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顾立雅是第一代的美国汉学家,研究古代金文,学古文从读《孝经》开始,很用功,后来读中国古文基本没有问题。何炳棣说:"他不懂古文,要找我来帮忙。"这是乱说。顾立雅读俄国史出身,后来他到北平留学,到安阳去看发掘,眼光真好,安阳的小报告都还没有出来,他就看出重要处,写出了《中国的诞生》(TheBirthofChina,1936)。但是李济之先生不原谅他,说:"我们报告还没有出来,你就替我们写出书来了。"《中国的诞生》很重要,是西方世界第一本介绍中国第一个考古所得朝代的书。没有安阳发掘,就没有中国的考古学,没有办法知道中国王朝的第一个朝代。到今天,我个人认为夏不是一个朝代,夏是周人的投影,投射过去的,使它自己的政权合法化。诸夏可能有个盟主。商代的发展,是从很粗糙的国家经历逐渐演进的过程。这些东西假如没有安阳发掘,不可能出现。顾立雅的《中国的诞生》是有创见的,还有西周的官制,也有贡献,从经文里拿出材料来。但是,他那时候受时代限制,许多材料没有,到我写《西周史》时,材料多了十来倍。我没有在顾立雅先生身上读什么中国东西,但是他对我非常宽厚,我的论文,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改。我选的课只有一门是中国的历史,这门课基本不用上,就是写阅读报告,所以我读书的自由度很大。顾立雅给我极大的自由,但他又不断启发我接受挑战。比如说中国的"刑名",中国人不细想的话,会把"刑名"当作是刑法。顾立雅和我第一次见面,问我:"'刑名'两个字怎么解?"我猛地触动了一下,我讲刑名是法家的意思,他说你讲的是刑法,他解释给我听:一个是形状,一个是名字、名义,就是logic,刑和名就是实和名之间的关系,对我冲击很大。洋人读书不简单,咬文嚼字,比中国人认真。顾立雅对形名的解释,是以数字来管理。顾立雅很矮小,很严谨。他读书很勤快,文章写得极好。他的英文逻辑严谨,文辞优美,不但汉学界里,在美国学界也是有名的好。他没孩子,离了婚再结一次婚,脾气不好。他不是很和善,对学生要求非常严,但他是很公正的人,不会乱搞。第二部分 第25节:第四章 芝加哥大学(2)在我们今天看来,顾立雅是保守分子,在1930年代到1950年代是自由分子。美国自由分子的定义跟英国当年自由分子的定义不一样,后者主张个人权利,反对国家权力。美国自由分子在1930年代以后,是国家执行社会主义的社会功能,搞社会福利院,等等,这是美国自由主义的定义。所以,今天我们所谓的保守主义,不是很精确,左右易位。那么,顾立雅是英式的自由主义。民权运动芝加哥神学院创校比芝加哥大学还早,芝加哥大学成立以后把神学院围在里面。我上课的地方叫东方研究所,就在神学院的对街,我的脚不好,学校就跟神学院商量:"这个学生脚不好,你们有空位的话,就让他住住。"我就住进一楼,我的电车挂根电线就充电,也没有人偷。神学院宿舍大洗澡房温度很高,身体不用擦干,会自然干。大家在洗澡以后,讨论问题,一抬杠就没完没了。这些经历回想起来,真是运气。别人没有这种机缘,跟我同时代去留学的人,很多人一辈子就在图书馆消磨了岁月。我在神学院饭厅包饭。这里的饭菜非常好,学校的老师不少都到神学院来吃饭。在那个饭厅里,任何不认识的两个人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在研究什么?"一顿饭吃下来,就是谈学问,有学习,有讨论,有批判。这顿饭吃完,临别时说:"明天中午我们再见面。"我在别处没有看见这种风气。一个老教授跟一个年轻学生坐下来,一样对话。草地上,坐下来,晒晒太阳,旁边的人坐下来,就问:"你在想什么?"所以,芝加哥大学跟别处不一样,别处出各种各样的人,哈佛大学出总统,芝加哥大学专出教授,像僧院一样。芝加哥大学跟东部这几个大学都不一样,独树一帜,自成"芝加哥学派"。我在医院里开刀诊治,也有意思。一报到,就做身体检查,检查的医生对我的手脚残缺情形很感兴趣。医生当场就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治疗,我说:"没钱。"他们说:"钱不要担心,你是我们的研究病人。"我8月份去,圣诞节就开刀,开了五次刀,医疗、吃住,全部免费。我自己经历了考验,几个月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两只脚轮流,左脚开刀挂左脚,右脚开刀挂右脚,挂着一只脚睡觉,动不了,就是想自杀都不能。我是很痛苦,但是看见别人经历许多比我更痛苦的事情:看见十二三岁的孩子患血癌,进来活活泼泼的,两个星期就死掉了;看见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十七八岁只有小女孩子那么大,看他们感情的激越和无奈;看见黑人孩子得了黑人一种特殊的血病,进来时瘦弱枯干,却不舍弃他们求生的希望。我看见种种神态,看见生死病痛,这对我帮助很大。第二部分 第26节:第四章 芝加哥大学(3)我在芝加哥大学念书,还要管杂务,此时正是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我住在芝加哥神学院里,这是自由学派的神学院,非常有挑战性的环境,里边就有一批年轻牧师,组织了当地附近教堂的年轻人,从事民权活动。我住在宿舍里就卷进去了,开会时去听听,参加发言。我自己开一个小电车,和人家一起去火车站接南方黑人,告诉黑人他的权利在哪里。选举的时候,我跟当地的学生一起去监督投票的情况,到黑人社区解释他们的权利。我们还坐着人权列车一起深入南方不毛之地,我是华人,他们很多是黑人,我们到那儿去打破黑白界限。现在的留学生感受不了,当年美国本国学生人人去搞民权。我要不是住在神学院的宿舍里,跟中国人住在一间房间,不可能卷进去。我后来到哈佛大学去访问,找朋友,他们一个房间里都是中国人,这种日子非常枯燥。他们很多人都在哈佛燕京社,用哈佛的图书馆,别人的课可以不去听,我替他们想,觉得不免很乏味。但是,他们可能因此比我读得深入,不像我读得乱七八糟。美国在二战后,有一些年轻人觉得二战本身是资本主义的斗争,是当权阶层的斗争,而国内有那么多穷而无告不公平的现象。美国是理想主义的青年国家,民权运动是很多牧师做的事情,黑牧师、白牧师都有,黑牧师尤其多。那是一个到处都有人抱持理想的时代。我不是很现实的人,我也觉得美国的民族歧视,有悖公平。林肯解放黑奴,黑人并没有真解放。黑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是亲眼目睹他们的日子怎么过法。从南方上来的男女黑工人,坐火车到芝加哥大学旁边第六十三街下来,就有人在那里招工,登记名字,说:帮你安排住处,帮你找工作。两眼漆黑不识字的黑人,就此上了当。一个房间就可以摆上八个人,仅有地上转身的余地。一层楼面可能是二十个房间,两个厕所,楼梯上的灯是没有灯罩的小灯泡,直上直下,一摔就摔到底。他给你工资,替你保管,你要钱就问他拿。他开赌场,赚你的钱,赌输了就拿你的工资扣掉。我亲眼目睹民主的假象。投票时,黑人不知道有投票权。学生的活动分子告诉他:"你已经到这里三个月了,有投票资格了,我们帮你去登记投票。""不行,不行,这是主人的事情。"主人,英文叫master。"不对,你也是master。"学生陪着他们去投票所。学生到投票所都要冒生命危险,因为政府与黑社会结合在一起,可以打架,可以杀人。那时戴莱做芝加哥市市长,是民主党人。美国的警察,爱尔兰人居多,美国的政客,也是爱尔兰人居多,满街都是他的人。他控制选票,伪造一批公民名单,所有的警察、公务管理员、卫生队队长,都可以帮他做。没有名字的公民就去抄名字,当地的警察、公务管理员、卫生队队长,跟当地不识字或者识字不多的老太太、老先生交情好得很,整天在街上打转,接老太太去投票。以前的投票机是手拉的,一拉,咔一声,张三,李四,就记下来了,像赌钱吃角子老虎机一样的,戴莱的人马,赚了许多票。投票比例本来应该是共和党百分之五十五对民主党百分之四十五,他们玩花样,转接机器的电路,将共和党的票转到民主党上,可以把百分之五十五对百分之四十五减低到百分之五十一对百分之四十九。这么一来,他完全控制票数。这是学生活动分子戳穿的。这就是民主!我在美国看见最底层的生活,看见最丑恶的现象。第二部分 第27节:第四章 芝加哥大学(4)我在芝加哥读了五年美国社会,不是全在书上读的。我和神学院的朋友们来往,他们觉得也很感动,因为难得有一个外国学生脚上有一个石膏套,撑着两个拐杖,跟他们在民权运动中起哄。芝加哥是自由教会的温床,时时刻刻有一批年轻的理想牧师,从本来的教会里背叛出来了,要自由,要民主,要个人。可是,等到两代以后,新的教会也沦落在旧日的坑里,一样是官僚化,一样是名誉利益被上面的人随便乱用。因为新的教会必有一批热忱的信众,会捐很多钱,钱和权诱惑人以后,叛会者的徒弟就变成像过去他们叛会出来一样了。这些东西,是书上看不见的,要实地介入才会看见。我的日子过得非常丰富:开刀,念书,搞民权,神学院宿舍里聊天。我过得兴高采烈,真是幸福!这是其他学校的留学生不大能碰到的。我的性格比较多面,不愿意居在一个角落里。家书抵万金我在东方研究所,顾立雅不觉得我应该读中国东西,反而劝我去学比较研究,我把主要的力量摆在中东。老师对我好,我在床上开刀,不能下床,约翰·威尔逊(JohnWilson)到床边来教我埃及学,他的学生也不多。我在宿舍里自己不能剪指甲,就到医院里找护士剪。伤风咳嗽了,到医院:"我病了。"护士带我到房间,让我在那儿治病,治好了病再走。我是"研究病人",钱都由基金会出。当然,在宿舍里也想家,每个礼拜给母亲写封信,我晓得她老人家盼我的信,所以礼拜五我一定把信寄出去,下个礼拜六可以收到。我姐姐前几年还跟我讲:"你可知道娘等你的信?礼拜六,老人家10点钟就在门口等邮差。"我说:"我知道。"我五年没有缺过一个礼拜。因为她对这个孩子出国,是很不放心的。我的弟弟许翼云在伊利诺伊大学,相距有一百多里,他也很忙,也没有车。我第一次到芝加哥大学,他来看我。我圣诞夜进医院开刀,第二天早晨,他到病床边看我。每个学期他也会来看我一两趟。刘鎏夫妇、钱存训先生对我照顾很多。刘鎏是台大同学,是因为李氏基金来留学读物理的。钱存训先生在国内的金陵大学做过图书馆代理馆长,在交通大学做过副馆长,后来做过北平图书馆馆员,他到美国去,是押运一批北平图书馆的善本书,从北平押到上海,从上海运到美国,怕日本人拿走,放在国会图书馆。恰好那时候芝加哥大学要找一个懂中文图书的人,所以他做了馆员。芝加哥大学的东亚馆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今天芝大东亚馆是美国的大馆。