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 七下西洋缔造丝绸之路 亲征漠北维护祖国统一 平安南 编撰《永乐大典》 迁都北京 永乐大帝朱棣是大明王朝十七个皇帝中,所作所为仅次于朱元璋的一代枭雄。朱棣果真是个圣主贤君吗?如果是,那他为何对待铁铉、方孝儒、黄子澄等建文遗臣那么残忍呢?是因为天生的冷酷无情还是因为夺了帝位借此掩人耳目?建文帝这个好端端的承平天子为什么会被赶下台?建文帝和永乐帝之间斗争的实质又是什么呢?建文帝到底是自焚而死还是在大难来临前逃之夭夭了呢?声势浩大的“郑和下西洋”的真正成因是什么?朱棣迁都北京是早有预谋还是一时心血来潮?他所缔造的真的是“永乐盛世”吗? 传说迭出,野史纷呈,永乐大帝朱棣在众口纷纭中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毛佩琦正说永乐大帝朱棣》为您拨开历史尘埃,还原一个最真实的朱棣。 推荐语: 《细解明朝十七帝》之后百家讲坛毛佩琦教授拍案解读明朝最具争议的皇帝明成祖朱棣 作者简介: 毛佩琦:曾任国家文物局文物出版社副社长,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明清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明史学会理事;北京郑和下西洋研究会副理事长及北京吴晗研究会副会长。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明史、文化史、社会生活史研究,发表论文六十余篇。 主要著作有:《明成祖史论》、《永乐皇帝大传》、《郑成功评传》、《明清行政管理制度》、《中国明代政治史》(合著)、《中国明代军事史》(合著)等。开 篇 明朝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南京城笼罩在盛夏的酷暑之中。烈日中天,没有云,也没有风。城外一片残破。即使还有些整齐的房屋,也早已人去屋空了。在沉闷的死寂中,只有那从烧残的积木中时时冒出的焦烟显示出时间还没有静止。这些积木既没有熄灭,又没有火焰,它像城中的人们一样,在等待着什么。等来的是狂风,它可以燃成冲天大火,等来的是暴雨,它可以就此求得解脱,而现在只能冒着令人心焦的黑烟。 这里是大明国的京师。当今皇上和燕王之间的战争已经打了四年了。 朝廷说燕王显有不臣之心,图谋造反,早在四年前便削了他的王号;燕王说朝中奸臣当政,皇帝有难,于是起兵南下,说是要捉拿奸臣。头几年燕王屡败屡起,并没有多大起色。但今年却攻城不守,一直插向南京,这时已经攻破了镇江,指到了京师的咽喉。事情大概就要有分晓了。这年夏天,京城内外突然飞来大批蝗虫,一群一群,好像黑云蔽天,一直闹了有十几天。 这说不定是不祥之兆吧? 当今皇上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孙子,御讳允炆,是个少有的仁柔皇帝。他将朝中的大政都交给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侍讲学士方孝孺这些人去办,没想到几年当中竟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就在几天前,镇江失守的消息已经传到宫中,沿江的守军纷纷投降了燕王。皇帝十分忧虑,在殿廷中徘徊不止。他问方孝孺该怎么办,方孝孺说:“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尽撤城外居民驱入城,城外积木,皆令民运入,彼无所据,其能久驻乎?” 方孝孺所上的是个坚壁清野的计划。但这一来百姓岂不是要受苦了?然而事已至此,只好这样办了。 城外的百姓早已惶惶不安了。虽说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四年,可战场一直远在北方数千里之外。江南地区自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已经三十多年没见过军伍了。燕王的叛军已经渡过长江,谁知道是吉是凶?他们只好听从皇帝的命令向城中躲避。军民商贾,撤屋运木,昼夜不停。京师的酷热是有名的,何况又在盛夏之中,百姓们饥渴劳苦,竟然有不少人死在这酷暑之中。一些百姓不堪运木的劳苦,干脆纵火把自己的房屋烧了,眼见着黑烟滚滚,房倒屋塌。烈火的呼啸和百姓的哭喊响成一片。城墙上挖土的人来人往,一阵阵沉闷的号子在杂乱的脚步喧哗中透出。为了防止燕军攻城,朝廷下令军民加固城墙。想不到人多手杂,西南的城墙竟给弄塌了。朝廷又马上派军民修筑。不料,西南的城墙还没修完,东北的城墙也弄塌了。 百姓们昼夜不得喘息,难道说皇帝的气数已经尽了?不然为什么连一段城墙也修不牢呢? 燕军自镇江沿江而上,直奔京师。乘胜之军,意气风发。壮士们黑黝黝的面孔沾满汗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在几年的征战中,他们风餐露宿,饱尝辛苦,如今遥遥地望见南京城楼了,真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和期待。虽然无风,但因为军队行进得很快,那绣有“燕”字的大旗还是呼啦呼啦地不停飘动。前锋过后,只见中军里数十骑威武剽悍的将军,簇拥着一骑高头大马,骑马的人头戴叫做翼善冠的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红袍,盘领窄袖,前后和两肩都绣有织金盘龙,足蹬皮靴,腰系皮带,那带上的玉饰晶莹剔透。 这想必是燕王了。 燕王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论辈分,他是当今皇帝的叔父。说起来这场战争是自家人打来打去。燕王名叫朱棣,素以善战闻名天下 。他生得相貌奇伟,一缕美髯在胸前飘拂。多年的军旅生活铸就了他特有的军人的威仪,顾盼之间显示出他的英武 ;在决断中带有一股鸷狠肃杀之气。形势发展得真快,距他在北平(今北京)起兵才不过整整四年时间,这四年间他亲临矢石,出生入死,曾几度遭到失败,差点失去再战的信心,但他毕竟骁勇过人,绝不能甘心失败。如今,建文帝大势已去,他将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当胜利在握的时候,他反而感到赢得它是如此轻而易举。 燕师兵临京城,把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曹国公李景隆开门迎降,燕王疾步登上城楼。他凭栏远望,雄伟的京师便尽收眼底了。东面钟山像盘龙一样蜿蜒环抱着京城,西面的石头山像猛虎一样雄踞在大江之滨。浩浩的长江从金川门下向东北方向流去。城内东南角那一片金光耀眼的楼台殿阁便是皇城了。洪武三年,他在那里被封为燕王,到十三年就藩北平,当时他才二十一岁 。凭他的才略,凭他的英武,仅仅能做一个镇守边关的藩王吗?现在他又登上南京城楼了!一时间,塞外的飞雪,白沟河的明月,东昌城下的伏尸,又都浮现在眼前,整整二十三年啊!然而他毕竟又登上了南京城楼了 。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仿佛他天生就应该是个胜利者。只是当他瞥见钟山之阳的孝陵时 ,才不免黯然神伤。那一片短松所簇拥的明楼宝城此刻是多么寂寞。神道两侧的文武大臣正在向高皇帝陈述些什么呢?他还依稀记得在皇宫举行的册封皇太子的盛大典礼 。他和二哥、三哥一起在文华殿的陛上等着向成了皇太子的大哥祝贺。二哥带领众弟献上贺词,说:“小弟樉,兹遇长兄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欣忭之至,谨率诸兄弟诣殿下称贺。” 他不明白二哥、三哥在参加典礼时为什么闷闷不乐,在说“不胜欣忭之至”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那时他还不懂得这典礼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注定他们一辈子只能到外地去做个藩王。如今他带兵打进了南京,又登上南京的城楼了,如果高皇帝在天有灵,他将以何面目相对? 忽然,城东南角的滚滚黑烟吸引了他的视线,那里是皇宫。黑烟过后,接着是烈焰升腾。好大的火呀,那火舌扶摇直上,上承烈日。宫中大乱,远远地可听到人声鼎沸,看到从宫中跑出的人群。他此刻倒异常平静,仿佛看着一出情节单调的戏,他料定一切必然如此,他从北平起兵的那一天就好像已经看到了这一幕,建文皇帝结束的这一幕。让大火尽情地烧吧!他将在这里重新开始。他的心随着升腾的烈焰飞上云空,神游海宇,俯视八极,从现在起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 大江无声地流着,在晴空烈日下,它像一条鳞光闪闪的巨龙,舒缓地游向大海。上篇 通往帝座之路第一章 骁勇的燕王 一、出生 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天下兵戈未止,群雄列峙,这里是朱元璋的地盘,在宁静中显出充裕,正是暮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山明水秀的江南一派生机,山坡上的麦苗都挺直了腰杆,田里的禾苗是一片片新绿。 按朱元璋所使用的大宋政权的年号,今年是龙凤六年。早在四年前朱元璋便夺得了江南首府集庆(今南京),他将它改称应天府,作为自己事业的基地。而后他相继占有了镇江、长兴、常州、宁国、江阴、常熟、徽州、池州、扬州、婺州、诸暨、衢州、处州,多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地。朱元璋从大宋政权的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升为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朱元璋不仅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而且把自己的领地内也治理得头头是道。两年前,他设置了营田使,专责兴修水利,督劝农耕,命将士所在开荒种田以产粮多少为奖惩,同时,他又设立了管领民兵万户府,抽点民间壮丁农时耕作、闲时习武,农战一体、兵民合一。在群雄中朱元璋逐步加强了自己的实力地位。 今年三月初,江南名士刘基、宋濂、章溢、叶琛一同来到应天 。 在一群虎将之外,朱元璋又多了一条臂膀。历代帝王之都的应天府里一派兴旺,四月十七日(癸酉),这一天朱元璋心情特别好,夫人马氏就要临盆了,连一向深沉稳重的朱元璋也不能掩饰心中的焦急与喜悦。朱元璋正在案边盘算如何向浙东发展,忽然内侍和宫娥相继前来报喜,原来夫人马氏生了一个男孩。说来奇怪,这孩子一,屋里顿时充满了五色光气,把门窗映得通明,经日不散 。一时宫里宫外传为异闻,在喜气充溢之中添加了几分神秘。 朱元璋得子自然十分高兴。后来他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棣。朱棣及诸子的命名是在吴元年十二月,他的几个儿子都用带木字偏旁的字为名。长子标,今年六岁 ,朱元璋打算让他和刚来的宋濂学习经书 。次子■,三子,也都生得灵透可爱。他们虽然年幼,但都是朱元璋的希望。将来,一旦成就大业,这些凤子龙孙,就是帝室的羽翼。皇子越多,羽翼越众,皇室就越不会感到孤立无援了。但现在毕竟是创业时期,仍多艰难。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无不雄心勃勃。虽然,去年十月,方国珍归降了朱元璋,但他怀二心,竟推托有病,不接受朱元璋给他的福建行省平章的官衔,仅仅留下了朱元璋送去的符印。而同时元朝政府亦让方国珍当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令他每年漕运十万石粮到京师大都。