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20

说话间,任广带着九原郡尉回来了。向始皇禀奏说:“启禀陛下,前面是一座大寨,约有两万匈奴骑兵围攻。为了陛下的安全,我们应该避开,另调大军来剿。”始皇看着蒙恬,问:“蒙卿之意如何?”蒙恬答道:“匈奴骑兵骁勇善战,兵力又多。为了陛下的安全,臣以为在匈奴尚未发现我军之前赶快退回,另遣大军来剿。”始皇突然愤极冷笑道:“你们都在为朕的安全着想,朕本不应责怪你们。可是,朕是大秦天子,能亲眼看着子民遭受外敌掳掠而弃之不顾吗?朕若是年轻,早已跨马杀敌去了。你们该明白怎么做了?”任广深受感动,慨然道:“陛下神威,臣等不及。请蒙将军率虎贲军护驾先走。臣守土有责,愿率六千郡卒前去杀敌,否则,无颜面对九原父老。”蒙恬争辩说:“不,臣愿率虎贲军杀敌,请任大人率郡卒护卫陛下。”始皇满意地笑道:“两位爱卿不必争了。朕也有保护子民的责任,望胡风而逃,朕也无颜面见天下子民。朕哪儿也不去,就由郡尉率步卒在此保护。你们各带所部前去攻敌,朕在前面高地为你们擂鼓助战。祝你们旗开得胜。”“臣遵命!”蒙恬和任广齐声应道,各带虎贲军和九原兵向大寨冲去。始皇与郡丞走到前面高地,命人架起战鼓,手举鼓槌,用力击鼓。冲向大寨的虎贲军和九原兵听得出鼓点生硬而没有节奏,但是,他们知道那是皇帝在为自己擂鼓助战,顿时,勇气倍增,争先恐后地杀进匈奴骑兵队中。穿戴黑盔黑甲,骑着黑色骏马的虎贲军虽然几年没打仗了,但是,因为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正对敌,丝毫不慌,好多兵卒第一次真刀真枪地打仗,都有点兴奋。何况在地方兵面前,决不能丢皇家兵的脸面。九原兵穿黄色劲装,骑的马各色混杂,老壮强弱都有,从装备到兵卒的素质都远不及虎贲军。但是,他们有多次与匈奴骑兵作战的战场经验,不慌不忙地与敌周旋。他们知道始皇帝陛下正在看着他们,为他们擂鼓助战,所以勇气倍增,拼命杀敌。他们不能让那些养尊处优、摆摆排场却连匈奴的脸都没见过的虎贲军看扁了。始皇站在高地上只看到黄色和黑色的两股旋风卷向匈奴骑兵,匈奴骑兵立即展开抵御。铁骑奔驰,尘土飞扬,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虞鼓的雷鸣和兵器的撞击声。这就是战争。始皇对战争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一边擂鼓,一边激动喊叫:“杀!杀!杀!”可惜,他的兴奋没能持续多久。一声深厚的牛角声起,匈奴骑兵突然四散奔走。始皇这一次亲眼看到匈奴骑兵撤退的方法了。他们不是分路逃走,而是向四面八方一哄而散,秦军一时不知追击哪个方向。匈奴骑兵轻装轻骑跑得快,转眼之间,二万多骑兵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死人、死马。蒙恬、任广派部分兵卒清理战场,救助受伤的寨民。两人并马来见始皇,下马施礼。“托陛下神威,臣已将敌击退。”“还是两位将军神勇,方可击退敌骑!”始皇含笑夸赞道。任广说:“匈奴骑兵看见虎贲军,以为我有大队人马赶来包围,所以匆忙退走。臣请陛下转回九原,以防再有大股匈奴赶来。”“不,”始皇不容置疑地说,“寨里的黔首遭难,朕哪能不去看看?如果匈奴再来,正好把他们吸引在此。李丞相在九原不见朕返回,一定会派大军来迎,到时候便可围歼匈奴。”蒙恬也想劝皇帝回程,但是始皇意志坚决,硬没有说出口,两人护卫着始皇进了寨子。这是一座大寨,住一千多人家,两丈多高的土砖围墙,四周挖就又宽又深的护城壕,壕底全是削尖了的竹签。为了保卫寨子,真是用尽了办法。寨门附近和寨墙上到处都有战死的寨民,有的被砍断了胳膊腿,有的被狼牙棒打得脑浆迸出。可是,每个人的手里还拿着御敌的武器——削尖的木棒竹竿、砍柴的斧头、切菜刀和收种用的锄头、镰刀。幸存的寨民默默地抬走亲人的尸体,没有人哭泣。他们已经习惯面对死亡了。始皇看到如此惨状,心里一阵难过,差点掉下泪来。他见过太多的战争场面,从来没动过恻隐之心,因那是诸侯之间的争战。今天看到的却是无辜的黔首遭受外敌杀戮,尤其是黜首们手中的武器,更令他愧疚不安。他为了防止战争,收缴了民间的武器,没想到会使边寨黔首遭受如此惨祸。看来,收缴兵器应该区别对待,边境地区为了防备野兽和外族的侵袭应该例外。因为没有事前通知,寨民们都不知道皇帝驾临。边民没见过天子威仪,直到始皇站在面前关切地问这问那,他们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大秦帝国的始皇帝。直到见多识广白发苍苍的长老看见始皇穿着黑色龙袍,全寨人才知道是皇帝亲临。这可是全寨建寨以来没有过的大事,长老带着全寨老小齐刷刷跪在被鲜血染红的地上,不停地磕头,哽咽着口呼:“万岁!万岁!万岁!”长老又惊喜又难过地说:“要不是万岁的天兵赶来得快,我们梁寨的人恐怕……”话没说完,又感激得连连磕头。始皇知道了这里叫梁寨。先扶起长老,又挨个询问每家的伤亡损失情况。寨民受够了匈奴的欺负,这时盼来救星,纷纷向皇帝哭诉自家的遭遇。村妇不知礼节,说到伤心时,竟抓住始皇的袍角不放,把龙袍撕了一道口子。长老向全寨人激动地说:“陛下天降神明,赶来救了咱们全寨人的命。老朽提议各家各户都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让陛下和将士们在咱这儿吃顿饭。”始皇连忙劝阻,惭愧地说:“老人家,都是朕的不好,没能解决匈奴祸患,让你们受害了。朕怎么忍心再叨扰你们。”长老跪地央求道:“匈奴为患,古来就有,不是从大秦开始的。陛下驾临梁寨,是我们全寨人的荣耀。吃顿饭就算全寨人的一点心意吧!陛下不答应,小民就永远不起来。”寨民们全都跟着长老,跪地求道:“陛下不恩准,小民们也不起来。”始皇感慨地说:“好,好。朕答应你们,都起来吧!”长老这才站起来,忙着吩咐人安排招待虎贲军事宜。然后来到始皇面前,躬请道:“草民带路,请陛下到草舍奉茶歇息。”始皇跟着老人来到一处高宅大院前。他留意到梁寨算得上富庶一些的,虽然也和一般的边寨黔首一样依土洞筑屋,但有不少的高墙深宅,带有魏地古朴雄伟的格局。长老一家早已打中门跪迎,始皇一一扶起。入室坐了一会儿,又去看了几户人家,大致情形相同。寨民们把酒宴准备好了。始皇与随行官员的桌席就设在长老的大院里,其他将士们则被安排在各家各户。任广看着桌上的全羊,笑着向始皇介绍说:“这是全羊餐,每位客人用佩刀自切自用。边塞黔首与胡人经常打交道,饮食方面也沾了点胡风。这种全羊餐就是典型的胡人吃法。”始皇看着烤得酥香的全羊,真有点谗涎欲滴了。他在宫里吃厌了山珍海味,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很难激起他的食欲。可今天完全被一种新奇刺激着。长老和寨里的头脸人物亲自作陪,恭敬而殷勤地请始皇和各位大人入席。始皇正要就座,身旁的赵高却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又用目光示意一下桌上的酒菜。始皇以为赵高问他喜欢不喜欢吃,便笑着说道:“朕喜欢吃,这可是宫里享受不到的美味,赵卿快取刀来切。”赵高见皇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只好附身说道:“臣是说,这些酒菜还没经过检查呢。”始皇在宫里用餐,都要在餐前先让品食太监食用,确信无毒后才自己受用。但是这一次,对这些淳朴、善良的乡民根本没有防范之心,反而觉得赵高的谨慎亵渎了他们的纯真,把他那强烈的食欲也扰去大半。因此,没好气地说:“赵高,你要是害怕毒死,就不要吃。”赵高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退出去了。因为始皇的话就是圣旨,他不敢违旨。长老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叫道:“那位大人还没吃,怎么就退席了?”始皇笑道:“他差事没办好,朕要罚他饿饭呢!”果然不出始皇所料,傍晚时分,李斯与众官员及九原郡丞带着两万骑兵和两百战车赶到。当晚,全部人马驻扎在梁寨。始皇召集李斯、蒙恬、任广等主要官员商讨对付匈奴的办法。众人根据白天的见闻,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李斯一一记录下来,准备将来作为始皇制定对策的依据。对于明日的行程,众臣几乎是众口一辞请皇帝转程回九原。因为匈奴活动频繁,始皇在边境地带多呆一天就有多一天的危险。始皇却坚持己见说:“如果朕没有亲眼看见梁寨的黔首惨遭匈奴杀戮,也许可以容忍胡患的继续存在。可是,朕看见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大秦北部边境绵延万里,有多半与匈奴为邻,该有多少像梁寨这样遭受匈奴侵扰的村落?又有多少黔首死于匈奴的屠刀之下?朕既然来了,就要把这边的情况摸清楚,以便为驱逐匈奴,消除胡患作出正确的决策。从明日起,朕继续向东巡视雁门、上谷、右北平诸郡。”“可是,陛下要注意安全。”李斯知道无法改变始皇决心,所以只提安全问题。“匈奴虽然凶悍,可是我大秦骑兵也不是吃素的。今天的虎贲军和九原兵就打出了我大秦的国威。朕以为再加上今天来的两万骑兵,护驾应该不成问题。”始皇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众臣不再劝谏,一致赞颂陛下圣明。第二天,始皇命九原郡丞拨出专银,抚恤梁寨黔首,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自己带着随行大臣和三万多骑兵离开梁寨东去。梁寨百姓扶老携幼,倾室而出为皇帝送行。始皇从车京车里伸出头,向后观看遥遥挥手的百姓,心生感慨这里地处边境,越是偏远,黔首越存心忠厚、纯良知恩。他只是做了天子应做的一点点小事,梁寨人就回报这么多的热情,如果真的把匈奴驱逐出河南地,永远消除胡患,不知会有多少黔首感激他始皇帝的恩德。