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下)-20

惊车跑远了,胡正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地上一摊血。卢仲谦大怒,抽了赶车人一鞭子,说:“给我抓起来,叫他偿命!”奴仆一拥而上,抓了车夫和他的女儿。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有的人认出了闯祸者是宰相的儿子,谁惹得起呀,大家敢怒不敢言,眼看着他们抓了赶车的父女,又见丞相家丁又要抓在场的人去见官作证,人们一窝蜂地散了个净光。此时胡惟庸正在接见来自占城的友好通使,他们的进贡每次都是很吸引人的,特别是南海无与伦比的大珍珠和血燕燕窝。占城?穴越南?雪使者呈上贡单后,一再表白,占城王爷向大明天子致意,他们永远称臣纳贡,绝不反叛。胡惟庸看着清单说:“好,好。”把单交给身旁的李存义,李存义提醒地,“总得让他见见皇上吧?”“不必。”胡惟庸又转对使者,吩咐他们先到迎宾馆住下,明日他会宴请各位。占城使者动问什么时候可拜见大明皇上?胡惟庸说:“皇上龙体欠安,怕不方便,你们等消息吧。”占城使者唯唯,不敢说什么。这时卢仲谦慌慌张张进来,附在胡惟庸耳畔说了一阵。胡惟庸脸色骤变,大吼道:“大胆刁民,这还得了!送什么京兆尹,先把车夫砍了,女的押回府去,我回去再审。”卢仲谦说:“是。”又急匆匆出去了。李存义侧头问:“怎么了?”胡惟庸说他儿子叫人家用马车活活拖死了!李存义说:“丞相快去处置善后吧,不能轻饶了刁民;使者这边,有我呢。”胡惟庸便站起来,向占城使者拱拱手,说:“我要为皇上去请御医,太常寺丞陪你们到迎宾馆去,失陪。”使者站起来:“多谢胡丞相。”胡正暴亡的消息,早有锦衣卫的人探到风声,报告了云奇,云奇转达给了朱元璋。这天早朝时胡惟庸没到,这是很少见的,他托陈宁代他告假。陈宁对朱元璋禀报,丞相的儿子无缘无故被人家的马车轧死了,他请皇上恩准两天假,办办后事。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了“无缘无故”。朱元璋说:“你这御史中丞袒护他太过了,朕听说,是他儿子调戏民女,自己弄到车底下毙命的。”陈宁忙说:“详情不知,臣再去查查。”“查什么!”徐达道,“我早派人去查了,胡惟庸竟敢越过司法衙门,自己将那马车夫活活打死了!人家家人击了登闻鼓告御状了。”陈宁故意装傻:“是吗?不会吧?”朱元璋哼了一声,说:“你去传话给胡惟庸,这案子交他自己办。”陈宁吓得一声不敢吭。这可不是好话,叫胡惟庸自己审,审谁?审他自己吗?这明明是皇上刁难他呀!看起来胡惟庸已经不是失宠的事,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了。他本人的预感正在被印证。在朝堂上朱标虽然没有插言,却也在肚子里猜测父皇的下一步棋怎么走法,胡惟庸的相权如不遏制,确实要出大祸了,连朱标这样温和的人都觉察出胡惟庸过分了。晚餐他与朱元璋同桌进膳。朱标问朱元璋:“父皇要削相权,要从胡惟庸草菅人命开刀吧?”朱元璋说:“朕叫他自己审自己的案子。”朱标笑了:“这我可不明白了。父皇,这不是逼他反吗?”他认为对事情有害无益。朱元璋意外地说,怕的是他不反。朱标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父皇的用意。他提醒朱元璋,胡惟庸已经上了谢罪表,并表示愿意重金赔偿了,花多少银子都认可。朱元璋说:“朕已经告诉他了,银子再多,是不可以买人命的,朕要他偿命。”朱标再次提出了异议:“父皇,又说要杀人偿命,却又不抓他,让他自己办自己的案,这是为什么呢?”朱元璋说,人人都知道胡惟庸权势熏天,党羽遍天下,朕如果过早地下手,天下人未必服,叫他自己把狐狸尾巴全露出来,让天下人看清,那时瓜熟蒂落,就连一句废话都不用说了。朱标说:“儿臣很受益,但是动他,会牵涉很多勋臣,他担心社稷基石动荡。”“国本在民,不在官。”朱元璋说,一些勋臣仗着自己有功,轻者坏法度,重者谋反,古来不乏这样的例子。如果听之任之,君权旁落,就名存实亡了,朕近来一直在想,也许丞相制就有这个弊端。在储君面前,朱元璋把这件不同凡响的大事当成疥癣之疾对待,这便是他开导太子“治国如烹小鲜”的风度,朱标确也收益不小。朱标赞成中书省六部分其权,六部尚书直接效忠皇上,更便于掌握。朱元璋乐了,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说:“这么多年,朕第一次听见你说出一回令朕满意的政见。”他与朱标又说起了朱梓企图谋反的事。朱标认为罪在真妃,她已伏诛,朱梓悄悄溜回长沙去,显然是知错了,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朱元璋对太子的恻隐之心称为妇人之心。这时有殿前都尉递上一份飞马递来的奏疏,恰恰是朱梓的谢罪表。朱元璋拆看后又递给了朱标。朱梓称他一切都不知情,是母亲矫传皇旨,令他进京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朱标说:“留他一命吧,撤了封爵,软禁也罢,充军北边也行。”朱元璋却说他这是想留得青山在,断然不允,朱标也便无话可说。他知道,朱元璋是最恨诸王敢生异心的,谁有胆量窥视一眼皇位,都会遭灭顶之祸,当年他分封皇子时就明令“列爵不临民”了,不让他们干预地方政权,不准扩编私养军队,当然是怕他们拥兵自重危及朝廷了。这时云奇来了,跪在阶下急不可耐地说:“查实了,胡惟庸真的背着皇上接见了占城使者,又截收了贡物……”朱元璋并没发怒,只哼了一声,吩咐云奇迅速去叫徐达、汤和上殿来。不到万不得已,朱元璋不会动用这样的老臣的。朱标料到一场开国以来最大的杀戮就在眼前了,他仿佛已经嗅到了血腥味。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0节 我根本就不是朱元璋的皇子孤灯下,朱元璋枯坐。