他一面做馆员,一面读博士学位。那时候读图书馆学是时髦,后来我同时代的女生,很多读图书馆学,因为容易找工作。女生到美国,首先考虑将来要有谋生之地。那时候到美国去读书,都是准备不回头的,我回台湾是异数。第二部分 第28节:第四章 芝加哥大学(5)韦伯理论我在留学时,韦伯的影响已很显著。韦伯对学术界的影响大极了。很多人以为韦伯讲资本主义的起源与基督教伦理,以为是讲诚实、勤奋,他们弄错了。韦伯是讲新教对上帝的责任,可说是一种使命感。一个人能成功,即是证明上帝对你的恩宠,所以赚了钱要捐出去,回馈社会。有些资本家老早就这样做了,洛克菲勒、卡耐基就是这样。韦伯的研究方法是设想一个理想形态,举例讲,天下没有一个人叫"人"的,每个人都是理想的人的某一种样子,没有这个理想形态的话,无法理解个别真实的人。同样,没有一个杯子的理想形态的话,无法勾画出这个杯子是什么样子。脑子里建构一个理想的东西,拿这个作为模式,来找出真实世界的特色。为了认识这个理想形态,你必须要从众多个案中归纳,才能勾勒出形态来,所以他做了那么多比较研究,勾勒出冲撞,勾勒出信仰。这个方法学比一般的实证有用。芝加哥大学是韦伯学派进入美国的第一个据点。韦伯与马克思是两大宗师,马克思是非常好的社会学家,不要单纯地把他当政治家、革命家看。韦伯是反驳他的,但是韦伯也不是不讲经济学,韦伯一生的第一个课题是德国的土地制度。两个人走了反向路线。平心而论,马克思作为社会学家,其实贡献很大。马克思的想法被列宁曲变一次,被斯大林曲变一次,被毛泽东曲变一次,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如果兼用两家的看法,内外比较,我们会看得比较全面。我在东方研究所,研究的是两河和埃及,使我对于犹太教、基督教两个传统的源头有所了解。我在社会学里的功课尤其集中在中古晚期的欧洲城市,让我理解到中古转变到现在的过程,以及欧洲那个时候的城乡关系,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教会和社会的关系,这些学习帮助我理解到,转换现代最主要的关口——启蒙运动,究竟意义何在。反过来,对我治中国历史有很大的帮助。我的博士论文是写《春秋时代的社会变动》。《左传》里的人物,找出每个人来龙去脉,对年代、家世、战争作统计。博士论文答辩是芝加哥大学的特色。那时候我们答辩要在校门口布告栏公布出来,任何人可以去考你,这是欧洲的规矩。我在抗战时期的生活,帮助我理解中国,而且奠定了我对农村、内地的一些直接印象的理解。我在辅仁中学的教育,补足了我本来就缺少的东西,打了起码的基础。在台大七年的日子使我走向了历史研究,尤其是因为有几个老师不同的研究方向与研究方法,我可以有所选择也可以有所调和。老师们对我的教导,对我的爱护,给了我方向,我终身感激。第二部分 第29节:第四章 芝加哥大学(6)我住在神学院的宿舍里、住在医院里,参加民权运动,使我对于美国的民间、一般人的信仰、现代文化的基础、文化的羁绊如何转变为日常生活里的行为和规范,有了一些观察。这种观察是一般书上看不见的。这是我一生中的机缘巧合,看见一般留学生涯纯粹在课堂、图书馆没有的东西。门外的世界我想,留学是很重要的,因为给你开了门户,让你理解外面一个世界,另外一种文化,也让你接触另外一种思考方式,最重要的就是突破中国中心论。但是,也要看你在哪里留学,学的学科是什么。如果纯粹是去跟他们学汉学,或者是跟ChinaWatcher——观察中国者当助理,替他们找中国材料,这样的学习,看不见世界的另外一面,只能见到你知道的一面,吸收不到新的东西。如果为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拿到学位,纯粹写老师交代的文章,也没意思。我们看国内很多人到英国去,一年就读了学位,观察中国者只要取得你的资料,不在乎给你学位。学完,除了名片上多个名号,实际上没有得到东西。我在台湾大学读书时,因为考古是和人类学系一块,要读若干理论,比如凌纯声先生、李济之先生写的人类学、民族学著作。我读一些已翻译成中文或者英文的法国古典的民族学著作。在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图书馆有一套史密森博物馆的美洲印第安人的调查报告,共四五十本。写学科研究报告的时候,我也挑了题目,比如婚姻制度、男女的相对关系。为了写几篇读书报告,我把印第安人基本的情况,不能说摸得很彻底,大概摸了一遍,所以这跟一般历史系纯粹读中文古书又不一样。到了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基本上是考古研究所,做的工作是直接到地点去发掘。我们东方研究博物馆等于是一个考古博物馆,有许多重要的文物。有一头石刻的牛,比一般的房子还高,厚度比桌子还厚,这是一个浮雕,切割成一块块带回来,重新拼凑。还有二十来具木乃伊。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两河和埃及已经是很丰富的考古源地。更往回追溯,拿破仑的时代,已经兴起了埃及学,欧洲有很长的埃及学的传统,美国晚起,后来赶上,所以在埃及河沿有工作站。在20世纪初,美国刚刚兴盛的时候,就有学者开始在埃及工作。在二战以后,德国一批研究两河和埃及的犹太学者搬到那儿去,因为希特勒把他们赶出来了。他们的主要工作任务是编一本《楔形文字大字典》,这个工作编到现在,三代的学者参与,刚刚才完成了初稿。埃及与两河之间的关系互相影响很深,和希腊互相影响也很深,在两河文明的基础上孕育着波斯。我很遗憾的是,关于波斯的衍变我没有多注意。埃及对印度的影响可能是比较弱。中东的古代文明发展,影响了雅利安人,从高加索山底下往西扩散跟往南扩散的过程有很多的关系;它对犹太教的形成有绝对的关系,因此,对基督教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关系。第二部分 第30节:第四章 芝加哥大学(7)中国自古便不能独立于世界以外,有两个发明的影响是绝对深远的。第一个是车子,战车本身是一种文化,车子的发明,应当是在亚洲的内陆,可能就在高加索山底下到黑海、里海这一带的地区,跟驯马有关系。但后来它往西传到埃及,往南传到两河,往东传到中国,所有这些地区的车的结构都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大影响。第二个是青铜器,何炳棣先生说中国青铜器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这话不对,人家的青铜器比中国至少早上一千年,不一定是他们的技术直接传入,可是他们用青铜的观念,对中国是绝对有影响的。青铜器传播到中国的时间跟传播到印度的时间差不多。这两桩大事情,对人类从新石器时代转换到青铜器时代,是极重要的关口。麦类植物也是从中东传入中国。在中国驯服的食物,北方是小米,南方是稻米。麦类驯服成食用的作物,离现在至少一万年,大米和小米在中国驯服成食物也离现在差不多一万年。但是麦类进入中国不会早于五千年以前,大概五六千年之间。麦类大量进入,可以代替小米,就是很晚了,要到周代了。两河、埃及文明是对思考中国的上古史的参照。它们发展的过程,以及互相影响的形态,使我理解到中国本身不是一片,而是几片。一片是黄河流域,从陕西到山东,这个细分起来是东和西两块。一片是长江、淮河、汉水流域,但是政治上是北方中原,南方荆楚,在文化上就是北方的刚强,南方的柔软,北方的儒家,南方的道家。第三片,是今天的长城以外,草原和高原,这一大片对中国的影响,几千年来一直是威胁,一直是挑战,是新的血液的供给者,也是中国对外通道的中间者,进来出去都在丝路上。第四片,是在第一片黄河和第二片长江融合了之后才出现,就是南方,东南的吴越,西南的西南夷。这都是逐渐由对抗而交换,而互相影响,终于融合。这种形态,我们拿中东地区来讲,埃及和两河就等于我们长江和黄河一样,希腊和波斯是另外两块。印度是遥远的一块,所以,它也是四片东西。四片之外有一些东西,高加索山底下出了雅利安人。所以,假如说,中国长江、黄河之间不是一块比较平坦的小丘陵,而是像埃及、两河之间的沙漠和干旱地带,那中间就隔绝了,可能独自发展了。第二部分 第31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第五章思言时代小萝卜头1962年,我三十二岁,回到台湾。在芝加哥大学毕业后,我回台湾有几个缘故:我对母亲有承诺,她不放心我,这是其一;其二,我对史语所有承诺,要回来;其三,李氏基金有要求,虽然一般人都是要回来,但所有的李氏基金的人都没回去,我是没得到李氏基金,因为钱思亮校长花了很大力气,帮我找另外的钱,所以我欠钱校长的情。我是三重承诺,家、史语所和台大。一回来,我就在史语所复职,台大合聘,后来在台大做系主任。我毕业之后在美国多待了半年,这半年自由自在,原因是我的奖学金还没用完,顾立雅让我帮他的忙,坐在东亚图书馆,摆个桌子,图书馆正好有块空地,用玻璃圈起来。我的工作是,所有读中国东西的人,要查资料的,搞不清楚的来找我,我会跟他们讨论。回台湾,对我的人生来说是一个重要转弯。当时有很多人就留在美国,我在芝大毕业以后,有五个工作随我挑,包括芝大希望我做历史地理研究,不但是相当广泛的中国历史地理研究,而且是比较研究,这个工作还很少人做,是很有挑战的。但我执意回台湾,就没接受,另外四个工作都是好大学的教职,我也不管它了。如果当时留在美国,我的一生将是另一番面貌。我回到台湾就一头栽进了工作,刚开始情况就非常复杂。我的老师们,一直希望我能在行政和公众事务上帮他们的忙,据说他们从我在学生时代,就有此期许。在台湾大学历史系,我从副教授成了系主任,是个意外。系主任余又荪车祸死亡,院长沈刚伯先生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说明天8点钟你到"教育部"去开会,要接系主任。在南港,我就变成了李济之先生的助手。王世杰是"中央研究院院长",派我做一些学术外交,要我帮他做院里的涉外事件。钱思亮校长在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委员会都派我去做过。他们这几个老先生的意思是锻炼我。当时三十几岁的人在台湾算非常年轻,老师辈都五六十岁了,甚至六十多岁了,需要有人接班。这么一来,立刻就引来很多同事的嫉妒。比我大的四五十岁的人,跟我同辈的人,我的学弟,没有出国的人,颇有人不服。这些都使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另外一方面,我在芝大民权运动得来的一些自由主义的思想,跟台湾独裁专制很不相容。