九原郡往东至原燕赵交界处,这一带沿边境线因有完好的赵长城阻挡,边民受到匈奴的骚扰不大。既使偶有被袭的村寨,也是少股匈奴骑兵绕道从长城缺口侵入。赵国赵武灵王在位时,推行胡服骑射,使赵国一跃成为诸侯中的军事强国。赵武灵王为抵御西北部边境上匈奴的一支——林胡的进攻,在西北边境修建了长城,有效地抵御了林胡的进攻,解除了后背受敌的危险。这一段故赵长城至今仍为秦帝国抵御外患发挥着巨大作用。始皇亲自下车,查看赵长城。赵长城修建得高大坚固,丝毫不亚于秦长城。它横亘在赵国北境的群山之中,仿佛向人们显示着赵国曾经有过的辉煌。始皇是有为之君,对于敢为人先,率先推行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赵雍也有着深深的敬慕之情。赵长城往东北的边境,与林胡、东胡、山戎交界,这三个部落势不如匈奴,很少南下侵扰。有随行官员劝谏始皇从此回鸾,蒙恬却反对说:“林胡、东胡、山戎今日不南下侵扰,岂能保证永远不扰我边地?为大秦边寨永远消除胡患,臣请圣驾继续东巡,彻底掌握边地的实地情况,便于陛下决策。”始皇赞赏蒙恬之见,他还有一个不愿公开的心愿:帝国东北边境濒临渤海,他想打听为他寻仙的卢生的消息。因此,笑道:“蒙卿之意是要考察燕地长城的情形吧。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朕陪你巡视吧。”蒙恬惶恐地说:“陛下这样说,臣怎么担当得起。”“起驾!”北部边境多是山地,又地处偏远,疏于建设,有的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内侍们只好抬着始皇的车驾通过。进入燕赵交界之地,总算有一段平坦之地,却是积水遍地,淤泥没膝。蒙恬不解地说:“此地乃山谷平地,又距德水较远,既使前两天有暴雨降临,也该雨过水走。怎么会是这种情形?”始皇也有些疑问,便向李斯传旨说:“派人向附近的黔首打听一下,为什么此处会有积水、淤泥?”李斯遵旨执行。半个时辰后,向始皇报告说:“回禀陛下,附近的黔首说,这里是原燕赵交界处,平谷的南面是两国修筑的防御城墙和关塞。前两天降下的雨水,受城廓阻塞,不能及时排出,不但阻断了道路,还淹没了大量的农田,造成不应有的水患。而且,城郭关塞还阻断道路,附近的商贾要绕过很远才能进入燕地作买卖,很是不便。除此之外,沿黄河两国所修的堤防,也是以邻为壑,常常造成水患的发生。当地官府虽然深知其害,但是,因为朝廷明文法令要求拆除这些城塞堤防,也乐得省钱省力,置之不顾。”始皇微微动容说:“这些祸患都是因为诸侯纷争而引起的。如今天下一统,再也用不着这些城塞堤防。请丞相拟旨,明诏天下,拆除原诸侯已废弃的城郭关塞、堤防水阻,以利农事交通。”“臣遵旨!”始皇决定去看看那些阻塞水道的燕赵城郭关塞。任广找来向导,大队人马在向导的引导下翻过一座小山便看到高耸绵长的赵国城塞,这些城塞宛如赵长城,只是它不是用来防御匈奴,而是防御一河之隔的燕国的。如今不但阻断了河道,也阻断了连接燕赵之地的交通要道。河两岸的人家忽然见大队人马拥着皇帝执事不断到城郭下,都有些惊慌失措。幸亏见多识广的两地长老认得始皇帝的旌旗,慌忙率黔首夹道跪迎。始皇命李斯当众宣读拆除废弃城塞堤防的诏书,并命令三万多秦军下马,立即拆除故赵城塞。黔首们这才明白始皇帝前来是为他们做善事的,先前的疑惧之心顿失,顿时欢呼雷动。“万岁!万岁!!万万岁!!!”始皇看着两岸黔首频频叩首的感人场面,内心无比舒畅。荆柯、高渐离行刺,博浪沙遇惊以及齐地儒生诽谤时政所造成的阴影彻底被眼前的情景抹去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怨恨他,处在偏远之地百姓,心地单纯厚道,你只要稍微施以恩惠,他们都会永远感恩不尽。巡视队伍离开赵地,进入燕地,燕地沿边境也修建了抵御林胡、山戎入侵的长城。燕长城自造阳至襄平,沿线经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等郡,比赵长城还要绵长。始皇一直巡视到帝国的东北边境辽东郡,才沿着渤海之滨折而南下至碣石山。他对大海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当然是因为对寻仙的痴迷而引起的。碣石山是渤海中的一座小山,山顶有巨石如园柱,时现时没,立于大海之中。当潮水到来时,圆柱隐而不见;潮水退后,巨石复出,屹立于海中,不知深浅,这就是碣石,当地又称之为天桥柱。据说凡有仙缘的人只要登上碣石,就可以与天上仙人相见,甚至升仙而去。始皇沿渤海之滨,派出很多人到处打听卢生的消息,却毫无结果心里疑云渐起。徐福入东海求仙,多年没有音讯,这个卢生也是一去无影。渤海之滨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卢生的名字,难道他们都是骗子?始皇虽然有种被欺骗的预感,但却不愿承认是事实。因为他太痴迷于求仙了,对神仙的存在深信不疑。何况,既使徐福、卢生真的是骗子,他也没有勇气揭穿。朝中那些大臣早就对徐福、卢生的行为议论纷纷,揭穿他们,等于在天下人面前毁掉始皇帝的尊严。始皇心中的不快在到达碣石山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不仅风景秀丽,有如仙境,而且那些关于碣石的神仙传说,对于痴迷于求仙的他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始皇当即命人修建石桥,从海岸直通碣石。在海里建石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海边风浪急,又值深秋,海水冰凉,只有利用潮退的空隙动工修建。有的官员劝谏始皇乘舟直达碣台,始皇不同意,他要把这个与仙人有着直接联系的巨石与帝国的土地连接起来,让大秦的百姓都沾点仙缘。尽管修桥的难度较大,但是,始皇帝下令,辽东郡守不敢怠慢,征集几千民工不分昼夜地干,终于在十天之后,一座直通碣石的石桥修建完工。始皇命博士选定吉时,独自从石桥走过,登临碣石。远望大海,水天一色、沙鸥翱翔,景色果然壮伟怡人。他在碣石上屏气静心,打坐了四十多时辰却没有一点感应。仙人并没有像传说的那样出现在他面前,更没有带他升仙而去。从碣石上下来,始皇命李斯在碣石门作碑文刻石颂德。神仙没遇到,他却不能忘记他的功德和帝国。李斯遵命,作文曰: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惠论功劳,尝及牛马,恩肥土域。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秦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第2节 李斯上言二始皇巡视北部边境回来,在咸阳宫议事殿召集三公九卿和宗室大臣,开了一次御前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如何驱逐匈奴,确保北境边地永无匈奴祸患。始皇说道:“这一次,朕出巡北境,亲眼看到了边境黔首遭受匈奴抢掠烧杀奸淫的苦难,也实地考查了边境的防御情况。如果说在此之前,朕还曾对经略北境,防止匈奴入侵的决心有所动摇,那么现在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朕是铁了心要给那些无视我大秦国威的胡人一点颜色看看。现在请蒙卿说说他的具体设想,众卿听后可以提供些补充意见,集思广益,方可以出奇制胜,事半功倍嘛!”蒙恬奉命站起,用一根竹节指着地图说:“臣的初步构想是这样的:第一步,先将匈奴驱逐出河南地。臣预计用三十万大军扫荡河南地的匈奴。作战的目标,以消灭匈奴的有生力量为主,不必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再配合当地的反匈奴力量和坚壁清野的策略。匈奴遭受重创后,给养补充困难,无处流窜,一定返回河北山区恢复修养,以图再犯。这样就达到第一步驱逐胡人出河南的目的。”“第二步则是正本清源,彻底解决胡患的问题。具体的方法,就是在匈奴被驱逐出河南之地后,以德水为天堑,在河北边将原燕赵之地的长城连接起来。从临洮到燕地辽东渤海修建成一道长城,以阻挡胡人骑兵。并将守边军队前移阳山,设立烽火台及巡骑,侦察匈奴骑兵的行动。一旦有警,小股亡敌可阻挡歼灭,大股之敌可暂时抵御向后传达敌情,使河南守军有充足的时间作好迎敌的准备。”“此外,为增强边境地区抵御外患的能力,臣还设想有计划地移民实边。匈奴所以在河南地如此猖獗,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那里人烟稀少,数百里看不到人烟。匈奴骑兵往来驰聘,如入无人之境。”蒙恬清清嗓子,又用竹节在地图划出一道弯曲的线说:“这里就是要修建的长城。臣还设想在沿河地区设立县级城镇,估计需要四十四个。这些城镇的设立既可增强边境的防御力量,也是开发河南肥沃土地和畜牧业的中心之地。”“说得好!”始皇露出满意的笑容,蒙恬的计划比先前更成熟了。他相信自己没有用错人,便向在场的人说:“朕觉得蒙卿不尚空谈,所构想的计划切实可行。诸卿有何高见,朕欢迎畅所欲言,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始皇的话是有针对性,原先持反对意见的大臣听了,都有些愤愤难平,却没人敢出来说话。惟有丞相冯劫出班说道:“陛下决意经略北境,臣自然无话可说了。不过,臣想问蒙将军,自临洮至襄平,横贯大秦北地边境,长达万里的长城,要何年何月才能修好?又要多少人力、财力方能完成?”始皇听他又是老调重谈,脸上顿现怨容,正要斥责,忽见蒙恬躬身奏道:“陛下请让臣回答老丞相的问题。”始皇点头。蒙恬谦恭地说:“丞相所说的万里长城是长城的总长。其实,北地边境原有秦长城、赵长城、燕长城,绵延近万里,我们所要修建的长城只是把原先的长城连接起来,有的修复,有的改道,有的加强,实际修建的长城不过两千余里。