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丈夫才会处理钱这东西。”另一个妇女说,她背对着我,以使我看不到她。 “把这笔贷款给我丈夫吧,他管钱。我从没碰过钱,也不想碰。”第三个妇女说。 “我不知道拿钱做什么。”一个坐的离我最近的女人说,但她将目光避开了。 “不,不,别给我,我们拿钱没用。”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说,“为了嫁妆费的事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可不想和丈夫再打一架了。教授,我们就是不想再惹麻烦。” 从她们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贫困与虐待造成的毁损。她们的丈夫对任何别的人都毫无能力,于是就毒打她们来发泄自己的挫折感。从许多方面讲,妇女得到的是牲畜的待遇。我知道,婚姻暴力是很可怕的,我理解为什么这些妇女都不想被卷入对现金的控制——那一直是为男人保留的传统领域。 我还是竭力鼓励她们不要害怕:“为什么不借呢?它会帮助你们开始赚钱的。”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你的钱。” “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你们用它投资,你们可以赚到钱,养活你们的孩子,并送他们上学呀。” “不行,我母亲临终时对我说,绝不要向任何人借钱。所以我不能借。” “是的,你母亲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给你的告诫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她今天还活着的话,她会劝你加入格莱珉的。她活着的时候还没有格莱珉规划,她对这一试验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只能从高利贷者那儿借钱,她劝你不要去和高利贷者打交道是对的,因为他每月收取10%或更高的利息。但是如果你母亲知道我们的话,肯定会建议你加入来为你自己创造一种像样的生活。” 她们的话我都听到过太多遍,我全都有现成的答案了,但是很难说服这些吓坏了的人。她们一生中从没和任何机构打过交道,我主动提供给她们的每一样东西都陌生而吓人。那天的进展很慢。非常慢。随后的很多天也都是这样慢。在整个季风雨季和Ashar月,人们都吃 kalmi、puishak或 kachu shak之类多汁多叶的绿色蔬菜。 kachu shak像是一种长长的芦笋,煮熟后有一种鲜美的味道与口感。我最喜欢闻的是村里人将 kachu shak与干月桂叶、土茴香籽和姜黄放在一起熬煮时散发出来的香味。 刚刚开始去说服妇女从格莱珉贷款时,我们就意识到了:让女性银行工作者做这个工作要容易得多。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总是如何才能消除她们的恐惧,而我的女工作者们用柔和的嗓音小心行事,做起来要更容易一些。但收效还是很慢。每一天结束时,我都询问我的学生们工作进展情况。女工作者们通常会在烟盒背面草草记下可能贷款的人的名字。结果,我雇用了三个年轻妇女在我们的试验项目里工作——两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努加罕·贝格姆(Nurjahan Begum)和詹娜·夸尼恩(Jannat Quanine),和家在乔布拉村佛教徒居住区、只受过九年级教育的普里蒂·拉尼·巴鲁亚(Priti Rani Barua)。与男同事们相比,这些女性更容易与村里的女人建立起融洽的关系,但是她们也面临许多障碍。的确,我们向虐待与隔离妇女所开展的斗争,不仅是代表我们的贷款者,也代表着我们自己的女雇员。 一个银行工作者的工作性质,要求他或她在乡村地区独自行走,有时单程跋涉长达五英里。许多可能成为银行工作者的女性的家长们认为这件事很降低身份——甚至是伤风败俗。虽然他们可能会允许女儿坐在办公桌后面上班,但他们不能接受她们整日为格莱珉在村子里工作。这些女银行工作者又如何在各地之间跑来跑去呢?在孟加拉,男人可以骑自行车,但人们通常认为女人不应该骑自行车。我们买了练习用的自行车,还办了训练班,以使我们的女工作者们有信心骑车。但是在有些地方,她们骑自行车会招致当地人的攻击。虽然村民们能允许女人乘坐牛车、微型出租车、人力车,甚至是摩托车,但那些信教的保守分子无法接受一个女子骑自行车。甚至在今天,二十五年之后,当我们的贷款者有94%都是妇女时,我们的女雇员们去村子里工作时依然要经常面对敌意和歧视。当一个女性银行工作者初次到一个村子去时,遭到围观是常有的事。她经常会受到村民的批评。他们只习惯在家里见到女人,而不习惯在任何其他地方看见女人。 我们总是努力招募那些刚刚完成学业正在等待完婚,或是已婚但丈夫失业了的女子作为我们的工作人员。一般说来,一个未婚女子如果能够尽快找到工作,就会减轻家里催她结婚的压力。此外,工作会大大增加她结婚的机会。她不再被人看作是一个负担了。 经验证明,要留住女性银行工作者是很难的。典型的情况是,格莱珉银行的一个女工作者一旦结了婚,公婆就会对她施加压力,要她辞职。他们不想要一个“有身份的”年轻女子独自在乡间奔波。他们还担心,万一遇到麻烦她可能无力自卫。当这个女工作者生了第一个孩子以后,家里要她辞职的压力就更大了。接着又生了第二个或第三个孩子,之后,这个女人自己也会想有更多的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而且,徒步行走几英里那种事,对她来说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了。1994年,当我们宣布我的一个包括提前退休的选择权的养老金规划时,许多女雇员都选择了离开格莱珉。这虽然不是太过意外,但仍然使我们很伤感。在一些国际会议上,我们经常由于雇用的妇女不够多而受到批评。我相信,那些批评者当中大多数都不理解孟加拉的社会现实,但我承认,他们的批评激励我们加倍努力,想方设法留住女雇员。事实上,1997年有一位妇女被提升为区域经理,那是格莱珉银行前线业务的最高职位,我们为此大事庆祝。但自从1994年起由于退休规划我们失去了许多优秀的女雇员,一直令人伤心不已。 努加罕的故事说明了我们年轻的女工作者所承受的众多压力。我们开始进行格莱珉试验规划时,努加罕还在吉大港大学读研究生。她当时23岁,正在攻读孟加拉文学的硕士学位。她出身于一个保守的中产阶级家庭,11岁时丧父。她母亲想要她嫁人生孩子,但是完成学业之后,努加罕反叛了。她是村子里第一个得到硕士学位的女性,一个非政府组织(NGO)主动提供给她一个工作,她感到很骄傲。她乞求母亲允许她工作,但母亲拒绝了,争辩说,在孟加拉,好出身的女孩子根本不该工作。努加罕的哥哥倒是愿意让她为NGO工作,但不知道村里的其他人会怎么说。于是努加罕只得一再推迟开始工作的日期,那个NGO为她延期了三次,终于无法再等,于是她失去了这个工作机会。 当格莱珉提出给努加罕一个职位时,她的母亲和哥哥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努加罕没有告诉他们,她不会有办公室,也没有办公桌,她将整天在最穷的村子、最穷的地区间奔走,与乞丐和一无所有的妇女们交谈。她知道,如果让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会惊恐万分,强迫她辞职。1997年10月她开始和我们一起工作。只要她的亲人们不知道格莱珉是什么样子,他们就会勉强地允许她工作了。 努加罕工作的第一天,我要她去乔布拉村对一位毫无任何谋生手段的贫苦妇女做一个案例研究,那位妇女名叫阿玛加·阿米娜(Ammajan Amina)。我这样做是出于如下几个原因。首先,我相信,激发一个新员工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亲眼看到穷人生活的实际情况。我想让努加罕的内心被贫困现实所触动。其次,我想看看努加罕会如何适应。和穷人一起工作并且要对他们的生活产生积极影响,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努加罕获得的硕士学位并不能保证她拥有内在动力、信心和力量向这些穷人展示如何去克服他们的障碍。她会愿意花时间和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待在一起,去了解他们如何生活、工作,如何生存下去的吗?她必须学会把她的客户看作是完全意义上的人,需要帮助与变化的人。她必须和穷人建立一种便捷无畏的沟通,完全地了解她的贷款者们的生活与困难。于是,在努加罕开始工作的第一天,我把她拉到一边说:“试着去和阿玛加·阿米娜单独谈话。试着去感动她,理解她。今天不要带笔和纸,以使她安心。” 努加罕和我的同事阿萨杜贾曼(Assaduzzaman,简称Assad,阿萨德)一起去了乔布拉村。阿玛加·阿米娜冲阿萨德点点头,问努加罕说:“他是你丈夫吗?” “不是,”努加罕回答说,“他只是一个同事。” “你怎么和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一起来见我们呢?”阿玛加·阿米娜问道。这有违“遮蔽”的规矩,使她对努加罕产生了怀疑。 一点一点的,一天一天的,努加罕赢得了阿米娜的信任。阿米娜将自己过去的遭遇告诉了努加罕。阿米娜生育了六个孩子,有四个饿死或病死,只有两个女儿活了下来。比她年长许多的丈夫也重病缠身,几年里,他的医药费把家里的绝大多数财物都耗光了。他死后,阿米娜只剩下了一个空房子。她四十多岁,根据孟加拉的标准已经是老人了。与世界普遍情况相反的是,孟加拉妇女的平均寿命要比男人短。她是文盲,以前从没挣过任何钱。她曾挨门兜售自制的糕饼点心,没怎么成功。她的姻亲要把她和孩子们从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赶出去,但她拒绝离开。 有一天,阿米娜回来,发现她丈夫的兄弟已经把她的锡屋顶卖掉了,买主正忙着把它搬走。雨季已经开始了,阿米娜又冷又饿,穷得没有任何东西能做点心去卖。由于没有屋顶的保护,暴风雨摧毁了房子的泥墙。她竭尽所能喂养孩子们,她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所以她只在附近的村子里乞讨。有一天她到家时发现房子塌了,她尖声哭喊起来:“我的女儿呢?我的孩子在哪儿呀?” 她在坍塌的房子废墟下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大女儿。 努加罕在1976年首次见到阿玛加·阿米娜时,她正抱着她唯一幸存的孩子。她伤心极了,非常绝望。没有任何放贷者借给她钱,更不要说一家商业银行了。但是用格莱珉的贷款,她买了竹子,编制篮子。一直到死,阿米娜都是格莱珉的贷款者,现在她女儿是格莱珉的成员。 通过努加罕和阿玛加打交道的经历和许多类似的希望渺茫的案例,我清楚地看到,努加罕和穷人打交道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才能。我非常高兴能有她作为我团队的一员。有一天,因为家里的一些事,努加罕小姑子的哥哥来找努加罕。看到我们的办公室不过是一间锡顶的棚屋,没有电话、卫生间和自来水,他大吃一惊。那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一个商业银行的样子。办公室的经理阿萨德告诉努加罕的姻亲,她到实地工作去了。那个男人找到了努加罕,发现她坐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正在和村里的一些妇女谈话。他极为震惊。努加罕窘迫之下撒了谎,告诉他说,那天是特殊情况,并求他不要把看到的情况告诉她母亲。但他还是说了。 一开始,努加罕的母亲大发雷霆。如同大多数最保守的孟加拉穆斯林一样,她认为女儿就应该遵守“遮蔽”习俗藏在家里。她无法想象努加罕在露天野外工作,更无法想象,对于一个可敬的女人而言这种工作能算是体面的。最终,努加罕把实情告诉了母亲,并诉说了她帮助穷人的深切愿望。母亲终于缓和下来。今天,她是一个大力支持格莱珉的人。 有一天,我要努加罕在文化节上做一个有关格莱珉的演讲,她要和两个刚来不久的女员工一起去库米拉城(Comilla)。由于从吉大港到库米拉的旅程没什么危险,我没有安排男同事陪她们一起去。这并不是因为我漠不关心,我觉得我的工作人员应该独立。而且我知道,格莱珉需要打破那个女人不能单独短途旅行的神话。 男同事会安排旅程并处理路上的所有琐事,尽管努加罕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由于我没有安排一个男人同行,她非常生气。她甚至给一个男同事打电话请他陪她一起去,但是他没有空。她以前从没独自旅行过,她祈祷真主赐给她力量和勇气,然后出发了。她在库米拉城的演说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现在,努加罕可以毫无困难地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旅行。