香港的时间了。……有些事是会不断循环的,不久何宝荣又打电话来,要我还他的护照。其实我并不是不想还给他,我只是不想同他见面。因为我好怕再听到他的口头禅。”何宝荣来到黎耀辉的家门口敲门。蒙头睡觉的黎耀辉起身开门,空荡荡的走廊,不见人影。是幻觉。黎耀辉的潜意识里,并不是不想同他见面。黎耀辉痛苦地蒙着脸:“最近我又开始睡不着觉……看电视我才发现,原来香港和阿根廷在地球的两边,不知道现在香港怎么样……”迷乱中想象的香港,他的家,在地球的另一边,大头朝下。“我开始不愿意留在家里,假日也会回到屠房作业。我承认何宝荣那句话很有杀伤力。我只是不想再继续。”黎耀辉用水龙冲洗地上的鲜血。那些鲜血就像不愿消退的记忆,不愿痊愈的疤痕,一遍一遍地被冲开,一遍一遍顽强地聚拢来。黎耀辉倚在墙边,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仍是混沌一团的血迹。身边伴随的,仍是第一次重逢何宝荣的音乐。四十二房东接电话:“阿辉已经搬走了!”何宝荣僵住,失魂落魄地挂上电话。何宝荣的护照留在了家中桌上。黎耀辉已经下了决心要“由头开始”,启程独自前往瀑布。茫茫大路。车里只有黎耀辉一个人,但是何宝荣的旋律一直萦绕着他。四十三何宝荣颓唐地斜倚在黎耀辉工作过的酒吧里。他接受了一个鬼佬的求舞,与他滑进舞池。他抱着鬼佬,头抵在鬼佬的身上,揉动,揉动……眼睛一直是闭着的……镜头旋转,看似倾情的姿态之下,告诉我们他真正的幻想,是在那破败的小屋里,抱着他心爱的人,轻轻摇荡……何宝荣坐在酒吧门外,黎耀辉曾经坐过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姿态,良久。想要起身,无力,滑落,倒在街头。深夜,黎耀辉的家,如今已经被何宝荣租下。他买来大堆的烟码在床头、柜里;擦地板,到处都擦得发亮;丢开抹布,黯然坐在角落,随手抚摸光洁的地板。他以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在等那个人回来。开门瞧瞧外面,无人,失望地靠在门边,闭紧了双眼。将那盏瀑布灯修好,转起来,聚精会神地看。忽然他发现了新的东西,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那瀑布边上,并肩站着两个人。《Finale》的旋律悠然响起,那是他与他共舞的音乐,那是他最幸福的回忆,镜头摇动着逼向紧闭的门,一如进到他紧闭的心灵里,他抱着黎耀辉的毛毯,将头深深埋在里面,痛哭失声,伏倒在沙发上,瘦弱的肩头不停颤动……万里之外,飞流直下,黎耀辉独自站在瀑布的水幕之中,不知是雾水还是泪水,在他脸上纵横滑落。“我终于来到大瀑布。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认为,站在这瀑布下的应该是两个人。”瀑布奔腾。与他和何宝荣当初的梦想完全一样。四十四1997年1月。乌苏里亚。浪迹天涯的小张也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站在了世界最南端的灯塔上。“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虽然我跟他们的距离很远,但那分钟我跟他们的感觉是很近的。我答应过阿辉把他的不开心留在这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讲过什么,可能是录音机坏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下很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哭。”涛声和风声中,镜头围绕着小张飞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四十五1997年2月20日。黎耀辉回香港,转机台湾,在台北的旅馆里看新闻。王家卫的电影喜欢用时事新闻强调回忆的真实感和历史感,这一回的新闻播报的是邓小平逝世的消息,更加强调了1997年这段特殊的岁月。整部电影,一切都是这样的变幻不定,人是漂泊的,时空是错乱的,台北的夜市开在辽宁街,小张惦记辽宁街夜市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清晨,黎耀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幻想着地球另一侧的香港,香港的时间正是他晨昏颠倒工作的时间……黎耀辉来到辽宁街夜市寻找小张的家人。