当然,既便是这样,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惊人的。但是,不如此,胡患便永不得绝,边境黔首永受其害,大秦的天下也一日不得安宁。”始皇本来想发怒,但听了蒙恬之言,反而消除了许多怒气。毕竟老丞相也是为了国事而意见分歧,为什么不可以以理服人呢。于是,对冯劫说道:“老丞相不要以为,凡有征伐就要用到关中的人力、物力,其实,天下一统,有时可以就近动用各郡的力量,天下人办天下事,不是太沉重。日前,有些地方的奏章说,原六国俘虏和反秦分子人数众多,秦法初在天下施行,触法者众多,监狱人满为患。朕的看法,不如将他们免罪移民实边,也算朕对他们的宽恩。”廷尉蒙毅表示赞同,说:“陛下圣明。那些判死罪者因免死,甘愿被罚往边疆垦荒,国家因此增加移民实边的来源,监狱人满为患的状况也得以缓解,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冯劫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始皇的主意,便说道:“陛下圣明。只是老臣年老体衰,再也不能为大秦效力。所以肯请陛下准臣退休。”始皇一听,正中心意,不过表面上还要作一番挽留,才批准冯劫的要求。当廷命冯去疾为右丞相兼行太尉事。蒙恬奉旨统兵三十万,出略河南地,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将匈奴驱赶出河南。接着又渡过黄河,攻取离阙与北假,一口气将匈奴赶到阳山以北。秦军的前哨阵地也推到这一带,时刻监视匈奴行踪,屏障后方。并自榆中沿德水至阴山,划为四十四个县,县城都建在河边,作为抵御匈奴的据点和带动沿河开发的中心之地。国事告一段落,天下安定。始皇很是清闲了一阵子,又想到求仙的事。虽然徐福杳无音讯,卢生一去无回,还有张生、李生、王生、马生,只要皇帝喜欢此道,大秦有的是方士。七十多岁的侯公,风尘仆仆地从华山来到咸阳,向始皇进献他亲自登高爬山,在云深不知处求取的奇花异草,说用这些奇花异草炼成的仙丹,人服下,不但可以强身健体,还能延年益寿。始皇深信不疑,服下侯公炼成的丹药,果然见效,身手矫健,精神饱满,尤其是在御女时,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咸阳名士石生则教始皇房中术,此术来自他世代密藏的黄帝《素女经》。石生吹嘘说,黄帝得道,就是按照经书上所载秘诀修炼而成,最后夜御百女,吸取这些处女的阴精,所以可以得道升天。咸阳宫里六国粉黛如云,其中大多是处女,而且都是从小选进宫里,从来没有和男人接近过。始皇照着石生所说练了一个月,不但不能夜御百女,连征服一个女人都难。而且形骨消瘦,眼圈发黑。石生不敢再让他修炼了,推说黄帝的修炼之法不适合皇帝,可另寻别的法门。始皇大为不满,觉得这些江湖术士不可信,但是,出于对求仙的虔诚,他并没有对这些方士施以惩罚。恰在此时,卢生回来了,亲自到咸阳宫南书房拜见始皇。始皇心里还装着对方士的不满,但是,当他看到卢生满面风霜、一脸黝黑时,内心又有些不忍了。问道:“先生这些日子在何处?朕曾经到过渤海怎么没打听到你的消息?”卢生说:“臣为陛下求仙,自然仍在渤海。只是陛下去渤海时,臣已被神仙邀去做客,所以不得见。”始皇一听,惊喜地说:“先生见到羡门、高誓两位神仙了?可否请来助朕?”“羡门、高誓两位仙人臣不曾寻到,却见到另一位仙人——皇后娘娘。”“哪里的皇后娘娘?”“就是陛下的正宫齐皇后。”“真的?”始皇差点从御座上跳起来。卢生去时,皇后还健在。没有想到皇后刚刚仙去,竟被卢生遇到。卢生正色说:“臣不敢欺骗陛下。”始皇抱歉地说:“朕不是不相信先生,只是一时激动。来呀,为卢先生赐座。”“谢陛下恩典。”卢生说,“请容臣奏明得遇皇后娘娘仙颜的经过。”“先生请讲。”“臣奉旨去渤海寻访羡门、高誓两位仙人,可是,臣在海上飘泊了三个多月也没寻到仙人的踪迹。就在臣焦急万分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海上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场狂风暴雨来临,两艘楼船在海浪中挣扎起伏,终于被巨浪掀翻,沉入海底,船上的人全部落入水中。臣当时也被卷进海浪中,受惊吓而昏迷过去。恍惚中,只听耳边有女人的声音说道:‘卢生先不必害怕,我是大秦始皇帝的皇后,专门召见你的,其余的人要应这个劫数,死在海里。’”“当臣醒来时,已经身在金碧辉煌的娘娘仙府里了。皇后娘娘穿着闪烁着金光的彩色衣饰,年轻而美丽,就连她的侍女穿戴的也是人间难寻的亮丽衣饰。仙洞里分不出昼夜,用一颗鹅蛋大的夜明珠照明。”始皇看他说得口沫四溅,煞有介事,想起当年徐福也是这副神态,如今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不禁疑惑道:“皇后健在时,没有见过先生,怎么会召见你呢?”卢生略一犹豫,又无限神往地说:“皇后已及仙笈,自然无所不能。知道臣是受陛下所托来渤海求仙,所以召见臣。陛下如有疑问,臣这里有皇后手书为证。”说完,从贴身处取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来,恭敬地双手呈上。始皇从内侍手上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块似布非布,似丝非丝的锦帕。不觉惊奇,这种衣料是中原所没有的。“先生说是皇后手书,可是上面没有一个字啊?”始皇不满地问道。“仙机岂可轻易泄漏。”卢生说,“请陛下到殿外观看。”始皇更觉惊奇,立即起身,来到殿外。殿外阳光直射,的确明亮些,但是,他仍然没看出锦帕上的仙机。“陛下请对着阳光仔细观看。”始皇将锦帕对着阳光,举过头顶,仔细观看,果然看见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先生,上面所画的是什么意思?”“请陛下再看背面。”始皇忙看背面,那锦帕上竟清晰地现出一行字:亡秦者胡也。这是一句浅显易懂的话。始皇吃了一惊,明知故问道:“先生可知皇后所书是何意思?”卢生答道:“皇后娘娘只说此帕关乎大秦社稷安危,让臣一定亲手交给陛下。文字之意,臣不知。”“先生万里奔波,受尽风尘之苦,为朕求来皇后手书,朕非常感谢。请先生暂且下去歇息,朕以后还要请教。”卢生谢恩退去了。始皇却忙着命人传旨急召见李斯、冯去疾、蒙毅等主要大臣。“亡秦者胡也。”这分明是说匈奴要攻灭大秦吗?到底是皇后关心嬴政和大秦江山,仙化了还不忘透露仙机。好在蒙恬已率三十万大军将匈奴驱逐出河南地区,余下的事就是巩固取得的成绩,彻底消除胡患问题。李斯等人不知道始皇急召为着何事,匆匆忙忙赶到南书房。始皇让他们逐个看了那块锦帕,然后叙述卢生寻仙遇见齐皇后的经过,最后说:“皇后仙逝,位列仙笈,却念念不忘大秦社稷的安危。‘亡秦者胡也。’这是告诉朕,北边的匈奴时刻威胁着大秦的安全,必须彻底解决胡患问题。所以,朕决定:一、命蒙恬率军继续北击匈奴,直至将他们赶到漠北;二、令当地官府和驻军立刻征集黔首修筑屏障,以防匈奴再举进攻;三、除依前诏令有罪之人迁到边地谪戍,另诏从内地迁三万户黔首至北河、榆中屯垦,以充实新设置的诸县人口。”李斯等人对那只锦帕虽然半信半疑,但是相信始皇经略北境,驱逐匈奴之意铁定。不管怎样,这是有利于大秦的事,管它是天意还是人意,自己只管照旨执行就行。因此,齐声说道:“陛下圣明,臣等尊旨执行。”卢生从南书房出来,当晚便携带重礼去看望赵高。知恩不报非君子。没有赵高的举荐,他卢生能有今天吗?赵高在密室里接见了他,连侍候茶水的丫头也被赶了出去。卢生诚惶诚恐地坐在赵高的下首,一副谄媚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儒生矜持之气。“卢先生生意做的不错,南货北运,北产南销,赚了不少钱吧!”赵高边剔着牙缝的碎肉,边说。卢生显露出得意之色,说道:“那是自然,船和船上的开支全由朝廷支付,小人做的是无本生意,当然赚钱。不过,这些都是大人您赐给小人的,小人当然不能忘恩负义,所以回来看看大人。”边说,边看着身旁的礼箱那里面的金银珠玉等贵重之物。赵高连看也不看礼箱,冷笑道:“本公公一向视金钱如粪土。你也不是专程看本公公的,你是怕皇上怀疑,跑来糊弄皇帝的。快说,糊弄过去了吗?”卢生露出感激之色,说:“多亏大人的那块锦帕,要不然,陛下真的起疑心了。”“你可比徐福聪明多了,敢在老虎嘴巴里面掏食。”“小人在郡墨港口听人说,徐福已回到会稽,是来接家眷。”赵高一听,脸色微变,骂道:“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主上正派人在齐地找他。”卢生大为不解。“徐福与大人何干?”赵高用手指着他,恨恨地说:“你也是个糊涂虫。徐福跟你一样,一旦他被抓露了真相,皇上连你也不相信了。快想办法通知他躲起来。卢生如梦方醒,感激地说:“多谢大人指点。小人一定尽快通知徐福。”“谢我!怎么谢我?”赵高突然诡秘地笑道。“小人特意来孝敬大人。”卢生再一次指指礼箱。“本公说过,金钱财物如粪土。”“那……,大人想要什么?”“你要是有孝心,就帮本公做点事。”赵高轻描淡写地说。“大人要小人做什么?尽管开口,小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卢生一副慷慨赴难的样子。“用不着赴汤蹈火,你只要做你的老本行就行。”赵高说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卢生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也是有点见识的人,见赵高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却连酬谢都不要,早已起了疑心,听完赵高的话,奸笑两声说:“大人之意是要小人帮忙控制皇上?”