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下)-11

朱元璋又问:“兴华县丞周舟来了没有?”周舟也从殿外台阶下上来:“周舟谨见皇上。”朱元璋离了龙椅,走到陈灌跟前,扯起他的衣袖对众大臣说:“你们看他这旧袍子,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从未做过新的,你们以为他是装样子的吗?”朱元璋先后派了两位官员下去私访,陈知府家竟然家徒四壁,他的薪俸都周济了贫民和念不起书的学子。朱元璋又指着周舟说,他才是个县丞,官很小,可他离任调吏部当主事时,该县县民万人联名上书留他,朱元璋又把他派回去当县令,他说周舟的官虽小,却是为国分忧的官……大臣们大多数垂着头不敢看朱元璋,只有刘基笑眯眯地不时地与朱元璋对视交流。朱元璋注意地看了一眼群臣,忽然问:“宋濂呢?他怎么又没来上朝?”“又”字用得是很有分寸的,一来朱元璋是第二次在早朝时问起过宋濂,二来也向群臣表明,他朱元璋是无所不知的,他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辨出他要找的人,知道哪一个没上朝。在他面前,哪个臣子敢怠慢、玩忽职守?没人应声。朱元璋降旨派人去叫。别以为当了太子师傅就可以不守朝纲了。胡惟庸应答一声:“臣马上派人去宣他。”大家明白,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对他当年三顾茅庐请出山的浙西四贤都如此不徇私情,何况别人?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7节 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此时,在奉天门外走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正是楚方玉。她不是要来奚落一番朱元璋吗?她真的来了,李醒芳拦挡不住,两人闹得很僵,竟至几天不说话。楚方玉说,她表面是奚落朱元璋,实则是帮他,借事喻理;他如果是个能成大器的天子,应当从中悟出点什么来。楚方玉一只手里拿着揭下来的皇榜,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陶罐,来到登闻鼓前,没等武士上来制止,她已击了几下。她是有意把平常的一件事弄得捅破天,她从小喜欢恶作剧、喜欢冒险。鼓声传入华盖殿,朱元璋问:“什么人击登闻鼓?”楚方玉已闯到丹墀下,朗声说:“皇上,我是看了陛下的皇榜,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了。”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英俊的青年,怔住,一时无以为答。众大臣都觉得事情蹊跷,全都窃窃私语,大殿里一片嗡嗡声。她的出现,令刘基大感意外。朱元璋说:“你是何人?你敢来献汤?若是不对了,你知道是什么罪吗?”楚方玉也打量着朱元璋,眼前的皇帝幻化成当年差点饿死的行乞小和尚,她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从容地说:“自然是欺君之罪。若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对了呢?”朱元璋说:“不可能。十几个御厨请教了很多名手,都没有做出那个味道来,你怎么行?”朱元璋以为她是来讨赏的。楚方玉举了举手中的陶罐,问:“陛下记得吗?当年是不是用这种罐子盛的汤啊?”她发现了刘基注视着她,有担心,也有疑惑,楚方玉报之以一笑。朱元璋眼前幻化出当年土地庙前楚方玉递给他的陶罐,于是朱元璋说:“难道因为装在这种罐子里,汤就不一样味吗?”“也许是吧。”楚方玉说,“请陛下品尝。”云奇见朱元璋向他点头,便跛着脚下殿,从楚方玉手中接过陶罐,捧到龙案上。朱元璋打开罐子,向里面看看,皱了一下眉毛,还是端起了罐子,喝了一口,但他立刻干呕起来,吐了一地,众大臣全都为之变色。这是什么汤啊,酸烘烘、臭烘烘的,和泔水没有什么两样。刘基开始替楚方玉担心了,她可是中了解元的人啊,他又无法帮她,不知楚方玉意欲何为。朱元璋跳起来,传旨推下去斩了!怒斥她竟敢殿前欺君、戏君!竟敢盛了半罐泔水来骗天子,实在可恶。已经上来几个武士按住了楚方玉的双肩,刘基几乎要出来讲情了。楚方玉非但不惧,反而纵声大笑。朱元璋说:“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楚方玉说:“自然是笑可笑之人。