喧闹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夜市里,他发现了小张的照片,那是小张在乌苏里亚灯塔上的照片,黎耀辉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经真的遗弃在世界尽头了。他借口打电话,取走了那张照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开心地在外面走来走去,因为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回去。我不知道再见到父亲会怎样,到时候再说啦。……临走时我拿了他一张相,因为不知道几时才能再见到他。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想见的话,起码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四十六欢快的音乐《HappyTogether》,台北的街道车如流水,黎耀辉轻松地笑了,列车直驶入站。四十七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我,茫然地坐在电影院里,望着大红银幕上哗哗上卷的演职员表。我知道我并没有完全看懂,我只是知道小张和黎耀辉终于都破解了心魔,寻到了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想我知道这部电影要告诉我们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何宝荣该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或者说是这电影如此残忍地抛弃了他,让这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人,如此腐烂在异乡。我惊异地看着银幕上忽然出现的“助理摄影:黎耀辉,何宝荣”,在这个无法真正“HappyTogether”的结局,这两个名字竟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聚在一起。我愿意相信,这是对这个无常人间的最后安慰。第五十一世 《九星报喜》张国荣的独角戏 第五十二世 《安娜玛德莲娜》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第五十三世 《红色恋人》激情燃烧的岁月《红色恋人》A Time To Remember导演:叶大鹰主演:张国荣梅婷首映:1999年1月18日一个惊心动魄的炎夏从来没有关于哪个夏天的记忆,如同1998年这样鲜明而清晰。仿佛是一台老式的闪光灯在头上突然爆出炫目的光芒,一瞬间,铺天盖地,整个世界都遍布着关于《红色恋人》这部影片的消息。那时候,即使是对电影不太感兴趣的人,也都知道有那么一部香港明星扮演共产党员的革命爱情片正在拍摄中,纵然《泰坦尼克号》正在影院里华丽地沉没,消费着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泪和感动,《红色恋人》仍然吸引着大家的眼球,并引发一波一波关于香港演员、美国编剧和革命后人导演的讨论。那时候,网络正在逐渐普及,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通过网络来进行交流,当然也包括来自各个国家、各个地区、操各种不同语言的张国荣影迷。未经受过大陆革命片一贯模式洗礼的外国和港台影迷们,对靳这个角色充满期盼,认为他首次扮演这样一个有政治立场、又充满儿女情长的大陆共产党,新鲜又有挑战性;而从小无数次在屏幕上见识过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从身体到感情全部奉献给祖国和人民的英雄共产党员形象的我们,则不能不多了一层隐忧:从小在香港生长、接受英国教育的他,能把握好共产党员的感觉和定位吗?虽然他已经从影二十年,在那个时候,我们竟然找不出任何一个以往的角色形象可以做参考。宋子杰?太稚嫩了吧。许文强?太酷了吧。宋丹平?太文艺了吧。程蝶衣?太偏执了吧。十二少?他……他懂什么叫政治吗?!何宝荣?你你你,再开玩笑我跟你急啊。……何况我们心目中的共产党员,哪个不是浓眉大眼,国字脸,身穿简朴的土布黄衣服,脚下蹬一双布鞋?把这身行头往他身上一套,怎么感觉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那时候,内地的报道热火朝天,港台和国外的反应难免慢着半拍儿,便由大陆影迷不时第一时间将新闻报道搬上网络去分享。