赵高脸色陡变,低声斥骂道:“大胆的东西,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是想害死本公嘛?”卢生却笑道:“小人哪敢有害大人之心。分明是大人想害死小人。”“本公弄死你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用得着费这个心思吗?”“可是,皇上如此圣明,他一定会看穿小人的阴谋,到时候,小人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圣明个屁!”赵高突然粗俗地骂道,“他曾经是个了不起的皇帝。可是,只要沾上神仙的边,他就不圣明了,任由你我摆布。”卢生却连连摇头说:“大人何苦如此?咱们多赚点钱,置点家产,老了过得舒舒服服就足够了,何必冒那个风险?”“鼠目寸光!”赵高骂声不绝,便目露凶光说:“你到底干不干?”“小人不敢。”“不干也行,本公就把你欺蒙主上的事上奏,办你一个欺君之罪。该腰斩,还是车裂,你自己选吧!”卢生吓得两股战战,连连磕头说:“大人饶命,小人听您的就是。”赵高这才转怒为笑,说:“不用害怕,事在人为。有本公为你周密谋划,谅那个神仙痴也看不出什么。”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过去,大秦帝国度过了第八个春秋。正月初一,始皇在咸阳宫设置酒宴,招待各郡刚刚推荐上来的方正贤良之士。参加宴会的还有丞相李斯、冯去疾、廷尉蒙毅等主要大臣,以示朝廷对儒生们的重视。始皇巡视齐地后,命丞相李斯通令各郡以举荐贤良方正为名,将那些不满朝廷、敌议时政的儒生全部集中到咸阳。但是,各郡守接到命令,却没按照始皇的真正意图去做,因为他们都害怕推荐上去的人言语不慎触怒始皇,牵联到自己,谁也承担不起,尤其始皇的性格喜怒无常,谁也摸不透他这次诏令的真正用意。结果,三十六郡几乎是不约而同推荐歌功颂德型的儒生,其中还有始皇喜欢的方家和术士。卢生、侯公、石生等始皇身边的方士自然也在举荐之列。始皇为表示恩宠,从六百多名儒生中选出七十人,赐为博士官,并加恩在咸阳宫给七十名博士官赐宴。正月初一也是始皇的生日,所以这次宴会也有为始皇四十七岁寿诞庆祝之意。始皇看着满座满腹经纶之士,大有天下之士为我所有之感。意气风发,言语谦和地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朕赐宴诸卿,是因为你们都是我大秦的精英。朕治理天下,今后还要多多仰仗你们,你们可要不遗余力地帮朕。”博士们都为皇帝的优遇和谦辞所感动,纷纷向始皇祝寿。仆射周寿臣进前称颂始皇的丰功伟绩,说:“当年,秦列诸侯,地不过千里,有幸仰赖陛下神灵圣明,扫平天下诸侯,驱逐四方蛮族。凡属日月之光照射到的地方,无不入朝贡奉。现在把诸侯国划为大秦的郡县,人人各务本业,安居乐业,再也没有战争的祸患,并且要将这样的太平盛世传之万世不替。自上古以来圣王各主,没有能比得上陛下的神威和恩德。”始皇听了周寿臣的溢美之词,心里好舒服。自统一天下,称皇帝号后,他对那些称颂自己丰功传绩的话似乎有一种嗜好,一天听不到,就感觉不舒服。正在他高兴的时候,博士席上又站起来一个人。此人为齐人,姓淳名于越,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位在博士之首。所以,始皇认识他。淳于越说:“方才陛下说过。所以加恩赐宴臣等,是希望臣等能为国出力,为圣上分忧。臣感念圣恩,所以要竭尽心力效忠陛下。”始皇看着他情绪激动的样子,颇觉好笑,刚才自己说的不过是官面上的话,没想到这些话,夫子竟当真了。如果真用儒生之计,朕何以扫平六国?何以治理天下?但是,他表面上却说:“淳卿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令朕感动。”“谢陛下褒奖。”淳于越丝毫没有落座的意思,继续说道:“臣听说,殷商和姬周的君王使他们的天下伟业持续了上千年,他们的一条成功的经验就是把子弟功臣封侯封王,使他们成为君王的得力助手。如今,陛下拥有的天下,广袤非历代君王可比,而陛下的子弟功臣却是平民百姓,没有封号和封地,虽然有很多的得力大臣,而陛下个人却缺少辅佐的力量。一时朝廷上发生意外,靠谁援救陛下呢?如果不按照俞代贤臣传下来的制度办事情,肯定要失败的。今天,周寿臣在圣上面前阿谀奉承,是故意加重陛下的过失,此人不是忠臣。”淳于越的一番话,使满座皆惊。融洽热烈的酒席宴会顿时变得空气紧张,众人都静静地看看始皇,等待雷霆万钧之怒的暴发。始皇没想到有人竟敢在这种场合重弹分封还是郡县天下的老调。这些儒生真是不知死活,竟把咸阳宫当作他们的学宫,妄加评议国家的制度。他的脸上青筋跳了两跳,又恢复了平静。自己刚才的开场白说得太满,何况淳于越先给皇帝戴了高帽方说出这番话的,始皇要在博士们面前保持皇帝的风度。因此,语调平静地说:“分封天下还是郡县天下,这是朕称帝之初就有争议的问题,事关大秦的国家制度,非同小可。当年老丞相王绾就反对郡县天下,主张分封,被朕否定。朕的态度当然是主张郡县天下。今天,淳卿与周卿对此又有争议,说明天下还有很多人不赞成郡县天下。朕不武断,希望你们都参加讨论,所谓理越辩越明,朕倒希望你们辩论出高低来。”始皇的态度出乎儒生的意料,连李斯等大臣都感到意外。宴会上的气氛又恢复得异常热烈。思想单纯而幼稚的儒生们都为皇帝的贤明礼让的假象所迷惑,纷纷站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七十名博士围着周寿臣和淳于越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始皇发现,支持淳于越的人竟占了大多半。儒生们饱读经书,最善于也最喜欢与人争辩。一个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争得口沫横飞、面红耳赤,辩论到后来,已经不单纯是郡县与分封的问题,涉及到大秦的国家制度、法律制度、刑罚与赋税、徭役等诸多方面。儒生们把平日对朝政的意见和不满情绪如竹筒倒豆子全发泄出来,而忘记了始皇就在他们身边。始皇一直静静地倾听他们的争论,不作任何评价。以往只在各地郡守的奏折里看到有儒生妄议朝政的事,今天总算亲眼看见、亲耳听闻他们的所为了。听着他们刺耳的话语,他的脸上不但没有怒意,反而还带着笑容,喜怒无常的始皇帝表现出难得的容忍。熟知始皇性情的李斯,却从他那含带笑容的脸上读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信息。怒极反笑,这是始皇典型的阴鸷性格。仕秦多年的李斯最了解皇帝的这一禀性。辩论无休止地进行着,丰盛的酒席竟没有动筷子。也难怪,那些山珍海味上面已经落满了唾沫星子,令人胃口全无。始皇明白,自己不出面干预,这场辩论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于是,富含深意地看了李斯一眼,才挥手制止说:“你们争论半天,也没论出个结果,反而搅得朕头昏脑胀。朕提议,请李丞相作一个结论。诸卿以为如何?”儒生们听到始皇说话,如梦方醒,方明白皇帝在场。想想刚才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才感到后怕。宴会上一时平静下来。李斯明白始皇的意思,这是要他表明朝廷的态度,当然也是始皇帝态度的时候。因此,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郡县天下是秦皇经过深思熟虑,与朝臣反复论证后才采纳推行的。这是适应天下一统的形势的需要,是稳定社稷的一项英明决策。五帝的治国方略没有一个是重复前任的。夏、商、周也没有承袭前代人的做法,他们各自用自己的方法管理自己的国家。这不是他们故意要标新立异,而是因为面对的形势发生了变化。”“陛下创造了如此伟大的事业,建立了千秋万代未曾建立过的功绩,这不是那些愚腐之辈所能了解的。我想问淳先生,夏、商、周三代,他们有什么值得我大秦效法的?那时候诸侯纷争不已,他们用利禄诱惑那些游学者为己所用。可是,今天的天下统一、法令统一,百姓各安其业,人们都在努力做自己的事情,各级官员都在认真地习学律法,力求公正执法。”“可是,总有一些人自恃读过所谓圣贤经典,不去面对现实的情况,却要求朝政照搬古制的那一套。他们不满推行的新制,就从古书上搬来古制,以非议时政,迷惑百姓。”李斯的话,口气严厉,论证严密,无泄可击。淳于越等儒生却不是轻易肯认输的人。可是,大多数从李斯严厉的口气里,听出了潜在的危险,所以虽有愤愤不平之色,都不敢言,惟有淳于越胆量过人。看着李斯,轻蔑地说:“陛下今天说过,不专断,可由众人自由辩论。可是,丞相的话违反辩论的规则,有攻击他人之嫌。以丞相的地位和声望,不太合适吧?”其他儒生受到鼓舞,胆气益壮,七嘴八舌地嘲笑道:“李丞相也是读书人,该有点君子之风吧。”“陛下说过不专断,丞相这么说话,有违圣意,应该论罪。”“……”李斯一人难敌四手,孤立无助,被儒生们奚落得面红耳赤,不由求助似地看着始皇。始皇却哈哈大笑,说:“各位先生狂言乱语,朕都不曾加罪,怎可治李丞相之罪?朕说过,今日言者无罪。天色不早,朕要回宫歇息了。诸卿请退下吧!”七十名博士遵命,起身向始皇谢过晚安,鱼贯退出宫殿去。众臣也向皇帝施礼告退。李斯走在最后,却被一名内侍拦住,说:“李丞相慢走,陛下有请!”李斯心里明白,今晚的事,始皇肯定不会善罢干休,便跟随内侍走进一间偏殿。始皇正坐在软榻上,见他进来施礼,青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今天的宴会上丞相也听见了,这些儒生自恃读过圣贤之书,是何等的狂妄!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朕和大秦律法的威严。朕现在完全可以想像到他们在各地是如何以古制诽谤当今、鼓惑黔首。有他们在,大秦的天下,一天也不能安稳。”