屏风上多了个纸条,上有这样醒目的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七个字不单指胡惟庸。对已死的达兰和朱梓也用得上。他在灯下等消息,也包括长沙方面的消息。自从溜回长沙后,朱梓吓得关紧王宫大门,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母亲出事,后来听说母亲谋刺皇上被诛,他吓坏了,明知上一份“谢罪表”也未必能免死,总比装聋作哑好。依照王妃的意思,尽早悄悄亡命他乡,或许能活下来。朱梓执拗劲上来,又不肯走,就在这时,有人疯狂地擂响了潭王宫的潇湘门。朱梓忙派人去问,原来是金陵来了御史,有旨意。该死该活就在今天了,朱梓与于氏交换了一个惶惑的目光,忙奔出去迎接御史,走到半路,家人来报,御史刘玉川带来几千人马,已把潭王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朱梓又打消了去接旨的念头,反正是死,不能落到朱元璋手里。他镇定多了,命令亲兵把守住四门和宫墙,早已设了滚木?石,他下了死令,不准放任何人进来,他要抗拒到底。双方就这样相持着。夜来临了,外面的报更梆子声,声声凄厉。于妃对朱梓抗拒的举动大为惊异,这有什么好处呢?不如开了门听候处置,朱元璋不会一点不念骨肉之情的,何况朱梓并没有什么大错。朱梓说,与其让朱元璋抓去凌迟处死,倒不如自裁,也死得从容些。于氏大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做错了什么?他要对亲生儿子下毒手?”朱梓说:“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说错,那就是错在我不是他儿子了。”“你气昏了吧?”于氏摇撼着朱梓说:“你怎么说你不是皇帝的儿子呢?”“真的不是。”朱梓说,“我不忍心让你不明不白地当我的殉葬人。”于妃疑惑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朱梓说:“一句话,我根本就不是朱元璋的皇子!”于妃说:“你真的气糊涂了吧?”朱梓这才告诉她,这是真的,他是大汉皇帝陈友谅的遗腹子,大汉灭亡,母后被朱元璋抢了来,这事既然暴露了,你说,还活得成吗?于妃又惊又痛又悲伤,不禁抱住朱梓大哭起来,朱梓也哭个不住。半夜时分,围潭王宫的人们被一阵雷鸣般的吼叫声惊醒过来,但见城中烈焰腾腾,火借风势,越烧越大,几进院子的宫殿、楼台亭榭全烧着了,这是绝望的朱梓绝望的举动,他放了火,同于妃相拥坐在大殿里,与他的皇帝梦一同化作了灰烬。朱元璋在奉先殿里守候到半夜,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他走到窗口,见徐达、汤和二人站到了台阶下。值殿官跑步上来报告:“魏国公徐达和中山侯汤和奉旨到。”朱元璋说了句:“叫他们进来,不许再放任何人进来。”值殿官答应一声出去。随后,徐达、汤和二人一身铠甲进来,站在朱元璋面前,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朱元璋故作轻松地说:“朗朗乾坤,京城里怎么忽然穿起了盔甲?”徐达道:“我猜想,为皇上靖难除奸的时辰到了。”他已扫见屏风上的字条。汤和也说:“再放任下去,江山就不姓朱了。”朱元璋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难得你们还和从前一样忠诚。不过,没有那么严重,都在朕掌控之中呢。”徐达猜的当然不会错,皇上半夜召他们,必有大行动。他们猜到胡惟庸的末日到了。朱元璋为避免朝野震动,临时又改主意了。先把中书省的人抓起来,涂节是胡惟庸的左膀右臂,别人都不动。先审涂节,抓到胡惟庸的罪证再下手。汤和问:“这不是打草惊蛇吗?”朱元璋说:“怕他不惊。惊,必有异常,正好一举而灭之。”停了一下,朱元璋说:“要把涂节和六部的人全抓来,朕要亲自审,对外面就说是为占城使者朝贡的事。”二人答应一声:“遵旨。”徐达离殿后不久,胡惟庸派人给朱元璋上达一份奏疏,说的恰恰是占城使者来进贡的事,并且把贡品都送进宫来请皇上过目。他得到了什么风声吗?胡惟庸此时真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了,赶紧把陈宁找来密谈。胡惟庸说:“他把六部的人都抓了,却又只说是为了占城使者进贡的事,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陈宁道:“有可能是放丞相一马,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才故意把过失都栽在六部身上。”胡惟庸说:“可他不是要我杀人偿命吗?”陈宁道:“他真想废了丞相,还用传话吗?以他的狠劲,在殿上都可以杀你。我看,他也是拿不准,或者是敲山震虎,让丞相就范。”“这种可能多些。”胡惟庸说,“他也知道,我胡惟庸苦心经营多年,像一棵老树,盘根错节,一枝动,千叶摇,他动了我,弄不好大明王朝都会垮塌。”陈宁说:“不过不能大意,从今天起,你不能再住在相府了,我那儿也显眼,我们住到李存义那里去。”陈宁认定再不动手就迟了。皇上是引而不发,绝不是真糊涂。另外涂节是不是供出了别的,也一概不知,必须备加小心。胡惟庸只好决定下手,让他去找廖永忠、杨希圣,还有毛骧和刘遇宣、魏文进,按咱们商议的办法办。胡惟庸是有了充分准备的,他连李醒芳的《讨朱元璋檄》都到手了。陈宁说:“还是等林贤好,他带日本进贡使臣来,皇上必见。而咱们说胡府井中出了甜酒,他不一定信,信了他也不一定敢来,打草惊蛇就坏事了。”胡惟庸说:“等不得了,夜长梦多呀。”陈宁说:“皇上跟前的云奇实在讨厌,这个人要先除掉。”胡惟庸说:“你去办吧,这是小事。”其实胡惟庸慌乱中想不出更高明的招儿,朱元璋既已生疑,他会轻易上钩吗?胡惟庸丞相府那口井从前不是长出一根竹笋来轰动了京城吗?