朱元璋派人让他“■心改过”,方国珍不予理睬,朱元璋亦无可奈何。去年十二月朱元璋派常遇春带兵攻打杭州,数战不利,元帅刘忙古歹,椽史商尚质都战死在城下,朱元璋不得不把常遇春召回。 皇四子的对朱元璋是个吉兆,五月里便传来了徐达在池州大败陈友谅军的捷报。陈友谅攻打池州,徐达、常遇春按照朱元璋的谋划,以五千人守城,派一万人埋伏在九华山下,待陈友谅兵临城下,城上扬旗鸣鼓,伏兵尽发,缘山而出,循江而下,打他个措手不及,同时徐达等切断陈军的归路,城中守兵又出城夹击,把陈军打得落花流水,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人 ,大获全胜。 天气乍晴乍阴,形势也忽明忽暗。不到一个月,闰五月,陈友凉挟徐寿辉率领舟师引兵东下,攻陷了朱元璋占有的太平。这一仗打得很惨。太平守将朱文逊战死,行枢密院判花云、王鼎及知府许瑗被俘殉难。不久,陈友谅杀其主徐寿辉,自称大汉皇帝,尽有江西湖广之地。据有西南的明玉珍,原为徐寿辉的部属,听说徐寿辉被杀也自立为陇蜀王。陈友谅又与张士诚相约合攻应天,江东一时大震。朱元璋与诸将商议战守,竟有人提出或投降、或放弃应天奔钟山的意见。 乌云夹着春雨压迫着钟山。石头城里,朱棣诞生所带来的喜悦已被上上下下淡忘了,只有朱元璋和夫人马氏还时时把他挂在心间。朱元璋看着襁褓中的朱棣,想着他有一天会替自己在疆场南征北战,无敌于天下。这一天一定会来到的,就像紧锁着钟山的乌云,一定会散开,阳光一定会再洒满石头城一样。二、受 教 世势像天上的浮云,时光如翻腾的江水,一切都在变,而且变得那样迅速。短短几年中,朱元璋的声势已经今非昔比了。他在龙凤七年(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被小明王封为吴国公,接着,他在鄱阳湖大败陈友谅,陈友谅中流矢而死,其子陈理被迫投降。龙凤十年,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建立百宫,定立制度,俨然是一方之主了。他进而进攻江北张士诚,夺取了泰州、高邮之地。然后,转过来又向张士诚的根据地进攻,连下湖州、杭州进逼平江,节节取得胜利。这时大宋政权的主公小明王却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他所在的安丰一度被张士诚围困,小明王乘着黑风暴雨逃到了滁州。朱元璋派廖永忠把小明王迎往应天,哪知船到江心竟然舟覆人亡,不管是风浪也罢,还是廖永志的粗疏也罢,也不管还是有点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这个被朱元璋的谋臣称为“牧竖” 的小明王已经死了。朱元璋就此取消了大宋的龙凤年号,改称吴元年(1376)。这一年,强敌张士诚被俘,方国珍投降。朱元璋只待挥师北上,逐鹿中原了。 这一年,朱棣已经八岁,生得虎虎威威,特别为朱元璋夫妇所钟爱,到这时为止朱元璋一共有七个儿子,长子今年十三岁,早拜宋濂为师,学习经书,在朱元璋自立为吴王时他被立为世子。老二朱樉十二岁,老三朱十岁,最小的老七朱■也已经四岁了 。虽然这时天下仍然争战不已,但这些王公子弟毕竟是生于安逸,长于富贵。他们不会再受朱元璋幼年时的那些苦,不用去放牛,不用吃草根树皮,也用不着做那形同乞丐的游方僧了。朱元璋对他们寄有很大期望,指望他们将来继承自己开创的大业。他深知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是无法担当大任的。他希望诸子知道什么是疾苦,什么是劳碌。这年十月二十二,他让老大朱标、老二朱樉到临濠拜谒祖宗的陵墓,顺便了解民间疾苦和自己创业的艰难,也是为几个弟弟做个榜样。朱标临别时,他对诸子说: 世称商高宗、周成王为贤君者,汝知之乎?高宗劳于外,知民疾苦,成王早闻无逸之训,知稼穑之艰难,故其在位不敢暇逸,能修勤俭之政,为商周令主。今汝诸子生于富贵,未涉艰难。人性习于宴安,必生骄惰。况汝他日皆有国有家,不可不戒。 今便汝等于旁近郡县,游览山川,经历田野,因道途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即祖宗陵墓之所,访求父老,问吾起兵渡江时事,识之于心,以知吾创业之不易也。 十一月甲午,圜丘建成,朱元璋出视,世子从行,朱元璋命左右引导,遍历农家,观其居处饮食器用。回还后,朱元璋对世子说:“汝知农乏劳乎?夫农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户,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羹粝饭,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居处食用,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苦于饥寒,若复加之以横敛,则民不堪命矣。” 就在这之后,十二月十一日,中书省左相国宣国公李善长率文武百官向朱元璋献劝进表,请朱元璋登帝位。朱元璋推辞了一番,便于十二月二十二日祭告上天,决定登极 。朱元璋已经成了实际的皇帝,就差举行正式典礼了。但在这新朝伊始政务丛脞中,朱元璋也还想着对诸子的培养。他知道只有有了可靠的子孙,他所开创的大业,才能传之久远,他悉心经营所付出的心血才不会白流。在父传子家天下的时代,朱元璋的想法是正常的。本来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对于皇帝和他的子孙来说,国即是家,家即是国,家与国是一体的,它的延续必须是以朱氏的血统为标志。二十四日,朱元璋正式为诸子命名。他将这要写入宗室谱牒的大事祝告给太庙。告文写道: 维子之生,父命以名,典礼所重,古今皆然。仰承先德,自举兵渡江以来,生子七人。今长子命名曰标,次曰樉,曰,曰棣,曰■,曰桢,曰榑,从孙一人曰炜,敢告知之。 同时,朱元璋考虑诸子已经渐渐长大,应该习勤劳,以不致骄惰。他让内侍做了一些麻履行幐,凡是诸子出城稍远的,必须骑马走两程,步行走一程,非要让他们亲身体会一下劳苦的滋味不可。 朱元璋登极转眼就快一年了。这一年里,明朝军队北讨南征节节胜利。福建广东相继归入版图。北伐军经山东、河北直逼大都,迫使元顺帝带领臣属仓皇弃城逃跑,出奔上都,攻克了元朝近百年的统治中心,朱元璋正式取代元朝得到全国统治者的地位。 洪武元年十一月四日,大雪覆盖了南京城。皇城里一片琼楼玉宇、莽莽苍苍的钟山也显得更加雄伟壮美。昨天冬至,朱元璋到圜丘祭祀过皇天上帝,百官纷纷前来庆贺这大礼告成。今天朱元璋特意在奉天殿宴请百官。宴会刚罢,朱元璋信步来到大本堂。这是皇太子和几个儿子读书的地方。大本堂藏有古今图书,教师都是各地的名儒,他们是朱元璋根据群臣的推荐亲自写信征召而来的 。朱元璋要求老师不仅能培养诸子的德性,而且要与他们朝夕论说“民间稼穑之事”和“往古成功之迹” 以使诸子了解民情,增长政治知识。老师们轮番在大本堂夜直,另外还有一批从各地选拔的聪明伶俐的少年给诸子伴读 ,这些师傅也够认真的了。他们对诸子的管束甚严。诸子中有不听教训的,甚至要挨打。有一次,老师用管打了淘气的皇子的额头,朱元璋为此大发脾气,经皇后马氏的解劝才算完事 ,大本堂是朱元璋常来的地方,他不仅要检查诸子的课业,也常与各位老师商榷古今,评论文字,有时则赐宴赋诗,相与唱和 。 大本堂不过是崇屋数椽,并无华丽的装饰。堂前一径小路几束修竹,没有亭台馆榭,却有片片菜地,那越冬的蔬菜在白雪中透出点点碧绿。朱元璋曾对皇太子和各位皇子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昔商纣崇饰宫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国亡。汉文帝欲作露台,而惜百金之费,当时民安国富。夫奢俭不同,治乱悬判。尔等当记吾言,常有儆戒。” 大本堂的庭中,悬挂着一幅幅图画,那是今年四月朱元璋命画工特意为诸子绘制的。画中所画有古代孝行故事,还有朱元璋亲身经历的艰难和南征北战的事迹。他对侍臣说:“朕家本业农,祖父皆长者,世承忠厚,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此者,使后世观之,知王业艰难也。”各位近臣都说:“陛下昭德垂训,莫此为切。”朱元璋又说:“富贵易骄,艰难易忽。久远勿忘。后世子孙生长深宫,惟见富贵,习于奢侈,不知祖宗积累之难。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览观,庶有所警也。” 朱元璋来到大本堂,叙过礼,问过诸子的课业,便出题请各位师儒作文。他出的题是《钟山蟠龙赋》。朱元璋雄才大略,这文题也是帝王气象。各位师儒对景挥毫,各有所作。朱元璋特别高兴,吩咐内侍设宴,款待各位师儒。朱元璋一时兴至,自己也作了一篇《时雪赋》。他把这赋赐给了各位师儒。朱元璋虽只粗通文墨,但他才力过人,多年的磨励的熏染,炼就了他的英察敏锐,因而所作文字也多有可读者。各师儒当然将皇帝的赐予看作殊荣,莫不诚心感戴了。临行前,朱元璋又命赐给诸师儒每人一套冠服。朱元璋回到乾清宫 ,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朱元璋对诸子的学问极为留心,因而对教师也有不少要求。洪武二年四月初五,他对给诸子和功臣子弟讲授经书的博士孔克仁说:“人有精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而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邪?盖师所以模范学者,使之成器,因其才力,各俾造就。朕诸子将有天下国家之责,功臣子弟将有职任之寄。教之之道当以正心为本,正心则万事皆理矣。苟守之不以其正,为众欲所攻,其害不可胜言。卿等宜辅以实学,毋徒效文士记摘词章而已。” 朱元璋还时时以自己身体力行的经验教育诸子。这年五月十二日。在回宫途中,天尽管热,可农夫们却不敢耽误农时,他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吃力地劳作,盼望着秋天会有个好收成。朱元璋看在眼里,不觉想到自己幼年所经历的艰辛,不忍再骑在马上。他下了马,从独龙冈一直步行到淳化门,到了淳化门才又骑马回宫。他对跟随的人说:“朕久不历农亩,适见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闵其劳,徒步不觉至此。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彼辛勤若是,为之司牧者,亦尝闵念之乎?且均为人耳,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古人常以为戒。夫衣帛当思织女之勤,食粟当念耕夫之苦,朕为此故不觉恻然于心也。”第二天,他又与孔克仁和诸子说到上钟山的事。他让内侍叫过一个小僮,朱棣他们一看与自己年龄差不多,一时也不知道父皇要说什么。原来,昨天,朱元璋带侍御仆从上钟山,这小僮也在里面供役。他虽然跑得红头涨脸,汗流涔涔,却仍然手勤脚快。朱元璋不禁想起自己的孩子,养尊处优是多么骄奢。他暗中记下他的姓名,打算用他为例对诸子作一番教训。他把那个小僮叫到诸子面前,对他们说:“此小僮与尔等年相若,已能奔走服役。尔曹不可恃年幼怠惰不学,当朝夕勤励可也。朕之意惟恐其居富贵耽逸乐耳。”不过,不论朱元璋怎样说,朱棣他们也无法体会小僮的艰辛,贵为皇子,是无法与一个作为奴仆的孩子相比的。然而,孔克仁却把朱元璋的这番话比做周成王的无逸之戒。 为了把诸子的约束和教育制度化、法律化,朱元璋在本年四月就命令中书省编定《祖训录》,同时还要中书省制定封建诸王的制度,确立他们的封地、乡邑及官属规制。三、被 封 明洪武三年四月初七,册封亲王的大典正在宫中举行。奉先殿内悄然无声,端正地摆着五座宝册案,殿前的丹陛上,东边摆着十座宝册亭。参加典礼的各项人员早已肃立在位。