我也是不愿意低头的人,见不平,就抗争。当时国民党的压力过来,我反抗,钱校长帮我反抗。国民党是一党独裁,要保持专政,所以对知识分子非常钳制。他们把"中央研究院"和台湾大学的自由分子当作打击对象,目的是要把台大夺掉,夺给他们相信的人,所以就把钱思亮送到南港,让王世杰辞职。王世杰是一个很能干的公务员,一个很好的学者,做事非常心细,也是非常有骨气的人。他对蒋介石不肯屈服,蒋介石不喜欢他。蒋介石有时候批个东西,他不能接受,退回给蒋介石,蒋介石气得撕掉,他捡起来,贴好了再送回去。蒋介石受不了他这一点。他和"总统府"等于是决裂了,但他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能撤掉他的"总统府秘书长",不能开革他的"院士"。当时撤掉王世杰的理由是特务提供的:航空公司的权力转让给陈纳德,因为那时候飞机在香港打官司,台湾方面在香港的立场不存在了,不能打官司,要陈纳德去打官司。飞机打回来,也没有拿走,二十几架飞机在香港机场烂掉,就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卖出去了。特务说王世杰贪污,说陈纳德得了一笔财富。其实陈纳德没有得到财富,是民航队得到了航权,民航队没给王世杰一文钱。第二部分 第32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2)这些全面性的对抗,就是北大、清华系统转移到台湾之后,和国民党的力量的对抗。从"中央研究院院长"王世杰到许倬云,从台湾大学校长钱思亮到沈刚伯到许倬云,我的上面一堆大头,我是底下最小的小萝卜头。但是小萝卜头首当其冲,斗争非常激烈,我三十三岁就血压高了。1960年代的气氛真是令人窒息。学校里铺天盖地都是国民党的成员,也有保护自由分子的人。陈雪屏先生是党部秘书长,他原是西南联大的教授。张群跟陈雪屏私交很好,张群跟王世杰私交也很好。王世杰、张群、陈雪屏几个人结成一条战线,尽量保护自由主义者。台大历史系也有很多分歧,沈刚伯先生、刘崇鋐先生是一批人,思想比较自由。姚从吾、吴相湘是国民党的信徒。李守孔是姚从吾的学生,在台湾大学所谓知识青年党部,就是特务组织的一个分支,他们这批人和国民党的力量常常纠缠不清。姚从吾从外面看来是道貌岸然,白发苍苍,书呆子一个,实际上颇不简单,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已经跟自由分子对着干。西南联大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总是在宪兵司令部开会。为此,我不喜欢姚从吾先生。也许有一点偏见,因为我知道他在西南联大时忠于国民党,闻一多的牺牲,他要负一点责任。我一直对他不喜欢,他对我也不高兴,因为我看不起他。我觉得他品格有问题,学者不能依附政治力量来做这些事情。他捧李敖,是拿李敖做打手,打李济之,打沈刚伯,他以国民党的立场来打自由分子,他自己没有打人的本事,李敖有。但李敖后来不但打李先生、沈先生,所有人都打。李敖聪明有余,没有章法。我跟李敖之间很不愉快,因为他说谎,偷书。他把姚从吾先生房间的书偷出去,卖掉了,有一个美国的学生在街上找到一本书,有台大历史系图章,送过来给我,说这是李敖卖出去的。等到李敖要毕业的时候,我不盖图章,所以他没毕业。后来李敖和余光中、萧孟能都交恶了。萧孟能先生出国,把保险箱钥匙交给李敖,李敖把萧孟能的画都拿走了。他盖了图章,拿《文星》的版权统统转移给他自己。多年以后,我从美国回台,萧孟能恰巧同飞机,萧先生抓着我的手,在飞机上讲了很久很久。萧孟能捧李敖出来,信任他,当他是朋友,他把朋友家里的字画偷掉。李敖对不起萧孟能。《思与言》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是完全建立自主性的一个人生阶段。前面所受的训练教育环境,都是为三十岁以后做准备,所以孔子说"三十而立",有道理。立不是建功立业的立,是求自立的立,不跟着人走。我立的方向,应当和同年龄在台湾一路长大的人立的方向有很大的差别,因为我前面受到一大堆外国思想的冲击和影响,也和许多留学生的立不一样,他们是在学问里立,我在做人里立。我读书以外,做人,处事,关心社会,关心世界,找自己的路。第二部分 第33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3)我一回台湾,老朋友胡佛、李亦园就找我,说:我们知识分子在今天应该有所作为,我们不能放任一党的错误方向,我们也不走共产路,但我们都有社会正义、公平的思想。所以,我们就成立了"思言社"。这个社要发表刊物,先成立社,宗旨是在讨论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专业工作之中,替中国找一条路。我们五六个核心分子的想法,是要找一个民主制度下逐步演化的"社会福利国家",在国共两边争执的部分找到中间点。我们完全自己掏腰包,集会、办刊物,第一期《思与言》的费用是我预支《文星》出版社的两千块稿费。我们当时定下的规矩是,每一期轮流主编,不许延期。一年四期,后来变成两期,每一年两个执行编辑,轮流出,完全不问外面要钱,自己掏腰包。《思与言》的发刊词、思言社的主张大纲都是我草拟初稿,提请大会决定。我们第一次成立大会,来了二十多个人,都是中坚分子,是当时三十来岁的各大学教授。国民党一看慌了。第二次大会,一下进来四十多人,进来的都是国民党有关教授,我们是开放的团体,不能拒绝有意入会的人。好在我们没有不可告人的事。这个杂志今天还在,还是一年两期,还在继续出,变成了介绍新知的刊物。这件事,后来却变成我的罪状。宋时选是蒋经国的亲表弟,那时是青年救国团的主任秘书,青年救国团是蒋经国的组织。1960年代晚期,特务找我的罪名,蒋经国不相信我有问题,就让宋时选查明。宋时选两次要求跟我谈话,我不能不让他来。宋先生告诉我:他们认为李敖不可怕,文章骂人;许倬云可怕,文章不骂人,组织能力特别强,一声号召,几十个人跟着走,这个人太可怕了。这是他们打报告的人说上去的话。所以,他们要挡住许倬云。宋时选问我究竟想干什么,我回答:思言社是搞费边社,想通过学术讨论,理性地为国家找条出路。费边社是英国工党的祖先,费边社和工会运动有关系,和所谓空想社会主义也有渊源,宗旨是以民主的过程,和缓地推行社会福利。马克思在英国待过,可是马克思主义在英国没有什么市场,原因是英国很快就有一批工会主义者,后来衍生出费边主义,主张经过议会政治,建设社会福利国家。今天西欧各国都是经过议会的社会福利国家。费边社的理想今天慢慢在实现。我今天还是如此想:社会应有公平,但不能以暴易暴,用破坏性特强的革命,来达到社会公平的目的。蒋经国"中央研究院"是"总统府"直属单位,凡是学术涉外事项,王世杰院长自己不愿办,就让我去办。1960年代时,蒋介石已经把权力交给儿子了,王世杰不愿意跟蒋介石谈话,也不愿意跟蒋经国谈话,他跟蒋介石闹翻了,又觉得蒋经国是小辈,不愿意屈尊见蒋经国。据道理就派我们总干事去办,当时总干事是我的好朋友李亦园,王世杰说涉外事项不用李亦园管,由我来代表他。所以,我这个光头副研究员,去和"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蒋经国打交道,怪不怪?后来蒋经国的位置逐步升高,从"总政治部主任"逐步升"副部长","部长","行政院院长",我还是跟他打交道,反正王世杰派我去了。这也有好处,后来特务单位攻讦我很厉害,特务报告都到蒋经国桌子上了,蒋经国说:"这个人我常常接触,他不是你们讲的那样。"第二部分 第34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4)老实讲,我佩服蒋经国。这个人在苏俄的管辖之下,读了苏俄的许多书,对苏俄共产党里的虚虚实实很清楚。但是,他是托派,被斯大林打击的对象,托派主张世界革命,也还保存了几分真正左派为人民服务以及社会主义的精神。所以,他被贬到西伯利亚的工厂里,从小工做起,做到副厂长。他太太是女工。他一个中国青年,在西伯利亚工厂里可以组织报纸,组织小集团。斯大林很气他,又不敢杀他,因为杀了他,会得罪蒋介石。后来,他回到中国,其实还有不少社会主义的思想成分,自由民主思想是没有的,可是有为人民服务的观念。蒋经国的生活非常平民化,人很聪明,他跟你讲话,两手交握,眼睛看着你,不插嘴,听了一段,问:"还有呢?"他有时候会反驳:"我不是这么想,我有不同的意见。我跟你讲吧……"他讲不同的意见反驳我,可反驳中他也听我的意见。除了公事之外,我跟他讨论的问题相当杂,他问我:美国的社会,工会的力量,民主制度好处在哪里,坏处在哪里;民主的意义,自由的意义。关于民主、党外运动,我们也谈过话,我解释:一个水坝,拼命往上筑高,坝堤一决,水一冲击,谁也受不了。坝降低,水流缓下来,松弛堤后面的压力,这个是好事情。至于海峡两岸的事情,开放老兵探亲,是他自己的主意。这一招相当高明,一方面开放台湾内部的党禁,一方面跟大陆重新建立联系。蒋经国开放报禁、党禁,可是顽固分子跟特务一次一次上呈,请他同意抓人和阻挡,他却不签。党外人士在圆山饭店开会,成立了民进党,特务非常紧张,要求抓人。他一言不发,一字不批。关于党禁的问题,有些学者还说要制定政党法,蒋经国也不理,他说:"政党存在就存在,不要去管他政党法不政党法。"这话是对的。蒋经国跟我的几次谈话,在某种程度上互相增进了解。蒋经国不大相信书本,我不能同意他的很多意见,他也不同意我的很多意见,能谈谈话已是很不错了。所以,我在他死了以后,愿意在蒋经国基金会服务,纪念这一位有弹性的人物。殷海光要我评论殷海光,我必须从《自由中国》说起。老实说,这一个刊物,威胁不了老蒋政权,台湾风雨飘摇,老蒋要集中所有力量,在他心目中,一心一意不能有分歧。所以,他叫自由分子包括北大、清华、台大这一系统的人作"异议分子"、"分歧分子",理由是异议和分歧会使得人心混乱。他最怕的是自由分子,以及本土的力量——后来演变成"台独"力量。李万居是当地的力量,雷震和《自由中国》是自由分子力量。实际上,雷震本身不是北大、清华系统下来的人,他原是国民党的人,也很不单纯,这个人不是纯从自由的理念出发。当年在重庆,他和先父及舅舅,都有来往。他可能有另树一帜的企图。他为人深沉,也很有计谋。当年在南京行宪的时候,立法委员跟国民代表大会代表,多由他挑选候选人。所以,在"立法院"和"国民大会",他也有一股力量。他是一个政治人物,比胡适先生复杂多了。殷海光是笔杆子,是雷震用来冲锋陷阵的。第二部分 第35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5)国民党是一党专权,要加紧掌握权力,所以对知识分子非常钳制,殷海光就在这时候倒霉。