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从北京来到四川的燕京大学校友凌道新,这时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佳节,凌道新特别邀请周汝昌去重庆的西南师范学院,并约请了当时在四川的文史界名流吴宓( 1895—1978 )、吴则虞、孙海波等人,召开座谈会,庆祝《〈 红楼梦 〉新证 》的出版。专家们各将自己了解的《 红楼梦 》版本和曹雪芹家世的一些掌故见闻、史料轶事在座谈会上讲述报告,并赋诗赠给周汝昌,也算极一时之盛了。座谈会后,周汝昌就在凌道新的房中休息住宿,周汝昌向凌道新讲述缪钺大年初二车站读诗的情景,二人都哈哈大笑,凌道新又高声朗读缪钺的两首诗,不断击节赞叹。这时,凌道新的未婚妻傅女士来看男朋友,见周汝昌和凌道新只顾在那里念缪钺的诗,也就默默地坐在屋角静听欣赏。第二天,周汝昌把这些前后因缘写成一组绝句,寄给缪钺,原稿未留底,周汝昌记得其中两句是“一时惊动路边客”、“冷落红妆亦可怜”,前者指缪钺路边吟诗,后者指傅女士静听。缪钺后来说:“你把我们诗文交契的首尾一切,都写全了。”凌道新从天津耀华中学考入燕京大学,耀华中学与南开中学齐名,都是好学校。他与周汝昌是日本人封燕大前一年半的同学,但不是同系。凌道新常到周汝昌住的宿舍去看望耀华中学的同学,因此与周汝昌相识。凌道新家里很阔绰,穿戴考究,而且一表人才,算得上美男子。但周汝昌并不太愿意与富家子弟交往密切。后来两人先后到了华西大学,他乡遇故知,凌道新很热情,给周汝昌夫妇很多帮助,带领周汝昌去游览杜甫草堂、诸葛武侯祠。在交往中,周汝昌发现凌道新才华出众,中英文都出类拔萃,古体诗词也写得很好,两人交情日笃,商量说要共同把冯至的《 杜甫传 》翻译成英文。但后来院系调整,凌道新被分配到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学院,合作翻译也就无从谈起了。凌道新比周汝昌年龄略小一点,颇有幽默感,称周汝昌为“兄”,呼毛淑仁为“嫂”,有时还随着孩子们的口风叫“母亲”。在华西大学时,凌道新常到周家,毛淑仁也很欢迎凌道新,他来了就包饺子吃。在北碚,凌道新给周汝昌引荐了吴宓。1957年凌道新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受迫害而死。周汝昌晚年写了一篇文章回忆这次在北碚与吴宓的“一会之缘”:“那个夜晚,道新兄还特意替我向大家‘展示’了我自题《 新证 》的两首七律,诸位先生都答应和韵 —— 果然得了好几首佳作,而吴先生却说,我不和诗,另外给你题一首‘曲子’。次日,道新单请吴先生与我,三人同到小馆子吃便餐,吴先生把所题之册页( 我自成都带去的 )还给了我,接过来敬展一看时,吃惊不小!原来他是用墨笔恭楷 —— 像印板字一样的方整字体,写下了一首《 世难容 》。《 世难容 》者,谁也不会忘记那是雪芹为妙玉女僧所设下的一首‘曲文’,其中有句云:‘却不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是全书中最极感慨沉痛之音!——而吴先生却照此曲律仿作了一首,一关键词语还特用朱笔书写,夹在墨字中间格外鲜艳夺目。这使我深深体会到:这位老人,自己很明白自己是如妙玉那样与世难谐的‘畸人’。这其中的意味是异常深刻的,带有巨大的悲剧性。”( 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1月出版《 岁华晴影 》之《 “真”亦可“畏”——吴宓先生史片 》)原来那时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工作不能尽己之所长,他生活特别俭朴,却把钱花在供养各式各样的贫困之人,还经常资助一个贫病无依的女士,因而引出了许多流言蜚语。周汝昌回到四川大学后,向校方建议把吴宓调来川大,但努力没有成功。1954年周汝昌回到北京,吴宓托原配陈夫人给周汝昌代寄来一本《 吴宓诗集 》。周汝昌在文章中评价吴宓说:“吴先生是第一位指出《 红楼梦 》是以诗人的心眼与价值观来看社会人生的伟大著作,无与伦比。他自己正似近于‘曹雪芹型’,不为世俗理解,不为社会宽容,至今仍为某些人歪曲笑骂诽谤——他自己并无意标榜一个‘真’字,但他已体会出‘世难容’三个字的滋味多么不易承受。”(《 “真”亦可“畏”——吴宓先生史片 》)这种“‘真’人难做”、“世难容”的感慨,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一种“理解的同情”,有点是周汝昌历尽沧桑后的夫子自道。在缪钺的题咏之外,顾随也寄来了读《〈 红楼梦 〉新证 》后所感赋的多篇吟咏之作,有绝句,有律诗,有词曲。在来信中顾随这样说:……其时(指收到《〈 红楼梦 〉新证 》——引者)手下正压着一点活须于一两天作完,所以拆封之后,仅仅欣赏了一下封面,并不预备读下去。还有一番意思,说来不怕你见怪,就是:我知道这部书是用了语体写的,而我对于玉言之语体还缺乏信心,万一读了几页后,因为词句、风格之故,大动肝火,可怎么好?不意晚夕洗脚上床,枕上随手取过来一看,啊,糟糕(“糟糕”意谓今晚恐怕不能早睡了——引者),放不下手了,实在好,实在好!再说一句不怕见怪的话,简直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顾随的题咏之作,让周汝昌感到最振奋得意的是一阕《 木兰花慢 》词:石头真宝玉,题大观,岂虚名。甚扑朔迷离,莺娇燕姹,鬟乱钗横?西城——试寻旧址,尚朱甍碧瓦映觚稜。金帝包衣家世,魏王诗赋才情。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这阕词的上半截,当然还是从《 红楼梦 》的风流旖旎其实有曹家、李家等真实历史作生活背景这一《〈 红楼梦 〉新证 》考证的主体内容着笔。二者的关系在“将真事隐去,用假语存焉( 村言 )”的特殊表现手法下,可谓“扑朔迷离”,但考证家的责任,就是要从“莺娇燕姹,鬟乱钗横”的艺术表象下抉出其背景、原型。“西城——试寻旧址,尚朱甍碧瓦映觚稜”当然是指小说中的大观园乃以北京的恭王府为“模特儿”这一考证立场了。“金帝包衣家世”是说曹家到辽宁后由明朝官吏而变为八旗贵族的“包衣”奴仆世家,因为清朝的前身是“后金”,故用“金帝”的字眼。“魏王诗赋才情”则是用魏国的陈思王曹植比喻曹雪芹。往上追溯,曹雪芹家可以与曹操父子攀上因缘,而曹植是所谓天下之才一石,子建( 曹植字子建 )独得八斗的旷世文学奇才,用来比喻曹雪芹可谓十分恰当。下半截就是对周汝昌本人和《〈 红楼梦 〉新证 》的评价了。燕京大学毕业的高足弟子是茫茫“人海”中不世出的“人英”,而“英”的体现就是《 新证 》的“著书成”。这当然是对作者的高度赞誉。但最振聋发聩的是“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三句,可谓这阕词的“诗眼”。“慧地论文”是指刘勰作《 文心雕龙 》。刘勰是南朝梁代人,字彦和,他精通佛理,最后出家为僧,法名慧地。《 文心雕龙 》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方面体大思精空前绝后的大著作,周汝昌后来誉之为文论之圣,与书圣 ——王羲之的《 兰亭序 》、稗( 古代把小说家称为稗官 )圣——曹雪芹的《 红楼梦 》鼎足而三。“龙门作史”是指司马迁撰《 史记 》。司马迁生于夏阳龙门( 今陕西省韩城县 ),那里南临黄河,北面五十里是龙门山。“高密笺经”是指东汉郑玄笺注儒家经典。郑玄字康成,是北海高密( 今山东省高密县西南 )人,生平著书六十四种,二百八十二卷,完整保存下来的有《 周礼注 》、《 仪礼注 》、《 礼记注 》和《 毛诗笺 》四种。顾随用这三位大家三种领域的名著作比方,是赞美《〈 红楼梦 〉新证 》在考据、义理、辞章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也就是在史、哲、文或真、善、美三方面皆臻胜境。这的确是独具慧眼的评价。因为大多数人仅仅注意到《〈 红楼梦 〉新证 》在材料的搜集和考证方面的贡献,后来很长时期内,周汝昌作为红学“考证派”的代表,几乎已经成为“众口一辞”的“共识”和“常论”。而究其实,《〈 红楼梦 〉新证 》在考证的外表下,却包含着深邃的思想理论视野和超卓的审美判断,而这正是这本著作的真正目标——彰显曹雪芹原著《 红楼梦 》之思想和艺术的高境界。考据,义理,辞章;史,哲,文;真,善,美;要在这三方面都能兼擅实在是极难的事情,可谓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人,能在这三方面的某一个方面有所特长和成绩已经就卓然名家了。偏偏曹雪芹和《 红楼梦 》的情况特殊,它要求解读的人应该具有三方面的才具、水平,才能够从总体上予以把握和理解,也就是“解其中味”。在漫长的红学发展史上,周汝昌几乎是众多红学研究者中达到了这种要求的唯一的一位。这就难怪顾随接下来要感叹:“分明—— 去天尺五,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酒逢知己千杯少。对于老师如此精到深入的赏评,周汝昌当然是从内心无限感激的。这也不是需要“故作谦虚”的事。他后来坦率地表示:“我想,先生下此三喻,定有其因由,绝非偶然之事。虽然诗词韵语常常是抒情寄意,借喻摛辞,不可全拘于字面,一切‘扣’死,但毕竟先生已经指出了一个事实:《 新证 》兼有三长,而不是像有些人只看到它的‘考证’。盖学术词章,训诂义理,是中华大文化中的综合性精神命脉,缺一不可,而兼擅至难。先生的溢美,一则是对学生的鼓励,二则必亦从中有所感受,方能如此下笔,岂有无端无故之理。因此,窃以为举先生此词,也就足以冠冕群伦,标示品位,不须多事罗列了。”(《〈 新证 〉的功过与毁誉 》)而在当时接到顾随所赠的词作、诗作后不久,周汝昌也给老师回呈了一首诗:小缀何干著作林,致书毁誉尚关心。梦真那与痴人说,数契当从大匠寻。怀抱阴晴花独见,生平啼笑酒重斟。为容已得南威论,未用无穷待古今。顾随很快又和答了一首:已教城市替山林,许子千秋万古心。青鸟不从云外至,红楼只合梦中寻。卅年阅世花经眼,十五当罏酒漫斟。遥想望江楼下路,垂垂一树古犹今。周汝昌与顾随的通信始终保持,到了成都以后,周汝昌见有四川特产的佳楮朱丝栏竖行对开大稿纸,十分适合毛笔书写,就给顾随买了一些寄去。顾随十分高兴,回信说要用这些纸书写论文。后来顾随果然写成长篇论文不断寄给周汝昌。每收到一篇,周汝昌都如获至宝一般,因为顾随论文所体现的卓然超俗的思想见解,以及那一笔赏心悦目的行草书法,的确让人爱不释手。周汝昌不忍多翻,总是拜读一遍以后就小心地包裹收藏起来。有一次,周汝昌写信问顾随,何以不见老师谈到《 红楼梦 》呢?没想到,这一问,却又引发了一段别致的襟怀笔墨。顾随寄来了一封很长的“长卷”,这是一个宏伟巨丽的有关《 红楼梦 》的写作计划,就是著名的《 说红答玉言问 》,其中有的已经是完整的章节目次。顾随的欣喜之情溢于纸上,其中有一句说:“不因玉言此一问,糟蹋这一番花团锦簇的文字……!”可惜的是,这一计划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最终变成现实。周汝昌《〈 红楼梦 〉新证 》中的一个重要论点是认为批书人脂砚斋是一位女性,就是小说中史湘云的生活原型,而小说八十回后佚稿中的情节是宝玉和湘云历尽沧桑后重逢。这一观点后来曾遭到许多人的批评讥嘲,周汝昌却认为是自己最得意的一项研究成果,真有点“知音者希,真赏殆绝”的味道了。但顾随却给予坚定的支持,在信中说:“脂砚即是枕霞公( 史湘云别号枕霞旧友——引者 ),铁案如山,更无致疑之余地……”并且高兴地写下“白首双星风流在,重烦彩笔为传神”的诗句,又引了杜甫的诗句:“往来成二老,谈笑亦风流。”在此后的来信中,顾随又鼓励周汝昌:“至盼玉言能以生花之笔,运用史实,作曹雪芹传。”“雪老穷途落魄,寄居京郊,矮屋纸窗,夜阑人静,酒醒茶余,坐对云老,共伴一灯,横眉伸纸,挥毫疾书,一卷既成,先示爱侣。此时此际,此情此景,非玉言,谁能传之?责无旁贷,是云云矣。”张伯驹也为《〈 红楼梦 〉新证 》的出版填词祝贺,调寄《 潇湘夜雨 》,当然不同于顾随,也不同于缪钺,而是词人之词:丝藕萦心,砚冰滴泪,脂红写尽酸辛。可怜儿女此天真。生死误、多情种子,身世似、亡国词人。江南梦,楝花落处,已是残春。千年哀史,曲终不见,弦断犹闻。有庾郎才笔,独为传神。辞绝妙、还猜幼妇,文捭阖、更起新军。看坛坫、声华籍甚,鹰隼出风尘。《〈 红楼梦 〉新证 》具有史、哲、文“三长”,要全面把握其内涵当然良非易事。但这并不是说,一般读者在这本书面前就只能“盲人摸象”。其实,只要在精神气质方面与曹雪芹和《 红楼梦 》比较接近,具有一般性的文史素养,就很容易对《 新证 》的“精神命脉”感到亲切亲和,从而在大的轮廓上产生“理解的同情”,进一步走入其“洞天福地”欣赏流连,各有所获。这就是为什么许多普通的《 红楼梦 》爱好者、“红迷”,往往要比有些作红学研究多年的专门“学者”,更为容易地接近了曹雪芹的精神境界,步入《 红楼梦 》的思想艺术堂奥。有的人也许一篇论文也没有写过,也不会写,但他却和曹雪芹能够达到某种心灵的沟通;有的人也许已经“著作等身”,号称“著名红学家”,却恐怕连《 红楼梦 》的门也永远无法进入——当然不排除他也做了一些资料等方面的有益工作。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又是这样神奇。而这就是红学发展史和“红学界”毫不夸张的真实。一般的阅读趣味大都未能免俗,希望能有“红颜轶事”出现。《 红楼梦 》里写了那么多杰出的才女、雅女、仕女、靓女,这本红学家的传记,如果完全“缺典”,多少总会有些遗憾吧?在1953年的冬季,成都四川大学的校园内,周汝昌竟偶然邂逅结识了三位对《 红楼梦 》情有独钟并且才貌双全的“女史”。她们还是三姐妹,姓黄,分别叫稚荃、少荃、荃。从人的遭遇和感受上,南方的冬天其实比北方冷,因为室内没有取暖设备,而那又是一种阴湿的冷。北方人刚去了,是很难一下子就适应过来的。周汝昌调入四川大学后,开始住的房子在梅园区,名字很好听,但在大广场边上,房子是竹木搭盖的,屋内屋外只有一板之隔,还有很多缝隙,川中的冬天让他经常伤风感冒,而且一病就缠缠绵绵,难以痊愈。周汝昌怕头受风,只好学四川人,用布把脑袋包起来,像一头大荸荠。有时候病了,历史系的梁仲华老教授主动前来关照,并给开中医药方,原来梁先生精于医道。梁先生和夫人都是老北京世家,家中藏有端砚和字画,周汝昌也去梁府观赏过。有一次又病了,到校医室去求诊。周汝昌相信中医,叩开中医诊室的门。一进去,见有一位女大夫正坐在方桌旁边看书。见有病人来,顺手把书放下,但不是合上平放,而是原样反着扣在左肘旁,然后伸出右手给病人号脉。周汝昌打量这位女医生,只见约在中年,生得儒雅清秀,颇有一点“林下风致”。号完脉,询问病情后要开方,当然要写病历。女医生一见病人写“周汝昌”三字,立刻微笑起来,把反扣在旁边的书翻过来,展示封面给周汝昌看,正是《〈 红楼梦 〉新证 》。女医生开了药方,嘱咐不要吃“灰面”——那是四川人对面粉的方言称谓,后来让周汝昌纳闷了好久才搞明白——然后就和这个病人谈起他的书和《 红楼梦 》来。周汝昌听其谈吐,感到不俗,而且颇有见解,从此就和这位红颜女友黄少荃医生有了一些交往。和少荃的交谊,有两次永远留在了周汝昌的记忆中。一次是黄医生请周汝昌到自己家中吃饭,是成都独有的一种厨艺蒸食。黄医生孤身一人,为请客而忙里忙外,让周汝昌感到有些不安。吃完饭,黄医生还把自己收藏的字画拿出来让周汝昌欣赏。另一次,是周汝昌已经从梅园陋居搬迁到华西村的好房子以后。有一天晚上,少荃医生忽然惠临,拿出一幅诗笺,是读《〈 红楼梦 〉新证 》后有所感怀而吟成的四首七言绝句,用“美女簪花”体的毛笔小楷写成,诗意葱茏,书法佳胜,灯下读红论句,娓娓清谈,倒真有一番诗的意境。第二天,周汝昌当然也和韵酬答,墨书还赠以谢。由于二姐少荃的关系,不久也就结识小妹荃。这是一位历史系的教师,早就听同系的老教授缪钺和梁仲华两位时常提起周汝昌,二姐一介绍,自然和周汝昌也交往起来。这位黄荃女士,周汝昌记得回北京后,她还邮寄来一幅信笺,也是写的诗词相赠。1964年周汝昌的《 曹雪芹 》出版,寄了一册给了荃,可能是专业和年龄都更为接近,所以来往反而比和少荃多了一点。荃回信感谢,信中说:“您的每一个小考证,都非常有味,引人入胜。”所谓“小考证”,是指书中的小注解涉及的一些历史故实。荃也在信中提到少荃,说二姐病得很重,无人照料,自己除工作外还得侍候患病的姐姐……大概不久就病故了。1974年缪钺教授乘飞机赴京会海外亲友,曾和周汝昌说到故人的最后结局:荃在丈夫亡故后再嫁,家庭矛盾极端激烈,到“文革”中事态发展,竟上吊自杀了。大姐稚荃,周汝昌认识最晚,因为她并不住在成都,而在重庆。有一次碰上了机会,凌道新引周汝昌到重庆郊区见到了稚荃。这位女士也是诗书画兼能,即席给周汝昌题了册页,并允诺稍后赠诗。周汝昌回北京后,彼此断了联系,赠诗之约没有实现,但周汝昌却保存着她的木刻本诗集。在周汝昌的印象里,这位大姐稚荃,论才论貌,都是三姊妹中最杰出的。对人生中这一段短暂相逢交往的“艳遇”( 当然不是用这个词的本来意义 ),周汝昌到了晚年,尚著文寄托惓惓之思:“成都黄氏,古有黄四娘,见于老杜佳咏;今有黄氏三姊妹,而我却没有好诗题咏她们,这不但是诗道之衰的一个侧面反映,也是像我这样的俗人不足与诗人伍的可叹之现象。因此想一想诸多事相,又不免暗自慨然,但有一点,自从亲见了黄氏三人,方信古之才女,是实有的,她们能诗擅赋,才情过人,也写一笔好字——我所不及而知的,肯定还不止这一二端。”(《 岁华晴影 》之《 黄氏三姊妹 》)不知道当年黄氏三才女写给周先生的诗笺题记等墨宝,在周先生的箱箧里是否还存在?从上面摭拾的一些前踪往迹,可见《〈 红楼梦 〉新证 》在1953年出版后的盛况。其实,还有许多一时无法详细核实的情形,也是应该想象得到的。如在海外,《〈 红楼梦 〉新证 》也很受欢迎,后来被多次盗版。胡适的日记和书信中,就有托友人购买此书不仅自己保存还要送图书馆收藏的记录。20世纪80年代,周汝昌在美国遇到赵冈教授,赵教授对周汝昌说:“您可知大著在美国卖多少美元?连看旧了的一部,也要惊人的高价呢!……”在英国,有一本书多处引用《〈 红楼梦 〉新证 》的内容,并且加注解说:篇幅如此“重”( heavy )的学术著作,三个月内连出三版,印数高达17000册之多,是在印刷史上所罕见的。如果从红学学术史演变的角度观察,那么可以这样说:比起胡适的《〈 红楼梦 〉考证 》,《〈 红楼梦 〉新证 》的“历史考证”不是前进了一大步,而是前进了几大步。或者说,《 考证 》跑出了一百米,《 新证 》则跑出了一千五百米,而且还往前遥遥地指示了无数的“路标”。比起俞平伯的《〈 红楼梦 〉辨 》,《〈 红楼梦 〉新证 》的“文学考证”也前进了不少,特别是《 新证 》把“文学考证”和“历史考证”更为紧密和有机地联系到了一起,更具有“根儿上”和“方法论”的自觉性。曹家家世与小说内容的关系研究,脂批本与程高本两种不同版本《 红楼梦 》的比较研究,脂砚斋等批书人的身份和其所写下的批语之价值的研究,曹雪芹原著八十回后佚稿大体情况的探索,都已经在《〈 红楼梦 〉新证 》中作为专门研究领域初步成型。当然不是说它的每一个具体结论都已经铁板钉钉,到此为止,无可争议,而在于它为后来更自觉的曹学、版本学、脂学和探佚学四大分支的确立奠定了基础,搭起了框架。总之,《〈 红楼梦 〉新证 》比《〈 红楼梦 〉考证 》和《〈 红楼梦 〉辨 》更具有体系性、全局性,更宏观也更细密,不仅资料更丰富,而且论述更具有思辨性和理论色彩,对曹雪芹的思想灵魂,对《 红楼梦 》的精神内涵,有着远为自觉和深刻的关注。从这种意义上来观照的话,可以说:真正的“新”红学,并不是从胡适开始的,而是从周汝昌开始的。这并非故作惊人之论,只要想一想,为什么在《 新证 》问世前,胡适和俞平伯的红学研究会长期停滞不前,就可以明白其间的“理路”了。胡适和俞平伯的红学研究各占一个偏锋,却缺乏考证、义理、艺术和文化等诸种因素综合性的整合,特别是缺少了对曹雪芹灵魂和《 红楼梦 》思想的贴近能力,其实已经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内在的活力和动力,红学在他们手里,已经“提不起来”,已经逐渐“失了势头”。把这一颓势从根本上扭转了的,使红学重新获得了学术动力的( 不同于来自意识形态的“动力” ),是周汝昌的《〈 红楼梦 〉新证 》。这也就是何以周汝昌要标榜自己开创了新中国的“新红学”。同时,后来的红学发展史也表明,此后数十年在红学界发生争论而热火朝天的各种学术问题,考证方面的曹雪芹生卒年问题,曹家的家世祖籍问题,大观园的原型问题,两种《 红楼梦 》的版本价值问题,脂批作者和批语的定位及评价问题,佚稿情节的探索问题,虽然是在胡适和俞平伯那里开的头,却是在周汝昌这里才真正完成了“深细化”和“系统化”,并由此引发了不同意见的反复争论。