一张定妆照,也足以令大家惊喜和讨论半天。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靳”的模样,是在《大众电影》的封二彩页。他穿着虽残旧却很整洁的棉袍,围一条长围巾,半跪在雨地里聆听女主角隆起的腹部。就只这一眼,我便已经打心眼儿里接受了这个角色。这个人和香港明星张国荣搭不上半点儿关系,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挂在额上,他那布满了胡碴的沧桑面容上写满了忧患与怜惜,完全是一个有着丰富情怀和执着信念的旧时代文人。我们老一辈的革命家,其实有很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不错的家世,为了心中的理想和信念而放弃了安定的生活,投身到革命洪流中,成为新中国的开创者和领导者。谁说共产党员就一定是浓眉大眼,国字脸,身穿简朴的土布黄衣服,脚下蹬一双布鞋?那时候,似乎整个夏天的平均温度都因这部电影而有所升高,我就在这样的炎夏里穿街过巷,去享受关于这部电影的每一点报道。在报摊上翻开杂志——呀!是他的头像,配以密密麻麻的对《红色恋人》的采访和报道;在书店里看到广告——呀!《疯狂英语》出了《红色恋人》的原声磁带,听说这部电影是百分之八十的英文对白;在影院门口望见海报——呀!足有三四层楼高的宣传画,张国荣一张侧脸占去了三分之二,需仰视才见……即使是回到家里打开电视,也时不时可以看到中央六套电影频道滚动播出的预告片。那是中央台第一次播放电影的预告片吧?我仍然记得,素袍长巾的靳提着皮箱从烈火滚滚的废墟中走出来;我记得他站在火车头上给学生做演说,坚定的眼神,自信的神情;我记得他发病疯狂,抽搐着倒地;记得在大雨中,他与爱人的诀别……“如果我不能骄傲地活着,那么我选择死亡。”8月28日,《红色恋人》在全国范围内首映,将这股燃烧了整个夏天的红色浪潮推向了顶点。为配合影片在国内的宣传造势,一向极少参与影片宣传的张国荣也来到大陆,奔走于各个城市出席各种采访和首映典礼,也登上中央电视台参加了访谈节目。就好像《红色恋人》塑造了一个与大家心目中大相径庭的共产党形象一样,张国荣的数次露面也完全地推翻了他因《霸王别姬》等影片而给大陆人留下的柔美孱弱的印象:动作虎虎生风、性格爽快大气,接受采访时更加妙语如珠,使采访记者们如获至宝,也令很多以前从未有机会和他接触的大陆媒体好评如潮。还记得在北京的首映式上,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媒体瞩目的焦点,所有的人都赶着向他提问。他说:“大家不要总问我,我们剧组里的人都很出色,你们应该多问他们。”他介绍扮演他女儿的叶丹丹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小丹丹看来是准备过,但是朗诵得还是不流利,许多人都笑了,他不笑,一直看着她,用充满鼓励的眼神。估计下一个问题该提问梅婷了,他悄悄将手中话筒递给身边的梅婷,并主动替梅婷抱过她的花束,示意梅婷准备回答。抽奖抢答的时候,主持人问一个观众叶大鹰导过的三部电影是什么,观众说了两部之后卡壳,眼看着冷场,他站出来说:“我做个动作提示你一下好不好?”然后夸张地吸气,呼气……观众想起来了:“是《大喘气》!”记者采访他,问他叶大鹰为什么找到他去演共产党员的,他笑:“正好我当时闲着。”记者说:“大家都说这部电影演得真好。”他说:“那我要祝贺叶导演。”……我所居住的是一个中小型城市,因此也就没有什么首映式举行,但是仍然有一件事值得期待,那就是市内一家电影院引进了东北地区第一家杜比环绕立体声音响,从而使我有幸能够令我的耳朵和我的眼睛一起享受一场视听盛宴。即使当时我的心潮完全被剧情所激荡,但是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记得靳与秋秋的离别场面中,大雨就仿佛在我周围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仿佛是一个在雨中无处可去的幽灵,默默地看着他与她,就此生离死别。那一天的电影院全部爆满——那是只有在看《泰坦尼克号》时才得以一见的盛况。观众们都很接受张国荣的共产党领导者形象,甚至在靳给群众们做演讲的时候,报以掌声和喝彩。屏幕外的我,望着他站在火车头上镇定自如,话语幽默而又那样富有煽动性,也不禁想到,不知在那久远的革命历史中,有多少年轻人,是为这样富有个人魅力和事业激情的领导者所折服,从而追随着他们所追随的信仰,走上这条革命的道路呢?