我教书的时候,跟殷海光来往颇多。他的自由主义,非蒋氏政权所喜,学校训导处不让他上台演讲。有一回,我气不过,自己办演讲会,请他坐在台上替我讲,他的演讲很有煽动力,其实现在讲起来很肤浅。我是尊重他的人品,并不在意他的学问。殷海光的骨气胜于学问,但当时只有他硬撑着一股气,所以大家把他当作自由主义的标杆。我也佩服他的骨气。殷海光一辈子标榜自由思想、自由主义,到了晚年,他受捧之余,不免自负是大师,这是与自由主义矛盾的。他相信一个学说,就相信到崇拜的地步,这也不是学术应该有的态度。可是他与专政做抗争,这是我佩服他的地方。殷海光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有不足之处,他对中国文化的批判,有些东西是相当有问题的。他对史料不熟,对发展过程也不清楚。他以为搞数理逻辑的王浩是世界上重要的数学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殷海光自己教逻辑学,以为数理逻辑是逻辑学的登峰造极,可是他的数学造诣,并不够用,这就是他的盲点。我们不能去责备他,他有他的局限。五四时代,蔡元培先生的"杀君马者,道旁儿"一语,也可用在殷海光的遭遇上。在《自由中国》时代,没有人像殷海光写得这么坦白,他跟李敖不一样,李敖是骂人,殷海光是骂政权。这当然激起很多人的同情和共鸣:"自己不敢说,他替我说了。不是因为他而晓得政府如何如何,而是我自己怎么想,他替我说了。"当时,殷海光身边汇聚了一批学生,像张灏、林毓生、陈鼓应、陈平景等,后来都各走各的路。他对学生很好,学生离开了学校,他也一直跟他们通信,问他们新的知识。他的《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我写了书评,他很不高兴,我是觉得做朋友应该尽直言的责任。张灏是完全理解我这种心情,张灏对殷海光还是很敬重。殷海光自己的资源根本不够用。但是后来台湾有一批人,打着殷海光的旗号,对他们来说,殷海光就是圣人。他们跟张灏、林毓生又不一样,张、林二位是好朋友,现在走的路又很不同。张灏的文章非常扎实,学养非常好,是非常严谨的人,人也正直。林毓生也是很深思积学的学者。我和陈鼓应不熟,我对道家也所知有限,他后来到北京大学待了一阵子,我记得他是从做尼采开始,再做道家。在1960年代,殷海光等于是软禁,可以进出,但是总有人监视他。他的太太夏君璐对他很好。去看他的人,除了学生以外,朋友很少,我一个礼拜去看他一次。门口有个馄饨摊,是特务摆在那儿看殷海光的。我晓得这个特务是干什么事情的,他也不拦我,看见我这么一个常客,还会笑笑。第二部分 第36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6)我到他家看望,他就抱怨,发牢骚。他说:"有什么好书?"我便告诉他。他常用的口头语:"棒不棒?"我回答说:"书没有棒不棒这个事情,每本书都有它的特殊处,也有它的缺陷。"他就是一竿子打到底的态度:一本好书,或者一本坏书。介绍过来的外国思想,他一定佩服。他不喝茶,喝咖啡。他相信"科学",可是也有矛盾的地方。他得癌症,以为可以靠打坐的功夫来治,他找南怀瑾学打坐、运气。他坐的蒲团都坐破了。这件事,他跟学生不讲的。他好意说:"许倬云,打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说:"对我的手脚没有用处,对一般的身体可能有用处。"他还特别陪我去看南怀瑾,当然南怀瑾也知道,气功治不好我的残疾。不过,我感激他对朋友的热心和善意。南怀瑾是奇人,有一股吸引力,交游广阔,佩服他的人也很多。大概是传统严谨的学问,大家觉得太枯燥,他讲的有许多很方便的途径。他叫弟子在浙江修铁路。李登辉属下的苏志诚是南怀瑾的徒弟,经过南怀瑾跟大陆的高层来往。南怀瑾写的东西,常常留下余地给人讨论:用外传、外说、他说,不一定正说。殷海光陪我去看他,他就说:"许先生,我们的路子不一样的,我是另外一条路。"他跟我说这句话,意思是关门不谈,至此为止。他清楚得很,聪明人。他身体的确真好,那时候我见他的时候,我三十多岁,他五十来岁,身体健康的情形如同二十来岁。打坐本身是有用。我也静坐,我的静坐功夫不是外界教我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呼吸,我可以脑子一片空白,一般初学打坐的人做不到这一点。这是在芝加哥开刀的时候,自己学出来的一道功夫。这说来话长,有个新西兰人在芝加哥教体育理论,他要研究一个人脑波显示跟行动的关系,就找我,因为我是病人。我一辈子不能跳,不能跑,他要看我脑子想的跳和跑,脑波显示是什么样。说出来容易做出来难,没有可以观察的底线,怎么做?我们俩就一直在搞这个底线,搞到后来是用慢板的音乐,排除脑中的杂念。最慢拍子的音乐是《圣母颂》。我们先由《圣母颂》开始,再减到打拍子:哒哒哒。然后简化到"天下太平"四个字:哒哒哒哒。只要我一想到"天下太平"四个字,呼吸自然就静止,脑中就空了。这一套是打坐的人做不到的。等我的脑中到了底线,他再衡量我的空想跑跳动作的曲线。我和打坐的人讨论这个问题,也和医学界的人讨论这个问题:脑子静空半小时绝对是好事情。你的所有思维排空,脑子可得到休息。至于丹田呼吸,那是腹部用横膈膜鼓气,是帮助小肠蠕动,能帮助排便。脑子静空半小时,肚子蠕动半小时,排便顺畅,脏东西出得快,身体越来越好,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第二部分 第37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7)曼丽是我的救星三十二岁到四十岁之间,我在台湾很辛苦,经历惊涛骇浪。我母亲常常不放心,觉得我在外面会一下失踪掉。那个时候特务不得了,无所不在,拆我的信,跟踪我,我到殷海光家,我跟曼丽交往,他们都盯着。在台大,人家都看得出钱思亮校长是在培养我。钱校长是聪明能干的人,用心教导我,让我在不同的委员会历练。基本上,台湾的大小事情我都摸出来了。有一次他跟我讲:"你是不错,我们都欣赏你,喜欢你。但开会时,你要记住一点,你别一开口就把结论讲出来了,三个钟头绕完了绕回来还是一个结论,没有人喜欢你。等人家讲完一半,众说纷纭,然后你把结论理清头绪,每人都佩服你。"这一教诲,我谨记在心。当然,有些同事的心里不服。王世杰、李济之、沈刚伯几位长辈也明白,枪打出头鸟,乃是人之常情。嫉妒不但是因为位置,我平常做事太直率,被人家说成是异类了。由于我常被上司派遣,参与国际学术合作事务,外国朋友不免视我为同等的工作伙伴。这些人物,大多年辈较高。在国际场合,他们也会与我平等起坐。在别人眼里,尤其在同辈的中外学者眼里,不免以为我是过分僭越。有些年岁较长的学人,更是心有不平。这一类的事,今天都已过去,但在当年,却可以引发风波。总之,我的师长们好意栽培,我却必须承受"揠苗助长"的后果。往事如烟,今天不必再提。只是,我当时的日子,其实不好过。我是酒肉不来,麻将不来,闲谈不来,别人以为高傲,其实是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不会喝酒,不喜欢应酬吃饭,我的手怎么搓麻将?我办院里、系里的事,两边够忙了,白天办那些事情,晚上要看书。时间根本不够用,哪来时间应酬?我的薪水在史语所拿,台大是兼任,这叫合聘制,当时合聘制者只有李济之等人,年纪轻的就只有我一个。在史语所里,李济之先生非常器重我,但是得罪了屈万里,他本来是李先生的副手,那时候没有副所长,李先生托他办事,我一回去,李先生就让我办事了,他一直心有不爽。后来我出国,屈万里接任所长以后,名里暗里,常有令李济之先生不舒服的动作。总之,那几年内,我的情形,外面风光,内里有苦说不出。1968年,我才跟孙曼丽交朋友。曼丽比我小十二岁,在台湾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是我的学生,当时我们还没有交往。和曼丽谈恋爱以后,我的日子有了希望。本来我母亲非常担心我,但是我认识曼丽以后,有伴儿,我母亲放了心。1968年以后,我就有了这么一个守护天使。1942年,曼丽在山东出生,那时候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三角战争,我岳父孙文光站在国民党这一边,所以抗战胜利以后打内战,共产党占领了威海,他在青岛就跟着国军撤出去。曼丽跟她的妈妈、哥哥、弟弟都留在家乡,一直等到1952年才从威海坐火车到上海,再由上海坐火车到香港。香港的很多警察都是威海卫人,帮助她们从铁丝网下面爬过去,再从香港到台湾找到我岳父。她的祖母,在他们逃走后就被害死了。第二部分 第38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8)曼丽在高雄读女中时和孙康宜是同学。后来,她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我教过她上古史的课,当时班里有三十来个人,也没有特别跟她来往,但是我晓得她是班上很能干的学生,她不是死读书的人,读书很宽,对文学的兴趣大于历史。毕业之后,曼丽教过一年书,又在台北"中央图书馆"工作两年。我伤残,可我不是自卑之人,所以我坦荡荡地在大学照样交女朋友,但是到了最后一道关口,必定过不去,有的是自己的感情不够,有的是对方家长不通过。我跟曼丽谈恋爱以前,至少有两次相当深入的恋爱,不太深的交往也有两三回,每回都是无果而终。我心里并不在乎,但还是有疙瘩。曼丽是我学生,但我不让自己逾越师生关系。因此,我对自己的学生,画了一条界限。她当时已经订了婚,我到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她跟未婚夫发生了问题,才发现彼此其实并不了解。她写信问我怎么解决,学生在学习上、生活上请教老师,这是常事。这么一谈,忽然发现我跟她之间,凡事都谈得拢,从哈佛回去,我们就来往了。她的父亲反对,但她不在乎,她说:"我喜欢,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好手好脚的人要撞了车怎么办?"她很坚定,性格开朗,是醇厚高洁的人,所以她能突破这些困难。这也是我的幸运,因为伤残本身竟是预设的过滤网;如果没有伤残,有些人可能不会从我的性格了解我。我这个伤残的过滤,让她选了我的性格和内心,她跟她父亲讲:"再苦,我愿意。"1969年2月9日,我们结婚。我们儿子只有八个月大就到美国来了。我太太对我非常重要。