此后,真正学术上不同意见的争鸣者( 不是指意识形态的“批判” ),他们的“对立面”瞄准的都是周汝昌和《〈 红楼梦 〉新证 》,而很少是胡适和俞平伯的观点和著作。而真正将《 红楼梦 》的思想、哲学、艺术、美学和文化等“形而上”层面的问题引向本质深刻和“意识清醒”的,则是由“探佚学”正式形成后严格区分“两种《 红楼梦 》”而实现。追根溯源,也还是不能不提到《〈 红楼梦 〉新证 》,因为正如前面所引周汝昌评介缪钺赠诗中所云,这才是“《 新证 》一书的精神命脉”。3福兮祸兮返神京《〈 红楼梦 〉新证 》让周汝昌暴得大名,还真引起了首都文化界领导的青目,要将这位青年才俊从外地调到北京。周汝昌是从北京出来的,在京城自然有一些故旧、朋友。北京的朋友不断来信,通报着有关的各种消息。在成都的周汝昌接到友人传来的“内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 )文学研究所本来准备调入,但不知因何受到阻碍,已经“内消”……其中的复杂内幕今天当然已经不可能完全搞清楚。忽然有一天,周汝昌收到了林庚① 教授的来信。林庚原是燕京大学的教师,现在则在北京大学任教,曾经是一位新诗人,后来是研究唐宋诗词卓有影响的古典文学专家。林庚在信中表示,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负责人聂绀弩有意邀请周汝昌来社任职,烦请林庚先写信商量。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社长是冯雪峰,分管古典部的社级领导是巴人② ,另外一位社级领导是楼适夷,主管鲁迅研究、外国文学翻译等编辑室。周汝昌接到这封信,内心颇为矛盾。一方面,对脱离高等院校更为纯粹的学术环境,到事务性更多的出版社工作,是有些犹豫和不太满意的;另一方面,这又是返回北京的一个机会。毕竟,首都是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对还很年轻的周汝昌来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权衡之下,就复信表示同意。同时,北京方面又来信提出,如果前来工作,可以将《〈 红楼梦 〉新证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付给高稿酬。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实际上归中共中央宣传部领导,所以,向四川大学发出调周汝昌赴京的调令,是由中宣部发出的。这里面还有一种因缘,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因出版通行本《 红楼梦 》受了胡乔木批评,因此要重整旗鼓,这是急于调入周汝昌的一大动因。中宣部的调令是聂绀弩请胡乔木( 1912—1992 )批准发出的。四川大学的领导当然不愿意轻易放走人才,因此也传出消息:外文系即使不办了,到中文系还可以工作,只要不走,可以立即从讲师晋升为副教授。原来当时全国早已掀起敌视美、英等西方国家,批判西方文化以和“西方帝国主义”划清界限的政治浪潮,学生都不再愿意学习英语了。周汝昌当然还是愿意回北京。中宣部的调令至再至三发到四川大学,四川大学的校长彭迪在校务会议上说:“再不放周汝昌,就是不服从中央命令了。得讲组织原则,放吧。”周汝昌离开四川大学前,当然少不了和各位朋友、同事话别,互道珍重。缪钺和梁仲华、赵卫邦、华忱之等人为周汝昌设筵送别,殷殷依依。后来缪钺又赋诗相赠,其中有两句是:“读书似水能寻脉,谈艺从今恐鲜欢。”刘浔生《 我所知道的周汝昌老师 》一文中也回忆到一些有趣的情况:又一个晚上,我去周老师家,看见许多老师在那里,有些人不是外文系的。有的说:“你的书洛阳纸贵!”有的说:“盼早读为快。”听来是一片祝贺之声。待客人一一告辞,周老师才告诉我,他写的《〈 红楼梦 〉新证 》已经出版,稿费得了一千六百万元(旧币)。我说:“周老师,你该改善一下家里的情况了。你家在夏天连蚊帐都没有,你们用白矾水涂在手脚上作防蚊液,怎么顶用。五个师弟师妹的衣服也该改朝换代了。”周老师却从抽屉中拿出四十万元给我。他说:“我知道你的经济很困难,你在读书还要照顾弟妹们的一切,你拿去应应急。”我再三推辞,周老师就是不答应。周师母也一定要我把钱收下。当我拿着钱离开周老师的家,我都快哭了。这笔钱的确解决了我好多困难。几天后,周老师说有一位同学提出向他“借”两百万元。理由是成都一个大商店正在出售英国花呢,他要买来做两套西服,毕业后在工作中穿。同学们听到后议论纷纷,都说这个同学要求得太过分了。周老师终于把两百万元借给这位同学。一九五四年周老师离开四川前,我把借的钱还给他。他写信给我,说我完全没有必要还那笔钱。而借周老师两百万元的那位同学却用英语给周老师写了一信:“我现在穷得和教堂里的老鼠一样,我是不会还你的钱的!”尽管周老师当时的经济也颇窘迫,他也未再追究此事。这位同学以后的经历,颇有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味道。在一九五七年的整风反右运动中,他用英语和俄语对领导发泄不满。在他的单位谁也听不懂他说了一些什么东西。根据他早日的表现,认为他在恶毒攻击领导,划定他为极右分子,押回老家劳改。直到一九七八年改正之后,才到学校教书。转眼到了一九五二年,全国大学进行院系调整。华西大学的外文系调整到四川大学,同时调整去的还有重庆大学的外文系和贵州大学的外文系等。周老师也到了四川大学。周老师的课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的热烈欢迎,都认为周老师的课远远胜过以往老师的课。但是学生多,教师多,矛盾也就多起来了。周老师仅仅是一个讲师,他的课比许多教授的课更受欢迎。人们心里会怎么想呢?另外一件事更刺激了许多教授。四川大学的广大师生风闻周老师出了《〈 红楼梦 〉新证 》,都要求周老师给大家讲讲《 红楼梦 》。周老师推也推不掉。周老师终于在四川大学的大礼堂给大家讲了《 红楼梦 》。演讲的这一天,可谓盛况空前。大礼堂的座位坐满了人。座位旁的过道上,人们席地而坐,礼堂四周的窗户上,人重着人。在学生们中间,坐着好些白发苍苍的教授。外校的师生及文化界的人士来了不少。整个演讲过程,只听到周老师一个人的声音。听讲的人好像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当天晚上,我们去祝贺周老师演讲成功,他却突然告诉我们,外文系的领导通知他去哈尔滨学俄文。我们大吃一惊,像火山爆发般议论开来,难道他们不知道你的耳朵有些聋,听力相当差吗?怎么会派一个聋子去学俄文?怎么不派一个年青体壮的人去呢?真是太荒唐,太不讲理了。周老师反而坦然一笑安慰我们说:“北京有好几个单位来信希望我回北京工作。其中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外文出版社、中国人民对外友协等。我离开北京几年了,也很想念北京的。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也是一件好事。”我们几个学生彼此对看,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老师一家离开成都回北京时,我们已经在外地工作,无法回来为他送行。后来,听说是周老师结识的好朋友解毓葵老师一人为他送行。解老师找了一架板板车,把周老师全家的行李放在上面,一步一步地拉到火车站。就这样,周老师静悄悄地告别了成都。周汝昌于1954年春末,携家口离开成都,穿越三峡,北返赴京。船从雄伟的夔门峡、秀丽的巫峡、险峻的西门峡依次穿行,古人许多有关三峡气象的诗句、文句浮上脑际心头,虽然已很少听到“两岸猿声啼不住”,那情境还真有一份“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对未来朦胧而美好的向往。北京,首都,国家级出版社,那总是会有许多机会吧?《 红楼梦 》研究,古典文学研究,甚至外国文学翻译,都会有更好的发展条件吧?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在宜昌下船后,周汝昌一家转乘火车,直达北京。到了北京站,人民文学出版社派人打着一面纸制的三角小旗接站,上面写着迎接周汝昌的字样。周汝昌还记得接站的人叫老丁,是一位工友,镶着一颗金牙,很喜相——脸上总是一副笑容,来的车是一辆小吉普,一直送到东城区门楼胡同6号,位置在东四牌楼十二条胡同以北,四合院,让周家住三间正房。这在当时,是比较好的居住条件。在向社里正式报到上班之前,顶头上司、古典文学编辑室负责人聂绀弩① 来家中看望,是领导表示关心,看一下住处安顿情况的意思。同来的有编辑舒芜② ,是聂绀弩的副手。聂绀弩和舒芜在周汝昌家的三间房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并没有落座细谈。看到客厅正北墙上悬挂着一副近代某人书写的对联,内容是“旧有雄文悬北阙,近无老屋在南山”,欧体正楷,书法甚佳,聂绀弩就对周汝昌说:“应该改一改:近有雄文悬北阙,旧无老屋在南山。”这种即景生情的敏捷让周汝昌十分惊奇和佩服,因为其时《〈 红楼梦 〉新证 》刚出版不久,当然可以说“近有雄文”了,而“旧无老屋”则无意中透露组织上已经调查了解过周汝昌的家庭出身,对他的“老底”了如指掌了。天津咸水沽的老家零落已久,周汝昌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分别于1952年阴历十二月初三和1953年阴历四月初八逝世了,此后兄弟分居,大家庭基本已不复存在。而舒芜看了周汝昌的住房,则说:“我如果知道社里还有这么好的房子,我早来了!”聂绀弩的古体诗词写得很有特点,过了些日子,他就赠给周汝昌一首开玩笑式的诗:“少年风骨仙乎仙,三国红楼掂复掂。不是周郎著《 新证 》,谁知历史有曹宣。”在出版社上班后,周汝昌和舒芜同一间办公室办公,一楼,窗户朝南,两张办公桌,舒芜在东边,周汝昌在西边。隔壁是古典室的另外两位编辑:张友鸾① 和顾学颉② 。舒芜开玩笑说,咱们四个人,这屋里是“不做周方”,那屋里是“东张西顾”。《 西厢记 》第一本第二折《 中吕宫·粉蝶儿 》曲牌中有张生的唱词:“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周方”本意是周旋方便,舒芜以笔名行世,本姓方,和周汝昌的周凑在一起,正好和这句唱词相合,所以如此调侃。而“东张西顾”字面上可以解释作“东张西望”,又正好切合了张友鸾和顾学颉两人的姓氏。周汝昌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编辑室工作,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对已经标点出版了的《 三国演义 》“恢复”其中的题咏诗。聂绀弩向周汝昌交代说:“我们出版的《 三国 》,将原来的‘后人有诗叹曰’的绝句,都给删掉了。毛主席看了,说这不行,要复原。请你把诗全部恢复,补进去,重新排版。”这个工作是很简单的,周汝昌很快就做完了。刚来的青年人工作热情很高,周汝昌向聂绀弩汇报工作已经完成后,又问:“是不是把正文再校对一下?”聂绀弩顺口回答说:“那就再校校吧。”周汝昌印象,聂绀弩说话总是很简洁,没有多余的废话。周汝昌把已经出版过的《 三国演义 》的正文重新校对了一遍,结果校出了大量的问题,予以改正后,写了一份很长的工作报告,交给聂绀弩。不久,聂绀弩把工作报告送回给周汝昌,很高兴地说:“这个报告受表扬了,你给《 光明日报 》写篇文章,替新版( 指《 三国演义 》)宣传宣传。”原来是社级领导( 副社长兼副总编辑 )的巴人看了报告后,十分满意,给予称赞。周汝昌遵命写了文章,交上去,后来在《 光明日报 》的《 文学遗产 》专栏刊出,不过署名是“孙模”,这当然是出版社代拟的笔名。可能因为周汝昌这一次任务完成得出色,工作热情负责,聂绀弩萌生了让周汝昌当古典编辑室小说组组长的念头。聂绀弩找周汝昌谈话,周汝昌感到十分惶恐——自己以前一直在高校工作,出版社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业务不熟,怎么能胜任呢?就向聂绀弩推辞,聂绀弩却说:“没什么,你只管做,有不熟悉的可找张友鸾帮你。”当了组长,很快就要制定一份当年下半年的“文稿计划”,要按月列出准备出版的书籍目录。周汝昌真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就到隔壁去向张友鸾请教。张友鸾是个老报人老编辑,处事老练,对周汝昌亦庄亦谐不卑不亢地说:“听领导指示。”称为“领导”,当然是指“组长”的头衔身份了。在张友鸾的主持下,不一会就列出了六个月的“发稿计划”,有《 聊斋志异 》、《 阅微草堂笔记 》……不过周汝昌这个“小说组组长”,并没有“文件”存档,而是聂绀弩口头任命的,到重新校订《 红楼梦 》的工作时,以组长身份主持排列参加人员名单、计划做法等工作。再往后,周汝昌身体不好,挂病号请假,小说组组长改任了张友鸾,并且下了正式任命文件。所以如果要查文件档案,当然是查不到周汝昌任“小说组组长”这一段历史记录的。这一个人生小插曲,到了几十年以后的21世纪初,曾引发了一段小风波。周汝昌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偶然提到了曾在出版社任“小说组组长”的事,当年不在小说组因而不明就里的舒芜,根据“文献档案”写文章质疑事情的真实性。周汝昌写了《 “小说组长”的记忆力 》,周汝昌的女儿周伦苓则找出当年的一些实证材料撰文说明。周汝昌说:“这原是‘芥豆之微’,原不值得写它一笔,恐怕有人生疑,以为我是说假话——其实,若为了给自己涂金,必然要‘编’个动听的大官衔,怎么会把一个出版社的一个‘古典室’的一部分( 小说 )之‘长’拿来显耀于人,岂不令人齿冷以至笑掉了大牙乎?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这一件小事也让我们想到红学中的许多“考证”,要对每一个具体问题都找出“确凿不疑”的文字和实物证据以作“铁证”,其实是很困难的,有时是不可能的,有时候“铁证”反而恰恰遮蔽了历史真相。一些问题的考证必然要带有一定程度准情酌理的推测成分,正如陈寅恪在《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中所说:“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其全部结构,必须具备艺术家鉴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但是,每一个读者的情况是千差万别的,要达到像陈寅恪所期望的境界,其实也是可遇而不可求,这样,对于各种具体的考证,读者对其结论必然会有不同的认识,因此“争论”就永远存在。比如前边提到“曹宣”的考证,假设《 康熙传 》的稿本在某一次历史动荡中毁灭了,后人看不到,那么不管周汝昌的考证如何具有魅力,在某些读者看来,也不一定可信,曹宣其人的存在与否也就将是一个永远的疑问。何况,还有许多原本就没有任何文字或实物证据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比如周汝昌当“小说组组长”这一件事,如果在当事人生前没有发生质疑和澄清,那就又成了一件“千古疑案”。在完成了《 三国演义 》的“恢复”题咏诗和校订工作之后,周汝昌接受了一项新任务,组成了一个新的课题小组,重新校订一部通行本的《 红楼梦 》出版。原来作家出版社于1953年出版的《 红楼梦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初次排印的普及本,其底本采取的是上海亚东图书馆1927年的重排本。作家出版社的排印本由汪静之负责编辑整理,繁体字直排,分段标点。汪静之( 1902—1996 )是20世纪20年代的“湖畔诗人”之一,对《 红楼梦 》研究并不内行,这个本子的确存在不少问题。当时任俞平伯助手的王珮璋写了一篇《 新版〈 红楼梦 〉校评 》的文章,对这个本子提出批评,如其中说:“‘新本’自称是根据‘程乙本’,但实际上却是1927年‘亚东图书馆’发行的‘亚东本’。‘亚东本’虽自称是翻印‘程乙本’,实则改动很多,与原来真正的‘程乙本’出入很大……至于标点,新本恐怕也大部分都是用亚东的……种种标点不妥的地方我看到有九十一处,其中由于亚东本连累的有七十九处……”王珮璋把这篇文章寄给《 光明日报 》《 文学遗产 》专栏。编辑组谨慎处理,给作家出版社写了一封信,并将王珮璋的文章一起寄去。作家出版社采取了大方态度,给《 光明日报 》《 文学遗产 》写了一封信,表示承认错误并将改正错误,同时将王珮璋的文章一起寄回,要求《 文学遗产 》“把此信和王珮璋同志的文章同时发表”。1954年3月15日《 光明日报 》的《 文学遗产 》专栏就把《 作家出版社的信 》和王珮璋的文章一起发表了。而在3月1日《 文学遗产 》创刊第1期,则发表的是俞平伯写的《 曹雪芹的卒年 》,批评“作家出版社最近出版的《 红楼梦 》上册”中介绍曹雪芹的卒年取癸未说而不取壬午说,“他们大概根据了近人周汝昌君之说,但这说本是错误的”。后来又刊出署名“粟丰”的文章也批评周汝昌。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内幕”则更加复杂。中共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负责人之一胡乔木和俞平伯有所交往,胡乔木根据俞平伯提出的意见,批评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 ——当时作家出版社其实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个副招牌,1958年以后才有独立的作家出版社,1961年夏又合并回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感到了压力,据说还在内部的会上做了检讨,之所以急迫地要调周汝昌来,就是要赶快出版一个重新校订的《 红楼梦 》通行本。虽然有一些改动,亚东本毕竟是以胡适所藏的程乙本作底本的。程乙本是高鹗和程伟元于1792年第二次修订的本子,也就是对曹雪芹原著改动最多、离曹雪芹原著真实面貌最远的一个本子。周汝昌从一开始研究《 红楼梦 》,就对程高本歪曲曹雪芹原著真实面貌痛心疾首,现在让他主持重新校订一个《 红楼梦 》的流通本,他当然是要以戚蓼生序本等脂批本系统的本子作底本的。可以说,这是他最愿意从事的一项工作。他兴致勃勃地订出计划,交给了聂绀弩,得到认可并开始工作。但事情的发展远没有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正在周汝昌干劲十足地投入工作之际,一天,舒芜忽然从二楼聂绀弩的办公室下来,回到自己和周汝昌工作的办公室,对周汝昌说,领导有话,新版《 红楼梦 》仍然要用程乙本,一个字也不许改动。实在是原有的明显错字,也要有校勘记,交代清楚。舒芜说的话十分简洁明确,面无表情,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话,就好像发布命令一样。周汝昌刚来出版社不久,也不敢去向聂绀弩问个明白。但他十分不快和纳闷,聂绀弩看了周汝昌对《 三国演义 》的校订报告后就曾激动地说:“这个亚东本真是害死人!”亚东本对几部古典小说的底本选择都很不严肃,不仅没有鉴别版本好坏的眼光,还对古人的版本随意乱改字句。聂绀弩怎么忽然在《 红楼梦 》版本问题上又出尔反尔了?到了晚年写回忆录时,周汝昌还这样说:“此事于我,至今还是一个大谜。我只好服从命令,做我最不愿意做的‘校程乙’工作。”随着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决策的当事人绝大多数已经作古,这个“大谜”的谜底恐怕永远也难以揭开了。不过考察一下当时的某些背景,似乎也有蛛丝马迹耐人寻味。孙玉明① 《 红学:1954 》(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11月出版 )“王珮璋的人生悲歌”一章中,有这样几段话:1954年10月16日,毛泽东给中央政治局及文艺界有关领导人写了《 关于〈 红楼梦 〉研究问题的信 》。10月18日,中国作协党组便开会作了传达。在10月24日召开的座谈会上,继俞平伯之后发言的就是王珮璋。在发言中,她没有上纲上线地批评俞平伯,只是实事求是地说明自己到底“代俞先生写了哪些文章”。