李斯正被儒生们奚落得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见始皇动了怒气,便恨声道:“臣也觉得这帮儒生着实可恨。陛下可命廷尉治他们一个诽谤朝廷、以下犯上之罪,问一个斩刑,将他们斩草除根。”不料,始皇冷哼一声说:“亏你还是我大秦的丞相。这件事如果能这么简单地处理了,朕用得着召你来吗?”李斯忙说:“臣一时糊涂,不明主意,请陛下明示。”“六百名儒生可杀,却杀不尽天下儒生。在黔首的眼里,他们是无所不知的圣人,至少是圣人的传人——贤人。他们说的话,黔首相信。为什么?因为他们读过所谓圣贤之书。正本清源,该治罪的是那些所谓的圣贤之书。它们才是威胁我大秦安定的罪魁祸首。李斯,你是丞相,该知道怎么做了。”李斯面露惊异之色,说:“陛下之见正与臣不谋而合。对付这些儒生,臣早有思想准备,明日就写奏章上奏。”始皇信任地说:“以丞相之才,朕相信明日的奏章一定又是惊世之作。”李斯回府后,当晚挑灯夜战,秉笔直书,一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上书在第二天的早朝前送到始皇的御案上。始皇深知,当年李斯以一篇《谏逐客书》使自己收回驱逐秦国客卿的成命,从而扬名天下。今天的这份奏章一定也是惊世之作。他打开细看,果不其然,但见奏曰:五帝不相互重复,三代不相互因袭,各自都把天下治理得很好,而不是很差,这是因时代和形势发生变化的缘故。今陛下立大业,建万世之功,当然不是那些迂庸的儒生所能理解的。况且,淳于越所说的夏商周三代的事,有什么值得效法的?当年,诸侯并上,相互争雄,所以才用重金根致游学的人士,为自己出谋划策。今日,天下已经平安,法令出于一流,百姓当家,则致力于农工本业,士人则习学律法。今儒生不学习当今,而效法远古,用来非难现实,鼓惑百姓。臣李斯冒死上言:古时天下分散混乱,未能统一,所以诸侯并起,在舆论上都是称道往古而非难当今,粉饰空言而扰乱实际,而人们又往往以为他们和下所学的这些理论为圣贤之论,并以此来非难圣上所建树的宏图大业。今陛下已兼有天下,判别是非而尊立一帝;而那些禀录私学的人,却相互勾结来非难以法为教的制度,闻知有法令颁行,便用他们那套和学来妄加评论。入室则内心不满、出家则街头巷议,以非难主上为名望,以标新立异为高明,煽动门徒群起造谣诽谤。这种状况如不加以制止,对上则陈低主上的权势,不则使这些人形成觉羽。必须严加禁止,以利于国。臣李斯请求:一、史宦所收藏的历代史书,除秦国的史书《秦记》外,其他一律焚烧;二、除博士官因职务上的关系外,天下其他人有收藏《诗》、《书》以及诸子百家著作的,一律要送交所在郡将、郡尉处焚烧;三、有敢于相互谈论《诗》、《书》的,处以弃市(闹市处死)的刑罚;四、有敢于以古非今者,诛杀全族;五、各级官员有“见知而不举者”,与违犯此项法令者同罪论处;六、此项法令下达后,期满三十天而不焚烧所藏禁书的人,则处以面部刺字并罚作四年劳役的刑罚;七、凡属医药、入筮、种树方面的书籍可以收藏如故,不必焚烧;八、如果有想学法律的人,可以到官府向负责普及法律知识的人请教,以吏为师。李斯的这份上书在驳斥了淳于越的同时,一并提出了他起草的具有八条律文的《焚书令》。始皇一直为儒生非议国政的事耿耿于怀,李斯揣摸圣意,这份上书可谓雪中送炭,令他万分满意。“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始皇看完李斯的上书,想起韩非当年在《王蠹》篇中的这几句话,表达对李斯所见的赞同之意。但是,焚烧天下《诗》、《书》史篇,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他完全能够想像到朝臣们对这份奏章的非议。所以,早朝时,始皇没有把它交付廷议,而是在散朝后,把蒙毅、冯去疾等主要大臣召见到南书房,公开了李斯的上书。冯去疾、蒙毅一听,吓了一大跳,直觉告诉他们,李斯肯定哪根筋出了毛病,否则怎么写出这样的上书呢?冯去疾不加思索地说:“陛下,焚烧古籍的事千万做不得!真要做了,陛下会让天下人遗憾的!”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白,始皇真要做,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蒙毅也表示坚决反对。“矫枉无须过正。昨天的宴会上,儒生们的确冒犯了陛下和大秦的尊严,臣也是看不下去。但是,陛下不能因为几个狂妄的儒生而焚烧天下古籍。”始皇见这两位平时最听话的宠臣都表示坚决反对,皱眉说:“朕也是委决不下,才召你们来商量。李斯之言也对,让儒生们这样煽动下去,黔首跟着盲从下去,最后会损伤朕的威严,动摇国基!”冯去疾见皇帝还是偏信李斯,劝谏说:“凡事都有源头,没有古哪来今?诸子百家有如河川支流,汇成大海,学术思想没有源头,很快就会干涸而死。”始皇反驳说:“可是,杨朱说过,岔路多了羊会走失,学说多了,会让黔首无所适应,不利于国家稳定。如今,天下统一了,法令出于一统,学术思想也应该统一,这样才能使天下长治久安不乱。”蒙毅摇头说:“天下可以统一,学术思想却不能统一,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想法,说出来方能集思广益,相互补充,为治国者提供最佳的治理方案。单纯使用武力只能适得其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始皇对两人的态度大为不满。“朕以为大秦的法令和制度是最完美的,不然怎么会很快统一天下,富国强兵。朕的作为也非三皇五帝可比,不然不会有这样一个真正统一的秦帝国。可是那些愚儒者和无知的黔首却怀念古制,以古非今非难朕。”冯去疾、蒙毅不敢再劝。始皇越说越气。“昨天的宴会上你们都听到了。有人攻击大秦的国家制度;有人在批评朕刚愎自用,不守祖制,不肯效法古人。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是朕最公正之处。朕不分封子弟,乃是亲眼看见诸侯一多,战乱不息。中原争战,几百年的战祸难道不是血的教训吗?天下一统,天下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做不好的事。可是那些愚儒只知道穷研古制,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冯去疾、蒙毅正不知所措,忽然,始皇的一名近侍奔跑进来,禀报说:“启禀陛下,朝门外聚集很多儒生和百姓,说是要陛下亲自去接见,郎中大人怎么劝他们也不肯离开。”始皇闻听,脸上怒意全逝,含笑道:“这些人是何等的狂妄!冯卿、蒙卿,你们陪朕去看看,这可是大秦从没发生过的新鲜事。”第3节 《焚书令》三李斯的上书的确太讨人恨了,连他的学生也不能容忍下去了。李斯书写奏章时因为情绪激动,竟将所书的内容说给前来添加灯油的学生鲁成听了。鲁成吃了一惊,李老师要皇帝焚烧天下古籍,莫不是发疯了吗?同样是读书人,谁不对那些竹简文字有着很深的感情。鲁成由尊敬而对李斯心生鄙视之心,便在当晚逃离丞相府,并把李斯上书始皇,将要焚烧古籍的事公布于咸阳街头。咸阳顿时轰动起来。这可是天下第一号特大新闻,人们争相传播,议论纷纷。读书人更是大骂李斯和始皇混蛋。参加昨天咸阳宫宴会的淳于越等儒生得知这一消息后,吓了一跳。显然,李斯的上书与宴会上大家评议朝政有关。李斯卑鄙无耻,挟私报复,竟制造出这种疯狂的上书。儒生们群情愤恨,在对李斯进行一番口诛笔伐之后,意识到必须阻止始皇批准这份上书。否则,焚烧古籍将是人类文化的一场浩劫。淳于越作为这次事件的发起人,理所当然成了儒生们的首领。于是,由淳于越和七十名博士领头,几百名儒生,当然也包括咸阳宫宴会上反对淳于越的人,出了博士官驿馆,直奔皇城午朝门而来。沿途又有数千名黔首加入,队伍壮大了好几倍,浩浩荡荡,颇有气势。始皇由近侍保护,与冯去疾、蒙毅一同登上午朝门城楼。往下一看,嗬,黑压压地跪满一地,全是人。他再细看,前头跪着的正是淳于越与七十名博士,后面则是几百名儒生和数千名百姓。始皇面含微笑,大声问道:“淳先生,这是摆的什么阵势?”淳于越与众博士一齐磕头说:“臣等是来向陛下谢罪的。昨天陛下加恩赐宴,臣等不知深浅,对朝政妄加评议,有损大秦陛下的威严。特来谢罪,请陛下宽恕。”始皇惊奇地说:“诸卿何苦如此。朕当时就说了,言者无罪。朕没追究谁的罪过,何来谢罪之说?何况,谢罪为什么带这么多人?”“他们不是臣等带来的,是一路自愿跟来的。”“现在罪也谢了,朕也宽恕了,该让他们散去吧?”淳于越却跪地说:“陛下,臣还有话要说。”始皇说:“有事可进宫来说,你先让众人散去。”淳于越犹豫着还没有说话,他身后几百名儒生和几千名黔首突然雷鸣般喊道:“我等要听见陛下亲口答复,才肯离去。”始皇还不知道李斯的奏书已经泄漏,不解地问道:“淳先生,他们要朕答复什么?”淳于越答道:“传言李丞相上书陛下,要焚毁天下经典古籍,不知是真是假?”始皇又是一惊。“你们消息倒是灵通,从何而知?”“从何而知,对陛下来说并不重要。臣请陛下说明有无此事。”始皇额上青筋直跳。“此事属国家机密,朕不能回答你们。”淳于越连连叩首,哭谏说:“此事因臣而起,臣罪该万死。但焚毁古籍,阻绝几千年的思想渊源,不但关乎天下治乱,而且福及子孙后代,臣劝谏陛下千万不可焚毁古籍。”始皇强忍怒气,尽量用温和的口吻说:“朕是天下之主,自会决断。你先带人散去。”“不,陛下一定要亲口答复不批准李斯的奏书,臣等方能安心散去。”“对,陛下不答应,我等就跪死在宫门口。”众儒生及百姓轰雷般的声音喊道。始皇怒斥道:“朕说过自有决断,难道你们一定要当面逼朕屈从吗?淳于越,你非议朝政,朕可以不加罪。但是,你现在挟众威胁朕,就是朕不愿意治你的罪,大秦律法也容不得你。”淳于越苦谏说:“臣劝陛下行分封之制,也是为了巩固国本,愿大秦永世安定,传之万世。臣怒责周寿臣阿谀谄媚,也是为了陛下能听忠义之言,但没想到……”“朕没有责怪你们,也不曾加罪。你们为什么要得寸进尺?”“请陛下亲口答复。否则,一旦焚书令下,陛下悔之晚矣!”淳于越磕头流血,染红了面前的地面。“淳于越,你真是不可理喻。