如今更神了,井水里往外喷酒,酒味特别醇香,好多人都去看,都去品尝呢。这消息很快传进宫中。朱元璋说:“有这事?那胡惟庸不是发了吗?一桶一桶地往外打酒卖就是了,反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知他这话有没有嘲弄味道,来奏报的陈宁不敢正眼看他,他说他已经喝了一碗,他是代胡丞相来请皇上大驾光临的。朱元璋非但不疑,反而说这是好事,并说他也想去品尝品尝,天现异兆,总有些好事、坏事的,这总比地震陨石要好些。真是天从人愿,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陈宁放心了。云奇一听朱元璋要备轿去胡丞相府,有点担心,就问:“皇上真想到胡惟庸家去看井里喷酒吗?”朱元璋说得很轻松,古往今来,只听说通往西域路上有个酒泉,那还是汉代大将军为犒劳士兵,把酒倒在井中的呢!井中喷酒,这样的事,朱元璋真是闻所未闻,说他想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云奇劝道:“胡惟庸这几天躲着不上朝,心里一定有鬼,他万一有害圣上之心呢?”“不至于吧?”朱元璋说,“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云奇说,“这样吧,我先去胡府看看,探探虚实再说。”朱元璋点了点头。其实胡惟庸的丞相府就与皇宫比邻,这也是为褒奖他勤于王事,朱元璋特地把西华门外一块地给了他建相府的,从前连李善长也没得到这样的待遇。此时的胡丞相府可是热闹非凡了,大门二门洞开,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骑马的、乘轿的贵客不绝如缕。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1节 有人惊驾云奇混在人群中进了大门,朝人头攒动的那口古井走去。这是一口有篷遮挡的古井,井栏、井台都修得十分讲究。此时井口旁摆了好多椅子,已坐了很多高官显贵,像陆仲亨、费聚、李存义、陈宁,还有延安侯唐胜宗,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宣德侯金朝兴,靖宇侯叶碖,都督毛骐、李伯碖、丁玉,卫国公邓愚之子邓镇,宋濂之子宋慎等。真是纱帽绣服,辉煌一片。只见铺了红毡的一长溜桌子上摆放着很多官窑酒杯,还有些下酒的小菜。这是准备人们品尝井中佳酒而备的。古井旁围起大半圈绣幕,绣幕后头有上百个刀斧手,人人手持利刃,藏在壁衣中,为首的正是廖永忠带着的亡命徒。陈宁来到这里,对廖永忠耳语了几句,廖永忠频频点头。陈宁忽然十分紧张,他发现了混在贺喜人群中的云奇,云奇正绕到绣幕后边来。陈宁拉了廖永忠一把,二人躲在一棵皂角树后,观察着云奇。云奇若无其事地来到绣幕跟前。云奇发现了绣幕与壁衣中间露出甲士的很多靴子,云奇扭身就走。廖永忠亲自率人跟踪着云奇。云奇的心怦怦乱跳,想不到胡惟庸这个位极人臣的人恩将仇报,想要借井中喷酒的鬼话哄骗皇上,在这里下手弑君,幸亏他侦得了实情,否则不是天塌地陷了吗?云奇刚溜到第二进院子角门处,廖永忠一挥手,几个大汉上去将云奇按倒在地,云奇拼命呼叫,却被堵了嘴。他们将云奇拖向一间库房。库房里几个大汉轮番踢打着云奇。廖永忠说:“打死他,以绝后患。”他问云奇,是谁派他来的?他看见了什么?云奇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见。廖永忠说:“你是来探风声的,你好回去告密,对不对?我放你活着回去,但对不起,不要你脑袋,总得留下点什么。”他对手下的大汉下令说:“掰开他的嘴,把他舌头割掉。”几个大汉按住云奇的手脚,用力撬开他的牙,云奇拼命反抗,可无济于事,一个大汉手持快刀嗖一刀下去,血淋淋的舌头提到了一个大汉手中,众人狞笑。廖永忠冷笑说:“你回去报告吧!”几个人哈哈大笑。云奇爬起来,口中的血已把前襟都染红了,他拼命地跑了出去。朱元璋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胡惟庸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文武吏士面前公开弑君,他倒要看看胡惟庸搞什么名堂!无非是又拿“天示祥瑞”来买朱元璋的好,以减轻朱元璋对他的戒心,朱元璋才不会这么糊涂呢。就在云奇冲出丞相府来报信的当儿,朱元璋的大驾已经出宫,卤簿仪仗为前导,朱元璋偕太子乘轿缓缓出了西华门。忽然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冲进了卤簿行列,直奔朱元璋的皇舆。带刀侍卫们大惊,不容分说上来抓他,拖住云奇拳打脚踢,打得他满地翻滚,啊啊大叫,却说不出话来。朱元璋掀开轿帘问:“轿怎么停了?”一个太监说:“有人惊驾。”朱元璋举目望去,见众人仍在打云奇。因为他一脸血,朱元璋也没认出云奇,就令人拖走,别误了事。当轿子再次抬起时,云奇又挣脱出来,拼命抱住了朱元璋的轿杆不放,抹了一下脸,冲朱元璋啊啊怪叫。朱元璋忽然认真看了看他,喝住要用刀砍的侍卫,说:“住手!这不是云奇吗?”云奇这才委屈地双腿跪地,哇哇哭起来。朱元璋说:“你怎么弄了一脸一身血?”云奇比画着,忽而指西华门外的胡府方向,忽而指指侍卫佩带的刀枪。朱元璋问:“你说呀,你哑巴了吗?”云奇把手指头伸进口中,又拿出来,用手掌做个砍的动作。朱元璋明白了,对朱标说:“他叫人割了舌头。”朱标说:“他好像在比画,胡府中有刀兵。”朱元璋断然下令:“回宫,朕到西华门去。”云奇这才点点头,一下子晕倒在地。朱元璋令人把受伤的云奇送入太监馆舍,着人去请太医诊治,下旨一定要让云奇能说话。随后朱元璋和朱标、徐达几个人一直登到城楼最高处。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胡惟庸相府,府中一举一动,历历在目。