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又说起昨天接到老师宋濂一封信,说刘基病势日重,肚子里长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朱元璋说可以叫麻太医去一趟浙江,上次给刘基看病,不是他开的药方吗?消息传到武胜乡刘基那里,他一口回绝了,死活不让麻奉工再来,刘琏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固执。刘基依然常常垂钓,但依然不认真,多半时光在看书。刘琏坐在一旁,说:“这样心不在焉,一天也钓不到一条的。”刘基的拳头一直顶在肚子上。儿子问:“肚子又疼了吗?”刘基说:“你摸摸,肚子里的包更大了,硬硬的。”儿子摸了摸,说:“可不是!又长了,回去吧,得找个好郎中看看。再不,我赶到南京去请麻太医。”“不请他倒好,请他死得更快。”刘基说,这才说出了他的怀疑,他近来疑心,上次他给开的药方,不让咱自己抓药,怕是有鬼。刘琏说:“父亲是说,他下了毒?他为什么下毒?他与父亲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况且,下了毒怎么过了几个月才发病?”刘基说他与太医无仇,不等于别人不会假太医之手害他。“又是胡惟庸?”刘琏咬牙切齿地分析,“一定是父亲那个弹劾他的奏疏被他知道了。”刘基说:“一定是他。”肚子忽然疼得厉害了,顿时满头大汗。儿子帮他揉着,才略有缓解。刘琏说:“我去告他。”刘基苦笑着摇头,这是告不赢的,没有证据。一般投毒害人,或砒霜或鸩毒,都是立即七窍流血而亡,我过了好几个月,怎么对证?这种毒药,高手才配得出来呀,不然怎么当得上御医!又过了几天,宋濂找他来下棋、钓鱼时,刘基已经不能下床了,宋濂吓了一跳,不觉暗自伤心。那天晚上宋濂没走,他预感到刘基挺不了多久了。刘琏知道父亲一生喜爱光明,那晚上特地在屋里屋外点上了大大小小上百支明烛,照耀如同白昼,奄奄一息的刘伯温已感受不到光明的意义了,但他至死都是清醒的。刘基抖抖地从枕下拿出一摞文稿,对刘琏说,待他死后,马上进京去,当面把它交给皇上,这封遗书,也就是他最后一份奏疏了。刘琏说:“父亲到了这份儿上,还管他们的事?管他张三得势、李四得势!”只有老友宋濂明白他的心,他劝刘琏照父亲的意思办。“你不懂。”刘基说,他并不忠于哪个人,他不愿看到天下大乱,黎民再受涂炭。他在奏疏上陈明,日后胡惟庸必反,他不是一般的贪赃肥己的坏官。儿子说:“我记住了。”刘基仍怀疑自己死后,儿子一定不会送,他说刘琏在敷衍他。他就让宋濂代劳。他一激动,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刘琏只好答应:“放心吧,我一定送到皇上手中。”刘基满意了,叹息地说:“你告诉皇上,假如我对胡惟庸的推断不应验的话,那倒好了,但愿如此,那就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气呀!”说罢永远合上了双眼。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2节 自己不是太不自爱了吗太平盛世的上元节天子总是要与民同乐的。朱元璋同乐的方式与别的帝王有别,他更愿意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在黎民之中,以便亲身去感受祥和气氛,那才更有真情实感,没有造作和粉饰。他不要粉饰的太平。这天黄昏后,夫子庙、秦淮河一带成了彩灯的世界,出来观灯的人比肩继踵,塞满了街道,行人几乎走不动。朱元璋和儿子朱标都换了便服,一老一少相携而行,和看灯的市民没什么两样。看着这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朱元璋说:“想想元朝末年大地干裂,百姓逃难,死人遍地的情景,曾几何时,天下又变成了祥和繁荣。”欣慰之情油然而生。朱标说:“这都是父皇……”朱元璋瞪了他一眼,他改口说:“父亲说得对呀!”朱元璋向一座七孔拱桥那里张望着,眼睛扫过各式各样的小食摊。朱标问:“你在找什么?”“我想吃酸辣凉粉了。”朱元璋说,“卖凉粉的是个干瘦的老头,他的凉粉真好吃。”朱标奇怪地问:“父亲从前就出来吃过?”朱元璋笑而不答。他确实吃过,而且没给钱,不是不想给,是身上没带钱。远处云奇等人悄悄跟着,有几个走快了,云奇就呵斥他们慢点,别让皇上看见,朱元璋不准他们跟着。有一个小太监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云奇制止他说,天子脚下,天子与民同乐,这是千载难逢的呀,出不了事。这时朱元璋父子俩已经挤过人群走近七孔石桥了。小桥两侧更为热闹,卖各种小吃的、卖灯的、卖小玩具的、变戏法的、耍大刀片练硬气功的,一个挨一个。朱元璋说:“走,我们去问问百姓,看他们怎么说。”朱标点点头。朱元璋忽然眼睛一亮,拉着朱标向一个卖凉粉的担子挤去。他们来到一个卖酸辣凉粉的食担前,朱元璋动了雅兴,问朱标:“儿子,吃一碗酸辣凉粉怎么样?”朱标有点犹豫,干净吗?卖凉粉的老头听见了,搭话说:“不干净不要钱。这太平盛世,不干净给人家吃得跑肚拉稀,那不是给皇上抹黑吗?”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他早已认出,这就是他要找的欠人家钱的老者。老头又把他们让到长条板凳上。朱元璋吃了几口凉粉,说:“又酸又辣,真好吃呀。老人家,你说这是太平盛世?”卖凉粉的老头点点头,忽然注意地打量起朱元璋来,他说:“我认得你。”朱标一惊,说:“怎么可能。”“我还有这个眼力。”