毕竟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她居然连胡乔木也牵扯了进去:“《 人民中国 》要俞先生写一篇关于《 红楼梦 》的文章,俞先生很久才写成《 红楼梦简论 》……寄给胡乔木同志看了,提了许多意见,把文章退还给俞先生,要他重写。俞先生就叫我代作一篇。”连学究味甚浓的俞平伯尚且知道保守秘密,只说:“因对外发表,请朋友看,承他提出新的观点嘱我改写。”而王珮璋却实话实说,将老底和盘托了出来。……是什么原因导致王珮璋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指王珮璋批判俞平伯——引者)?有一条资料似乎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北京日报 》办公室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五日编印的《 北大教授对〈红楼梦〉问题的反应 》中,有这样一段话:“俞平伯教授……说,王珮璋批评我的文章,说是我叫她写的。她写的文章,还不是乔木叫她写的。”周汝昌接受任务重选版本校订《 红楼梦 》,也正在这一段时间前后。胡乔木根据俞平伯的意见批评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原定不再选用程乙本作底本,为什么会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坚持用程乙本,恐怕和胡乔木本人的态度改变有关。周汝昌违心地承担了校订程乙本的工作,参加校点的还有周绍良和李易,启功承担了作注释的工作。笔者于2005年2月13日电话采访周汝昌,周先生说他对于校订程乙本十分不满,情绪沮丧,后来实际上参加的工作并不太多,出版说明中列上他的名字属于“挂名”性质。这个本子于1957年10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1版,从此成为直到198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新校本出现以前中国大陆唯一的通行本《 红楼梦 》。这个本子在二十五年中不断再版重印,几乎每一次再版时都会有某些局部变化,十分生动地反映了同时发生的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变迁。1957年10月首版的《 红楼梦 》,简体字横排,共三册,分精装本与平装本两种。其“出版说明”中交代,本书以程乙本为底本,参校其他7种本子。封面由沈尹默题字,卷首刊有清代王南石绘的曹雪芹小像,又选印了清代改琦画的《 红楼梦 》绣像四十幅。1959年10月出第二版,简体字直排,平装四册,前面增加了何其芳写的《 论〈 红楼梦 〉》一文节要作为代序。1964年2月出第三版,简体字直排,平装四册,精装三册,将卷首的曹雪芹小像和改琦的绣像都删去,改刊程十发新绘的彩色插图12幅。第三版至1973年8月为第十次印刷。1972年第九次印刷本将何其芳的代序和程十发的插图删去,卷首添加编辑部简短的《 再版说明 》。第十次印刷本又将《 再版说明 》换成李希凡写的《 曹雪芹和〈 红楼梦 〉》作为“前言”。1974年10月改出第三版横排第一次印刷。1979年6月又出横排第二次印刷,这一次又把李希凡的“前言”删去,卷首仅存编辑部的《 再版说明 》和《 关于本书整理情况 》。《〈 红楼梦 〉新证 》的出版给周汝昌带来的好运和光荣,很快就过去了,而逐渐变成了一个包袱,给他生出各种麻烦。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来答应的重新出版此书并付高稿酬的承诺成了一句空话,再不见提起。一些对《〈 红楼梦 〉新证 》中学术观点持批评意见的文章也见诸报刊。周汝昌后来在1976年版的《〈 红楼梦 〉新证 》中说:“本书出版时( 指1953年版——引者 ),适逢作家出版社重订《 红楼梦 》,卷端介绍作者时,在生卒年上采用了拙说。俞先生对此似乎很不满,就在文学研究所主编的《 文学遗产 》( 此指《 光明日报 》的《 文学遗产 》专栏——引者 )创刊号上( 一九五四年三月一日《 光明日报 》)发难,登出《 曹雪芹的卒年 》一文,批评‘周君标新立异’。又隔半月,和俞先生紧密合作的王珮璋先生又在同刊第三期上发表《 新版〈 红楼梦 〉校评 》,在对作家出版社新版严厉批评时,再进一步,指责出版社采用拙说‘发生了不良影响’( 并无具体论证理由 )。于是该社公开检讨版本时,连拙说也成为‘错误’而被检讨在内。我在此情况下,曾分头致函于《 文学遗产 》与作家出版社,对这种做法表示意见,并要求声辩,寄上了答文。都不获申理。文稿由《 文学遗产 》退回来。但是,在我无法答辩的同时,文学研究所方面却对此问题不断寄予关注。”1954年10月突然发生的批判俞平伯《〈 红楼梦 〉研究 》事件及其后续发展,更使周汝昌卷入了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之中而经历命运的又一次浮沉动荡。三:红楼无限好,夺目夕阳红1在“大批判”风雨中胡平、晓山主编的《 名人与冤案 ——中国文坛档案实录 》( 群众出版社1998年11月出版 )和孙玉明《 红学:1954 》等著作,都对1954年发生的以《 红楼梦 》研究为发端的政治运动作了初步的考察,勾勒出了事情发展演变的大体轮廓。当然,有些问题仍然需要进一步深入探究,有些看法也可以继续讨论。俞平伯在1923年旧著《〈 红楼梦 〉辨 》的基础上,增删改写,变成《〈 红楼梦 〉研究 》,1952年9月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也是化名王耳的文怀沙,到1953年11月,已经印至六版,总印数达25000册。这本著作之所以如此畅销,正如我们前面分析《〈 红楼梦 〉新证 》受欢迎的原因一样,有它特定的时代背景,即1949年以后社会变得政治化太强,读者可读的书籍太少,以及红学实际上已停滞多年,因而造成强烈的阅读期待,等等。如前所述,当时的大气候是全国的知识分子都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改造思想,除旧向新。这些知识分子有的是被时势所迫,不得不勉强地“跟形势”,有的则是自觉自愿地紧跟党中央。一般来说,年纪较大的,1949年以前已经成名的,属于前者;年轻人,出身比较贫苦的,属于后者。俞平伯属于前一种人,李希凡、蓝翎则属于后一种人。1954年3月,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不久的李希凡和蓝翎,看了3月15日《 光明日报 》《 文学遗产 》专栏发表的两篇文章,即前述王珮璋批评作家出版社新出《 红楼梦 》的《 新版〈 红楼梦 〉校评 》和作家出版社承认错误的《 作家出版社来信 》,又联想起在《 新建设 》1954年3月号上发表的俞平伯的另一篇文章《〈 红楼梦 〉简论 》,在响应党中央学习马列主义的号召和追求个人出路双重动机的驱使下,两个年轻人合写了批评俞平伯红学观点的文章《 关于〈 红楼梦简论 〉及其他 》。由于李希凡是《 文艺报 》的通讯员,所以首先联系《 文艺报 》,但未获回音。转而联系母校,在山东大学学报《 文史哲 》上刊出,出版日期是1954年9月1日。李希凡1927年生,蓝翎1931年生,当年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三岁。他们的批评对象俞平伯1900年生,五十四岁。1954年10月16日,毛泽东给中共中央政治局部分同志和宣传及文艺部门的负责人写了《 关于〈 红楼梦 〉研究问题的信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 红楼梦 》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 文艺报 》,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 文史哲 》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 红楼梦 〉简论 》。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 人民日报 》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 )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 文艺报 》转载此文。嗣后,《 光明日报 》的《 文学遗产 》专栏又发表了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 红楼梦 〉研究 》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 清宫秘史 》和《 武训传 》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 清宫秘史 》,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 武训传 》虽然批判了,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 人民出版社1967年出版《 毛主席关于文学艺术的五个文件 》)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很快运作起来。它的复杂的背景和演变过程,《 红学:1954 》作了较为详实的考证,读者可以参看,这里只将必须了解的某些情况作简单交代。1954年10月23日《 人民日报 》刊出锺洛① 《 应该重视对〈 红楼梦 〉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 》,10月24日又刊出李希凡和蓝翎的《 走什么样的路?——再评俞平伯先生关于〈 红楼梦 〉研究的错误 》,这两篇文章配合了24日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在作协会议室召开的“《 红楼梦 》研究问题座谈会”。参加这次会议的有茅盾、周扬、郑振铎、冯雪峰( 1903—1976 )、刘白羽、林默涵、何其芳、林淡秋、袁水拍②、田锺洛、王昆仑、老舍、冯至、吴组缃、启功等文化界领导和知名人士,还有俞平伯、王珮璋、李希凡、蓝翎等,一共四十九人。另有各报刊杂志的编辑记者等二十人旁听。其实还有更内部的会议召开。康濯在《〈 文艺报 〉与胡风冤案 》( 网上亦凡公益图书馆 )中回忆说,除作协主席团的会议外,另一个是中宣部召集的部务会扩大会议,文联、作协、文化部的许多党员负责干部都参加,陆定一主持会议,开了多次,批判了冯雪峰、陈企霞和丁玲,周扬也受了批评,他们都做了检讨。还有一个会议是作协机关党支部会议,支部书记康濯主持,批判陈企霞,也涉及冯雪峰、丁玲,他们也都做了检查,也是连续开了几次。10月28日《 人民日报 》又刊出袁水拍《 质问〈 文艺报 〉编者 》,批判锋芒指向了《 文艺报 》,也就是指向了冯雪峰,并捎带着周扬( 1908—1989 )。对这几篇文章的问世,《 红学:1954 》考证说:“《 应该重视对〈 红楼梦 〉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 》一文,是由当时担任《 人民日报 》文艺组副组长的田锺洛起草的。据他后来回忆说,‘毛主席的明确指示下来’,邓拓‘就马上组织稿件参加批判,写文章’,并‘亲自指派’袁鹰‘赶紧重读《 红楼梦 》和有关评论,赶紧写支持李希凡、蓝翎的文章’。而且,田锺洛写这篇文章是‘秘密’进行的,包括后来袁水拍撰写《 质问〈 文艺报 〉编者 》一文,也是‘在秘密状态下写的’。马上就要公开发表的文章,为什么还秘密进行呢?主要原因恐怕还是要瞒着周扬。田锺洛写完草稿后,《 人民日报 》分管文艺组工作的副总编辑林淡秋与文艺组组长袁水拍又作了修改。”“《 人民日报 》于23、24日发表的两篇文章和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召开的这次会议,以及京、沪三大报纸对这次会议的报道,正式拉开了公开批判俞平伯及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序幕。”而据李辉《 往事苍老 》( 花城出版社1998年1月出版 )中田锺洛( 袁鹰 )的回忆,袁水拍的文章,是毛泽东亲自作了重大修改后,并在文章的标题下面署上了袁水拍的名字,然后批示:“即送人民日报邓拓同志照此发表。”袁水拍在发表前一天晚上,还对邓拓说最好不要用个人名义发表,是否可以改成社论或短评名义。10月30日,周汝昌写的《 我对俞平伯研究〈 红楼梦 〉的错误观点的看法 》一文在《 人民日报 》发表。《 红学:1954 》说:“建国后,一直断断续续地开展着对胡适的批判。1954年秋,大批判的熊熊烈焰却又烧到了俞平伯身上。若按这个顺序烧下去,下一把火可能就会烧到周汝昌头上。当时,年仅34岁( 应为35岁——引者 )的周汝昌刚从外地调到北京,办公室的位子还没坐热,遇到这样的情况,自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也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他采取了以攻为守的措施,撰写了批判胡适、俞平伯的文章。”后面的话多少带些揶揄意味:“反应是非常神速的。……如果抛开有关各种会议的报道不算,就正式文章而言,该文应是大批判运动开始后公开发表的第四篇批判文章。”周汝昌为什么如此反应“神速”?在《 邓拓论我的红学 》(《 天·地·人·我 》)一文中,周汝昌如是说:《文艺报》挨批之后,运动迅速深入发展。《 人民日报 》的锺洛(笔名),数次莅临见访。我那时住在东四牌楼十二条以北的门楼胡同东头一所小四合院,乃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的寓所。这一天,锺洛特来通知,邓拓要在报社接见我,时间是晚晌。记得好像是下班回寓,家人告知此讯。草草晚饭之后,我便自往人民日报社——到了报社,锺洛方从敝寓回来,方知是派专车去接我的,却扑了一个“空”。要知道那时北京城(“城”仍“健在”,未遭拆毁)里根本没有几辆汽车,黑轿车都是要人乘坐的,神气无比。像我,是绝无乘此专车之荣的。再说那时人民日报社还在王府井大街,从敝寓前往,殊非易事。……邓拓见了我,可说是十二分热情接待,极尽宾主之礼,而且满面春风,颇有一见如故之意致。从离坐得很远的秘书王同志和陪坐的锺洛的神情举措而观,我体会到我是在和一位地位很尊的大人物对话,非同小可。两座沙发,当中一个茶几式小桌,桌上一个大碟子,碟内堆着很高的散装的“中华”香烟,这是彼时最高级的烟了。他让我一支烟在手,并且亲手为我用打火机点着了烟。我深知这实在是特殊的礼遇。他请我来见他,目的是要我写批俞批胡的“文章”,这不必多说自明。话题当然就是从《 红楼梦 》开始。对俞、胡二位,他说了些什么,我已全记不得了。话题转到我身上来。很易料想的,他先夸奖了我的“红学成就”,也提到了毛主席。往下,就客客气气地指出我的“美中不足”,最重要的几句话,大意如下:“……您考明了曹雪芹的家世所遭的变故是由于雍正的迫害,是政治斗争的结果,证明了胡适的‘坐吃山空’‘自然趋势’是荒谬的,这是一个大功劳。但您的主张‘自传说’,却又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那就错了。因此,您是犯了‘二元论’的错误。……”他委婉而清楚地表示:希望我写一写,批判俞、胡,也做自我批评。这样,文章会更有力量……这番意思不难懂。正像锺洛向我强调表示的一点,就是:“您做出自我批评,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这句话记忆最为清楚难忘。一切都表明:这是从上面而来的极大的关注和维护,不把我当俞、胡一律看待,让我解除顾虑,安心参加运动。这好意深情,我至今感念,不会忘怀。可是我当时十分糊涂,执迷不悟:“主张‘自传说’怎么就是犯了错误?这是曹雪芹自己在书里一开头就表明了的——全部的表现也完全与表明符合。鲁迅就如此认为,说胡适之考,可以论定。鲁迅也犯了‘二元论’吗?……”我在那时,思想斗争极为剧烈,可怎么也想不通我错在何处。有一位同事向聂绀弩等领导叙说我是“每日彷徨斗室,其情甚苦……”云云,倒很真实不虚。感谢锺洛,他继续向我做思想工作,表示“有人把您与胡适同等看待是胡说……”我终于在众多同志的关切与鼓励之下,写出了一篇文章。不待说,那是水平不够的,尤其是自我批评的部分,更显薄弱。这大约让邓拓非常失望。我成了一个“不可教也”的“孺子”。文章登出后,有人称奖,有人不满——尽管拙文已由好意之人略为加工润色了,还是无从根本改变,所以到后来运动深入时,就有高水平的人发文批我,说我“比胡适还反动”。我不怪人,咎由自取,于人何尤哉。在这场大批判运动中,周汝昌受到了“从上面而来的极大的关注和维护”,从一开始,就把他和俞平伯、胡适区别开来。1998年11月19日在北京北普陀召开的周汝昌从事红学研究五十年的纪念研讨会上,李希凡在大会发言时说,他在1954年只“奉命”写了两篇文章,第二篇就是《 评〈 红楼梦新证 〉》,而主要目的就是把周汝昌和俞平伯、胡适区别开来,予以保护。这是笔者当场亲耳听到的。蓝翎在《 四十年间半部书 》( 1994年第5期《 黄河 》,收入蓝翎《 龙卷风 》)中这样说:“周汝昌的《〈 红楼梦 〉新证 》,在运动初期,成了重点冲击对象,似乎排了座次,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周汝昌因病住进了医院,大概日子不怎么好过。邓拓找我们说,要写一篇文章,既严肃批评他的错误观点,也体现出热情帮助和保护的态度,指出他与胡适不同,是受了胡适的影响。这是上边的意思。我们按照这个精神,写了《 评〈 红楼梦新证 〉》。周汝昌看到后,大出意料之外,来信表示感激得流泪云云。李希凡还奉命去医院看望他。应该说,这篇文章对周汝昌是起到了保护作用的,此后一些批评他的文章,也是只对研究观点立论,而不往政治立场上拉。如何保护,是由最权威的人说了才能产生积极效果的。如果地位稍逊,说了不但不会生效,弄不好连自己也会牵进去,这是由无数历史事实充分证明了的。”李希凡和蓝翎合写的《 评〈 红楼梦新证 〉》于1955年1月20日《 人民日报 》发表,一开头就说:“从《 红楼梦 》研究工作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最近和俞平伯的《〈 红楼梦 〉研究 》相并行的一部书。然而有些人在批评《 新证 》时,却往往把它和胡适的《〈 红楼梦 〉考证 》、俞平伯的《〈 红楼梦 〉研究 》同等对待,因而以过于偏激的态度,草率地将《 新证 》一笔抹煞。我们认为,《 新证 》是不同于后二者的。在三十九万字的《 新证 》里,作者在考证工作上确实付出了相当大的劳力,也作出了一些可贵的成绩;不过在观点和方法上,仍然存在着非常严重的错误,甚至发展了某些传统的错误。”后面又说:“否定胡适的‘实验主义’考证方法,绝不等于否定考证工作的必要性。而《 新证 》的确在这方面作出了一些较好的成绩。因此,对它采取一笔抹煞的态度,是不公正的,也是不正确的。”再往后展开,则论述了“三个方面”的成绩。第一方面是:“《 新证 》对《 红楼梦 》产生前后的一些具体的政治背景,较之过去的‘红学家’,提出了很多可珍贵的资料。”第二方面是:“《 新证 》对曹雪芹的家世事迹的考证,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我们否认胡适、俞平伯以至于周汝昌先生对《 红楼梦 》的‘写实’、‘自传’说的观点,并不等于否认自传性的小说,也不等于否认曹雪芹在《 红楼梦 》中概括着自己的生活经历。”第三方面是:“从上面的一个问题必然引到这样一个结论:正因为《 红楼梦 》作者有过这样的生活经历,有过书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同样的遭遇感受,他才能创造出像贾宝玉、林黛玉以及青年一代的悲剧性格,描绘出封建统治者黑暗、虚伪、腐烂的生活真相,和封建社会崩溃前夕的完整的画幅。”当然,在肯定了成绩之后,也批评了其“错误”:“《 新证 》的观点和方法上的错误,不仅妨碍了作者正确评价《 红楼梦 》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成就,也大大妨碍了作者应该作出更多的成绩。其原因不单是‘由于对现实主义的认识有错误’,而是根本不了解现实主义的真实内容。”对《 新证 》的“错误”,后面也展开了全面的论述。