靳的革命工作,在片中并没有大量体现,毕竟他是一名重病的患者,他的主要任务是疗养而不是工作;但他仍然在家里铺上满地的地图,关心着革命的进展,仍然巧妙地利用美国大夫佩恩的笔,在外国的报纸上为红军作出正面的宣传。无论是在敌人面前,还是在病魔面前,都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不能骄傲地活着,那么我选择死亡!”就像秋秋爱上靳是顺理成章一样,佩恩也深深地爱上秋秋这位神秘而美丽的中国姑娘。她是如此温婉,如此多情,从事着如此危险的工作,却又如此地心甘情愿而又毫无畏惧。平心而论,佩恩是一个很可爱的美国小伙子,但你和我都如此明白,靳是不同的,他已经与革命融为一体,成为秋秋的信仰和力量,这种感情甚至超越了爱与革命友谊,是发肤都恨不得能为之燃烧的一种虔诚。所以当我们看着佩恩跪倒在雨地里,先是被迫,后是委屈地对秋秋大喊出“我爱你!”也只能为他发出一声叹息。而他面前的靳,眼神明澄而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对着那背叛了革命的叛徒,只是沉声一句:“你不敢开枪。”那种嘲讽和凛然的正气,让秋秋的眼里,观众的眼里,都发出了崇拜和敬仰的光彩。秋秋对靳的感情,并不是一己私爱,骨子里,她是一个合格的革命者。与爱人长相厮守这种平庸的想法并不是她的最终理想,与爱人共同为了革命的胜利而携手前进,才是她希望做到的事情。因此她不惜亲手枪杀了希望能以她来钓出靳这条“大鱼”的亲生父亲,而以怀孕之体身陷囹圄。而被保护的靳,自知生命垂危,即使秋秋仅仅是他的战友,一个年轻、有前途、彻底地忠于革命的战友,也是否要比自己有价值得多?何况从秋秋留给他的信里,他已经明白了一直以来秋秋是怎样深爱着他,怎样承受着被他错认为亡妻的无奈与痛苦……靳做了他最后能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以自己一条随时可能会走到终点的生命,换回秋秋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大雨中的见面,是那个炎热的夏季里唯一令人感到潮湿而阴冷的回忆。屏幕外的我们都已经明白他们对彼此的爱已经超越了生命,而他们,也都明白此一别就此生死两隔。但再多的不舍,再撕心裂肺的叫喊,终究是不能令那最后的拥抱延长多一刻。那样的雨天,那样的离别,比死更冷,佩恩在狱中见到的秋秋,眼神已经完全空洞。感谢叶大鹰导演,仁慈地舍弃了那些原来打算拍摄的老虎凳、辣椒水等对靳严刑拷打的场面,仅仅以染满一道道血迹的囚衣和被脚镣磨伤了的双足来暗示了靳所遭受到的一切。那是张国荣所有电影中扮相最为残败的一个造型,但却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那么坦然,那么放松,那么……视死如归。明知道眼前是一死。既然挂念的人都已安排妥当,Death is just like returning home。一声枪响,他满身的锁链如他所念念不忘的飞鹰一样舞向天空,与此同时,一声啼哭划破苍凉的气氛:他和她的孩子诞生了。当佩恩带着他们的孩子走在欢庆革命胜利的路上,他仿佛看到了在人群中欢舞着的秋秋和靳,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那种真正的浪漫。他们将自己的激情融入历史,对彼此和对事业的忠诚使他们永远值得被铭记。不一样的共产党员关于为什么找张国荣扮演共产党员靳,其实并不是如媒体所猜测是为了炒作,导演叶大鹰告诉我们:一开始没想找张国荣演靳。当时想反映的是早期共产党的形象,会说英语,有文化气质,对物质的感觉很淡。考虑到人物的家庭背景所带来的特质在海外华人中比较容易找到,在内地找难度比较大——咱们四十多岁的党员,一般都属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那种形象,糙的比较多,在文化气质上,真正来自于内心的那种表现人格和精神方面的东西不如外面的演员来得细腻——于是就把剧本拿给香港的朋友,请他们物色。本来考虑了尊龙,后来一听说尊龙的作派特别大,把我们给吓住了。到了香港,没想到香港电影界的许多朋友都一致说找张国荣合适,他能演。我脑子里一直是他在《霸王别姬》和《风月》中的那种形象,根本没考虑过他。后来跟张国荣见面吃饭,交谈的过程中,我有种感觉,这个角色肯定是他的了。他也四十多岁了,年龄正好,不但有那种沧桑的感觉,而且,眼神里有一种平静的东西,也就是说没有当代人常流露的物质的欲念。当我把故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他的眼神有着细微的变化,出现的对于人的关注,对情感的关注,那是用心在体会和感动,使你一下子就能感受到。