朱元璋清楚地看见那口井了,井旁座无虚席,全是达官显宦。他问徐达、朱标:“你们看见什么了,有异样吗?”朱标并没看出什么异常。光天化日,难道胡惟庸敢阴谋弑君?徐达却说:“胡府里藏着甲兵,你们看,绣幕和壁衣里至少藏有几十人、上百人。”朱元璋也看见了,他说:“看来,云奇是看破了,遭他们毒手割了舌头,多亏云奇了,否则这一劫难逃啊。”朱标说:“应当重赏云奇。”朱元璋说:“就封他为内宫监左少监吧。”徐达说:“当务之急是收拾胡惟庸和他的死党。”朱元璋对徐达说:“你马上带御林军和五都督府的兵,将胡府团团围住,凡与他有牵连的,一网打尽。”朱标说唯恐杀戒一开,收不住,便开脱地说,去贺喜的,不一定都是他的死党,有的是隶属关系,有的是畏于他的权势不得不巴结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朱元璋不悦地说:“差点人头落地了,你还在为歹人说话。”朱元璋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卷来,交到徐达手上,说:“朕心里有数,这单子上的人都是跑不了的。”徐达一看:“天哪,侯爵一大半都谋反?还有六部九卿,真太可怕了。”朱元璋说:“你快去吧,朕在这里看着。”徐达高喊“遵旨”,快步跑下城门楼梯。朱标莫名惊诧地问朱元璋:“父皇早有准备?怎么名单就在怀中?”朱元璋说:“你以为胡惟庸那么容易得手啊,朕睡觉也都睁着双眼的,不然早人头落地了。”朱标说:“看来我是多余担心,一场虚惊啊。”朱元璋居高临下望着丞相府,显得很悠闲。只见包围的军队里外三层,连院墙上都站了兵。他看见徐达坐在古井旁,正指挥士兵抓人,一批批都绑上了,他似乎看到了胡惟庸。朱元璋忽然对朱标说:“这是河豚丞相。舍命吃河豚,河豚到底是有毒的。”朱标有点不明白,怔怔地望着朱元璋。胡惟庸案牵连的人犯真是太多了,新设的锦衣卫诏狱和刑部大牢塞不下。又加上京兆尹的监牢,还是塞不下,朱元璋下令把城外的几座兵营都临时改成监押人犯的地方。陈宁是仅次于胡惟庸的要犯,他倒显得很从容,他是在“喷酒”的古井旁就擒的,他让徐达转告朱元璋,他不要任何人审他,只想面见皇上。朱元璋说了这样一句:开恩的时候,也兴让犯人自己挑个死法呢,他立刻传旨,亲审陈宁,他相信陈宁是想供出内幕来。陈宁被单独押了上来。朱元璋凌厉的目光审视他良久,问:“你要单独见朕,有什么话要说?”随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朱元璋说:“朕本想去品尝一杯古井佳酿呢,井里喷酒谁见过?想必陈爱卿偏过了?那井酒的味儿一定甘冽而香醇吧?”陈宁说,这当然是一场骗局,他说皇上洪福齐天,命不该绝,他陈宁才有今日之祸。朱元璋说:“朕以为你到现在还会告诉朕,喝不到那井里喷出来的酒,会终生遗憾呢。”接着他咳了一声,声调中含有几分伤感地说,他待陈宁并不薄,奈何追随胡惟庸谋逆造反?陈宁说,走到这一步,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说他不是来苟且求生的。“那你来干什么?”朱元璋问。陈宁说:“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饶,有几件事,想告诉皇上,这也是我一点追悔之心。”朱元璋说:“朕不妨听听,你说吧。”陈宁说:“逮捕的胡党中漏了几个人。”朱元璋问:“哪几个?”陈宁说他怕万一有漏网的,日后又是皇上身边的隐患。朱元璋说:“你说吧。”陈宁说:“宋濂的儿子宋慎是胡惟庸一手提拔的,他给胡惟庸送过礼。”朱元璋关心的是宋濂是不是胡党?陈宁说:“胡惟庸想拉他,说先拉过他儿子来,老子自然向着我们。”朱元璋又问:“还有谁?”“廖永忠。”陈宁说他是假疯,胡惟庸最先看出来的,他恨皇上对他下狠手,说是卸磨杀驴。胡惟庸一找上他,廖永忠和他一拍即合。朱元璋说:“驴并没杀,现在看,不杀是错了,朕早该想到他是假疯。朕所以疏忽了,是因为朕低估了他,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人,竟有如此高超的金蝉脱壳本事,瞒过了朕的眼睛。”陈宁说:“还有一个林贤。”朱元璋问:“明州卫的林贤?”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2节 绝望的黑洞洞“是,”陈宁说,“他替胡惟庸去日本借兵,扮成来朝贡的使者,届时行刺。胡惟庸安排,不管那时他在与不在,都要按计划干。”朱元璋问:“日本使者什么时候到?”“快了,”陈宁说,“不出十天准到。”“还有吗?”朱元璋问。“还有在蓝玉军中的封绩,他被胡惟庸派到元朝逃散人员那里去借兵。”“封绩在蓝玉那里?”朱元璋说,“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从未奏报?”陈宁说:“其实蓝玉更恨皇上,这原因,我不说,皇上自己也知道。”他指的显然是郭惠的事。朱元璋问:“蓝玉也和你们联手了?”“那倒没有。”陈宁说,胡惟庸和蓝玉交往不多,不敢贸然行事。朱元璋突然问:“李善长的弟弟陷得那么深,李善长不知道?”陈宁道:“他是装聋作哑。我们派李存义去游说李善长三次,胡惟庸去过一次,答应事成后封他淮西王。还送他一对乾坤剑,是汉高祖定天下时的宝物。”朱元璋说:“李善长没有答应,是吧?”“剑,他收了。没置可否。他说他老了,不愿意闹出事来。”陈宁说。朱元璋用意不明地笑起来,他说:“李善长还是有分寸的,他毕竟没从贼嘛。”他目视着陈宁,忽然问:“胡惟庸和真妃勾结的内幕,你不也知道吗?”“知道得不多。”陈宁说,“胡惟庸讳莫如深,只知道有几次的消息都是达兰派小太监送出来的。我想,达兰是想借胡惟庸的势力,在皇上面前抬潭王吧。”朱元璋问:“你说了这些,想求得不死,是吗?”陈宁说:“不,臣不过是茶陵一平民,跟随皇上,得皇上赏识,让臣任知府,枢密院都事,中书参议,当过兵部,吏部,户部,礼部四部尚书,可以说位极人臣。臣原来叫陈亮,陈宁的名字还是皇上给改的,臣这样的人都附逆谋反,皇上留我一命,我也无颜活在世上啊!”