如“对于作家和作品所谓‘社会政治背景’的理解是不正确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是片面的”,“通病是烦琐无关的考证”,“对续作者深恶痛绝的态度,严重地影响了他的考证工作”,“他宁肯东拉西扯地对一些根本不重要的细节考出一个可能性的悬案来,也不愿稍微用一点点实际的考证工夫,考证对《 红楼梦 》有不少功绩的并为人民所承认的作家高鹗”,等等。不过,在最后的结论里,还是“保护”性的:“尽管《 新证 》在观点和方法上存在着严重错误,但是,作为一部《 红楼梦 》作者考证的书,还是有着不少可取的东西。同时,对作为一个年青的学术研究工作者的周汝昌先生,也绝不能把他和胡适、俞平伯同等看待。作者是以艰苦的劳动,在探索着新的道路。……”周汝昌于2004年12月12日给笔者来信说:“若叙至挨‘批’,有人在其著作中说我‘吓病’了,其实是阑尾炎与内痔两次手术住院,如此而已,并不是‘吓’。因邓拓已向我表明,不将我与胡适放在一起。……我只是想不通‘自传说’错在何处?与‘资产阶级反动文人’……有何关系?”这是指《 红学:1954 》中的说法。孙玉明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写作此书时没有采访周汝昌本人,对周汝昌已出版的书也寓目不够,有些说法就有点“想当然”了。那么,这“上边”的保护者是谁?他又出于何种动机和原因要保护周汝昌呢?发动这场政治运动的是毛泽东,所以也只有毛泽东才能够决定保护谁和批倒谁。周汝昌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就听到过传言,说毛泽东读了《〈 红楼梦 〉新证 》并表示欣赏。当然对这种传闻,周汝昌不能也不敢进一步去核实、追问。龚育之写的《 几番风雨忆周扬 》( 1997年第3期《 百年潮 》)中有这样的“亲见亲闻”:“听到周扬和胡绳讲,对周汝昌不要批评,要把他放在这场思想斗争的‘友’的位置上,要让他一起来参加对胡适的批判。……从他们那里知道,这也是毛泽东主席的意见。”这就很清楚了,邓拓① 是知道毛泽东的态度的,他是奉了毛泽东的旨意布置李希凡和蓝翎写文章保护周汝昌,所谓“上边的意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与周汝昌谈话时那么客气,“也提到了毛主席”——当然是说毛主席比较欣赏《〈 红楼梦 〉新证 》。毛泽东喜欢读《 红楼梦 》,《〈 红楼梦 〉新证 》也仔细阅读过并很欣赏,这在徐中远写的《 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 》( 华文出版社1997年1月出版 )一书中得到了实证。这部书以信实的史料证明,毛泽东早在井冈山斗争之前,也就是1928年之前,就已经读过《 红楼梦 》并对其中情节十分熟悉,而在进城之后的50年代到70年代,更是搜集了各种不同的《 红楼梦 》版本,不知道阅读过多少次。给毛泽东管理图书报刊达十七年之久的逄先知,以及为晚年毛泽东管理图书报刊的徐中远,记录了毛泽东藏书中从《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到各种“增评补图”本、“绘图评注”本,乃至“新中国建立之后,国内有关出版社出版的各种平装本《 红楼梦 》”,应有尽有。“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说:‘《 红楼梦 》我至少读了五遍。’在这之后,又至少10次向我们要过不同版本的《 红楼梦 》,他晚年的书库里、会客厅里、卧室里一直放有20多种不同版本的线装大字本的《 红楼梦 》,书就放在他身边,随时都可以翻阅。在我国的古典小说中,毛泽东读的遍数最多的就要算是《 红楼梦 》了。如果要问,毛泽东生前读《 红楼梦 》究竟读了多少遍,这是他本人也很难说清楚的。”“这些不同线装版本的《 红楼梦 》,差不多都摆在中南海游泳池住地会客厅里。游泳池住地卧室里还摆放两种:一种是《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 1—8册 )本,一种是《 增评补图石头记 》( 1—32册 )本。这两种,他都有圈划。我看到,放在游泳池住地会客厅里和卧室里的多种不同版本的《 红楼梦 》,有的用黑铅笔作了密密麻麻的圈划,有的还打开放着,有的折叠起一个角,有的还夹有纸条。这些都可以说明,晚年的毛泽东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 红楼梦 》。”关于《〈 红楼梦 〉新证 》,书中是这样记载的:“说到毛泽东从经济这个视角来读《 红楼梦 》,笔者再介绍一点至今还鲜为人知的情况。我们管理的毛泽东阅批过的图书中,有一本《〈 红楼梦 〉新证 》( 周汝昌著,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 )。作者在本书卷首语中说:‘这是一本关于小说《 红楼梦 》和它的作者曹雪芹的材料考证书。’本书第七章新索隐( 三十三 )对《 红楼梦 》第五十三回,‘乌进孝红帖上贡物曰玉田胭脂米二石。’第七十五回,‘贾母问有稀饭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作者对其中的‘胭脂米’作了考证。……对‘胭脂米’这一段考证文字,虽然都是6号宋体字印的,字都很小,但毛泽东都一一作了圈划。当时毛泽东已经年过花甲了,对《 红楼梦 》有关‘胭脂米’这样的考证文字,看得这样仔细,看得这样认真,可见他对《 红楼梦 》中有关经济问题也是很感兴趣的。毛泽东爱读这一段考证文字及其所作的种种圈划符号,这是毛泽东从经济视角读《 红楼梦 》的一个佐证。”毛泽东不仅读《〈 红楼梦 〉新证 》,也读其他红学研究著作,对俞平伯的《〈 红楼梦 〉辨 》也仔细阅读过。《 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 》中还有这样的记载:“五十年代,或者说在这之前,毛泽东对《 红楼梦 》学术研究的关心,对俞平伯‘红学’观点的关注,并非只是读了《 文艺报 》和《 光明日报 》的编者按与两报转载的李、蓝的批评俞平伯的文章。笔者知道在毛泽东阅读批注过的图书中,至少还有三种研究《 红楼梦 》的著作。这三种著作是:《〈 红楼梦 〉辨 》( 俞平伯著,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版 )、《〈 红楼梦 〉新证 》( 周汝昌著,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 )、《 论〈 红楼梦 〉》( 何其芳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这三种研究《 红楼梦 》的著作,毛泽东圈划和批注都比较多,特别是俞平伯的《〈 红楼梦 〉辨 》,毛泽东读得很仔细,差不多从头到尾都有批注、圈划,不少地方,除批注、划道道外,还划上了问号。后来,笔者在整理图书工作中,有意识数了一下,他在这本书上划的问号一共有50多个。这部书原是平装本,比较厚,他看起来很不方便。身边的同志根据他的要求和以往的做法,就将这部原一大厚本重新改装成四小本,封面都用牛皮纸包起来。”书中还详细地介绍了毛泽东在哪些章节、文句旁边划了问号或划了线,表示疑问和不同意。如“毛泽东读得最多、批划最多的是重新改装本第二册。……这一册的封面上,毛泽东的批注文字是:‘错误思想集中在本册第六、第七两节。’”十分明显,毛泽东读俞平伯的书,对其观点、内容不认同是主要的;而读周汝昌的书,则欣赏是主要的,最低限度说,也是没有表达疑问和反感。当然,让毛泽东对一个当代人的著作写下多少明确赞美的话,那也不合毛泽东的性格和身份。毛泽东有时也正面肯定某些当代人的文章著作,但那往往有现实的政治目的,如他对“两个小人物”的文章,后来对戚本禹批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文章,那只是借钟馗打鬼,不一定是真的从内心“由衷”佩服这些作品。但毛泽东对俞平伯的著作是从内心不能认同的,这样也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毛泽东对《 文艺报 》和《 光明日报 》发表李希凡、蓝翎的文章时加的编者按会那么反感。他对这两篇编者按中某些字句加了严厉的批语,如:“不应当承认俞平伯的观点是正确的。”“不是更深刻周密的问题,而是批判错误思想的问题。”“这是胡适哲学的相对主义,即实用主义。”针对李希凡、蓝翎文章中的一段话批道:“这里写得有缺点,不应该替俞平伯开脱。”( 参看《 红学:1954 》)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北戴河同哲学工作者的一次谈话中,对红学家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红楼梦 》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有俞平伯、王昆仑,都是专家。何其芳也写了个序,又出了个吴世昌。这是新红学,老的不算。蔡元培对《 红楼梦 》的观点是不对的,胡适的看法比较对一点。”( 逄先知和石仲泉编著《 毛泽东的读书生活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9月出版 )1964年,距离1954年的批俞批胡已经过去了十年,又是一种没有特别政治用心的即兴谈话,毛泽东自然说得更加自在潇洒。不过首先就说“《 红楼梦 》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其实是把后面标榜的所谓“红学家”基本上都否定了。在这个否定的大前提下,才肯定一点他们“都是专家”、“比较对一点”。有趣的是,这里提到的几个红学家,几乎囊括了索隐派、考证派和文学批评派三大流派中最杰出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却偏偏遗漏了曾特意予以保护的周汝昌。奥妙就在于遗漏。遗漏,其实是把周汝昌排除在被否定的行列之外,是一种无言的赞赏和肯定。这是毛泽东对周汝昌又一次无声的“保护”。也就是说,在所有的红学家中,毛泽东其实只肯定周汝昌一个人。毛泽东为什么赞赏周汝昌?他并没有见过周汝昌其人,他其实是赞赏《〈 红楼梦 〉新证 》。毛泽东其实是认为,《〈 红楼梦 〉新证 》比所有那些红学家的著作都更有分量,更有价值。这种分量和价值一是在其资料的厚重实在,这从毛泽东对其中“胭脂米”考证的深细阅读可以推知。二是毛泽东感到周汝昌的这本书其思想内涵与自己的趣味比较接近。而他读其他那些红学家的著作时,却没有这种感受。特别是毛泽东读俞平伯的《〈 红楼梦 〉辨 》,更感到那气息格格不入,因为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士大夫有闲的玩赏心态,即俞平伯研究《 红楼梦 》最显著的特点——他的落足点是所谓“趣味”。甚至何其芳的《 论〈 红楼梦 〉》,把阐释重点放在对宝玉和黛玉“叛逆爱情”等的赞美上,也和毛泽东的阅读趣味不十分投机。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比起《〈 红楼梦 〉考证 》和《〈 红楼梦 〉辨 》来,《〈 红楼梦 〉新证 》到底有哪些本质性的进步和区别?前面已经引述过李希凡和蓝翎在《 评〈 红楼梦新证 〉》中肯定《〈 红楼梦 〉新证 》的三点成绩。我们看,无论是“具体的政治背景”,还是“曹雪芹的家世事迹”,还是“封建统治者的黑暗、虚伪、腐烂的生活真相,以及封建社会崩溃前夕的完整的画幅”,都具有实在的社会历史内容,这显然更容易和毛泽东所熟悉的历史唯物主义、阶级矛盾、阶级斗争、革命反抗等等接近亲和。拂去历史的尘埃烟云,李希凡和蓝翎所说《〈 红楼梦 〉新证 》的考证“必然引到这样一个结论”的话是最有意味的。这实际上接触到《〈 红楼梦 〉新证 》的一个主要特点,即这部书的“考证”指向与对《 红楼梦 》的“思想性”的关注紧密联系。应该说,这就是《〈 红楼梦 〉新证 》比起《〈 红楼梦 〉考证 》与《〈 红楼梦 〉辨 》来,一个最根本的区别。《 评〈 红楼梦新证 〉》是“奉命”写的,体现了毛泽东的意图,把《 新证 》与《 考证 》和《 辨 》区别开来,把周汝昌与胡适、俞平伯区别开来。毛泽东尽管有比较高的古典文学修养,但他不是古典文学研究的专家,他指示作这种区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感受到《〈 红楼梦 〉新证 》对《 红楼梦 》的思想评判与自己的革命价值观有相通之处,因为《〈 红楼梦 〉新证 》特别强调“社会背景”,又认为《 红楼梦 》有政治的动因和“叛逆”的思想因子,而这种认知在《〈 红楼梦 〉考证 》和《〈 红楼梦 〉辨 》中却不存在或至少非常淡薄。同时《〈 红楼梦 〉新证 》对曹雪芹和《 红楼梦 》无限崇拜的态度,也和毛泽东本人对《 红楼梦 》的推崇十分契合。而且,《〈 红楼梦 〉新证 》对《 红楼梦 》“思想性”的重视,又不是贴标签式的,不是空喊一些“斗争”和“革命”的字眼术语,而是通过史料的考证实实在在发掘和阐扬其“反叛”、“超前”的实质。周汝昌虽然写的是考证性著作,笔触却又带着强烈的感情,如对高鹗后四十回续书的那种深恶痛绝的表述,即使毛泽东一时还没有领会其实在内涵,以毛泽东的个性而言,读这样一种风格的著作,是会感到有些过瘾的。如果我们把视野扩大到周汝昌和胡适、俞平伯的全部红学研究,这一点就看得更加明显。人们往往只看到《〈 红楼梦 〉新证 》与胡适“自传说”的联系,却不能认识周汝昌与胡适、俞平伯的本质不同,轻轻放过了最关键的东西。周汝昌与胡适的“自传说”及俞平伯的研究存在的根本区别在于:二者导向对《 红楼梦 》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及曹雪芹其人绝然不同的认知和评判。胡适的认知和评判是:“我常说,《 红楼梦 》在思想见解上比不上《 儒林外史 》。……《 红楼梦 》……在文学技术上比不上《 海上花 》( 韩子云 ),也比不上《 儒林外史 》——也可以说,还比不上《 老残游记 》。”“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在那些满洲新旧王孙与汉军纨袴子弟的文人之中,曹雪芹要算是天才最高的了,可惜他虽有天才,而他的家庭环境、及社会环境,以及当时整个的中国文学背景,都没有可以让他发展思想与修养文学的机会。在那一个浅陋而人人自命风流才士的背景里,《 红楼梦 》的见解和文学技术当然都不会高明到那儿去。”( 胡适1960年11月19日到1961年1月17日给苏雪林和高阳的四封信 )周汝昌对《 红楼梦 》和曹雪芹的认知和评判则是:“《 石头记 》是一部空前奇丽、石破天惊的伟著绝构。……曹雪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家门显赫,不是纨袴膏粱;文采风流,不是江南才子( ‘唐伯虎型’ )。却召辞荣,不是山林高隐;诗朋酒侣,不是措大穷酸。他异乎所有一般儒士文人。不同于得志当时、弯弓耀马的满洲武勇。他思想叛逆,但不是‘造反者’;他生计穷愁,但不是叫化儿。其为‘类型’,颇称奇特;欲加理解,实费揣摩。”(《 献芹集 》之《 椽笔谁能写雪芹 》)周汝昌后来一再表达过对胡适和俞平伯关于《 红楼梦 》思想和艺术见解的不能完全认同。如:“我的拙见与妄言,简而陈之,主要有两点:一是他对中华文化,尤其是语文的特点优点缺少高层的理解认识,硬拿西方语文的一切来死套我们自己的汉字语文。二是胡先生的审美目光与理想境界也都是以西方外国文化的标准为依归的,他的思想是竭力把中国文化引向西方模式,使之‘西化’。”(《 我与胡适先生 》)“同时就有的学者( 他和胡适是好友,闻见亲切的 )指出说:‘……有一点使我感到奇怪、不理解的,就是依胡先生在谈话中表示的,他并不认为《 红楼梦 》是头等的、十分伟大的作品。他的评价是不像我们今天这样高的。’……记得前些年往往看到有些同志在文章中提到俞平伯先生在他早先的红学著作中就曾表示,《 红楼梦 》够不上世界文学的第一流作品,意思是也不过二流之作罢了。……这真使我异常‘震动’。”(《 献芹集 》之《 伟大的不幸 》)表面上都是“考证派”,都由“考证”出发,胡适、俞平伯和周汝昌却导向了对《 红楼梦 》文本和作者之本质大相径庭的认知。笔者在一些著作中曾经分析过,俞平伯把胡适的历史性眼光转换为文学性眼光,周汝昌进一步突出了思想性和文化性眼光。这是“新红学”的“三部曲”。胡适提供的是“科学方法”,俞平伯确立的是文学鉴赏范式,这都关乎他们的个性、趣味、家承、学养、经历等个人背景。同样,周汝昌更着重于思想性、文化性视角也和他个人的气质及背景有关。从个性上来说,俞平伯是“南士清通简要”,周汝昌是“北人气质坚刚”,南士与北士,是两种不同的风流。俞平伯出于周作人门下,虽然有个性倔强的一面,主调却是名士派的优雅和“趣味”;周汝昌却经常由衷地推崇鲁迅,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暗承了鲁迅的深刻、锐利和强韧——有时候甚至也有一点鲁迅式的过于较真( 周汝昌在与笔者的通信中有一次曾反省自己的性格有时难免“量狭” )。这种区别甚至在两个人的书法风格上也能看出来。这里面不存在褒贬倾向的问题,而是一个有待深入探讨的文化现象。在俞平伯和周汝昌的著作中,毛泽东会本能地感到和谁的距离近,和谁的距离远。我们再看《 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 》中透露的情况。毛泽东对俞平伯的《〈 红楼梦 〉辨 》的拒斥感,主要是来自他对其中思想、感情、趣味的格格不入。俞平伯说“《 红楼梦 》是感叹自己身世的”,毛泽东在这句话旁边“粗粗地划了一竖道,在竖道旁边还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俞平伯说“《 红楼梦 》是情场忏悔而作的”,毛泽东在“这句话旁边也用铅笔划上了竖道,而且还划上了问号”;俞平伯说“雪芹是要为十二钗作传”,“‘为十二钗作传’这6个字旁边,毛泽东用铅笔先划了一竖道,后又划了一个问号”;俞平伯认为《 红楼梦 》的风格是“怨而不怒”,并引了江顺怡的《 读〈 红楼梦 〉杂记 》一书中的两句话:“《 红楼梦 》所记皆闺房儿女之语……何所谓毁?何所谓谤?”毛泽东在“怨而不怒”和“何所谓毁?何所谓谤?”文字旁都划了竖道和问号。如果我们想想《〈 红楼梦 〉新证 》中所论证的内容,强调的是曹雪芹家族被雍正帝抄家迫害,从而激发出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的愤慨反抗,毛泽东会有更多的认同感,难道还不是很容易理解吗?对曹雪芹和《 红楼梦 》价值的认识,毛泽东也是与周汝昌相近,与俞平伯相远。俞平伯说:“平心看来,《 红楼梦 》在世界文学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这一类小说,和一切中国底文学——诗,词,曲,——在一个平面上。这类文学底特色,至多不过是个人身世性格底反映。”“毛泽东读了这一小段话之后,在‘位置是不很高的’7个字旁划了两条粗道,然后又划了个大大的问号。显然,作者对《 红楼梦 》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的评价与毛泽东本人对《 红楼梦 》的极高评价:我国‘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在文学上有部《 红楼梦 》’,‘中国古典小说写得最好的是《 红楼梦 》’,‘作者的语言是古典小说中最好的,人物也写活了’等是相悖的。所以他在这7个字旁又划道,又划问号,表明他不赞成作者的评价的心理倾向。对这一小段的最后一句‘不过是个人身世性格的反映’的评价,与毛泽东的评价:‘《 红楼梦 》是一部顶好的社会政治小说’、‘《 红楼梦 》写的是很仔细的历史’;等也是相悖的。所以,毛泽东在这12个字旁除划了粗粗的道道外,还连续划了两个问号,表明他对作者的评价是极不赞成的。”反观《〈 红楼梦 〉新证 》:“曹雪芹的镜子忠实而详细地反映了一个十八世纪中国、本质改变前夕的封建社会”、“然而却从未受到过应得的重视,也少有人充分提出来作为专题讨论。那么,我们便不无理由说……一般人把这部小说的伟大都十分地缩小了——把它狭隘化了,片面化了,浅薄化了,甚至是,庸俗化了,恶劣化了!”“中国旧文化就建筑在封建社会家庭制度之上,《 红楼梦 》不啻为旧文化旧制度作了一篇最详尽最生动的总结账,象征着这巨大的崩溃,无可挽回的运数。”