在美国,我不会开车,她开车送我,她一个人独担我所有的事务,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她带孩子、扫雪、剪草,一切都包下来,她无怨言。我们大小问题也商量,思想问题可以讨论,带孩子的方针可以讨论,对朋友的选择彼此尊重,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她懂得我这个人,懂得我的脾性,懂得哪些人我不喜欢,哪些事情我不愿意做。她从来不在乎我的生活起居宽裕不宽裕,穷过穷日子,宽裕不浪费。母亲和她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支撑。小引许倬云先生对我说:"你们做的新闻是短历史,我们学的历史是长新闻。"那一年,我正对新闻充满怀疑,对历史常感困惑。一见如故之后,我多次向许先生问道,既没有究天人之际的雄心,也没有通古今之变的壮志,而是如沐春风地听一家之言。许先生自认做了一辈子的"旁观者",我有幸做了他一阵子的"聆听者"。在许先生的慧眼里,看见烽火连天,看见生离死别,看见牛鬼蛇神,看见英雄豪杰,看见左右摇摆,看见民主自由,看见明枪暗箭,看见妒忌仇恨,看见同情宽容,看见悲天悯人。讲者动情,听者会心,相激相荡,常常碰撞出火花。第二部分 第39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9)我常想,以许先生的身体,生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是历史的弱者,但是他从不肯松一口劲,终成人生的智者。许先生的书名喜欢用"江"字,他的人生就如同在万古江河泛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在如椽健笔下,成了历史长卷。我在江河入海的旅途上,幸运地乘搭了一小段轻舟,听许先生指点江山,笑谈风云。下篇江上闲思变是不变的常态2006年11月8日,我第一次到南京访问许倬云先生,半天畅谈好像一场思想盛宴。别后数月,我常在回味。2007年9月出版《访问历史》时,许先生的访问稿自然放在第一篇。在自序里,我写了一段文字,便是许先生给我思想震撼的结晶:我乐此不疲地访问大文化人,源于好奇,也抱敬意,了解之后渐懂同情,更深一步就想让自己进入这一代人的历史世界。我的访问对象是深受五四文化影响的一代,胡适称五四运动为"中国文艺复兴运动",那我就一厢情愿地称他们为"中国文艺复兴人"吧。这一代人成长在传统文化尚未人为断裂的时代,国学根基深厚,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留学海外,经受欧风美雨洗礼。不管身在何处,他们的心灵总在高处相逢,为民主科学的思想播一粒种子,为千锤百炼的中文留一点尊严,为浮躁骚动的人心写一片空灵,真是足以复兴中国文艺的一代。然而,晚清以来,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此后时局的变化常常出人意表。国家多难,民生多艰,美梦多碎,变局之中,但见有人迷惘,有人痛苦,有人超然,惟无数知识人的爱国之心从未改变。许倬云认为"变"是人类历史上最不变的"常态",通古今之变后关怀的是全人类与个人的尊严,使我如醍醐灌顶。处在瞬息万变的新时代,我丝毫不敢取笑前辈们在其历史世界中"真诚的幼稚病",相信我的"幼稚病"也会付诸后来者的笑谈中。就在那时,我酝酿已久的美国之行日见成熟,访问名单的斟酌遴选,许先生出力最多。2007年秋天,我如愿以偿飞往美国东部,访问了十五位文化界前辈,其中余英时、张灏、张充和、孙康宜、马大任、李华伟诸位与许先生渊源颇深。余英时先生和许先生为同年好友,赴美之前,我写给余先生的信第一句便提到许先生的引见,到普林斯顿访问余先生,果然一见投机,畅谈了五天三夜。其间恰巧许先生从台湾打电话给余先生,事后余先生告诉我,他在电话里还提到和许先生介绍的年轻人相谈甚欢。张灏先生是许先生几十年的老友,在访谈中,我发现一位是安徽滁州人,一位是江苏无锡人,却都出生于厦门鼓浪屿,后来分别向他们提起,都说是奇妙的巧合。许先生早在留学芝加哥大学期间,便通过钱存训先生认识了张充和女士,许先生夫妇喜欢昆曲,欣赏书法,对充和女士的造诣景仰不已,彼此虽然不能时常相聚,心灵却遥遥相通。孙康宜教授是许太太孙曼丽的中学同学,也是充和女士在耶鲁的挚友。孙教授从中玉成,充和女士欣然题写"许倬云谈话录"。马大任、李华伟二位先生,则是许先生热情介绍我去访问的,使我对美国的图书馆了解更深,两度进入国会图书馆,受益匪浅。第二部分 第40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0)2009年夏天,我的台湾之行十分顺利,同样得许先生教益良多。我访问的前辈中,李亦园先生和许先生从大学时代就是学术上相切磋、生活上相扶持的挚友,许先生上台阶时,总是由李先生帮一把,一直到结婚后才由许太太接替。李先生说:"不过许先生刚结婚不久,我与曼丽有时候还要抢这个差事!"余光中先生是许先生的老友,大学时代便有诗文唱和。白先勇先生醉心昆曲,一谈起许先生,顿时肃然起敬。黄进兴先生曾是许先生的学生,王汎森先生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奉许先生为"长老",陈永发先生则是许先生在"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口述历史的访问人。重寻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旧迹,我仿佛更清楚地看见许先生走过的脚印。这几年来,我常常在想,在南京的那年深秋,许先生和我谈话本属偶然,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前后三次专程到南京访问许先生,时间更为从容,题目更为开放,世间变幻,人生无常,仿佛就在谈话中。风声雨声读书声2008年初,我退职家居,读书写作。上半年自己给自己唯一的工作是到南京访问许先生。长谈之后,我拜别许先生,开始漫长的江南之旅。2008年6月9日,无锡烟雨,我在东林书院旧址盘桓了一个下午,眼前景与心中景相融,顾宪成的对联更觉亲切: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许先生当年读的辅仁中学与东林书院颇有渊源,校址旁边便是东林书院。许先生回顾"祖德宗风"时云:"锡邑科名,不如苏常之盛,苏常为省会府治,读书人好举子业,于制艺一道,夙有传统,无锡风气则不然;明代东林书院,以性命为本,经世为用,是以学者多喜于理学心学,不少学者投入更为实用的科目,尤其医学与数学,在锡邑先贤之中,颇多健者。"东林旧迹至今犹在,然而我游览无锡,不免有物非人亦非之感。我手执一张现在的无锡地图,再也找不到许先生的故居所在。许先生也不无感慨:"至于原在东河头巷祖宅,原审定为文化古迹,应予保护,竟于1996年被拆,改建为崇宁路无锡市检察院大楼。先人遗宅,从此只能在记忆之中而已!"闲谈家乡时,许先生说:"无锡今天不如以前,衰败下去了。当年出了很多学术界人物。吴稚晖很有名。钱锺书是后来才出名。钱锺书博闻强记,没有思想出来。"恰巧在游览东林书院后,第二天风雨交加,我在钱锺书故居待了一个下午,竟不见别的访客。许先生回忆钱穆先生:"他搬到台湾去,我常跟他来往。凡是回台湾,我一定会去素书楼请安讨教。我们语言相通。他第一次到美国去,由我翻译他的演讲,因为别人听不懂他的话。他讲国语有很重的口音,他家乡在苏州和无锡交界的地方,一般人真听不懂。"钱穆先生一百岁诞辰时,许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双周会演讲中说:"我读钱先生在新亚的演讲时,就想起钱先生跟我在素书楼的谈话,他在演讲中,与我多次在素书楼听到的教训,没有分别。孔子的儿子叫孔鲤,人家问鲤,你父亲有没有教过你一点东西,我们不知道的,鲤说没有。我不是钱先生的学生,更不是他的儿子,他爱护我,当作同乡的后辈,我从他书斋中零零碎碎地听到的话,跟他在新亚演讲中说的话一样。可以见到他尽量将自己的想法,在个人对话中交代出来,在大庭广众的谈话中也交代出来。他总是将心放开,这也是他理想知识分子的模样。"第二部分 第41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1)2009年5月17日,我伫立在台北素书楼门口,不免浮想联翩。罗忼烈先生告诉我:台湾政局变幻之后,那些政客说钱先生的素书楼是公家产业,勒令搬迁。钱先生搬走后,身体就变差了,不知何故,不能说话了。后来陈水扁向钱太太道歉,钱太太说:"人都死了,道歉有什么用?"金耀基先生在1990年9月14日深夜写的《怀忆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中则说:"近二三年来,钱先生健康明显差了,记忆力也消退了,我已再享受不到与宾老昔日谈话之乐了。倬云兄去年在见钱先生后跟我说:'一位历史巨人正在隐入历史。'诚然,宾老不死,只是隐入历史。"历史是长新闻我在赴台湾之前,曾向许先生请教过好几回。有一次,许先生说:"你可以先去找找几个报人,会大有帮助。台湾有两个政论家,一个是张作锦,一个是南方朔。张作锦和我交谊很深,他的文章不仅文笔好,而且找的题材也好,切入角度更好,能直接从一个别人想不到的角度切进去。南方朔相当渊博,书读得不少。高希均是事业家,他的组织能力很强,办杂志相当能干,文章则在经济方面。"我到了台北的第二天中午,便由张作锦先生引见,和高希均先生共进午餐。和两位先生一席话,使我对台湾文化界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几天后,我坐在南方朔先生家里,听他针砭时事,评点人物。南方朔说:"'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词在台湾是我最早引进的。美国有个教授在圣地亚哥教书,他的名字叫雅各比(RussellJacoby),是他最早提出公共知识分子。很多人讲这个词,却不懂他的书真正的脉络。他认为古代知识分子除了会讲几个基本原则,什么都不懂,这种知识分子随着时代改变不行了,将来的知识分子谈的问题一定不能有乌托邦思想,也不能太近视。所以,他提出两个名词,一个是乌托邦知识分子,一个是现在各国都存在的只看小问题的知识分子——近视眼知识分子。这两个都不对。乌托邦知识分子会给社会造成重大灾难,近视眼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基本结构看不到,所以需要实事求是、知识很广泛的公共知识分子。"