卖凉粉的回忆说,“去年,也是灯节,你老来吃过我的凉粉,还说,再加点甜更好吃,你没尝出来,如今有了点甜味了吗?”他却没好意思说朱元璋没给钱。朱元璋笑了:“好眼力,也好心眼。你忘没忘,我还欠你两文钱?我当时吃了凉粉才发现没带钱,回去本来说马上来还的,却忘了,真抱愧。”卖凉粉的挺好说话,他说:“两文钱,还值得一提吗?没这两文钱穷不了;有这两文钱富不了。我记得,你想把一件褂子押我这儿,你又不是想白吃。”这一说,朱标有点紧张了,他悄悄对朱元璋说:“别吃了,今天我可没带钱,你带了吗?”这话偏偏又让卖凉粉的听到了。朱元璋立刻尴尬起来,说:“坏了,真的又没带。你去问问云奇有没有?”“算了。”卖凉粉的说,“别当回事。不就是两文钱吗?尽管吃。”朱元璋也便不在意,真的有滋有味地接着吃,并且许诺明天一定来还钱。旁边一个卖灯的黑胖子插了一嘴:“穷酸样,白吃惯了,这种人应当送皮场庙去剥皮,叫朱元璋治他!”周围人大笑。朱元璋听了,脸都变了,幸而朱标说:“咱们走吧。”朱元璋也悻悻地撂下了吃剩下的那半碗凉粉,刻意地盯了黑胖子一眼。他们又转到了卖灯处。谜语灯、荷花灯、宫灯……各种灯都有,好多人在看、在挑。朱元璋父子走到跟前看灯,看得眼花缭乱。朱元璋忽然看见有一个灯上画着这样一幅漫画,一个女人怀抱一个西瓜,站在一匹马后头,那马的蹄子画得格外大,大得不协调。一个看上去挺斯文的人问:“这画是个什么谜底呢?”卖灯的黑胖子说:“猜不着吧?谁猜着了给他一个金元宝。”有人猜:“美妇骏马!”“不对。”黑胖子提示大家与皇宫有关。朱元璋已经愤怒得快无法忍耐了,却又不知怎样发作。有人叫号,这灯谜根本不可能有像样的谜底,你卖灯的说出来,若合情合理,我倒找给你一个金元宝。黑胖子说:“各位客官听好,这谜底是马大脚,看这匹马的脚大不大?”有人说马大脚算什么谜底?但斯文者先乐了:“啊,明白了,这是说当今皇后呢,她外号不是叫马大脚吗?”人群掀起一阵笑的狂浪。朱元璋受了如此羞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朱标说了句:“太放肆了,走吧。”朱元璋却不动地方。不知谁冒了一句:“这么丑的大脚女人,皇上能喜欢吗?”又是一片笑声。黑胖子更加肆无忌惮地开皇上的玩笑,“皇宫里大脚的、小脚的、不大不小的美女成千上万,皇上一天晚上睡十个八个也有。哎,你得给一个金元宝呀!”他劈手去抓那个打赌人,打赌者不肯给,回身就跑,两个人扭打到了一起。朱元璋好歹挤了出来,鞋也丢了一只,他对儿子说:“刁民的本相,看到了吧?”朱元璋父子好歹挤出人群,来到李善长府附近,李府门前灯火辉煌,成了灯海,照耀如同白昼,除了守门的家丁、武士,附近没人敢停留,朱元璋站到一棵树下,很颓丧的样子。朱标劝他回宫去,别跟草民一般见识。朱元璋不搭言,忽然发现云奇在远处探头探脑,便喊:“云奇,你过来。”云奇大步跑来,说:“皇上,我不该偷偷跟着……”“怎么不该跟着?”朱元璋说:“不然朕叫人害了都没人报信。”云奇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不敢答言。朱元璋定了定神,谕令云奇马上去都尉府,传朕旨意把左右中前后五卫亲兵全带出来,把夫子庙这条街包围起来,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抓起来。云奇吓了一跳,那得抓多少人啊!朱标也大吃一惊,连忙劝皇上三思,不恭不敬只是少数刁民,不能良莠不分呀。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依然坚持,即使错杀了良民,也没办法。你听听,那么多人跟着笑。朱元璋耳畔此时又响起了夸张的、极其刺耳的笑声,他几乎快气疯了。回到奉先殿,他一个晚上都没睡,越想越气。他为百姓办了那么多好事,让他们安居乐业,替他们惩治贪官,到头来是这么个下场。这时小太监倒的茶烫了朱元璋的嘴,他把价值连城的玉杯摔了个粉碎,还不解恨,又把他心爱的端砚也摔到了地上,一时奉先殿里一片狼藉,当值太监吓得跪了一地。只有云奇不惧,他上殿来,挥挥手让小太监们悄悄散去,他默默地拿起扫帚、簸箕,把砸碎的东西收起来,倒到外面去。云奇刚把碎瓷片倒掉,迎面碰上了金菊带宫女一路灭灯来了。金菊问:“皇上一个人在里面吗?”“今儿个你可别去惹皇上。”云奇指指碎瓷片,“这不,一回来就摔盆摔碗的,气大了。”金菊问:“为什么事呀?”云奇说:“这不,今儿个是灯节吗?皇上与民同乐,出去私访,却不想碰上了刁民,把皇上都污辱了。”金菊脸上反倒有了笑容,她说:“我去哄哄皇上。上次你忘了?是惠妃出事那天,皇上也是气得不得了,我去了他才有了笑模样。”云奇动摇了:“那你去试试?你若能让皇上消了气,明天我给你多说好话。”金菊说:“你尽送空人情,你总说给我说好话,我还不是个灯官吗?”云奇指指她的肚子:“都怪你肚子不给你争气,早生出个皇子来,母以子贵,你立刻就是贵妃娘娘。”“去!”金菊推了他一把,打发宫女走后,自己向奉先殿走去。又像上次一样,朱元璋半躺半坐在椅子里发呆、生闷气。听见脚步声,警觉地一望,见是金菊走上殿来,他倒虎起脸来,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金菊不该照本实说:“圣上不是很生气吗?我来给圣上解解闷。”朱元璋审视着她,疑心重重地说:“这么说,朕小看了你呀!你很会察言观色呀!你每次都找这机会来争得宠幸,是不是?”金菊蒙了,欲解释:“皇上……”朱元璋打断她:“没一个好饼,都是阳奉阴违,算计朕!朕听说,你准备封贵妃呢,是不是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也配!你给朕滚出去!”金菊捂着嘴,大哭着跑下殿去。在殿门口的云奇说:“不灵了吧!