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昆明街头热闹的人群中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在“日军准备攻占贵州、昆明”的讹传中,从利多公路驶来的第一批运输车,无疑给人带来祥兆;史迪威,自然也引起了人们或浓或淡的思念。 方丹继续大发感慨:“挪动棋子的大手,便是命运。所以,我修正刚才的哲言,普通人同样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命运笼罩着人,有时是光环,有时是阴霾,所以,或辉煌着你,或窒息着你,奈何!奈何!” 香梅笑了:“你再说下去,不像哲人,而像巫婆了。” 方丹便作诡序状:“你的陈纳德将军,同样无法扼住命运喉咙。” 她吓了一跳,好一会才讪讪地说:“怎么是我的?” ·31· 1945年暮春4月,陈纳德深深地感到,他的这双大手已无法扼住命运的喉咙,而命运的阴霾正沉沉压在他的头顶。 并非为战局的严峻艰难。不错,当柳州机场在爆炸声和烈火中毁灭时,不少人认为,这是第14航空队在中国的最后一幕。但是,“正当日本进军的狂潮在贵州涨落的时候,14航空队像一只火凤凰,从柳州的灰烬中昂首而起,把她的新翼威临华天空了。”陈纳德用充满文学激情的语言如是说。 陈纳德还直言不讳,他对史迪威的骤然离去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认为这为中美开始有效的高级军事合作扫清了道路。就像史迪威对他充满了傲慢的偏见一样,他对史迪威以牙还牙。他对接替史迪威的魏德迈将军印象却不错,认为魏德迈人格完美、待人公正,他们之间关系很融洽。魏德迈并不为日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所镇住,他果敢地采用了陈纳德早就提出的袭击汉口的计划。1944年12月18日,第14航空队出动200架占斗机袭击汉口地区的机场;一小时后,84架空中保垒B—29满载燃烧弹轰炸汉口;共击落敌机64架,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炸得日军魂飞魄散,摧毁了日军这个庞大的供应基地,要晓得汉口是中国内地的日军整个形势的锁钥! 历史的误会(5) 从冬到春,第14航空队全面出动。袭击北京、安阳、运城、徐州、朱家台等敌军基地;袭击武汉的弹药库,袭击桥梁、铁路、运河、江河、公路上的车辆和火车头;轰炸从上海到香港的雷达站、沿海御工事、部队营地和兵站;扫清广州、香港和由汉口至南京的长江沿岸机场和敌人空中力量;石家庄车站、济南铁路车站和黄河大桥亦遭轰炸破坏。日本空军已呈衰弱之状,日军的地面攻势也遭到有力的扼止。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陈纳德的两员虎将希尔和文森已结束了在华的作战期限,文森于1944年12月13日回了美国。赫布斯特中校和麦柯马斯中校仍屡建奇功。麦克马斯在香港的一次战斗中,击落敌机4架,在张维多利亚港口击沉1艘运输舰和3艘货船;返航途中又掷下500磅炸弹炸沉日本巡洋舰。灰头发、风度翩翩、36岁的赫布斯特中校率机袭击南京,他驾着P—52机俯冲轰炸南京浦口间的铁飞特轮渡,射落在空中迎击他的12架东条式机中的5架;绕飞一大圈后,又向三个主要机场上来不及起飞的60架日机扫射。他连着三次率机袭击广州,将地上的天上的日机打得七零八落,大伤元气,以致以后的几个月中不敢动弹。1945年1月17日,他策划了奇袭上海的战斗。16架野马式以低于200英尺的贴地飞行溜进了上海上空———野马从天而降!将措手不及的日机打了个魂飞魄散,而美国飞机没有一架损失。两天后再袭上海,又摧毁敌机25架,美国飞机有4架被高射炮火打下,但所有打下的美国飞行员都被新四军救起。奇袭上海可谓赫布斯特向中国上空的告别式,因为他早就停止了空中出勤,是以“观察员”的身份策划和参战的。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一批批骁勇善战的飞虎队员就这样回国了。陈纳德思念他们,他们也经常给“老人”寄来热情洋溢的信件。飞虎队老队员帕克斯顿牵头组织的飞虎协会已有眉目,威廉·波莱捐出1万美元在纽约搞了一次晚餐以推动飞虎协会立,这时的波莱已被总统任命为驻秘鲁大使,大概他想以此补以往的过失吧。但是陈纳德不可改变,他致电帕克斯顿:“我不会同意成为凡是有波莱参加的任何组织的成员资格。波莱从来不是一名美国志愿队员。他在最危急的时刻没有为我们服务。顺致问候。”老汉子还是那样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砂子。当然,波莱的1万美元被谢绝。因为没有陈纳德,就不可能有飞虎协会。 陈纳德也不是为这些事所牵挂,他并不急于回美国坐享荣誉;相反,他的心系中国,他要在他苦战了近八年的中国迎接反法西斯的最后的胜利。他已经看见了东方地平线上隐约可的一线胜利的曙光。这种预见,历史证明了他比史迪威有眼光。史迪威以为,战争结束至少还要一两年的时光,而且必须靠陆军作战方能最后解决。 1945年4月,日军以最后的疯狂发动了在中国的最后攻势———“芷江攻击战”。日军调动了8万余兵力,用以夺取和摧毁芷江战略空军基地。芷江,位于湘西山地的古城;芷江基地,是第14航空队袭击华东走廊敌军供应线的最适合的地点,也是第14航空队在遂川、长汀和建瓯机场的唯一供应据点。当然,日军要消除空中的巨大威胁,打开进攻大西南的通道,挽救他们面临的彻底崩溃的命运,必须摧毁这叫他们倍感痛苦的荆棘。而中国军队和第14航空队必须保卫芷江,挫败日军的进攻。 4月9日战役正式打响,4月13日起两军全面交火。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到处是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拚搏。天上人间,是侵略者癫狂的孤注一掷,更是经受了八年屈辱的中国军队的复仇决战,并写下了第14航空队支持地面华军作战的壮烈的最后一章。 薛岳的部队参加了保卫战。经历过长沙保卫战、常德保卫战、遂川保卫战的腥风血雨,这支部队两人共一枝步枪、每枝步枪只有40发子弹,却仍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在并无援助的情况下,于3月份攻击收复了遂川,3月底,第14航空队就再从遂川及北面新筑的机场出动袭击了。4月的芷江保卫战,陈纳德又一次目睹这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兵的浴血奋战,又一次与矮小儒雅的中国将军两手相握,陈纳德的心又一次颤栗了!他为中国军队的勇敢无畏所撼动,他从薛岳的身上依稀折射出自己的身影!虽然他俩肤色、国籍、体形、经历、性情、文化素养等迥异,但是,他们分明是一对天涯同命鸟,不,是很难展翅翱翔的鹫!无论是东半球,还是西半球,人际的铁的罗网总是地馕 地束缚住鹫的翅膀。 这时,陈纳德得知,罗斯福总统4月12日在佐治亚温泉患脑溢血猝然去世。悲凉浸透了陈纳德的心。他忘不了两年前华盛顿会议中,总统与他亲切又充满了激情的交谈,这位总统全然没有居高临不的俯视,而是懂得他、信赖他、器重他1中国话里怎么说?士为知己者列。只是种种原因,他并未实现他对总统的承诺! 历史的误会(6) 他敬爱罗斯福,还因为罗斯福本人具有撼动人心的人格力量。1921年39岁的罗斯福不幸得了骨髓灰质炎,下肢瘫痪了。他却以顽强的毅力面对命运的挑战。1932年的大选中,以绝对优势击败对手胡佛,成为美国第32届总统,并连选连任四届美国总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来,他坐在轮椅上,往来于几大洲间,为打败法西斯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成为美国和世界最有影响力最伟大的政治人物之一。即便关于他和情人的花边传闻,在陈纳德看来,恰恰显现出总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男人! 然而,罗斯福永远离开了人间,陈纳德再也得不到他的理解和信赖了。 陈纳德还获悉,五角大楼要召回他。是马歇尔、阿诺德、史迪威等要以同样的方式惩罚他,以报史迪威受辱的一箭之仇? 暮春雨中,他回到了昆胆的红瓦泥墙小屋。巴雷特上校也来到了昆明。陈纳德在自己的小屋里请他吃晚饭,但是,陈纳德发现,巴雷特一改平素的幽默风趣爱说爱笑的禀性,变得沉默又沉卧室,并关上门,凯茜、罗斯、艾尔索普、格伦的欢言笑语阻隔在外屋,卧室的气氛一时间显得沉闷又神秘,小猎狗乔也懂事地蹲在陈纳德脚旁一动不动。 巴雷特呷了一口酽酽的中国茶,耸耸肩,对着老友一吐为快了。 魏德迈本已建议华盛顿提拔巴雷特为准将,因为巴雷特作为“迪克西使团”的团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忽然间他的团长被撤,他的晋升也已取消,并可能永远取消,其原因也是“迪克西使团”! 陈纳德点燃了一骆驼牌香烟,白烟袅袅,他的眼前一片迷蒙,政治,莫非果真是瞬息万变。 1944年7月2日,美国军政观察小组成立,取名“迪克西使团”。“迪克西”,是美国国内战争时,代表反叛的美国南部各州。观察小组取此名称,当然是美国人的幽默和象征。巴雷特率团去了延安,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相处十分融洽,不仅写了不少歌颂延安的报道,而且向美国政府递送了真实情况的报告,强调应与中共加强联系,共同抗日。11月7日,赫尔利特使也兴致勃勃突然乘三叉戟飞往延安,协调国共两党的关系。但是,赫尔利只是想让共产党的军队归到蒋介石的统率之下,自然遭到中共的强烈反对,中共是要将国民政府改组为一联合政府,这专制独裁的蒋介石又岂能答应?