南方朔也痛骂现在台湾和大陆学术界的人忙着去应酬,开座谈会,不太有时间搞学问。"在美国,当一个教授,两三年就要写一本书,人家很用功。我现在读国外的书,多数是教授写的书,美国出版界有个情况是中国人不了解的,美国每年出书大概五万种,里面有百分之十五是教授写的书,了不起。"在听到这些话时,我更加明白许先生推荐我去访问他们的缘故。许先生人生中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报章杂志写文章。在1970年代,他有五六年花了大力气写时论文章。他回忆:"为什么《联合报》、《中国时报》两边都找我?因为我写文章不辣,让人抓不着毛病,但是我的要点是开放,是自由。我的文章出来不会得罪人,国民党看了也无可奈何。"第二部分 第42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2)"几十年来了,我等于是半个记者。尤其在台湾的改革开放时期,我花了很大力气参与改革开放的舆论鼓吹工作。两大报做主体,我、杨国枢、胡佛等人,整个队伍大概有二三十个人,大概我是其中写得最多的人之一。张作锦他们碰到哪个课题,第一个让我冲关,但是,这篇文章后面跟着其他几篇文章,一波又一波地推动民主开放。这用余纪忠先生的话叫'顶天花板',天花板在那里,要找个人顶开天花板。我的文章写得委婉、温和,是《大公报》的调子。《大公报》的文章写得温和,不激烈化。所以,余纪忠先生常常派我去做'顶天花板'的工作,若干文章用社论的名义发,不是用我的名字发的,我都没收进书里。"许先生在台湾三民书局出版的"江水系列"丛书,书名都带一个"江"字:《倚杖听江声》、《江渚候潮汐》、《江心现明月》、《江口望海潮》。许先生说:"我写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可以分成几类:政论、社论、时论、文论。书名都是'江'字,和《万古江河》呼应,中国文化中的潮流,一步步走,最后走到江口来了。"我说:"您的'江水系列'中,很多文章以前我都不知道,我的读后感是有特定的历史意义,记录了您当时对台湾政治与社会的想法。"许先生说:"对,是时代的反映。书里有些时论,今天看来没意思,但摆在一起看,可以看出台湾近代发展的线索来。如果你将那些时论按照年代排下来,看得更清楚。单从序文里,就看得出思想改变的路程。这工作,参加过的人很多,我没有全时间地留在这个圈子里面。余外,我还是照写我的专业文章,不会把自己溶淡掉。"我说:"您的文集里有那么多种文类,这在纯然学者里面并不多见。"许先生说:"我兴趣广泛。到了后来,我不甘于只是做学术性的工作,我愿意让多种兴趣自由发展。但是,我最大的精力还是放在学术工作上。可是在为台湾的民主开放的工作上,我的确花了很多时间。"我颇感兴趣:"在美国,大学者为《纽约时报》等报刊写文章的例子多吗?"许先生有些黯然:"很少。克鲁格曼是经济学家,他为《纽约时报》写经济专栏,余外,大学者当然没有怎么在报纸上写东西。在美国基本上是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已经非常淡薄了。"我问:"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情况?"许先生说:"工作专业化的缘故。中国也老早这样子了。台湾非常可怜,等到蓝绿对决以后,两极化,没有人有中间立场。任何人只要有中间立场,总有一边的人会骂他。"我不无伤感地说:"很多学者并不耐烦做学术普及工作,他们只看重自己的名山事业,不愿意写对大众有启发性的小文章。我特别期望学者有兴趣把自己学术研究的心得,以浅白易懂的文字写出来。这种小文章对普及学术思想与推动社会进步大有好处。"许先生说:"这就是中国儒家基本的使命感。为生民立命,就是为世界帮忙,这是儒家的本分。我将《万古江河》写得很浅,就是为了这目标。还有一本《史海巡航》,那是我应中学老师要求而写的。阳春白雪也应当能教育年轻学者,或者让同行分享,刺激同行。我现在越来越把精力放在教育年轻学者上。"第二部分 第43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3)许先生说:"对历史,我不仅拿它当史料看,也将古人当作我的朋友,至少是我的采访对象。"而他的"新闻是短历史,历史是长新闻"的妙句则常在我脑海里飘过。细读他数十年来的时论文章,我偶发奇想:如果身体允许的话,机缘巧合之下,也许他会是一个难得的报人。在写报人余纪忠的《中国新闻史上的奇葩》一文中,许先生说:"中国新闻事业史上,梁任公与张季鸾二位前辈的文章,均独步当时,而余先生挟其社会科学与历史学的素养,巨笔如椽,也不让二公专美于前。在余先生的熏陶下,《中国时报》环境中,不少中青年的新闻从业人员,耳濡目染,不仅学到了写文章的能力,也学到了经营事业的本事。今日台湾新闻界中,出身《中国时报》的人才特多,其中不少卓越之士,已是独当一面的领袖人。"许先生近来每隔一段时间到南京,最重要的缘故是应老朋友余纪忠生前之托。余纪忠先生是中央大学校友,创办"华英基金会",资助母校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培养人才,请许先生任董事。余纪忠先生去世后,许先生依然不负老朋友嘱托。2009年6月8日,王汎森先生邀我共赴台湾"中央大学"的"余纪忠讲座",聆听了"中央研究院院长"翁启惠演讲《学术研究与社会责任》,拜访了余纪忠先生的女儿余范英。回来的路上,我们在探讨台湾报界现状,颇似诸葛亮《后出师表》所提的人才凋零与资源损耗,又感慨一代报业巨子余纪忠开创的《中国时报》易主旺旺集团,可谓世事无常。乡关何处背井离乡,难忘乡愁。一首《乡愁》几乎成了余光中的名片。隔海峡相望,其情眷眷如是,远在大洋彼岸生活的华人情怀,就更能理解了。我读钱存训先生的回忆录《留美杂忆》,觉得这一段颇堪回味:"我们一家在1959年加入美国国籍,因为过去承认'双重国籍',并没有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一直到最近在国内某些刊物发表论文,发现在我的姓名前加注'美国'字样,才知道中国政府因为某些原因,已不承认'双重国籍'。可是在国外的华人不管是否加入外国国籍,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外国人看你也是中国人,而中国人却认为你是外国人,觉得十分可笑。"钱存训先生一家加入美国国籍时,许先生正在芝加哥大学读书。许先生为《留美杂忆》写的序里说:"我曾在钱先生与钱师母的庇荫下,度过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五年。自从1957年至今,我认识二老已有半个世纪,可以说是亲炙身教的后辈,所见、所闻、所感受,能够十分体会到钱先生和师母爱人如己的德行。"而谈到"双重国籍"的问题,许先生说:"以色列人在美国,很多人跟我一样'双重国籍'。很多以色列的子弟拿以色列护照,也拿美国护照。我拿美国护照和'台湾护照'。"第二部分 第44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4)有一次,我问许先生:"中国留学生当年留在美国不能回中国了,为什么很多人的乡愁那么浓烈?"许先生说:"文化问题。在外面是弱者,或者说孤立,就怀念在家乡如鱼得水的状态,而在外面孤立无助。很多老一辈的留学生,在系里永远打不进去,永远交不到真朋友。我在学校上课,还有老太太们来听课,跑来问我:'你是开洗衣店出身,还是开餐馆出身?'因此,你理解杨庆堃、杨振宁的感觉吗?我常常跟英时说:比我们早十年的人,替我们扛下了许多过去的艰困,替我们打了天地。早我们十岁的有几个做成教授?学历史的都不教历史,学历史教中文。杨庆堃先生那么能干的教授,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说:'我们欢迎你来,你一定以哥伦比亚为荣。'杨庆堃不干了,他说:'我要哥伦比亚大学以我为荣!'他在岭南大学时已经是系主任了,有美国正经八百的学位。这些使他们受到刺激,跟自己说:'我们黄人受欺负,必须自己国家强起来,我们才不受欺负。'所以,我屡次跟你讲,你要把你摆到他的时空里去想。"我喜欢杂读回忆录。黄仁宇先生今天在大陆读者如云,可是我读他的回忆录《黄河青山》,几次忍不住要掉眼泪,没想到他在美国竟如此不得意,难怪王汎森先生告诉我:《黄河青山》就是一本《华工血泪史》!许先生说:"黄仁宇的文章写得不错,他太太帮他忙的。他讲课不行,口音太重,湖南话。他是很可惜的,原来是国军的一个军官,比我们岁数都大,可他是余英时的学生。所以,我们理解他为什么思乡?他寂寞!为什么爱国?他委屈!"回望在1970年代,杨振宁和何炳棣等人从美国回到中国访问时的一些言论,我深感困惑。许先生说:"杨振宁我能解释,何炳棣我也能解释。杨振宁是年纪小就离开故乡,后来的所见所闻影响他。他学的是很具体的东西,不易介入人性。物理、数学不能成为人性的学问,那是专门的知识,没办法转化成人性。所以,他以眷念故国作为他的依靠。可他是非常善良的人。他回中国来了,知道被欺骗。起先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杨先生是很单纯的爱国主义。何炳棣有一种依附的意思,何先生自认学问是当今第一,到九十岁了还不能免除这一番自豪自傲。他有他的贡献,因此他认为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他老师雷海宗是天下第一。他往左靠,人倒是不来'中央研究院'开会了。后来发现北京和台北有和好的可能,他又转弯了,开始回南港来了。他对隔一代的人很宽厚,特别是威胁不到他的人。"我谈起2007年到美国访问老一辈华人学者时,听说了许多人在美国受洋人气的故事,而一些外国学者研究中国问题时,也闹了不少笑话。许先生接话:"不过,也不能轻视老一辈研究汉学的美国学者,像史华慈,他超过中国人的研究很多很多。"我说:"我到波士顿访问林同奇先生,他就对史华慈迷得不得了。张灏先生则说自己是'殷门余孽,班门弄斧'——'殷'是殷海光,'班'是'班老师'史华慈。"许先生笑道:"班老师确实是学问大!"第二部分 第45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5)观察大陆学界的情况,我提到一个学术上"隔代遗传"的问题:大陆上与许先生同一代的学人,最好的年华都在运动里,没有机会在最有创造力的时光潜心学问,殊为可惜!