她是格莱珉银行的三位总经理之一,并且是我们培训部的负责人,在那儿,她帮助数以百计的我们未来的年轻银行工作者们成为自立的人。 第六章 从乔布拉扩展到坦盖尔(1) 1977年秋天,在我们的乡村银行试验一周年纪念之际,我在吉大港与亲人们一起度过神圣的Eidul Fitr节,庆祝历时一个月之久的拉马丹(Ramadan)斋期的结束。虽然Eidul Fitr节是个三天的假期,但是像大多数孟加拉家庭一样,我们用一周时间来庆祝它。我的父母都极为虔诚,他们在子女身上灌输了一种对传统深深的尊重。在整个拉马丹期间,父亲都在按《古兰经》的要求捐献 Jakat(一种宗教的税金)。根据伊斯兰教法规定,首先给有需要的亲属,然后给穷苦的邻居,最后给一般的穷人。 Eidul Fitr节也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回顾转瞬已逝的一年的机会。1977年,我们都聚在尼里比里(Niribili),尼里比里的意思是和平与安宁,这房子是父亲1959年在当时吉大港的帕奇莱士(Pachlaish)新住宅区建的。房子树立在一道花园护墙的后面,郁郁葱葱的绿树环绕四周,有芒果树、槟榔树、香蕉树、柚树、番石榴树、椰子树和石榴树。尼里比里很大,那许多大露台和宽敞的空间使我总是觉得它就像一艘跨洋的汽轮。尽管它的建筑有许多特异之处——房间太大了,门庭太奢侈了,不实际,但我还是很喜爱这个地方。它有八个分开的单元由我的兄弟们分别居住,父亲住在一层,被他心爱的酿制桶包围着,他喜欢那样。这座房子是家庭力量与团结的源泉。 在Eid这一天,全家依据惯例履行仪式。我们很早就起床洗漱,然后动身去祖辈生活的巴图亚村,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在二次大战期间,全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早晨七点钟,家里的男人前往Eidgah,那是一片空地,许多人集合在那里祈祷。我们做祈祷,阿訇开始布道,几千人排在他身后。所有的人都穿着新的Eid服,空场上充满传统香水的气味。祈祷做完以后,我与兄弟们拥抱,互致“Edi快乐”,然后排成一队去触摸父亲的脚,以示敬意和问候。上过坟,并且付了法定的 fitra税(给穷人的1.25公斤麦子)以后,我们开始去拜访各家亲戚。在一个月的斋戒之后,甜肉和美味的面条吃起来更香了。 姐姐莫姆塔兹做的甜食最棒。那年她做了一些我最喜欢吃的 rashomalai(一种混着小白颗粒popy种子和芒果肉的浓牛奶)。我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她做的酸奶和 chira(一种加入甜芒果和香蕉的美味麦片)。 莫姆塔兹比我大20岁,长着鹅蛋脸,一双热情的黑眼睛。虽然她17岁就结婚离开了家,但就像一个替补母亲,她总是把照看弟妹们当作自己分内的事。1977年这个Ediul Fitr,孩子们都在我们身边,互相召唤着,笑着,吃着,玩着。但莫姆塔兹默默地握住我的手。她是多么好呀!她对我,对我们大家,是那么的关爱!看着她的眼睛,我回忆起1950年的那一天,我坐公共汽车和人力车飞奔到她家,告诉她弟弟阿尤布出生了。我气喘吁吁,万分激动。她大笑着拥抱我,召唤她的邻居们通报这个好消息。我们吃啊,庆祝啊,直到深夜。第二天莫姆塔兹打好了包,搬到家里来帮助母亲照料小阿尤布。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环顾左右,我的姐姐莫姆塔兹和图努,我的兄弟萨拉姆,易卜拉辛,贾汉吉尔,阿尤布,阿扎姆和莫因努,我为我们的健康和幸福而感谢真主。我们真是幸运。 1977年10月,在一次去首都达卡的旅途中,我的一次偶遇大大改变了我们将贷款给乔布拉穷村民的努力方向。出于一些与格莱珉无关的个人原因,我造访了孟加拉农业银行,那是我们最大的国有银行之一。在那儿我偶然遇到一个熟人,就是那个银行的董事总经理。A.M.阿尼苏扎曼(A.M.Anisuzzaman)先生是个极为健谈开朗的人,一看见我,他立即发表了一长篇激烈的演说。他独自说了很长时间,攻击我和其他学究们躲在象牙塔里,没有为孟加拉做出应有的贡献。那真是一场猛烈的攻击: “你们这些学究令我们失望。你们没有尽到你们的社会责任。这个国家的银行体系糟透了,全是腐化、贪污和肮脏。每年,成百上千万的塔卡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农业银行偷走,没有一个人为任何事向任何人负责。你们这些有着白如百合的双手的学究们,有你们舒适的工作和出国旅行,你们肯定不负责。你们都全无用处。完全没有用!在这个社会所看到的东西让我厌恶之极。没有人想到穷人。我告诉你,这个国家让人感到耻辱,它就活该有这么多问题。” 阿尼苏扎曼不停地说啊说,等他终于慢下来以后,我说:“好吧,先生,听到你说的这些我很高兴,因为我恰巧有个可能使你感兴趣的建议。” 接下来我大致说明了我的乔布拉试验,并解释说,我的学生们是不拿薪水志愿工作的,“他们捐献了他们的时间,而我用我的实习预算来付那些费用。那些贷款正得到偿还,贷款者的状况正在一天天好转。但是我确实为我的学生们担忧。整个试验只是由一根细线维系起来的,我需要机构的支持。” 阿尼苏扎曼仔细地听我讲。我看到他被我的想法吸引,他激动起来了。 “你们和贾纳塔银行有什么麻烦?”他问道。 “他们坚持要我为每一笔贷款担保。我要去美国三个月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一些会议,而他们坚持要把贷款文件寄给我,要我签字。你可以想象,那有多么不实际!” 他摇摇头:“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很高兴。我本来可能多少年都根本碰不上这么一位热切地想帮忙的人的。我解释说:“贾纳塔银行不能对我们的项目提出拒绝,因为没有拖欠还款的。但是他们总要花两到六个月才肯批一笔新贷款,每一笔都要经过达卡的总行审批,而且每次碰到一个问题,他们还要再多花几个月时间才能从指挥链的上端再绕回来。这样运作十分困难。” 阿尼苏扎曼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不能这样下去。这很荒谬。现在告诉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从农业银行?” “对。” “嗯——”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我想,我希望农业银行在乔布拉建立一个分行,由我支配。我会订立它的规章与操作程序,招募我自己的工作人员。你们要允许我发放总额达一百万塔卡的贷款。给我一百万塔卡的限制,给我一年时间,然后盖上盖子放手让我去工作。一年以后再打开盖子,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你们喜欢我做的事,就延长那个项目。如果不喜欢,就关掉那个分行,不提这件事,把我当作一个试验。如果根本没人偿还我们的贷款,那么最多你们也就是亏损了一百万塔卡。” “好的。”阿尼苏扎曼说。他拿起电话,对他的秘书说:“给我接吉大港地区经理。”他捂住听筒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吉大港?” “明天。” “坐下午的飞机?” “对。” 电话中传来另一个声音,阿尼苏扎曼说:“我的朋友尤努斯教授明天要从达卡飞回去,他将在下午五点钟到达校园。我想要你在他的居所等他,我还想要你听从他的指令。无论他怎么说,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命令你那样做。你明白了吗?” “明白,先生。” “你有什么问题吗?”阿尼苏扎曼对着电话说。 “没有,先生。” “好极了。那么,我不想听到说有任何事情出了问题。我不想听到尤努斯教授向我抱怨说,他的命令没有被遵从。你明白吗?” 我从阿尼苏扎曼的办公室走出来时仍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我看到一个姑娘正在外面的大街上扫地。她极瘦,光着脚,带着一个鼻环。像达卡大街成千上万的清洁工一样,这个女人一天干到晚,一周干七天,才能刚刚勉强维生。然而她还算是一个“幸运者”,因为她有一份工作。为了这个女人,为了所有那些甚至不敢奢望一份清洁工工作的女人们,我要发展我的贷款项目。此刻,我知道我在做正确的事。 第二天下午,农业银行吉大港地区的经理在我的起居室里等着我。他十分紧张的样子。我告诉他头一天发生了什么事,阿尼苏扎曼多么热情地赞同我的学生们和我正在乔布拉村做的事。那个经理解释说,我需要写一个项目建议书。他会带几个同事再到我家来,起草一份正式的书面出资申请。 第二天是星期一,五个人来到我家。他们问了我许许多多的问题,一些我从没想到过的事:我需要多少贷款者?多少雇员?我提供什么样的薪金水平?我需要多少保险柜?我尽可能地回答了那些问题。几周以后,我收到了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那是一份建议书,基于我告诉他们我想做的事所做出的一部复杂的洋洋巨著,充满了官僚的行话,甚至连读一页都极为困难。它什么也没说。我拿过一支笔,用我自己的话草草记下了我初始的想法。我的提议简明扼要。我第一要改的就是这个分行的名字。我写道: Krishi银行以“农业”这个专有名词作为它的名称,而我并不希望这个分行与农业有关联。在孟加拉,农夫并不是最穷的人。相反,与没有土地、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人相比,那些拥有土地的人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我想要这个分行覆盖乡村的各行各业,诸如贸易、小手工业、零售业,甚至是走街串户的叫卖。我想要它成为一个乡村银行,而不是只关心收成与农作的银行。所以我选择“格莱珉”格莱珉(Grameen)出自“村庄(gram)”一词的形容词形式,意为“乡村的”,或是“有关村庄的”。这个词。 几个月过去了,阿尼苏扎曼终于有了消息,他要我去达卡会面。我在他的办公室坐下以后,他点了一支烟,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的董事们说,我无权去做我正在努力的这件事,”他说,“因为你是一个外人,不是银行的一个雇员,我不能把我在银行业的权力授权给你。”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他的问题:“尤努斯,你真的想开一个我们银行的支行吗?” “不,一点儿也不。我只想借钱给穷人。”我回答说。 “你还想当教授吗?” “嗯,教书是我唯一会做的一件事。我热爱教书。” “我不是在对你施加压力。我只是在把我的思考讲出来。”阿尼苏扎曼把头向后靠回去,向天花板吐了一口烟。“你可以放弃你在大学的工作而成为我们银行的一个雇员。那样,我让你做我的副手就容易了,我就可以授权给你而不怕董事会的不满了。” “谢谢你,但我对成为一个银行家没有真正的兴趣。”我回答说,“我还是愿意当个教授。我有一个系要管理,有学生和教授们要照看,还要适应大学里的一些政治环境。我只是用我的左手做这项减轻贫困的工作,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愿意提名我的一个学生来做那个分行的经理。” 阿尼苏扎曼凝视着办公室的窗外,任他的香烟缭绕散发。我可以看出,他头脑中正在转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如果我不让你在法律上负责那个分行如何?从官方上讲,那个分行由该地区经理监管,但是从非官方上讲,他会做你吩咐他做的一切。他会从你这儿接受命令。如果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会到总部来,而我会批准的。你要提交一份那些目前正在乔布拉村为你工作的学生的名单。他们中的一个人可以成为那个分行的经理,其他人可以成为银行的雇员。” 想到我的同事们——阿萨德、努加罕和詹娜——平生第一次,终于要有实实在在的有薪水的工作了,我不禁莞尔。“我会称它为格莱珉分行。”我说。 阿尼苏扎曼点点头。“农行的格莱珉试验分行。听起来如何?” “非常好。”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他站起身来,我们走到窗口旁。窗外,城市的喧嚣正在奔腾涌流,我看到一些带着婴儿的赤脚乞丐,睡在街边的女人,还有四肢残疾、身体消瘦的孩子们。 “城市的穷人是另一个问题。”阿尼苏扎曼长叹一声说。 “如果我们能在乡村减轻贫困,涌到达卡阻塞街道的穷人就会减少了。”我说。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祝你好运,教授。” 我立即投入到工作之中。我虽然仍是大学的一名全职教授,但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投入到管理我们的农行乔布拉分行上面,工作人员仍是我原来的那些学生。工作进度比与贾纳塔银行合作时快了一些,而且我不再需要亲自为每一笔贷款担保了。但是,我们的贷款者仍不足五百人。虽然有许多成功的个例,但是看起来,我们并未在村庄积年已久的贫穷之中造成很大的突破性进展。 