朕要回宫处理国政,你们爱跪到什么时候,就跪到什么时候吧!”始皇一甩袖子,向冯去疾、蒙毅说,“咱们走,看他们跪到何时。”冯、蒙二人正想劝解,忽见淳于越从地上突然站起来,大声哭喊道:“此事因臣而起,臣万死难赎其罪。陛下不答应,臣只有一死谢天下了。”话刚说完,口里竟流出大量鲜血。身子摇晃几下,转了半圈跌倒在地,两腿伸直,再不动弹。“淳先生咬舌而亡了!”淳于越身旁的博士大声喊叫,儒生们和百姓闻言一齐拥上去观看。始皇正要下楼,见此情景止住脚步。显然他也感到出乎意外。蒙毅、冯去疾慌忙拥着他说:“陛下快回南书房,下面要发生骚乱了。”始皇还没移动脚步,就看到人群轰动,淳子越的尸体被抬了起来。情绪激愤的人们高声叫骂:“嬴政,淳先生以死劝谏,你还不该清醒吗?”“嬴政,你要是焚书,你就会留下千古骂名!”“嬴政,你是昏君、暴君,连桀纣都不如!”“不错,桀纣残暴,却没蠢到烧书的地步!”蒙毅吓得变了脸色,不安地看着始皇,只见始皇静听下面的怒骂,脸上几条青筋在不停地抖动。忙劝解说:“百姓人多骚乱就是这个样子,过一会儿就没事了。请陛下移驾南书房。”冯去疾也来相劝,不料,始皇突然哈哈大笑,指着城楼下乱哄哄叫骂的人群说:“你们听听,这就是他们阅读古籍的结果,他们也知道有夏桀、商纣,还拿来跟朕比较。”冯去疾、蒙毅更加心惊,始皇的反常表现说明他下面一定有出人意料的行动。果然,始皇的笑声刚结束,便怒吼一声:“虎贲军为何还不行动?”话音未落,响雷般的马蹄声从午朝门两侧响起,黑盔、黑甲、黑骠马的虎贲军蜂拥而出。他们早已在外围形成包围圈,只等始皇一声令下。正在跪求或叫骂的人们一看不妙,纷纷爬起来,四散逃跑。但是,被虎贲军阻住去路,几名反抗的黔首被当场刺死,其余人乖乖地束手就擒,骚乱被平定下来。虎贲军都尉向城楼上施礼请旨,如何处置被抓捕的骚乱者?蒙毅担心地看着始皇,深怕他一怒之下,下令将这几千名骚乱者杀戮,忙进言说:“百姓是因为相互传言,引起人心慌乱才酿成骚乱,很多人并非真心反对大秦和陛下,还望陛下法外施恩,赦免他的死罪。”始皇看了他一眼,怒容稍解,对都尉说道:“一般黔首不明真相,可以放他们回家。淳于越已死,不予再审其罪,将尸首送其乡里安葬。其余博士、儒生暂且关押,等候处置。”虎贲军都尉遵命,当即释放了几千黔首,然后押着六百多名博士、儒生,抬着淳于越的尸体撤离开午朝门。蒙毅见始皇并没有采取行动,放下心来。正要再说几句主上圣明宽仁之类的话,却听始皇说道:“冯卿、蒙卿,你们可以回府了。朝政的事,朕自有决断。”冯去疾、蒙毅陪始皇下了城楼,只好施礼告退。回到南书房,始皇毫不犹豫地在李斯的竹简奏折上用朱笔写了个大大的“可”字。李斯的奏章终于以大秦法律《焚书令》的形式颁行天下,一场席卷中华大地的文化浩劫开始了。身为丞相的李斯更是不遗余力地执行这项法令,他立即召集百官筹划具体执行事宜。首先,他向始皇请旨以诏命的形式诏告天下,限期焚书,令下三十日后不烧者,按律处面部刺字并罚四年的劳役,送往北地筑长城。然后以朝廷的名义派出监御史到各郡监督执行;郡则派员到各县监督;县再派人去乡里。《焚书令》初下,很多人对这项自古从没有过的荒谬法令还有些不相信,更多的人为防患于未然,赶快挖地窑、修夹壁墙,把书藏起来。为防止走漏风声,他们不敢请人干,也不敢白天干,只能等到深更半夜时,邻居和家人都睡熟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干。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温文尔雅的读书郎,第一次拿起了他们不屑一顾的铁镐泥锹,弄得满手水泡。可是,为了保住这些被他们视为生命的经典古籍,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怨恨。齐鲁是儒学祖师孔子的故乡,文风最盛,收藏古籍经典的人家最多,为躲过这场劫难,人们想尽了办法。有的人怕埋藏的书迟早会被找到,干脆把自己的脑袋当作藏书最保险的地方。在限期的三十天内,不分白天黑夜地强记背颂,能记多少就记多少。也有数人协作,大家分头背颂,你背《诗》、我背《春秋》、他背《周礼》、《易经》等等。待风声过后,再凭各人的记忆自己写出来。为了防止背叛,他们都在孔子的圣位前发誓,歃血为盟。但是,更多的人慑于大秦的严刑峻法,不得不在限定的时间内,含泪将书简上交官府。各郡、县的署前,竹简的、木简的、羊皮的、丝绢的手抄本古籍堆集如山。一声令下,西自临洮,东至齐地,北自辽东,南至南海,凡大秦帝国的版图之内,到处燃起了焚书的熊熊之火。白发皓首的老学究,嗜书如命的少年郎眼睁睁地看着几千年来先圣、先贤的智慧结晶转眼之内化为灰烬,痛不欲声。目不识丁的黔首也在含泪围观,他们虽然看不懂那书简上的符号,却深知上面有圣贤的教诲。没有圣贤之言,这个世道会变得更加黑暗。他们虽然没有福份触摸书籍,却深知那每一片竹简、每一个字都凝结着无数工匠技艺和体力的付出。大秦帝国土地上,焚烧的不是竹简木牍,而是祖先的心血、国人的眼泪!三十天的期限很快就过去了。各郡分别把收缴焚烧的书简数量上报,李斯发现,各郡上报焚烧的数量还不及实际数量的十分之一。何况,各郡都存在虚报、夸大成绩的问题。原来,《焚书令》初下,不但寻常百姓,就连很多官员,包括由朝廷派往各郡监督《焚书令》执行情况的监御史,都认为此令不过是始皇和李斯一时冲动的结果,也许雷声过后就没事了。因为烧尽天下古书籍等于禁止人们吃饭、穿衣、睡觉一样荒唐可笑,无法执行。从朝廷到地方,从三公九卿到县乡小吏,哪个当官的没读过这些经典古籍,烧掉了它们,等于否定自己的过去,他们还有什么值得向百姓自傲的。李斯看出来所有的官员都在敷衍了事,不动点真格的,由他一手炮制的《焚书令》有可能成为一纸空文。他向始皇上奏,说明了真实的情况后,向各郡派出了大量的密探,很快查处了一批执行不力的官员。为杀一儆百,将他们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这一下,各地官员才相信李斯在玩真的,再也没有敢松懈,全都认真执行起来。李斯进一步加强检举和连坐的执法力度,明令举报者重赏免罪,知情不报者与违法者同罪,一人私藏,邻里、亲属、朋友都株连获罪。在严刑峻法的威慑下,邻居举报邻居、朋友出卖朋友,甚至父亲告发儿子,儿子检举父亲的事情都屡见不鲜。《焚书令》本是李斯和始皇在儒生问题上矫枉过正的产物,必然也引发起执行者矫枉过正的做法。于是,冤假错案层出不穷,严刑峻法使有的人胡乱招供,结果株连的范围越来越大,连坐的犯人越来越多,各郡不但监狱人满为患,而且被解往外地修筑长城的犯人也络绎不绝。严刑峻法并不能使酷爱诗书的人们向荒谬的法令屈服。薛郡曲阜是孔子的故里,孔子第八代孙孔鲋正乘着夜色指挥着族人把一捆捆的诗书典籍藏进孔府大城殿的夹墙里。“小心点儿,别摔坏了,这可是咱孔家的传世之宝啊!”满头白发的孔鲋一遍遍地嘱咐,生怕毛手毛脚的小伙子损坏了书简。“太公,您这么做可是犯法的事儿,真要是被官府发现,咱们孔家够灭族的。”年轻的小伙不无担扰地说。孔鲋气得胡须一撅一撅地说:“就是灭族也要保住咱先人孔圣人传下来的经典。咱们孔家为什么受世人尊崇?还不是因为孔圣先人传下来的圣贤之书。作为后人,虽然不能发扬光大,总该保存下来吧!否则,何以面对列祖列宗的神位。”一位中年儒者忙劝解道:“太公息怒,晚辈不是正按照您说的去做吗?头可断、血可流,孔圣的经书不可丢。晚辈们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说着,又转向忙碌的人们说:“大家只管把书简藏好,不必担心,大成殿历来被天下人视为圣地。嬴政和李斯再狂妄也不敢抄大成殿。”孔鲋仍不放心,目光严厉地扫视着族人,说道:“你们都是孔圣的人,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官府听到风声来大成殿搜查,孔氏不分男女老幼,全部赶来保护祖宗经典。听见没有?”“听见了。”经典古籍终于藏好。孔鲋亲自封好夹墙的入口,盖上掩饰物以后,又仔细地检查了几遍,才率族人悄然离去。第二天,县尉果然带着搜查队来挨家挨户地搜查古籍,不但翻箱倒柜,而且拆墙毁室,遇到可疑的地方,更是挖地三尺。好在孔氏族人早有准备,家里收存的古籍该缴的缴了,该藏的藏了。搜查队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悻悻而去。孔鲋放下心来,正要回内室歇息,忽听大门外响起脚步声,负责暗中保护大成殿古籍的一名孔氏子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太公,不……不好了。县尉要搜查大成殿。”孔鲋大吃一惊,来不及细问,忙吩咐道:“快,通知各家各户,全部去保护大成殿。”孔府大成殿前,县尉带领二百多名县卒正与几十名守护的孔氏子弟争吵,忽见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向大成殿涌来。县卒一看这阵势,全都害怕了。孔氏子弟一见,高兴极了,一改刚才的软弱态度,硬梆梆地说道:“县尉大人,你看清楚了。这里可是孔府大成殿,天下圣地。你敢怎样?”县尉被激得心头大起,怒声说:“本官只知道这里是大秦国土,要例行搜查。你们妨碍本官执行公务,想造反吗?”“造反不敢,保护先人圣地是真。”一个苍老而哄亮的声音传进县尉的耳朵里。抬头一看,须发尽白的孔氏族长孔鲋正走过来,在他身后,成千上万的孔家族人把大成殿围起来。县尉知道,孔鲋作为孔子八代孙在薛郡德高望重,受人敬重。所以他不敢怠慢,远远地抱拳施礼道:“孔老先生,下官有礼了。”孔鲋还礼,儒雅地笑问:“大人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来大成殿祭拜圣人?”县尉尴尬地笑道:“下官也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不瞒老先生,本官的部属在大成殿后面的草地里捡到几片竹简,上面刻的是《周礼》的片段文字,所以怀疑大成殿非法藏匿经典古籍。请孔老先生见谅。”孔鲋一听,暗暗心惊,埋怨这帮小子做事不利落。