他表面很柔美,但这些背后却是一种少见的坚韧。他是我见到的最好的演员。起先好多人都担心张国荣能不能胜任,拍完以后,大家都说:除了张国荣其他人谁还能演这个角色!张国荣自己对英语很挑剔,他在英国上过学,应该算我们这些人中英语最好的,但他一定要做到最精确的程度。在拍他讲述妻子那段长镜头时,张国荣先把台词练了以后说可以拍了,他问我:“你要我做什么?”我说:“反正眼泪不能流出来,但是得有。”他说:“你放心吧。”他真是特别能演“抻得住”的那种戏,每一个细微的感觉他都能找到。回放的时候,他说我还能演得更好。张国荣对这个角色,有他自己的认识,他并不想演一个大众眼中已经定了型的“高大全”的共产党人形象,而希望给新时代的观众看到一个不同的红色浪漫革命家。他眼中的共产党人,要有如周恩来、邓小平等领导人那种从容威武的风度,又要有吴宇森那样富有理想和感染力的人格。所以由他演绎出的靳,气质儒雅,情感细腻,不但有临危不惧的勇气,更有灵活敏捷的头脑。影片公映后,媒体对《红色恋人》的剧情褒贬不一,但是对于张国荣的演技,没有人提出具体的反对意见,评论无非是质疑一个生长于殖民地的香港明星怎么能诠释革命志士,正如当年《霸王别姬》开始拍摄的时候,也有人质疑一个性感热辣的青春偶像级人物如何出演老北京的京剧名旦。但是著名演员张瑞芳说:“我是1938年入党的老党员,张国荣演的靳,我能接受。”曾在《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演地下党员李侠的孙道临也说:“张国荣演的靳与我演的不一样,但同样是地下党人的形象”。这两位老一代“红色演员”的评价,比很多头脑被老革命模式的影片所训练和熏陶出的斥责之声来得中肯而有价值得多。其他演员眼中的张国荣论及《红色恋人》的缺点,我个人倒是觉得,片中群众演员的表现,实在可以说是一个败笔。无论是在听靳演讲时,还是在解放军进城时,几乎所有出现群众演员的场面,都可以见到某些人完全没有入戏的表情,有的左右顾盼,有的甚至在窃笑。这不能不说是影片制作的一个疏忽和遗憾。当时的群众演员,大多来自学校,其中有些朋友也曾经写过一些宝贵的只言片语,回忆与张国荣一起拍戏的时光,共同的印象是:此人谦虚,大方,活泼,爱开玩笑。靳在火车头上演讲一节,排练的时候张国荣将“不屈不挠”读成“不屈不饶”,被纠正后,虚心地以各种不同音调大声朗读:“不屈不挠!不屈不挠!”还问台下:“这回对了吧?”在排练中途,他故意篡改台词,将“他们的名字叫:红军!”说成“他们的名字叫:铁道游击队!”引得台下一片欢笑。——一个香港演员,居然知道“铁道游击队”这个典故,可见关于共产党,他在事前做的研究实在不少。那段戏实拍的时候,由于场面大,演员多,花费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又累又饿,群众演员鼓噪不安,这个时候张国荣拿过喇叭发表了一通真正的演讲:“我知道大家都饿了,是不是?那让我们再努力一下,把这个镜头拍好,我们就可以去吃饭了!现在再来试一下好不好?”大家纷纷叫好,这一幕终于顺利拍完。那一次的拍摄使许多群众演员都开始喜欢了他,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片尾扭秧歌的一场戏,在飞快地学会了扭秧歌之后,他居然,居然,居然在现场教大家跳起了芭蕾舞……与张国荣合作的女主角梅婷,当年只有二十三岁,尚无大银幕表演经验,跟张国荣这样重量级的演员演对手戏,十分紧张,经常要靠张国荣耐心引导。片中有一个情节是靳的癫痫病发作,秋秋为唤醒他的意识,脱下他的上衣,用粗盐粒揉搓他的脊背。结果由于梅婷情绪紧张,用力过度,竟把张国荣的脊背搓破流血,被盐粒一刺激,疼痛可想而知。梅婷吓得哭了起来,在张国荣一再安慰之下,才放松了情绪继续拍摄。梅婷凭秋秋这个角色获得了开罗影展最佳女主角奖,从此银幕事业一帆风顺,张国荣也始终待她如很好的朋友,曾经请她去看自己的演唱会,请她到自己家里吃饭,还把自己的音乐专辑精选送给她。在片中扮演医生佩恩的美国演员泰德-巴勃考克,对张国荣也有极为深刻的印象。日后的回忆文章中,他描述了与张国荣共处的许多细节,例如两人的第一次相见:Leslie是一身黑,穿了一件高翻领毛衣和深色外套,优雅、成熟地坐在沙发上。我以笨拙的姿势和微笑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英文是非常准确的英国口音,令他显得更为高贵和有礼貌。他慎重地询问了一些有关电影的问题、经验,告诉了我他对剧本的看法,我们一同坐下观看了影片的片花。我就像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希望令自己的兄弟对自身留下深刻印象,不断地评论每一件事。