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谁也算计不过圣上啊。”跑回住处,金菊又气又恨又绝望,没想到朱元璋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自己还想巴结他,求得他的爱怜、宠幸,自己不是太不自爱了吗?金菊哭着找出一大堆衣物,有童衣、兜肚、小帽子、小鞋,她全用剪子剪成了碎布片。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3节 刘伯温之子刘琏请见圣上御林军押着几千口人,哭爹喊娘的拥挤在午门外。朱元璋来了,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卖灯的黑胖子也在其中,忙低头缩入人丛。卖凉粉的老头认出了朱元璋,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这穿着明黄色绣龙袍被大臣们前呼后拥的大下巴的天子,不就是两次吃他酸辣凉粉又不给钱的人吗?这不是做梦吧?幸亏自己没为那两文钱同他计较,富有天下的皇帝也许是试探他,故意不付钱。朱元璋在人群里寻找的也是这个卖酸辣凉粉的老头。朱元璋认定,抓来这几千口子人当中,只有这个老头是好人。朱元璋的视线又在人群中搜寻着,他到底找到了那个肆无忌惮地毁损马皇后名声、污蔑天子的黑胖子。黑胖子被押到了朱元璋跟前,朱元璋厉声问:“大胆刁民,认得朕吗?”黑胖子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这个市井小民口无遮拦惯了,哪想到这回犯到了皇上手上,他眼一闭,索性不谢罪也不求饶,反正躲不过一死。朱元璋下令把他点天灯,所谓点天灯,就是把人大头向下吊在旗杆顶上,全身涂满桐油,从脚那头点上火,一点点向要害部分烧,人常被烧得惨叫,却又不能马上毙命,活受罪。朱元璋亲自看着黑胖子在旗杆上蹿烟冒火,像一根大蜡一样点着了,才背着手回宫去,他一走,大屠杀马上要开始了。朱元璋对云奇耳语,把那个卖凉粉的干瘦老头请出来,送到奉先殿去。云奇问:“其余的人呢?这么多人,牢房里也关不下呀。”“关什么关!”朱元璋咬牙切齿地说,“全是刁民、匪类,全部杀掉。”“全部?”云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再问,朱元璋已头也不回地走了。朱元璋一回到奉先殿,卖凉粉的老头已被带到台阶上等候了,一见朱元璋上殿,忙趴下磕头:“小民给皇上磕头了。”朱元璋叫小太监:“扶老人家起来。”朱元璋对卖凉粉的老头说,今天请他来是还他酸辣凉粉钱的,一共吃了三碗,问他连本带利是多少啊?老头说:“皇上能尝一口我的凉粉,那是多大的荣幸啊,我家祖上得积多大的德才能这样啊,皇上说还钱,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朱元璋说:“你卖凉粉为的是养家糊口,如果大家都白吃,岂不是吃黄了。你既不说出个数目来,朕只好掂量着给了。”说罢向门口的值殿官递了个眼神,值殿官一招手,两个小太监抬了一口朱红包金箱子上来,把箱子放在了老头面前。朱元璋笑吟吟地对老头说:“打开看看,够不够三碗凉粉钱?”老头吓得不知所措,小太监替他打开了箱子,里面是银灿灿的元宝。朱元璋说:“这是五百两银子,够不够就这些了。”老头跪下了,泪流满面:“皇上,这银子我一两都不能要,我要了会遭报应,上天打雷会劈死我。”朱元璋不解:“这叫什么话?朕赏赐于你,怎么会有报应?”老头说,他们一条街的人都死了,唯独他活下来,有什么意思?他求皇上不如成全他,让他和大家一起死吧。说罢,涕泗横流。云奇在一旁说:“你这老头不识抬举!”朱标却说老人的话有理。朱元璋说:“你有话,说吧。”老头说,那些谩骂皇上的人有罪,孩子有什么罪?老头老太太有什么罪?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不是把皇上的一世清名都杀光了吗?朱元璋似乎有所悟,便长叹一声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这老头把我这老头降住了。好吧,算是坏人借好人光了。”他转对朱标、云奇说:“你们去传朕旨意,把法场中的老人、孩子都放掉,别人不能饶。”卖凉粉的老头忙给朱元璋叩头。此时的法场成了人间地狱。大人哭孩子叫的场面叫人心碎。骑马飞驰而来的朱标、云奇一路喊着“刀下留人”,驰到杀场上。这里已在杀人,砍人头如砍瓜。朱标驰入人群高叫:“有圣旨!”屠杀暂时停止。朱标对锦衣卫指挥蒋献说,奉旨,着锦衣卫蒋献将老人孩子和女人尽行开释,不得有误。蒋献说了声“遵旨”,正要离去放人,云奇提醒太子殿下,皇上好像没说女人也在赦免之列。朱标很生气:“你耳朵有毛病吗?我明明听见皇上赦免老幼妇女,你怎么假传圣旨?”云奇从来没发现太子如此疾言厉色过,吓得不敢再言。能救下的都救下了,朱标再也无能为力。妇女老幼啼哭着与青壮年告别,拉拉扯扯,哭声震天。锦衣卫的人强行把老幼妇女赶走,包围圈缩小了,圈子里全是青壮年。灰云惨日,这里大开杀戒,御林军把抓来的平民百姓围在中间,亲兵们人人腰间扎了个皮围裙,手持大刀冲入人群,见一个砍一个,午门外顿时尸横遍地,哭声、骂声、求饶声和凄厉的叫声混成一片。朱标不忍目睹,飞马离去。杀了上元节触怒朱元璋的刁民,一时金陵城里怨声载道,朝野上下都对朱元璋的残暴颇有微词。朱元璋知道他们在下面发议论而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攻讦、谏诤。朱元璋觉得自己并不是残忍的皇上,他反是爱民如子的。这不,山东、河南今年大旱,从春到夏,好多府县滴雨未下,农夫纷纷远遁他乡,饿殍遍地,朱元璋动用国库开始了大规模的赈灾。