深沉的鼓声中,皇帝朱元璋身着衮冕登上奉天殿的御座,鞭炮一响,司辰官报告典礼时辰已到,引进官四人引导皇太子,引礼官四人引导诸皇子一起从奉天东门走进。音乐声起,皇太子及诸皇子登上奉天殿东陛,皇太子被引进奉天殿东门,侍立在皇帝一旁。诸皇子被引入丹陛拜位,在乐声中向皇帝行礼。承制官从殿内捧出制书,由殿中门走出,站定,口称“有制”,诸王全部跪下,承制官高声宣制:“封皇子樉为秦王,为晋王,棣为燕王,■为周王,桢为楚王,榑为齐王,梓为潭王,杞为赵王,檀为鲁王,从孙守谦为靖江王。”宣毕诸王俯伏在地。承制官由西门入殿,向皇帝跪奏传制完毕,诸王在乐声中再向御座行礼。随后便是诸王轮流进殿接受册宝了。先是秦王,后是晋王。单调而冗长的仪式,朱棣等得早已不耐烦了。这年他十二岁,他很希望像秦王那样第一个接受册宝,但他更羡慕像大哥那样在前两年被封为太子。父皇和百官只为他一人举行典礼。而且,封了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亲王不过是亲王罢了。他正在遐想,引礼官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现在轮到他进殿领宝了,他跟在引礼官之后,由东门进入奉天殿,在乐声中被引至御座前的拜位跪下,捧册宝官在案前跪捧册交给读册官,读册官跪传后,把册交给丞相。丞相接过册,把它跪授给朱棣,朱棣把它交给跪在身边的捧受册宝内使。接着再照此顺序再把宝接过来,交身边的另一名捧受册宝内使,随着赞礼官的高声呼喊,朱棣再一次向皇帝行再拜礼,礼毕,便在乐声中,由引礼官引领出奉天殿,两名内使分别捧着册宝作前导把朱棣带回自己的原位。内使把册宝放在册宝亭的盝匣里,退立于丹陛之东。朱棣尽管不甘心做个亲王,但在他接过册宝时仍然感到它沉重的分量。多重的册宝啊!他站在殿前,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什么,好几天之前他们便反复演习今天要举行的仪式,今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领到宫墙外等候了。现在他感到有点累了,多么想舒一舒筋骨啊,哪怕是仰望一眼大殿顶上无际的长天也好,但他不能,因为那样会被指责为失礼。忽然他听到赞礼官的一声什么呼喊,那是吴王、楚王接受册宝的仪式也完毕了。他和众亲王在乐声中再向皇帝行四拜礼,然后由内使在前面抬着五位亲王的册宝亭,他们跟在后面,由东陛下殿,乐声送他们走出奉天东门 。这次典礼,齐王、潭王、赵王、鲁王因为年纪小而没有参加。朱元璋派丞相承制官携带册宝,分别授给他们,最年幼的则由保姆抱着行礼,仪式同样很严肃,很复杂,就不必细说了 。 亲王所得到的册宝都由黄金做成,十分精致,宝,也就是金印,正方形,每边长五寸二分,高一寸五分,都按周尺计算。正面用篆书刻着“某王之宝”。上面饰以龟纽。宝池也用金做成,大小正好容下金宝。宝箧两副,一副盛宝,一副盛宝池。每副都有三重,外箧用木,描画着浑金沥粉蟠龙,红纻丝衬里,中箧用金钑蟠龙,里面的小箧装饰如同外箧,里面放有宝座,四角都雕有蟠龙,再描上浑金。座上装有锦褥。金宝用销金红罗小夹袱包裹起来,箧外分别用红罗销金大夹袱覆盖。册是两片金页,每片长一尺二寸,宽五寸,厚二分五厘,也按周尺计算。金页上下有孔,用红绦串联。开阖如同书本。册下面垫有红锦褥。册盝用木刻成,上面用浑金沥粉描绘的蟠龙。盝用红纻丝衬里。册用红罗销金小袱包裹,盝外用红罗销金夹袱覆盖。 亲王的金册上镌刻着楷书册文。朱棣的册文是: 昔君天下者,必建屏翰,然居位受福,国於一方,并简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尔为燕王,永镇北平,岂易事哉!朕起农民,与群雄并驱,艰苦百端,志在奉天地,享神祇。张皇师旅,伐罪吊民,时刻弗怠,以成大业,今尔有国,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体朕训言,尚其慎之。 诸王得到册宝之后,朱元璋即命将册封皇子为亲王的事诏告天下 。礼部尚书奏请皇帝将诏书加印皇帝的宝玺,然后来到午门外为文武百官开读。诏中写道: 朕惟帝王天子,居嫡长者则必正储位;其诸子当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国家。朕今有子十人,即位之初,已立长子标为皇大子,诸王之封,本待报赏功臣之后,然尊卑之分,所宜早定。乃以四月七日,封子樉为秦王,为晋王,棣为燕王,■为周王,桢为楚王,榑为齐王,梓为潭王,杞为赵王,檀为鲁王,从孙守谦为靖江王;皆授以册宝,置相傅官属及诸仪已有定制,於戏,奉天平乱,实为生民,法古建邦,用臻至治。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诏书宣读完毕,皇帝还宫,太子退后,全部仪式才算完成。 这一天,受到册封的诸位亲王要依次朝谢皇后、太子,亲王之间又要互相致贺,丞相又率百官给亲王祝贺。第二天皇太子还要向皇帝皇后道贺,百官也要进表笺给皇帝、皇后、皇太子道贺。京城内外的命妇,要给皇后道贺,依然是没完没了的鞠躬叩首,鸣鼓奏乐。百官命妇则要受到赐宴的款待,宫中上下,一片道贺之声。 皇帝统治天下,自称“受天明命,赖祖宗之灵”。诸子册封为亲王当然不能不告知天地祖宗。亲王接受册封后要选择好日子到太庙致祭,以告知祖宗在天之灵。其实朱元璋未行册封之前就已经前往太庙拜过了。那正是这个月的初三。朱元璋拜过太庙之后在奉天殿和文华殿上大宴群臣。朱元璋对廷臣说: 昔者元失其驭,群雄并起,四方鼎沸,民遭涂炭。朕躬率师徒以靖大难,皇天眷祐,海宇宁谧。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 群臣唯唯附和说: 陛下封建诸王,以卫宗祀,天下万世之公议。 朱元璋接着说: 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远,秦废之而速亡。汉晋以来,莫不皆然。其间治乱不齐,特顾施为何如尔。要之,为长久之计,莫过於此。 朱元璋所做的这一番论证,看来是从总结历史经验出发,以求得朱家天下的长治久安。朱元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时明朝刚建立不久,内外都有危险。 这时明朝的主要敌人仍是元朝残余势力,自元至正二十年(宋龙凤六年,1360年)后,朱元璋的力量迅速壮大,他先后兼并了陈友谅、张士诚和方国珍等政权,于吴元年(1367年)命徐达等北伐中原夺取了元朝的山东诸郡。第二年,明朝建立,明军继续北进,攻下汴梁。八月逼近大都,迫使元顺帝开健德门北遁大漠。这时以和林为中心的元朝皇室仍有相当的实力,所谓“整复故都,不失旧物。元亡而实未亡” 。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的元政权称作北元。北元势力所及西自天山,东至呼伦贝尔湖,北抵额尔齐斯河及叶尼塞河上游,直至长城的广大地区。北元的主要力量有两支,一是据有陕西甘肃的河南王扩廓帖木儿,即王保保,他大约有四十万人马。一是控制辽东的纳哈出,他大约有二十万之众。此外,云南还在元朝宗室梁王的手中。整个北元,“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也,归附部落不下数千里也,装资仪仗尚赖而用也,驼马牛羊尚全而有也” 。不仅如此,辽东的女真,陕甘的西番,以及西域、高丽仍然都是北元羽翼。面对这样的形势,朱元璋不能不认真对待,暂时也只能采取“固守疆国,防其侵扰” 的政策,在国内,怀念旧朝的情绪,忠于旧朝的遗民,狐疑观望者貌合神离,远远没有肃清。就在朱元璋册封诸王的前一天,他下令“禁止蒙古色目人更易姓名”,表面上说是为了“别婚烟,重本始”、“厚民俗” ,而实际则寓有监督控制之意。册封亲王以屏藩帝室的目的之一,就是针对明朝的这些内外敌人。朱元璋先后共生二十六子,其后封王而置于边塞的就有西安的秦王、太原的晋王、北平的燕王、大宁的宁王、东北的辽王、宣府的谷王、大同的代王、宁夏的庆王、兰州的肃王,这九王皆称塞王,“莫不敷险隘,控要害”。 在告天下以册封诸王的诏书中,朱元璋先申明他得天下是“赖将帅实力”,因而应该“先论武功以行爵赏”,随后又不惮其烦地解释为什么“报功之典未及举行”,而已先行封建了诸王。其意本在安抚人心,实际没有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先说是“缘吐蕃之境未入版图”,又说是“尊卑之分所宜早定”。他的这番解释实际上已经明确无误地将诸王放在了与将帅对立的位置上了。他先行册封诸王唯恐引起那些曾为创建朱明皇朝而流血牺牲的元勋宿将的不满。所以朱元璋分封亲王的另一目的不仅是为了对付国内可能出现的人民造反,更重要的则是企图以众亲王与这些将帅相抗衡,以加强皇室的地位。内地的周王、齐王、楚王、潭王、鲁王、蜀王都无不在要塞之地。 亲王不仅享受岁禄万石这样优厚的物质待遇,而且政治地位也很高。他们在自己的王府中有一套官属,冕服车骑宫室之制仅次于皇帝,公侯大臣亦不得与之钧礼 。更重要的是亲王握有军队。洪武五年,成立了亲王护卫指挥使司这样的机构 。每王府设三护卫,护卫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万九千人 ,更重要的是,在亲王的封国内,中央政府所派驻的守镇兵也往往归亲王调遣。洪武二年始编订的《祖训录》规定: 凡王国有守镇兵,有护卫兵。其守镇兵有常选指挥掌之。其护卫兵从王调遣。如本国是要塞之地,遇有警急,其守镇兵,护卫兵并从王调遣。 调动守镇兵,仅有皇帝的御宝文书还不行,还需要有亲王的命令: 凡朝廷调兵须有御宝文书与王,并有御宝文书与守镇官。守镇官既得御宝文书,又得王令旨,方许发兵。无王令旨,不得发兵。 明初对亲王权势唯一限制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亲王没有自己独立的地盘,也不得干预地方行政事务。 分封亲王是为了保证明朝的长治久安,但如何能确保做到这一点,朱元璋仍然颇费脑筋,他认为除了对诸王的教育锻炼外,就是要求诸王不能离开自己所确立的规范,不能改变自己定立的制度。 为了使对诸子的教育约束制度化、法律化,朱元璋于洪武二年四月十一就下令编辑《祖训录》,后来又下令编《昭鉴录》。到洪武六年三月初一,《昭鉴录》成书了 。 这是一部专门给诸子看的书。它先后由礼部尚书陶凯、主事张筹、秦王傅文原吉、翰林院编修王撰等人编订。内容包括汉唐以来藩王所行的善恶,用以对诸王进行劝诫。宋濂为此书写了序,朱元璋赐以书名。朱元璋对文原吉等人说:“朕于诸子常切谕之,一举动戒其轻,一言笑斥其妄,一饮食教之节,一服用教之俭。恐其不知民之饥寒也,尝使之少忍饥寒,恐其不知民之勤劳也,尝使之少服劳事。但人情易于纵恣,故令卿等编辑此书,必时时进说,使知所警戒。然赵伯鲁之失简、汉淮南之招客,过犹不及,皆非朕所望也。”为教育诸子,让他们尝试挨饿受累,其用心也良苦了。 到五月初一《祖训录》也成书了 。《祖训录》共有十三目,包括箴戒、持守、严祭祀、谨出入、慎国政、礼仪、法律、内令、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朱元璋亲自为之作序: 朕观自古国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当时法已久定,人已守是以息。威加于海内,民用平康,盖其创业之初,备尝艰苦。阅人既多,历事亦熟。比之生长深宫之主,未谙世故,及僻处山林之士自矜已长者,甚相远矣。 朕幼而孤贫,长值兵乱,年二十四委身行伍,为人调用者三年。继而收揽英俊。习练兵之方,谋与群雄并驱,劳心焦思,虑患防微,近二十载,乃能剿除强敌,统一海宇,人之情伪亦颇知之,故以所见所行与群臣定为国法。革元胡俗,去姑息之政,治旧习■染之徒,且群雄之强盛诡诈,至难服也,而朕已服之。民经世乱,欲度兵荒,备习奸猾,至难齐也,朕已齐之。盖自平武昌以来,即议定著律令,损益更改不计遍数,经今十年始得成就,颁而行之,民渐知禁。至于开导后人,为《祖训录》一编,立为定法,大书揭于西■,朝夕观览,以求至当。