说毕大哭。朱元璋也掉泪了,他说:“借你人头警世吧,朕也不会徇私的。”朱元璋很想知道胡惟庸此时所思所想,他并不看重胡惟庸的口供。本来已经睡下了,好长一阵子不能入睡,便索性爬起来,命令升堂,在奉先殿里审胡惟庸,除了几个贴身小太监,就只有朱标在场了。朱标近来身体欠佳,总是不住地咳嗽。胡惟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朱元璋好像第一次发现,他不单鬓角有了白发,连下巴上的胡子也有些许白茬了。胡惟庸与陈宁截然相反,显得很冷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朱元璋问:“别人都招了,你不招也没用。”胡惟庸梗着脖子不出声,不是看天棚,就是看地板。朱元璋问:“达兰和你有过什么默契?她生的孩子是不是陈友谅的?”胡惟庸望着他冷笑。朱元璋问:“是不是?”胡惟庸早扭过头去。朱元璋说:“你是非逼朕对你用刑啊。来人,上刑。”胡惟庸被装进一个滚笼中。这是一个用木板做成的圆形中空笼子,每块木板冲里面都有钉子,人一装进去,立刻扎得浑身冒血,人也疼得乱叫。朱元璋说:“滚笼没滚之前你说出来,还能少遭点罪。”胡惟庸咬着牙瞪着眼,一声不吭。朱元璋一挥手,几个太监推动了滚笼,滚笼从台阶向下滚,一路叫声一路血,台阶全染红了,吓得朱标以袖掩面,根本不敢再看了。朱元璋降阶来到胡惟庸面前,血肉模糊的胡惟庸仍瞪着眼睛看着朱元璋。朱元璋问:“你还不想说吗?你的同党全在朕的名单上,一个也跑不了,你不说也是枉然。”胡惟庸拼命咬着嘴唇,强忍剧痛。朱元璋无奈了,叹口气,对太监们说:“送回刑部大牢,叫太医弄点治红伤的药。他不能这么便宜地死了,行刑那天,朕要让天下百姓看着活着的胡惟庸怎么个死法。”胡惟庸眯着双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朱元璋。朱元璋心有所动,说:“哦,是了,朕明白你这眼神,你是在嘲笑朕,别高兴得太早,是不是?”胡惟庸露出了鄙夷的冷笑。朱元璋却说,胡惟庸高兴得太早了,几天后不是明州卫指挥使从日本借兵回来的日子吗?你胡惟庸等不到他来救你了,朱元璋说他已派人去捉拿反贼林贤了。如一阵风吹灭了胡惟庸眼里那盏带着一线希望的小灯,那里面是绝望的黑洞洞了。朱元璋说的不是假话,奉旨带兵前往明州的大将沐英正在明州港守株待兔呢。林贤倒很准时,东海的风浪都没有拖延他的行期,这一天他率的日本使团准时出现在微微涌动的海平线上。一艘挂着日本旗的日本使者官船正向岸边驶来。船甲板上有一根大烟囱一样的金色巨烛,是贡品,巨烛上有“大明皇帝万寿无疆”的字样。日本大和尚如瑶和明州卫指挥林贤站在桅杆下,望着越来越近的灯火闪烁的海岸。僧人打扮的如瑶说:“如果我杀了你们皇上,你不能食言啊!”林贤说:“别说五台山啊,把九华山、普陀山都给你当道场也是一句话的事呀!那时他就不是丞相,而是皇帝了。”这条外交使船刚一靠上明州卫所口岸,四面围上来好几条兵船,林贤刚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沐英带人跳上船来,大喝一声:“反贼林贤,奉旨来拿你!”林贤急忙拔剑,但很快被制服了,如瑶和手下的人全都当了俘虏。与此同时,致仕在家的宋濂也是祸从天降,他们父子被一条索子锁了,解往京师,理由很简单,他儿子宋慎曾经在胡惟庸那里当过两年幕僚。宋濂说:“我早对你说过,不要与胡惟庸走得太近,怎么样?老夫的一世清名,也跟你葬送掉了。”宋慎还抱有一线希望,父亲毕竟是太子的老师,也教过皇上,能不能对他格外开恩?宋濂并不抱多大希望,只好听天由命吧。一听说宋濂也被胡惟庸案株连并已押解进京,朱标忧心如焚,他不得不到奉先殿去见朱元璋了。朱标满脸泪痕地进来,肃立一旁。朱元璋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朱标说:“父皇不是让儿臣参与审胡案吗?我简直吓呆了,老师宋濂也在劫难逃,开国元勋一半都抓了,连我郭兴舅舅都会谋反吗?”朱元璋说:“看看你这个样子,人家磨刀霍霍,你还在这儿发慈悲。朕知道你准会来求情,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朱元璋转到了屏风后头,用手绢垫着,拿出一个刺多得惊人的蒺藜棒,扔到了地上。朱标不解何意,望着朱元璋。朱元璋令朱标把棍子捡起来。朱标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却被利刺扎痛了,尖叫一声,血也从手上淌下来,忙扔下棍子。朱元璋又用手绢垫着拿起了蒺藜棒,用宝剑上下削了几下,把木棒子表面的刺全削掉了,棍子变得光滑多了,他把棍子递到朱标手中,朱标接过去,仍不明白朱元璋是何用意。朱元璋说:“朕要杀的人,就是这棍棒上的刺。朕终究是要传位给你,让大明江山世代永存,朕不把这些刺拔出去,你将来就会有麻烦,江山就不稳。”朱标说:“可是……”朱元璋说:“没有什么可是。你去宁妃那儿,安慰安慰她,也可以让她去见见郭兴。”朱标说:“我不去。最好的安慰是放了舅舅。”说起宋濂,朱标更是心痛,他拼死拼活也要把师傅救下来。朱元璋越来越不耐烦了,指斥太子是朽木难雕。朱标说:“谁都可以不管,我师傅我不能不管!为什么把宋师傅抓来?”朱元璋说:“你这么懦弱,都是你师傅的罪过,朕早该找他算账了。”朱标顶撞说:“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三顾茅庐把人家请来住进礼贤馆?”“放肆!”朱元璋火了,“你给朕出去!”朱标赌气走了出去。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3节 是明正典刑的时候了三天后,沿着大运河北上的宋濂被押解进京。过去重要人犯都关在刑部大牢里,自从朱元璋建了锦衣卫充当耳目后,又建立了锦衣卫专有的牢房,称为诏狱,里面有名目繁多的刑具,其残酷远胜于刑部狱。