但是据下面报,收效甚微,灾情有增无减。朱元璋断定这里有鬼,他怒气冲冲地把左右丞相叫到御前,胡惟庸、汪广洋和陈宁来了,垂手侍立。朱元璋板着面孔,问:“山东、河南大旱,地方官一再奏报,已饿死很多人了,赈灾的粮并没有发下去,这是怎么回事?”胡惟庸奏道,“早叫户部拨粮下去赈灾了,并责成户部侍郎郭桓亲赴山东、河南坐镇救灾的。”汪广洋说:“下面奏报可能有误。”朱元璋把奏章掷下,生气地说:“你们自己看。”汪广洋说:“皇上,我愿亲自下去赈灾。”朱元璋点了点头。朱元璋不能不怀疑有私吞赈灾粮款的,更可能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朱元璋不肯轻易相信各地的奏报,他决定再次偕太子北上私访。朱元璋又换了商人的打扮,朱标是公子哥的装束。朱标说,父皇灯节私访一次,杀了几千口子人,有点民怨,这次又要去河南、山东私访,他担心又要开杀戒。朱元璋说少杀不了。这回不会是刁民了。朕有一种预感,是不好的预感。朱标问父皇指何而言?朱元璋说:“日后自知。朕已秘密派徐达、朱文忠去查户部的仓廪。”这时值殿官来报:“刘伯温之子刘琏请见圣上。”朱元璋问:“他一个人来的?”值殿官道:“是。他穿一身重孝。”朱元璋心忽的一沉,一拍大腿说:“坏了,朕的刘伯温殁了。”急忙趋步出殿。朱元璋一出殿,等候在阶下的刘琏立刻跪下,号啕大哭。朱元璋快步降阶,扶起他来,问:“这是怎么回事?离京时不过是小病,怎么突然走了?”刘琏说,家父疑心是吃了麻太医的药……吃了以后,天天肚子痛,后来鼓了个大包。朱元璋皱起眉头,朱标说:“太医与你父亲没有私仇吧?他怎敢这样?我看不会。”刘琏双手递上一沓纸,说这是父亲临终前最后一份奏疏,叫他务必亲交皇上。朱元璋眼中滴泪说:“走了刘伯温,是天丧朕啊,今后有大事,朕找谁去问啊?”说到痛处,竟至哽噎。他决意复他诚意伯的爵位,好好为他修一座墓,并要亲自去祭奠他。刘琏跪下说:“不孝子替亡父谢皇上大恩了。”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4节 皇帝万岁大明王朝在京城存储官粮的粮仓全集中在京郊,那可以说是国之命脉所系,平抑粮价,调拨军粮及荒年赈灾,全靠这几个大仓了。近来朱元璋得到密报,说好多地方官商勾结在倒卖国家粮仓的囤米,朱元璋觉得半信半疑,因事关重大,特别把老将徐达叫来,委派他去查仓。朱元璋北上的当天,也正是徐达以突袭的方式查验粮仓的时日。他先从京东太和粮仓查起,事先派御林军先将粮仓四周严密封锁起来。徐达随后带一批御史和都察院官员来到太和仓。徐达亲自手执账簿,问:“这一仓多少石?”负责查验的官员报:“他们自报一百二十石。”粮仓的库管司官李彧点头哈腰说:“是,老爷,是一百二十石,除了皇上拨出赈灾的,一粒不少。”又一个官员上来说:“数目相符。”徐达又亲自拿铁钎子在米袋子上戳了个窟窿,淌出来的是白米,一连戳了几个都如此,看上去没有什么纰漏,徐达的脸色好看多了。朱元璋和朱标带着随从,乘坐着极为普通的民间小船行驶于运河中。他们化装成民间商贾模样,侍卫也只在衣服里藏了暗器而已,朱元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摸清底细,才能体察民情,没有上次灯节时的微服私访,怎知民间那样肆无忌惮地侮辱皇室。一路上,但见饥民遍地,河岸上好多饥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拿个讨饭罐,向过往的船举着、凄厉地喊着。眼前经过的是一个民生凋敝的镇子,百姓多半满面菜色,久旱的大地几乎寸草不生,好端端的农田龟裂出纵横缝隙,脚踩上去冒出一股烟。朱元璋问这是什么地方?有着古铜色脸庞的船家说:“这是德州地面,叫祁镇。”朱元璋吩咐船家靠岸。船很快向祁镇码头靠去。小船一靠岸,几百个灾民蜂拥而上,多数人举着破饭罐,有的人跪下,大喊“发发慈悲吧”,有的人往前挤,掉落河中。朱元璋看到几个可怜的孩子,光着屁股,凸着大肚子,大脑袋小细脖,脖梗青筋裸露,肋骨一条条现的能数出根数来,脸色黄中透绿,个个张着茫然的痴呆的眼神望着朱元璋他们。“太可怜了。”朱标哽噎流泪了。朱元璋回头对云奇说:“再把钱扔些给他们。”云奇带了几个化装的小太监拿出小笸箩,抓起铜钱往岸上扔。饥民们争先恐后趴下去抢,一个老太太虽不去抢,却望着船上叩拜,口中说:“积德积寿的好人啊,愿神保佑你长寿。”朱元璋不忍再看,含泪叫船家:“走吧。”船家叹息地说:“客官心再好,也救不了一方百姓啊,你有多少钱够撒的?”大木船又咿咿呀呀地向前行驶。朱元璋对船家说:“朕,啊,赈灾怎么没让灾民得到实惠?我只是看他们实在可怜。听说皇上派户部大臣拨粮赈灾了,怎么他们还没有吃的呢?”船家摇头叹息,说那皇上也是个糊涂皇上,他的经虽好,却叫歪嘴和尚们念歪了。朱标担心地望望朱元璋,怕这船夫祸从口出,忙向船家老头使了个眼色:“不可随便议论皇上。”船家说,皇上没有顺风耳,反正听不到。朱元璋并没有怪罪动怒,他问:“你说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是怎么回事?”船家说德州一带这地方,非涝即旱,皇上是好皇上,体恤灾民放粮赈灾,可赈灾粮到得了百姓口中吗?京官、府官、县官,层层剥皮,到了百姓手里的,即使有,也是没几粒米了。皇上只管放赈,却不管查验。朱元璋问:“他们把粮弄哪儿去了呢?”船家哂笑着说:“看来客官真是不吃人间烟火的。这点事,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前面就有个粮食市,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朱元璋说:“好,正好上岸去用饭。”