协调过程中,赫尔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延安方面已认定他是一个不可信任的角色。12月7日,巴雷特又随周恩来、董必武飞往延安。他本是奉赫尔利之命去探听毛泽东对新的建议的反应的;同机的伯德,则是商议美国如若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空投伞兵,共产党能提供什么帮助。这一切显然深深地激怒了蒋介石,即便国家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得把个人的权力放在最高位。而华盛顿的政策,从来是向蒋介石倾斜的,他们考虑更多的是战后对中国的控制。事情很快就倒了个过!魏德迈声称他不知道伯德上校同巴雷特去延安一事,而赫尔利严厉警告在华的美国文武官员,不得插手中国的事!巴雷特被撤了,并注定了一辈子不能当将军,这是赫尔利对有正义感有激情的“中国通”们的第一次清洗。 巴雷特还说,魏德迈已知道陈纳德曾给薛岳空投军事补给,这也是美国指挥官擅自作主插手复杂微妙的时局的又一实例。 陈纳德的脑海中已是乱麻一团。 对史迪威,他是气恼又怨恨的;但对巴雷特,他却视为知己。也许他俩都不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都是从最下层不屈不挠奋斗出来的,又都看不起无能又骄横的顶头上司吧。 对蒋介石夫妇,他从心底里感恩戴德;似乎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生命中的另一片天空。但对薛岳将军,他同样从心底里生出敬重和友情;尽管薛岳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而是受尽了排挤和提防。陈纳德了解薛岳,血与火结下的战地情是利害关系的剑无法斩断的。 那么,对延安呢?他没有去过延安,也无缘接触到中共领导人。但是,他的飞虎队员中就有因伫战受伤降落后被新四军营救而安全返回者,为数并不少。他对新四军有好感,而且知晓他们实实在在地在打日本鬼子。对延安,对共产党,他的心分明充满了好奇。并且,至少有一点认同:那也是一群不屈不挠的人吧。 他不愿也不能陷进政治漩涡中,他天生不是一个政客,而是一个军人,但是,他无法回避政治。 眼下,他为巴雷特不能晋升而惋惜,同时,也深感到他自己“在劫难逃”,但他不悔。 第二天又是倾盆大雨。午饭后陈纳德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平常的日子里,这时刻抽完这支烟,摁灭烟蒂后,他便要迷迷糊糊地打个盹,脑袋就这样垂下去、垂下去,竟能香甜地睡上半小时左右,尔后,他会突然醒过来,咳嗽几声,又点燃一支烟,凝视着窗外,一会便站起来,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但此时,他没有一丝睡意!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骆驼牌香烟,双眼凝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帘哗啦啦,是要冲洗掉人世间的尘垢污秽,抑或回归那混沌的天地之初。 历史的误会(7) 巴雷特的话语仍乱糟糟地梗塞心头,要拔除这壅塞的烦恼忧伤,中国古诗句怎么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哦,不,除了威士忌,还有打猎,还有女人。 他的生活中并不缺乏女人。凯茜和罗斯仍是他的亲密的女友,尤其是这两家都遭遇了麻烦之后。凯茜是陈纳德部属哈里·萨特的妻子。萨特是瑞士人,会两种语言,是建立最先进的警报网的功臣之一。但他被指控将一些重要的补给品走私穿越驼峰,美军的刑事调查部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盘问,但还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起诉。凯茜带着两个不满10岁的儿女留在了昆明,她常常自然而然地充当陈纳德昆明小屋中的主妇角色,是一个颇具魅力的中印混血女人,也是巴雷特的密友。罗斯是博特纳·卡尼的中国妻子。卡尼从汉口起就一直在陈纳德的属下任教官,以后又加入了美国志愿队,在东瓜度过了艰难的日子。他在一次酗酒打牌时杀了一个中国人,陈纳德向蒋介石求情后,只将卡尼驱逐回美国,罗斯却仍留在昆明。罗斯活得很滋润,因为她极能跟美国人做生意,据说在卡尼前她还有一个中国丈夫和一个儿子,但是,她从不提起她的过去,她是一个漂亮又神秘的中国女人,有时跟陈纳德出现在社交场合。 陈纳德喜爱她们,但不是深爱。 此刻,他抽着烟,不无焦虑地等待着的是另一个女子———他心中的女神、梦里的情人、可爱的小东西陈香梅! 也许是天意,中午时分收到了陈应荣从美国寄给他的信!原来,做父亲的恳请他帮忙说服陈香梅去美国。信的结尾写道:“说来惭愧,对生性倔强的小女,为父的是一筹蜞展了。我从静宜处得知,她崇敬您,而且一定会听您的。在此,让我先谢谢您。”陈纳德笑了,小东西一定会听他的?但他分明冲动起来,立即要见到她!他挂电话到昆明分社,总编说陈香梅外出采访了;他忙问在哪?总编说这时间大概采访完了,上老城墙根排档茶铺吃过桥米线呢,记者的中饭多是这样打发的。他急急放下话筒,急急叫上老汪司机,就要开车去老城墙根寻陈小姐。老汪调皮地眨眨眼说,将军就安心在家吃中饭吧,我保证将陈小姐接来,让老王厨子准备晚餐,做几个拿手的路易斯安娜州的辣味菜,看陈小姐怕辣不怕辣。 老汪怎么变得这般饶舌?难道他察觉了了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呀。陈香梅不过是来这里采访过几回的记者,还从未请她吃过一餐饭呢。而此刻他的心却怦怦乱跳,就像年轻时第一次约会时那样。 我怎么啦?他又续上一支烟。也许该想想怎么说服陈香梅去美国,骨肉总是该团取遥,况且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哗啦啦啦,雨下得太大,老汪能找到小香梅么? “将军———您找我?”陈香梅已冲进了办公室,不安地问道。雨鞋,右手拿着一柄收拢了的雨伞,左腋夹着一本采访簿。因为不安和激动,她的两颊赤红:将军这么着急地寻她来,到底是为什么? 陈纳德怔了一下,方指指办公桌上的信:“喏,你父亲给我来了信,你先看看,坐呀。” 她扔下雨伞,撂下采访簿,急忙抓起信就读,父亲和姊妹们不会有事吧? 却原来仍是老生常谈! 莫非陈纳德将军乐意充当真诚的说客? 陈香梅轻轻放下信笺,慢慢走向窗前,窗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她伸出双手,檐下的雨啪啦啦啦打在手上,竟生出火辣辣的疼,原来,莽苍苍的烟雨还是火炽的。 “陈香梅小姐———”陈纳德也走到窗前,这女孩真有点淘气又野气,给他个背影,似乎要把满肚的气撒到他身上。 她仍定格似地一动不动。 他大声说:“你如果不想去美国,就不要去。” 她这才侧过身子仰望着他,满眼凝虑,仿佛要咂摸出他的话是正话还是反话。 他微微弯下腰来,仍大声地说:“你已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的境况跟你一样,家里人都希望我回美国,可是,自己的事自己抉择,我不违心。我想,我懂得你。” 香梅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湿漉漉的双手忙将脸掩住,却仍边啜泣边说:“可是……父亲不懂得我……更不懂得母亲……母亲去世的情景……我永远无法忘记……”她为什么说起了这些? 陈纳德太高,又耳背,他弯下腰侧耳聆听,点点头:“我也一样。5岁时,我的生母吐血而殁,呵,我忘不了那悲惨而鲜艳的一幕。15岁时,我的继母又弃我而去,她是那样地健康、开朗,可是疾病也夺走了她。安娜,我历经了两次丧失母亲的苦痛,人生,有时是怨不得谁的……呵,揩掉泪,我们喝杯咖啡可好?” 她接过他递给的一方折叠得齐整的手帕,听话地拭去泪痕。 历史的误会(8) 厨子老王不知何时已立在办公室门口:“报告将军———我给你们沏好了普洱茶呢。”他胖墩墩的肉掌托关的茶盘里,一对青花瓷杯微微冒着气。 “行吗?”陈纳德问陈香梅。 “怎么不行,太好啦,我在香港读大学时,就最爱喝一杯下午茶。”香梅的心情愉快了。 他与她在办公桌前相对而坐。 他问:“你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 她答:“民国25年到香港,民国31年逃离香港,屈指算算,整整六年半呢。” 他说:“那该是1936年到1942年嘛,我1937年来华后,许多次到过香港,嗳,为什么我在香港总没遇到你?” 她笑了:“也许遇到过,可我们相见不相识。” 他认真地摇摇头:“没有遇到过……若那时遇到你,一定马上……”他打住了,眼里是一片迷蒙。 她的脸红了,似乎知晓他未说出的话。 一时无语。 窗外仍是哗啦啦滔滔的白雨,桌上是两杯香气馥郁的普洱茶,他与她却都忘了品茶。 “将军,芷江保卫战能取胜吗?”记者的职业惯性是驱散了尴尬,还是破坏了佳境呢? 将军肯定地点点头:“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一定。” “您与魏德迈将军相处很融洽,是吗?” 他又肯定地点点头。 “他与史迪威,仅仅是性格上的不同?您对史迪威,怎么看?”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今天能不把我当采访对象么?” 他不想涉及这个话题,并不是要对她隐瞒什么,错综复杂阴暗晦涩的事,他都不情愿她介入。他虽然说她已不是小孩了,但他的整个生命中,自始至终她永远是他的女孩。 茶凉了,他们一口都没喝。 晚饭也没吃成。芷江前线来急电,陈纳德须马上飞去;而陈香梅,下午也有她的采访任务。 以后的日子,他们也注定聚少离多。 ·32· 晴天一声霹雳! 