但事已至此,唯有设法保护力籍,因此,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捡到的竹简,也许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个逃学的学童丢失的。老夫是孔氏族长,可以担保大成殿不曾藏匿什么古籍。”县尉冷笑说:“下官当然相信你。可是,监御史大人不相信您,还望海涵。”孔鲋面露难色,犹豫半天,才横下心来说:“念大人也是身不由己,老夫不怕惊扰先圣之灵,破例让大人进殿搜查。不过,请大人只带十名兵卒,而且不得喧哗。”“谢孔老先生成全。”县尉闻言大喜,一挥手,向身边的十名亲兵命令道,“走!”亲兵们跟在他身后,一齐走进大成殿的大门。孔鲋也跟着进去,陪着县尉把大殿里里外外搜查一遍,连一根竹简的影子也没看见。“大人,这会儿该死心了吧!”孔鲋冷冷地说道。县尉还是不放心。因为那几片竹简明明是刚刚跌落的,肯定有人往大成殿藏过书籍。可是,会藏在哪儿呢?他一双贼眼不甘心地东瞧瞧西看看,搜索着一切可疑的地方。“对,夹墙!”他忽然想起似的。有几起藏匿的典籍就是他从夹墙里发现的,并因此受到监御史的奖赏和提升。颇富经验的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得意忘形的县尉举起手,用手指轻轻敲击大殿的墙壁,以判断是否中空。孔鲋一见大怒喝道:“这里是孔圣祠庙,大人不得无礼。”县尉冷笑道:“这里是空的。孔老先生,里面藏着什么?”孔鲋讥讽地说:“大人言而无信,休怪老夫无礼了。来人,把这些惊扰先圣的狂妄之徒赶出去。”一直等候在门外探听动静的孔氏子弟闻声一齐涌进殿内,推推搡搡地把县尉和他的十名亲兵赶出殿外。县尉差恼成怒,威胁着吼叫道:“孔老头,你等着,监御史大人马上就到。”孔鲋轻蔑地笑道:“孔氏子孙没有软骨头,就是始皇亲来,也不能拆大成殿。”话音未落,忽听孔氏族人中有人惊叫道:“不好了,官兵来了!”众人往驿路方向看,果然有一队骑兵队伍正往这边开来。孔鲋看那队首的旌旗,不是郡守的旗号,却是朝廷旗号,便知是监御史来了。看那些骑兵,都是薛郡的精骑,约有一千多骑。原来,县尉看孔氏人众,悄悄派人通知了监御史。县尉大喜,不等队伍靠近,忙躬身迎了上去,跪叩施礼。“大人,您总算来了。这帮姓孔的狗胆包天,竟敢阻拦下官执行公务。大人一定要把他们抓起来论罪。”监御史是武将出身,人高马大,一脸的横肉,听到县尉的报告,怒道:“他们真敢违抗圣命?本官亲自问问。”说完,下马向人群边走去。孔鲋早已作好应对的准备,上前施礼道:“孔圣八代孙孔鲋叩见大人。”监御史打量着他,嘲弄道:“什么孔圣人,圣上查剿古典经籍,就是不要他们妄称圣人。圣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始皇帝。”孔鲋轻笑说:“圣人是天下读书人敬重先祖孔丘的尊称。大人不许老朽这么称呼,老朽不说就是。”“孔老头,你老实说,大成殿里到底藏没藏书籍,本官可不追究你们的罪过。如果被搜查出来,一定严惩不贷。”孔鲋明白,现在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便把银须一扬说:“县尉大人不是搜查过吗?没有!”县尉一听,忙在监御史耳边低语几句。监御史立即冷笑说:“有人看见你们往里面搬运书简,而且就藏在大成殿夹墙里。”孔鲋才不相信孔氏子孙会有这种不争气的人,因此,平静地问:“谁看见的?大人请把他叫出来,老夫要当面问问他。”“还用得着问,本官命人拆开夹墙便见分晓。”孔鲋断然拒绝道:“对不起,大人绝不能拆大成殿。先圣孔丘去世的第二年,鲁哀公于旧居建成大成殿祭祀先圣,历代鲁君及各国诸侯无不视为圣地,只有人来修建,从没有动过这里的一砖一瓦。连南方蛮楚之鲁之后,楚王也是年年派人来祭祀。大人要拆,天下人答应么,大人担得起这个责任么?监御史一听,这文绉绉的老头还挺硬的,顿时恼怒道:“本官奉旨专门监察《焚书令》的执行,还有什么可怕。县尉,命令你的部属往里冲。”县尉有了靠山,顿时有恃无恐,向属下的二百名县卒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往里面冲!”县卒们闻命,你推我挤,正在犹豫不决。忽听孔鲋哈哈大笑,说道:“要拆大成殿,哼!那就先杀了老头,再踩着这一万多孔氏子孙的尸体过去。”“对,放马过来吧,我们等着呢!”围在前面的一层层孔氏族人忽啦啦全站起来怒吼道,万千人的声音如雷轰响,震得县尉耳朵嗡嗡响。他这才注意到,大成殿已被人群层层围住。每个人都紧咬嘴唇,脸上流露出与大成殿共存亡的表情。这么多人,恐怕不下两万,里面肯定也有闻讯赶来的外姓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还有怀里抱着孩子喂奶的村妇。县尉害怕了,他也是本地人。为着查禁古籍邀功请赏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又要得罪这么多的人,说不准哪天自己会被突然飞来的石块打死,上面有再多的封赏也不属于自己的。“大人,众怒难犯,依下官之见,还是……”县尉说道:监御史一听,威严地“哼”了一声,叱喝道:“怎么,你想退缩吗?本官就是专门监督你们这些执行不力之辈的。临阵退缩,可要按律从事。”话没说完,突然抽出佩剑,点着县尉胸口,命令道:“命令他们往里冲!”县尉断了退路,只得抽出佩刀,往大成殿一指,命令道:“违令者立斩不赦!冲进去!”县卒都是本地人,而且有多半是孔氏子弟。一看当官的下了死命令,不得不闭上眼睛,咬紧牙关,驱马冲进人群。静坐的人们见他们真的冲进来,顿时轰动起来,妇女哭、孩子叫,乱成一团。年轻体壮的则站起来与县卒展开搏斗,很快有人被马踩伤踩死,更多的人则是大声叫骂。“狗娃子,你背祖灭宗,一定不得好死!”“二小子,你他妈的伤着老少爷们,还是人吗!”“大牛,你没有人性,回头告诉你爹宰了你!”二百名县卒只管往里面冲,根本不忍心动用兵器。刚冲到第二层,里面的人就有了准备,有人脱下衣袍,撕成长条,结成绊马索,有人准备好了木棍等武器。大家齐心协力拉起绊马索,将最先冲进来的马匹绊倒,用木棍把马上的人击昏,捆绑起来,后面的孔氏子弟县卒一看,不等他们动手,便故意跌落马下,扑到大伯大叔的身上,低声央求他们多在身上留点伤痕,以便交差。就这样半真半假地纠缠了一会儿,二百名县卒全被活捉了。孔氏子弟抢过县卒的战马和兵器,迅速武装起来。因为监御史手上还有一千多官兵,他们可不会像县卒那么客气。果然,监御史暴跳如雷。“反了,真的反了。来呀,把这些逆贼给我就地正法。杀!”只身一人逃回的县尉,慌忙上前劝解阻止。“大人,形势不妙。要闹出大事了,大人您也担当不起啊!”监御史一马鞭抽在他脸上,怒骂道:“无能之辈。有什么不能担当的。孔氏族人抗拒官军造反的,就是陛下亲临,也不能饶恕他们。众将士,给我杀!”孔氏族人也不示弱。男子大多是儒生,儒家有习剑的习俗,所以,孔氏子弟不但饱读诗书,还会些功夫,他们利用抢夺的马匹兵器,迅速作好迎战的准备。孔鲋一看形势,真有些害怕了。他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为一万多族人的性命担忧,先圣的经书典籍再重要,也比不得一万多人命当紧。先祖要骂,就骂他一人好了。孔鲋正要出面制止官兵的行动,表明自己的屈服之意,忽然,村口驿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喊:“快快住手,不得妄动!”众人一看,只见几匹战马急驰而来。“郡守大人来了。”正犹豫着发起冲锋的官兵顿时松了一口气,惊喜喊道。监御史一看是薛郡郡守,忙收回冲锋的命令。急奔而来的正是薛郡郡守和几名随从人员。他刚从属县回到郡衙,就听说监御史率一千多官兵去了孔府大成殿,顿时吃了一惊。郡守素来敬重儒学鼻祖孔子,经常去孔府大成殿祭拜,《焚书令》颁行后,监御史几次要求搜查孔氏族人和大成殿,都被他劝阻了。没想到今天监御史竟独自去了。郡守立刻带着随从乘快马赶往大成殿。他来的正是时候,官兵与孔氏子弟剑拔弩张,一场流血事件一触即发。监御史跟郡守见过礼后,说:“郡守大人,你来的正是时候。这帮刁民阻拦官府执法不算,还敢抗拒官兵,简直是造反。本官正要督兵镇抚,请大人共同协助。”孔鲋认识郡守,知道他向来敬重孔子,肯定不会像监御史一样粗暴蛮横。忙屈身施礼大声说:“郡守大人,大成殿乃天下圣地,任何人都拆不得,孔氏子孙誓与圣地互存亡。”成千上万的人跟着怒吼道:“誓与圣地互存亡!”郡守一看,向监御史施礼道:“大人,大成殿非一般宗庙祠堂,乃天下圣地,不可鲁莽从事。”监御史不满地说:“道难任由乱民逍遥法外?”“先平息民愤,防止事态扩大。下官冒昧请求,能否将此事移交下官处理?”“郡守大人不拆开大成殿夹墙,搜查古籍便是违抗圣令,本官可要上奏了。”监御史警告说,随即愤愤离去。郡守命令官兵撤走,之后,与孔鲋等族人代表谈判。孔氏愿放回二百名县卒和马匹、兵器,但郡守必须保证不拆大成殿,郡守答应了。监御史得知郡守果真没拆大成殿夹墙搜查,气极败坏,当即上奏章举报郡守执行不力,庇护逆犯。同一天晚,郡守也上了一份奏章,控告监御史处置不当,酿成民乱。两份观点不同的奏章送进咸阳宫,在朝廷上也引起了两种不同主张的争论。始皇同时也接到来自齐、燕、赵,甚至楚吴之地类似的告急奏章,他把奏章交付廷议。李斯作为《焚书令》的炮制者,坚决要求此项法令贯彻到底,不可心慈手软。他说:“《焚书令》为什么要出台,陛下和各位大臣都清楚其中的原因。所以臣以为此项法令乃是为了我大秦千秋万世打算,原则上是正确的,是不容置疑的。各地出现的这些问题,只是在具体执行中出现的,应该是地方官员的执行方法问题。无论如何,此令一定要执行到底,让天下黔首养成遵法守法的习惯。一旦半途而废,以后朝廷再有法令颁行,天下人先是议论,然后抵制,乃至反抗,势必造成整个行政的瘫痪,朝臣和官府还有什么权威可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国家法令是需要百姓遵守,不是让他们议论的。当年商鞅变法,秦人都因苛酷而反对。