他们靠岸的集镇叫官镇,是南北交通要冲,是个人烟稠密的去处。但同样是饥民遍地。朱元璋等人找了一家挨着粮店的小饭铺,在露天座位坐下。云奇小声问朱元璋:“老爷,想吃点什么?”朱元璋说:“你们随便吧,我的心都堵得满满的,够难受了,怎么吃得下。”坐在桌子一端的船家说:“这位客官真是好心人,这一路上撒了多少钱啊。”朱元璋吩咐云奇:“多要点好菜,让船家吃饱。”他自己却踱到了隔壁粮店前,门前挂着义和粮栈的牌子。朱标尾随过来。义和粮栈正在卖米。这里倒是门庭若市,来买米者很多,但多数只买可怜的三五斤,栈内库中粮袋子堆积如山,大概怕抢,居然有官兵把守。朱标看着明示出来的米价,说:“不知这价是高是低。”朱元璋说他什么都该知道才行。朱元璋倒内行,这里的米价,比平日上涨了二十倍,平日里两贯钱一斗米,现在是四十贯,商人不乘人之危赚钱,岂能发家?朱元璋说不用查,定是官商勾结!发国难财。朱标叹道,一路上到处是饿死的人,这里却堆着这么多粮食,天下不公啊。朱元璋细看了看粮袋子,上面都有“义和”字样,朱元璋怀疑,这是官粮,府库中来的。朱标说:“不会吧,明明印着义和字号啊。”朱元璋一直注意着粮栈伙计们的动作,木箱里米不多时,一个伙计便从大堆里扛来一袋米,等在米箱旁的掌秤人麻利地抽去封口麻绳,米倾到箱里后,袋子一空,他马上卷了起来,拿到后面去了。朱元璋小声对朱标说:“袋子有文章。”朱标尚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朱元璋早附在云奇耳畔说了句什么,云奇连饭也没吃就去找本地官员了。他们要了山东特有的干又硬的大锅盔饼,每人一碗萝卜条豆腐汤,一大盘子酱鸭肉,已是上等伙食了。朱标等人在吃饭,朱元璋只喝白水。忽见太监李玉行色匆匆地赶来,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朱元璋,直奔过来:“皇上,叫我好找啊!”朱元璋忙打手势制止他,李玉才改口说:“老爷,是徐老爷派我来追老爷的。”“有信吗?”朱元璋问。李玉从贴身衣服口袋中拿出信来,朱元璋看了后皱起眉头,把信递给朱标。朱标看过,也心存疑惑地说:“京中粮仓颗粒不少?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还没吃完饭,云奇和几个随从带了几个蟒服纱帽的人过来了。一个官员对粮栈掌柜的说,“打开一个袋子,请他们各位看个明白。”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张望着。粮栈老板是个胸口长满卷毛的矮胖子,他有恃无恐,蛮横地说:“凭什么?我一没抗税,二没犯法,凭什么他说看就看。”“大胆!”云奇亮出了钦敕腰牌,金晃晃的,官员说,“这是皇上的暗访钦差!你好大胆子。”老板傻了,只得不情愿地剪开一个粮袋子,米倒出后,老板马上麻利地卷起空口袋,说:“我这米一没掺沙子,二没浇水,上等好米,查我怎么的?”正当他把空袋子卷起来想拿走时,朱元璋不动声色地过来了,劈手夺过空袋子,抖开,从里面又抽出一个口袋,当众一亮,上面赫然印着“户部太和仓”字样。朱标不胜惊疑,他不得不佩服父皇的精细和足智多谋。朱元璋说:“好啊,你们官商勾结,竟敢侵吞赈灾粮,高价牟利,发国难财,该当何罪?”粮栈矮胖子老板不服,也不怕他,“嗨,你是哪个衙门挑泔水的,也敢跑到太岁头上动土?你他妈活腻了吧?来人,给我揍这穷老头!”店伙计们一哄而上,云奇大叫:“住手!”此时朱元璋的护卫全部亮出暗器一哄而上,这边一吵,百姓立刻围过来,人山人海。云奇高举腰牌说:“大胆狂徒,你们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他是当今天子洪武皇帝!”粮栈老板看了两个官员一眼,根本不信,说:“真是无奇不有,你看他那个其貌不扬的德性,他若像皇上,我还是太上皇了呢。”说罢狂笑,他的伙计们也跟着狂笑,老板说,“都给我拿下,送官严惩!”这时锣声响了,人们闪开道,有人喊:“知府大人到了。”“这回有热闹看了。”德州知府秦毛举下了轿,前呼后拥过来,问:“何事吵闹?大灾之年,要严防坏人兴风作浪。”粮栈老板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大人来得正好,这儿有个人冒充皇上跟我为难呢。”知府秦毛举说了句:“给我乱棍打死。”他的目光一扫,看到了嘴角挂着冷笑的朱元璋。他又惊又惧,他在京城参加殿试时是陛见过皇帝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半天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皇上,臣秦毛举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他的随员也全跪下了,百姓骚动了,有的说:“皇上来了!”“天子下来私访了!”“百姓有望了!”“我们要见青天了。”粮栈老板醒过腔来想溜,云奇早叫人把他按住,他也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出了血。朱元璋不慌不忙地走到秦毛举面前,说:“你是朕开科取士第一科的进士,你的殿试题目朕还记得,《仁政安民》,对不对?”“皇上圣明。”秦毛举没想到皇上如此博闻强记,忙说,“臣有背圣训,罪该万死。”朱元璋怎肯原谅他!德州到处饿死人,秦毛举眼皮底下的黑心商人囤积居奇已可杀,又把官粮包个新袋子高价牟利,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奇静,船家悄声说,“天啊,没想到我的小船上载的是天子!”朱元璋大声说:“面对百姓,朕心里有愧,朕虽一片好心拨粮救民于水火,一路看下来却是这个样子,朕要严惩贪官,决不宽贷。”