1978年初,我应邀主持由中央银行组织的一个名为“资助乡村穷人”的研讨会。那个研讨会由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主办,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一些专家出席了会议。这些美国专家辩说,借贷给农民的关键是要把利率定高。他们认为,有较高利息的压力,农民就会更加持续地还款。 这在我看来是讲不通的。我辩驳说:“孟加拉的农民在绝望的时候,无论向他们收取多高的利息,他们都会借钱的。他们甚至会去向一个威胁要拿走他们所有一切的高利贷者借钱。”会议室中的那些人不安地看着我。“我会付给农民一种负利率。”我解释说,“我会借给他们100塔卡(大约5美元),如果一个农民还给我90塔卡,我就免去他那10塔卡的债。你们看,借贷给农民的真正问题是把本收回来,而不是利息。” 我当时是在故意挑衅。这些政策专家们想使贷款成为十分困难的事,于是就只有那些有经验的农民和手艺人才敢借钱。而我则想把这件事搞得容易一些,这样,人们就会更愿意偿还他们的贷款了。 一位年长的银行家对我的讲述甚不耐烦。“尤努斯教授,”他开了口,“您的乔布拉试验算不了什么,与我们所经管的国有大银行相比,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并不是平白无故就花白了头发的。请让我们看到在整个地区、而不只是一个村子取得的成功吧。” 他的挑战并没有使我吃惊。大多数银行家都没有拿我当回事,他们曲解我扩展项目的动机,并坚持认为,那在全国水平上是行不通的。 在整个讨论的过程中,中央银行副行长阿希特·库马尔·甘戈帕德海亚(Asit Kumar Gangopadhaya)先生自始至终地倾听着。会议结束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否认真地想扩展我的试验。我告诉他是的。一个月以后,他邀请我出席一个由那些国有银行的所有董事经理出席的会议,讨论我的提议。 经理们对我的态度宽容而居高临下。当甘戈帕德海亚要求他们支持时,他们说:“当然,根本没有问题。”但那显然是为了取悦他的随口应承。实际上他们非常保守。他们认为,那些贷款者偿还贷款都是因为我是个可敬的大学教授,小额贷款项目所以能在吉大港奏效是因为那是我土生土长的城市。我试图解释说,穷人并不上我的大学,他们的亲人中也没有人会读会写,而且我在学术方面的声望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围桌而坐的董事们听不进去。如果我真要展示这个试验项目是可以被任何其他银行复制的,我就得辞去教授职位做一个银行家,在另一个地区建立起一个格莱珉分行。 最终,我还是那样做了。吉大港大学批准我离职两年。1979年6月6日,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情形,我就正式加入了坦盖尔地区(Tangail)的格莱珉分行试验项目。 选中坦盖尔是因为它离达卡很近,便于达卡的官员判断试验项目是否对村民们产生了任何真正的影响。他们同意,每一家国有银行提供三家分行允许我们使用——其中一家小银行只提供了一家分行——这样,我们在坦盖尔一共有了19个分行,在吉大港有6个,还有我们已经在乔布拉村建立的农行试验分行。突然之间,格莱珉壮大到了25个分行。 坦盖尔正处于宛如战时的动荡之中,一个马克思主义不同政见运动中名为“人民军队”的地下组织的武装团伙在乡间肆虐。这些游击队随意开枪,毫无顾忌地杀人,在每个村子我们都碰到倒毙在路中间、吊死在树上或被枪杀倒在墙边的尸体。乡间到处散布着解放战争遗留下来的武器弹药。当地的社区负责人大多为了保命逃跑了,躲在邻居家里或住到坦盖尔城的旅馆里。整个地区既没有法律也没有秩序。 我们,一个羽翼未丰的银行试验规划,面对流血和杀戮,能有什么作为呢?我们为新招募的那些要独自在偏远的村庄工作生活的分行经理与银行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深感担忧。更糟的是,我们雇用的工作人员中有许多是有极端倾向的年轻学生,他们很容易受到武装的左倾游击队的影响。(我们过后发现,事实上,一些工作人员在开始为我们工作之前,一直都是“人民军队”的活跃分子。) 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稍微动一下都会使人筋疲力尽。白天,路上空无一人,人们站在树下,祈祷来一场突然的夏日暴风雨。我们经过的村子十分凄凉,人们极度贫苦消瘦,于是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这是人们最需要我们的地方。 在那些允许我们使用的银行分行,职员们因为工作负担被加重而对我们愤愤然。他们无数次地拒绝提供服务或是和我们找别扭。有一次,情况恶化到那种地步:我们自己的一个员工用枪瞄准了一个当地的商业银行经理,威胁说,如果再不拨给格莱珉的贷款者更多贷款就当时杀死他。我们不得不解雇了那个工作人员。受到威胁的经理要求调回达卡,那件事使得我们和那家银行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我们没有放弃。我们尽可能地自己多做工作,而没有依靠那些靠不住的国有银行的工作人员。结果发现,那些前“人民军队”分子都是出色的工作人员。这些地下斗士们都很年轻(通常是18到20岁),工作努力,有奉献精神。他们曾经想用枪和革命解放这个国家,现在,他们又在同样的村庄里奔走着,向一无所有的人们推广小额贷款。他们需要一个事业来为之奋斗,我们将他们的精力引导到更有建设性的事业上,而非恐怖主义。只要他们放下枪,我们就很高兴地雇用他们作为银行工作人员。 一开始,只有乔布拉村的几个骨干人员和我同来:我的年轻同事阿萨德、迪帕尔和谢赫·阿布杜德·戴杨(Sheikh Abdud Daiyan)。随后,当情势比较安全以后,我将同在乔布拉村工作过的两个女同事也带来了:努加罕和詹娜。我搬到一个还没完工的建筑里,我住三层的小房间,工人们仍在我周围工作着。在拉马丹期间,我打破了每日的斋戒,吃传统的清淡的伊夫塔( iftar)晚餐:用糖和碾碎的椰子腌甜的碎米( chira),用红辣椒炸过的鸡豆,芒果片,还有撒上绿辣椒和洋葱的炸过后磨碎的兰豆(lentils)。 我的办公室里没有卫生间。白天我需要方便的时候,不得不去打扰我的邻居。在最初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当地人的慷慨使我保持高昂的情绪。夜晚,经常会有一个住在邻近破茅草屋里的老人给我端来 pantabhat,那是将剩米饭泡在水里发酵,浇上炸辣椒、生洋葱,再加上剩菜。但是格莱珉有规矩,不得接受任何贷款者或村民的食物或礼物。我只得很不情愿地谢绝了他送来的食物。 我的每一个小小的决定都必须在达卡中央银行的每月例会上进行复审。例会由参与这一试验的各银行所有董事经理参加,这是一个迟缓拖沓的过程。例如,我们在第37号决议上浪费了两个小时,就是否该给银行工作人员配备手电筒以便其在乡间走夜路而争论不休。一个董事经理认为,孟加拉的乡村生活不应该被手电筒的输入而“毁坏”,他想要我们的银行工作者使用老式的灯笼和煤油灯。与那些不断指责格莱珉改变了孟加拉乡村的社会根源的社会人类学家一样,这位银行家不愿允许引入任何听上去非传统的东西。富足总是带来变化,这又能算得了什么障碍呢?我为能带来变化而不遗余力。如果那个董事经理生活在坦盖尔和吉大港最穷的村子里的话,他也会全力那样做的。 1980年3月,我在达卡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再婚仪式。我和薇拉的婚姻几年以前就结束了。1977年3月在生下我们的女儿莫尼卡不久,薇拉决意离开孟加拉,她说,这不是一个抚养孩子的好地方。虽然我们仍然彼此相爱,但就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定居达成一致。薇拉拒绝留下来,而我无法放弃孟加拉。我们非常悲伤地协定在那年12月离婚了。与来自和我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的薇拉相对照,阿芙罗兹·贝格姆(Afrozi Begum)是曼彻斯特大学高端物理学方面的一位孟加拉研究员。她和我一样,在东西方世界都能应付裕如。结婚后的几个月里,阿芙罗兹仍在英国完成她的研究,我在坦盖尔工作,但很快她就到坦盖尔来和我团聚,同住在办公楼的三层。从那时起,我们总是住在离办公室很近的地方,甚至今天,我们还是生活在办公大楼的楼群中。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我们有了女儿迪娜·阿芙罗兹·尤努斯(Deena Afroz Yunus),她生于1986年1月24日。 到1982年11月,格莱珉银行的成员增长至28000人,其中将近一半是妇女。我们是如何从1979年的500名乔布拉成员而达成这一飞跃的呢?我们的坦盖尔扩展的成功没有任何奥秘,但是最重要的,肯定是我们的银行工作者和经理们的努力与献身精神。很早我们就认识到挑选富有活力的年轻人来管理分行的重要性。使人吃惊的是,先前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人最合适做这件事。以前的工作经历会使刚参加工作的人分心,难以专注于格莱珉的理想与独特的操作程式。 许多年轻经理都将格莱珉看作是一个重大的机会,他们喜爱试验与冒险带给人的快感。经理负有建立起当地格莱珉分行的责任,他要为未来办公室选址,并画出那个地区的地图。他要就那个村子的历史、文化、经济与贫困状况等写出报告。为了使格莱珉广为认知,那位经理会将相邻几个村的包括村长在内的人都请来,参加一个“发布会”。会上,一个格莱珉的高级官员详细解释本银行的运作程序,请村民们自由选择是否接受格莱珉及其所有规章,或是拒绝它。如果被拒绝,本银行就保证离开这个地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要求我们离开,但我们想从一开始就做得很清楚,即:由他们选择是否接受我们。 在一家为穷人服务的银行工作是高度专业的,从规划到设计再到实地一对一的接触,件件工作都是如此。访问格莱珉的客人经常问我:“是什么使得格莱珉的员工或经理如此不同于其他年轻人的?他们为什么会乐于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工作呢?”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答案在于对银行雇员们的培训规划,而那一规划就是出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和我的工作人员在坦盖尔时那些每周非正式的工作会议。大多数人在谈论有关扶贫规划的培训时,他们的意思是指要教给穷人新的技能。而在格莱珉,如果我们有任何为贷款者的正式培训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然而我们培训我们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塑造成反贫困斗士的精英团队。 任何有硕士学位,或者至少通过了学士学位所有考试的28岁以下青年,都有资格申请成为我们银行的一名经理。我们在全国性的报纸上登广告,收到了大量的申请。这些申请人中半数都有可能成为格莱珉银行的一流经理。但是由于我们的培训设施有限,对申请人面试之后只能筛选出有限的人选。我们要求入选者到培训机构报到,在那儿接受两天讲解介绍之后,就被分派到各个支行去,在接下来的六个月时间里,在那里继续接受培训。在他们离开以前,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要仔细观察一切。你们今后的任务将是,自己建立起一个格莱珉分行,它要处处优于你实习了六个月的那个分行。” 这样,接受培训者通过观察其他人如何掌管我们的一家分行,来发现并了解格莱珉。我们使每一个新加入的年轻工作者沉浸在格莱珉的文化中,沉浸在穷人的文化中,教给他或她去看重赤贫者那未被开发的潜力。我们的培训课程很简单,但是艰苦严格,大部分是自学自教,没有阅读材料,也没有计算机教程。我们发现,孟加拉的村庄使年轻人对生活得到的了解,比从任何书本都要多得多。在这段时间,我们鼓励他们对所见的一切提出批评,提出任何修改或改进的建议。当重新汇聚在达卡总部的培训部时,他们向同事们讲解自己的改进建议。这些经过一段实地实习的学员们总是会带来清新的空气,还带来敏锐的观察与尖锐的批评。在他们的报告里经常会指出,我们神圣的规章被违反了,或是我们钟表般精准的运作正在崩溃。他们的主要计划包括修改运作方式,对违规者进行严惩等建议。在接下来的公开辩论中,这些批评会渐渐的不复那么锋芒毕露,但在他们的报告中,确会有许多真实的东西。我们鼓励这些焕发精神的辩论,因为革新只能出自宽容、多样化和好奇的氛围之中。 与我们的经理不同,银行工作人员没有硕士学位,他们只受过两年大专教育。如果进入政府机关,他们可能是地位较低的服务生或是办公室的勤杂人员,处于办公机构等级制度的最底层。我们每年都接到成千上万的要求成为银行工作者的求职申请,不幸的是,我们只能接受大约十分之一的申请者。 我们有意招收来自不同经济背景的学员。