比许先生前一代的学人,在五四时代到抗战前成长,不少人国学根底深厚,又留学海外,经受欧风美雨洗礼。而比许先生晚一代的学人,则有幸在改革开放后读大学,许多人又有机会到海外访问进修。因而,1980年代成长的学人,常常跳过上一代,直接继承了1930年代的学术传统。许先生说:"这个断层很可惜。大陆跟我同辈的人,身受的苦处,我们为之同情,我们也为之悲痛,因为我们的生命没有受过这个折磨,不是肉体的折磨,是心智的折磨。他们的遭遇太可怜了,承受多少压力,多少苦难,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所以,现在三四十岁的人才极其珍贵,中国不会没人,因为中国的人以统计数字来说是很大的,一定有大量人才出现。你们这一代很努力,台湾跟你们同辈的人没有你们努力,台湾六七十岁的人曾经跟你们一样努力。两边如果合在一起,可以互补,中间的断层慢慢修补,但是时间不够了,像我们这些七十多岁的人都快离开了。"我说:"有时候,苦难是可以产生哲学家、思想家的。"许先生说:"折断的树枝太多了。在大陆,大家常常称赞顾准,他们说顾准是一个非常渊博的人,我看他不太渊博。顾准对希腊研究也不太透彻。但是我们不能苛求,要怜悯。我常常跟美国的朋友讲,你不要怪大陆的学者那么没骨头,易地而处,我做得可能比他们更差,所以,要有怜悯之心。"在抗战时代,许先生从地理书刊中逐渐知道中国边疆上外人屡次侵略的路线,以及中国人抵御的方式。他常玩一个"游戏":在中国的北方边疆地图上,一次次设计纸上作业,在那些地方抵御苏联的侵略。他也曾有野心,梦想今生能够派遣一支舰队开到泰晤士河口,要求英王出来道歉。我问许先生:"您到了五十岁,为何理解到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许先生说:"国家作为一个政体,假如这是一个机器,到了不同的人手里就会有不同的情形。到了一些错误使用国家机器的人手里,国家就变质了,牺牲了人民,也牺牲了国家存在的目的。所以,以这种方式来说,一个国家本身作为被忠爱的对象,就没有意义了。"在现实世界里,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百年来连绵不断,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许先生说:"我们这一代我能理解。因为我们这一代在战争中长大,看见过日本人打中国人种种的事情,我们看见过战争里产生许多的灾害,许多的悲剧,惊心动魄,刻骨铭心。日本人一个炸弹丢下来,毁掉半个城,中国人逃难路上身体衰了就倒毙,旁人走过都没有时间埋葬。我们这一代的爱国情绪是很自然的。但到我五十岁以后,警觉到不能盲目地爱,套用白桦的话:'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许多老百姓,他为国家做了多少牺牲,国家为他做了什么?毛泽东说中国人站起来了。这句话是反映了许多中国人的心理,但到后来,在这种前提下,牺牲了多少人?我不能随便爱。所以,最后我是爱全人类,我尊敬每个个人。不同的国有不同的定义,从部落国到联邦国,是不同的国。国对老百姓的关系,有不同的方式。国的疆域,每个时代、每个民族有不同的边界。你不能拿国作为一个永远神圣的东西。"第二部分 第46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6)我问:"美国的爱国主义情绪有那么高涨吗?"许先生说:"有。美国人的爱国情绪,等于一种宗教的情绪,说美国的自由民主制度是完美的,是人类最后达到的最高境界。所以,要爱惜这个东西。还有,美国是移民的国家,移民丢弃了一些他觉得不好的东西,寻找他认为好的地方。在寻找以后,他才会珍惜,会护卫这个国家。"我又问:"美国制度真的如他们想的那么完美吗?"许先生说:"不是。这是美国的一些知识程度比较差的人,将宗教信仰和政体之间画了等号。像这次总统选举,麦凯恩就是将爱国主义打出来,结果得到很少的票。奥巴马将人的自主权打出来,将社会公义和公道打出来,他得的票就很高。所以,将来美国的路线逐渐会走向社会福利国家的方向。国家的角色是为人民谋福利,而不是对外求光荣。麦凯恩对外求光荣,是帝国主义的做法。"我笑道:"这次总统选举您投票了吗?"许先生说:"我走以前就去投了,我预先将选票封在信封里,寄到那里保存起来,到开票的时候一起开。在美国,制度如此。"我说:"来南京看您的临行那天,我打电话给余英时先生,他正在看总统选举的电视,我问他投给谁了,他说投给奥巴马。您也是吗?""当然是。麦凯恩是帝国主义!"我脱口而出一个天真的想法:"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能不能找到一种对未来有启示的制度?"许先生说:"将来会变成什么模式,不知道,但将来一定会变。我们下一代严肃的任务,就是大家要想:怎么才是人类居住在一起的最好的合作方式?不能教条主义,也不能心里有一成不变的理想。"教徒当如王小波许先生常说自己一辈子幸运。出生时手脚是弯的,成长后肌肉不发达,需借助双拐行走,这固然是天生的不幸。然而,身体因素使他的求学经历异于常人,在辅仁中学、台湾大学、芝加哥大学,受到师辈无微不至的照顾。如今许先生年近八十,依然在美国和中国台湾、大陆奔波,最重要的缘故是回报师辈们的恩泽:"我肝胆涂地,尽量地做事,就是不要辜负斯人!"我曾经向许先生提过,他写的悼念文章可以集成一本《师友杂忆》。李济之、沈刚伯、王世杰、杨庆堃、钱穆、严耕望、张光直……重温这些风流人物的旧事,可见中国百年学术史的侧影。有一次我随口说:"您写的悼念文章真好。"许先生即刻说:"我悼念他们每个人时,都是用最真诚的感情来写的!"而他最不愿意写的《忆王小波》一文,力透纸背,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泪水全流在心里。许先生回忆师生二人在研究室漫无边际闲谈的日子,王小波不受专业课题的拘束,东提一问、西提一问的风格,对此感念不已。第二部分 第47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7)在大陆,我常常遇上"王小波门下走狗",最常听的一句话是:"你采访的王小波的老师许倬云很有学问。"而当我到台湾时,见到许先生培养的学生,常听他们问的一句话是:"许先生的学生王小波在大陆是不是影响很大?"印象颇深的是和王汎森先生、陈永发先生吃饭的那次,大概他们二位都没怎么看过王小波的作品,因而问得比较仔细:何以从大陆来台湾访问的人竟会称王小波为"当代文学第一人"?我尽我所知相告,却自知未解王小波文章之万一,便以"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起手,以"一个自由主义的人"总结。当然,在台湾谈王小波,我想最直观的方式是提起《联合报》文学奖。1991年,许先生跟《联合报》同仁讲:"我不是作家,我破个例,推荐一篇文章给你们。"王小波在《黄金时代》获《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的得奖感言中说:"感谢我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推荐了这篇小说。"这笔丰厚的奖金使王小波从此退职家居,用许太太的话讲,就是"他成了个体户"。《王小波年谱简编》中记载:"1984年,三十二岁。赴妻子就读的美国匹兹堡大学,在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1986年获硕士学位。开始写作以唐传奇为蓝本的仿古小说,继续修改《黄金时代》。其间得到他深为敬佩的老师许倬云的指点。"王小波在《生命科学与骗术》一文中说:"身为一个中国人,由于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很难理解科学是什么。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曾说,中国人先把科学当作洪水猛兽,后把它当作呼风唤雨的巫术,直到现在,多数学习科学的人还把它看成宗教来顶礼膜拜,而他自己终于体会到,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后来我在网络上看到李银河接受媒体访问的一段话:"小波特别佩服的老师没有几个,许倬云是他最最推崇的。他经常在文章中提到'我的老师',就是指许倬云。许倬云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成就的人,而且文笔特别好。小波在他的文章中提道:我的老师告诉我应该怎么看科学。中国人一开始把科学看成怪物,洪水猛兽;后来又把它当成神灵,偶像,盲目崇拜。许倬云认为,科学是个学习的过程,中间有乐趣。许倬云的好多思想对小波启发挺大。小波刚写完《黄金时代》初稿时,是给许倬云看过的。许倬云提的意见,其中有一句比较厉害的话是说,你还得炼字炼句。小波当时的文字功力,用许倬云的标准来看,还不够好。这对小波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鞭策。他听了许倬云的评价以后,确实下了一番大功夫。"有一天下午,许先生突然对我说:"现在大陆上老谈文艺复兴的问题。我举个例子,王小波所代表的现象。王小波同时代的作家,到今天还被那么多的年轻人喜爱怀念的不多。对不对?他死了,今天还有那么多人怀念他。为什么?他提出自由主义。这自由主义是中国向往的,对不对?"不知何故,我一时无言以对。第二部分 第48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8)那天晚上,许先生欣赏的学生陆远带我在南京大学旁边的咖啡馆泡到深夜,话题重心是许先生已经逝去的老师和学生。我们聊得最深的是文化思想传承的问题。陆远兄在评《访问历史》的文章开头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愿留心文化老人去世的消息,一俟发现讣闻,就立刻转在自己的博客里。有一次,一个研究近现代社会文化史的博士发现了我的博客,留言里撂下这么一句话:你心理怎么这么阴暗,尽关注这些死人的事?我甚至有点'因其彷徨'了,对自己说:这些人真的不再属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了吗?"敬畏和悲悯1957年圣诞前夕,许倬云被推进手术室,准备接受第一次矫治手术。