人群中呼喊声和山呼万岁声直上云霄。朱元璋令:“把粮栈黑心老板押过来。”胸口糊满卷毛的粮栈老板的腿直打哆嗦,不断重复着:“我有罪,皇上饶命。”朱元璋从云奇手上夺过大刀,说了声:“朕已多年没亲手杀人了。”手起刀落,把粮栈老板砍了,然后说了句“把秦毛举押回城去”,说着朱元璋不顾而去。人群中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皇帝万岁”的呼喊声。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5节 怎么留后路朱元璋终于在德州地面上抓到了狐狸尾巴,立刻派太监李玉火速返京,敕令徐达和朱文忠再次彻底查仓,他的信中已有责备他们疏忽之意,印有户部太和仓的米袋子在德州都见到了,太和仓里却一袋粮没少,这不是见鬼了吗?这边朱元璋亲自在德州知府衙门升堂,审理发国难财的贪官们,秦毛举以下几十人几乎个个不干净,朱元璋和朱标越审越怵目惊心,牵涉的京官也越多,拔出萝卜带出泥,也露出了贪官墨吏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徐达接到朱元璋的谕旨,把朱文忠请来,二人都有点脸红,少不得发狠再认真查一下大仓,徐达说,大不了把每个粮袋子都验一遍,省得他们掩人耳目。这次的行动更出其不意,户部的人和管仓的大吏们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半夜时分徐达、朱文忠突然率御林军把几个大粮仓包了个水泄不通。朱文忠从德胜仓查起,徐达再度亲临最大的太和仓。徐达雄赳赳地按剑而入,对仓中大小头目宣布:“奉旨查验官仓!”司官李彧疑惑不解地说:“几天前不是刚刚查验过吗?”徐达看也不看他说:“少废话。”李彧只好命下面的人快把账簿拿来请大人查验。徐达说:“我不看你的假账。”他带了手下的人直奔堆满麻袋的库房走去。徐达走过去,手下人提灯照亮。每个米袋子上都有“户部太和仓”字样。徐达用力掀下一袋子,沉甸甸落地,用剑扎了一个口子,淌出白米来。又掀下一袋子,再扎,仍是白米。李彧谄笑着说:“都一样,岂敢有假?”又一袋子掀下来,徐达举剑要扎,李彧央求道,徐大人手下留情。挨个都扎了,粮食淌了一地,下官不好向皇上交差呀。“我替你交差!”徐达一剑捅下去,淌出来的竟是沙子。随从全都大惊。李彧傻了,硬撑着:“这,这是怎么回事?”徐达冷笑,又接二连三地捅袋子,淌出来的全是黄沙、黄土。徐达把剑横在李彧脖子上,说:“上回叫你蒙骗得好苦!我不杀你,你必须把实情招来,否则诛灭你的九族。”李彧吓得跪下了:“老爷饶命,我说,我说,实在不干我的事。”不一会儿,朱文忠那里派亲信来向徐达通消息,德胜仓出了大纰漏,库存的谷米九成已被盗运,现在堆在仓里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黄土、黄沙。徐达把李彧等一干人全一条绳拴了,派人守好粮仓,会齐朱文忠,又把胡惟庸、李善长、汪广洋从被窝里惊动起来,连夜突审,天亮前一口气抓了四个尚书,六个侍郎,三品以下几十人。这是一个以户部侍郎郭桓为首的贪盗国库粮的贪墨集团,几乎席卷了六部。纵观此案,六曹为罪魁,郭桓为首。除郭桓与本部的胡益、王道亨等外,先抓了北平二司官李彧、赵德全,拷问他们,又供出多人,随后抓捕到案的有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志德,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牵连山东、河南大员,随后陆续抓到三百六十余人,如连坐案子总数恐波及几万人。朱元璋暗自庆幸没有牵涉到他身边执掌国家权柄的几位重臣,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朱元璋问大家:“你们说怎么办?”胡惟庸说:“杀无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里面有几个是臣荐用的,臣也有失察之过,请皇上处置。”朱元璋冷笑,若这么说,朕应领有责任,哪一个不是朕任用的呢!朱标怕动荡太大,主张能少杀,还是少杀为宜,起到杀一儆百作用就是了。朱元璋说:“又来了!有人说朕上元节时杀刁民是玉石不分,讲这话,也有道理,这是君子之心,恻隐之道,可谓至仁。但这种仁义之道,行于君子则可以,行于小人绝对不可。像郭桓案上所牵涉的高官,如此腐烂,朕如何取信天下?不杀何以平民愤?即使有个把杀错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在所不计了。”徐达说:“胡丞相是有过的,户部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不仅是失察的事!”胡惟庸恨徐达恨得牙痒痒的,这老东西,什么时候都不放过他。胡惟庸胆战心惊地望着朱元璋,幸亏朱元璋没说什么,只说,“朕要休息一会儿,你们下去吧。”众人离殿时,朱元璋又叫:“徐达,你晚走一步。”徐达站住,胡惟庸有点六神无主了。自从金菊被朱元璋羞辱了以后,她再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晚上灭灯路过奉先殿,她也绝不往奉先殿看上一眼。她心如死灰,也再不存非分之想,想生个皇子了。但她见到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喜爱,她特别喜欢郭宁莲最小的儿子朱栋,长得虎头虎脑,惹人喜爱。也许他还小,心目中的尊卑贵贱观念还很淡薄,他没事总爱往金菊那儿跑,金菊总是预备了各种各样好吃的哄他。