首尾六年,乃七謄稿,至今方定,岂非难哉! 盖俗儒多是古非今,奸吏常舞文弄法。自非博采众长,即与果断则被其眩惑,莫能有所成也。今礼部刊印成书,以传永久。凡我子孙,欲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非但不负朕垂法之意,而天地祖宗亦将孚佑于无穷矣。呜呼,其警戒之哉。 朱元璋把《祖训录》颁给诸王,并且将其抄录于谨身殿的东■、乾清宫东壁,还让亲王抄写在王宫正殿和内宫的东壁,随时阅读。随后他又对诸臣说: 朕著《祖训录》,所以垂训子孙,朕更历世故,创业艰难,常虑子孙不知所守,故为此书,日夜以思,具悉周至,■绎六年,始克成编,后世子孙守之则永保天禄。苟作聪明,乱旧章,是违祖训矣。 朱元璋所想到的是皇图永固,他认为他的子孙只要维持他定下的成法不变即可使朱明天下传之久远。随侍之臣为朱元璋的这种认识找出了理论根据。他们回答说:“自古创业之主,虑事周详,立法垂训,必有典则,若后世子孙,不知而轻改,鲜有不败。故经云:不愆不忘,率有(由)旧章。朱元璋对这种逢迎当然很高兴。他接着说: 日月之能久照,万世不改其明,尧舜之道不息,万世不改其行。三代因时损益者,其小过不及耳。若一代定法有不可轻改,故荒坠厥绪,几於亡夏,颠覆典刑,几於亡商。后世子孙当思敬守祖法。 朱元璋相信亲王比将帅可靠,朱姓比异姓可靠。他肯定地认为分封亲王恪守祖训会使朱明朝廷长治久安。然而“封建”的得失,自秦以来一千余年,一直争论不休。明朝实行分封制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在当时仍然是个难解之谜。 历史上从来不缺少聪明洞达之士。这些人会根据历史的经验对复杂的现实做出精辟正确的论断。但他们的意见却往往不被重视,甚至因为发表这些意见而遭到惨祸,哪怕这意见是应统治者的要求而发表的。只有当他们的论断被历史无情地证实之后,人们才发现它真正的价值。这时便会有一大批人出来称赞他如何如何高明,不听其言教训如何如何沉痛。照理说,这样一来,类似的错误以后不会再犯了。然而事实上后人还是常常要重复前人的错误,当然失败也常常是同样惨。难道人们不能接受历史的教训吗?不是。“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千古万国人同此心,人们的欲望大体一致,而历史规律也亘古如一,绝不更改。两者相遇,就看谁能屈服于谁了。洪武九年(1376)自年初以来,钦天监不断报告说星象异常:二月岁星逆行入太微;三月,荧惑犯井;四月荧惑犯鬼;五月太皇犯毕、井,又有客星大如弹丸,白色,止于天仓,几天之内越来越亮,最后进入紫微垣,一直闹了四十多天。 这件“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事引起举国上下的不安。皇帝既是天子,又受有天命,五星紊度自然是上天垂戒了。皇帝一定有什么事做得不当。九月初九,皇帝下诏,请求臣下直言,以匡正过失。说是 “静居日省,古今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思之至此,皇皇无措,惟冀臣民,许言朕过”,而且说“於斯王道惟忠且仁者能鉴之” 。宁海人叶伯臣,以国子生被选拔担任了平遥县儒学训导的职务。早就看出朱元璋政策的失误。打算上书直陈。他听说皇帝有诏求言便上书指出当今政治的三个问题: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关于分封,他说: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兢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 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於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听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於此。 叶伯巨同样在总结历史的经验,但他得出的结论却与朱元璋完全相反。他以汉晋两代的事例详尽地解剖这一问题。汉朝初年,高祖刘邦鉴于秦室孤立无援,仍行分封制,后来又规定“非刘不王” ,以确保刘氏江山。但天下诸藩日臻强大,专恣自为,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贾谊向汉文帝建议众建诸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没被采纳 。景帝时吴楚七国更加骄横,势在必反,晁错再建削藩之议,说:“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 于是相继削赵王、胶西王、楚王之地,吴王乃与六王相约而反。待七国次第平定,朝廷将地方用人之权,收归中央。其后诸王的权力虽然削减,但其封地仍然很大。武帝又用主父偃的建议,施行推恩令,命令亲王在自己封地内分封众子弟为侯,从而将诸王的领地块块分割,避削地之名而行弱藩之政,使分封制有名无实 。从此地方权力全归朝廷控制,汉室得到安宁。一百五十年以后,东晋武帝再次重蹈汉初覆辙,企图众建亲王以羽翼王室。他分封子弟二十余人为王,并给以兵权,大国小国兵力从五千人到一千五百人不等。武帝死后,汝南王、楚王、赵王、齐王、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八王相继为乱,自惠帝元康元年(291年)到光熙元年(306年)绵亘十六年之久。国势陵夷,地方大乱,遂至匈奴刘氏举兵南下攻破洛阳,怀帝被俘 。 叶伯巨担心明朝再走历史的老路,因尾大不掉而致乱,他建议在诸王还没就国时便“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以强干弱技,并且限制诸王的地盘,也用来封建诸王的子孙,以分散诸王的力量。其策略与贾谊、主父偃如出一辙,其拳拳忠心可嘉,其切切之议可行,也算得个“忠且仁者”吧?然而天心难测,朱元璋早忘了自己说过的“惟冀臣民,许言朕过”的话,竟固执己见,想要在并不通行的老路上再做一番尝试。他读到叶伯巨的奏疏,异常愤怒,大呼:“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他爱诸皇子太深了,因而便过分相信他们之间的骨肉之情,他忌异姓功臣也太深了,因而便认为除依靠骨肉之情外别无它途。大明江山,皇图永固,骨肉岂容离间!叶伯巨的一番话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一定要亲手射杀叶伯巨,才能解心头之恨。仿佛叶伯巨一死,朱姓江山便会从此太平无事。叶伯巨被捉拿到了京师,但中书省的官员们都不忍他马上遭到亟刑,也许他们和叶伯巨对形势有着同样的见解,也许只不过是出于有限的同情心罢了。中书省等朱元璋怒气稍稍下去,向他奏请对叶伯巨的处置。结果叶伯巨被送入刑部的大狱,一直关死 。总算比枭首凌迟好得多了。四、凤阳行 皇帝不能总是把亲王放在脚下,就好比大鸟之于雏鸟,一旦雏鸟羽翼长成便鼓励他们试飞,以便有朝一日能够腾空凌云。朱元璋对此更为急切。朱元璋自己从临濠的贫苦农民、游方僧成了一代帝王,他曾希望诸王也体验一下自己的经历,因而常常让他们回乡。洪武九年二月,朱元璋命令他们去凤阳看看祖宗的肇基之地,让他们再次领略江山得来的不易。这行人由皇太子带领,在出发前一同去祭奠了开国功臣 。对于父皇创业的事迹,朱棣早已了如指掌了。但这次祭奠仍然使他振奋。他好像跟着父皇,伴着各位老将功臣走向烽火连天的战场。这祭奠和即将开始的中都之行一样,是在掀动下一场戏剧的帷幕。帷幕一开,他们就要正式登上舞台了。朱棣感到浑身孕育着一股即将爆发的力量。 去年十月,朱元璋曾让皇太子、秦王、晋王、楚王和靖江王一起出游中都。说是为了练习武事,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让燕王、周王参加,那次跟随太子和诸王到中都的有东宫官 和各王府官,太子赞善大夫宋濂,秦府长史林温,晋府长史朱右,楚府长史朱廉,靖江王长史赵埙等。他们离开南京后,朱元璋还将临时找到的一卷《濠梁古迹》派人追送给他们。朱元璋在书外面特意题了字,让宋濂按图询访,随时为太子和诸王讲解 。 二月十六,燕王等跟随太子离开南京,仲春时节的南京城外风和日丽,柳绿桃红。明丽的天空下不时掠过几只春燕。农民们绝不敢耽误农时,他们在田间艰苦地进行着那世代如一的周而复始的耕作。融融春光里走来太子和诸王的大队人马。走在前面的是身着戎装举着龙旗的军士。一面黄旗居中,青旗、赤旗、黑旗、白旗在四面环抱。每面旗下都有六个身着与旗帜相同颜色服装的军士,他们身背弩弓,无不英武强悍。接着便是举着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羽葆幢、青方伞、青小方扇、青杂花团扇的校尉 。个个都是鲜衣怒马,数不清的旗帜,数不清的仪从。那踏踏的马蹄,滚滚车轮,和轻轻扬起的黄尘,打破了春日的宁静。 从南京到凤阳三百三十里的路程,用了近两天时间,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凤阳城 。凤阳在元朝称为濠州,属安平路。朱元璋做了吴王之后,这里便是龙飞之地了,自然要有所升崇,于是改称临濠府。洪武二年九月,朱元璋将这里确定为中都 。其时应天为南京,开封为北京,临濠的地位一时显得格外重要。要不是刘基他们劝说,朱元璋真想将凤阳作为京师了 。但是,朱元璋仍然在中都建了新城。三年十二月新城建成,周围五十里四百四十三步,环置九门。中有皇城,周围九里三十步,环置四门,颇具规模 。去年皇太子和秦王、晋王出游中都时,正值凤阳府刚刚迁入临濠新城,而城西南的皇陵城也已经动工了 。 凤阳北滨淮河,南临镆铘山,西濠水就源于此山 。凤阳西八九十里有两座山,一是荆山,一是涂山。据说这两座山原本相连,淮水在荆山北麓流过。后来大禹凿山引水穿过其间,使民间免除阻隔之苦 。 这里虽然离南京只有三百三十里,但临近淮河,经常受到洪水的困扰,和富庶的江南相比,这里显然要贫穷得多了。朱棣和秦王、晋王在就藩之前,差不多就没再离开凤阳,他们在这里不仅对朱元璋创业的艰难有了更深的感受,而且熟悉了民情,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开始锻炼了带兵的本领。 前面已经说过,按规定每亲王拥有三护卫军队。洪武十年正月十二日,朱元璋又宣布增加秦、晋、燕三王的军队。秦府原有西安护卫军一千四百五十一人,增加羽林卫军两千两百六十四人;晋府原有太原护卫军一千六百三十人,增加兴武等卫军两千两百五十一人;燕府原有燕山护卫军一千三百六十四人,增加金吾左卫两千两百六十三人 。所增加的兵力都在原有兵力的一倍半以上。 朱元璋最重视兵权。绝不把兵权轻易属人。在他未即位之初,多用养子为心腹,凡克城池,都令其与将官同守 ,用以进行钳制。朱元璋夺取集庆后,设立了大都督府,作为最高的军事统帅机关,他将大都督这一重要职务交给了皇侄朱文正 ,等到朱元璋有了亲生的儿子,他便逐步放心地把兵权交给他们掌握。他先是设立护军府,后又于洪武五年设置了亲王护卫指挥使司 ,规定每王府三护卫,每卫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所千户二人,百户十人,此外,还有两个围子手所。所千户一人。因此在一般情况下,每个亲王都拥有大约一千五百人的兵力。 但是,屡经修改的《皇明祖训》又规定:“王府指挥司官并属官随军多少设置,不拘数目。” 实际等于说王府所统帅的军队没有限制。而事实上,在洪武时期也确实如此。《皇明祖训》里还规定:“凡王教练军士,一月十次,或七八次,五六次。若临时有警,或王有闲暇,则遍数不拘”。 这就给亲王更多的接近军队、熟悉战阵的机会。 朱棣在诸王中自幼便以悍勇著称。年龄稍长,更显出其所怀心志与诸王不同,尤其好游侠,善于骑射 。