“曹雪芹的伟大,除上述者外,也在于他的超人的文学才能,万难比拟。”对俞平伯说“《 红楼梦 》在世界文学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毛泽东划了粗道打了大问号,周汝昌则针对俞平伯的这个观点说“这真使我异常‘震动’”。毛泽东和周汝昌的见解不谋而合,与俞平伯则扞格难入。毛泽东对周汝昌要予以保护,对俞平伯则要坚决批判,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不是洞若观火吗?当然,由于历史条件的局限,我们都是“事后诸葛亮”。在1954年那场风暴刚刚生起的漩涡中,包括毛泽东本人在内,任何人都不会有如此清晰的认识。这就发生了许多错综复杂的现象。袁水拍的《 质问〈 文艺报 〉编者 》在《 人民日报 》刊出后,从1952年2月开始兼任《 文艺报 》主编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就成了这场政治运动的实际整肃对象。由于那一小篇其实有点是“例行公事”的编者按,他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了“资产阶级贵族大老爷”的大帽子,后来“接二连三,牵五挂四”(《 红楼梦 》第一回 ),又牵扯到“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和“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案中,于1957年被定为右派,1958年被开除党籍,1976年含冤而死。有了上面这些事实和论述作铺垫,我们对周汝昌在1954年及以后的某些遭遇就会有更生动的了解。在《 社长冯雪峰 》 (《 天·地·人·我 》)一文中,周汝昌有这样的回忆:(和冯雪峰)此为初见,以后不再见,大约他当社长也只是个挂名差事,并不真管工作。有一天,忽然接到他一封信。此件信札我保存多年,后经“文革”抄家,与许多珍贵书简,俱已不知存亡——样子还记得清楚:信笺是朱丝栏式,浓墨的毛笔字,竖写,只是词句早忘光了。那信与出版社无关,而是为了《 文艺报 》,他是这份杂志的主编(此报当时是16开的多页期刊,非现时的单张4版的报纸)。说的大致是因《 红楼梦 》的讨论,要我撰文支持的意思。以后,忽又由聂公(指聂绀弩——引者)通知我,冯雪峰要约我晤谈一下。当日晚上,我到社,聂与巴人(王任叔)已在一辆黑色车上,我上了车,聂公自己坐在司机旁,把我让到巴人的旁位。车在夜晚开动,我根本辨不出何方何向——至今不知冯公之原住处是什么地方(不是后来北新桥附近的那一处)。只记得门是日本式的木板旁推(入夹墙)的异样房门。三人进入落座,旁无他人,冯公亲自忙活倒茶。他约我的意思仍然是为了《 文艺报 》需要讨论《 红楼梦 》的文章。他仍然和蔼客气,彬彬有礼;神情微微有点紧张。他并不是源源本本告知我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等一切,看来他当时也不是怎么清楚——我是一贯书呆子,也莫名其妙,莫测高深。聂、巴二公在侧,不见多口插言。后来方知,那是《 文艺报 》拒绝两个“小人物”的批俞文章而受到了毛泽东的批评,而且事态似乎比预想的发展得快速,性质也严重。冯的紧张,有由来也。如今想来,冯公那时找我来“救驾”,是把我估计得太高了,也看出他很“可怜”——竟无别人可求。这真令人喟然兴叹。我遵嘱写了一篇“文章”——内容何似?一句也记不得了,大约必是书呆之论。此文后来悄然无所闻——当然是不能用吧。我希望档案中还可发现它,今日“披露披露”,大可引起一种“趣味”也。这是1954年冬日的“陈迹”了。此后便无缘会他。等到再见,那已是“文革”热闹中间,曲曲折折之后,和他一同“受管制”的时候了。这也是很耐人寻味的一幕。不过周汝昌认为冯雪峰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其实可能正因为冯雪峰早知毛泽东比较欣赏周汝昌的书,周汝昌又的确是“红学专家”,才出此下策吧。不过当时波诡云谲,瞬息万变,周汝昌能保住自己已经不易,哪里还能为别人“救驾”。毛泽东要保护周汝昌,但大家又不真正明白。《〈 红楼梦 〉新证 》又是“考证派”的集大成,所以还是有一些人写文章对周汝昌也大加挞伐,其实也是自然之事。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周汝昌批评俞平伯的文章发表得太快,而大家又并不知道那是“上边”的意思,是“奉命”而写而发的,所以在一般印象看来,好像周汝昌很会“见风使舵”,比别人更快地对俞平伯“落井下石”,这是受传统文化影响而比较重视“气节”的知识分子难免要“腹诽”的。时至今日,仍然有人不作深入研究而只看表面现象,拿这件事“敲打”周汝昌。即使一些史学著作也有点“想当然”,如《 红学:1954 》关于周汝昌的那一章就名为“周汝昌引火烧身”,好像正因为周汝昌过于“聪明”,抢先发表批判文章以自保,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但历史往往是更为错综复杂的。当时的批评者,特别是俞平伯的朋友们,就在不得不写文章表态批评俞平伯的同时,也把批判矛头对准了周汝昌。周汝昌文章发表的第二日,陆侃如( 1903—1978,时为山东大学教授 )的《 严厉地肃清胡适反动思想在新中国学术界里残存的毒害——读锺洛同志的〈 应该重视对《 红楼梦 》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 〉的一些感想 》( 1954年10月31日《 光明日报 》)中就捎带了周汝昌:“如去年出版的《〈 红楼梦 〉新证 》,里边莫名其妙地抄了许多诗文碑传谱志,全书长达三十多万字,而没有解决一个主要问题,实在也是中了胡适派所谓‘新红学’的毒。若不及早大声疾呼,予以当头棒喝,则在文学遗产的批判接受上一定会产生恶劣的影响而使工作上受到不可估计的损失。”魏建功( 1901—1980,时为北京大学教授 )发表《 批判〈 红楼梦 〉研究中唯心观点的意义 》( 1954年11月26日《 光明日报 》),在批判了俞平伯“三十年如一日地走着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的道路,胡适所传播的主观唯心论的思想道路”以后,也兼顾了一下周汝昌:“最突出地在他们影响之下又产生了周汝昌的《〈 红楼梦 〉新证 》。周汝昌的《 新证 》简直是烦琐考据变本加厉的典型,也就是这种思想方法毒害最可怕的表征!周汝昌在《 人民日报 》上发表的《 我对俞平伯研究〈 红楼梦 〉的错误观点的看法 》算是一种控诉,虽然我认为周汝昌诉说自己所中的毒害还不够深刻。”褚斌杰( 1931年生,时任教于北京大学 )的《 评〈 红楼梦 〉新证 》( 1955年1月16日《 光明日报 》)是专门针对周汝昌的,而且批判得很尖锐。文章一开头就说:“我们如果读过胡适在一九二一年所写的《〈 红楼梦 〉考证 》,那就不难发现,周汝昌先生的这部一九五三年出版的《〈 红楼梦 〉新证 》,与前者是持着完全相同的错误观点的书。所不同的是后者在材料的征引上更加繁琐;但对《 红楼梦 》的内容则做了同样严重的歪曲。”后面又有:“周汝昌先生在《 红楼梦 》研究中的错误观点、方法和胡适、俞平伯先生的一致性,我们并不能简单地看做是一种巧合,他们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这种自然主义观点乃是资产阶级唯心论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具体表现。他们企图利用自然主义来否认艺术的阶级性,否认艺术可以用创造典型的方法来正确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从而减低艺术的社会作用。”此外还有:“周汝昌先生从唯心主义观点出发,形成他在研究中的‘本末倒置’的方法”、“他自己并没有脱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我们要坚决肃清这种在学术研究领域中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趣味主义’的不良作风”等等。宋云彬( 1897—1979,时为浙江省文史馆馆长 )在《 展开思想斗争,提倡老实作风 》( 1954年11月30日《 解放日报 》)中说:“我要大声疾呼地喊出‘提倡老实作风’的口号。我是有感而发的,我觉得有些同志的作风实在欠老实。……像周汝昌先生,他写的《〈 红楼梦 〉新证 》,只在《 引论 》里稍为说几句‘乾隆朝乃是几千年封建社会宗法家庭的崩溃的一大转捩点,极盛之中孕育了衰危’等等的空话,实际还是像陆侃如先生所指出的:‘里边莫名其妙地抄了许多诗文碑传谱志,全书长达三十多万字,而没有解决一个主要问题,实在也是中了胡适派所谓“新红学”的毒。’他怕人家从批评俞平伯牵连到他的《〈 红楼梦 〉新证 》,先发制人,写文章批评了俞平伯。”《 红学:1954 》中说:“宋云彬似比魏建功胆子大,批判的言辞自也尖锐了许多。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居然敏锐地看透了周汝昌发表《 我对俞平伯研究〈 红楼梦 〉的错误观点的看法 》一文的动机是,‘他怕人家从批评俞平伯牵连到他的《〈 红楼梦 〉新证 》’,所以‘先发制人’。”宋云彬还说:“参加这个讨论当然是好的,然而像周汝昌那样,似乎应该先批评自己,至少对自己的批评应该老实一点。可是他对自己批评得很不够,责人重而责己轻,还说他自己是‘努力找寻《 红楼梦 》的社会政治意义,把《 红楼梦 》与社会政治更密切地结合起来看问题’的。( 周汝昌的文章载于十月三十日《 人民日报 》)这已经够不老实的了。还有极不老实的地方;他企图把责任推给鲁迅先生。他说他在写《〈 红楼梦 〉新证 》的时候,因为‘主要还是想强调鲁迅先生的“写实”“自叙”说,藉以摧破当时潜在势力还相当强的索隐说法’……这是透顶的不老实。……周汝昌怕人家指责到他,先扛出鲁迅来挡一挡。”宋云彬在文章中承认自己是俞平伯的朋友,他在批判了周汝昌后,就巧妙地替俞平伯作了一些辩护:“如果俞平伯也是这样,他拒绝人家的批评,说:‘请你们看看鲁迅的《 中国小说史略 》罢,他也认为《 红楼梦 》是写实,是作者自叙的呢。鲁迅还引用了我的话,这就说明了我的话并没有说错呀!’那么我们难道偃旗息鼓,承认我们的批评倒是错了吗?”宋云彬最后进一步说:“我们不怕人家批评,只怕自己不老实;不怕犯错误,只怕犯了错误自己不认账,还要多方掩饰,甚至想把犯错误的责任推给别人。”这当然还是在指责周汝昌“不老实”。宋云彬的这篇文章在华东作家协会1954年12月编印的《〈 红楼梦 〉研究资料集刊 》中被收入,但在作家出版社1955年10月正式出版的《〈 红楼梦 〉问题讨论集 》则被摒弃。《〈 红楼梦 〉问题讨论集 》为什么对这一篇不予收录呢?可能还是和“上边”对周汝昌的“保护”态度有一定关系。胡念贻( 1924—1982,时在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的《 评近年来关于〈 红楼梦 〉研究中的错误观点 》( 1954年12月号《 人民文学 》),是一篇更全面的批判“考证派”的文章。文章一开头,就说:“近年来关于《 红楼梦 》的论著,出版了俞平伯先生的《〈 红楼梦 〉研究 》和周汝昌先生的《〈 红楼梦 〉新证 》,各报刊上还发表了一些俞平伯先生和吴恩裕先生等人的文章。这些著作和论文,在读者中间,流传很广,影响也很大。”“总的说来,它们不独不能使读者达到真正认识《 红楼梦 》的目的,反而引导读者走入错误的方向。”后面正面展开的批判主要是三大部分,第一部分针对俞平伯,第二部分针对周汝昌,第三部分针对吴恩裕。对周汝昌的批评又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批评《〈 红楼梦 〉新证 》,第二部分批评《 我对俞平伯研究〈 红楼梦 〉的错误观点的看法 》一文。对《〈 红楼梦 〉新证 》,批评“仍然是十足的胡适的实验主义思想”、“本书最大的特点是极力去考证《 红楼梦 》的贾家即曹雪芹自己的家世,《 红楼梦 》是曹雪芹的自传,竭尽附会穿凿之能事,是胡适所提倡的新索隐派的一个高峰”,“一言以蔽之,就是牵强附会。小说中人物的形象,照他那样考证下去,结果就只有被破坏了”。对《 我对俞平伯研究〈 红楼梦 〉的错误观点的看法 》一文,则批评周汝昌用鲁迅的话为自己辩护:“意思是说:‘你说我错吗?我是根据鲁迅。’这说明周汝昌先生还是不承认‘写实’‘自叙’的错误的,只是大家反对他,只好勉强说是错误罢了。所以遇到这个关头,他还是要引鲁迅先生的话来做挡箭牌。”另外就是批评周汝昌用“社会政治意义”来为自己辩护:“这好像把‘社会经济制度的矛盾的基础’了解为作家个人家庭的经济情形,把社会政治背景只看作一小撮统治阶级上层人物的争权夺利的政治活动和作者家庭的历史背景。这样,《 红楼梦 》就不是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本质,而只是描写了暴露了自己的家庭。”此外对周汝昌作批判的文章,王知伊( 1917—1989,时为上海出版事业管理处审读 )的《 评〈《 红楼梦 》新证 〉及其他 》( 1955年1月19日《 文汇报 》)和施子愉( 时为武汉大学教授 )的《 评〈 红楼梦 〉新证 》( 1955年4月号《 长江文艺 》)专门针对周汝昌而且批判得比较激烈,唐弢( 1913—1992,时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书记 )的《 什么叫做“旧红学”和“新红学” 》( 1955年2月号《 文艺月报 》)则只是附带地批判了一下。当然也有为周汝昌作辩护的文章,如署名“晓立”的《〈 红楼梦新证 〉的功过 》( 1955年3月2日《 解放日报 》)。这些文章的大致情况,《 红学:1954 》中有所介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不过,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 红楼梦 〉问题讨论集 》中,王知伊的文章被编入第二集,而晓立的文章却作为四册讨论集最后一册的最末一篇,紧接着施子愉的文章。晓立的文章开宗明义,是针对王知伊的文章“商榷”。这种编排的方式,颇有一点用晓立的文章纠正王知伊和施子愉文章的味道,而晓立又是个笔名。同时,李希凡和蓝翎的文章紧接着褚斌杰的文章,两篇文章的题目完全一样,也一望而知是用李、蓝的文章对褚斌杰的文章“消毒”。这很可能仍然与要“保护”周汝昌的“上边”的既定政策有关,只是当事人大概都已经作古,我们可能无法知道更详细的内幕了。总览这些对周汝昌作批判的文章,最关键的有三点。一是《〈 红楼梦 〉新证 》是胡适“自传说”、“实验主义”和“烦琐考证”的体现,而且事实上比胡适走得更远。二是周汝昌用鲁迅作挡箭牌,其实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三是由此而来的态度上的“不老实”。表面看来,这三点似乎都是事实。周汝昌确实并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后来的许多年中,他始终标举鲁迅。不过,他不是把鲁迅当作“挡箭牌”——虽然在1954年那种形势下,似乎的确有那么点味道——而是始终确信鲁迅就是赞成“自传说”的。我们读鲁迅的《 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赞成“自传说”也的确是事实,所以那些批判周汝昌的人也只是说鲁迅写《 中国小说史略 》时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意思是鲁迅的观点也不是全对的。当然由于鲁迅已经被毛泽东肯定,对鲁迅不能挞伐。周汝昌引用鲁迅的话的确包含着“你说我错吗?我是根据鲁迅”的意思,但问题是这句话本身也是符合事实的。而且对周汝昌后来的红学研究作总体观照,我们也不能不说,周汝昌的确在不少地方是与鲁迅相通的,甚至包括性格气质的某些方面,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同时,能说当鲁迅后期“成了马克思主义者”以后,就会对《 中国小说史略 》中关于《 红楼梦 》的观点作修正吗?看他后期的文章可知,这绝不可能。因此,要说周汝昌用鲁迅“作挡箭牌”也可以,但这正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学术立场,不肯“随风倒”的一种证据,是一种“老实”,而不是“不老实”。宋云彬说周汝昌为自己辩解“努力找寻《 红楼梦 》的社会政治意义,把《 红楼梦 》与社会政治更密切地结合起来看问题的”也不是“不老实”,那的确是《〈 红楼梦 〉新证 》的重要内容。周汝昌当然被迫说了批判“自传说”的话,但他用鲁迅的话变相地为“自传说”辩护,这从事实层面来说是陈述真实情况,从方法层面来说是一种“斗争艺术”,斗争艺术当然是“不老实”的。考虑到文章实际上是“奉命”写的,这一点就更能反映出周汝昌的“书呆气”。他实际上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正如《 红学:1954 》不无调侃意味地说,对李希凡、蓝翎文章希望周汝昌“纠正自己以往的错误观点”:“究竟周汝昌是否‘辜负’了这一‘热诚的期望’,读一读197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的《〈 红楼梦 〉新证 》,就可明白。”周汝昌的“自传说”比胡适的“自传说”“更极端”,考证得“更烦琐”,表面看来,这似乎也是事实。直到今天,许多红学研究者仍然拿这一点来批评周汝昌。但问题是,周汝昌的“自传说”与胡适的“自传说”存在本质的不同,周汝昌的“自传说”只是桥梁,它的进一步指向,是深入到曹雪芹的精神世界,《 红楼梦 》的思想、艺术、文化内涵,并追溯到中华文化的文、史、哲的“三才具备”,将“红学”提升为“新国学”和“中华文化之学”,他的“考证”始终是为“思想”、“艺术”和“文化”的终极目标服务的。而胡适和俞平伯,却既没有愿望也没有能力达到这一点,只是在某些局部不同程度地不自觉地有所涉及而已。毛泽东不会对纠缠什么“自传说”的是非真感兴趣,他只是要找一个机会批判胡适思想,确立新政权的意识形态权威。说到《 红楼梦 》本身的阅读,他可是天马行空,完全凭着感觉走的,而他的感觉确实有其不同凡响之处。毛泽东可不是教条主义者,更不是用什么条条框框来理解《 红楼梦 》的。毛泽东凭他的天才和直觉感受到了《〈 红楼梦 〉新证 》的价值和分量,感受到了《〈 红楼梦 〉辨 》和其他一些红学著作没有揭示出曹雪芹和《 红楼梦 》的真伟大。鲁迅也是和教条主义绝缘的。他对《 红楼梦 》的全部论述,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杂文,都是生动活泼,精彩四射,哪里有什么这个“主义”,那个“理论”?就是后人千方百计地想把它们“教条化”,其实也只是郢书燕说,离先生本人的原意差了十万八千里。周汝昌对教条主义更是深恶痛绝。他几百万字的著述很少弄什么形式上的“体系化”,而是具体问题具体面对,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娓娓道来,证据与感悟相结合以“综互合参”,以求深入历史的真际,贴近曹雪芹的心灵。他当然也有失误的时候,有一些看法也只是“提供思路”、“试验作业”,允许也希望与人磋商。但他的确对拘泥于教条十分反感,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红学研究中那种“主题深刻,形象鲜明,结构完整,语言生动”一类“十六字真言”的八股腔调予以抨击。在与笔者的通信中,周先生也多次强调写文章要避免“文件腔”,甚至建议不要使用“典型”、“形象”一类“洋词”,而改用“写人”的说法。可惜笔者也还不能出污泥而不染,笔下有时也未能免俗。推而广之,顾随、缪钺……也都是由于不同程度地具有诗人、哲人气质和丰厚的传统文化素养,文、史、哲“打通”,而与教条主义互不相能。历史是十分微妙的。1954年,当毛泽东因为欣赏《〈 红楼梦 〉新证 》而“保护”周汝昌的时候,被毛泽东发动全国性政治运动大加挞伐的胡适,虽然远在大洋彼岸,也对周汝昌的《〈 红楼梦 〉新证 》赞不绝口。1954年3月7日,胡适给程靖宇① 复信,告诉他收到了他寄来的《〈 红楼梦 〉新证 》,并说书“很好”,还请程靖宇再代买三四册,以便分送朋友。12月17日,胡适复函沈怡② ,谈到了大陆上的“清算俞平伯事件”,其中说:……上个月承你寄给我剪报五件,都是关于俞平伯的《〈 红楼梦 〉研究 》的。