他们的接触,一定程度是郭宁莲默许和纵容的,她太可怜金菊了。这天郭宁莲正在教她的小儿子朱栋写大字,朱栋写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描了又描,郭宁莲说:“写字不能描,重来。”朱栋噘着嘴,只得重写。这时金菊提个篮子进来了,朱栋嗅了嗅鼻子,说:“米粉糕!我闻到味了!金菊,你是不是又给我送米粉糕了?”金菊说:“你这小鼻子真灵!”郭宁莲拍了儿子一下:“没大没小,金菊是你叫的吗?”朱栋仰起头说:“那她叫什么妃?她也不是父皇封的妃子呀!”这一说,金菊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郭宁莲说:“叫干娘吧。”她望了金菊一眼说:“算命的给栋儿算过,命中缺水。”金菊满怀希冀地说:“那真巧了,我的命里多水。”郭宁莲说:“所以呀,我一直想给他找个水命的干娘,栋儿又跟你挺亲的,你不正合适吗?”金菊从提篮里端出米粉糕,朱栋扔下毛笔,抓起来就吃。金菊说:“皇妃不是开玩笑吧?”郭宁莲说:“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都向皇上奏明了。”她又问儿子,认这个干娘行不行?朱栋巴不得呢,忙点头。金菊激动得泪花闪闪,说不出话来。郭宁莲看了她一眼,对儿子说:“别光顾吃,喊一声干娘!”朱栋真的喊了声:“干娘。”金菊竟至呜咽起来。郭桓一案对开国不久的大明王朝的震动,远远胜于事情本身,有的高官显爵是心理的震撼。有几个人屁股底下是没有屎的呢?朱元璋绝不容许他的臣子贪墨,这是不容置疑的,想瞒过朱元璋的眼睛更是最难的事。胡惟庸被徐达咬了一口已胆战心惊,皇上又单独留下了徐达,焉知不是对付他的?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走出奉先殿时竟失足摔了一跤。李善长看在眼里,特地约了弟弟李存义一起过胡府去安慰几句,利益所系,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李善长要他别在乎徐达,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武将嘛,他劝胡丞相不必介意。皇上不是没说什么吗?李存义说:“皇上可是又把徐达单独留下密谈了。”李善长叫他们不要疑神疑鬼了。皇上这次杀了六部和地方大员那么多,短时间不会再大兴狱讼了,大家谨慎些为好。郭桓这些人也实在太不像样子了,咎由自取。李存义说:“我看皇上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胡惟庸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多疑。”李存义说他谁也信不着,连跟他起家的元老也一样说杀就杀,说贬就贬。如果我们不留条后路,日后说不定怎么样呢。李善长说,怎么留后路?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把他请出来,是福是祸,都躲不了的。他提醒他们俩现在又结成儿女亲家了,地位本来显眼招人忌,更应慎而又慎才行。李善长又补充说,谁都有打盹的时候,老虎也一样,但你不能因为老虎打盹你就以为他不再吃人。他没有展开来分析,但听的人都懂,李善长是在暗示,如果老虎不打盹,再深究下去,胡惟庸也会被株连的。李善长人老了尿频,他去厕所尿尿的时候,李存义小声对他亲家说:“幸亏皇上不耐烦了,郭桓案没好好细审全杀了,你可以舒一口气了。那些人断没想到会这么快上法场,还等着你救呢。”胡惟庸尝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他预感到皇上对他是引而不发。李存义说:“看来,不能等着送死了。”胡惟庸看了他一眼。胡惟庸送李家兄弟上轿前,一个内廷小太监在二门那里等他呢。胡惟庸忙把他拉到一旁。小太监二乙早成了他的眼线,他来报告,徐达说了丞相一大堆坏话,他说不该将那些犯官杀得太快,一定能把胡惟庸牵扯出来。胡惟庸咬牙切齿地说:“这老东西。”二乙又说:“徐达说你包藏祸心,有好多事不向皇上报告,专权。正好刘基上了一份遗书,说你久后必反。”胡惟庸问:“皇上怎么说?”二乙说:“皇上只说了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胡惟庸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他对跟过来的管家说:“赏他两贯钱。”自己忙着与李善长道别去了。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胡惟庸恼恨自己流年不利,犯小人。从前是刘伯温总与他过不去,好歹这根刺拔出了,又蹦出个不要命的徐达。这根刺不拔,他没有好日子过,徐达不比别人,他的资历、地位、功劳,都是独一无二的,他说话的分量举足轻重,对胡惟庸的危害也最大。他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除刺的办法,他要买通徐达跟前的一个人。这天散朝后,浑身疲软的胡惟庸半躺在榻上,门人领了一个壮实汉子进来,胡惟庸客气地坐起来,对侍从吩咐:“给福寿倒茶。”这个福寿就是徐达府上的把门人。“小人可不敢当。”福寿莫名其妙地看着胡惟庸,“不知丞相大人叫我来有什么吩咐?”胡惟庸说:“你坐。你在徐达府上干什么呀?”福寿道:“把门。”“很辛苦啊。”胡惟庸又问他把了几年门了?“六年了。”福寿答。“这么长时间?”胡惟庸抱打不平地说,他府上把门的过了三五年,早都放了七品知县了,这徐达,太刻薄下人了。