这次到中都拜谒乡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是讲习武事,这使朱棣有如鱼儿得水,格外遂心。凤阳是他试飞的起点,这里的生活使他终生难忘 。 这次燕王他们去凤阳足有半年多。九月初七日,他们一行奉命回到京师。 洪武十一年初,朱元璋决定让秦王、晋王前往自己的封国。五月初四,秦晋王临行,朱元璋分别赐给他们以玺书,再做一次叮嘱。给秦王的玺书写道: 关内之民,自元氏失政以来,不胜其弊。及吾平定天下,又有转输之劳。西至于凉州,北至于宁夏,南至于河州,民未休息,予甚悯焉。今尔之国,若宫室已完,其余不急之役,宜悉缓之,勿重劳民也。 给晋王的玺书写道: 大原之民困於元氏弊政久矣。又尝出力悦馕以供我师。勤劳憔悴,吾未尝不于怜之。尔之国,务爱养生息,勿复以不急之役扰之,其体吾意。 这两道玺书,不过讲了些要体恤民情、爱惜民力的话。其实,在朱元璋看来,西安、太原两地十分重要,不仅这里与故元势力近在咫尺,而且,朱元璋认为这里是天下形势所在,特别是西安作为历代的都城,朱元璋一直有意迁都于此。所以他对秦晋二王实在是深有寄重。大概那些寄重的话早已说过至此已无须重复了吧!不过,真令人怀疑,这两段话中是否有什么材料故意被人删除而隐瞒了 。 就在命令秦王、晋王就藩的同时,朱元璋命令燕王、周王、楚王、齐王再次还驻凤阳。这次到凤阳去,距上次回还恰恰是一年半整。秦晋二王就藩之后,在凤阳的诸王就以燕王为最年长了。朱元璋又教训他们说: 昔有道之君,皆身勤政事,心存生民,所以能保守天下。至其子孙,废业厥德,色荒于内,禽荒于外,政教不修,礼乐崩弛,则天弃於上,民离于下,遂失其天下国家,为吾子孙者,当取法於古之圣帝哲王,兢兢业业,日慎一日,鉴彼荒淫,勿蹈其辙,则可以长享富贵矣。 每逢新春正旦,皇帝都要在奉天殿受群臣的朝贺,然后是大宴群臣,与此同时,在京的命妇,也要给皇后拜年,并受到在坤宁宫赐宴的殊荣。洪武十二年正月初三,燕王带领周王、楚王、齐王自凤阳来到京师,朝见父皇。诸王和他们的从官卫士都得到了钞币的赏赐。这次燕王来朝之后,大约再也没回过凤阳。这次回京虽不曰“还”,曰“来朝”,但,十一年五月乙酉,齐王榑也曾自凤阳来朝,而实录六月辛丑则又记“命齐王榑复之凤阳”。而此次燕王等来朝后,是否再返凤阳,实录竟无载。揣度之,燕王当未再赴凤阳也。这是他在朱元璋身边的最后一段时间了。这期间他仍得亲聆朱元璋的教诲。第二年二月,朱元璋遣官祭祀历代帝王,再次教给太子和诸王以帝王之道。他现身说法,要求子孙都要学他的榜样。他说: 吾持身谨行,汝辈所亲见,吾平日无优伶■近之狎,无酣歌夜饮之误。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宠幸之昵。或有浮词之妇,察其言非,即加诘责,故各自修饬,无有妬忌。至若朝廷政事,稽于众论,参决可否,惟善是从。或燕闲之际,一人之言,尤加审察。故言无偏听,政无阿私。每旦星存而出,日入而休。虑患防微,如履渊冰。苟非有疾,不敢怠惰。以此自持,犹恐不及,故与尔等言之,使之持守之道 。 朱棣他们不仅可以从朱元璋这里得到教诲,还从朱元璋同辈人那里受到类似的影响。朱元璋有个姐姐,嫁给了临濠东乡的李贞。李贞家虽不像朱家这样贫穷,但也不过是个普遍农家,元末动乱中,他听说朱元璋已经起事,便携带幼子李文忠于至正十四年冬来到滁阳投奔朱元璋。这时李文忠已经十六岁,沉勇机智,俨然是一个男子汉了。朱元璋一见便十分喜欢。这时朱元璋还没有儿子,他说:“吾甥犹吾子也。”便对李文忠悉心教养,令其随军征讨。后来李文忠被授以兵柄。朱元璋做皇帝后,将他姐姐封为孝亲公主,李贞也便做了驸马都尉右柱国曹国公。按辈分,李贞便是朱元璋姐夫,但他们贵为皇亲,地位崇优,却没完全泯灭曾经作为普通农民的气质。李文忠南征北战也确不负所望,立了不少功勋。朱李两家过从甚密。朱元璋常常要到李家走动,太子及诸王也都常与李家来往。李贞对骤然而来的富贵,常不自安。他说:“一旦富贵而忘贫贱,君子不为也。”平时他穿衣服仅求适体,不求华丽,所食饭菜唯取适口,不求奢侈。朱元璋常常送给他衣服,但他穿坏了的一定要缝补好再穿。他还经常向子孙恳切地叙说那些他还是一个普通农民时的情况。在朱元璋的亲属中,李贞年最长,他认为应该给子孙们做个榜样。他说:“今上方以勤俭化天下,吾为戚里之长,苟为奢靡,何以劝率家人!”当时去开国不远,朱棣的父辈都身经动乱,受过苦难的磨励,上下还有一种崇尚质朴的气氛。它潜移默化,在朱棣后来的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它的痕迹。五、脱颖而出 洪武十三年(1380)三月十一日,燕王朱棣带领两护卫将士五千七百七十人,离开南京前往他的封地北平 (今北京)。这年朱棣整整二十一岁。 这年正月,发生了一件举国震动的大事。左丞相胡惟庸被诛杀,罪名是“私构群小,夤缘为奸,或枉法以惠民,或挠政以诬贤” ,如果像诏书中所说是中书省“任非其人”,那么再选择一个称职的人接替胡惟庸便可以了。结果并不如此,朱元璋就此废除了中书省,并将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显然这是谋划已久的一次铲除权臣、集权于皇帝的措施。朱元璋所宣布的胡惟庸的罪名,不过是采取这一行动的借口。朱元璋铲除权臣和分封亲王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即维持朱姓皇室的独尊地位。随着亲王的成长和逐渐就藩,朱元璋越来越觉得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威胁皇帝的权臣采取措施。反过来,胡惟庸这样的治国能臣被诛杀后,朱棣和各位藩王身上的担子便更为沉重了。 朱棣背负着“慎固边防、羽翼皇室”的重任,来到北方重镇北平。这里曾经是大元帝国的首都,被称为大都。蒙古骑兵的铁蹄一度无敌于天下,所到之处莫不降服,成吉思汗、忽必烈和他的子孙们就从这里出发,统治着广袤的疆土。蒙古人、汉人、色目人汇集在这里,东方人、西方人汇集在这里,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服装、不同的风俗,这里曾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性的城市。如今那鲜衣怒马的蒙古人哪里去了?那黄发碧睛的色目人哪里去了?连勾栏瓦舍中的百戏杂剧也失去了原来的喧阗红火 。只有那冷落的皇城宫殿依然显示出昂处挺身的雄姿,那太液池边的春柳依然娇媚地拂抚着水面。十三年过去了,这蜿蜒的红墙里终于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这里虽然已不是全国统治中心了,但军事、政治上仍然占有重要地位。蒙古人要东山再起,这里是首先要觊觎的目标。元朝近百年来的统治在这里还留有很深的影响,怀恋故国的势力盘根错节,表面上俯首屏息,而暗中仍心怀不满。不是洪武初年在西直门瓮城门洞的墙壁上还有人在表达他故国之思吗 ?朱元璋改“大都”为“北平”,就是要镇压这里的“王气”。 早在元顺帝放弃大都,北退塞外时,就派驻守在太原的扩廓帖木儿率军北上,经保安(今涿鹿)反攻大都,结果明大将军徐达乘虚攻克太原,又击破扩廓回援之军。洪武二年二月,元丞相也速率军攻通州,扎营白河,再窥大都,为明守军击溃。六月也速乘明师进攻陕西之际,再攻通州,被常遇春回师击败。明师乘机进攻开平,元顺帝再北走,明军大胜,生擒其亲王庆生、平章鼎住,得将士万人、车万辆、马三万匹、牛五万头,蓟北悉平。明军挺进西北,偏将军李文忠率军行抵太原,正值元将脱列伯、孔兴奉元顺帝之命进攻大同,情势甚急。李文忠引军北上救援大同,大败元军。脱列被俘,其众万余人投降,孔兴遁走陕西,被部将所杀。这是元朝妄图恢复的最早两次企图,虽然都被明军击败,但元军所拥有的实力并未被消灭。 明军于洪武二年八月攻克庆阳,十二月扩廓帖木儿乘徐达还师,自甘肃袭击兰州 ,明军苦战,虽免于陷落,但西北已呈危急之势。同时,北方边塞要地朔州(今河北蔚县)、武州(今宣化)、云州(今大同)地区、野狐岭(今万全北)、大兴(今栾平北)等仍为元军所盘踞。在这种形势下,朱元璋派明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北征: 洪武三年,以徐达为征虏大将军,李文忠、冯胜、邓愈、汤和等为副将军分道北征。徐达败扩廓帖木儿,擒无郯王、济王及国公平章以下文武所属一千八百六十五人,将校士卒八万四十五百余人,获马一万五千二百八十余匹,扩廓携其妻子从者数个北遁奔和林,李文忠乘元顺帝之丧,攻克应昌,俘获元宗室嫡子买的里八腊及后妃、宫人、诸王、将相等数百人,元嗣君爱猷识理达腊率数十骑遁去。李文忠回师途中又俘获元国公汪文清等,降其兵民五万余人,这次北征使元朝近塞势力遭到沉重打击。 一年多以后,元朝势力在近塞再趋活跃。明军在平定四川之后,于洪武五年,派徐达、李文忠、冯胜率师十五万,分三路再次北伐。这次北征,明军受挫,出师不利。中路徐达军为元所败,死者数万人,东路军李文忠杀伤相当,不得已旋师,仅西路冯胜略获小胜。 此后七年中,朱元璋敛兵自守,不再轻易北征,而元朝势力却屡有南侵,元主爱猷识理达腊任国政以扩廓帖木儿,图谋恢复,数为边患。洪武六年寇武、朔州(今句注山北)及宁夏河州(今甘肃临夏)等地。七年寇白登(今大同东)、兰州;八年寇兰东;九年以后,连年骚扰陕北,又西连吐番为边地之患。十一年,爱猷识理达腊死,其子脱古斯帖木儿继位,为患仍然不已。面对这种局势,明朝加紧练兵,严守边关,并送还洪武六年在应昌被李文忠所俘获的爱猷识理达腊之子买的里八腊,始北元降人以官爵卫士赏赐,加以拢络。这时明与北元之间差不多是相持的态势,北元虽南下为患,但无法造成对明的重大威胁,明师虽偶有出击,但也难于给北元造成致命的打击。 这就是朱棣就国时的北方边境的形势。 大概是朱元璋认为朱棣不够成熟吧,并没有让他立刻参加直接的军事行动。就在他就藩的这一年和第二年,朱元璋又发动了两次北征。第一次洪武十三年二月,朱元璋得知北元国公脱火赤、枢密知院爱足率众万余屯兵和林,恐为边患,便派西平侯沐英前往征讨,沐英至灵州(今宁夏灵武),侦知脱火赤等已进兵亦集乃,便率兵渡黄河,经贺兰山,穿过沙漠,西进亦集乃,明军兵分四路合围脱火赤营帐,尽俘其部曲以归 。沐英又练兵西凉、进袭元柳城王,俘获柳城王及人口一千三百余,马匹三千余 。十四年正月,元平章乃儿不花入寇永平(河北卢龙),朱元璋再命徐达及左右副将汤和、傅友德北征,同时命沐英出古北口以为应援。明军出塞,袭灰山,明军再北上,元军北遁,傅友德追击,俘获平章别里不花、太史文通等,沐英出古北口,略公主山长塞,尽获全宁四部而还 。从这以后,明军每年春出冬归,对北元采取了以攻为守的策略。 其后,洪武二十年正月,朱元璋命宋国公冯胜为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为左右副将军率师二十万征北元纳哈出。纳哈出据有辽河流域,拥有部众十余万,是北元最后的重要军事力量之一。在明军的强大压力下,纳哈出被迫投降。北元失去了辽东,与朝鲜的联系也被割断,力量更加衰弱。洪武二十一年,朱元璋以永昌侯蓝玉为大将军,延平侯唐胜宗、武定侯郭英为左右副将军,率兵十五万“肃清沙漠”。明军至捕鱼儿海,袭元主脱古思帖木儿大营,杀其太尉蛮子,降其众,脱古斯帖木儿等仅以数十骑遁走。明军获其子地保奴等六十四人,故太子必里秃妃等五十九人,吴王朵儿只等两千九百九十四人。车士男女七万七千三十七口,得宝玺图书金印及驼马牛羊车辆无数。明军大胜而还。次年,脱古斯帖木儿被也速帖木儿所杀,坤帖木儿被立为元主,从此元室“部属奔散,元裔日微” ,不能复振。 朱棣正式登上军事舞台一显身手,是在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为肃清沙漠,准备再次进行北征。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 洪武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六,他命令河南都指挥使司和直隶各卫所加紧训练军士,以待征讨之令,并赏给每个军士钞三锭 。