来面试的应聘者中绝大多数人(男性的85%,女性的97%)以前从没来过达卡。他们的父母常常得要卖掉庄稼、树木、奶牛、羊,或是首饰,来筹集他们应聘之行所需的费用。至少有一半申请人得靠父母借钱筹集旅费,其中许多是从放贷者那里借钱。我们的申请人中多半都是在面试当天到达达卡,因为他们在当地没有亲朋可以借宿,也没钱住旅馆或招待所。 几乎我们所有的申请人都是具有强烈的传统价值观念的善良的人。大多一天祷告五次,那是一个穆斯林需要做到的。银行的工作艰苦,但入选者都很看重这个工作给予他们的安全感、尊重、自信与机会。他们在格莱珉工作的前景非常美好,虽然我们付的工资只相当于政府部门工作人员的初级工资,但我们发现,那些工资高得多的私有银行很少能够将我们的工作人员挖走。是什么使我们的工作人员如此忠诚?是工作本身吗?是培训吗?是他们之间结成的友谊吗?是他们个人迎接挑战的感觉,以及他们从帮助自己的国家而实现的自我价值吗?我想,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有他或她自己的原因。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鼓励我们的工作人员了解政治与社会状况,而且我们信任他们能够对客观现实做出分析,得出自己的结论。最重要的是,我们想在员工中间建立一种解决问题的态度。我们坚定地相信,每一个问题都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我们的工作是从中挑选最好的方法。 与其他商业银行不同,我们的工作人员更把自己看作是教师。他们帮助贷款者充分开发其潜力,发现自身的力量,以从未有过的程度扩展他们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确是教师。我也把自己看作一名教师。格莱珉的许多高级官员都曾是我在吉大港大学的学生,他们更把我看作是一个老师,而非老板,这使我很高兴。和老板在一起,一个人必须中规中矩,但和老师在一起,关系就更随便,甚至可以是精神层面的关系。人们可以更自由地讨论自己的问题和弱点,可以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不必惧怕引发官方的惩罚。传统的银行官员需要他们的办公室,他们的文件,他们的办公桌,他们的电话,来作为辅助。没有这些道具,他们就会茫然迷失。但是你可以把所有这些东西从一名格莱珉雇员那里拿走,而他或她仍有着一名教师的心态。 这是我们格莱珉银行现有12000名雇员中典型的一位员工,与其典型的一天工作安排: 1姓名:阿赫塔·霍桑(Akhtar Hossain) 2年龄:27 3每月薪金(1995年):2200塔卡(66美元),含住房补贴、医疗补贴和交通补贴 4奖金:一个月工资,在两个Eid节期间付给。 早6点:阿赫塔起床,洗漱,祷告,吃早餐。 早7点:阿赫塔从分行取了他的自行车、文件与背包,骑车前往一个中心。 早7点30分,40名银行贷款人在中心等候阿赫塔。他们按小组分八排坐好,每一个组长拿着五个组员的存折。阿赫塔从每个小组那里收取还款和存款。 上午9点30分,阿赫塔骑车到另一个中心参加他的第二个会议。在一周里他要去十个不同的中心,会见他所负责的400名贷款人,收取一般性贷款、季节性贷款和住房贷款的还款,并收取存款。 上午11点钟,对贷款者进行家访,并提出建议。这是跟踪了解贷款者需要与问题的重要方法。 中午,回到分行办公室,阿赫塔填写所有的报告表格,并将分类账目一一填好,由分行经理签名验收。 下午1点30分到两点,阿赫塔和同事们一起吃午饭。 下午两点,与全体工作人员一起帮助分行经理做贷款分发工作,上午收来的款子都要作为新的贷款在下午发放出去。 下午3点,贷款发放完毕以后,阿赫塔与同事们将新的贷款信息登录入账。 下午4点30分,阿赫塔喝茶休息,与同事们聊天。 下午5点到6点30分,阿赫塔去一个在贷款方面有问题的中心去,或是为当地的孩子组织课外教育。 晚7点,阿赫塔回到办公室,将一些案头工作做完,下班。 在坦盖尔扩展期间,我们还开发出一个建立新的分行的程序。每当格莱珉要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办分行时,我们都尽量将工作做得缓慢审慎。没有一个分行会在运营的第一年里就试图超过100个贷款者。只有当一家分行的头一百笔贷款成功地得到完全偿还以后,它才能获准加速运作去发展更多的贷款者。我们不是要强迫别人去做任何他们不想做的事,我们的目的是使穷人释放出潜力而为他们自己创造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匆忙呢?格莱珉的目的是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体系,而不是仓促实行一种可能令其借贷者失望的服务。因此,我们将初始规模控制得很小。通常,一位经理与一位副经理来到一个格莱珉已经决定要建立分行的地区,而这位副经理最终将要负责建立起他或她自己的新支行。他们来并没有任何正式的引见介绍。他们没有办公室,没有住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接头的关系。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如实地记述有关这个地区的一切。 为他们的准备工作为什么如此之少呢?我们是想要他们的出现尽可能地不同于一般的政府官员,那些人通常受到热烈欢迎和盛宴款待,并舒适地下榻在富有的村民家里。格莱珉努力用新鲜的思想与谦虚的形式创建一个新的“官员”品牌。因此,我们的经理和工作人员们住宿必须付费,而且不允许住宿奢费。他们可以在被废弃的空房子、学校招待处,或当地的议会办公处住宿。他们被禁止应邀去富人家赴宴,他们的解释是,这样做违反格莱珉的规定。 每一天,新的分行经理与副经理都要步行若干英里会见村民,向他们讲解组成借贷小组的程序,还有我们关于“只接受处于最劣势的人”的政策——指那些住在远离将要设立分行的地点的妇女们。无论下雨还是晴天,他们从不停止访贫。他们不可以通过委任村民做代理,那是政府官员们的一贯做法。最终,是他们的苦干而不是言词,缓和了村民们的态度。 而这个过程仍可能是一场艰苦的斗争。常见的情况是,村民们根本不相信这些谦恭的访客是银行的官员。往往是当地的教师最先辨认出这些客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但是这些教师都没上过大学,他们简直难以相信任何有硕士学位的人会在如此糟糕的村子里工作,还要每天步行好几英里,与如此穷困的人打交道。新经理们常常受到村子里宗教与政治头脑人物的怀疑。在坦盖尔,我们首次遭遇了保守的宗教人士的大规模反对。那些家伙无数次地宣扬说,妇女从格莱珉接受贷款就是擅入禁止女人进入的邪恶领域,他们试图以此来吓住没有受过教育的村民们。他们警告妇女:如果加入格莱珉就将受到惩罚,死后不得以伊斯兰葬礼安葬——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妇女来说,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还有一些经常在村民之间散播的流言,对格莱珉的工作人员来说极其荒谬可笑,而对于一个贫苦妇女来说就是极其可怕的了。35岁的马哈拉尼·达斯(Maharani Das),来自巴图卡里(Pathuakali)的沿海地区,别人告诉她,和格莱珉接触就会把她变成一个天主教徒。她的家人为了禁止她加入格莱珉打过她好多次。20岁的穆萨玛特·库提·贝格姆(Musammat Kuti Begum)来自福里德布尔(Faridpur),尽管别人警告她格莱珉会把她送到中东卖到奴隶市场,她还是加入了。35岁的莫桑马特·马尼简·比比(Mosammat Manikjan Bibi),来自派帕拉(Paipara),她说:“那些高利贷者和有钱人告诉我,如果加入格莱珉,我就是一个坏穆斯林,那家银行还会把我带到海上再扔到海底。”曼奇拉·卡图恩(Manzira Khatun)38岁,来自拉杰沙希(Rajshahi)地区,她听说,如果加入格莱珉就会受到酷刑,胳膊上被刺上许多刺青,并被卖到妓院去。据说,格莱珉会将妇女转变成天主教徒,使妇女不恪守“遮蔽”的规矩从而摧毁伊斯兰,窃取房屋和财产,拐带妇女贷款者,携带还贷的款子逃走。它还从属于一个国际走私集团,或是一个新的东印度公司,该公司会像两个半世纪以前的英国人那样,使孟加拉重新沦为殖民地。 以上只是其中区区几例,一旦谣言开始传播,局势就可能很快紧张起来。例如在坦盖尔的一个村子,一个宗教领头人威胁要对我们的经理动武。经理看到根本无法和那个毛拉理论,便不声不响地关闭了分行,离开了村子。他告诉那些想要加入格莱珉的人,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他们只得到邻村去参加预备会议了。一些妇女为了组成小组加入格莱珉,每天都得跋涉到邻村去。但另一些人由于看到格莱珉帮助邻村居民生活得到了改善而受到鼓舞,就走去见那个宗教领头人,和他争辩。 “你干吗要威胁那个格莱珉经理?”他们问道,“格莱珉到我们村来,只是来做好事的。” “你们想下地狱吗?”毛拉回答说,“格莱珉是一个天主教组织!它想破坏‘遮蔽’的规矩。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那个格莱珉的经理是个穆斯林,他对《古兰经》比你还了解呢!而且,格莱珉允许我们在家工作,不用出门就可以脱粒、织地席,或是做竹凳。银行都开到我们家里来了,那怎么违反‘遮蔽’规矩了?在这儿,唯一违反‘遮蔽’的人就是你,让我们不得不走上好几英里到邻村去你才高兴了。是你正在破坏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格莱珉。” “去找那个放贷人吧,他是个好穆斯林。”那个不知所措的毛拉回答说。 “他要收取10%的利息!如果你不让我们从格莱珉借钱,那你就借我们钱。” “别缠着我。白天黑夜的,你们的骚扰真让我受够了。” “是你不让格莱珉到这儿来,是你骚扰了我们。”那个妇女回答说,“你得让格莱珉进我们村,不然我们就不走。我们每天都来骚扰你。直到你让那个银行进来。” “哦,那好吧,你们都下地狱去吧。如果你们自己想要万劫不复,就加入格莱珉去吧。我反正已经尽力挽救过你们了,谁也不能说我没有尽力警告过你们。滚吧,借钱去吧,找死去吧!” 那些大喜过望的妇女急忙结帮成伙跑到邻村,告诉那个格莱珉的经理,她们已经和毛拉谈好了,毛拉不再反对,他现在可以回来了。经理感谢她们为他所做的执著努力,但是他说,只有当那个威胁过他的人本人来请求时他才会返回。他不想有任何误解,也不想自己和格莱珉的同事们受到任何人身安全的威胁。 于是那些妇女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又去找她们的毛拉,又开始和他争辩,直到他被整个事情搞得厌恶之极,厌倦不堪,他真希望从来没有卷入过。最终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同意邀请那个经理再回到他的村子里来。这当然不是特别盛情的邀请,但大家都听到了,那是重要之处。 那些最绝望的、没有食物的、被丈夫遗弃的、只能靠乞讨来养活孩子的妇女们,通常是最坚决的,不管谁威胁她们都要加入格莱珉银行。她们别无选择。有时,她们如果不从我们这里借贷,就得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去。那些被可怕流言震慑的旁观者很快也发现,格莱珉的经理对于一些宗教问题的理解经常要比那些说他们是反穆斯林的指责者们更为深刻呢。 我们相信,伊斯兰教根本就不是通过小额贷款规划消除贫困的障碍。伊斯兰并不是完全地禁止妇女通过自己谋生而改善其经济状况。1994年,伊朗总统的妇女事务顾问到达卡来访问我,我问她对格莱珉是什么看法,她说:“在伊斯兰教法或《古兰经》中,没有任何内容是反对你们事业的。妇女为什么应该饥饿贫穷呢?相反,你们正在做的事太棒了。在你们的帮助下,整整一代儿童受到教育。多亏了格莱珉的贷款,妇女才可以在家,而不是到外面去工作。” 许多伊斯兰的学者也告诉我们,伊斯兰教法关于禁止收取利息的内容,不能应用于格莱珉,因为格莱珉的贷款者同时也是银行的所有者。宗教禁止收取利息的目的是使穷人免受高利贷的剥削,但是,在穷人拥有属于自己的银行的情况下,利息完全是付给了他们共同拥有的公司,因而也就是付给了他们本人。 但是,要培训我们的银行工作人员学会如何克服来自政治与宗教领头的敌对,而不会危及他们自身及其所服务的妇女们的安全,仍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几年下来,我们学会了,我们应该先从村里的一个小角落悄悄地开展他们的业务。一旦有几个绝望的妇女相信并加入了格莱珉,情形就改变了。她们得到了钱,开始挣到多一点的收入,在她们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其他人也开始表示出兴趣。我们发现,在起初的抵制阶段过后,贷款小组会迅速地组织起来。僵局终于被打破,曾经拒绝我们的那些妇女开始说了:“为什么不呢?我也需要钱。事实上,我比那些已经加入的人更需要钱呢。而且我可以更好地使用它!”人们渐渐地开始接受我们,抵制渐渐消退了。然而,在每一个新开展工作的村子,都会有一场硬仗。 