1945年7月8日,陈纳德痛苦又决然地提出辞职。斯特拉特迈耶很快批准,并任命他的参谋长史东接替陈纳德指挥第14航空队。然而,诚如陈纳德所说,他们没有过哪怕是一天的中国经历呵。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中国朝野震惊了,美国舆论界也又一次搅起了狂澜,为什么?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难道又要这位飞虎将军骤然又然地退出舞台? 谁解其中谜? 昆明分社的大编辑室又沸腾了。 陈香梅没有加入议论,但决不是上回议论史迪威时的旁观静听,她的双颊烧得赤红,喉咙火灼般疼痛,全身的血液在燃烧,她为陈纳德的遭遭际愤愤不平,她很想立即见到陈纳德,可陈纳德正在重庆。 打暮春那次见面后,他们仅在几次公众场合有缘相处,大雨窗前的一幕竟恍若梦境,她理不清她与陈纳德是远是近?是熟稔是陌生?是心有默契还是毫不相干?直到有一回,将军的秘书调皮地为她画了张漫画像,夸张了她的两只小虎牙,她哭笑不得地夺过:“太丑了!”没想到陈纳德冷不丁说:“挺有意思,这张画像就送给我吧。”她急了:“不好不好,太丑了,一点也不真实,以后送您像样的。”一旁的摄影记者凑趣道:“何必等以后,立马给你来张真实的。”陈纳德拍拍她的肩膀:“来张合影吧。”她的心怦怦乱跳,就这么合影?秘书笑说:“陈小姐,得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呵。”她将嘴抿得紧紧的,满脸的深沉与严肃,会是什么兆头呢?他们之间总有点不寻常,就像那暮春时节本多潇潇雨,他满世界寻她,却是倾盆大雨的日子。 这期间,世界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5月,德国首相柏林被苏、美国、英、法军队包围,希特勒自杀;5月8日,德国向联合国无条件投降。欧洲战场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辉煌胜利。 芷江战火正炽。湘西的丛山峻岭丘陵田野,挖掘出无数战壕修建了成群的地堡;日军以最后的疯狂发起了进攻,而中国不再是1937!炮筒的森林在怒吼,机关枪的子弹织成死亡的暴雨,威武的坦克向前碾去,骑兵队在冲锋,前沿阵地的守军在肉搏……杀!杀!杀!积郁了八年的深仇大恨终于到了冲杀雪耻的一日!血债定要血来偿!第14航空队与中美混合大队的战鹰群密切配合,铺天盖地般向敌军俯冲扫射,炸瘫了敌军的炮兵阵地,炸得日军地面部队只敢夜间出动,但纷纷投下的纳帕姆燃烧弹喷出复仇的烈火,将白昼蛰伏在洞穴和战壕里的敌军也烧成灰烬!5月23日,日军被迫撤回原阵地。历时近两个月的湘西会战,以日军的惨败和中国军民的胜利而告终。中国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作了长篇报道,而外国报纸则将这场殊死的血战,称为“小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芷江,这古老的城镇,成了中国军民骄傲的象征。占地4000余亩的芷江空军基地,又一次记载了中国军民和美国飞虎队并肩抗击法西斯的战绩和友情。 历史的误会(9) 5月,日军已经在印度支那地区全面败退;6月,日军从南宁、从广州、从上海等处全面撤退。第14航空队不失时机予以歼灭之。近广州的北江敌军的血染红江水长达一周,近赣州的赣江为敌尸及破船所阻塞,近南宁的西江亦如此。在遂川,溃逃日军迂回绕过机场,不敢与守卫机场的薛岳部队碰头。中国军民挺直腰杆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 这当儿,陈纳德亲自驾着运输机飞越敌人的前线和薛岳会晤。薛岳则步行了两天,赶到陈纳德降落的江西境内的机场。不为别的,只为了见一面,说上半个钟头的话!并没有庄严热烈的仪式,也没有丰盛热闹的酒宴,两个不同种族的男人走上机场旁的小山坡,夕阳西斜,芳草连天涯,都有千般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都渴求倾诉,可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默默车转身,默默对望着,一切尽在不言中。尔后,大步流星下山坡,向陈纳德的运输机走去。在陈纳德欲上机前,他解下了他的空军制服上的腰带送给薛岳。薛岳一愣,旋即接过并立观佩上,他的手指微微颤2拌着,抬眼与陈纳德告别时,泪珠竟扑簌簌地滚落在他那坚强斗士的两颊上!陈纳德的眼也濡湿了,是生离死别般的感受。 就要胜利了,但对于他们,辉煌深邃处是荒凉! 陈纳德只有一个自然的期望:想继续留任中国,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开始,他在这方土地这方天空鏖战了整整八年,他有权利在中国迎接抗日的最后胜利,尝尝凯旋的滋味。 但是,美国的五角大楼没有这份宽容和理解。 从客观现状来看,随着5月3日爷光为盟军攻克,缅甸之战的结束,原设加尔各答的斯特拉特迈耶司令部和第10航空队,自然看上了中国,当作仍可施展身手的唯一的亚洲地方。于是绞尽脑汁,策划了他们迁往重庆,而将第14航空队调往昆明的计划。这不合理的计划因运输无法跟上又突然停止,但是,华盛顿已匆匆通过了将斯特拉特迈耶提升为三星级中将的事项,他必须拥有与三星级相配的指挥职务,也就是说,他必须领导中国战区的空军,必须将陈纳德从中国战区撤出! 6月20日,魏德迈在成都召都集所有在华的美军将领参加了紧急会议,会议极短,严格执行“只能耳听、不准记录”的规定。原来,这次神秘的短会仅仅是为了轰走他陈纳德! 魏德迈读了阿诺德给他的特别信件,是由斯特拉特迈耶亲手带交的。 “陈纳德将军在中国已呆了很长的时间,以最少的资源打了一场御战。补给不足和由此产生的游击式战争应变成一场现代化的打击风格和进攻性的空中力量。我坚信,彻底改变你们战区的作战方法并转而采用现代化的进攻战术和技术的最迅速和最有效的办法是撤换指挥官。你若同意陈纳德将军及早从中国战区撤出,我将不胜感激。他应利用现在给身体上不合格的军官的退休优待(即他们的薪金不必交所得税),否则,他会回到退休军官的行列之中,其军衔将保持退休时原封不动的状况。” 耳背的陈纳德就坐在魏德迈的近旁,为的是听清楚这紧急会议的字字句句,却原来是这样!他感到羞愤难当。阿诺德在不得不承认他以最少的资源在苦战的同时,却轻蔑地贬他们为游击战,应被现代化的进攻战所淘汰!而且,为了将陈纳德轰出中国,真是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全用上了! 信中再三强调,驻华空军的改组事宜,“不管后果如何”,必须依原定计划实现。老天!陈纳德宁愿自己的耳朵彻底聋掉,他不敢相信,这样赤裸裸的话竟敢写成文字! 羞愤之火燃烧着这条老汉子。 苦涩的滋味浸透了这条老汉子。 他回到了昆明,从未有过的疲倦袭击着他。 他累了。 他愿意静静地离开壮丽悲凉又龌龊荒凉的舞台、他只希望不要影响中国走向胜利。 他没有向新闻界宣汇他的痛苦、委屈和无奈 ;当然,更没有惊扰他心爱的小东西。 小东西却偏偏想力挽狂澜。她想立即赶去重庆,采访陈纳德,写出火辣辣的文章,她的血液中情感生与记者天职的激情在燃烧着,她不能让将军没颜落色屑然离开中国。然而,中央社就设在重庆,哪轮得上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记者插一杠子呢? 正当她不顾一切想搭乘第14航空队的运输机时,重庆正在召开欢送陈纳德将军的盛大集会,陈香梅过虑了。 陈纳德辞别重庆的日子,是这座山城历史上绚烂多彩的一页。 8月2日清晨,薄雾缭绕的重庆郊野的大路小路,一派人流滚滚。人们擎着锦旗,抬着横匾,敲锣打鼓涌向重庆。他们多是周遭乡村小镇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几天几夜从邻城邻县赶来的热心遭乡村小镇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几天几夜从邻城邻县赶来的热心人———他们要送送陈纳德将军! 历史的误会(10) 素有雾都之称的重庆,建筑物又多是灰色的,总给人雾……灰扑扑的印象,但这天清晨却跳跃着鲜艳热烈的色彩,高楼上屋顶上中美国旗迎风招展,大街小巷商店民居到处张贴着飞虎图画,以及丘吉尔的著名的胜利的V字,一串串的红爆竹点燃了,噼哩啪啦的热闹与浓郁的硝烟味泻染出节日般的气氛。山城里用鹅卵石或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起起伏伏极有特色,而打一大清早起,便挤满了送行的人群,无数人流涌向广场———与将军的告别大会那里举行。 蒋介石派他的专用汽车接陈纳德去广场,前夜,陈纳德在第14航空队的宿舍里与他的将士们呆在一起。人山人海,汽车难以开行。当人们知道车内就坐着将军时,人们欢呼起来:“陈纳德———陈纳德———”一时间,像无线电的电波辐射向整个山城,成千上万的人喊着这个名字。司机只有熄了火,让热情的群众推着汽车前行,陈纳德从车窗探出身子,他挥着手,想说什么,但民众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的喉咙哽哽的,视野一片模糊。无数双手推着这部车,上坡下坡,穿街过巷,一连几个小时!也许绕了许多弯路,可是,这是民众的心愿。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八年来忘我地修筑机场填平跑道的无数普通老百姓的手! 广场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中央搭着高台,高台前是松枝与鲜花扎成的圆拱门,周围则装饰着巨大的飞虎队徽。 雾散了,八月的烈日辉煌灿烂,汗流浃背的人群川流不息涌向高台,送上名贵的礼品,尔后仿效西俗,与陈纳德紧紧地握手。