但是事实证明,秦国大治。反对的人又都赞扬商鞅,可是,任何一项法令都必须在贯彻执行后,才能显现它的作用。”李斯刚说完,廷尉蒙毅就起身表示不同的意见。“李丞相大谈原则问题,可是,陛下和诸位却在为奏章所反映的问题忧心。不仅是孔府大成殿发生了民乱,各郡都大小规模不等地发生了百姓罢市抗议、示威等事件。如果按照法令的规定,偶语诗书者弃市,不知要有多少人下狱、处死。这对大秦来说,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原先已经销声匿迹的市井游侠和反抗分子,也借着这股风潮频频活动,他们袭击执行《焚书令》的官差和官员,一天数起,弄得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抵触情绪的百姓不但不支持同情官府,反而庇护犯法者,为官府的缉捕造成困难。这些问题难道不是关乎大秦千秋万世的问题?难道不是原则问题?难道不是迫在眉捷、不得不尽快解决的问题?”蒙毅对李斯一手炮制的《焚书令》颇为反感,所以言语犀利,不留情面。始皇点点头说:“蒙卿言之有理,眼下还是以解决问题为要。首先是孔府大殿的问题,诸卿有何高见?”李斯被蒙毅的话说得不舒服,起身态度坚决地说:“臣以为大成殿必须拆开夹墙,接受官府的搜查,不可妥协。否则,就无法拆查其他的房屋建筑,不拆开搜查,人人都将违禁书籍藏在夹墙里,《焚书令》还不是一纸空文。臣还查明,各地的民乱事件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儒生鼓动挑唆引起的。臣主张对这些首恶分子要严加惩处!”始皇愠怒,说:“朕对这些儒生够优遇、容忍的,没想到他们还是不领情,还在暗中与朕作对。蒙卿,你是廷尉,传诏各郡,追捕这些首恶分子,一定要严加审讯,找出同党,一网打尽。”“臣遵旨!”蒙毅回答,“但是,臣以为大成殿不能拆。”“为什么?”“李丞相说得太绝对了。原则归原则,但事实归事实。秦法虽严厉,但遇有特别的案件,陛下还要特赦呢。高渐离就是一例。臣以为大成殿乃孔族家庙,被天下视为圣地,不同于一般的民房建筑,应由陛下特赦免拆。即使一般的民房建筑,如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拆。如果仅凭怀疑猜测就拆人家的房子,岂不要把天下所有的房子都拆掉?其实,《焚书令》再严厉,总有人敢收藏古籍,仅凭一纸法令是不可能把所有的经典古籍都烧完的。大成殿夹墙就算藏有典籍,也于大局无碍,何必因小失大,引起众怒呢?”“好!”突然有人冷不丁地喊了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始皇循声看去,却是公子扶苏发出的赞叹声。扶苏是始皇长子,为人贤孝宽仁,在朝野上很有些贤名。始皇虽然还没有立太子的打算,却希望扶苏及早历练政事,所以,从今天起让他参与朝政。始皇于是笑问道:“扶苏,你说廷尉之言好在何处?”扶苏上前,先给父亲施礼,又向李斯、蒙毅等大臣谦恭地一笑,说:“廷尉之言,既有原则性,又不乏灵活性。儿臣以为法律是死的,立法宜严,但执行是灵活的,执法宜宽。这不等于不讲法律原则。真理过头一分便是谬误,时势人事千变万化,并不是区区几条律文所能囊括的。比如,秦地黔首习惯于严刑峻法且不尚读书,焚书令很顺利地执行。而齐鲁之地文风盛行,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执行起来当然会困难。大成殿乃孔氏祠庙,拆人家庙跟挖祖坟一样,最易致民怨。何况孔仲尼在那里被称为圣人,要拆他的祀庙,一定会招来更大的民怨。儿臣以为,廷尉言之有理,大成殿不可拆。”始皇听了,点点头,显然很满意,又温和地问:“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儿臣以为父皇应派一名有声望、而且能代表您的大臣前去安抚,恩威并用,不难平息民乱。”始皇看了李斯和蒙毅一眼,征询他们的意见。李斯心眼灵活,早已看出始皇赞同蒙毅和扶苏的意见,于是说道:“臣刚才说的话有些偏激,还是公子和廷尉的话有道理。臣赞同公子之言。”蒙毅自然不会反对。“那么,派谁去呢?”始皇又问。李斯赶紧低下头去,生怕派自己去,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焚书令》由他一手造出,到了齐地,那些刺客游侠非取走他的脑袋当球踢不可。始皇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的心意,也不为难他。又看了看蒙毅,太年轻,恐怕不够份量。何况,他以廷尉的身份去,不知情的以为要兴狱,反而弄得更紧张。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扶苏身上。李斯看出始皇心意,立即奏道:“臣以为,公子前去最为适宜,一则公子贤名,天下尽知;二则公子的身份是以代表陛下,可威抚人心,宣扬陛下威德。”蒙毅说:“公子是最理想的人选了。”扶苏慨然请命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亲赴齐地,处理孔府大成殿的问题。”始皇就等他的这句话,立即说道:“钦命公子扶苏代朕巡视赵、鲁、齐三地。”扶苏代始皇出巡的消息一经传出,朝廷上下立刻议论纷纷,议论的内容几乎都是说始皇有意历练长子扶苏,有立他为太子之意,就连始皇的其他公子也这么认为,并且心里都有一种失落,有的公子眼皮子活,干脆上门巴结这位未来的皇太子。但是,扶苏心里非常平静,他完全不像其父那样有强烈的权力欲望,对能否立为太子的问题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既然父皇命他出巡,他当然乐意。替父分忧、为国出力,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与始皇庞大的出巡队伍相比,扶苏轻车简从,别说排场阔气,简直有些寒酸,同室兄弟看不下去说是有损皇家尊严,也不利于保护自己和进行工作,好说歹说,他才又多带了几名护卫人员。扶苏有自己的一套巡视方法。他感到父皇那种高高在上、一副征服者姿态的巡视令地方官员望而生畏,根本听不到下层民众真实的呼声,很多事情经过层层歪曲,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他要一反其父所为,真正接近地方官吏和下层民众,看看大秦的基石是否真的那么牢固。按计划,他取道魏地,经过赵齐,最后到达鲁地曲阜。对于沿途的地方官吏来说,公子扶苏的出巡似乎没有多大的动静,既不像微服出巡,也不像公开巡视,地方官府被明令免掉接送的繁文缛节,乡间小吏却陪着公子和几名待从在市井茶楼出没。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公子扶苏经过与沿途地方小吏及乡老的叙谈,得知《焚书令》对于绝大多数的民众没有多大的影响,在魏地,一个县城也找不到几家藏有古籍的,黔首们对烧不烧古籍完全无所谓,他们大多不识字,每天忙于生计,谁也不会关心烧不烧书的问题。齐鲁虽说文风盛行,有些黔首认得几个字,但大多也不去读那些艰涩难懂的古籍。商贾虽然识字较多,但忙着赚钱,根本不关心《焚书令》,剩下的惟有靠古籍为生的儒生和其他的学者。这一阶层的人只占全部人口的极少部分。但是,由《焚书令》引发的问题都是可怕的:地方不少官员乘机勒索,借名敲诈,仇家借此诬告构陷;反秦分子借机从中挑拨煽动人们的反秦情绪。本来并无反秦之心的儒生学者也说这些古籍是上天借由圣人之口传下来的真理,嬴政烧这些书就是背逆天意、亵渎神灵。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反秦宣传员。扶苏自幼喜爱读书,那些经典古籍他大多都读过,有些甚至熟能背颂。但是,他始终没有感到这些古籍对于大秦有什么危害。《焚书令》没有给大秦带来稳定,恰恰相反,疯狂的法令使儒生和学者把他的父皇看成逆天而行的千古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扶苏甚至能够感觉到帝国的基石在颤动。他要尽自己的力量挽救这座将倾的大厦。便在一路上严办了几名借《焚书令》贪污和公报私仇的郡县官员,把他们谪放到边境修长城,黔首由此大快人心,无不称颂公子贤明公正。扶苏的贤名迅速传遍赵、齐、鲁三国。凡他经过之处,抗议朝廷的风潮迅速平息,地方吏民无不称颂,都在心里庆幸将来有这样贤明仁慈的好皇帝。扶苏原先以为路途遥远,如今一路忙碌,不知不觉便到了鲁地。薛郡郡守与孔鲋等地方父老早已听说扶苏一路所为,不约而同出城二十里迎接。扶苏接见过他们之后,不入郡衙,而是先由郡守与孔鲋陪同前往孔子陵墓祭拜,又去大成殿观瞻孔子生前的事迹。扶苏对于这位二百多年前的学者的品行不由肃然起敬。他从父亲身上继承了法家思想的衣钵,也从那些经典古籍中汲取了儒家思想的营养。其实,儒家与法家思想并非完全对立,扶苏就是这两种思想的具体结合体。薛郡郡守在扶苏欲出大成殿时,突然双手捧印信跪下,说道:“公子,臣自知有罪。当时臣曾向孔氏族人许诺,只要臣在郡守任上一天,就保证不拆大成殿。现在公子来了,臣理当革职问罪,拆不拆大成殿,臣也不用过问了。”扶苏不悦道:“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郡守谦恭地说:“臣不敢,臣是向孔氏族人兑现诺言。”“嗯,你以为本官一定要拆大成殿么?”郡守愕然,不知如何作答。孔鲋在旁,听出扶苏话语中有商量的余地,立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如蒙公子大恩,大成殿得以保全,先祖孔圣在天之灵及孔氏子孙万世永念公子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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