不久,Bob告诉我我那晚表现得极为幼稚可笑和惴惴不安,可是我却认为自己非常轻松而且口齿伶俐,当然,最后我同意了Bob的看法。泰德和张国荣合作的第一场戏就是佩恩前往靳的寓所诊病,撕开靳的衣服查看病情。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没经验,泰德伸手在衣服上一抓,张国荣已经觉得不对:“等等……你以前从来没撕过衣服吗……”于是张国荣抓住他的手,帮他在镜头前放在适当的位置,告诉他不用担心,只管大力撕扯,泰德半开玩笑地说:“那件衣服被我撕开得非常出色,我把它视作我和Leslie友谊的纪念。”之后,我和他的助手及经理人也成为了朋友。你会自然地发现所有在Leslie身边的人都像他的家人一般,他们和Leslie一起工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都非常友善,也非常照顾我。……片场中,只有Leslie能同时说粤语、国语以及英语,因此他能帮助我、导演以及编剧们沟通,他亦帮了剧组很大的忙,因为他从香港带来自己的摄影师,那位摄影师在彩排时拍下了照片以作宣传,这绝对好过我们在拍摄完毕后极度疲累,还要留下继续拍照……他的声线在拍摄期间,永远是冷静的,但是彩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在酒店房间里遇见的英国绅士Leslie,变成了一个精力充沛的大顽童,我们一起模仿麦当娜……当所有工作尘埃落定,我们共享了一个极为愉快的时光。我在派对看见他时,他剃去了为角色而留的胡子,穿着一身优雅的衣服,就像年轻了十年。Leslie在整个派对中尽情玩乐,我们吃了很多食物和新鲜龙虾,喝了白酒、红酒,拍了无数照片,唱卡拉ok,不停大笑……所有人都很享受……永远记得对于张国荣来说,《红色恋人》中的共产党员是他演艺生涯中一个重要角色;对于中国电影来说,《红色恋人》也是一部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它在《泰坦尼克号》来势汹汹的攻势下,仍然取得了两千五百万元的票房,为当年的国产影片保守住了最后一块阵地;其成功的原因如宣传先行、周边产品开发、与国际惯例接轨等举措,也在此后得到了发扬光大,被越来越多的大制作国产片所借鉴和发挥。而靳这个形象的成功塑造,正如叶大鹰和张国荣所料,不仅在国内影响深远,也在国外扭转了一部分公众关于共产党员的“僵化”、“刻板”、“缺乏教育”、“不近人情”之类的负面印象,“共产党”这个词随着靳的风采和张国荣本人的风采而逐渐地被他们所接受。2000年,张国荣在日本举行“热-情”演唱会巡回场,演出期间播放了几部电影的剪辑片段,当《红色恋人》的靳在银幕上出现:“此刻,正有一群顽强的战士,正不屈不挠地坚持着他们的信念,他们的理想,他们的主义,他们的名字叫——”场内的日本观众竟然以熟练的国语齐声和道:“——红军!”2003年,在美国学习期间,我给美国朋友看了张国荣主演的几部电影,令他最为触动的就是《红色恋人》:“我没有想到过共产党员是这样的,以前没有想到过这个方面,他们也是人,是有修养有抱负的人,那种燃烧的生命激情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都令人感动……你们真的应该将这部电影好好宣传,或许会令外界对于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党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2006年,香港国际电影节将《红色恋人》作为开幕电影,向这部八年前的经典作品致敬:“《红色恋人》在公映的当年,就震撼了整个电影圈,引发了一系列关于‘红色’观念和‘革命’意识的针尖对麦芒的讨论。……此剧不仅制作精良,艺术表现力强,而且情节丰富,表演出色……”女主角梅婷受邀赴港参加了电影节开幕式,只可惜影片的男主角已经不能躬逢其盛。“A Time To Remember”,这是张国荣亲自为《红色恋人》起的英文名字。那个时代,那段时光,相信一切曾经经历,曾经被触动的人们,都会记得。无论是激情,感动,永不再来的期盼,还是永难忘怀的回忆,都将深深刻在我们的心底,在每一个蓦然回首的刹那,让我们忆起尘嚣之中,曾有过一双双坚定而沉稳的足印。第五十四世 Flame in My Heart:记《星月童话》《星月童话》Moon light Express导演:李仁港主演:张国荣常盘贵子首映:1999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