皇上敢当着你的大臣面,让我说几句话吗?”朱元璋说:“你说。”楚方玉双肩抖了一下,甩脱两个武士,说:“其实,当年陛下穷途末路,饿昏在土地庙前,好心人给你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就和今天我献给陛下的一样。”“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的汤是这滋味呢?”楚方玉说:“当年献汤人是我的姐姐,讨饭讨来这汤的人却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称之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大户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来的,烂菜叶为翡翠,白米粒为珍珠,水是白玉呀。”“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戏弄朕。”朱元璋说,“泔水怎么会那么香?叫朕终生难忘?”“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楚方玉说,那时陛下正蒙难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时,能喝上一口泔水,也会感到如同甘露。而今皇上拥有天下,每顿罗列珍馐美味,吃什么也不会香了。朱元璋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大臣们也窃窃私语,刘基大大松了口气。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杀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吗?”朱元璋忽有所悟,说:“你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你是专门来进谏的,对吗?”“不敢。”楚方玉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间的那颗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叠化成当年送他白玉汤的姑娘姣好的脸。朱元璋问:“你姐姐好吗?朕恍惚记得,她眉间有胭脂痣,怎么你也有?你姐姐在哪?”楚方玉说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朱元璋说:“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报答她,却没有机会。”“这张皇榜不是很聪明的办法吗?”楚方玉揶揄地说,“白玉汤不是送来了吗?恕我直言,一国之君,为一碗汤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将来史家写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吗?”朱元璋很觉赧颜,他急忙声明,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正为此事恼火呢。停了一下,朱元璋对群臣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是泔水;同样的泔水,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提醒朕,也提醒你们,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们都应当谢谢送白玉汤来的青年人。”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时,忽然说:“朕看着你有点面熟。”刘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乡试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会试的。”朱元璋说:“对了,在贡院号舍里见过你。好啊,希望朕能听你在殿上对策,名登三甲。”楚方玉笑了,她与刘基对视一眼,浅浅一笑。只有朱标在文楼看书。朱元璋踱步进来,顺口问:“先生还没有来?”