宋濂到了诏狱已是黄昏时分了,乌鸦成群结队地在他头上聒噪个不休,本来走路不太灵便的宋濂又经长途颠簸,走路都不稳了。宋濂的出现,引起了牢中的一阵骚动,立刻有好多人从牢房里叫他:“宋先生……”宋濂一看,叫他的人是费聚,旁边还有郭兴、陆仲亨,每人一面大枷。他不禁喟然长叹,真是世事难料啊,这里拘押着的大多是跟随朱元璋鞍前马后在腥风血雨中过来的开国功臣,怎么一下子都成了谋反的罪囚?费聚说:“想不到,你这给皇上当过老师的老夫子,也成了谋反的胡党了。”宋濂哈哈一笑说:“当过帝师,到底是优待呀,没看见吗?我脖子上就没扛着一面大枷!”众人相对苦笑。人们的笑里饱含了讥刺和酸痛,当然也是无奈。费聚想劝慰宋濂几句,就说他最终没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夫子用什么造反?子曰诗云吗?陆仲亨也附和,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认为老夫子毕竟是太子师傅,又本来也牵扯不上什么,朱标一定会来救他。朱标何尝不想救?他已碰了钉子,思忖再三,决定去搬皇后为救兵。马秀英确也没想到会株连到太子师傅,她心里很难过,也觉得脸上无光,她认为这是很丢脸的事,她决定去找朱元璋。郭宁莲的哥哥郭兴都下狱了,马秀英都没有出面,可见宋濂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马秀英一进来,朱元璋早猜到来意,便用手点着她鼻子没好气地说:“不准干政!为宋濂求情的话免开尊口!”马秀英叹息地说:“我有时想,还是民间百姓家好,有尊有让,有情有意。家里请一位教书先生,全村人都敬重,终生不忘师教,不然怎么供奉的牌位上有天地君亲师一说呢。”朱元璋说:“拐弯抹角,还是为宋濂说情。你再说,朕要对你不客气了。”马秀英流泪说:“臣妾愿意受惩罚,连宋濂这样的谦谦君子都不得好报,我还求什么?求皇上废了我这个皇后,愿用我的处罚换得宋先生不死,求皇上恩准。”说着跪了下去。朱元璋于心不忍,不禁长叹一声,扶起她来,说:“你真叫朕左右为难啊。”正在这时,值殿官来报:“占城使者来见陛下。”马秀英不得不起身,抹着眼泪从后面走了。朱元璋从占城使者手中接过礼单贺表,不禁慰勉有加,让他回去代他向国君致谢,属国有灾,大明天子岂能袖手?朱元璋允诺回头拨二十万石粮。至于请派二百教师事,也可以办到,需等征集后才能成行。使者又说:“此来还有一事,想购几套宋濂先生的书。他的书,教人学好上进,在占城很多人想要。”朱元璋似乎受了很大震动,看起来,对于声名远播海外的宋濂,还真轻易杀不得呢。他已决定把这个面子给皇后和太子了,也显得他朱元璋并非六亲不认。朱元璋爽快地答应了占城使者的请求,他说宋濂的书要刻印,需时日,叫翰林院为他们筹办。使者说:“我想见见宋先生,以表达敬仰之意,可以吗?”朱元璋好不尴尬,他能说此时宋濂正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中吗?他只能说谎,推托说宋濂正在浙江充当学政主持乡试,当然不方便了。那使者竟然要去浙江,朱元璋无奈,只得说,大明王朝是法度森严的,乡试大比之年,考官不能见任何人,以防止作弊,使者这才遗憾地作罢。奉天门外一片萧杀恐怖气氛,如临大敌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和锦衣卫上万人环立,登闻鼓正前方,跪着一大片罪囚,人人戴一面大枷。遍体是伤的胡惟庸、陈宁、涂节、李存义、毛骧,这些人是铁枷、铁镣,还有那些侯们,如陆仲亨、郭兴、费聚、廖永忠等,跪在另一边。宋濂依然没有戴枷,神态自若。他倒有闲心左顾右盼地观察别人在死亡面前是什么德性。尽管他从来不喜欢胡惟庸,此时他在心底却不能不佩服他,是一条汉子。据说他始终一言不发,他怕酷刑难忍时被人撬开口,竟自己咬烂了舌头,真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了,也就不必开口了。此时的胡惟庸梗着脖子,眼睛眯成一条缝,面对着雄伟的奉天门和宫城里一层层错落的琉璃瓦殿顶,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朱元璋的脸色一点也不比胡惟庸好看。他脸色铁青地坐在御座上,双手扶着束腰玉带。以徐达、汤和、李善长为首的文武百官垂头立于丹墀之下。朱元璋问:“徐达,胡惟庸谋反案都牵涉到谁呀?都到案了吗?”这是明知故问。徐达看着笏板后面的字朗声念出了一串名字:谋逆首犯左丞相胡惟庸、御史中丞陈宁、御史中丞涂节、太常寺丞李存义、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德庆侯廖永忠、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宣德侯金朝兴、巩昌侯郭兴、靖宇侯叶碖、都督毛骐、都督毛骧、都督李伯碖、都督丁玉,还有卫国公邓愚之子邓镇,翰林院侍讲学士宋濂之子宋慎。已故侯爵有济宁侯顾时、营阳侯杨?、靖海侯吴桢、永城侯薛显、临江侯陈德、六安侯王志、南安侯俞通源、汝南侯梅思祖、永嘉侯朱亮祖、淮安侯华云龙。其他府州县吏千余人,不细罗列。朱元璋此前已亲手写了《昭示奸党录》,里面条列其罪,附著了狱辞,可供效尤者警戒。现在审也审了,该供的也供了,是明正典刑的时候了。徐达说:“请皇上发落。”朱元璋说,胡惟庸,就没什么说的了,着诛灭九族,本人车裂,剥皮实草。陈宁、涂节死有余辜、灭三族;陆仲亨等俱杀头,夷三族,已死的公侯也不轻饶,华云龙、吴桢等追夺其封爵。朱元璋目视李善长,长叹一口气,说:“没想到你弟弟、你侄子都成了胡惟庸奸党,你全不知情吗?”李善长说:“臣不知情。”他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能挺着。亲弟弟、亲侄子都成了胡惟庸的死党,照理来说,他李善长在“九族”之中,也可灭门的。