晶莹的玉石、精致的漆器、祖传的古玩、名流的画卷、彩绣的锦旗……五颜六色,堆积如山;而“陈纳德———”这热切的呼唤声浪仍在此起彼伏。陈纳德长久地伫立在高台上,富有演说天赋的他,在这个将让他终生难忘的日子里,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语。最后,他伸开两只手臂,像要拥抱敬爱他的人们;一张嘴,却泪如泉涌;他不去揩拭,让感激的泪水放纵奔流在他纵横交错的树皮脸上。 他忽然懂得了中国俗话:故土难离。 他已经离不开中国! 如果他是一只苍鹰,是中国给了他翱翔的天空;如果他是一棵大树,是中国给了他移植成活并青枝绿叶的土地,他已经根系中国! 是中国,给了他生命的真正辉煌。 “我已经是一个中国人了。”他生命的深处在呐喊这一句。 送别会上还有千人签名题词慰送陈纳德将军的一巨册。蒋中正、宋子文、礼祥熙、陈诚、于右任、白崇禧、王世杰、周至柔、何应钦、吴国桢、吴铁成、盛世才、贾景德、张治中、俞鸿钧、愈冰鹏、朱家骅、谷正纲、王宠惠、孙科、于斌、戴传贤、查良·、张道藩、邵力子、黄仁霖、朱学范、黄翠峰、沈剑虹、熊式辉、蒋梦麟、许世英、贺耀祖、何成·、贺衷寒、莫德惠、沈钧儒、刘航琛……每人一页,纸短情人。 晚上,蒋价石举行宴会送别。将中国最高的青天白日勋章授予陈纳德,并附有蒋价石亲笔书写的奖词。魏德迈则在陈纳德的特殊功勋章上还加上第二个橡叶丛,并感慨万千地说:“陈纳德对中国军政官员的信任和尊敬很感欣慰。中国人民爱戴他,也尊重他。事实上,他是一位民族英雄。我认为这里理应如此的。”似乎有点模糊概念,但魏德迈的感觉是真实的。 蒋价石满心的歉疚,因为他对陈纳德的离华无能为力。他跟陈纳德单独交谈时说:“对于这,我真觉得抱歉,倘若夫人在这儿的话,她会把事情弄得清楚些,我希望你能谅解。”宋美龄其时在巴西。但是,即使她在中国,只怕也不敢为此事再跟五角大楼作较量。他们已经赢过了史迪威这着棋,而眼下,杜鲁门总统的对华政策他还捉摸不透,斯大林则咄咄逼人地想控制整个满洲,他不敢失去他们的援助,否则他对付不了蒸蒸日上的共产党。 随后,蒋价石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刚听说,将军对徐悲鸿先生的《双鹫图》很感兴趣?” 陈纳德一愣,是的,参观徐悲鸿画展时,他在这幅中国画前痴立良久,为徐先生的艺术功力和非凡意境所折服,同时,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和薛岳。于是,他不多言,只点点头。 蒋价石也连连点头:“好。好。” 蒋价石即派人去向徐悲鸿索要《双鹫图》,徐悲鸿摇摇头:“这幅画,是我最心爱的,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再会有。” 陈纳德得到的是徐悲鸿的《八骏图》。 陈纳德已离开重庆,前往白市驿、西安、成都、陆良等第14航空队的主要基地道别。他已经收到了薛岳拍来的电报,对他的辞职深表惋惜,对他为中国国民的服务将永志不忘。宣传部和国家航空委员会也分别致电深表忱惜。昆明的反应更为强烈,昆明警备部队司令杜聿明将军打电报给陈纳德,他对陈纳德离华深感震惊,非笔墨所能表达。云南省政府则作出决定:从昆明到机场的路改名为陈纳德路。 历史的误会(11) 陈纳德最舍不得的是昆明,这是他的第二故乡,这里有他的家,他的将士们,还有他的心爱的黑眼睛小东西。 昆明为陈纳德举办的送别大会盛况空前,所有的街巷都在燃放震天撼地的爆竹,所有的乐队都在演奏高昂热烈的乐曲;所有的老人都擎着花花绿绿的万民伞,为一方一里的百姓呈献颂辞;所有的孩子都欢天喜地,以为岁月又多添了一个节日;所有的女人却哀愁难解,最后的胜利尚未来到,她们舍不得陈纳德! 陈香梅也还是一个普通女人。她不能像老辣的记者们那们,愈是乱哄哄愈是兴致勃勃地抢新闻。她焦心焦肠、全无心绪,她仍不敢相信,将军果真就要离开中国? 夜间第14航空队举办的最后的送别会,将热闹也将恢愁推向了最高潮。陈香梅应邀参加,但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却寻不上机会与将军说几句话。飞虎队员们如浪潮般涌向陈纳德,握手拥抱,合影话别,很多人的脸颊都湿亮亮的,因为斑斑泪痕!留声机交替播放着中美舞曲,可无论是奔放的、喧腾的,还是抒情的、轻佻的,都激不起队员们起舞,而平素,这些美国兵可要舞个天晕地转。他们的表情都有点茫然凄惶,像就要离开父母的孩子。尽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可是,老汉子陈纳德无形中成了他们的父亲般的角色。他们舍不得老汉子,也深为老汉子抱屈,但是,又能怎样呢?陈纳德明天就要飞了。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贝多芬的交响乐《命运》,刹那间,山呼海啸,风狂雨骤,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无处逃避、无处躲藏,一种模糊的恐怖攫住了陈香梅:命运!难道人永恒地在命运的摆布中挣扎?千古的哀愁如海般湮没了她。她抬腕看表,已是凌晨两点,该归家了,她已从富商家搬出,在近日楼大道旁的百花街买了一间小屋,她喜欢在这富有诗意的街衢中生活。 晚会却丝毫没有终了的迹象,她向人群中的将军望去,犹豫着是否挤过去跟他道别,因为她怎么说都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呵。将军已拨开人群,向她走来。 她小声说:“我想,我该回去啦,将军,时间太晚了。” 他微微弯下腰,点点头:“我让老汪开车送你。”又慈爱地环顾仍无离意的飞虎员们,大声说:“我一会就来。我们聚个通宵。” 他搂着她的肩出了大厅的侧门,月夜的花园静悄悄,八月的炎热将百花的香气酿进空气中,浓酽酽、醉醺醺,他与她都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将军的庇尔克轿车停在一旁。这部破车曾在缅甸的战火中奔驰过,又几回回被炸得遍体鳞伤,将军始终不换掉它,除了经费紧张的原因,更多的是已对它生出太多的情感。 司机老汪迎了上来,将军说:“请你开车送陈小姐回家———” 陈香梅却挪不开步,就这样离别? 陈纳德开口了:“哦,等等,我还有话跟陈小姐说呢。” 老汪笑着点点头,识趣地走得远远的。 他会说什么呢?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 “真巧,今天又收到了你父亲的信,他还不知道我就要回美国了,仍托我照顾你呢。” 原来是说这个,陈香梅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父亲打“最后通牒”后,跟她几乎绝了父女情。她说:“真对不起,因为我太倔强,总让将军替我受过呵。” 陈纳德笑了:“你的确太倔强,看来你父亲打算向你妥协。·,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你外公在上海的地址。” 她激动地接过信笺,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是父亲的亲笔,没有称呼没有其他的言语,然而,她满足了,一时间,父亲也不再是冷冰冰的了。她将信贴在胸口:“将军,谢谢您。” 陈纳德说:“谢谢我?谢我站在你一边,反抗你父亲?” 她说:“您不知道,您给了我多大的力量和慰藉呵。” 他说:“是吗?也许有一天,我们得调个位,再来一次反抗,你仍有这股倔强劲么?” 也许是玩笑,也许是认真,她的心又怦怦乱跳了。 陈纳德倒洒脱地笑了:“安娜,我还没告诉你吧,我从路易斯安那州的师范学校毕业后,第一个职业是乡村小学的教师,管教一群农户的顽童。说来好笑,他们中有的个头比那时的我还高大呢,他们专跟我捣蛋,我一怒之下,提出与那个头在教室外格斗,这可是决定谁当孩子王的决斗呢。压倒多数的孩童都站在大个头一边,看打架总比读书有趣得多。然而,我打败了他,三打两胜。我呀,下定了决心,要赢他,我也倔强,不屈不挠,不管在什么状况下。” 陈香梅抬眼看他,回忆往事的他,满脸的皱纹像是熨平了,显得年轻,还有点淘气。她不禁笑道:“将军,您这举措可不算称职的教师呵。” 历史的误会(12) 他点点头:“是呵,可有时不强硬,便开拓不出路。这以后,学生倒是挺服我,我当了这所学校的校长,我还组织了学生垒球队,在路州北部,这支垒球队还小有名气呢。”他顿了顿,“我很快成家了,生儿育女,要养活一个家庭必须寻求一个薪水高点的职位,于是,我离开了路州,我曾在比洛克西商学院当过英文教员;不久,又去到路易斯维尔的青年基督教协会当上了体育教练;后来,又去到阿克伦城生产汽车内外胎的工厂任职。唉,我像当时许多青年人一样,追求着光明、希望、创造新世界;另一方面我又神往历史所载的英烈事迹,恨不身为古人,好驰骋疆场,一显男儿身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我才发现,我爱飞行,我是属于天空的。可是,在美国,我没有自己的天空!八年前,我来到了中国,中国给了我一片广阔的天空!安娜,我不想离开航空队!不想!我不敢设想,回国后我将做什么?当教师?开工厂?种棉田?做生意?竞选州长?……”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耸耸肩,双手一摊,顷刻间,脸色又晦暗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又刀刻般印记着痛苦。 陈香梅心痛了。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勇士;却向她,一个小东西,袒露出痛苦和无奈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实在太年轻。 她怯怯地望着他:“将军,请留给我您美国的地址,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坚决地摇摇头,并朗声大笑。 