见朱标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皱皱眉。朱标近来说话,总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说,先生说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关键在于领悟。朱元璋问他《资治通鉴》看了多少了?朱标说,先生不主张他多看《资治通鉴》,他说那里面缺少仁义道德,为仁君所不取。朱元璋有点火了:“一口一个先生说,朕说的反不如他的了?”朱标说,天地君亲师,父皇占了君亲两位,师傅排最后,能不听父皇的吗?朱元璋只得这样开导太子,先生教的没错,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圣贤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朱标马上告诉他出处,这是孟子的话。朱元璋最讨厌孟子,朱标偏偏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说的,不足为凭。”停了一下又问,最近宋濂都教他什么了?朱标说,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一个君主,用仁爱之心去驭天下,则四海臣服,天下歌舞升平。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别忘了,仁政并不能使坏人感化过来,仁政只对善良的人有用。韩非子主张二柄,也就是两样法器,一是刑,一是德,杀戮为刑,庆赏为德,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大臣都一样害怕刑罚。朱标不以为然,他说先生以为,重刑只能收一时之效,重德才会长治久安。“又是先生说。”朱元璋哭笑不得地心里暗自动了这样的念头,也许该给他换一位老师了,将来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样的人,怎么管理天下?朱标却十分尊崇他的师傅,自认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学识和为人学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难了。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采,这更令朱元璋忧心忡忡。朱标察觉了,问:“父皇好像不大喜欢他?”朱元璋所答非所问,叫宋濂专心带人去修元史不好吗?朱标固执地要跟先生学,他的文章好,淡泊、宁静,不造作,文如其人。他从来不求什么,他才是五品官,他说父皇对他其实太吝啬了点。朱元璋对宋濂说不出是褒是贬,他清高,给他官他不当。当了翰林院学士了,连朝都不上。皇上父子正为宋濂的为人、品格、见解、学识争执不休时,宋濂迈着夫子的方步来给太子授业了。朱标说他最喜欢先生为别人写的墓志铭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读起来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实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朱元璋强调当皇帝不靠文章。朱标提到他人品也好,从不讲别人坏话,从不说谎。“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从不讲别人坏话,也有明哲自保的用意呀,人无完人,不要因为是太子师,便一俊遮百丑了。这时宋濂进来了,一怔,说:“没想到皇上在这儿。”他行了礼后,朱元璋单刀直入地问:“这几天,先生不去早朝,午朝也不见影,怎么回事?”宋濂说,他不惯于官场礼仪,他这官本来也无实职,皇上何必苛求。朱元璋很不高兴地说:“上朝,是人臣起码的规矩,这还叫苛求?”朱标为他的座师开脱说,礼贤馆的先生是国宾,不能与卿大夫等同。朱元璋开玩笑地说:“今后不好办了,朕才说一句,就有人替先生辩解了。”几个人都乐了。朱元璋转而严肃地问:“昨天晚上先生干什么去了?去进学街喝酒了吗?”宋濂心里一动。章溢家住在进学街,他昨天晚上也果真在他那里做客。他心里暗想,朱元璋精明心细到如此地步,是国家之福,也未尝不是士大夫之忧啊。宋濂说:“章溢过生日,到他那去喝了三杯。皇上连这小事也知道?”但他马上又笑了,“幸而我从不说谎,皇上连大臣家的泔水都有本事弄出来呀。”