他知道皇上会对他网开一面,他毕竟是大功盖世的元老,又是皇上的儿女亲家。话又说回来,倘若朱元璋全不念这些,像对午门外的宋濂一样毫不容情,李善长又有什么回天之术?他也犯不上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去求生,反叫朝野上下看不起。由于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他便一言不发。连李善长这样的人都不干净,在胡惟庸反心毕露时都模棱两可,这着实叫朱元璋灰心又伤心,但他确实不能杀李善长,至少现在不能杀。可恼的是他居然不跪下求饶,这同样是对朱元璋皇权的大不敬和侵犯。所以他对李善长痛加申饬,是啊,不要说别的,就凭李存义犯案,他就可以连坐的。朱元璋说自己是不忍心啊。想起李善长初到他帐前时,朱元璋年方二十一岁,他四十一岁,李善长说的很多话正合他意,后来天下平定,封他为国公,召他儿子为驸马,颁给他铁券,实在不忍对他加罪。可你李善长干了什么?纵亲为恶,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如果让你死,死一百回的罪名都够了。李善长跪在了地上。朱元璋说:“因为你有功于社稷,也免李存义一死,发往崇明岛效力。但你侄儿李佑是不能免死的。”李善长跪在皇帝面前,竟未言谢。朱元璋很生气,敲山震虎地来了一句:“人老了就糊涂,不明事理了吗?”李善长仍无动于衷甚至有点麻木地跪着,好像真的老糊涂了,根本听不懂朱元璋的话似的。朱元璋叹息着说,刘伯温临终时,上了个弹劾胡惟庸的奏疏,还叫他儿子捎话给朱元璋,他希望历史证明胡惟庸是个好人,是他看错了胡惟庸,他说他愿意自己错了,那将是天下人的福气。不幸的是,胡惟庸被刘伯温言中了。朱元璋感喟不已,周围能多几个刘伯温,何至如此?这话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文武百官每个人的心上,不留鞭痕,却叫人惭愧。许多大臣都羞且惧,不敢抬头。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4节 愁云惨雾的杀戮开始了这时刘三吾越位出班,朗声奏道:“据臣所知,叶碖即是胡惟庸死党,蓝玉应当连坐,因为蓝玉和叶碖是亲戚、姻亲。”朱元璋心里暗骂,刘三吾老儿也很会看风使舵,他必是得到些宫闱中的风声,知道蓝玉勾引惠妃的隐情,料定朱元璋记恨在心,他上这个条陈不是正中皇上下怀?岂不知他想错了。朱元璋生怕打草惊蛇呢,现在蓝玉手握重兵,雄踞边陲,弄不好一扯起反旗,那还得了?所以刘三吾挨了训斥,朱元璋说,蓝玉是他的卫青、霍去病,横扫大漠,捍卫北疆,质问刘三吾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刘三吾讨了个没趣,退了下去。朱元璋又叫:“宋濂,把宋濂带上来。”值殿官答应着跑出去。朱标满怀希冀地望着朱元璋。宋濂被带上来了。朱元璋问:“宋先生有什么话可说吗?”宋濂不卑不亢地说:“我本不应为官,这是咎由自取。”这话说得够远的了,且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朱标为他着急,这是活命的机会呀。朱元璋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是教子不严之过,看在你为太子师份儿上,对你从轻发落。”朱元璋眼睛向屏风上一扫,上面有个大字纸条,写有“茂州盐案”字样,他灵机一动,说了句:“罚你流放四川茂州,下去吧。”朱标松了一口气。宋濂却说了句:“那就再活几年。”摇摇摆摆地下殿去了。见他如此倨傲,连谢都不谢,朱元璋很生气,但也断无立刻反悔之理,他灵机一动,反倒解嘲外加开脱地说,都是自己宽纵过度,才把臣子宠成这样,赦免了死罪,宋濂不谢,李善长也不谢。朱元璋一下子成了仁慈宽纵的君主了。愁云惨雾的杀戮开始了。这次的杀戮震动了京城,万人空巷,都来观看行刑,那些公侯大臣,每人颈后都插着夺命牌,每人身后站一个赤衣刽子手。胡惟庸则很特别,五套马车分别冲向五个不同方向,每辆马车后头有一条铁链子,分别绑在胡惟庸的头部和四肢。三声炮响,监斩官徐达、汤和手中的令旗举起来了,立时血光飞溅。五辆马车上的驭手挥鞭打马,先是把胡惟庸从平地上平抬了起来,悬在半空,随后又一声炮响,只见五马拉车,车拼命向不同方向拉去。人们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人潮汹涌地往后退,随着砍瓜一样的行刑开始,溅起的血水使前面看热闹的人迸了一身,这可不好玩了,人群渐渐散去。三万颗头颅如果装在马车里要拉走,要装多少车?怕要三百辆马车吧?那么运尸身的恐怕要六百辆。九百辆装着尸首的车队从金陵排过去,也许要排到浦口。这念头让朱元璋自己都吓了一跳。奉先殿里,朱元璋一个人在灯下饮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并不是嗜酒的人。坐在一旁的马秀英说:“我从来没见你喝这么多酒,别再喝了。”“朕高兴啊!杀了这么多谋逆之臣,朕能不高兴吗?”他苦笑着,突然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又往口里倒酒,马秀英夺了酒杯。朱元璋说:“朕今天杀了十侯,夺死去的侯爵十二侯!你说,他们为什么背叛我?那华云龙、费聚、吴桢、陆仲亨,都是我同县同村的朋友,还有内弟郭兴,我把他们带出来,把他们从一个吃不上饭的一介平民、布衣,举上了公侯大臣的地位,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还有什么不知足?你说该不该杀?”“现在说该不该杀的也都晚了。”马秀英说她记得大明律里规定,王侯有罪,前三次只是警告,犯第四次才治罪呀!再说,皇上不是一向反对不教而诛吗?朱元璋说:“你好糊涂。可宽宥三次,那要分是什么罪,谋反罪一次就够杀头了,难道朕应当允许他们每个人造三次反吗?”