在数以千计的村子里重复经历所有这些斗争之后,再听到人们对我们的成就不屑一顾,说什么格莱珉的成功是由于一些无法复制的地域文化方面的因素,真是令人愤怒。为了在孟加拉取得成功,我们不得不在许多方面与我们的文化做斗争。事实上,我们不得不去建立一种反传统的文化,珍视妇女的经济贡献,奖励苦干和惩治贪污。格莱珉积极致力于打破付嫁妆的惯例以及对于“遮蔽”习俗过于苛刻的解释。真的,如果谁想找一个最难推行像格莱珉银行这样规划的国家,那么我认为,孟加拉肯定排第一位。当我们看到格莱珉的模式在菲律宾、马来西亚、越南、南非和玻利维亚——仅列举这几个国家——蓬勃发展起来的时候,一次次使我们回想起来,在我们自己的祖国里,面对缺乏活力的经济,保守的精英阶层,还有频仍的自然灾害,我们曾不得不去克服了多少巨大的障碍啊。 到1981年底,当我们在坦盖尔的两年试验行将结束的时候,中央银行要求其会员商业银行的董事经理们对格莱珉的工作做个评估。他们的反应使我困惑:他们把格莱珉的成功归结为一个因素——我本人与我的工作人员的敬业献身。他们仍然确信,格莱珉的概念是无法扩展的。 “格莱珉并不是一家真正的银行,”一个经理说,“格莱珉的工作人员都不坐在办公室里按银行家的钟点上班。他们日复一日地工作到深夜,并且像童子军那样挨家挨户地去做工作。这不是一个我们可以复制的模式。它过于依赖尤努斯教授的人格品质了。我们不可能在每一个分行都有一个尤努斯。” 我很愤怒。凭什么我们努力工作却要受到打击呢?这些总裁们拒不承认格莱珉建立起了一个可能引发银行业本质的革命的新型银行架构,一种新的经济概念,而是不断地试图把我们的成功归结于我个人与我的工作人员的自身努力。这与两年以前我们在乔布拉村进行很小范围的试验时我所听到的反应,一模一样。 第六章从乔布拉扩展到坦盖尔穷人的银行家但是这种遁词掩盖着一种更大的忧虑。这些商业银行家宁愿将大笔的钱借给很少数的客户,而相反的,我们以拥有众多贷款者而骄傲。我们的年度报告列出了成千上万笔小额贷款项目,都被用来做各式各样新的生意:从脱粒到做冰淇淋的棍,做黄铜贸易,修理收音机,加工芥末油,或是培育榴莲。 环顾着围桌而坐的这些表情严肃的人,我接受了他们的挑战。“好吧,”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们的试验扩展到一个很大而分散的地区呢?你们尽可挑选能够找到的最贫穷、最边远的地方吧。要确保地域分散,相隔很远,那样,我就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所有地方了。” 我拿起纸笔,当时就画出了一个格莱珉试验的五年扩展规划。我还向中央银行承诺,不会要他们花一分钱。我们从别处筹集实施那一规划所需的资金。 自从在吉大港执教时起,在我要求支援时总会有一个国际组织来支持我。这就是福特基金会。林肯·陈(Lincoln Chen),史蒂芬·彼格斯(Stephen Biggs),彼尔·富勒(Bill Fuller),还有其他人,支持了我们的事业。在那个特定的时期,福特基金会对我们的试验尤其感兴趣,并积极帮助我们消除那些商业银行家的疑虑。当时福特基金会驻孟加拉的代表亚德里安·杰曼(Adrienne Germain)请了两位美国银行家做顾问,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评估。玛丽·霍顿(Mary Houghton)与罗恩·格齐文斯基(Ron Grzywinski)都来自芝加哥南岸银行,他们到达卡访问我们,还去了许多村子访问,看到的东西使他们深受感动。 1981年我告诉亚德里安说:“我需要一笔机动的资金,用它来应付我们日常工作中的问题。我还需要给为我们提供资金的商业银行家提供一项担保,这样,他们就不会借口规划扩展风险过大而退出了。” 由罗恩和玛丽推荐,福特基金会同意向我们提供80万美元作为保证金。我向他们保证,我们根本不会去动它。“有这笔钱在那儿,就会带来神奇的效果。”我说。 它的作用就是如此。我们把那笔资金存在伦敦的一家银行里,从未取用过一镑。 我们还从总部设在罗马的国际农业开发基金(IFAD)商贷了340万美元。这笔款项与从孟加拉中央银行贷出的一笔贷款对应,将在之后三年内用于五个地区的格莱珉扩展规划。 于是,在1982年,我们启动了覆盖五个互不相连的地区的扩展规划,它们是:位于这个国家中部的达卡地区,东南的吉大港地区,东北的伦格布尔(Rangpur),南部的博杜阿卡利(Patuakhali)和北部的坦盖尔。至1981年底,我们累计发放的贷款总额是1340万美元,而仅在1982年一年,我们贷出的金额又新增了1005万美元。 《穷人的银行家》 第三部分 第七章 一家为穷人服务的银行诞生了(1) 虽然孟加拉人口有一亿两千万之多,但它完全被一小撮人掌控,他们彼此大多是大学时期的朋友。孟加拉的这种社会政治方面的不幸特色常常能帮助格莱珉克服一些否则简直不可逾越的官僚障碍。举A.M.A.穆希思为例,我在美国教书时,他是巴基斯坦驻华盛顿大使馆的商务参赞,解放战争时期我们配合进行游说美国政府的工作,并努力争取赢得美国公众对我们事业的支持。我们是朋友。 1982年,我们又在库米拉的孟加拉乡村发展学院(Bangladesh Academy for Rural Development)见面了。我到那里是要提交一份有关格莱珉银行未来发展规划的报告。当我们在会议厅聚齐时,得到了消息:一场军事政变颠覆了平民政府,军队首领侯赛因·穆罕默德·阿萨德将军(Hussain Muhammad Ershad)夺取了政权并宣布戒严。由于不许我们离开那栋大楼并且禁止任何会议,穆希思和我与所有其他代表都坐在学院的食堂里聊天。 当穆希思还是一名行政人员的时候就很仰慕格莱珉,甚至希望在他自己的村里也开展格莱珉试验。困在会议室里,我用了大半天时间向他解释将格莱珉办成一个独立银行的理想,还讲到那些政府里的公仆们与中央银行的官僚体制如何与我作对。这天结束时,军方解除了对公众活动的限制,我们回到了达卡。 几天之后,穆希思出人意料地被新政府提名为财务大臣。于是,我在学院“浪费”的那一天工夫就对格莱珉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几个月以后,我见到了穆希思并请求帮助。他主动建议将格莱珉事宜放在中央银行下个月度会议的日程上。那是个很艰难的会议,穆希思面对的是自所有国有银行的董事经理们暴风雨般的反对意见,他们提出一打理由说明将格莱珉转变为一个独立银行是不明智的。 会后,穆希思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尤努斯,你有耐心吗?” “有,我也只剩下耐心了。”我说。 “那好,那就让我来用我的方法处理这件事吧。” 两个月以后,穆希思又召开了一次由七名董事经理参加的会议,格莱珉试验就是通过这七位经理所在银行的分行进行的。他又一次提出有关格莱珉未来的那个有争议的问题,所有的人又都说,格莱珉的作为使人印象深刻,但如果要将其转变成独立银行就将会是一场灾难。 一位董事经理说:“尤努斯将不得不负担许多现在是由我们所承担的管理费用。他还没有意识到他那种贫困银行需要的时间和开销会有多大。” 另一位经理说:“尤努斯,您为什么不就在我们银行建立一个部门,通过我们来工作呢?那对于您不是更合适吗?” “不,那不合适,”我说,“那样我就不得不采用贵行的规章与程序了。在坦盖尔我们已经看到那是极为困难、近乎不可能的。” “你们会赔钱的。”另一位董事经理警告说。 “它绝对不会成功的。”另一位说。 “那些工作人员会欺骗您的。您不知道内部控制是怎么回事,您不是个银行家,从没掌管过一个银行。您是个教授。” 幸运的是,财政部长赛义德扎曼(Syeduzzaman)先生也是格莱珉的朋友。穆希思赢得了他的支持,将我的提案直接呈交总统。作为军事独裁者的总统没有政治合法性,也许他从格莱珉看到了一个获取政治资本的机会。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情况的发展对我们有利。有总统的支持,将提案呈送内阁不过就是走走形式而已了。内阁没有提出任何新问题就批准了提案,并责成财政部实施这一规划。 我希望新的格莱珉银行百分之百地由贷款者所拥有,在提案中我也始终是如此表达的。但是财政大臣穆希思确信,如果我提出给政府一部分股权的话,提案获得通过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为了寻求帮助,我去找卡马尔·侯赛因(Kamal Hossain)博士,他是前外交大臣,孟加拉首位总统的高级助手,在孟加拉宪法的起草过程中扮演核心角色。 侯赛因非常欣赏格莱珉,马上接手了为我们起草法律构架的所有细节工作。他建议,我们主动提出将40%股份给政府,60%留给我们的借贷者。我们经过无数稿的反复,没完没了地详细讨论每一段,每一行,每一个字。最后我们将文稿送呈财政部。 穷人的银行家1983年9月末,我正在伦格布尔旅行时接到电话,被告知总统已经签署了公告书,格莱珉银行诞生了。那是欢欣鼓舞的一天。我在乔布拉的小小试验成长为一个正式的金融机构了!但是当我终于回到达卡看到公告书的全文时,我震惊地看到,拥有权的比例被颠倒了——政府保留60%所有权,而只批给贷款者40%。事实上,格莱珉成了一家政府拥有的银行。我感到被出卖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财政大臣打电话。穆希思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很同情我的立场。“尤努斯,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他开始说,“但是你想要建立一个银行,是不是?这是我能为你做到这件事的唯一途径。” “但是这违背了我所为之奋斗的一切。”我说。 “不,并不违背。我为你的银行有一个非常清楚的计划,我不想它被毙掉。如果我用你的方法呈送那份提议,它根本就不会被内阁通过,所以我把它做了变动以便得到内阁的批准。现在你就去着手把这家银行建立起来吧。一旦它建立起来,你可以再来财政部变更所有权的结构。那会容易得多的。我向你保证,一定在两年之内把所有权的比例颠倒过来。我向你承诺。” 我不是十分确信,回去和同事们讨论,大家都感到别无选择,不管喜不喜欢,格莱珉银行已经诞生了。我们最好随遇而安,导引它向正确的方向前进。格莱珉立即展开了作为独立银行的全面运作。我们与所有的商业银行签署了贷款协议,接管我们在其间的债权债务,于1983年10月1日生效。第一个工作日就落在10月2日,我们决定举行一个开业典礼。 我们邀请财政大臣穆希思作为我们开业典礼的首要嘉宾,但是,当我们告知财政部官员开业典礼将设在一个村子里的一家分行举行时,他们的答复是那个地点不合适,庆祝活动应该在达卡举行,那样,政要们就能参加了。我努力向他们解释,格莱珉不是开在城市地区的,在一个没有贷款者的地方举行典礼是讲不通的。 “如果那个庆典在达卡举行,那就会将我们的贷款者排除在外,而那些人拥有银行40%股份。”我说,“不能只因为政府官员们不想到村子里去就把他们都运送到城里来!” 我们立场坚定。我们想要庆典在一个乡村背景中举行——在我们的地方,在我们的借贷者之中,在他们的家的近旁,在他们的村子里。我们是一家乡下人的银行,是为乡下人服务的,我们开业地点的象征性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迷失的。 财政部负责格莱珉银行的官员警告我们说,如果我们坚持在村子里举行开业典礼的话,部长可能不出席。我告诉他,是不是能找到时间,那得由部长决定,但我们的庆典将会如计划进行。僵持不下之际,我给穆希思打了电话,把时间、地点与庆典日程安排告诉了他。他立即表明会出席,并给了我几个也应受到邀请的朋友的名字。现在,我心里很清楚了,根本就不是部长本人,而是一个部里的官员认为庆典应该在城里举行。我向穆希思提起这件事时,他说:“他有毛病。格莱珉(‘乡村的’)银行为什么要在城里举行开业典礼呢?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此荒谬的事情。” 在为银行起草法律构架时,我同时也在努力构想一个格莱珉的专用标识。开会时我经常在笔记本上胡乱涂写,而现在所有的乱涂乱画都与专用标识有关。有三个主题占据了我的心思,它们都和乡村有关。一个涉及编织,特别是竹藤编织,我认为那是一个美丽的象征,因为编织能够将一些很散碎的东西汇编成一个有力的整体。我尝试过许多编织图案的设计,但没有一个真正达到我期望的效果。另一个主题是“五”这个数字,因为我们所有的小组都是由五个借贷者组成的。我用五根棍,五个人,五只手,五张脸,尝试过许多组合。第三个主题是一个乡村茅草屋。它设计简单而能充分地体现乡村的含义。 这段时间里,每当我去一个格莱珉的村子都要仔细地注意观察:未完成的竹编,脱粒,各类农活,住所,用具与装饰品等等,看是否能挑出某些细节性的东西,用在我们新的专用标识中。正在曼谷出席一个研讨会时,我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专用标识的轮廓。我不关注研讨会了,仔细琢磨那个茅草屋的主题,突然间产生了一种设计。我把它画了几个版本,立即就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的专用标识,我甚至把它的配色写了下来。 一回到达卡,我就让人把这个专用标识画出来,并上了颜色,拿给穆扎梅尔(Muzammel)、迪帕尔、努加罕和戴杨看。他们的反应很谨慎,问了许多问题。