她惶惑了。难道她的感觉只不过是错觉?或是她的话太笨拙? 他的有力的双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我会回来的。很快。” 他的目光灼灼。不屈不挠、自信坚定。 他又说:“我会托人照顾好你的。我的小东西。” 她心头一热,扑向了他的怀中。 他吻她。小心翼翼。像摘下一朵带露的含苞欲放的红玫瑰,像捧起一只极其珍贵的薄胎瓷瓶。 他怕伤了她。 第二天———8月8日的清晨,昆明陈纳德路两旁站满了依依惜别的民众,人们挥手送别。黄仁霖将军对陈纳德说:自从马可·波罗以来,还没有一个外办 这么博得中国人的人心。” 当陈纳德乘坐的C—47运输机开上跑道时,围聚在机场周围成百上千的人们燃放起鞭炮,手臂的森林在挥动着,人们又喊着他的名字:“陈纳德———” 飞机起飞了。陈纳德从舷窗向外望去,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将士们,他的中国朋友们,他有他的黑眼睛,但是,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当他拭去泪水时,只见光秃秃的红岩崖掠过眼前。呵,老人峰,老秃子,飞虎队的队员们都这么亲昵地称呼它。它是昆明机场的标志,陈纳德在这里训练出一批批飞虎队员,他们每每出征和凯旋时,红脸的老人峰都默默为他们祝福。 红岩崖进沉默的见证。飞虎队,最初只是由250人和100架P—40组成的团体,历经血与火的洗礼,还有人为的折腾,却越打越硬,越打越强,发展成为20万人和1000架飞机的航空队。当然,它仍是美国在战争中最小的、也最遥远的空军队伍。但恰恰是这支航空队的机翼的投影横扫着整个亚洲大陆。最后的三年,是处境十分艰难的三年,但是仍然击毁了敌机2600架,还有可能击毁1600架;击沉及损坏223万吨敌人的商船和44艘海军舰艇,以及13000艘100吨以下的内河船艇;击毙66000敌军,摧毁573座桥梁。而自己仅损失500架飞机。飞虎队创造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空战史上未被超过的纪录! 他深感欣慰。 飞虎———中国人送给美国航空队的赞誉美称。他一生以此为最大的骄傲。 当飞机飞越驼峰时,那锥心刺骨的难言的痛苦和愤怒又袭击着他:就这样离开了中国?!他不甘。 他最怨恨的是史迪威,正如史迪威离开中国时最怨恨的是他一样。他们彼此将对方视为祸根:史迪威认为陈纳德使他与蒋价石的以矛盾深化激化,陈纳德则认为他的被迫辞职是史迪威的摇唇鼓舌、到处中伤。大概这两位性格相近的美国军人都不是不工于心计的政客,但他们似乎都太偏执。 6月,史迪威正式出任第10集团军司令,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战场上战斗。但是,史迪威和他的“中国通”们的命运,并不像陈纳德想象的那般得意。迪克西使团的团员谢伟思就被牵连进所谓的《美亚杂志》间谍案中,6月6日晚,他突然遭到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5个人。谢伟思是美国一位传教士的儿子,1941年被任命为驻重庆大使馆的武官,他深恶痛绝国民党政府的腐败黑暗,作为迪克西使团的团员飞抵延安后,他发现找到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以后几次到延安,与毛泽东曾多次交谈,有一次谈话竟长达六小时之久,这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成为共产党的挚友,并向白宫反映了共产党地区的情况。《美亚杂志》创刊于1937年,1945年的主编是贾菲。贾菲曾是个贺卡制造商,1937年访问延安时,毛泽东曾风趣地说:“帝保佑圣诞节贺卡生意兴隆。”1945年1月26日《美亚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泰国的文章竟与战略情报局的一份机密报告相似,于是,杂志在纽约的办事处受到秘密查抄,贾菲等人被秘密调查。而谢伟思在4月中旬与贾菲等人接触,并毫不在乎地将他从中国发出的几份报告的副本借给了贾菲。这样,谢伟思和贾菲等6人一起被逮捕了。以后的调查结果证明这并不是什么间谍案,陪审团讨论谢伟思时,一致拒绝起诉。但是。围绕这一事件的各种政治力量的表现,足以证明美国的极端亲蒋派已不惜制造事件来达到政治目的。这一所谓的间谍案,引起延安方面的震惊和愤怒。6月25日延安《解放日报》社论中就指出:一个帝国主义反革命集团,已经代替中国的真正朋友执掌了美国政权。并正告赫尔利之流,如果不悬崖勒马,中国人民就要给他们以应得的教训。 历史的误会(13) 对于这事,陈纳德不会全然无知。或许巴雷特的谈话和这事给了他很深的触动,政治是险恶又丑恶的,他才决然地递交了辞职书。谁知道呢?此刻他的心填充着十二分的愤怒和失意,却是千真万解的。 昆明机场上,送行的陈香梅还在痴痴地遥望远方,泪水已经濡湿了她的脸颊,巨大的孤独感压迫着她,她送走的是她在昆明的最后一个亲人? 大冯诧异地看看她,提醒说:“安娜,我们得回去呵,赶着发稿呢。” 她不语,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出机场。 “安娜,你为何如此沉默?” “唉,我正在想,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公平加在将军头上,他本不应该离开的。” “我亲爱的安娜,看起来你是这样脆弱伤怀、孤零无靠,除了这堂堂正正的原因,恐怕还有一点———你爱上了他!”大冯揶揄的口吻,却又分明是单刀直入。 她的脸倏地烧红了:“呵,大冯,你怎能这样说!” “可是,你的确是爱上了他———并且他也爱上了你!从你第一次采访他起,我就感觉到了。” 她无话可话,跟着他坐上昆明分社的吉普车。车开了,田野上成熟了的稻田在阳光和暖风中荡起金色的稻浪,她的思绪也在起伏翻滚。 大冯仍不肯放弃这话题:“不要忘记,安娜,他是一个美国人,而你,是一个中国女人。” 她不寒而栗,她讨厌大冯话中的警告和威胁,她嚷了出来:“那又怎么样!他在中国击毁敌机,可他是明明白白的美国人呵!” 大冯诚恳地说:“我很报歉,可我非提醒你不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她知道,大冯决无恶意,而且他也很崇敬将军。 然而,传统的习惯势力,世俗的牢固的观念,是无形的古老高墙,哪怕地老天荒,哪怕只剩下断墙残垣,几千年的寒风莽莽地吹着,它也仍然冷硬而粗糙地横亘着。推倒这堵古墙,也许天地更自由,但几千年了,人们习惯这堵古墙,它阻隔着人,却也给人安全感。 她能逾越这堵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么? 艰难的选择(1) 生活是由无数个侄牟交叉点累积而成的。 ———哈里托诺夫 ·33· 火树银花,夜空灿烂。 ·溜溜———嘭嘭嘭———烟花处处,此起彼伏。夜蓝的空中时而桃花点点、金菊怒放,时而五谷丰登,百鸟朝凤,人们仰脸观看,欢笑惊叹;冷不丁脚旁燃着的花炮流星追月似地飞来,于是又跳又嚷。这偏僻的西坝,往日是跑警报的所在,扶老携幼,哭爹叫娘,一片凄凉,可今夜,却似元宵佳节般热闹。 日本投降了! 1945年8月6日,美国在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8月8日,苏联参加对日作战;8月9日,美国又在长崎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8月14日,裕仁天皇发表《停战诏书》;8月15日,天皇在国内放手宣布无条件投降。 胜利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论是前沿还是后方,不论是城市还是村庄,东南西北中,苦难的大地上人们奔走相告,游行欢庆,仿佛渴望已久的和平、安宁和幸福就此降临,灾难与血腥已经成为了过去。 陈香梅与方丹手挽手在狂欢的人群中,笑过了,唱过了,她俩想说会子心里话,便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陈香梅吟出辛弃疾的问司:“东风狂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略、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方丹接上:“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香梅蓦然站住,两眼迷茫:“他怕就在灯火阑珊处呵,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嗬,又牵挂起你的陈纳德将军啦。忘了我的棋盘、棋子的命运说?想开点,能处在灯火阑珊中未必不是福,我最爱的境界便是:晚来意气萧条甚,静对寒山读楚辞。” “可是,他是将军,是搏击长空的苍鹰啊,能让他垂钓、打猎,就此度过后半生?他心不甘。” “知将军者,乃香梅也。可是,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是得付出代价的。” “方丹,以前你不是这样,执著、勇猛,可为什么越来越相信命运?” “也许,碰壁太多了。” “找个男朋友吧,你会开朗起来的。” “今天今世,我注定孑然一身。不谈这些了。月光多好,我们以西坝和月为题,合诌一首打油诗。我来第一句———西坝望明月。” 明月我向笑。 我笑明月羞。 含羞来相照。 相照能几时? 几时见人离? 人离月犹在。 犹在坝河西。 方丹的食指已戳上香梅的额头:“说来说去,又说到你的离人陈纳德!” 香梅愀然:“今夜他在哪儿呢?” 