这话当然驳不倒。问题在于,马秀英并不相信这些人都是谋反的,大多数人是受了株连,况且,杀开国功臣,总是叫人心寒的,人家会说陛下忘本。况且他们当中好多人只是与胡惟庸交往多一点,有几个是要造反的?朱元璋却并不后悔,他们当中有自恃功高的,有倚老卖老的,造反往往都是这些人,最有危险的也是他们。马秀英听了这话,很费解,吃惊地望着他。朱元璋说:“你以为我杀这么多人好受吗?我的心都在哆嗦!”马秀英认为这些人多是上了胡惟庸的贼船,有的是受了牵连。她就不信,李存义和他的儿子也会谋反,他哥哥位极人臣,他侄儿是当朝驸马,他本人是太常寺丞,他就是追随胡惟庸改朝换代,又能怎么样?他也对不起他哥哥呀!他真若反叛,这不是给李善长脸上抹黑吗?“李善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朱元璋说,胡惟庸怎么起家的?不是他提携的吗?李存义和胡惟庸结成儿女亲家,还不是想借着他的权势往上爬?朱元璋说他够给李善长面子的了,讲连坐李善长也有罪。马秀英称道对李善长网开一面还是得人心的。胡惟庸一案不同于郭桓贪污案,太大了,几乎席卷了开国功臣一半以上,听说杀了三万多人,谁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宫女扶着哭泣的郭宁莲来了,不知是不是吓醒了酒,朱元璋竟站起来让坐:“是宁妃,这么晚了还没睡?”郭宁莲道:“皇上喝庆功酒,我也想喝呀!”马秀英预感到要坏事,忙拉郭宁莲坐,说:“妹妹,有话好好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郭宁莲不坐,指着朱元璋的鼻子说:“你大义灭亲,灭到我郭家门上了,你杀了我大哥郭兴,为什么不杀我呀!不是灭九族吗?”朱元璋说他也是没办法。牵进去了,他不能因徇私坏了法度,众人也不服。郭宁莲说:“我哥哥有什么罪,他不过与胡惟庸有交往,有礼尚往来,那时胡惟庸并没有谋反啊,皇上早知他有反骨,干吗用他做宰相啊?说陛下也是胡党,这应该吗?”朱元璋竟哑口无言。郭宁莲哭着说:“你好没良心!你当穷和尚讨饭,昏倒在我家门前,是谁救了你?是谁给你点了坟山?我两个哥哥跟你南征北讨三十年,最后就换来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吗?我父亲刚死,尸骨未寒,你敢到他坟上去说一句吗?”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朱元璋忍耐不住了,大喊:“贱人,你越发放肆了!来人!”拥进来几个锦衣卫的人,但没敢动手。朱元璋发令:“把她捆起来,打入冷宫。”武士们看着马秀英,仍不敢马上下手,马秀英跪下了:“请皇上看在宁妃出生入死跟你打江山的情分上,原谅她吧!人都有感情,她心疼自己的哥哥,也是人之常情啊。”朱元璋把酒壶酒杯全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气哼哼地走了。马秀英对武士们说:“你们去吧,没你们的事了。”武士们悄然退了出去。郭宁莲扑到马皇后怀中痛哭失声。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5节 成功地击垮了达兰和胡惟庸朱元璋成功地击垮了达兰和胡惟庸,他自己的精神也被击垮了,一夜之间好像显著地衰老了。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皇觉寺,那里虽也有辛酸,此时想来却充满温馨。人是很奇怪的,处于逆境时容易想起旧时的欢乐与痛苦;人在巅峰时也一样,忆旧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慰藉?不管他内心怎样悒郁、沉重,回故乡的皇觉寺,他必须令万民看出他是衣锦荣归。这是洪武十六年的重阳节,坐落在凤阳?穴濠州?雪地面上的皇觉寺出尽了风头。五十六岁的朱元璋回来祭庙了,凤阳和临淮两地万人空巷,辉煌的皇觉寺山门内外人山人海,观者如堵。几百个和尚在住持长老率领下鸣着法器、抬着祭器在山门前接驾。朱元璋皇帝的卤簿、大驾浩浩荡荡向皇觉寺山门开来。队伍最前面开路的是老将徐达、汤和率领的五百红、黑甲士方阵,随后是左右各十二面龙旗,北斗旗居前,豹尾旗居后,稍后是左右各六十四面旗,门旗、日旗、月旗、青龙、白虎、风、云、雷、雨及江、河、淮、济旗,还有天马、天禄、白泽、朱雀、玄武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随后跟进的是玉辂,朱元璋乘坐的高一丈三尺九寸五分红黑漆的玉辂居中,左金辂、次革辂、右象辂、次木辂。朱元璋乘坐的玉辂四周罗列着黄麾仗、黄盖、紫方伞、雉扇、朱团扇等,幢节、仪刀、镫仗、画戟等仪仗后面太监们抬着金交椅、金脚踏、水盆、金痰盂等。在这一片明黄耀眼的队伍中,朱元璋的玉辂车门帘高卷,他踌躇满志地望着重修的皇觉寺是那样金碧辉煌,称它为天下第一寺毫不过分。在众和尚中,腮上有疤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显得不够安分,他手里击打着木鱼,眼睛却不时地四下溜着,注视着渐渐走近的皇家仪仗,他就是如悟。皇家大乐起,登时盖过了钟鼎木鱼之声。众和尚全都敛首长揖,目不斜视。疤脸如悟动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在袈裟外面按了一下,可惜没有人注意他。朱元璋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走下玉辂,他眯起眼睛,望望皇觉寺巍峨的正殿檐角和雕得玲珑剔透的兽头,听着悠悠的风铃声,不由得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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