它象征什么?这些颜色是什么意思?我做出我的解释:这个专用标识的茅草屋代表乡村,但也可被读解为一支向上射的箭,箭的红颜色象征速度。茅草屋中央的绿色代表新的生活,那就是箭所瞄准的目标。 一开始,我的同事们并不十分热情。我争辩说,我们应该马上采用这个专用标识,把它放在所有的地方——我们的信纸抬头,信封,小册子和所有其他文具上,使它成为整个规划的有机组成部分,被这个新的银行继承下来。为了使这个专用标识与格莱珉更加密切而不可分割,我提议,在我们的开业典礼上使用它。我们可以用竹子和彩纸做出一个出色的专用标识来。把它作为一道大门,人们通过它走进格莱珉银行。 我们在坦盖尔的贾莫基村(Jamurki)的一大片空地上举行了开业典礼。我们邀请了一些借贷小组和几个分行的所有工作人员来观礼,还有其他来自达卡的来宾,人们挤满了那片空地。穆希思大臣、贷款者代表,还有我坐在讲台上,那天天气好极了,阳光灿烂。如典礼场合的惯例,我们背诵神圣的《古兰经》作为庆典的开始,然后是妇女贷款者们充满感情的发言。对于为此目标奋斗了这么久的所有人来说,这是一个成真的梦想。我望着身着各色纱丽的妇女,红、绿、橙、粉构成了一片纱丽的海洋。所有这些前来参加庆典的成百上千赤脚的借贷者们,他们用自己的脚投了票,他们想要摆脱贫困的决心无可置疑。那真是美丽的景象,充溢着能量和力量。 格莱珉从一个在充满敌意的银行体系中运作的试验项目,转变为一家为穷人服务的独立银行,这一挑战使我和我的同事们,还有我们的借贷者都非常激动。我们继续遭遇着孟加拉银行家们的怀疑,但是从1983年10月2日起,我们就可以一个同等机构——而且其金融运作绩效超过传统的商业银行——的身份来坚持我们的立场了。最重要的是,独立使我们得以成长。我们惊人的速度急速增加着新的支行。我对我们的培训手段以及小额贷款方法的质量充满自信,我看不出此时有任何降低速度的必要。 在20世纪80年代的后五年中,我们不仅经历了数量上的增长,而且对整套方法做了许多改进。截至那时,我们招募的员工都是临时工,他们不由得经常忧虑这个试验是不是会终止,那样他们就会失业。格莱珉成为一家独立的银行之后,他们都自动成为这个新机构的正式员工,他们所有人都是大赢家。我们还普及推广了十六项决议,那些决议产生于借贷者们的一个全国性工作会议(见第八章)。我们的规划加入了住房贷款,在社会开发方面的努力得以扩展,并进行了灌溉贷款与其他季节性贷款的试验。虽然遇到一些挫折,如1987年、1988年的洪灾与坦盖尔地区的还贷危机(我们的第一次危机),这仍是一个成长、革新与充满信心的时期。但是我们意识到了,要使我们的成长可持续,我们需要解决向独立银行转型过程中遗留下来的一些治理方面的问题,其中最紧迫的就是要将格莱珉从一家国有银行转变为一家主要由其借贷者拥有的银行。我们指望着穆希思的引领来完成这件事。 不幸的是,还没有机会完成他要改变格莱珉股权结构的承诺,穆希思财政大臣就在1985年辞职了。所幸的是,穆希思的好友,财政部终身部长赛义德扎曼也对格莱珉十分热情。赛义德扎曼了解穆希思对我的许诺,当我提醒他这件没了之事时,他向我保证,他会支持穆希思的决定。 他说话算话,悄悄地变动了格莱珉的股权结构,将75%的股权授予贷款者,25%留给政府、国有的索纳里银行(Sonali Bank)和孟加拉农业银行。 但是,随着我们治理状态的变化又出现了另一些复杂因素。1986年,董事会构成变更,大多数成员来自贷款者股东,于是我们的境况变得很奇怪,格莱珉成了一家由一名“政府官员”掌管的非国有银行。根据我们的法律构架,我是一名由政府指派的董事经理,因此,我必须遵守一名公务员须遵守的所有规章,包括我出国参加任何会议之前,都要得到总统的批准。一件尤其令人恼怒的事发生在1985年,我因出国申请被总统驳回而无法出席在内罗毕召开的联合国妇女大会,他的问题是:“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出席联合国的妇女大会呢?” 我的任命也是悬于游丝之上,官方委任书上说,我“担任董事经理,直至发出进一步的指令”。换言之,只要政府没有对我的工作感到不快,我就可以坐在这个位子上。很可能我哪天早晨醒来会在报纸上看到,已任命别人取代我在格莱珉的董事经理职位。政府无须解释将我解职的理由,也无须解释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这种组织上的安排没有稳定的保证,我一直在担忧,这届或下届政府会突然把我取而代之,从而使格莱珉陷入危机之中。于是我去咨询帮助我们建立起银行的律师卡马尔·侯赛因博士,草拟一份要求国会批准修改格莱珉银行法律构架的提案。提案须经由财政部递交到国会,但部里的官员们根本不想让这个条款得到修改,他们干吗要去变更那个赋予他们变更董事经理的无限权力的条款呢?我送去了我的修改提案,财政部果然对它不予一顾。我又将它呈送给一个更高级机构,是由部长们组成的名为全国经济理事会执行委员会。他们推荐采用我的建议,而财政部的终身部长仍不予理会,当我亲自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争辩说那个委员会不是政府,财政部无须听取其指令。这是我从迟钝的政府机器中得到的一个无法忘记的教训。 我继续不断地去敲各种各样的门。最后,我向阿萨德总统本人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命令他的财政部长在下一次内阁会议上提交审议我的提案,但是那位财政部长给总统的建议是不要修改那一条款。我没有放弃。我向总统的秘书长说明了情况,这位高级官僚恰巧是我在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教书时我的数学班的一个学生。我请求他的帮助,他答应将尽全力。他组织了一个高级别的专题会议,邀请了副总统、中央银行行长、财政大臣、财政部长、计划大臣和我本人参加,由总统担任会议主席。 我竭尽全力为我的提案力争,除财政部长以外的所有与会者都表示了对我的支持。财政部长的反对理由是,他担心政府会失去对这家银行进行必要监管的能力。尽管他提出了警告,会议还是批准了修改提议。提案终于被送呈国会,就在阿萨德政府被一次人民起义赶下台及国会被解散之前,提案得到了批准。根据新的条款,一名董事经理必须由董事会而不是政府任命。经过一些法律程序之后,董事会任命我为格莱珉的董事经理,我不再是一名公务员,而是银行的一个雇员了。更重要的是,格莱珉银行现在可以自由地选择一位为其股东利益服务的总裁,而不必听从政府的吩咐了。 这一修正,是格莱珉银行的法律构架中一项关键性的转变。但为了更加确保格莱珉银行的未来,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董事会主席的任命,它目前是由政府指派的。如政府的一贯作风,这一任命的有效期是“至发出进一步的指令”,那就是说,这位主席随时可以被政府撤换。这种安排对银行的稳定性构成威胁。董事会主席的作用至关重要,尤其是对我们而言:十三人董事会中的九位贷款者代表们一般都是文盲。 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格莱珉银行积极进取的扩展规划使我们每年大约新增100个分行。从乔布拉与坦盖尔进行的六年试验中学到的许多经验,使我们得以对整套方法加以完善,这些新的分行质量都非常高。到1985年,我们拥有了一支由年轻的专业人员组成的出色的骨干队伍,他们都拥有好几年乡村工作的经验,能够指导并管理数以百计乃至数以千计的新进员工。我们在吉大港和坦盖尔的一些最老的分行碰到了一些问题,我们在那里运行检测与纠错的程序时,贷款者受到许多政策变更的影响。但是,在1983年之后建立起来的分行的运作都非常好。 起初我们将全国总部设在达卡郊区的夏莫里(Shymoli),地处城市金融区的外围。我试图推迟至首都的搬迁——在那里,有权势的官僚们看起来难免会脱离乡村现实,但是到1983年,我们别无选择了。但我仍坚持所有人都要庄严承诺,保持我们源于乡村的草根本色。我们决定,只有在乡村支行工作过几年的人员才有资格在总部工作,在过去十五年里,这个规矩只被打破了屈指可数的几次。 伴随着自身的扩展,我们眼看着贷款者通过接踵往复的贷款周期而进步着。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随着业务与自信的增长而增加贷款的数额。一些最精干的贷款者用他们的利润造起新房子或修缮了现有的家。我下村走访时,每次看到一栋用格莱珉贷款资助的业务挣来的利润建起的新房子,我都会感到震撼,但我仍因更多的贷款者无力承担如此大的投资而深感遗憾。我开始考虑如何创立一个新的规划,向具有良好偿付记录的可靠的贷款者们提供建房与修房的长期贷款。我想象,这项新的贷款规划应该以奖励突出的贷款者作为启动。但是我并不清楚应该如何着手。之后,在1984年,我注意到孟加拉中央银行发布的一个广告:乡村地区住房贷款的新的再资助计划。格莱珉银行对此做出响应,向中央银行提出申请,请其帮助格莱珉为其贷款者推出的住房贷款规划。我们解释说,由于我们的贷款者的朴素境况所限,他们无力偿还中央银行广告中所提到的大额贷款,我们的贷款者贷不起75000塔卡(大约两千美元),但是我们确实想贷给他们5000塔卡(125美元)的住房贷款。 中央银行驳回了我们的申请,央行的专家和顾问们断定,用125美元建立的无论什么东西都不会符合对一座房子的建筑学方面的定义。他们特别指出,这样的房子不会被计入“国家住房累计”中去。 我提出抗议。“谁又在意这个‘国家住房累计’呢?”我说,“我们只是想要我们的成员有个不漏雨的屋顶和干燥的住处。” 我们试图使中央银行的顾问们理解,即使如此微不足道的居住条件,对于我们贷款者的现状都将意味着多么重大的改善。但是我们的争辩徒劳无功,他们不为所动。 我们又想出了另一个主意。我们送去第二份申请,解释说,我们不再想做住房贷款了,而是想做“遮蔽之所贷款”。我们指望着他们没有一个对“遮蔽之所累计”的定义或数据,也就不会说我们不符合资格了。然而,尽管负责那个项目的顾问们没有对我们的遮蔽之所贷款提出反对,小组里的经济学家还是争辩说,我们的贷款者承担不起根本不产生收入的贷款。格莱珉能做得好的,是利用贷款产生收入,用他们的话说是“有生产力的活动”,但“遮蔽之所贷款”是消费项目,不能产生收入帮助偿还贷款,所以我们的贷款者无力承担。 于是我们又从头开始。这次我们说,我们想向贷款者提供“工厂贷款”。我解释说,我们的贷款者中绝大多数是妇女,“她们在家里工作时还得照看孩子们,所以她们的家就是工作地点,我们宁愿称之为工厂。再者,季风雨每年要使她们遭灾五个月,在那段时间,由于没有结实的屋顶她们无法工作。为了持续工作保证收入,需要保护她们不受风雨的侵袭,所以我们想向她们提供工厂贷款。的确,这个‘工厂’也是家,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它能使她们得到长年工作的条件,因而对她们产生收入的能力具有直接的影响。” 那些顾问第二次驳回了我们的申请。我安排了一次与央行行长本人的会面,请他否决他的官僚们的决定。 “你肯定那些穷人会偿还贷款吗?”行长问道。 “是的,他们会还的,他们一定会。这些穷人不像有钱人,他们不敢冒不还贷款的风险。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行长看着我,说:“你在我们的官员那里碰到了一些困难,对不起。我会允许格莱珉推行一个试验性的住房贷款规划,祝你们好运。” 到今天,我们已经发放了总额1.9亿美元的贷款,用于建造了56万栋房子,每周的分期付款记录近乎完美。商业银行的惯例住房贷款项目是无法取得如此成功的。他们的贷款者很少有人偿还贷款,过上三年那个贷款项目也就中止了。我们的住房贷款项目持续至今,而且仍在扩展。 1989年,由世界上一些顶级建筑师组成的评审团选中了格莱珉的住房项目,授予它阿加·汗(Aga Khan)国际建筑奖,这也是对我们的承认与表扬。在开罗举行的颁奖仪式上,一些卓越的建筑师不断地问我,我们的原型设计——一座花费了300美元的小房子——的设计师是谁。我回答说,根本就没有专业建筑师为我们的贷款者做建房设计,那些贷款者是自己房子的建筑师——正如他们是自己命运的建筑师一样。 第八章 为穷人服务的银行(1) ——成长与挑战,1984—1990 长久以来,孟加拉一直吸引着那些关于人口问题的研究者们。他们告诉我们,我们贫困的原因是在太小的一块土地上有了太多的人。在与佛罗里达州差不多大小的地域,居住着大约1.2亿孟加拉人口。如果美国的一半人口决定都搬迁到佛罗里达去的话,他们就能体会到我们孟加拉现有的人口密度。这对于孟加拉都意味着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削减出生率呢? 我相信,在国际开发机构所倡导兜售的人口政策之中,存在着一种强烈的惧怕因素。我们在第三世界常常盲目地附和他们的观点,从而在自己的国家造成了更大的恐惧。自从孟加拉独立以来,我们的人口几乎翻了一倍,但是我们肯定没有加倍的贫困。与二十七年前相比,我们今天的日子的确好过了许多,尽管要养活加倍的人口,食品短缺却减轻了,我们在粮食方面远比以前更加自给自足。 我怀疑,各国政府与一些国际开发机构是成心要把人们吓得慌张盲动,借以转移人们对他们自身无能的关注。他们不该去限制人口的增长,而是应该将精力集中在提高人民总体的经济状况,尤其是处于底层的人们的经济状况。各国政府与人口机构在改变穷人生活质量方面的努力,远不如其用于实施恐吓策略方面的投入,如压制文盲的男人女人们及至剥夺其生育能力。 