陈纳德正从特拉维夫到雅典的途中,飞过尼罗河三角洲地带上空时,他从无线电中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 他跳了起来!无比的兴奋和无比的失落同时攫住了他的心。 如果说在华的八年他有野心的话,那勃勃野心就是打败日本鬼子!但是,他却被剥夺了与中国人民共享胜利的荣幸。 他停落罗马,匆匆谒见了教皇,也许此时他太感到命运的不可知;在伦敦稍作停留,与老朋友皇家空军元帅波特尔勋爵作了交谈;尔后急匆匆飞渡大西洋,早餐在英国,午餐在冰岛,晚餐在拉布拉多的白鹅湾;翌日早晨九点便飞抵了长岛的米歇尔机场;稍事休整后,他回到了沃特普鲁夫家乡。 匆匆。匆匆。他真的是归心似箭?还是心乱如麻?他是在追赶着希望?还是在逃避失落? 9月2日,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了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盟国代表团的代表们一双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日方代表,整整盯了十多分钟,日方代表们不得不垂下罪恶的头颅。这十多分钟,如同世纪般漫长。这是正义对邪恶的审判。这一双双眼睛,中,有一双眼的目光透过钢架眼镜,威严冷峻中还有几分讥诮,这是史迪威。9月7日,他又在琉球群岛主持了受降仪式。 陈纳德却被遗忘了,没有谁邀请他参加受降仪式。他深深感到屈辱,对史迪威不出得更怨恨了。 然而,史迪威却并不感到十分的荣耀,他挑剔盟国代表团的代表,不是肥胖米团,就像是个老色鬼,简直是一幅漫画;而密苏里号上的仪式,他以为并没有达到为教育后代编入教科书那样的标准。史迪威还是史迪威,永恒地是个尖刻的“醋老大”。 其实,陈纳德应感到遗憾的是,他没能亲眼目睹芷江城日军投降的一幕。8月20日,以何应钦为全权代表的中方洽降阵营浩浩荡荡到达芷江,包括陆军总部、军委会的幕僚、行政院顾问团、各大战区长官以及美军驻中国作战司令部的高级军事人员,还有昆明、重庆、贵阳各大报社派出的大批记者。21日,今井武夫等5人被委派担任200万侵化日军的“降使”,也灰溜溜飞往芷江乞降。就在从常德飞往芷江,由中美飞行员驾驶的6架野马战斗机,执行监护和引航任务,他们得给昔日凶残至极的侵略者一点颜色看看,在日本运输机的上下左右飞来冲去,直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今井武夫一行在芷江低声下气,俯首贴耳了52小时,23日下午插着白旗胆怯怯飞走。这真是大快人心,就像古城芷江东门两旁的巨幅对联所说:“庆五千年来未有之胜利,开亿万世永久之和平。”可叹的是,和平只是善良的人们的愿望,不久,内战的狼烟便烽起。便是,芷江受降,毕竟写下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反抗外来侵略最光辉的一页。 艰难的选择(2) 陈纳德回到了家乡,他却分明感到度日如年!在这闷热的八月,就是在河边垂钓他也坐立不安,气恼鱼儿总不上钩。有人建议他去竞选州长,或是竞选参议员,他摇摇头,他太不懂政治,况且,安娜的黑眼睛总在定定地看着他,他相信,今后的生活不能没有她!他倒想出任州立狩猎经理一职,可人们认为这有失身份。唉,他该做什么呢?儿女们都长大成人,独立成家,妻子内尔热衷于宗教和慈善事业,对他很是冷淡。他呢?他无法容忍内尔发了福的肥胖身躯也许,他从来就没真正爱过她?他忙于事业,她忙于生儿育女,似乎未曾浪漫地相爱过。是内尔,提出了离婚;他想,平静地分开,是他俩各自最好的归宿。他尽量在财产上满足内尔,但他对内尔仍充满了歉疚,怎么说,她都是贤妻良母式的好女人;而他,这些年,无论灵与肉,对她都谈不上忠诚。 他很快闻开了家乡,去到华盛顿。但他明了自己的心,这颗心还留在中国。他要回中国,对,是“回”。 陈纳德也还是陈纳德,他并没有心力交瘁,一蹶不振,他自信,中国仍需要他,而他也仍将对中国有用。战争是破坏,是摧毁,战后要复原、要建设。而运输是动脉,是血液循环,他有个设想:建立民航队!他亦自信,他能办成!就像并不遥远的从前,他奔波于华盛顿各地组建了援华的空军志愿队一样。 他是一只生命不息搏击不止的苍鹰。 他渴望着早日返回中国。他没有给陈香梅写信,他自信很快将实践他对她的承诺:我会回来,很快。他要在古老的圆石子路上,见到他的小东西,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小东西已获得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要离开昆明了。 她拿着刚出版的《遥远的梦》,去见上司陈叔同主任。《遥远的》梦是她的第一部散文与诗集,薄薄的,很稚嫩,但终归是她的梦。 昆明分社主任室里,陈叔同先生采访芷江受降归来不几天,眉宇间仍显得神采奕奕。 他问陈香梅:“听说,你很羡慕外出采访的?” 她想想,认真地点点头。 8月21日至23日芷江受降,宣告了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灭亡中国的美梦彻底破灭;8月28日下午3点37分,毛泽东一行与赫尔利、张治中飞抵重庆九龙坡机场,哦,该从清晨打清凉山下的延安机场起飞算起,揭开了国共两党和谈的帷幕;这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新闻,身为记者,谁不想身临其境?此外,去东北采访,去北平去南京,也都是叫人羡慕的差事,哪怕挤火车,搭“黄鱼”车,艰辛劳累,可不闯天下,那叫记者呢? 陈叔同也点点头:“好。去上海,可愿意?” 能不愿意?上海!她说不出话来。打拿到外公的地址后,她已经连着写了一封信去上海静安寺路,但是,杳无回音。也许地址有误?也许邮电通讯仍受阻隔。她曾无数次动念头发份电报给外公,可她害怕电报退回———“查无此人”!不要让一线希望破灭,哪怕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 “怎么?”陈叔同不解地又问一声。 “喜欢,哦,愿意,太愿意了,我外公外婆他们就在上海,从北平逃难去的。”她的声音激动得发抖,“哦,是什么采访任务?” “不,是调职。总社要在上海成立分社,让我在昆明分社选择一位记者,我想,你倒是挺合适的。” 她幸福得晕眩了:“哦,谢谢您。可是,可是,怎么选择了我?我只是一个小记者呀。” “如果说当初你进分社,有一半是看高其遂先生的面子;那么今天选择你,完全是凭你的实力。陈香梅,你干得不错,萧同兹先生都夸你,不愧中央社的第一个女记者。” 她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总社社长萧三爷可不是等闲人物,天分之高才华之盛,堪称新闻界一绝。他曾来过昆明,但她这小毛头无缘见大老板,没想到大老板竟夸了她。 陈主任又急切地说:“不过,你得尽快去上海,他们急需记者。眼下交通紧张得一塌糊涂,机票之难真正难于上青天。我看,你这一向都跑美军新闻,想法坐美军用飞机走。” 她敛了笑容。她能办到吗?若是陈纳德将军还在昆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我给你写封公函,你好去找他们。”陈叔同说毕就写,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 陈香梅接过公函,噗哧笑了:“‘我分社派战地记者陈香梅去上海———’仗打完了,还战地记者呀?陈主任谎报军情。” 陈叔同也笑了。他没想到一语成谶,不久,中国大地又燃起了战火。 陈香梅出了办公室,又急急跑回,将《遥远的梦》双手递上:“请主任指正。” 陈叔同接过:“遥远的梦。嗬,女人就爱做梦。” 艰难的选择(3) 陈香梅很快就搭乘上美军C—47运输机。陈纳德没忘临别时的承诺,早已托人照顾她。她同四位陌生的美军军官一块东飞。 再见了,昆明。 她从舷窗俯瞰古城,蓝汪汪的滇池,绿郁郁的西山龙门,古老的房舍建筑,静的田野村庄……小了,模糊了,朦胧飘逸的云雾将她曾经稔熟的一切淡化了。倏地,几天来急切赴沪的幸福感消失殆尽,原来,她对昆明难舍难分! 昆明,她人生岁月的黄金段留在了那里,少妇的最旖旎的梦失落在那里。在那里,她有了女性独立的职业,与中国上层建筑的男性比肩而立;在那里,她真正地尝到了爱的朦胧,爱的艰难与爱的炽烈,是这样地意乱情迷! 而她能带走的,却只是那堵冷硬粗糙的无形的墙! 离别的前夜,编辑室的同事们为她饯行,一位同事借着酒意大声叹息:“陈香梅———你是一个智慧又漂亮的20岁的中国女子,要别叫一个美国老男人给糟蹋了,哪怕他是英雄,你别,别轻易跨出这一步!” 她真想将一杯绍兴老酒泼向他脸上,可是她不能,况且,他说的是真心话。大冯他们不再说什么,但他们的眼神说出了同样的话。 理解她、支持她的只有方丹,但满有叛逆精神的方丹也掰着指头数说着种种障碍:“种族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年龄相差三十多,他还有妻室儿女!我的天,你们之间只有一点相同———都在爱着。” 有了爱,还不够? 方丹说:“不够。还要缘。如若你们不再相遇,就是无缘。就像你与毕尔。” 她飞离昆明,是无缘的下兆? 她双眉紧蹙,面对一个个解不开理不清的情结。 邻座的是位陆军准将,关切地问道:“怎么,你晕机?” “哦,不,一点也不。”如果她晕机,今后的岁月,将要跟翻译舒伯炎上样一样遭活罪呢。跟着陈纳德,哪能不飞?她打了个激灵:思绪为什么总也离不开陈纳德? 黄头发的准将却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大谈他的加尔各答见闻及在那结识的许许多多女朋友,他刚到中国,而陈香梅成了他自以为的第一个中国女友。 陈香梅无心无肝地听着,就让聒噪驱赶寂寞和忧烦吧。 天刚黑时,飞机抵达上海高空。从舷窗往下看,她的眼亮了,好一片灯的海洋,高高低低,花花绿绿;飞机在高空盘旋,灯海便像在微微地起伏荡漾。