福寿却毫无怨言,称自己也只会看门。当县太爷,他还打怵呢,不会过堂审案,不是误事吗?“你真是个老实人。”胡惟庸说,“你到我这儿来,给我当贴身保镖,每月给你二十两银子,怎么样,来不来?”福寿说:“丞相大人看上我什么了?我哪值这么大价钱啊?”“你乐不乐意吧。”胡惟庸说。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6节 该把他处置了“这么抬举我,哪有不乐意的。”福寿说,“只是,徐大将军待我也挺好的,我总得好好说一声,不然对不起人家。”“随你。”胡惟庸又问他成亲没有?福寿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谁肯跟我呀!胡惟庸拍了拍手,立刻走出来十多个花枝招展的丫环,胡惟庸问福寿:“你看她们美不美?”福寿只看了一眼,就低了头,脸通红。胡惟庸挥挥手,让她们下去后说:“这些人当中,你随便挑,选中哪个,哪个就是你媳妇,成家的一切,你不用操心,我来管。”福寿受宠若惊,又百思不解地问:“我福寿是个什么人物啊,值得丞相这么为我操心?莫不是胡丞相有什么事要我办?”“你真是个聪明人。”胡惟庸说他有一个仇人,想请福寿帮他除掉。福寿点了点头,说:“行。其实,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除掉谁,抓起来关进刑部大牢不就完事了吗?还用自己操心?”胡惟庸说他的这个仇人不是随便能抓、能杀的,皇帝也让他三分。福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说,徐,徐大大将、将军?”胡惟庸点点头:“不然就不请你了。”福寿的头摇得同货郎鼓似的,连连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对他下手。”胡惟庸问:“为什么?”福寿说:“人得讲良心啊,我跟了大将军这么多年……”“跟了六年,不还是个把门的吗?”胡惟庸不屑地说,“把门的狗而已,他有什么良心!”福寿说:“反正说什么也不行,丞相另找别人吧。”胡惟庸放下脸来:“你不干,你还能走出我的相府吗?”福寿傻了:“丞相……”胡惟庸又笑了:“你就是出得去,你回到徐达那里也没命了,你知道为什么吗?”福寿惶惑地盯着他。胡惟庸告诉福寿徐府里有他的耳目,你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你不下手,我的人就会把你的事告诉徐达,我事先写了一封叫你下手杀他的信,把这信往徐达手上一交,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你想想吧。说罢,胡惟庸伸了个懒腰走了。扔下福寿一个人可怜地在那里发呆。福寿当然也想得银子,说上一房亲事,可那代价是杀自己的主人。他当然不能干。不干自己就得罪了丞相,胡惟庸要处置他这么个小人物,不和捻死个蚂蚁一样吗?福寿好不犯愁,便买了一斤酒,也不吃菜,在门房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竟误了事。夜里,徐达骑马归来,却见大门紧闭。随从大叫:“反了!看见将军回来,怎么不开门?”随从跑到门房一看,福寿正在喝酒,已喝得东倒西歪,还在喝。随从上去打了他两个嘴巴,福寿才醒过来,问:“大,大将军回来了吗?”随从不理他,自己去开了大门。徐达大怒,叫人把福寿押到了大厅里,徐达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守规矩的人。福寿跪在他面前,徐达说:“你跟我不是一年半年了,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当班看门的时候喝起酒来?”福寿说:“小人心里有事难过,是借酒浇愁啊。”徐达笑了,感兴趣地问:“我倒想听听,我们福寿浇的是什么愁啊?”福寿说:“有人雇我来杀你,我不下手,就陷害我,说要借大将军之手除掉我。我跟大将军这么多年,别人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能动心,也不能背主啊。”徐达沉吟了片刻,问:“想杀我的人只有一个,胡惟庸,对不对?”福寿吃惊地看着他:“我都告诉大人了,他再陷害我,你可千万别信啊。”徐达说:“你说了实话,我还会信别人的吗?”福寿被徐达派到塞外蓝玉那里去谋差了,徐达并不在意胡惟庸的小手段。这天他有意绕远路过胡惟庸相府前,只见门前车水马龙,来往的轿子不断,大门洞开,门口放了收礼的红毡桌子。徐达拍拍大轿扶手,叫轿夫停一下。落轿后,徐达问:“胡丞相家办什么喜事这样贺客盈门?我怎么一点信不知道,去打听一下。”跟随跑去问了,马上回来说,胡丞相府中出了奇事,一口很深的古井里忽然长出一棵竹笋来,蹿出水面十丈多高,因为称奇,一传十,十传百,文武百官都来观看贺喜。徐达皱起了眉头。随从问:“进去看看?”徐达说:“别扫人家兴,走。”大轿抬过去了,显然胡惟庸得到了徐达路过的消息,带儿子胡正跑出来,却不见影,忙问门人:“徐大将军呢?”门人答:“停了一下又走了。”胡惟庸怅然若失。李存义也来到了他身边,方才他看了一下上贺礼的单子,六部九卿、五都督府、通政使司、钦天监、太医院、行人司、御史台、堂官、司官差不多都到了。胡惟庸说:“我看看单子。”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个人名,就说:“不对吧,怎么才这几个名单?再说,这汤和什么时候来过?”李存义笑了,谁来了无须记,把谁没来记下来了就全有了。这是没来送礼的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