我当时看了还不觉得这些讨论有什么可怕,——我以为这不过是借我的一个学生做“清算胡适”的工具罢了。……这个消息使我重读你寄来的文件,才感觉特别的兴趣,才使我更明白这“清算俞平伯事件”的意义。我要特别谢谢你剪寄来这些文件的厚意。此中的“周汝昌”一篇,特别使我注意。周汝昌是我的“红学”方面的一个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他的《〈 红楼梦 〉新证 》已三版,香港可买到,你若没见此书,我盼望你寻一部来看看,这是一部很值得看的书。(周君此书有几处骂胡适,所以他可以幸免。俞平伯的书,把“胡适之先生”字样都删去了,有时改称“某君”。他不忍骂我,所以他该受清算了!其实我的朋友们骂我,我从不介意。如周君此书,我大索香港市场,买得四册,留两册赠与台大与史语所。)12月21日,胡适又致函沈怡,其中说:你在曼谷如找不到周汝昌的《〈 红楼梦 〉新证 》,可向香港、东京找。我盼望你能看看这部六三二页的书。我买了几部,留了一部给台大。八月中台大教授吴相湘先生写信来说,“深感中共清算‘胡适思想’的工作真是白费了”。老兄看了此书,一定也会点头微笑说,“适之的幽灵果然还附在一些人的身上!”1960年11月19日,胡适给高阳① 复信说:关于周汝昌,我要替他说一句话。他是我在大陆上最后收到的一个“徒弟”,——他的书决不是“清算胡适思想的工具”。他在形式上不能不写几句骂我的话,但在他的《 新证 》里有许多向我道谢的话,别人看不出,我看了当然明白的。你试看他的《 新证 》页三○~三七,便知我的《 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我的敦诚《 四松堂集 》稿本,都到了他的手里。他虽不明说向我道谢,我看了自然明白。《 甲戌本脂砚斋 》本是我借给他的,由他兄弟两人分工影抄了一本。天地间止存我的原本和他们兄弟的影抄本,这个影抄本,他在书里从不敢提起,大概没有别人见过或用过(原本现在南港,你可以来看看)。《 四松堂集 》稿本是我临时故意留给他用的,此时大概还在他手里。看他对此稿本的记载(页三四),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参考他的哥哥缉堂的跋)汝昌的书,有许多可批评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可以算是我的一个好“徒弟”。这很有一些可以作深度阐释的空间。毛泽东与胡适,这两个意识形态完全对立的人,为什么都对《〈 红楼梦 〉新证 》予以赞赏呢?这里面能找出什么样的“理路”?胡适把周汝昌说成是自己在红学研究方面的“一个好‘徒弟’”、“一个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颇有些洋洋自得。言下之意,当然《〈 红楼梦 〉新证 》和《〈 红楼梦 〉考证 》是性质相同的著作了,周汝昌是完全继承了胡适的衣钵,而且是继承得最好的了。这与大陆上那些对周汝昌的批判意思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肯定的态度,一个是否定的态度罢了。其实,无论是胡适,还是大陆上的批判者,都在很大程度上错会了意。在胡适,未免“自作多情”,在大陆的批判者,是看走了眼。胡适说周汝昌在《〈 红楼梦 〉新证 》中对他暗暗表示谢意,是假批真谢,这当然也是对的。而且胡适还不知道,其实就是那些表面上对胡适有所贬抑的说法,也并不是周汝昌写的,而是文怀沙为了让书能够出版而作的技术处理,制造的一些“障眼法”。《 炎黄春秋 》1998年第4期发表舒云《 批判〈 红楼梦研究 〉前后的文怀沙和俞平伯 》一文,其中说:“红学家周汝昌那时刚分配到四川大学当教师,要出版一本《〈 红楼梦 〉新证 》。文怀沙做了他的责任编辑,并用王耳的名字写了万言长序。周汝昌把书稿寄到北京,文怀沙改定后再寄到上海出版。周汝昌两耳不闻窗外事,光埋头做学问,不管政治行情,文怀沙以中国古典文学丛刊主编王耳的名义,做了大量的删改工作,尽量避免书中提到胡适,不得不提到时,删去胡适先生如何如何,写成妄人胡适。以后文怀沙说对不起周汝昌,但在那个时期不打这个马虎眼过不了出版关。”而《 红学:1954 》中说:“1997年5月10日,四川红楼梦酒厂在北京饭店召开‘梦酒’鉴定会。健谈的文怀沙在发言时慷慨陈词:‘一提到‘红学’,我就来气。就因为我偶然涉足红学,结果害了两个人( 指俞平伯和周汝昌——引者 )。’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同时,孙玉明还加注解说:“笔者当日也参加了这次会议,文怀沙的发言属于笔者的‘亲见亲闻’。”对于胡适说因为周汝昌“骂”了胡适就“可以幸免”受批判,俞平伯“不忍骂”就“该受清算”,《 红学:1954 》分析说:“在这里,胡适对引发批判俞平伯的原因作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俞平伯之所以受到批判,如抛开偶然性的因素而从大处着眼,确实与胡适有关。但那是因为‘胡适思想’对俞平伯产生了很大影响,是受‘胡适思想’影响的俞平伯的论调与新的时代格格不入,但却不是基因于‘骂’与‘不骂’的问题。其实,在当时的形势下,即使俞平伯在书中大骂胡适,他的基本观点如果不变,也照样会受到时代大潮的冲击。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了这一点,曾经‘骂过胡适’的周汝昌,最终也受到了别人的批判。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的‘书里所表现出来的,仍然是十足的胡适的实验主义的思想’。”这种分析应该说大体上是有道理的,只是最后一句仍然属于“看走了眼”。周汝昌的红学研究在起步阶段确实受到了胡适的鼓舞和影响,前面的章节中已经昭然。但另一方面,周汝昌与胡适在对《 红楼梦 》的研究和评判上又是有根本分歧和区别的,其实存在着胡记和周记两种性质不同的“自传说”。胡记“自传说”确实可以说是“实验主义”的产物,周记“自传说”和“实验主义”却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如周汝昌后来一再辩称的,是染上了鲁迅色彩的——由文学人物而“原型”,再由“原型”引申到曹雪芹的精神气质。而胡适却局限于“原型”本身,对曹雪芹和《 红楼梦 》的精神气质毫不关心或作出隔膜错误的理解。“吊诡”的就在于,周汝昌的书表面上走的是胡适的路,其实质却大不相同。这一点,毛泽东看到了,所以要把周汝昌与胡适、俞平伯加以区别。胡适自己却没有看到,或者虽然也有所感觉但不愿意强调这个方面,大概也没有往深里想这个问题。他满足于以周汝昌的“恩师”自居,满足于《〈 红楼梦 〉新证 》表面上对自己的“继承”,所谓“适之的幽灵果然还附在一些人的身上”,从而获得一种心理的快慰。要弄清胡适和周汝昌在红学观点上差异的来由,只有“从根儿上”,即从他们两个人的文化个性和文化气质的差异上观照,才能鞭辟入里,否则将永远“似是而非”。胡适难以理解曹雪芹也无缘《 红楼梦 》的深层原因,在于他和曹雪芹在气质和个性上相差太远,曹雪芹是个诗人哲学家,胡适却缺少诗人气质,是个理性的学者,而且是一个不深刻的学者。胡适的这一“本质”其实许多人都说过,如梁漱溟说:“他的才能是擅长写文章,讲演浅而明,对社会有启发性。他的缺陷是不能深入;他写的《 中国哲学史大纲 》只有卷上,卷下就写不出来。因为他对佛教找不见门径,对佛教的禅宗就更无法动笔,只能做一些考证……”(《 略谈胡适之 》,欧阳哲生选编《 追忆胡适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 )余英时说:“不但他的文字‘浅显’,他的思想也是一样……”“几十年来,颇有人批评胡适的思想太浅,对于许多比较深刻的问题都接触不到。他提倡的‘科学方法’仅流为一种通俗的‘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他不但对欧洲大陆的哲学缺乏认识,甚至在英美经验主义一派的思想方面也未能深造自得。金岳霖曾公开指出‘西洋哲学与名学又非胡先生之所长,所以他兼论中西学说的时候,就不免牵强附会。’……”(《 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 》,欧阳哲生选编《 解析胡适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 )胡适虽然写了新文学的第一个白话诗集《 尝试集 》,却诗味淡薄,他所写的古体诗则接近白居易、陆游的通俗浅白,适足以证明他本质上不是一个诗人。检读朱洪《 胡适大传 》,有多处可证明胡适缺乏真正的诗人气质。下面摘引其中几段:这个事例说明,自己无法将感受和想像统一起来,无法同时运用两种功能。从本性上说,自己是一个理性的人,是一个理性抑制了感觉、想像的人。这样的人可以幽默,可以说笑话,但很难有激情,很难冲动。( 144页 )“你不喜欢做艳诗艳词?”“不喜欢!尹默这几句很美,即使杀了我,我也做不出来。大概我受‘写实主义’的影响太深了,所以每读这种诗词,但觉其不实在。既不喜欢这种诗,自然也不会做了。”胡适小心地评价道。( 287页 )坐了两个钟头,胡适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顺手拿起俞平伯送的《 冬夜 》诗集。胡适发现平伯的诗太琢磨,不很好懂,尽管他的诗很有功夫,得力于旧诗词的地方也少。(410页)《 三国演义 》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教本,胡适从小就喜欢读它。几千年来,哪一本书比得上它的魔力?( 423页)在去青岛的船上,胡适读起中央大学法政科学生陈梦家的诗集,新月派成员陈梦家的诗意思不很明白,诗要“深入浅出”,即入不嫌深,出不嫌浅。倘若不能浅出,必是不会深入的。( 680页 )在胡适之前,韦莲司认识邓肯,他是第一个唤醒韦莲司爱情的人。……和胡适认识后,韦莲司常常将他们比较,邓肯没有胡适的头脑,但胡适也有不足,如没有邓肯那样对美的认识和欣赏的能力。( 872页 )10多年前,废名特别称赞李义山绝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常(“常”即“嫦”,可通假——引者)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首诗不是顶好的绝句,有点小意思,但说得不够清楚,离民歌很远。( 1071页 )陆放翁五绝:“涨水入我庐,萍叶粘半扉。日出水返壑,念汝何由归”,胡适也很喜欢,因为接近民歌。( 1072页 )3月尾的一天,在华盛顿的60来岁的顾季高来纽约看胡适,带了一部讨论李义山的“诗谜”的书稿。书中引用了苏雪林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和冯浩等人的议论。胡适因准备赴台湾,加上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所以没有细看顾季高的书稿。( 1186页 )很清楚了。胡适缺乏“对美的认识和欣赏的能力”,喜欢陆游那种比较浅白的民歌体的诗,喜欢情节性的通俗小说《 三国演义 》,不喜欢李商隐( 李义山 )那种唯美象征的诗和陈梦家那种新月派的诗,连对俞平伯的诗也觉得没有“浅出”。他的审美趣味是趋向浅俗、平民化的,这也与他提倡白话文一脉相通。反观周汝昌,从小就不喜欢《 三国演义 》,只对其富有意境美的插图感兴趣,幼年就开始痴迷诗词,开始写作时模仿《 红楼梦 》里的《 葬花吟 》等,参加寇梦碧、张伯驹等名士派的诗社、词社,为何其芳的《 画梦录 》那种偏向唯美的东西所打动,后来说读白居易和陆游的诗集简直让他昏昏欲睡,对李商隐的诗则有独特的赏会……周汝昌与胡适在个性气质上的差异不是昭然若揭吗?曹雪芹是个“鸿蒙情种”式的诗人哲学家,《 红楼梦 》是诗化的小说,是哲学融化在诗性中的小说。一个是满溢诗情哲思的周汝昌,一个是“思想太浅”又“理性抑制了感觉、想像”的胡适,谁会对《 红楼梦 》情有独钟、深度进入?谁又会只是停留在文本之外作历史考证,只想用这项研究来证明“实验主义”和“提倡白话文”呢?谁会和曹雪芹发生心灵的感应甚至震撼?谁又会鄙薄曹雪芹只是一个“满洲新旧王孙与汉军纨绔子弟的文人”呢?周汝昌与胡适之间其实还存在原则上的文化认同分歧。还是摘引《 胡适大传 》中的几段话:春天,胡适编《 独立评论 》,他很喜欢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编好后,他对罗尔纲说:“全盘接受了新文化,旧文化的‘惰性’就会使之成为一个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 786页 )1929年,胡适发表《 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 》,主张:“全盘西化。一心一意走上世界化的路。”( 794页 )“整理国故,只是要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只是直叙事实而已,使人明了古文化不过如此。粪土与香土皆是事实,皆在被整理之列。”( 537页 )上午8时20分,胡适在故宫博物院(指台北“故宫博物院”——引者)主任委员孔德成陪同下乘车赴台中讲学,住在中北沟。晚上,孔德成和胡适散步,看了一眼无月的夜空,胡适说:“孔主任,我自认是爱国的,70岁了,得到的结论却是中国文化并不高。”“历史上,中国文化还是很高的。”“中国的音乐、建筑、美术、雕刻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没有地位。3000年前,商的雕刻也不怎么样。美术上,近年来都是模仿。文学上虽人才辈出,但古人路走错了,杜甫也是会‘对对子’,少佳作啊!”( 1200页 )而周汝昌,却浸淫沉溺于传统的诗词、书法、琴箫、戏曲、禅宗、园林、古董、梅花大鼓、民间工艺……之中,痴迷不改,终生不衰,读西语系学英语教英语,却比较出汉语汉字的优越、中华文化优胜于西方文化,立志要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大真大善大美……周汝昌,是中华传统文化为本位的。胡适,却是西方文化为本位的。因此,周汝昌把曹雪芹和《 红楼梦 》捧上了天,誉之为古今中外都没有的绝唱,胡适却说自己“差不多没有说过一句赞颂《 红楼梦 》文学价值的话”。( 1960年11月24日致高阳信 )周汝昌认识到要扫除后四十回续书的障蔽才能进入真正是曹雪芹创作的《 红楼梦 》文本,打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历史怪圈,而只有通过对作者和版本作考证才能实现这一点,因此才首先把工作重点放在对作者和版本的考证方面。胡适由于“有历史癖和考据癖”也考证了作者和版本。周汝昌又从胡适那里得到了一些资料。仅仅因为这些表面现象,周汝昌就成了胡适的“好徒弟”吗?就“中了胡适的毒”吗?周汝昌对杜威的“实验主义”有过多少接触和了解呢?周汝昌的“自传说”和胡适的“自传说”能同日而语吗?模特儿和文学人物之间的关系比较密切,这是不是曹雪芹创作《 红楼梦 》的一个特点呢?揭示出这种创作方法就是“实验主义”吗?杜威的哲学如此简单浅薄吗?考证工作就不能有一点失误而必须一步到位十全十美吗?《〈 红楼梦 〉新证 》怎么就“所表现出来的,仍然是十足的胡适的实验主义的思想”呢?所以我们说,胡适其实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而大陆上的批判者们也看走了眼了。但毛泽东没有看走眼,顾随和缪钺没有看走眼。为什么?……]2《杨万里选集 》与《曹雪芹》批俞批胡过去了,“胡风反革命集团”揪出来了,“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也揭露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也经历了暴风骤雨,物是人非了。社长冯雪峰、古典部主任聂绀弩……到1957年后,有的下台了,有的被流放,有的甚至蹲了大狱。周汝昌在这个时期,患了一场大病,起因是患阑尾炎和痔疮动手术时,医生年轻没有经验,刀口久不愈合,留下了贫血的后遗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睡眠不好,精神不佳。同时,校订《 红楼梦 》选底本原来要用脂批本结果却被迫用程乙本这件事,对周汝昌也是一个不小的精神打击。这样,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就不能正常上班,经常挂病号。“小说组组长”本来就是聂绀弩的一项临时口头任命,随着各种情况的改变,也就无形中自然消失了。不过,周汝昌在“反右派”运动中,却得以幸免,没有像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的许多人一样,被划成右派。笔者就此事采访周汝昌,他说,批俞运动后到反右前,自己在工作单位中还是比较受重视的,那时冯雪峰和聂绀弩仍然是社里的领导,所以自己并没有感到太大压力。反右派的前奏是向党“交心”、提意见,许多人发牢骚,但我因为调来时间比较短,没有多少意见可提,只是说了两句自己住房不太宽敞,没有书房,工作起来查书很困难,希望党的阳光也能普照到各个角落,相信自己的条件将来能改善等等。当风向突变,向党“交心”的意见变成了向党“进攻”的罪证后,周汝昌却并没有什么把柄可被人抓,他成了古典文学编辑室骨干成员中极少数没有被划为右派的一个。也许,这和“上边”的保护仍然有一定关系,大概对毛泽东的倾向性,中宣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心里都明白,所以在政治上对周汝昌始终有意无意给予维护。何况,周汝昌又挂病号不太上班,对政治没有兴趣,与同事接触少,说话不多,“祸从口出”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在周汝昌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之前,出版社处于草创阶段,因此分组还不太明确,编辑们各人担任一部古典文学作品的整理。舒芜当时作了一首打油诗,记述了从事古典文学编辑工作的情况。那首诗说:白帝千秋恨,(顾学颉整理《 三国演义 》)红楼一梦香;(汪静之整理《 红楼梦 》)梁山昭大义,(张友鸾第二次整理《 水浒传 》)湘水葬佯狂;(文怀沙整理《 屈原集 》)莫唱钗头凤,(李易协助社外游国恩选注《 陆游诗选 》)须擎月下觞;(舒芜选注《 李白诗选 》)西天何必到,(黄肃秋整理《 西游记 》)东四即天堂。(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社址在北京东四头条)据舒芜的文章回忆,经过反右派运动,聂绀弩( 编辑室主任 )、舒芜( 编辑室副主任 )、张友鸾( 小说组长 )、顾学颉( 戏曲组长 )、王利器( 散文组长 )、李易( 诗词组助理 )都被打成右派;陈迩冬( 诗词组长 )似乎是“中右”,虽然没有宣布,看来有些像,“中右”本来就不公开宣布;麦朝枢( 诗词组副组长 )“问题”要说很不小,大概是保护过关。( 见舒芜《 一篇文章在“反右”中的遭遇 》,《 炎黄春秋 》2000年第5期 )周汝昌由于其特别的机缘,逃过了反右派的劫数,不过,他也有自己不顺心的事。虽然从事着“本职工作”,但继聂绀弩之后担任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的一个人却对周汝昌不重视,周汝昌带病工作,顶头上司却不能知人善任。加以身体情况不好,周汝昌一段时间心情很郁闷。后来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换成了王士菁① ,情况才有了转变。从事《 白居易诗选 》的选注工作,周汝昌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可观的成绩,使王士菁大为欣赏。周汝昌在校订出版了《 三国演义 》、《 红楼梦 》之后,还承担过《 唐宋传奇选 》的编辑工作,《 唐宋传奇选 》是张友鸾的弟弟张友鹤搞的,周汝昌任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并负责撰写序文,当然署的是笔名——“师言”。