联合国在四十多个发展中国家中所进行的研究表明,出生率会随着妇女获得平等而下降。这种状况的原因有许多,因接受教育而推迟婚育,受教育水平较高的女性更可能使用避孕手段,更可能参加工作,等等。我相信,较之通过恐吓策略“鼓励”计划生育的现行体系,赋予贫苦妇女以挣钱的机会,并把她们组织起来,将更有助于减缓人口增长。“家庭”的计划应该留给家庭去决定。 在有关人口的讨论中,人们经常引用格莱珉银行的例子,因为在格莱珉成员中,采用计划生育措施的家庭是孟加拉全国采用率的两倍。1994年9月在开罗举行的人口大会上也提到,格莱珉家庭的出生率大大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一旦通过自雇增加了收入,格莱珉的贷款者们便会显示出少生育,教育子女,以及积极参与民主活动的非凡决心。如果小额贷款能够帮助众多的家庭意识到计划生育的好处,对于人口增长如此忧虑的政府与诸多国际机构为什么不去更加积极地促进小额贷款呢?是因为小额贷款是赢利业务吗?在现行的人口规划项目中又是否存在既得利益呢?我相信,是对于削减人口增长的强调,转移了人们对于那个更为重大的问题的关注,即如何去实施一些能够使得人口自顾自足的政策。我们越迅速地重新安排好我们的优先顺序,对于这个星球上现在和将来的所有人来说,就越好。 在我们为所有分行的中心干部举办的年度讨论会上,我开始看到一些社会问题在一个个的格莱珉家庭里得到解决。讨论会把中心的领导们汇聚在一起,重温他们的问题与成绩,确认令人忧虑的领域,并寻求应对社会与经济方面挑战解决方案。这些讨论会如此卓有成效,于是在1980年,我们在坦盖尔召开了一个由挑选出来的中心领导人参加的全国讨论会。会议结束时,与会者集体达成了四项决议。我们以为人们最多也就是把这些决议当作会议汇编,不会更为认真地对待它们,但是,我们很快就接到来自全孟加拉各个中心要求得到那四项决议复印件的申请。 在1982年举行的第二届全国大会上,我们以“十项决议”结束了会议。1984年我们在乔迪夫普尔(Joydevpur)召开的讨论会上,十项决议被增加到十六项,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决议会对我们的成员产生那么深刻的影响。今天,在所有格莱珉的支行里,我们的成员都会充满自豪地背诵这十六条决议。它们是: 1在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我们都将遵守并促进格莱珉的四项原则——纪律,团结,勇气与苦干。 2我们要使我们的家庭繁荣。 3我们不要住在破房子里。我们要修缮我们的房屋,并努力工作争取尽早建造新房子。 4我们要一年四季种菜。我们要多吃青菜,把剩余的卖掉。 5我们要在种植季节尽可能地多多种植秧苗。 6我们要做好家庭计划,保持小家庭。我们要尽量节省开支。我们要照料自己的健康。 7我们要教育我们的孩子,一定要教会他们挣钱谋生,要为他们付学费。 8我们要保持我们的孩子干净,环境清洁。 9我们要修造并使用厕所。 10我们要饮用从管井中打出的水,如果没有管井的水,我们要把水烧开,或是使用明矾把水纯净。 11在儿子的婚礼上,我们不会接受任何嫁妆;在女儿的婚礼上,我们也不会送嫁妆。我们要使中心远离嫁妆的诅咒。我们不会实行童婚。 12我们不会做任何不公正的事,我们一定会反对任何试图做不公正之事的人。 13我们会集体承担较大的投资,来争取更高的收入。 14我们随时准备互相帮助。如果任何人有困难,我们大家都会帮助他或她。 15如果我们得知在任何中心出现违犯纪律的情况,我们大家都会到那儿去帮助恢复纪律。 16我们要在我们所有的中心引入体育锻炼活动。我们要集体参加所有社会活动。 现在在我们的全国讨论会上,我恳请与会者们不要增加决议的数目了。我的理由是,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好好地实施现有的十六条决议,而不是再增加新的决议。然而,格莱珉的一些地区支行,可能会做出一些决议来解决本地区特有的问题。穷人一旦在经济上获得了自主权,他们就会成为最坚定的战士,为解决人口问题,消除文盲,过更健康更好的生活而斗争。这些决议正是对此的展示。当决策者们终于能认识到穷人是他们的伙伴,而非漠不相干者甚或是敌人时,我们就一定能够取得比现在快得多的进步。 孟加拉是一个自然灾害频仍的国家,这是我们事业中的一个不幸但无可避免的因素。但是,无论一个贷款者遭遇什么大灾难,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个人的不幸,我们的一贯宗旨都是要坚持使她或他偿还贷款,哪怕一周只还半分钱。这个原则意在激发那个贷款者自力更生的意识,激励他或她的自尊和自信。如果一旦免除一位贷款者的偿还责任,则可能要花上好几年的艰难工作,才能恢复他或她对自己能力的信心。 如果村庄遭遇严重的水灾或饥荒,贷款者的庄稼和牲畜都被摧毁,我们就会马上发给他们新的贷款,使他们重新开始。我们从不划销旧的贷款,而是把它们转为长期贷款,以便贷款者可以更缓慢地以更小额的分期付款来偿还。在贷款者去世的极端情况下,我们尽快从中心紧急基金(为贷款者们设立的一种人身保险基金)拨出资金给予死者的家属。随后我们就会要求那个小组或中心,从那个家庭中吸收一个新的成员,使这个小组的成员回复到五人。 孟加拉有太多的自然灾害,一个地区可能在同一年内遭受几次侵袭。曾有过一个村子,一个区,或整个地区一年内遭受多达四次洪灾,那足使一个家庭的所有储蓄财产丧失殆尽。我们在1981、1985、1987、1988年遭受了几次洪灾,特别是1988年那次,海外国际媒体报道了我们的困境。还有一些地区性的灾难,如1989年侵袭马尼格甘杰(Manikganj)地区的龙卷风。在此类情况下格莱珉总是按照相同的程序运作。首先,我们暂停执行银行的常例规章,当地的银行经理和所有员工被指令立即到灾区参加搜寻,尽可能地救出更多的生命,并提供栖身之所,药品,食物和保护。接着,银行工作人员会对我们的成员们进行家访,告诉他们,银行和他们的伙伴成员都会支持他们,以帮助重树受害者们的信心。然后我们要搞清楚幸存者具体的需要并采取措施来提供所需物品,提供紧急救援食品,预防脱水与腹泻的水和含盐溶剂,还要发放用于购买紧急种子和耕牛的现金,以及新的资本金,还为人们提供灾难贷款。我们希望我们的成员有悼念亲人的时间,但不希望他们从绝望转而沉溺于漠然与呆滞之中。我们想要他们尽快开始思考生存下去的计划。由于国家与国际上的救助通常姗姗来迟并且不符需要,受害者们只有通过自己重建家园来摆脱苦难而获得劫后余生。在灾难期间,旧有贷款的偿还期被修订并被给予偿付宽限期。当地中心在一个特别会议被赋权决定宽限的期限。我们还会研究实施一些能使该地区更为安全的长期项目,如建立一些抗龙卷风的避难所。我们在沿海地区的许多格莱珉分行现在的办公室都是用坚实的坚固混凝土建造的。 格莱珉并没有保存所有抗击自然灾害的完整统计,但据我估计,我们的贷款有5%是发放给了自然灾害的幸存者。普拉米拉·格尼·戈什(Pramila Rani Ghosh)的故事就是我们的贷款者所经常面对的灾难情形的例证。1971年,在解放战争时期,普拉米拉的房子两次被巴基斯坦军队烧毁。1984年她加入了格莱珉。1986年,她患了肠炎,住进坦盖尔医院动了手术,并被告知几年内不能工作。她的组员们提议从他们的小组基金中给她一笔贷款来付手术费用,但钱还是不够,她卖掉了她的奶牛和食品杂货店。 她用一笔新的贷款买了奶牛,而这些奶牛死于一种莫名的疾病。她又去每周中心会议从小组基金中贷了一笔60美元的贷款,用这笔钱买了一头新的奶牛。在1988年的洪灾期间,查比萨(Chabbisha)村被淹没,普拉米拉的房子被冲塌了,她失去了所有的庄稼。流行疫情又在村里暴发肆虐了三周,银行的工作人员每天都来探访村民,发放纯净饮水的药片。普拉米拉和数以千计的格莱珉家庭一样,收到了40公斤的麦子。她后来将那些卖麦子的钱还到中心的灾难基金,还从我们这里买了成本价的蔬菜种子。三周以后情况渐趋正常时,她已经做好准备,将食品杂货店重新开张了。 1992年,打翻的油灯引起的一场火烧毁了普拉米拉的家。邻居和村民努力帮助她扑灭了那场火,但是在复燃的烈火中,普拉米拉失去了她所有的庄稼、粮食、整个食品杂货店,还有她的两头牛,剩下的仅有她和丈夫身上穿着的那几件衣服了。大火过后的第二天上午,格莱珉的工作人员走访了普拉米拉,并组织了一个特别会议,在会上,他们提出向她提供一笔出自中心灾难基金的贷款。但是她决定接受一笔季节性贷款和一笔小组基金的贷款,用一部分贷款开了一个小食品杂货铺,其余的用来购买了水田的肥料。在她已长大成人的三个儿子的帮助下,她又有能力开始偿还贷款了。三个月以后,格莱珉批给她一笔住房贷款,于是她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新家。 普拉米拉现在正在使用她的第十二笔贷款。她拥有的以及租用的土地足够养活她的全家,并且一年大约卖10莫恩德稻谷。 格莱珉从最初就采取与传统的扶贫方式背道而驰的做法,我们发放现金贷款,而从不考虑首先提供技能培训。这一方针给我们招来了许多批评,甚至包括来自一些朋友的批评。在乔布拉村我们根本看不到有任何进行正式培训的需要,20世纪80年代的经验,使我们更加确信我们的方法是正确的。 为什么要先发放贷款呢? 我坚定地相信,所有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我称之为生存技能。穷人活着,这一事实就清楚地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不需要我们来教,他们已经知道如何去做这件事了。所以,我们不去浪费时间教给新的技能,而是努力去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现有的技能。使穷人能得到贷款,就是使他们得以立即实践他们已经掌握的技能——编结,脱粒,养牛,拉人力车,等等。而他们挣到的钱继而转变为一种工具,成为一把开启一系列其他能力的钥匙,得以探究自己的潜力。贷款者经常彼此传授新的技艺,以更好地利用他们的生存技能。他们比我们能做到的要强得多。 许多政府决策要人、非政府组织和国际顾问们在开展扶贫工作时,通常要首先推行一些非常详尽的培训规划。他们这样做是基于“穷人因缺乏技能而所以穷”的基本假设,并使他们自己的利益得以长久续存——为他们自己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而不必承担任何必须产出具体成果的责任。有赖于多方援助的源流与善款预算,仅为此类培训,就在全世界兴起了一个庞大的行业。扶贫方面的专家们坚持说,穷人要想攀上经济的阶梯,培训是绝对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果你进入到真实的世界中去,就一定会看到,穷人之所以穷,并非因为没有经过培训或是没有文化,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得到他们的劳动报酬。他们无力控制资本,而恰恰是控制资本的能力才会使人们摆脱贫穷。利润是坦然地倒向资本的,穷人处于毫无力量的境地,只能为生产资本控制者的利益劳作。他们为什么无法控制任何资本呢?因为他们没有继承任何资本或贷款,又因为被认为没有任何信贷价值而不能贷款。 我相信,许多培训规划带来的是副作用。如果格莱珉要求贷款者们必须先去参加一个企业管理培训课程才能得到做营生的贷款的话,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会被吓跑。对于我们的贷款者来说,正规的学习是一件很吓人的事,那会使他们觉得自己渺小,愚蠢,毫无用处,甚至会毁掉他们天生的能力。这类培训还经常提供物质刺激来吸引人们参加培训——有时参加者会即刻得到以培训津贴为名义的好处,或是以参加培训作为得到现金或其他好处的先决条件,由此来吸引那些对培训本身可能根本不感兴趣的穷人。 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培训都不好,但是不应该将培训强加于人。只有当人们积极寻求并愿意为其付出代价或费用的情况下,才适于提供培训。例如格莱珉的贷款者,就确实在寻求培训,他们可能想要学会看懂存折上的数字,或是想要搞清楚已经偿还和待偿的数额。常有格莱珉的贷款者想要读懂十六条决议,学会记账,或是随时掌握业务信息,他们或者可能想学习饲养家禽,养牛,或是学习种植,储藏,粮食加工的一些新方法。格莱珉也正在将新的技术带给他们:手提电话,太阳能,互联网。很快,贷款者们就需要学会计算打电话的费用,或是学着去阅读计算机屏幕上的词语了。 在尚未创办格莱珉银行时我就对在孟加拉的国际援助机构提出过批评,我批评的最严厉的、也是现今最具影响力的一个机构,就是世界银行。这些年来世界银行与格莱珉有过那么多斗争与不合,以至于一些评论员称我们是“拳击对头”。世界银行里总还有些人懂得小额贷款是怎么回事,但由于风格迥异,多年里我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干架上,而不是互相帮助。 在1986年世界食品日的电信会议上发生了一次公开的冲突。世界食品日美国委员会的全国协调员帕特丽夏·杨(Patricia Young),邀请我和时任世界银行总裁的巴伯·科纳布尔(Barber Conable)作为专题发言人,一起出席向三十个国家进行同步卫星转播的电信会议。 我并不了解电信会议是怎么回事,但我接受了邀请,把它看作一个可以阐释我的观点的机会。