十二月初十,又命令定远侯王弼往山西、雄武侯周武往河南、全宁侯孙恪往陕西,分别训练兵马,随时听征漠北;遣使命辽东都指挥使胡旻、朱胜训练精锐马步官军各一万人随时听候调遣。二十二日,他又派仪礼司丞古里哥、舍人火儿忽答孙等到塞外寻访他要打击的主要对象——故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等人的踪迹。为了保证远征有充足的马匹,在二十三年正月又下令制作一批文绮衣衾往漠北交换马匹。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朱元璋就下达了北征的命令。 这次北征的统帅是燕王朱棣和晋王朱。他们分别统帅北平和山西的兵马。颍国公傅友德被任命为征虏前将军,南雄侯赵庸被任命为左副将军,怀远侯曹兴被任命为右副将军,定远侯王弼为左参将,全宁侯孙恪为右参将,诸将军除王弼已在山西,听晋王节制外,其余均处北平训练军马听燕王节制 。接着朱元璋又命令长兴侯耿炳文往陕西训练军马 ,并派使敕令孙恪率耿炳文所操练的兵马随傅友德北征 ,又遣使命齐王朱榑率领山东都司兖州护卫及徐邳二卫精锐马步军士随征,也听燕王节制 。在晋王麾下,又令河南都指挥使司、中都留守司选拔军士六千二百人,马四千四百七十匹从雄武侯周武北征,前往山西 。 当时地处北方重镇的亲王惟秦、晋、燕三王年龄最长,从这北征的部署看,燕王无疑处于最重要的地位。不仅燕王所节制的兵马众多,而且从敌对双方的地理位置上看,燕王也是首当其冲的。晋王处于侧面,而年最长的秦王竟然无预其事。如果现在史籍所留给我们的这种记载不是经过史官有意删削的话 ,那么可以看出朱元璋对朱棣充分信任和倚重。 但是军队并没有马上出发,在大军出发前,朱元璋先派遣都御史铁古思帖木儿给征讨对象,故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送去一道敕书。书中写道: 前岁脱古思帖木儿北行,闻至岭北,祸生不测。和林以南,消息不知,以此尝遣使入沙漠寻访。近闻尔等所在,再造都御史铁古思帖木儿往谕汝等。元朝气运已终,汝等领散亡之众在草野无所归,度日甚艰,然不敢南来者,意必谓尝犯边境,故心中疑惑。且如纳喊(哈)出,在辽东前后杀掠守御官军二万余人,及后来降,封以侯爵,大小将校,悉加官赏。朕何尝以为仇也!但边境宁静,百姓安乐,即是好事。已令和尚国公、■(斡?)因帖木儿平章晓以朕意,想知之。汝等勿疑,领众而来,必择善地使汝安居,各遂生息,岂不美乎?若犹豫不决,坐事失机,大军一至,恐非汝之利也。丞相忽客赤,怯薛官人阿怜帖木儿、太尉朵劣不花、国公孛兰奚、司徒把秃,平章卜颜帖木儿、贵力赤,知院脱欢答里牙赤、八山葩剌八十、卜颜帖木儿、哈刺兀失贵、刀札刺儿台、捏兀台、■罗不不花等悉令知朕此意。 这就叫做先礼后兵吧。不过,这道敕谕是朱元璋对故元势力怀柔拢络措施的一部分。朱元璋在对故元势力的斗争中不纯用武力,总是恩威并济、文武兼施的。而且其怀柔政策,也颇有成效。在这准备北征的同时,就有故元平章把都帖木儿、知院笼秃儿灰、纳纳罕等遣部将哈散赤汝祝儿灰至西凉请求归降,朱元璋恐其道远,跋涉艰苦,赴京不便,就令其于水草便利之地居住 。在明朝的军政队伍中有不少鞑官鞑军,除敕谕中所说的元将纳哈出被封为侯爵外,许许多多鞑官也都受到优待。比如也是在这同时,朱元璋赐给大宁卫指挥使沙不丁、天策卫指挥使迭里帖木儿世袭诰命,并赐给禄米、宅第,以使其在京居住。沙不丁是元枢院知院,迭里帖木儿是元大师哈喇章的侄子,他们都是在明朝的怀柔政策的感召下自泺(滦?)河归降的 。 在出师以前,朱元璋还是放心不下,他派人给晋燕二王一道敕谕,向他们介绍讲述从降敌口中得到的情况。敕文中说: 询及来胡,言残胡甚少,骑者才五千人,共家属一万口,马称之,有急则七人皆一骑。趁水草长行,大军负载且重,追袭甚劳。今降将尝与彼共仕大官,已使在彼。而晃忽儿又能辞说,由是其众二心,欲南向者众,北向者少。且将粮饷运至上都,及口温,集于各程,然后再候人来,知其所在一举而中矣。” 朱元璋不仅从降人口中了解了敌人的情况,而且又将降人派回作为说客,以瓦解敌心。最后还为燕王作了先运送军粮,等得到情报后再行出师的部署,可谓慎之又慎了。 三月初二日,燕王朱棣率领大军从北平出发,征虏前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左副将军南雄侯赵庸、右副将军怀远侯曹兴各率自己的部属从征。大军迤逦向北进发,矛戈如林、旌旗蔽日,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扬起滚滚尘埃。越往北地势越高,而且渐入丛山。大军经顺义、密云出古北口,直指塞外。古北口在北平正北偏东,是通往塞外的重要关口、历来的用兵之地。辽太祖夺取山南,先下古北口;金灭辽,夺取燕京,也在古北口发生激战。元泰定帝死后,大臣燕帖木儿拥主元文宗,撒敦与上都兵的争战同样都从古北口出入 。它地处居庸关、山海关之间,与喜峰口并峙,俨然一雄关要隘。古北口在密云县境内,其城在山上,周四里三百一十步,三门,城北门外有北宋著名将领杨业祠。洪武十一年在这里设立了守御千户所,驻扎了军队。朱棣率大军穿行在古北口的万山丛中,朔风煦日,古道雄关,怎能不激起他的英雄情怀。多少忠臣烈士曾在这里抛洒热血,多少英雄骁将曾在这里抖擞雄姿。而今,这位年轻的亲王也从这条道路踏上了他威武雄壮的征程。 燕王从一开始便显示出他的军事才能。他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情况,决定先派兵侦察敌军动静,他对诸将说:“吾与诸将军受命提兵沙漠,扫清胡虏。今虏无城廓居止,其地空旷,千里行师必有耳目,不得其所,难以成功。”诸将自然赞同他的意见。明军派出的骑哨很快便弄清了敌情,他们报告说乃儿不花等正在迤都(后改禽胡山)安营扎寨。朱棣命大军向迤都进发。出塞之后,虽地势渐高但渐渐平旷,青天大漠,更显得苍凉悲壮。坝上的天气从来难测,行军中,突然彤云密布,转眼间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正是胡天三日仍飞雪了。雪越下越大,将领们想要停止前进。燕王却认为大雪天正是进军的好机会。他说:“天大雪,虏不虞我至,宜乘雪速进。”用兵无常,唯出奇可以制胜。燕王的决定表明他是深谙此道的。果然,明军到达迤都,与敌营只有一碛之隔,敌人竟然未觉察明军已迫在身边。 燕王部下有位指挥名叫观童,是归降的敌人将领,与乃儿不花有旧交。燕王企图利用这一关系,便派观童前往敌营。乃儿不花一见是旧友观童,也没问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便相抱而哭,国亡主奔,流离沙漠,沧海桑田,风霜雨雪,说不尽的苦辣辛酸。仓猝之间明军已经包围了乃儿不花的营帐,慌忙之间,乃儿不花与众将打算上马出逃,观童温词劝阻,对他说,这次出征是燕王帅师,不必这样惊恐。乃儿不花也早就听说过燕王镇守北平,骁勇过人,而且喜欢延揽豪杰之士,又听老友观童相劝,想必不错。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跟随观童去见燕王。燕王见观童引来乃儿不花,自然十分高兴,不免演出了一幕“降阶相迎”、设宴款待的老戏。醉饱之后,乃儿不花的精神防线已尽行瓦解了。乃儿不花的部下听说主将受到燕王的优待,大喜过望,也都不再想走了。燕王又对乃儿不花慰谕了一番,便派人送他还营,还没走到营帐,又被燕王召回,再行劝慰,如此往返三次,不仅乃儿不花的敌意已经完全消失,甚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要向燕王表示归降的诚心。于是乃儿不花的全部部将和马驼牛羊一律都归属了燕王。这一仗,燕王不费一兵一矢,而是以武力为后盾,以计谋取胜,这便是兵法上说的攻心为上吧?自燕王出师北平,至获乃儿不花全部以归,整整二十九天,这是一次很漂亮的军事行动。闰四月初一,燕王的捷报传到京师,朱元璋大喜,对群臣说:“肃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 其实,仔细阅读这段历史,不免发觉史臣的有意渲染,而有的细节却避而不谈。《国榷》的作者谈迁说:“史归功燕王,予意傅颖公等从征,此必诸将之力,或后人过饰也。” 绝非臆测之言。你看,能征惯战久于沙场的征虏前将军傅友德 等人在这次军事行动中竟是无所建白,几同于泥塑木偶,不是很奇怪吗?另外,明军每次出师报捷,斩杀擒获都有具体数字。而这次奏凯数字竟然失载,仅说“悉收其部落及马驼牛羊”,闪烁其辞,必有隐衷。要之,所获甚微,不足为人道也。 但是,自此以后,凡元军先后内附到北平的,皆听燕王调用,从此燕王势力日益强大。另外,这次与燕王同时出塞的晋王却没有见到敌人的踪影。尽管,对游牧不定的蒙古,这是常事,不能说晋王作战不力,但毕竟是无功而还,无形中衬托得燕王似乎是武功煊赫,智勇冠于诸王了。 明朝制度,军事行动完毕之后,军回卫所,将军上交所授佩印。朱元璋命令户部派人运钞一万锭,由燕王赏给有功将士,随后便下令晋王留山西、河南及晋府护卫兵马,驻于天成、白登等处操练,由晋王往来提调,定远侯王弼等一律遣还京师;命令燕王将征进骑兵留守上都或兴和、兴州一带,派都督、都指挥总率屯驻,由燕王时常往来阅视,其余公侯一律遣还京师;命令齐王带领护卫还其封国,山东所属卫所军马由都指挥蔺真带领,仍听燕王节制。这时,朱元璋对各统兵将领日益不信任了,不愿他们长期拥兵在外,一旦任务完成便召回京师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同时,朱元璋还对归降的蒙元将士做了一番处置,他命令傅友德将归降的乃儿不花部落全部迁徙入关,其将校则送往京师,并赐给战袄袭衣。 闰四月初七日,乃儿不花等故元降将及部属二百余人到达京师朝见朱元璋,他们献上元朝颁发的太尉等银印四颗、金牌三面、银牌八百、铁牌五面和元室给予的宣命二十八道。朱元璋命令乃儿不花为留守中卫指挥同知,阿鲁帖木儿为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咬住为副都御史,忽歌(又作客)赤为工部右侍郎,各赐以钞、帽、金带、钞锭,不久又将乃儿不花、阿鲁帖木儿升为指挥使 。乙亥,赐给乃儿不花等七十一人以鞍马。丁亥又赐给乃儿不花等及其部属将校二百余人白金一万三千六百两,钞一万两千六百锭,文绣帛各一千零八十疋,罗衣五百五十袭。六月初十,北平都司送故元降将纽儿该速夹桑赤、阿鲁灰等乃儿不花部下将士及家属七百零七户赴京,诏给还乃儿不花家属,赐夏衣人一袭。朱元璋还命令工部郎中杨冀运送夏衣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三领,到北平赐给乃儿不花的部下将校军士和家属四千七百八十六人。在这次征讨乃儿不花的作战中,百户晃儿忽做向导有功,因而被升为燕山中护卫世袭指挥佥事,按职领取俸禄但并不实际任职。但朱元璋对像乃儿不花这样的降将,并不是完全放心。他在二十六年三月乙卯让魏国公徐辉祖带给燕王的敕谕中说:“阿鲁帖木儿、乃儿不花俱存异志,虽抚之以诚,难保其往。人言‘夷狄畏威不怀德’,果然。可遣人防送至京。胡人反侧背恩,不可无备,归降胡兵,非出征不可轻纵,恐盗马潜遁,阴泄事机,所系甚重,若欲用以御敌,常使参错为伍,庶几无虑。” 这次北征的大捷震动了全国上下,由于是藩王首次出征便大获全胜,更使人们刮目相看。闰四月辛巳,各王府及天下文武百司向皇帝进“贺平虏表”,以赞颂皇明的威德和武功。 燕王是这次军事行动的主角,自己面上十分光彩,北平都司及从征的燕府军队也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闰四月甲申,赏给北平都司及燕山诸护卫军士两万四千六百余人钞七十二万六百七十五锭 。而燕王府的地位从此骤然上升,它的实力和燕王勇略也从此开始渐被人们接受。朱元璋对蒙元成功的文武两策略,使大批的官员将校接踵前来归附。为了应付这种局面,朱元璋在闰四月乙亥命令户部运白金十万两、文绮五千疋往北平;白金五万两、文绮二千疋往山西。分别由燕王府和晋王府收贮,以备赏赉。 