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一座华美又奇幻的魔都!不同于她刚离开的昆明,也不同于她儿时依恋的北平,就是香港,也没有它魔幻,然而,她喜欢。 准将俯峰她的耳畔:“嗨,东方的纽约!” 整个长途飞行,她只听清了他这一句。 飞机在江湾机场安全着陆。 准将很诧异:这么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孤身旅行到上海,竟没有一个人接站! 陈香梅想:少见多怪!我还没告诉你流亡几千里的经历呢。 唠叨的准将又展现出骑士风度,无论如何请她坐上接她的吉普车,将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能找到外公的家吗? 她一路忐忑不安。 在静安寺路与西摩路交界处,一幢旧式的三层楼的·堂房子的门楣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她紧张地向楼下住户打听廖凤书老先生时,二楼楼口探出了李妈的身影,李妈像发现了火烧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爷———老太太———二小姐来啦”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奔上二楼的!她软瘫地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着气,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昏黄的的电灯光和各家做晚饭的烟火气将一切都朦胧恍惚了,昏暗的荒凉的梦中又分明响着锅盆碗盏的碰撞声! 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华事散! 外公外婆从里屋出来了,是激动还是衰老,他们的步履颤颤巍巍的。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 外公张开双臂:“哦,宝宝———” “外公———”如裂帛一般,她扑向外公,她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她哭!哭母亲去世的悲凉和寂寞,哭围城18天的虚空与绝望,哭沦陷时的荒凉和沉沦,哭流亡时的几死几生的惊心动魄……残酷的战争和家族的变故让她过早地成熟,可是一声心疼她的“宝宝”,又让她回归成少不便事的女孩。 她压根忘了身旁还有一位黄头发的准将。准将却不甘寂寞,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中国女孩,话太少,眼泪太多!” 抹眼泪的外婆这才注意到他,请他坐,留他吃饭,他倒是很乐意。 惜话如金又泪如泉涌的中国女孩,在他眼里是个诱人的谜。 艰难的选择(4) 他没有体悟到八年离乱在中国人心上烙刻下的永恒的伤痕! ·34· 初到上海的产陈香梅大撒把。 她发誓不再徒步行远路,过去的岁月步行的里程不堪回首!而上海大都市的交通委实方便,不久还有献殷勤者的小车接送。她发誓不再吃一粒豆子,香港沦陷前后的日子,肠胃已对五颜六色的豆类产生了抗体。而外婆宠她,每日总是翻着花样给也做好吃的。她将小辫子剪掉,烫成了大波浪;阴丹士林布旗袍换掉,一口气了买了几袭时髦的花旗袍;圆口布鞋规范之以银色红色黑色的高跟鞋。她迷上了跳舞,法租界的夜总会百乐门、阿根廷、喜临门,还有法国俱乐部和国际大饭店,都留下了她婀娜婆娑的舞姿。 玩就玩个痛快,享受就尽情地享受。痛苦她已尝了个够,她得品味美丽、青春、豪华和潇洒。 她喜欢这座魔都。外国人称它为“冒险家的乐园”,中国人视它为“十里洋场”。她喜欢外滩集各国建筑风格为一体的建筑群,喜欢霞飞路南京路光怪陆离的一排排橱窗,喜欢叮铃作响的电车,喜欢街道两旁整齐高大的洋梧桐树,喜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夹杂着各国各族形形色色装束的人儿,喜欢灯红酒绿不夜的夜上海,喜欢这座充满活力的国际性的大都市,东西文化在这里交融碰撞。 记者的良心却从未泯灭。 没有了铁蒺藜,赶走了侵略军,但她发现,仍有蛆虫在吞噬着都市。接收大员、贪官污史巧取豪夺,骄奢淫逸,投机倒把,黑市交易如火如荼,通货膨胀,法币 贬值,老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这边是饥饿的市民排队购米的喧闹与无奈,那边乞讨的老人孩子向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她的心为这颤栗。这是一座华美又龌龊、繁荣又扭曲的畸型的都市。 她上班的上海分社在闹市区圆明园路的大楼中,上海文汇报也在同一栋大楼里。分社社长冯有真,在沉稳文静的文化人中,他倒像条豪爽侠义的汉子,且又平易近人。他让陈香梅负责采访救济分署和行总的新闻。救济分署指的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驻华分署,行总则是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的简称。行总第一任署长是蒋廷黻,湖南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行总是办理救济与善后工作的,但是,从中渔利倒卖黑市者有之,无端作梗,兴风作浪者有之,玩忽职守,任其霉烂者亦有之。有一批药品本是运到东北的,但在烟台却被无理扣留,陈香梅前去采访后,十分愤慨,即在报上发了一段新闻。这则新闻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却也引来了威胁,有人要陈香梅交出新闻的来源,陈香梅理直气壮反问:“请你回答,这段新闻真实否?!”倒也叫对方无言以对。 在上海新闻圈里,她结识了几位女记者。一位是同楼的文汇报的表筱梅,只比她大两三岁,朴实真诚;一位是申报的谢宝珠,她是商人的女儿,申报的待遇又好,所以她如同自己的名字般,浑身珠光宝气,不过,人倒不俗。她们与陈香梅相处都很友善,但是,陈香梅感到,她们不是方丹,成不了知己!她写信给方丹,希望方丹能来上海闯荡。 9月的一天,陈香梅去中央信托公司采访总经理聂光坻先生。这位高大气派的四十岁男子正处于事业的高峰,财大气粗、精明能干、成熟深沉,但是他的私生活却经历了危机,太太跟她离婚后去了美国,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掼给了他,于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眉宇间便有种抹不掉的淡淡的忧悒,这样的男子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同情和好感的,然而,聂光坻对第二次婚姻却极端谨慎。 这一天,这一个女孩的光临,让他耳目一新。 这是一个智慧、开朗、充满活力的漂亮女孩。 他是一见钟情了。 她却浑然不觉,因为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只是冲着金融问题采访他,他的话语中的湖南尾音,让她依稀忆起了流亡途中救助她的一位湖南老师。 她告辞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脱口而出:“糟糕。”她的足上是双簇新的乳白色高跟鞋,她没带雨具。 他忙说:“用我的车送你。” 她说:“不用。一出门就是电车站。”停停,又轻轻吐出一句:“我发誓,我也会有我的车。” 他听清了,难道他顺口的一句话伤着了她?搞金融的弄不来字斟句酌。 她已像只鸽子般飞走了。 第二天,仍是雨天。她下班出大楼时,一位司机迎上来:“请问你是陈香梅小姐么?我们聂总经理有封信给你,他在车里等着呢。” “陈小姐:昨日我言语恐有冒犯之处,但决无耀‘我的车’之意。如你不计吾辈之过,请坐‘我的车’共进晚餐,可好?俗人聂光坻。” 她哈哈大笑。 艰难的选择(5) 这位堂堂皇皇的总经理是“体贴入微”还是“小题大作”?不过,她并不反感他。他是会错了意,她的话决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苦难的昔日。 她坐上了他的车。 他请她上派克饭店吃饭。 以“我的车”为话题,他们都牵扯出过去的经历,谈得很投机,却没有机见恨晚的契机,她只觉得遇上了一位阅历丰富的大兄长,他认定她是他第二任太太的最佳候选人。 舞曲响了起来,是《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他说:“陈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她很乐意。 她没想到,他的舞跳得这么棒!全部西洋绅士派头。她几乎没有停歇地跳下去,华尔兹、探戈、伦巴、狐步舞,痛痛快快舞到天明,过足瘾! 他也从未通宵达旦地跳舞,可这回,他动了真情,他要把这只轻盈活泼的小鸟紧紧抓住。 从此,他们交往频繁。当在,他公务缠身,忙得不亦乐乎,但只要一有空暇,他就到中央社上海分社来等她下班,竟像初次坠入情网的痴男子。 陈香梅呢,仅仅将他视为可信赖又可依赖的大兄长而已,便有点戏剧化地喊他为“聂兄”。 秋去冬来。有一夜,风雨交加,聂光坻仍上香梅外公家来接她去百乐门跳舞。外婆干预了:“安娜,你这样不分昼夜地玩乐要伤身体的,也该在家歇歇了,不要夜夜疯玩,太不成话了。” 正在灯下看书的外公听见,忙说:“这些年,安娜从来没有机会玩过,她的苦也受够了 ,你就不要扫她的兴,让她尽情地开开心吧。” 一旁的聂光坻知趣地说:“要不,请廖老和夫人一块出去,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听听音乐。” 外公说:“你们只管去吧,我们老了,在家看看书聊聊天,蛮好的。” 香梅见状,说:“聂兄,不如就在我们家听听唱片,陪外公外婆聊聊天?” 