我认为,贷款的权利应被视为一种人权,贷款能够在全球摆脱饥饿方面起到一种极具战略性的作用。 我并没有打算去和世界银行总裁吵架,但科纳布尔说到世界银行向孟加拉的格莱珉提供了经济援助时,令我恼怒了。我认为我应该纠正这个错误的信息,于是很有礼貌地插话说,世界银行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科纳布尔不予理会,又提到是世界银行的贷款帮助了格莱珉。这次我坚决地反驳了他。科纳布尔对我的抗议置之不顾,继续重复说世界银行向格莱珉银行提供了经济支持。我认为我应该对卫星电视的观众们澄清事实。我们这些格莱珉银行的人从来没有想要也没有接受过世界银行的资助,因为我们不喜欢那家银行的行为方式。他们的专家顾问经常会插手接管他们所资助的项目,在项目被纳入他们的运作方式轨道之前,他们是不肯罢手的。我们不想要任何人来干预我们的体制,或是来吩咐我们如何行事。实际上,就是在那一年,我们的确拒绝了世界银行的一笔两亿美元的低息贷款。我还告诉科纳布尔——他正在喋喋发表关于要雇用世界上最佳干才的议论——雇用聪明的经济学家并不一定能转化为有益穷人的方针和项目。 我发现,多边捐助者的扶贫方式非常令人不知所措。我可以举我在菲律宾的内格罗斯岛(Negros Island)的经历为例。1989年,为了应付岛上不断加剧的儿童营养不良,启动了一个名为“完善”(Dungganon)的格莱珉复制项目。几年以后,“完善”项目的创建者塞西尔·德尔·卡斯蒂略(Cecile del Castillo)博士为了扩展她的项目向联合国的一个机构申请款项。那个机构于是派了四个使团来对她的提议进行调查,在机票、食宿和专家费用等方面花了成千上万美元,然而,由于复杂的官僚原因,那个项目根本就没有得到一分钱。换言之,专家审查花费了将近五年时间并浪费了许多宝贵的资源,而岛上那些贫苦的居民未能得到任何一笔由这个机构所援助的小额贷款。我忍不住评论道,如果那个内格罗斯项目能得到等同于联合国使团的花费的款项的话,就够援助好几百个贫困家庭了。 咨询业的兴起严重地误导了国际捐助机构,形成了一种假设,即接受捐助的国家在确认、准备和项目实施的每一步都需要有人指引。捐助者和顾问们对所援助的国家颐指气使,那些顾问甚至常常会扼杀受援国家的能动性。这些受援国家的官员与学者会迅速认可捐助者文件中提到的那些数字,尽管他们很清楚那些数字并不正确。 当格莱珉在1986年向世界银行清楚地表明不会听任其干涉我们经营的立场之后,该银行决定试图在孟加拉建立其自己的小额贷款组织,采用我们的方法并结合其他一些小额贷款项目的方法。我认为那是完全不实际的打算。最终,孟加拉政府采纳了我们的建议,拒绝了世界银行的提议,但是世界银行并没有从这件事中汲取教训。反之,它将被拒建议书中的“孟加拉”涂掉,转手又把它提交给了斯里兰卡政府。 与世界银行之间的令人不快的交往经历,促使我尽可能地去了解其他发展机构。我越来越清楚地观察到,多边援助机构有大把可发放的钱,在各个国家发放的数额都由官员们来决定,官员们发放出去的钱越多,他们作为贷款官员得到的评级就越高。因此,捐助机构里的年轻而有野心的官员们会选择一些价钱最大的项目。随着巨额的款项的移动,他们的名字也在升迁的阶梯上向上移动。 在我这一行里,我经常目睹捐助机构的官员们在孟加拉不顾一切地将大笔大笔的钱发放出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几乎会不惜任何代价,包括直接或间接地贿赂政府官员。例如,他们会去租住政府官员所拥有的昂贵的新房子,或是打着官方研讨班和会议为幌子,邀请官员们参加海外诱惑之旅。顾问、供应商和潜在的承包人则常常为这个贿赂机制提供方便,说到底,他们是捐助者资助的项目的最大受益者。 据孟加拉的一个研究机构估计,在过去二十六年内所接受的三百多亿美元的国际援助中,75%并没有用在孟加拉,而是被花费在设备、用品和来自捐助国本身的顾问身上。大多数富有国家的外援预算主要用于安置本国人就业和销售本国的商品,扶贫只不过是一件顺便捎带的事。用在孟加拉的那25%,通常是直接进了当地的供应商、承包人、顾问与专家这一小撮人的腰包。这些钱大部分都被这些精英用来购买外国制造的消费品,根本无助于我们国家的经济或劳工阶层。人们普遍认为,捐款的大部分最后都变成了那些帮助做出采购决策和签订合同的官员与政客们的酬金。 所有受援国家的情况都大致相同,其援助的总额为一年500亿到550亿美元。援助的项目制造出大量的官僚机构,它们很快就变得腐败、低效、亏损累累。当今世界所鼓吹和倡导的是市场经济与自由企业的优越性,而援助款项仍源源扩充着政府的花费,往往与市场经济的利益相悖。 大部分外援资金都被用于建造公路,桥梁等等,意在“以长远利益”帮助穷人。然而,得到此类援助绝大部分利益的,只有那些已经富有的富人。在穷人变得更穷的同时,外援却成了一种对权势者的慈善。如果援助欲对赤贫者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的话,那么就必须重新制定其路线,方能使其更直接地送达穷人家中。 我相信,必须设计一整套具有新目标的全新扶贫方法。事实上,所有开发援助都应以直接消除贫困为目标。开发应被视作一个人权问题,而不仅只是一个增加GNP的问题。在国家经济好转时,穷人的状况不一定就能得到改善,因此,应该对开发重新定义,其定义应只是指底层50%人口人均收入的可测量的正向变化。 有一天,一个美国记者向我找茬,对我无数次地公开指责世界银行之类的“开发援助”组织而非常恼怒。像许多人一样,他认为世界银行是一个慈悲高尚、努力付出而不求报偿的机构。他举起麦克风,用一种挑战的声音说道:“除了总是那么挑剔批评,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如果你是世界银行的总裁,又会采取什么实在的措施呢?” “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我是世界银行总裁的话,我会做什么。”我很冷静地说,“但是我想我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总部搬到达卡。” “那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噢,如果像刘易斯·布莱斯顿(Lewis Preston时任世界银行总裁)所说的‘世界银行的首要目标是与世界贫困做斗争’,那么在我看来,这家银行就该搬到一个最贫困的地方去。在达卡,世界银行将被人类的苦难与赤贫所围绕。设身处地于问题之中,银行的官员们或许能够更迅速更现实地解决问题。” 那个采访者点点头。他看上去不像开始时那样激动了。 “还有,如果总部搬到达卡的话,这家银行的5000名雇员中肯定有许多会干脆拒绝来。达卡可没有活跃的社交生活,也肯定不是一个世行银行家愿意选择在那儿养育儿女的地方,我想,那会导致许多人主动要求退休或改变工作。那将有助于达到两个效果:首先,顺势排除那些并非致力投身于向贫困之战的人;其次,能够削减费用,因为达卡的薪酬会远远低于华盛顿特区的昂贵标准。”采访就此结束。 1987年我访问美国时,与美国媒体有过一次更富有建设性的会见。当时我正在一个国会委员会上发言,听证会结束时,被匆匆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在那儿,有人正忙着对着一个话筒讲话。我根本不知道一个电话会议是如何组织的,也没有人给我做过介绍,但是我已经在那儿了,面对着一个话筒和来自大报社的十四名编辑、作家,他们正在线上等着向我提问。 首先对话筒发言的是萨姆·戴利—哈里斯(Sam DaleyHarris)。他原是一名高中教师,后来成为社会活动家,发起成立了一个名为“以立法终结饥饿为己任”(Responsibility for Ending Starvation Using Legislation,简称RESULTS)的全国性志愿组织。他每个月都和所有志愿者一起开全国电话会议,我正在参加的是一个记者招待会。萨姆极为温和可亲,他先为几位作家和我都做了简单介绍,然后我开始接受提问。 第一个会议持续了一小时,短暂的休息之后另一个会又开始了,有另外十四个来自各类美国报刊的十四名编辑作家参加。那天我可看到了RESULTS的效率是多么高。会后发表的文章有助于确保相关立法的通过,尽管有里根政府的强烈反对,立法仍在1987年12月得到通过,据此,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须捐助五千万美元以为穷人建立小额贷款项目。 萨姆和我马上就成了朋友。他为人平易和蔼,而在对贫困与饥饿之战中却坚如磐石。今天,RESULTS在六个国家——美国,英国,加拿大,德国,日本和澳大利亚——都有姐妹组织。这些组织将小额贷款作为反贫困的一个关键战略,并且通过其市民积极分子的草根组织进行工作,使其得到社区、媒体、获选代表和政府的关注。他们促使一些政府援助机构和一些私人机构对小额贷款项目给予更多的资助,还游说财政部门对世界银行施压,使其更多关注贫困问题——不止一次这样做,而是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每年都这样做。他们还发动运动以促使一些旨在减轻本国贫困的规划与方针得到通过。事实上,在美国的RESULTS还创立了一个名为“本土RESULTS(RESULTS Demestic)”的二级组织,它是在美国的小额贷款创始运动的主要鼓吹者。在过去十年间,RESULTS与格莱珉的联系不断加强。RESULTS的每一个志愿者,或早或晚都变成了格莱珉专家。 1987年的那个电话会议,成为小额贷款运动历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它吸引了哥伦比亚广播电台(CBS)的“六十分钟”栏目的注意。1989年,分别来自伦敦与罗马的两位CBS电视新闻栏目的工作人员来到达卡访问。我和CBS记者莫利·塞弗(Morley Safer)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一起走访格莱珉的村庄,采访贷款者、开发专家、政府官员。那些工作人员一共拍了一百小时的胶片素材,再把它浓缩为十二分钟。1990年3月播放的时候,这个短片断立即引起轰动。直到那时,我才充分意识到了媒体的威力。至今,每当重播那个节目时,我们仍会接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和电话。在那短短十二分钟里,CBS以最激动人心的方式展示出了格莱珉的精粹。与其前后的任何报道相比,那个片子都更能激发人们行动起来。 在20世纪80年代,无论当我对世界银行的经济学家们还是对记者谈起小额贷款时,大多数人都以为我是想通过借钱给小企业帮助它们扩张,使它们能雇用穷人从而以此来减轻贫困。人们花了好一阵才认识到,我所鼓吹的实际是直接把钱借给穷人。政策制定者们总是有将增加就业等同于减少贫困的倾向,而经济学家们则倾向于只承认一种就业——有薪水的就业。而且经济学家大都将前殖民大国的财富起源作为其研究与理论的基础,而不是基于第三世界国家的穷人们卑微的现实之上。对贫困的各式关注,都归属于所谓的发展经济学,那是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出现的领域,基本上都是对经济理论主体的后续添加或重新诠释。 最糟糕的是,经济学家们未能理解贷款所具有的社会能量。在经济理论中,贷款只被看作一种用来润滑贸易、商业和工业之轮的工具。而在现实中,贷款创造能够迅速转化为社会能量的经济能量。当贷款机构与银行制定出一些惠顾特定人群的政策之后,那个阶层的经济与社会状况都会得到改善。然而,无论是在富国还是贫国,贷款机构都只惠顾有钱人,这样做无异于宣判了穷人的死刑。 当银行将被认为是没有信贷价值的穷人拒之门外时,经济学家们为什么会保持沉默呢?没有人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正是因为这种缄默与漠然,银行得以在施行金融隔离政策的同时逃脱处罚。但凡经济学家们能认识到贷款所具有的强大社会经济能量,他们或许也能认识到,贷款确应作为一种人权加以促进。 那些核心经济理论的缺陷仍未受到挑战。例如,在经济学分析框架中起到核心作用的微观经济理论就是不完整的,它将作为个体的人或者看作是消费者,或是劳动者,基本上无视其自雇的个人潜力。这种企业主与劳工之间的理论上的二分法,无视个体的创造力与灵活性,并将第三世界中广泛存在的自雇一概看作是不够发达的征象。 在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通过自雇谋生的,经济学家们不知道如何在其分析框架中安置这些人,于是便把他们一股脑堆放在一个名为“非正式阶层”的包罗万象的范畴之中。但是,这个“非正式阶层”确实代表着人们自创职业营生的努力。我宁愿称之为“民众经济”(peoples economy),我和格莱珉的一位朋友卡尔·奥斯诺(Karl Osner)常常使用这个词,他在为欧洲人传播小额贷款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任何真正理解社会的经济学家都会来增强这个民众经济的有效性,而不是去破坏它。在没有来自经济学家的支持时,格莱珉这样的组织必须挺立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