朱元璋笑了,说:“过几天朕再为太子配一位师傅,先生编《元史》,有些顾不过来。”这是他对太子釜底抽薪的第一步。宋濂淡然地说:“怎么样都行啊。”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8节 我会铭记终生的李善长一直处于惶惶然的噩梦中。李彬事件使他日渐失宠,杨宪出事,虽未直接牵扯到他,但首辅有逃不脱失察之过。向汤和借用三百兵丁做工匠的事,以及那桶出自他家阴沟的臭泔水,叫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消极地等待,有一天皇上会厌烦地摆摆手,让他回家去抱孙子。朱元璋早该下决心处置李善长了,敲打他、冷淡他,也算一种暗示,他希望给李善长一个体面的结局,由他自己叩请告老致仕。可这个李善长居然硬扛着,死猪不怕开水烫。朱元璋刚刚写完“李善长”三个字的纸条挂在屏风上,胡惟庸到了:“皇上叫我?”这已是掌灯时分了,太监正在殿里殿外点起明烛来。胡惟庸用眼一溜,就看到了那张字条,但他不动声色。他早摸透了朱元璋的心思。朱元璋像是对胡惟庸说,又像自言自语,这人老了一定昏聩吗?不然怎么会有老耄昏聩这个词呢?胡惟庸说,有的人老,是从躯体上老,有的人是从心上老,前者不能算老,心态老朽了,才是昏聩了。他的呼应含而不露,意思却到了。朱元璋又问他昏聩和利令智昏有何不同?这当然也是明知故问。胡惟庸说,利令智昏是坏人,昏聩不是。他料想朱元璋是在往李善长身上引。果然,朱元璋说,李善长大兴土木,又包庇李彬,与杨宪勾勾搭搭,向汤和借兵肥私,是昏聩还是利令智昏?这问得太具体了,叫胡惟庸很为难,但他不能给朱元璋一个落井下石的印象。谁都知道,李善长朝不保夕,在相位上呆不了几天了;最有可能接替他,也最为李善长鼎力推荐的杨宪又是那么个下场,胡惟庸的晋升几乎是人人都看明白的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该谨慎,不能给朱元璋一个急不可耐的印象,更不能使人感到他胡惟庸不择手段。反倒是应当说恩人李善长几句好话。胡惟庸了解朱元璋的脾气,他决不会为几句不咸不淡的好话的所左右而改变决心,这好话也就无伤大雅,也无损他的升迁了。胡惟庸说,丞相当然不是利令智昏,连昏聩也不是,是被人蒙蔽,一时糊涂。“你到底向着你的恩师。”朱元璋便明言了,他确实老了。朱元璋想暗示胡惟庸,要让李善长自己提出来告老还乡。胡惟庸说,李丞相不同于别人,是开国元勋,功勋卓著,即使真的老朽了,摆在那里也好看。这个“摆”字用得极有学问,朱元璋听了很舒服。朱元璋决心已下,如果有人自恃有功,为所欲为,那朕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回家抱孙子去。胡惟庸眼里闪过亮点,却一闪即逝。他用忧虑的口气说,他走了,杨宪处死了,朝中还真找不出能代他为相的人了呢。朱元璋脱口而出,叫他和汪广洋干。胡惟庸夸张地瞪大眼睛,半晌才跪下去说:“皇上请三思。论资历、论才干,臣都不配,百官攻击我倒无所谓,到时候会说皇上不会选贤任能,有辱皇上名声。”朱元璋说:“朕只要做了,就不后悔。你起来,朕告诉你,朕早有重用你的意思,有人说你虽精明干练,却叫人看不透。也有人说你口是心非,包藏祸心,你自己怎么说?”朱元璋喜欢这样当面提出不好回答的问题。胡惟庸说得十分得体,既不自夸,也不辩解,他说自己整天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最能看透他。臣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也不一定。”朱元璋说他连自己的养子朱文正都没有看透,更不要说别人了。他用人,敢用,也敢罢。他警告胡惟庸,一旦坐了相位,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也可能大权在握忘乎所以,希望他是赵普,而不是赵高。望他好自为之。这等于是单独对胡惟庸下了谕旨,接替李善长的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了,多年的努力、多年的宿愿、多年的抱负,总算开花结果了。他既要在皇上面前掩饰住狂喜而不至于失态,一方面又要尽善尽美地表达出对皇上的感激和忠诚,最好的办法是流泪。他的泪腺还真帮他忙,顿时泪满双颊地跪在了朱元璋面前。胡惟庸说:“陛下方才的教诲之言,我会铭记终生的。”这时有值殿官递上一份奏疏,原来大将军蓝玉奏报,他已率兵攻占拉河,在那里屯兵驻防后,想回京面奏。