该书于1964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周汝昌校订《 三国演义 》时下了很大功夫,写了一篇颇有学术性的前言,却被出版社小说组的某一个人拿去作为自己的成果。原来的《 三国演义 》作为插页而采用的中国地图,依据的是苏联的出版物,居然将中国的版图限在长城以内,周汝昌发现后提出来,才予以更换纠正。解决了这样一个重大的涉及政治的问题,领导却没有对周汝昌有所表示。这些遭遇都让周汝昌感到十分不愉快。此外还有一些可以理解的人际关系方面的不顺畅,如周汝昌挑出《 三国演义 》校订中的许多错误,原编辑者当然心里也会有一些芥蒂。从反右前后到“文革”之前,周汝昌最值得称道的学术成就一是三部诗选的选注,二是撰写《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 》并在《 光明日报 》发表,三是《 曹雪芹 》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四是论文《 陆机〈 文赋 〉“缘情绮靡”说的意义 》在1963年第2期《 文史哲 》发表。1959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周汝昌独立完成选注的《 范成大诗选 》。1962年1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与顾学颉合作完成的《 白居易诗选 》( 工作量两人对半分,周汝昌作最后的统稿。但此书开始是先交给顾学颉的,所以署名时顾在前周在后 )。这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任务。同年同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周汝昌独立完成的《 杨万里选集 》,则是上海特约的。当时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在上海绍兴路7号。几种古典文学作品的选编校注,使周汝昌对中华古代文化典籍特别是古代诗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对选、编、校、注这一套整理古籍的程序有了实际操作的经验。当然,过去他就自己搞过类似的研究工作,但毕竟没有在出版社这样正式。这几部选注本,最有代表性,也是后来受到学术界广泛推崇的,当属《 杨万里选集 》。杨万里是南宋一个著名的诗人,与范成大、尤袤、陆游并称为四大家。周汝昌之所以为这位诗人编选集,除了当时国家出版古典文学读物的计划这一大前提外,也有个人的因缘。在《 杨万里选集 》的“引言”中,周汝昌这样夫子自道:“几年以前承中华书局来邀我选注黄山谷( 北宋诗人黄庭坚——引者 )的诗文,以当时的精力、条件来考虑,实在不敢答应,恐怕轻诺失信,于是商量,可否改作诚斋( 杨万里号诚斋——引者 ),因为我早先应了一处出版社,要作诚斋的稿子,曾铺下一个荒草;后来出版社计划改变了,我的荒草就丢下来;现在拾起来还比较容易些。蒙中华书局不弃,就让我这样作了。”《 杨万里选集 》不同于当时其他一些同类型的古代诗词选本,体现了思想的灵活和写法的灵动,与当时已经相当严重的教条主义说教和刻板的写作模式大不相同。唐翼明① 有一段话很有代表性:“说起来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我那时正是一个刚刚过了对演义小说着迷的少年时代而开始热衷唐诗宋词的青年。一天借得一本《 杨万里选集 》,咿咿唔唔地读下去,颇觉得他的诗活泼可喜,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注解也同样活泼可喜,我至今还记得注者前言当中对杨万里做诗的‘活法’有俏皮而透彻的介绍。老实说,在四九年以后出版的汗牛充栋的古典文学的注释本中,有特色、无八股气的并不多。我真正心悦诚服的只有一本,就是钱锺书先生的《 宋诗选注 》,那种博洽、精辟、幽默,实在无人比肩。接下来便是这本《 杨万里选集 》给我的印象最深了。而选注者就是周汝昌先生。”( 唐翼明《 周汝昌访哥大纪实 》,1987年4月29日美国《 华侨日报 》)当时一般注释古典诗词的选本,在引言、前言中往往是先介绍作者的时代背景和简单的“家庭出身”等情况,然后评价其作品的思想性,分成“进步性”、“人民性”和“落后性”、“局限性”两部分,最后再对作品的语言等“艺术性”作一些分析。各注本大同小异,往往千人一面,而且表述语言也是平铺直叙,单调乏味。这就是唐翼明所说的“八股调”。《 杨万里选集 》却打破了这种套子、模式。我们摘录一下《 引言 》的开头:亲爱的读者,我先介绍一首小诗给你:小憩人家屋后池,绿杨风软一丝丝。舆丁出语太奇绝:安得树阴随脚移?诗里告诉我们:夏天行路在真州(今江苏仪徵)道上,行人都又热又累,就在路旁人家屋后水边绿柳阴中坐下来,歇歇腿,凉快凉快;可是不能总坐在这里,要走了,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块小小的清凉避暑之地,于是轿夫忽然说出一句痴语来:“要是这‘树阴凉儿’也跟着咱们一块儿走——那该多好啊!”你看,这首小诗设想多么出人意表。你一定猜想,“这就是你要介绍的杨万里的诗吧?”你猜错了。…………他的这种诗的“老师”就是杨万里。不用说,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们感到惬意。如果设身处地,想象一下20世纪60年代中国大陆那种越来越“左”的社会意识形态氛围,我们就能体会到,为什么唐翼明读了《 杨万里选集 》,会有那样强烈的感受。“引言”近三万字,共分九大部分。前几部分都是谈诗的“艺术性”,集中在杨万里写诗最有特色和个性的“活法”。讨论诚斋诗的,大都先要谈到他的奇趣和活劲儿,有个名目,曰“活法”。他的这个特色并不待后世人出来表扬揭示,他的朋友在当时就能见到。后面引录了不少当时和后来人对杨万里作诗“活法”的评价原文,既显得史料丰富,证据确凿,又给读者一种回到历史具体情境中去的真情实感。其中还引到了钱锺书《 谈艺录 》第138页的话: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山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踨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钱锺书把陆游和杨万里作了比较,认为杨万里能在诗中写出“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的自然和生活之千变万化,如“摄影之快镜”,在艺术上有陆游所无法达到的独特造诣。周汝昌对钱锺书的看法极表赞同:“这段话把诚斋的‘活法’发明得真是曲尽其妙。”( “发明”即阐述之意,与现在意义上的“发明”用法有区别——引者 )他又进一步说:“诚斋诗的‘活法’,除了包括着新、奇、活、快、风趣、幽默几层意义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层次曲折、变化无穷。”他引了一首五言古诗和一首七言古诗作例子,让读者对“活法”有一个直观感受。我们只看看那一首五古:仰头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与影,为一定为二?月能写我影,自写却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却在溪里!上下两轮月,若个是真底?为复水是天?为复天是水?诗写成这个样,的确是“活”的。周汝昌向读者评介说:“你看,这样的诗,是不是大艺术家的一种‘绝活’?评家说他‘笔端有口’。其实,‘口’又有几个是这般的妙口?看他横说竖说,反说正说,所向皆如人意,又无不出乎人意,一笔一转,一转一境,如重峦叠起,如纹浪环生。所以讲他的‘活法’,迅疾飞动是一面,层次曲折又是一面。”不过,周汝昌看问题,也是多角度、多层次,既“迅疾飞动”又“层次曲折”,用他后来写文章好几次使用过的说法就是“综互合参”。在介绍了“活法”之后,他就笔锋一转:“假如读诚斋诗而只见‘活法’、不见其他,那就未免又‘死’于‘活法’之下。说诚斋不以‘活法’见长,固然不可;说诚斋只以‘活法’见长,恐怕同样地不可。看了大家都讲诚斋的‘活法’,于是读诚斋的诗,就一地里去寻找‘活法’,是会出毛病的。”同时以幽默的笔调预先告诫了对“活法”可能的误解和曲解:“真正的问题恐怕在于:要把‘活法’只看作是‘耍笔头’,‘掉枪花’,打一趟子‘花拳绣腿’,卖弄一路‘小聪明’,乃至打打诨、抓抓哏,使观者有点眼花缭乱、由不得眉开眼笑,觉得‘倒好耍子’——这样是不是正确?”那样理解当然是不正确的。周汝昌又引了一首收入《 千家诗 》中的杨万里的七言绝句。《 千家诗 》是宋朝以后成为儿童启蒙读物的“三百千千”(《 三字经 》、《 百家姓 》、《 千字文 》和《 千家诗 》)之一,过去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杨万里的这首诗是这样的: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周汝昌说:“粗粗一看,很可能以为这是官僚、士大夫们吃饱了、无事作、闲得不耐烦的作品,根本要不得。我要提醒读者:不了解那个作者彼时彼地的具体处境、时代背景,又不了解他的独特的笔法和用意、思想和作风,这样去看时,有时候是很误事的。”然后就引出杨万里的朋友抗金名将张浚对这首诗的评点:“廷秀( 杨万里的字 )胸襟透脱矣!”为什么这样一首“闲诗”居然被评价为“胸襟透脱”?周汝昌进一步解说“透脱”就是“‘执着’的反面”,就是“不执着的结果”,并引用禅宗参禅的公案,说明“透脱”就是“懂得了看事物不能拘认一迹、一象、一点、一面,而要贯通各迹、各象、各点、各面,企图达到一种全部透彻精深的理解和体会;能够这样了,再去看事物,就和以前大大不同,心胸手眼,另是一番境界了”。周汝昌这些层层剥茧的分析论说,在这里当然只是针对杨万里的诗,引导读者正确理解其“活法”的真谛,并不是“一种‘文字把戏’,是一种‘油腔滑调’……仅仅是一种‘聪明灵巧’类型的‘玩艺儿’”。如果我们联系到他对《 红楼梦 》等的研究,也就可以对他的思维方式、治学“理路”有了一种“打通”的理解。他的许多红学观点总是要遭受别人的不理解、曲解、误解……其实根儿上就是他治学的“活法”不能被那些囿于常规常理的人所理解。因为对《 红楼梦 》的观察研究,周汝昌也是从曹家家世、脂批、版本、思想、艺术等“各迹、各象、各点、各面”来“贯通”的,是“了解那个作者彼时彼地的具体处境、时代背景”,了解“他的独特的笔法和用意、思想和作风”,而其他一些研究者却往往“拘认一迹、一象、一点、一面”,或只知用“形式逻辑”作机械“考证”,或只会搬用现成的文学理论教条……在《 杨万里选集 》的引言中,周汝昌后面又展开了对杨万里诗文的“思想性”和“时代背景”的论述,却是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没有一点机械刻板。他说:“讲诚斋的‘活法’,不止是为谈他作品的艺术性,更重要的目的是要通过他的活法来看他的思想。作品的思想内容之有无、深浅,固然先是取决于思想内容的本身的存在和情况,但是作者的表现方式、手法、作风,和我们读者对这一特定方式手法作风的理会的程度,也会影响到我们的‘目力’和‘视界’,也就影响到我们的判断和衡量的问题。”通过曲折却又清楚的论证和举例,让读者明白杨万里其实对南宋偏安一隅的屈辱现实怀有“深刻沉痛的感慨羞愤”。但是,周汝昌在后面又说:“诚斋作品有思想性时,我们不应视而不见,对其价值加以贬低、缩小……诚斋作品无思想性时,我们也不应代为‘制造’,对其价值加以增饰、夸扬。——诚斋的长处,已如上述,是在‘活法’。他的短处,说来好笑,也还是在‘活法’。——不是在于‘活法’本身,而是在于他对自己的‘活法’有点过于自喜、自负、自恃。——他的作品情况不平衡,有的极为沉婉深至,有的又很滑快浅率。”周汝昌选编《 杨万里选集 》的时代,是很提倡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但提倡是一回事,真正能否学得到用得好又是一回事,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总的时代情势是违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教条主义”占了上风。但真是有点奇怪,可能并没有读过几本马列主义著作的周汝昌,在对待杨万里这位七八百年以前的文人和他的作品时,却是体现了实实在在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体现了“一分为二”,讲究事物之间应该是彼此联系的、互不割裂的、发展变化的、动态而非静止的观点和立场。《 杨万里选集 》出版后立刻获得好评,此后也一直在同类型的著作中享有盛誉,实在不是偶然的。在引言中,周汝昌也提到“先述堂师”( 顾随 )对自己的影响和讷兄( 周祜昌 )对自己的帮助——“但因健康关系,这工作始终进行不快。最后还是得到讷兄的大力帮忙,特别是他牺牲了两个暑期的休息,帮我收拾整理并补苴弥缝,才算勉强完成了”。而他的“三个孩子分担了抄录工作”——那是喜临、月苓和丽苓等三个年岁较大的儿女。对燕京大学的同学兼好友许政扬① ,周汝昌更特别表示感谢:“在解决一些疑难问题上,政扬兄始终是我的热心的‘顾问’,在病中仍然替我解答查考;他卧病不能到图书馆,至恳其夫人代为借书;他的淹贯精通,有问必复,使我又感激又佩服。对政扬,我的谢意是难以一言半语来宣喻的。”周汝昌与许政扬是燕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同届研究生,而且那一届只招了他们两人,也就是说,周汝昌与许政扬彼此都是唯一的“难兄难弟”,自然交情深厚。周汝昌离开京城赴成都时,只有许政扬送行,帮助搬行李,还伤了手指头。二人后来曾合作撰写《 水浒传 》的繁简两种注解,共得118条,因开展思想改造运动而中止。周汝昌曾向华西大学推荐许政扬前往任教,已经说妥,但后来院校合并,华大取消,也就不了了之。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 许政扬文存 》,因遗存文稿不多,周汝昌将自己校订《 水浒传 》的一些成果都算在许政扬名下收入《 文存 》。周汝昌和许政扬有共同的治学思致和理路,下面是两段周汝昌的回忆:我那时已经对红学做些工夫,偶然也向政扬提及。我告诉他,在南开中学时就“创造”了Redology这个英文新字;我说:“曹雪芹还懂法文呢!那‘温都里纳’就是佳例,你替我想想,法语原字是什么?”他只思索了一下,马上翻开了字典,指给我一个Vitrine,讲给我听,两人十分高兴。我并据以写入《〈 红楼梦 〉新证 》。虽然后来有法文专家为此撰写专文指出了‘温都里纳’应该是aventrine的译音,比我们的旧说更准确了,但是追本溯源,注意解决这种有趣味的问题的先驱者,还得算是政扬,他的贡献并不因为当时一下子说不准而减色。这不过是个小例。我们二人相处的结果,是商定了一条共同治学的主题道路,即:文学既是以语言文字为工具的,不先把其中的语言文字弄得十分之清楚,必然发生许多误解误说,而现实当中的这种现象是相当严重的,其例举不胜举,我们决意从考订唐宋两代词语的确切意义下手——这必然也就涉及了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一切事物的历史具体内容实际,由此再进行内容和艺术的赏析品评;要将“三者”融为“一体”,冶于一炉,写出新型的学术论文著作来。我们不是说说算了的,是实行者:政扬的论文以宋元话本剧曲为主,我以唐宋诗词为主,分头并进。我们都为“开端”做了一些工作——尽管那距自己的设想、理想还远得很,但我们已经安排要继续共同走这条路。( 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 砚霓小集 》之《〈 许政扬文存 〉代序 》)应该说这就是后来周汝昌从事各种研究工作的根本原则和方法,如他作《 红楼梦 》研究,也是首先从“根儿”和背景上开始,即先对作者和版本等基础荜路蓝缕,“涉及了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一切事物的历史具体内容实际,由此进而了解作品的真正的时代背景、社会条件和作者心境,然后再进行内容和艺术的赏析品评”。他特别强调研究《 石头记 》版本,也正是“不先把其中的语言文字弄得十分之清楚,必然发生许多误解误说”的同一理路。周汝昌选注宋诗,不仅是《 杨万里选集 》,《 范成大诗选 》也得到过许政扬的协助:政扬的精勤与博洽,常常使我惊讶,他的细密和敏锐,更使我对之有愧。后来我作范石湖( 范成大号石湖——引者 )、杨诚斋两注,凡遇疑难,无法解决,去求助于他,真是“如响斯应”。他对宋代的一切是那样的“如数家珍”,令人心折。大的,不必举,最似细琐而难考的事,去问他,他也竟能对答如流。例如我注石湖诗,注到算命先生是否像小贩吆喝叫卖一样,也自家出声招徕顾主?难住了。而这是无人可以请教的。一问政扬,他竟能列出证据,证明石湖所写不虚,南宋江左卖卜之情况确实如此。我当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许政扬文存 〉代序 》)《 杨万里选集 》不仅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古代诗文选本,而且这本书典型地体现了周汝昌的治学特点和风格,如前所述,这对于我们理解他的全部学术活动特别是红学研究是非常有益的,可以说是开启周汝昌治学奥秘大门的一把钥匙。同时,由于选注了《 杨万里选集 》和《 范成大诗选 》,周汝昌此后对宋诗变得特别有感情,自己写诗也无形中渐趋于宋诗的格调。对曹雪芹和《 红楼梦 》的研究,并没有因《〈 红楼梦 〉新证 》出版了就止步于此,而是在继续深造。《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 》和《 曹雪芹 》,是周汝昌这一时期红学研究的新成果。《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 》在《 光明日报 》《 东风 》副刊上连载,与当时筹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纪念活动有关。据说活动本来是国际规模的,因中苏关系已趋恶化,乃降格为国内的,但仍然十分隆重。曹雪芹的卒年有壬午、癸未两说,前者认为是1763年阴历除夕,后者认为是1764年阴历除夕,相差不过一年,所以从1962年起,由文化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和故宫博物院等国家级机构主持和牵头,开展了一系列的纪念活动。《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 》是从追溯介绍曹雪芹的家世情况开始,原计划从“家世”写到“生平”,最后落实到《 红楼梦 》的诞生,也就是为这部伟大小说的出现勾勒出一个历史和文化的背景和远因。周汝昌此时年方四十岁出头,风华正茂,这个题目又是自己已经研究多年的,所以写起来感觉特别好,真有点“下笔如有神”的样子,文章写得神采飞扬,思绪灵动活泼,考证叙述而兼夹议论,笔端还带着感情,真可谓妙绪纷呈妙笔生花。《 光明日报 》《 东风 》副刊的编辑黎丁① 主动向周汝昌约稿连载,但于1962年1月至9月载到第八节以后,忽然通知周汝昌到此为止,以后不再发表了。这是周汝昌毕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在1981年秋到1982年春之间撰写的《 献芹集 》(《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 》收入其中 )的序言里,他曾这样夫子自道:记得发表之初,鲁迅研究老专家杨霁云先生赐信鼓励,说:望眼欲穿,才得一篇续出!——那时每月登出一节文字。杨先生此后屡屡叮嘱,此文必须续成完篇才是。(原注:从五十年代起,每次遇到杨先生,他总是毫无例外地对我说:红学的研究,还是要作下去,不要弃置、消沉。他的鼓励的心意,使我深为感动。)同时见赏的,还有四川大学历史系的缪钺、梁仲华诸位教授,梁先生特别来访,专谈他对此《 丛话 》的印象,认为能这样写法,是向所未见,评价甚高,并言:你应该写一部《 康熙大帝 》,为清史研究论文开一新生面。北京的叶恭绰先生,素未拜识,忽遣人送来手札及赠书,对《 丛话 》表示击节赞赏,至言“又读一篇,不觉益为兴起!”