自这次北征之后,燕王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前所述,原先,燕王不过是诸王中的普通一员。至少,其位在秦王、晋王之下。秦王所封之西安,晋王所封之太原,燕王所封之北平,在当时人看来,其重要性是依次而降的。朱元璋建国,行南北两京之制,以应天为南京,开封为北京,但一直想迁都西安。御史胡子祺曾上书说天下形胜,其可都者首推西安,理由是“据百二河山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若关中”,其余有河东、有汴梁,有洛阳,而北平竟不与其列 。后来朱元璋也说过“天下山川惟秦地号为险固”,在朱元璋和时人看来,北平不过是胡人乘运而兴之地。因此,秦晋燕三王中,朱元璋实以秦王为首,晋王封于太原,其地迫于西安,当次之,第三才是燕王。 但是朱元璋等人的这种见解,是一种陈旧的观念,抛开自然地理的形势不谈,他们未把宋辽金以来,特别是元朝建立后近百年以来全国政治地理形势发生的重大变化估计进去。这变化简言之就是政治中心向东北方转移。如将关内外东北西北连为一体来看,唯北平最为重要。这点我们在下文中还将会谈到。这种事实是不以朱元璋等人的观念为转移的,在明初二十余年明与北元的斗争中,北平的地位再次显露出来。这不仅因为前述政治中心的转移,而且还因为元势力退出塞外,先后以上都、应昌为中心,这些地方都迫近北平,而他们南下夺取的最终目标仍是他们昔日的统治中心北平,这些都使得北平处于首当其冲的地位。另外,大都——北平作为统治中心,元朝在这里留下的影响要甚于其他地方,因而加强对北平的统治又成为割断元朝遗民的故国之思,从而巩固明政权的有效手段。同时,牢固地控制北平这个前首都,也比控制其他地方对塞外的蒙元势力有更大的威慑力量,对于那些企图归降明朝的人也有更大的吸引力。如此种种,使得北平的地位,从而使以北平为封国的燕王的地位大大突出出来。而当历史和现实在发出呼唤的时候,燕王朱棣以他的智勇能不负众望地承担这一重任,则保证了他自身地位的稳步上升。我们所指的主要是实力地位,在名分上,他是无法超越秦晋二王的。秦王为什么没参加这次北征,是否因为他担任了宗人令而不能出征呢? 不得而知。 随着诸王的登上军事舞台并显示出实力,朱元璋感到皇室的地位更加巩固,加速了他削除权臣、集中皇权的步伐。就在晋王、燕王北征告捷的两个月之后,朱元璋就发动了一个大狱。朱元璋借口胡惟庸这一陈年旧案,将太师韩国公李善长置于死地。李善长是朱元璋的同乡(安徽定远人),朱元璋起事不久便得到他的辅佐,预机画、主馈饷、定立制度,在文臣中功劳最大,因而被授予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左丞相,封韩国公,岁禄四千石,子孙世袭,颁给铁券,免二死,子免一死。当时封公者还有徐达、常遇春子常茂、李文忠、冯胜、邓愈,共六人,而李善长居诸公之首,位崇秩尊,朱元璋将其比于汉之萧何,并将临安公主嫁给他的儿子。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因谋反罪被杀后,李善长的地位很久都没受到影响,然而到了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征至捕鱼儿海,据说是获得了胡惟庸谋反的证据:私通北元。至此,由于御史的劾奏,李善长竟被打入胡党 ,罪名是“知逆谋不发举、狐疑观望怀两端,大逆不道”,正好这时又有人说星象异常,“其占当移大臣”。于是便将李善长及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一并处死。同时以胡党被处死的还有吉安侯陆仲宁、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已故的营阳侯杨璟、济宁侯顾时等也受到追论 。李善长死的第二年,虞部 郎中王国用上疏对李善长之狱提出怀疑,他说: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籍令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自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边勋臣第一而已矣,大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己矣,宁复有加于今日?……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杀之以应天象,则尤不可。臣恐天下闻之,谓功如善长且如此,四方因之解体也。今善长已死,言之无益,所愿陛下所戒将来耳。 朱元璋见到奏疏,竟然不加之罪,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冤案。 亲王的成长促成朱元璋铲除权臣,权臣的铲除又促使亲王进一步掌握权力。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凉国公蓝玉被指为谋反,族诛,列侯以下坐党夷灭者不可胜数。吏部尚书詹微、户部侍郎傅友文、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普定侯陈桓、宜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玛、支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徽先伯桑敬等等均以蓝党坐死。洪武二十七年十一月,颖国公傅友德赐死,竟无罪名。 与此同步: 洪武二十四年二月,齐王率护卫骑兵在开平近地围猎,遇有战斗则自为队参战 。五月,汉、卫、谷、庆、宁、岷诸王练兵临清。分别设置护卫军:汉王甘州中护卫、卫王广宁中护卫、谷王兴州中护卫、庆王宁夏中护卫、宁王营州中护卫,岷王西河中护卫 。二十五年正月,晋、燕、楚、湘诸王入朝,朱元璋命令他们“岁训将练兵,周视封疆,作军器必精良,以固边圉”。二十六年二月,命晋王总宋国公冯胜等所统河南、山西军士出塞,胜及颍国公傅友德、开国公常升、定选侯王弼、全宁侯孙恪等驰驿还京,其余将校悉听晋王节制。三月,代王率护卫兵出塞,受晋王节制 。三月丙辰,令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住北平等处备边,其山西属卫将校悉听晋王节制。北平属卫将校悉听燕王节制。“凡军中应有机务,一奏朝廷,一启王知,永着为令。”庚申,复遣使谕晋王、燕王:“各统所辖都司军马,凡军中赏罚大者以闻,小者宜从处分。” 辛酉、庚午、甲戌,并西安右卫于西安中护卫;改华山卫为西安左护卫;改秦州卫为西安右护卫。二十八年四月甲申,又诏置辽(卫)、宁、谷、庆、肃(汉)五王护卫指挥使司。二十八年,肃王(原封汉王)就藩甘州,理陕西行都司甘州五省军务。三十年令督军屯粮,遇征伐,以长兴侯耿炳文从 。二十六年,辽王植就藩广宁,宁王权就藩大宁。洪武三十年,朱元璋要求他们“自东胜以西至宁夏、河西、察罕脑儿,东胜以东至大同、宣府开平,又东南至大宁,又东至辽东,抵鸭绿江,北至大漠,又自雁门关外,西抵黄河,渡河至察罕脑儿,又东至紫荆关,又东至居庸关及古北口,又东至山海卫,凡军民种地,毋纵畜牧。其荒旷地及山场,听诸王驸马牧马樵采,东西往来营驻。因以时练兵防寇。违者论之 。史称宁王“带甲八万,举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皆骁勇善战,”“以善谋称” ;庆王■就藩宁夏,诏理庆阳、宁夏、延安、绶德诸卫军务 ,朱元璋对诸王的行动随时给以指示。如二十六年三月乙卯派人对燕王说:“尔护卫士卒,每遇出猎必选数千骑被坚执锐以训练之,使之常习劳苦,则临阵不怯。” 三月甲戌,他听说晋王督兵在下水筑城,便派人加以责备,批评他“无深谋远虑”,并要求他“自今军中调遣,必计出万全,毋徒劳军士” 。 除练兵防边外,朱元璋给各都司卫所下达筑城、屯田及从征的任务,也通过所在诸藩王去执行。如二十八年正月辛亥朱元璋遣使命令周王■,发河南都指挥使司属卫马步官军三万四千人往塞北筑城、屯田;甲寅,遣人敕谕晋王发山西都指挥使司属卫马步官军二万六千六百人往塞北筑城、屯田 ;甲子,命令燕王发北平二都指挥使司并辽东都指挥使司属卫精骑兵七千、步兵一万,命都指挥使周兴为总兵官,同右军都督佥事宋晟、刘真、往三万卫等处捕野人,其属卫指挥庄德、景保安、张玉、卢震等悉令从征 。 洪武三十年正月乙丑,朱元璋命令肃王楧曰:“古者兵出于农,人无寒馁,有寇则操戈以战,无事则荷耒以耕。此良法也。今春气方和,宜及时督军屯种,遇有征伐,尔其率精兵与长兴侯耿炳文等进讨。”这时,在汉中府沔县发生了一场有千余人参加的造反,“陕蜀番民”也因而起事,朱元璋慌忙派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发陕西四川兵讨之。并对刚嗣秦王位不久的朱尚炳说:“尔宜练士卒,缮甲兵,时巡逻以备无虞,况尔年幼,当夙夜警惕无急。” 这样,不仅诸王的势力不断加强,而且军事经验也在不断增长,同时,无形中形成这样一种格局,即皇帝——诸王——都司卫所的格局。诸王成为代替皇帝直接控制地方军事力量的一个重要层次。这种格局是朱元璋削除权臣、加强皇室地位这一指导思想的必然结果 。 洪武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秦王朱■死,这时他年已四十。他是曾被朱元璋寄重的一位亲王,在辈分上仅次于太子朱标,因而朱元璋给其的谥文中说:“尔以年长者,首封于秦。”期于永保禄位,藩屏帝室。看来他有负所托。如前所说,在备御北边时,秦王并无突出表现,而且还屡有过失,因此一度被召还京师。所以谥文中又说:“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他的谥号竟是一个多有贬意的“愍”字。对他的死,朱元璋是很悲痛的,老年丧子,人同此心。但他的死却使朱棣的地位无形中又上升了,至少,朱棣又失掉一位竞争的对手。 洪武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在边境上巡逻的骑兵发现在道路上有脱落遗失的车轮,宁王朱权马上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朱元璋,朱元璋认为这是蒙古骑兵仍在边境活动的证明,蒙古兵很有可能再次入寇边境。朱元璋说:“胡人多奸,示弱于人,此必设伏以诱我军,若出军追逐,恐堕其计。”于是命令燕王朱棣选精卒壮马奔赴大宁、全宁,沿河南北觇视胡兵,针对敌情,随时随地给予打击。同时,他要求周王朱■命其世子朱有燉,率领河南都司精锐,赴北平塞口巡逻 。三月,燕王朱棣再次率师出塞北征。军行至彻彻儿山 与蒙古军队发生战斗。蒙军首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被俘。明军乘胜追至兀良哈秃城,又与蒙军哈刺兀 等发生战斗,明军再次取胜。这次北征历时很短,而且史籍记载十分简略,大概是战绩无足称道吧? 不管怎么说,这次北征,再次给朱棣提供了展示其才能的机会。 洪武三十年。四月初三,朱元璋给晋王、燕王下了一道敕书,谕以“备边十事”: 其一曰,向者发往开平防边擒胡大小将校,宜遣人阅实明白,具籍以闻。是时塞草方青,胡人必顺水草而南,宜谨斥堠,广布置,务殚智虑,设法提防。每一堠用马二匹,而以三十堠为一路,计用六十匹。其相去或二十里,或三十里,则设一路,总十路则用马六百匹。其布置之法,则由内而外,其近里则二十里为一堠,计十堠。外则十五里为一堠,又计十堠。又外则十里为一堠,又计十堠。以此撙节一路,可望五百里,少有烽警,则无不先知矣。 其二曰,须选人领精骑或五六千或七八千,在百五十里至百里外一路潜伏,以侦望之,则可知彼虚实矣。 三曰,所设十路斥堠,每处为三十层,每层马二匹,东西相去二百里,广受所发防边将校。东五层内,西五层内,皆须在十层两向以候远望消息。仍令每堠垒炮积薪,务严备豫,昼则望烟,夜则望火,至加防慎,则彼之多寡亦可知矣。 