朱元璋接奏报在手,对胡惟庸笑道:“哪里是来面奏,是想媳妇了,也难怪,这些将领,这么多年屁股几乎没离开过马背。有些人还说朕重武轻文,没有武将驰骋天下,江山能打下来吗?今后可把轮休当成制度,让武将轮流回来休假,或者长期驻守在边塞的,可带妻小。胡惟庸称颂这个办法可安武将之心,也尽人情,他愿领旨去办。李善长还是识趣的,一经得到朱元璋的暗示,立刻连夜上了一道表,称自己年迈体衰,精力不济,继续为相监国,会误了社稷,故再三恳请告老还乡。朱元璋在早朝的时候,叫值殿官当众宣读了李善长的辞官表。朱元璋说李善长功在社稷,不准他致仕,再三慰勉挽留。李善长不傻,他周围的人也都帮他谋划。朱元璋的挽留不过是虚应故事、官样文章,是在表现他的不忘勋臣的恩宠,是在示恩,也是给这位开国老臣留够了面子,李善长岂可当真?于是李善长又接连上了两道泣血顿首、诚惶诚恐的辞官表。朱元璋终于忍痛割爱,赐他荣归故里了。这一天是李善长带着家口回老家濠州的日子。长江边上一溜十几条大船整装待发,帆也升起来了。陈宁、詹徽、陆仲亨、郭兴、费聚、吴桢等官员都来为李善长送行。李善长站在码头上,众官为他敬酒。李善长眼含着泪,说:“老朽真不敢当,本来想悄悄走的,却还是惊动了各位。”李善长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皇上明知他今日启程返乡,却毫无表示,他本人不来,至少要委派一个钦差隆重地送上一程啊!最终皇上还是没给足他面子,也叫这些朋友同僚们看着冷清,这是他心里酸楚的原因。郭兴说:“丞相劳苦功高,平时待我们如兄长,你今日荣归故里,岂能不送?”费聚说:“你才五十七,怎么就不叫干了?”语中有不平之意。陆仲亨用力踩了他脚一下。李善长说自己老了,糊涂了,办了些让皇上不放心的事,此次归乡,当老守田园了,望各位好好尽职尽责,为皇上出力。陈宁说:“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会想起丞相的好处,一纸诏书召您回来呢。”李善长苦笑说:“不可能了,覆水难收啊,覆水难收。”他把手里杯中酒全倒进口中,正要告辞登船,有人喊:“皇上来了!”李善长一惊,举目望去,果见大路上黄罗大伞、卤簿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真的是朱元璋来送行了?他顿时感到少有的满足和荣耀,甚至对方才心中的抱怨都有自愧之感。朱元璋的大驾惊动了来送行的百官,都跟在李善长身后向朱元璋拥过来。当朱元璋走下帝辇时,见李善长、李存义和送行官员俱跪于地上,便招呼说:“都起来,你们跟着跪什么,你们和朕一样,是来送行的呀。”众人起来后,朱元璋对身后的汪广洋、胡惟庸说:“我和胡丞相、汪丞相是来送李善长履任,而非归隐。”大家都有点愕然,你看我,我看你,难道又不让他致仕了吗?汪广洋说:“李丞相将是中都的监修官。”原来是这么个官儿。此前朱元璋已颁诏在濠州兴建中都宫城,他要把自己的故乡也修成与金陵一模一样的宫城,使故乡披上皇家的圣洁之光,成为陪都。他今天送行时宣布李善长执掌中都修建之事,并说屈尊百室先生为社稷再出一把力,算是老骥伏枥吧。这虽不是什么大差事,不可能与丞相相比,毕竟可以说李善长没有完全回家养老,皇上总算给他找了个营生干,也就心满意足了。朱元璋又说也有让他休息一阵的意思,说不定哪一天,你还得回来为朕出力呀!这话虽不可认真,听起来却极舒服。胡惟庸捧上了大印。李善长接任后,说:“谢谢皇上大恩,这叫李善长备加惶恐,只有鞠躬尽瘁为国尽力了。”朱元璋把他拉到一旁,亲热地说:“还有件事要借丞相大名呢。”李善长说:“皇上请明示。”朱元璋说他从前就相中了常遇春的女儿,想聘为朱标的太子妃,没想到常遇春会猝死,就没来得及下定。朱元璋想请李善长充当这个媒人。李善长心情大为改观,他笑着说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岂有不愿之理。他此行正好去常遇春老家,就按御旨下定。几个太监在云奇带领下抬上了两口红箱子,朱元璋说:“这是聘礼,请带上。”对于李善长来说,今天是不快的日子,却意外地得到了补偿。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9节 你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皇上转眼间会试、殿试结束了,举世瞩目的召见新科进士庆典在华盖殿隆重举行。从朱元璋起,大臣们全穿上了大典的吉服,华盖殿里外张灯结彩,细乐奏鸣,钟鼓之声悠扬,南京城如同过节一样洋溢着喜悦气氛。刘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名单及考卷,说:“启禀陛下,下面要上殿来的是会试中二甲的第一名传胪。”