主治大夫是美国骨科名医赫却医生,他穿扎得只剩两眼露在外面,走到许倬云的麻醉房,一面找手套,一面和许倬云握手,俯着瘦长的身子对许倬云说:"我不知道你相信的是什么宗教,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愿意相信有一位主宰的存在。你如果信教,可以向你的神祈祷,我呢,也向我的神祈祷。我将以全力为你矫治,但是我不说有百分之一百的成功机会。"后来在住院期间,许倬云又一次和赫却医生谈起宗教,尤其是他的"主宰"。赫却医生说自己的"主宰"是医药科学上过去所有摸索得来的知识和理智的能力,但是知识与理智还仍在摸索的路上,因此他才说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始终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只在医药科学已知的知识,还在于那股向前摸索的力量。半个世纪以后,我问许先生:"您是基督教徒吗?"许先生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是听基督教的道理的。但后来我在芝加哥的神学院里面住了五年,一半在神学院宿舍,一半在医院,我得到机会,将基督教的思想重新整理一遍。所以,后来我就不信基督教了。但是,我和曼丽结婚的时候,在台湾一个教堂里行礼。因为那个教堂里的牧师是非常自由主义的老牧师,他认为我比一般的基督徒还基督徒,他愿意替我们证婚。"我请教关于宗教的问题,许先生说:"这是人类学上研究的课题。人有宗教情绪,是一个天生的东西,无法躲开的。因为人对天地的大变化、日月的运转、命运、生死等大问题都不可知,谓之于天,谓之于神。看见疾风暴雨,看见天光云影,人都有一种情绪,忽然改变于力量之下,欣赏于伟大之下。这不仅是宗教本身的起源,也是许多思想家提出终极关怀的重大课题的原因。所以,宗教情绪自然存在人性里,我想,人所以异于禽兽者,就是因为这种情绪。在智慧上、情感上,人要提出一些大问题,如果人不提出大问题,浑浑噩噩,比猴子高明不了多少。宗教情绪是一种敬畏,一种怜惜,一种悲悯,一种无可奈何之中的仰望。"第二部分 第49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19)我说:"小时候读牛顿的故事,不明白他晚年为什么不停地证明上帝是存在的。"许先生说:"牛顿不是晚年才这样,他一直就这样。你要知道,科学背后是自然律,假如没有一定可以追溯的常规,无法搞科学。有一定的规则和线索,才能追溯,如果混沌一团,怎么追溯?自然律的后面就是神的律。我们往往说,宇宙如此,自然如此,再追问一句:谁给的?宗教家说:神或者天使。在中国,就是人心,但为什么人心有这个念头?这又是一样问不到头了,到最后就是莫名其妙的神秘的力量,人格化,就变成白胡子的天神了,变成手里拿着雷电的天神了,就变成摩西到山里去,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的天神了。爱因斯坦也相信宗教,相信天地之间有一种简洁而美的解释方法。"我接话:"我到普林斯顿,余英时先生夫妇带我看了爱因斯坦原来住的地方。陈之藩先生最佩服他,文章里写了许多爱因斯坦的故事。爱因斯坦的谈话里总给听众一个印象,他的贡献不是源于甲,就是由于乙,而与爱因斯坦本人不太相干似的。"许先生说:"没有一种学问是一个人独创的,都是在前人的累积上,多走一步路。这一步路往往不是往前走,而是综合起来提出一个更周严的涵盖而已。天底下的学问就像数学一样,数学追根究底就是几何学,追根究底到几个原理,到最后就追根究底到有空间,有时间,如此而已。基本上,我们没有太多创新的东西,只是许多东西累积,再进一步地阐释而已。所以,爱因斯坦这句话是合理的。"想到今天的世界又热又快,我颇有感触:"现实环境造成专家越来越多,通才越来越少,在这个时代,还能产生哲学家、思想家吗?"许先生说:"从19世纪以后,世界上哲学家就寥若晨星,专家遍地皆是。生活改良了,我们的精神生活并没有提升,我们的眼界没有提升,我们的智慧没有提升。20世纪里,完全找不到哲学家。在美国也找不到,美国学术圈找不出几个能够思想的人。现在美国没有知识分子,只有专家。本来享受了比别人更多的优待,就有责任付出更多,可是这批人没有自觉的责任感,也没有自觉的意识。没有知识分子就没有批判,批判与创造是两条腿,有一批人创造,有一批人批判。没有批判,这个社会就静止了。所以,知识分子要有自觉。不自觉,他就以专门的学问去换功名利禄。美国的专家就是换功名利禄,换讲座教授,换专利权,换公司里的大职位。今天生存不是两碗饭的问题,是有房子住,有汽车开,有一个中等阶级的生活标准。他的标准极高,需求大,欲望大,依附在给他利益的一个团体上,需求愈大,愈不敢批评。在希腊时代,就有一批人属于犬儒,又有一批人无欲则刚。国王说:'我能帮你做什么事?'他对国王说:'你让开一点,你把我的阳光挡住了。'他无欲则刚,可以批判。今天,无欲则刚很难做到,因为欲太多,生活水平提高,不可能不依附。以前可以:一把锄头,一片空地,足以生活。现在哪里找锄头?哪里找空地?今天的所有职位都是大团体拥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想着自己的能力高,不必向你求,要自由:'老子不干了!'能够说'老子不干了!'这句话,你就有自主权。所以,越来越少'老子'。我这话讲得很冷酷。"第二部分 第50节:第五章 思言时代(20)环顾思想界,许先生不无忧思:"我们读到中国的《论语》、《孟子》,李白、杜甫,这书本上的东西,民间没有了。中国的五伦在某种打击之后不存在了,读经的人是在寻找认同,不是在寻找内涵,所以,全世界是一片价值的空白。倒是伊斯兰世界坚守他们的价值……"针对病象,许先生追溯历史长河的源流:"孔、孟、老、庄这四个人,都是以人为本,孔孟积极地以人为本,老庄宁静淡泊、以人为本,但那个宁静淡泊是对个人的尊重,比孔孟是更为积极而不是消极。孔孟有一级一级的群体,从个人,一圈一圈同心圆,扩大到亲属、家族、邻里、乡里、族群、国家、全人类,一圈圈顺序是有次序可走的。而老庄,个人尊严是最重要的,为人顶天立地。所以,这四个人的思想配合在一起,应该对未来世界补充空白有极大意义。"江河入海我访问过的学者都抱有深切的中国情怀,尽管表述的方式不同,但是每一位都希望中国变好。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多次阐述"历史三峡"之说。2007年11月28日,我到美国新泽西访问唐德刚先生,此时唐先生已经中风,谈兴却浓,漫谈了半天,当我提到中国何时走出"历史三峡"的问题,唐先生兴致更高:"三峡是长江的一段,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段峡谷组成,现在建大坝,江面就宽了,三峡的地质就发生变化。我讲'历史三峡',中国历史从古代一路走到清朝末年,到了三峡,这里惊涛骇浪,过了三峡就风平浪静了。中国历史有几个阶段,走到鸦片战争的时候,就动乱了,动乱一百八十年,就风平浪静,所以叫做'历史三峡'。现在这个'历史三峡'还没有完全通过,有运气的人,刚好碰上了,这是历史定命论。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都改变不了,但他们有运气碰上。中国从初民社会到封建社会,一下子到封建完了,风平浪静,那是中国民族的将来。这是我的观点,有人看透,有人没看透。这是我个人的谬论,我也不敢讲我个人就是对的。我没有想到大陆上有人同情我的讲法,三峡什么时候出口,我也不知道,通过了,就见不到惊涛骇浪,'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早在1999年,唐德刚先生在人笔双健之时,就发表了文章《走出历史三峡需时两百年》,按唐先生的算法,这两百年是从1840年到2040年。对此,许先生说:"不要以机械的数目字来算。中国一百多年转转折折是一贯的。这一百多年的挣扎,终于走出一条路来,这条路还没走完。"而许先生把中国历史比作长江黄河,这在《万古江河》中早有精妙的论述。我问:"您的书名为什么喜欢用'江'字?"许先生说:"我在江边长大。我一辈子跟江产生相当深的关系,尤其抗战期间,常在江边。历史是流水,没有比长江更浩浩荡荡的流水了。你到美国去看密西西比河,没有这浩浩荡荡的感觉,尼罗河也没有这浩浩荡荡的感觉。"放眼天下,但见全球化的浪潮此起彼伏,江河似乎正在奔向水域相通的海洋。时值变化莫测的时代,许先生伫立江口,顾盼生辉。2008年5月7日,许先生在新作《江口望海潮》序中说:"回顾人类的文化之旅,从人类有了农耕开始,人类已有了将近一万年的流程,这一历史长河,曾经不断扩大,也不断改变,累积了不少智慧,并且以此撑持无数生命的成长,也使个别人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具有意义。历史长河终于汇入大海。那些累积的经验,是否在大江出海后,竟也消失?抑是在巨漫大洋中,转化为新的价值观念,及与此相应的人生意义?我衷心祈求,我们已发展了数千年的文化,不是从此礼坏乐崩,而是又绽现一番鱼跃鸢飞的美丽新世界。"如今,许先生依然醉心在知识海洋中泛舟。我问:"您觉得著书立说的乐趣何在?"许先生说:"在它的过程。有些人喜欢下棋,有些人喜欢打麻将,都是过程。我喜欢研究工作的过程,我想大多数研究人员都喜欢过程。诚实的研究人员一定会说:我这个过程是到现在为止暂时得来的结论,这个结论还可以往前推,还可以改变,还可以修正。假如一个人说:我这结论一定是对的,没有再改进的余地了,这个人的学术生命就到此为止了。"我笑道:"一辈子有一本书或者几句话能留下来,就很难得了。"许先生说:"不必求这个东西。江山代有才人出,一定将前人的作品改变到更合理更周严的地步。李白几句话留下来,苏东坡几句话留下来,那是天籁。天地间最好的结合,他偶然碰到了,抓住了,留下了,就是天籁。音乐家贝多芬那几首曲子,几个旋律,是天籁。画家达·芬奇把几种颜色配得那么好,是天籁。做学问,天籁的机会不多。"我问:"回顾学思历程,您跨过的学科有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等,不同学科的融合,对观察这个世界有什么帮助?"许先生说:"我学了一辈子的目标,就是不糊涂。我想我做到七八成,没全做到。但是,不糊涂很痛苦,不糊涂是咒诅。看到许多人盲目地跑来跑去,做各种奇怪的事情,爱莫能助,心里难过。不糊涂并不是聪明,是自己不蒙蔽自己,自己不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