四曰,王所统大军,除发去都督等员率领提备,其余护卫或一万,或二万,亲王率于附近屯所往来牧放,仍须被坚执锐,夙夜加谨。望远者,去王约三十里,不许顷刻有怠。王之队伍,常在斥堠以里,不宜久驻一处。东西南北往来莫测,又须趁逐水草,随营牧放以就孳焉。 其五曰,今年八月二十日晋王、燕王起程,九月一日,辽、宁、谷、代起程,务在约量程途,同至京师,朕别有议非面谕不可也。 其六曰,今年屯种自东胜至开平,开平至大宁、广宁,须五月,报禾苗长养何如,七月再报结实何如,十月又报所收子粒若于。一岁三报,不惟使朕知边储虚实,而屯军亦不至懈力矣。 其七曰,晋王、燕王宜督诸王并都司、行都司报知孳畜预战马数,必从行太仆亲点视稽验。自洪武二十三年至于今,通计所产驹若干,悉数以闻。 其八曰,京师发去江淮太仆寺孳生马及战马,八年之间数该七万。王督诸王及都司,行都司,以逐年领马之数,稽其原领月日,暨受马月日,条列具陈,仍令太仆寺督并,更加号令催督都司,行都司,毋容少怠。 其九曰,向者所发有罪大小将校,须悉心点视,立成队伍,其中有名到而人不至,及有病亡者,皆须明白具数以闻。 其十曰,不分大小官员并军校等,凡领骒马,验其关领月日,每年纳驹一匹。仍须审其孳产有无,不可一概征索。 特谕尔知,如敕奉行。 初九,朱元璋在给朱棣的信中说: 玉林、天城皆西北要地,非坚城池不可以守。今山西军已筑玉林城,其天城城宜令北平军士筑之。期今岁完。否则来年完之。毋促役以困其力也。 这时朱元璋仍念念不忘对蒙古的防御。不断地向诸王授以御敌方略。就在同一天,朱元璋又下令给晋王燕王说: 近钦天监奏,占天象当有胡兵入寇,朕以为不特天象可以征,以人事度之,胡人近有是谋。何也?前岁秋,山西塞外降胡逃归岭北,此数人居山西八年,安得不以中国虚实为胡人谋乎?此胡人入寇之端也。自今其令都司、行都司简阅步卒、骑兵、或三万或二万,常兼数万步卒,而骑兵每五百以一将领之。五百分为五队,每队领以一战将,而五将咸听一将之令,往来折冲,以据贼阵。步兵亦如骑兵之法,选将领之。严饬队伍与骑兵并进而夹攻。我马虽少,步兵则多,胡马虽多,彼无步卒。苟有侵犯,可与战矣。其深体联意毋忽。 这月,朱元璋又命燕王筑大同城 。五月十八,朱元璋再次以天象示变敕谕晋燕代辽宁谷六王说: 验之历代天象若此者,边戍不宁,往往必验。今天象于往者正同,不可不慎也。其应虽非今岁,然二三岁间灼有寇边者。宜令军马东西布列,各守其地。今尔等所守地方,不下六千里,急遽难为聚会,每处军马多者不过一二万,而胡人之马计有十万。其不出则已,设若南行,马势必盛。自非机智深密昼夜熟算,孰能制之?兵法云“致人不致于人”,“多算胜,少算不胜,况无算乎”。吾今老矣,精力衰微,机思谋虑艰于运筹,尔等受封朔土,藩屏朝廷,若不深思远虑,倘或失机误事,非惟贻忧朕躬,尔等安危亦系于是,可不慎哉! 吾今略与尔谋,或今岁或二三岁,大军未会,止是本护卫及都司行都司军马各守分地,多不过一二万,倘遇胡马十数万寇边,不宜与战,或收入壁垒,或据山谷险隘之处,夹以步兵,深伏以待之。彼见我不与之战,必四出钞掠,俟其骄怠分散,队伍不严,我以马步邀截要道,破之必矣。若一见胡马辄以三五千或一二万轻与之战,岂特不能胜之,必至失利。务在深藏设计,待彼肆意驰骋,则一鼓可擒其首将矣。 五月辛未,朱元璋再以天象受警告燕王、晋王及诸王: 今塞草丰茂,山后地高,夏无酷暑,宜用心为备。上天垂象,不可顷刻自安。尔其训练士马,控弦以备之,庶几无患。 这时,不仅驻于边境的所谓塞王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且驻于内地的亲王也无不担当重任,如楚王朱桢湘王朱柏,都被命前往镇压西南古州地区少数民族的叛乱 。晋王、燕王则不断率兵巡边。六月初十,朱元璋听说晋王、燕王又统军巡视边境,出开平数百里,便派人前往授以方略。他说: 近者人自塞上来,知尔兄弟统军深入。古人统兵,贵乎知己知彼。若能知彼又能知己,虽不能胜亦无凶危。不知己又不知彼,猝与敌遇,凶莫甚焉。且以知己言之。我朝自辽东至于甘肃,东西六千余里。可战之马仅得十万,京师、河南、山东三处马虽有之,若欲赴战,猝难收集。苟事势警急,北平外马悉数不过二万,若逢十万之骑,虽古名将亦难于野战。所以必欲知己,算我马数,如是纵有步军,但可夹马以助声势,若欲追北擒寇,则不能矣。 今尔等率数千马离开平三四百里,驻旷塞中,况无轻骑远侦,以知敌情。设使胡兵数万昼潜夜行,隐柳藏狄,猝然相遇,彼以数万,我以数千,何以当之若欲纵辔驰行,其将何以全军士哉?今吾马数少,止可去城三二十里,往来屯驻,远斥堠,谨烽燧,设信炮,猝有警急,一时可知。胡人上马,动计十万,兵势全备,若欲折冲鏖战,其孰可当?尔等不能深思熟虑,提兵远行,不与敌遇,则侥幸尔。设若遇之,岂不危哉! 方今马少,全仰步军,必常附城垒。倘有不测,则可固守保全,以待授至,此上策也。 噫,吾起寒微,因天下之乱,不得已入行伍中,不二年从者如云,犹且听命于雄者。又二年,帅将士东渡大江,秣马厉兵于建业,以观天下之变。其诸雄皆放肆无籍之徒。虽曰无籍而元示不能驭。乃命中山武宁王,开平忠武王总兵四征,与群雄并驱。又不数十年,群雄殄灭,偃兵息民,当并驱之。时张士诚称王于姑苏,陈友定扼险于八闽,方国珍擅命于甄越,杜遵道、刘太保僭乱于中原,徐贞一、陈友谅相继僭号称尊于江汉。兵无纪律,同类相夷。元义兵李察罕多起河洛,刘大保莫能与敌,梁地遂平。察罕之兵径入齐鲁灭乱,毛氏之类渠帅,虽能婴城固守,及与察罕拒战,所在败北。察罕兵骄气盈,心诈志狂,所以卒殒于敌手。未久,察罕之甥王保保帅兵,一切作为蹈舅之谋,不能服众,以致部下声言效忠朝廷,请命加侏王保保。自是元内外衅生。首将擅兵于外,大臣异权于内,朕观是机,发兵讨之。自洪武元年,兵渡江淮,长驱齐鲁,席卷河南,遂入潼关。复遣大将由邺下趋真定,移营通州,元君弃城北归,而函蓟之区悉定矣。西入晋冀,晋冀乃平,兵渡河西,关中亦定,不三年而天下一统。 噫,吾用兵一世,指挥诸将,未尝败北,致伤军士,正欲养锐以观胡变,夫何诸将日请深入沙漠,不免疲兵于和林,此盖轻信无谋,以致伤生数万。今尔等又入旷塞,提兵远行,设若遇敌岂免凶危?自古及今胡虏为中国患久矣。历代守边之要,未尝不以先谋为急,故朕于北鄙之虑,尤加慎密。尔能听朕之训,明于事势,机无少懈,虽不能胜,彼亦不能为我边患,是良策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尔其慎哉! 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晋王朱病逝。朱元璋这时已经七十一岁了,对晋王的死非常悲痛,这是继秦王的死后对他的又一个打击。朱元璋对晋王比对秦王更加钟爱,晋王的谥册是这样写的: 朕曰惟先王之典,生有名,殁有谥,所以彰其德表其行也。曩者封建诸子,王尔于晋,为曩国藩屏,于兹有年。尔者因疾永逝。特遵古典,赐谥曰恭。呜呼,谥法者古今之公议,不可废也。尔其有知,服斯宠命。 这与称秦王“不良于德”,谥为“愍”真不可同日而语了。 为了给晋王作陵园,晋世子朱济熺向朱元璋请求民地一千一百余亩。朱元璋命其以八百亩为限。这样犹恐妨民,又命令所占田地以附近官地给予偿还,并根据被占地的多少,分别赐给钞币。朱元璋为表示对晋王的哀掉,辍朝三日 。这些都与对秦王的态度大不相同。不久朱元璋便命济熺嗣了晋王之位 。 秦王死后,晋燕二王成为北方的强藩。现在晋王也死了。燕王不仅成为诸王中年最长者,而且在实力上,其他诸王也无法与他相颉颃。燕王朱棣的地位在稳步上升,这不仅有他个人的努力,而且上天也给了他机会。他是个幸运儿。 朱元璋的身心愈渐衰弱了,但边防的事仍让他心绪不宁。虽然长期以来,朱元璋并没有给骁勇的燕王以特殊的地位,但在秦、晋二王相继死去后,便不得不对燕王予以注目。四月初九,他再次颂敕书给燕王朱棣,他说: 迩闻近塞烽火数警,此胡虏之诈。彼欲我师出境,伏兵邀我也,不可堕其计中。烽起之处,人莫宜近,虽望远者,亦须去彼三二十里。今秋或有虏骑南行,不寇大宁,即袭开平。度其人马不下数万,岂可不为之虑?可西凉召都指挥庄德、张文杰、开平召刘真、宋晟二都督,辽东召武定侯郭英等会兵一处,辽王以都司及护卫马军悉数而出。北平、山西亦然。步军须十五万,布阵而待,令武定侯、刘都督宋都督翼于左,庄德、张文杰、都指挥陈用翼于右。尔与代、辽、宁、谷、五王居其中。彼此相护,首尾相救,使彼胡虏莫知端倪,则无不胜矣。兵法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尔其察之。 大约人到老年,滞于某事,朝思暮虑,不厌其烦,朱元璋也不能例外。五月初八,这个一向很少生病的老人病倒了。七十年的风雨坎坷、殚虑焦思,使得他太疲劳了,而这时仍然念念不忘北边的防御。他再次颁发敕文,要求边将辅助诸王加强边境的防守,他对左都督杨文说: 兵法有言,贰心不可以事上,疑志不可以应敌。为将者不可不知是也。朕子燕王在北平,北平中国之门户。今以尔为总兵,往北平参赞燕王,以北平都司,行都司并燕、谷、宁三府护卫,选练精锐马步军士随燕王往开平提备。一切号令,皆出自王,尔奉而行之。大小官军悉听节制。慎毋贰心而有疑者也。 在北方边防的实践中,他确认了北京为中国门户的地位,也确认了燕王在北方边防的主导地位。接着,他对武定侯郭英说: 朕有天下,胡虏远遁久矣。然萌蘖未殄,不可不防。今命尔为总兵,都督刘真、宋晟为之副,启辽王知之,以辽东都司并护卫各卫所步军除守城马军及原留一百存守斥堠,余皆选练精锐,统领随辽王至开平迤北,择险要屯驻提备。一切号令悉听燕王节制。 二十九,朱元璋再次敕令燕王提兵备边: 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今虽海内无事,然天象示戒,夷狄之患,岂可不防?朕之诸子,汝独才智,克堪其任。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已命杨文总北平都司、行都司马军,郭英总辽东都司并辽府护卫,悉听尔节制,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周防边患,义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道敕书了。闰五月乙酉,这位大明开国皇帝离开了人世。就在辞世这一天,他还像平常一样地处理政务。但他已感到病体不支,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他令内侍焚香祝天祷告上帝。他说:“寿年久近,国祚短长,子孙贤否,惟简在帝心,为生民福。”据说,在临终前他曾派人持符召燕王还京,但是燕王行至淮安,被当事者假借他的命令阻还。朱元璋在临终时还问左右,第四子来了没有。 南京城内外,漫天飘洒着细雨,正是禾苗盼望着的雨,它如同甘霖,降福给人间。朱元璋听到雨声,带着满意的笑容闭上了双眼。朱元璋生于艰危,起于闾里,不数年间便统有了全国,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皇帝。之所以能够如此,除社会给他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外,全靠了他的超人的智慧和能力。真好像明人所称的“天纵神圣”。然而他虚心克己,不忘本分,直到死前不久,他还想到自己的父母和家乡。四月己丑,他祭享太庙完毕后,看见庙门外高大的桐梓树,对太常寺臣说:“往年来此,今不觉成林。”他又想起了祖宗家乡,说:“凤阳陵树当亦似此。”说着便落下泪来。不论在叱咤风云的战场,还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朱元璋的心始终没有忘掉养育他的家乡凤阳,没有忘记他所经历的坎坷与磨难,或许这也是他成功的一个原因吧。因为这种赤子之心诚无疑对他是一种约束,所以使他保持了较清醒的头脑,而不致于过度地放肆骄奢。在他统治的三十一年时间里,封建政治制度进一步完善了,中国封建社会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然而他所开创的事业能否继续下去?怎样继续下去呢?让我们来揭开历史的这一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