聂光坻求之不得,他上此处次数不少,可就无机缘坐下来跟二老认真谈谈呢。 外婆和香梅忙着张罗,沏茶放留声机。 聂光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说:“廖老,晚生对您老是心仪已久。您老的学问文章,高山仰止;您老的处世道德,可与日月同辉。抗战爆发,您老避居上海,只靠变卖收藏的一些古玩艰难度日。汪精卫投敌后,曾一再游说您出任伪职,皆遭拒绝。逢年过节,汪氏厚礼相赠,您都谢而不收。不为利诱,不为名谋,安于清贫,只以诗文自娱,可谓高风亮节。晚生不胜敬佩之至。” 陈香梅忍俊不禁。这聂兄怎么也会酸文假醋的一套?不过,他说的倒句句是实。整整八年,外公外婆跟姨九姨夫钱乃文同住这一楼面,环顾居室,虽不是家徒四壁般贫寒,但也够简陋的了。只是一幅画、几橱书、一捧郁郁葱葱的水仙,给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陋室,浮现出书香家族的底蕴和情趣。 留声机放着广东音乐《梅花三弄》,外公笑道:“惭愧惭愧。与前方杀敌的壮士相比,我辈惭愧呵。人呀,年纪会变是自然的规律,富贵贫贱之变奈何不了命运,可不管怎么变,气节操守不能变。兆铭这人,虽说与我可称得上故交,可他太不珍惜节操!时穷节乃见。他是遗臭万年呵。我们廖氏家族,倒都重节操的。” 于是很自然地谈起了家世亲友,待到夜深,我坻告辞离去后,外公搔搔脑门,不无幽默地说:“今晚,是不是有点像相亲?” 外婆也打趣:“人家也是湖南望族,门当户对的。” 香梅不依了:“什么呀,莫非外公外婆不愿我住家里?” 外公笑呵呵:“宝宝别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宝总要出嫁的。也不要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一条,两人相爱就好。” 香梅心头一热,她想起的是陈纳德。 风萧萧兮大洋浩瀚,将军一去兮何时复返? 12月20日,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这一天,上海江湾机场迎来了一架大型美国空军运输机,欢迎仪式隆重又有点神秘,来者是65岁的陆军五星上将马歇尔。 马歇尔作为美国总统杜鲁门的特使,前来调处国共两党已几触几发的紧张关系。 赫尔利已在11月28日恼怒地辞去了驻华大使之职,因为对华政策的不同观点之争论又在华盛顿搅起了轩然大波!美国政府一面不造成中国内战,也并不想陷进中国的内战中;但一面又竭力扶持蒋价石,8月至9月,魏德迈已将14万国民党的军队空运到东北华北,以便抢先接受日军的投降,而5万3千名美海军陆战队也耀武扬威地在中国登陆,当然是限制和扼制中国共产党。所以历时40余天的重庆谈判,签下的《双十协定》墨迹未干,局部地区的内战就由国民党挑起激烈地展开了。中国内战的战火引起美国各界人士的关注,舆论界纷纷指责政府!矛头直指赫尔利,是他无条件地支持蒋价石腐朽的政权,将美国卷入中国内战的危险漩涡中,并要他对美国目前的对华政策负责。赫尔利可不愿当替罪羊,他不仅突然向新闻界直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算是出演了爆炸性的一幕,而且耸人听闻地公开指责:“我们国务院有相当一部分人正在努力支持共产主义,尤其是中国的共产主义。”这指责实际上是歇斯底里反共的参议员乔·麦卡锡之流的先声。但那时,杜鲁门为了平息舆论,为了继续控制中国,他请马歇尔这个在国内外深孚众望又比较超离政治的人物出使中国。赫尔利走了,马歇尔来了。然而,马歇尔就能调处出和平?调处出一个联合政府? 艰难的选择(6) 人们拭目以待。身为记者的陈香梅对这些变幻莫测的复杂矛盾,不至于一头雾水。她曾去过东北采访,兼任东北新生报的通讯员,老百姓对接收大员贪婪无耻的痛恨,对内战的忧心忡忡,也引起她的心的强烈共鸣。她希望马歇尔的来华,能促成中国的和平和统一。而马歇尔的出现,让她加倍思念陈纳德。她知道马歇尔是史迪威的后台,史迪威是陈纳德的老对头。她的陈纳德究竟怎么样了?难道真的是垂垂老矣归隐梦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她不要她崇拜和挚爱的将军从此成为一个独钓翁! 她心绪不宁地去上班。竟意外地收到了方丹的来信!12月1日昆明几万学生罢课游行,途中遭到特务和军警的袭击,惨无人道地向他们投掷手榴弹,炸死炸伤20余人。陈香梅的心都痉挛了:中国人难道被侵略者屠杀得还不够?还要自相残杀?!方丹告诉她,她即坐“黄鱼”卡车来沪,估计到新年元旦才能抵上海,反正是天涯飘零人,不要说这样除夕在路上过,即便旧历的除夕,她也无所谓。两滴泪珠溅落在信笺上,陈香梅牵挂着方丹。 传达室的老李头撞了进来:“陈小姐,有人找你。”不等她答话,老李头就往回走,她只好急急跟上:“是谁呵?”老李头有几分紧张地说:“姓麦———”传达室里果然有对中年男女,女的已哭得红鼻子红眼的。陈香梅很是纳闷:她并不认识他们。 中年男子已趋前:“陈小姐,打搅你了。我们是麦筱梅的父母。”说毕慌慌地环顾四周:“筱梅天没亮时被抓走了……说她……说她是共产党……” 陈香梅也不由得慌慌地环顾四周,老传达已守在门口,看来是知情并同情麦筱梅的。 陈香梅便轻声说:“国共不是还在和谈么?” 筱梅父亲长叹一声:“唉,陈小姐,你真是年轻单纯呵,我家筱梅,也跟你一样,你得救救她……” 陈香梅目瞪口呆:“我?”她能救筱梅?一介小记者,在许多人眼里看来,她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但对国民党中陈立夫陈果夫的中统、戴笠的军统还是略知一二的,一旦被他们网隹有事无辜都很难脱身。 筱梅母亲哭哭啼啼拉住她:“陈小姐,你能帮忙的……只有你们社长冯先生可以保她出来……求求你了……我家筱梅是无辜的呵……” 陈香梅双手十指交叉绞着,她不知怎么办好。与筱梅虽不是至交,但都是为数不久的女记者群中的,焉能见死不救?但是,插手后如若有什么差错,谁来承担呢?望着筱梅父母哀求的眼睛,她咬着下唇说:“好吧,我等会就去找冯社长,你们先回家吧。” 筱梅父母千拜托万感谢后方离去,望着他们微伛的背影,陈香梅的眼又潮了,她担心起方丹。比起筱梅,方丹更直心直肠,快人快语。 陈香梅去到冯有真社长的办公室,她结结巴老老实实将刚才的一幕复述了一遍。 冯社长注视她良久,方问:“你们是亲戚?” 她摇摇头。 “是朋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能担保她不是共产党?” 她吓住了。她掂得出这句问话的重量,但一咬牙,她开口了:“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政治,我们都很年轻,单纯,冯社长———” 冯社长一举手,截断她的庆:“你是你,她是她。不用我告诉你,你该知道文汇报的背景。” 是的,依稀记起同事们曾悄议论过,文汇报的背景是共产党。但她仍不放弃求助:“冯社长,帮帮忙吧,大伙全都说您豪爽侠义呢。” 冯社长一笑:“难得你这么热心,好吧,下午你跟我一块去把麦小姐保出来。” 冯社长说到做到。下午驱车去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地方,冯社长和她都在一本册上签了字后,麦筱梅被带了出来,一天不到,麦筱梅像变了个人,目光呆滞恍惚,一言不发。冯社长只说了句:“走吧。”于是又驱车送麦筱梅归家。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就是呼吸声也像是窒息住了,墓室般的阴森恐怖呵。陈香梅忽然想到冯社长对那地方像是很熟悉,那末,他的背景?她不寒而栗,不敢深想,扭脸看窗外,仍是一个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世界。 聂光坻接她去国际饭店吃晚饭。 十四层楼装饰华丽典雅,灯光朦胧迷离。 他说:“香梅,你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今天是圣诞节呵。” 她对他讲述了麦筱梅的事,他惊骇得瞪大了双眼:“这种事体,不能再有第二次!你怎么这样幼稚?有关政治的事,万万不能糊里糊涂地介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问问我?” 她噘起小嘴:“可我认识麦筱梅呀,知道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艰难的选择(7) 他摇头不迭:“你有时真犯傻,自顾不暇,安及他人?好好好,不谈这不愉快的事体,谈谈我们的事,香梅,我们的事,该择个日子办了。” “我们的事?”她茫然地望着他,觉得这张熟悉的齐楚方正的面孔,在灯光中变得模糊、陌生又遥远了,“你是说……结婚?” “不不不,”他怕吓着了她似的,急急补充说:“是订婚。我知道,你太年轻,太漂亮,我不会太急于将你羁绊到家庭里的。可是,我已人到中年天过午啊,我希望有个仪式。” 他言之有理。哪怕是感情的事,他也希望像对待银钱一样,一清二楚,她不责怪他。 “告诉我,你愿什么日子?”他催促道。 “我没想过,聂兄。”她一直把她当作大兄长。 “行。你想想。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谁知道呢?也许让他等一辈子也等不到。她在默然地呼唤陈纳德,但是,他们有缘吗?方丹说过,如若不再相遇,就是无缘。方丹元旦能来上海,让方丹帮她拿主意。她回答说: “1946年元旦,我答复你。” 这一夜,她与他都过得很别扭。 第二天,她漫不经心翻阅来自美国的电讯,一条美联社的简短信息跳了出来:“克莱尔·陈纳德少将已从旧金山登机赴华,首途上海。他拒绝向外界透露此行目的。” 她也跳了起来。 天意!有缘万里来相会,无缘当面手难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