说这是一件大事业,一定要写下去,因为所关甚钜,非仅为“红楼”一梦也(原注:后来我去拜访叶先生,他年事已高,而且病情不轻了,本不接待客人,特地扶疴相见,至有“相见恨晚”之言)。此外,吴晗同志也以另外的方式表示过赞助。称奖、督促的读者很多。可是登到第八节,报纸不知听见了什么话,突然变卦停止续载(开头的热情是向我每星期要一篇)。我就此停笔,转而事他了。从那以后,只续了一节《 太祖舜巡 》,而心情笔墨,迥异从前,全不对头了,——果然杨先生看了就坦率地告诉我说:这篇不行了,大非当年之比了!这不仅他为嗟惜,我自己也觉惘然。我们今天读到这些话,当然也有点嗟叹。周汝昌又说,过了很多年,黎丁在周汝昌一再追问下,才说,还不是某某人说话了,不让登了。至于这某某人究竟是哪一路神仙,黎先生是再不肯“泄露天机”。由此可以想到,即使是纯学术问题,那各种“意外”和内幕也是非常曲折复杂的。不过,这些都是根据周汝昌回忆录中的记述。笔者于2005年5月30日电话采访黎丁,询问有关情况,黎丁先生则说事隔多年,已经完全记不起了,并说报纸也不可能总是连载一个人写的文章,王昆仑的文章也是登了几篇就中断了,周汝昌也许记忆有误,或者误听了什么流言。不管历史的细节究竟如何,但由此可以明白一点:周汝昌写学术文章,不是那种用“死资料”和“形式逻辑”的运作,以写成“纯客观”的“科学论文”,而是带有感情投入和灵感突发式的特点,搞学术研究也有点像作诗,需要心态机缘以“一气呵成”,一旦时过境迁心态改变,即使勉强为之,也不复有那种神采气象了。《 曹雪芹 》的写作出版,也和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有关。当时的顶头上司王士菁一力举荐周汝昌承担这项任务,说除了周汝昌没有别的人能给曹雪芹写传记。对这种“伯乐”的助力,周汝昌至今仍然情动于衷,对王士菁深怀感念之意。《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 》半途夭折了;在王士菁的推介玉成下,有史以来第一本曹雪芹的传记诞生了,共十三万字,1964年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后来周汝昌一再予以深细化重写的《 曹雪芹小传 》、《 曹雪芹新传 》和《 文采风流曹雪芹 》的雏形。其内容和特点,后面述到相关著作时再论。这里倒应该提一下俞平伯收到周汝昌赠送新出的《 曹雪芹 》之后,写给周汝昌的信。俞平伯是继胡适之后而又在周汝昌之前的新红学之巨擘。当年周汝昌发表第一篇红学论文,即关于曹雪芹的生卒年问题,就和俞平伯意见不一致。周汝昌于民国三十七年( 1948 )三月十八日给胡适的第一封信中,关于曹雪芹究竟是不是“赶上了曹家的繁华”,即曹雪芹是不是生得足够早,以至于对南京有过繁华岁月的记忆这一问题,就写道:“俞平伯先生《〈 红楼梦 〉辨 》一书里似乎有过讨论。……你们二位的本意,是要说明‘《 红楼 》所写地点非南京’,而我的看法,这些正好足以证明‘雪芹实不记得江南’,所以教他无从写起。”后来关于曹雪芹的生卒年,俞平伯又曾发表文章说周汝昌的观点是错误的。俞平伯和周汝昌分别成了“壬午说”和“癸未说”两种对立见解的代表人物。周汝昌后来回顾俞平伯当年对自己有关文章的反应说:“俞先生的笔调,不甚明朗,我代为‘打开窗户说亮话’,就是:对新发现不太感兴趣,周文‘破坏’了胡、俞所主张的‘自传说’;排‘年表’是一种妄想,必然无法做到。总的语气是冰冷带点儿讽刺。”(《 天·地·人·我 》之《 热情与冷语 》)当年俞平伯早已是名教授,周汝昌则是普通大学生,后来也不过是个出版社编辑,二人的社会地位颇有差距。所以,俞平伯对周汝昌的批评,表面上是学术见解的争鸣,从周汝昌这方面来说,则感受到一种来自“权威”的压力。这就难怪后来周汝昌写文著书,要把俞平伯的批评称为“冷水当头”( 1948年6月11日天津《 民国日报·图书 》发表俞平伯《 关于〈 曹雪芹的卒年 〉致本刊编者 》)和“当头一棒”( 1954年3月1日《 光明日报 》发表俞平伯《 曹雪芹的卒年 》),将胡适的热情和俞平伯的冷淡作对比了。这就是说,周汝昌和俞平伯之间,是存在芥蒂的,虽然表面上只是学术见解的不同。这样,1963到1964年间俞平伯致周汝昌的两封信简和一张明信片就格外有了史料价值。1964年的是一封短简,抬头写“汝昌先生赐鉴”,内容则说“承惠赠新著《 曹雪芹 》一书,详瞻活泼而不支蔓,深入显出,引人入胜,洵为近来治红楼梦之佳构,无任佩荷!其中论点弟所同意者亦居太半也,匆复著安”,署的日期是“三月六日”。后来周汝昌点评此信说:“这种谢函性的短简,大抵难免溢美之词。……他也明白而又委婉地表明:在论点上只同意‘太( 泰 )半’,另有‘少半’是所见不同的。这是学者的诚实态度,不肯作‘过头’的赞许。我的揣度,他不大同意的至少包括:生卒年的考订,脂砚的身份问题,脂砚、畸笏二名( 周汝昌认为脂砚、畸笏是同一人的两个化名,俞平伯则认为是两个不同的人——引者 )的关系——可能也指对雪芹旗籍的不同看法,等等。但无论如何,为雪芹作传,无人敢为,我斗胆妄行,未遭呵斥,反而得到了他的不一般的奖语,如‘引人入胜’,如近年治《 红 》之‘佳构’,这也就很不等闲了。”(《 天·地·人·我 》之《 俞平伯的遗札 》,下引同 )1963年的一张明信片署的日期是“十一·二八”,其中重要的话语是:“《 红楼 》一书,浩瀚繁复,虽治此有年,仍不免望洋兴叹,知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周汝昌点评:“这一段,语不多而甘苦之心已尽在此,乃他老的真实感,真心话。”的确,《 红楼梦 》无论思想和艺术,都太伟大太神奇,而其流传过程中的问题又格外纷歧庞杂,俞平伯是有实际感受的,他许周汝昌为“知者”,倒真有一份惺惺相惜之意。笔者曾分析过,俞平伯在艺术上颇能得曹雪芹的真谛,但在思想上则比较隔膜,这种情况让俞平伯发出“不免望洋兴叹”的感慨,应该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同时,笔者也分析过,其实俞平伯和周汝昌之间,比他们各自和胡适之间的共同点要多。俞和周都是中华文化为本位的,对传统有一份来自天分气质发乎内心的涵咏珍爱,胡适却是西方文化为本位的,对《 红楼梦 》的艺术远没有俞、周能够“解味”。1963年的那封长札则署“七月二十六日”。周汝昌点评带介绍:“若论到此札的内容,那就更为珍贵了—— 一封信内答复了我提出的几个重要问题:一是流行本后四十回究出谁手?二是胡适先生倡印‘程乙本’的过失。三是有人大言‘甲戌本’是个晚出的本子,理由只是上面已有甲戌年后多年的批语。四是愿听他对‘己酉本’( 即吴晓铃原藏舒元炜序本《 红楼梦 》——引者 )的看法。( 这些我俱不记得,是从复信中推知的。平生所写论学书札,数量极大,远比已印的专著为富,但俱随浩劫荡尽矣。 )而俞先生不厌其烦,逐一答复,述其所见,明晰而无游词,是学者的可贵的诚恳态度。”周汝昌还这样评价俞平伯这三封信柬的意义:“1954年10月发起‘批俞’运动之后,到六十年代之初,红学方见稍稍复苏—— 是由于国家大规模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而引发的不同寻常的学术复兴契机。我与俞先生的这一时期的通信论学,就是这一‘红学史阶段’的表现。”并赋诗云:“论学从来有异同,何伤交谊共研《 红 》。三通遗札逃文劫,字句犹存老辈风。”周汝昌一方面不讳言当年读俞平伯的批评文字时自己的真实感受,也发泄怨气,另一方面又对俞平伯的学术见解和人品风格表示尊重和理解,应该说体现了一种“性情中人”的客观公正。要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当然应该对曹雪芹究竟逝世于哪一年有个说法。很自然,1962到1963年,兴起了一场关于曹雪芹卒年的讨论。《〈 红楼梦 〉大辞典 》( 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1月出版 )说:“1962年春天,红学界对曹雪芹的卒年问题进行了学术争鸣,发表了10余篇文章,但最后还是壬午、癸未两说并存。”刘梦溪①《〈 红楼梦 〉与百年中国 》(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 )则说:“文章集中发表在影响很大的《 光明日报 》和《 文汇报 》上,虽未形成定论,讨论得相当深入,是一次充分反映红学学术水平的论争,社会各界为之刮目相看。这之前,由于胡适、俞平伯的力主,壬午说略占上风;经过1962年的会战,癸未说明显得势。”周汝昌是癸未说的提出者和主将,前面章节已经介绍过壬午说和癸未说各自大体的根据。在1962年的论争高潮中,三个月内,《 光明日报 》和《 文汇报 》发表不同观点的文章十三篇,作者有吴恩裕、周绍良、陈毓罴、邓允健、吴世昌、朱南铣等,周汝昌自然是其中的要角,发表了《 曹雪芹卒年辨 》和《 再谈曹雪芹卒年 》。当时的情况,因为俞平伯的单位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以后来文学研究所的人大多主张壬午说,如陈毓罴和刘世德。而周汝昌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后来调入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属于文化部管辖,因此与这一方面联系多的,又往往主张癸未说。当然也不绝对,如吴世昌在文学研究所,他赞成癸未说;周绍良在出版社,他赞成壬午说。到了后来,红学界的派别纠纷更加错综复杂,其主张的歧异就更加让人眼花缭乱、蔚为壮观了。关于这一场曹雪芹卒年的讨论,郭沫若( 1892—1978 )也发表了意见,他虽然是中国科学院院长,却表示赞同癸未说,认为这一派文章的论证充分,更有说服力量。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活动,经周恩来批准,由文化部等四个单位主办,本来是一件文化盛事。但那时的整个意识形态背景,经过一系列政治运动之后,已经越来越趋于极左,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分歧也已经公开化,中国的舆论单位正在开展反对修正主义背叛马列主义的批判,而这又牵扯到中共中央上层某些复杂的内部背景。这样一种政治氛围,使纪念《 红楼梦 》的作者曹雪芹这样一个文化活动显得和整个社会的气氛很不谐调。针对“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的准备工作,刘世德① 于1978年写有这样一段回忆:事情的发展本来很顺利,忽然有几位好心的同志提出了他们的忧虑:在反修斗争正积极开展的此刻,给《 红楼梦 》这样的作品办这种规模的展览会,合适吗?要知道,十六年前,在相当一部分同志的心目中,《 红楼梦 》不过是一部描写爱情的软绵绵的作品而已。我们并不同意这样的看法,然而我们的心头也不免增添了几分疑惑。我们了解到,忧虑并不是来自一般的观众,这更使它具有相当的分量。……于是,我们设法邀请中央领导同志来参观预展,希望能从他们那里获得宝贵的指示和支持,使展览会不至于夭折。最先来到的是胡乔木同志。他对展览会的工作给予了热情的关怀和鼓励。他前后一共两次亲临文华殿,仔细地观看了展品,审阅了全部的文字说明,提出了一些深刻的见解和具体的修改意见。后来,我们还聆听了他和周扬同志、邵荃麟同志关于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大会活动安排的指示。他是主张展览会如期开幕的。这使我们感到了由衷的喜悦。但是,不久,我们的心又凉了。有两个大人物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一个是“政治骗子”陈伯达,另一个就是日后担任“四人帮”顾问的那位“理论权威”(指康生——引者)。他们联袂而来,在展览会上走马观花地匆匆看了一遍。我们主动向他们征询意见,他们阴阳怪气地哼哈半天,一个说:“老夫子,你看呢?”另一个说:“×老,你说呢?”完了是再也不曾张过嘴,仅仅互相望了一眼,就又匆匆登车而去。他们不但没有说任何一句那怕带有一点鼓励意味的话语,甚至连片言只字的批评也没有吐露。然而,那种阴沉的脸色,那种淡漠、鄙夷的表情,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态,却使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了。(《 回忆陈毅同志谈〈 红楼梦 〉》,《〈 红楼梦 〉研究集刊 》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3月出版)周汝昌在《 何其芳 》(《 天·地·人·我 》)一文中则说到这样一段插曲:直到1962年准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大典,中央十分重视,开了无数次会议,一次在讨论“卒年”会上,我才见到了何其芳先生。出我想象之外,他不是风流潇洒“才子型”,是一位个子不高、腰围圆粗的四川人。他对我说了几句话:“还是六三年就先举行吧——以后还可以讨论再定。”因为“六三”是他们的论点。后来,收到何先生一封信,小字,拘谨式笔迹,写得很长,亲切而动人的文气,中心一点是:他的论点“犯了错误”,对错误应“帮助”,而不要贬到一边去。(比如“打入冷宫”的滋味……)情辞动人,我看了十分感慨,知他承受的压力巨大,非同小可。如此一位领导人、名作家,向我这个小后生诉说,含有“求援”、“宽容”之意,我心岂安?我今日以此小文纪念这位未曾“赶上”的中学老师——不知他是否疑心我是用“修正主义”来“制”他们的主角?何其芳( 1912—1977 )1938年赴延安,也是革命的老干部。比周汝昌年长6岁,他的早期作品《 画梦录 》是周汝昌青少年时崇拜的著作,他曾在周汝昌入学前的南开中学讲过课,所以周汝昌说何其芳是他“未曾‘赶上’的中学老师”。1962年何其芳是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在曹雪芹的卒年问题上,赞成俞平伯主张的“壬午说”( 1763年 )。1963而非1964年( 按“癸未说” )举行纪念大会,似乎表明壬午说为正确,所以何其芳向周汝昌解释“还是六三年就先举行吧——以后还可以讨论再定”。意思是1963年举行纪念会并不意味着就肯定了壬午说而否定了癸未说,而是考虑通盘的情况安排。后来由于复杂的政治背景,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活动本身被批判为“封建主义”的“回潮”和“修正主义”的“猖獗”。何其芳本人也遭到攻击,所以在给周汝昌的信中告白自己的“论点‘犯了错误’,对错误应‘帮助’,而不要贬到一边去”。周汝昌不过是个书生,主张癸未说是一个纯粹的学术观点,却被无形中卷入复杂的政治和人事纠葛中去。原来那时又发生了李希凡和何其芳关于《 红楼梦 》“典型说”和“共名说”的争论,李希凡批评何其芳的“共名说”是“修正主义”的“人性论”,这种观点大概也被中央的某些领导人所认可。李希凡所在的单位《 人民日报 》与中宣部、文化部关系密切,这个系统的某些人,无形中与何其芳任所长的文学研究所成了“两派”。批俞运动中,李希凡写文章“保护”过周汝昌,再加上关于曹雪芹卒年的观点又与文学研究所的主流意见相对立,无形中周汝昌似乎也成了“李派”。周汝昌在《 何其芳 》中回顾自己的尴尬和苦恼说,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红楼梦 》以何其芳的《 论〈 红楼梦 〉》节要作为序言,何其芳与李希凡正发生争论,结果是:李希凡同志那时少年气盛,也不知内情,对仍用何序大有意见,以为凡涉《 红 》事,皆我之主张,十分不满。来信向我说:“这个出版社还要看(它表现如何)……”这倒“罢了”。谁知何先生那一边的有关人士,又因不明内情而对我产生误解。这又是怎么一个“奥妙”呢?原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书中,把人家文学所的红学论点说成是“修正主义”,以致使人家抬不起头来,压力很大。——他们又以为是我在“支持”另方,“反对”他们,而且用此手段施压……(所以后来一直“不放”我)其实呢,那是另位同志写的,其过程是当时“古典部”负责人王仰晨命孙用撰写“简介”式“出版说明”之类,孙用撰后嫌“政治性不强”,改命另位重撰。撰后还请谢永旺同志看过……这经过清楚明白,而我却成了“替罪羊”。(原注:那时是传达了周总理、李先念副总理的指示,书店陈列无书,难对外宾,命速出“四大名著”小说。社方回报说“序言难写”。李副总理有点儿生气地说:“你们序写不出来,不是不要序也就行了吗?!”这才改写“简介”、“说明”之小文以代“表态”。)周汝昌就这样形格势禁莫名其妙地在错综复杂的学术、政治和人事之“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中,陷进“李派”与“何派”( 后来演化成“红研所派”和“文学所派” )的夹缝中“左右不逢源”多年。再往后则更有红学界多次“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而周汝昌始终是各种派别中的“异数”。在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展览会后期,展出了《 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 》和河南省博物馆收购到的“曹雪芹小像”,这又埋伏下了关于曹雪芹祖籍是辽阳还是丰润以及“小像”是真还是伪的争端,而周汝昌是“丰润说”和“小像”为真的代表者……新的争论和纠纷正潜伏在未来的岁月里等待着他。不过我们暂时还用不着面对这些争论纠纷,先随着周汝昌去看看他的老朋友张伯驹吧。张伯驹把自己家中价值连城的千百文物都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展春园也不住了,却被打成右派,先被遣派吉林,后返回京城搬到了什刹后海的南岸。虽然已经是狭小的院落,但南院墙边仍然有小巧的游廊,廊东端栽种着翠竹、牡丹、紫藤、海棠,还有一个大理石的雕石座,面对游廊的一排房屋,就是客厅和居室。周汝昌从四川返回北京后,虽然工作很紧张,距离又较远,后来身体也不好,也还是去过不止一次,不过大多是张伯驹特意邀请前往的。1963年筹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活动的日子里,张伯驹把一班还能演奏“十番乐”的中国古乐合奏者召集起来,让他们把各种各样吹、弹、拉、敲……等的民族器乐的旧曲恢复起来,希望能贡献给纪念大会。因为《 红楼梦 》里贾母就曾经让戏班子演奏“十番乐”,而到60年代,这已经是濒于绝响,快成广陵散了。一天,周汝昌和四哥周祜昌应邀到张府欣赏演奏。到了丛碧主人的居处,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客厅,就看到满厅都是客人,满地都是钟鼓丝竹乐器。张伯驹一见周家兄弟,立刻高兴地向大家介绍说:“红学大师来了,请你们演奏一曲拿手的,请他们欣赏吧。”客人们立刻各自拿起不同的乐器,众音齐奏,又有错综变化,在余晖晚照中,真让人飘飘然,如聆赏太虚幻境里的“仙乐”。张伯驹拜托周汝昌向筹备会推荐这个“乐班”,说大家都愿意为大会义务表演。可惜,周汝昌虽然向有关人士推荐了,却没有受到重视,张伯驹的一番美意落空了。那些能演十番的音乐家们,也就带着他们的绝艺逐渐与岁月一起凋零了。1958年张伯驹八十大寿,晚境败落凄凉,又无子息,只有和老伴潘素在饭店设酒席,招来几个还没有零落尽的故交老友同饮一杯。一张长案,张老打横,来客列坐两边,周汝昌被安排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酒席间觥筹交错,词赋弦歌,人虽不多,倒也有一番“江南逢李龟年① ”的热闹。谁知还真出来一位“李龟年”:一个坐在长案那一头的老者,走过来向周汝昌俯身低语:“曹雪芹的事,我知道一点—— 等有机会细谈。”周汝昌当然迫切关心,过了一些时日,这位老者应邀到周家访谈。老者讲述了下面的故事:我姓尚,名克恭,字养中,是清初封平南王尚可喜的后代。家住西城“六部口”( 北京城内地名 ),人称六街口尚家,是世家望族,京城老辈无人不知。尚可喜生有七个儿子,排行第七的名叫之隆,我就是之隆的后人。之隆是额附,就是俗话说的驸马爷。之隆本来生得黑,像个铁蛋。有一次宫内开宴会,之隆当差行酒,斟到了公主面前,公主见他那黑样儿,不觉露齿而笑。正好被顺治皇帝看在眼里,以为公主喜欢这个黑小子,就在宴后下旨,把公主许配给之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