朱元璋拿起那张差不多有一丈长、三尺半宽的宣纸卷子,先看糊名处,不禁念出声来:“楚方?又是他?”刘基说,正是那个给皇上呈上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举子,他的才学不古板,立论又振聋发聩。朱元璋看了看卷子不禁大加称赞,楚方果然才学出众,这文章写得不落俗套,朱元璋说他历来不喜欢因袭。他传谕,宣他上殿。刘基亲自站在丹墀上喊:“宣会试二甲一名传胪楚方上殿!”这喊声一递一声地传出去,喊声余音久久不散,一时钟鼓和乐大作。少顷,明眸皓齿无比端庄的楚方玉款款上殿来,她的风度吸引了殿下群臣所有的目光。在众人瞩目下,楚方玉站到了朱元璋面前。朱元璋满心欢喜,竟破例地开了句玩笑:“传胪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吧?”楚方玉笑笑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果腹之物。今天想在圣上跟前说的是一味药。“一味药?”朱元璋不解,众人也都不知所以。“治国如同医病,”楚方玉说,“开对了药方,可治病救人;出治国良策,可免灾祸,富国强民,这也是方子。”原来她开的是治国之方。朱元璋说:“有理。”他又看了看卷子,“你叫楚方?怎么和江南才女楚方玉只差了一字?”楚方玉说:“回皇上。楚方玉是我的姐姐。”朱元璋不胜惊奇,这么说,当年给朕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姑娘就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楚方玉吗?楚方玉说:“正是。”“可惜,可叹,是朕无缘。”朱元璋说,“一个苏坦妹遭遇不幸,另一个又英年早逝,是天丧斯文啊。”在楚方玉进去殿试时,同样中了进士的李醒芳和诸多新科进士们都等在奉天门外,等候。李醒芳一直担心楚方玉会不会又节外生枝?七十二岁中了进士的刘三吾满面红光,配上皓白之发,有一种鹤发童颜之相,他踱过来与李醒芳闲聊。刘三吾说:“楚方先生年轻有为,只是言语过于尖刻,你没提醒一下,面对皇上,一定要谦恭?”李醒芳说她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的,是福是祸由她去吧!她这人并不把升官当成正路,不过是好玩罢了。“好玩?”刘三吾以为他在说疯话,他穷毕生之精力,耗尽家资,耗尽年华,考了五十年才考到今天出头露日的一天,他却把这当成好玩?这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说法,真是话不投机。李醒芳不理他了。道不同,不相与谋;人各有志,说也无益。他还是有点担心楚方玉,万一有什么不妥,能像上次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样化险为夷,也就烧高香了。今天的楚方玉很受隆遇。由于朱元璋格外喜欢楚方玉,赐了她座,且坐得离皇上近在咫尺。朱元璋问她,朱氏王朝最得人心的国策是什么?楚方玉回答是设官为民和倡廉惩贪。如果皇上再多杀几个朱文正、杨宪,百姓会更拥戴陛下。只是,这场庙里剥人皮,衙门里摆僵尸不敢恭维。“为什么?”朱元璋说,以史为镜,可正朝纲,以贪官为戒可儆效尤。楚方玉认为,贪婪本性并不是僵尸可以吓退的。“也对。”朱元璋又问:“依你看,朕所行所言,有过者是什么?”这一问,群臣全把目光集中在楚方玉脸上了,不知他怎样回答。作为臣子,歌功颂德唯恐不及,还有胆量指出皇上的失误?大臣尚且如此,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更没此斗胆了。却不料楚方玉竟然答:“有过不止一项。我以为,陛下大过有三。”朱元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脸开始拉长,束腰玉带也不自觉地耷拉到了肚皮下。楚方玉视而不见,她指出,陛下第一过是分封太多太滥,第二是用刑过繁,三是求治太切,欲速而不达。朱元璋怒目而视。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怕楚方玉不知深浅招祸,忙给她使眼色,宋濂急忙为她解围说:“楚方说的三过都是瑕不掩瑜的小过失,是吧?”楚方玉并不买他的账。她对朱元璋说,现在皇上的诸王尚小,还没有到分封的领地去,危机尚未暴露,但终究是埋下了祸根。朱元璋碍于在群臣面前,又是廷对,强忍着没有发作,就让她说下去。楚方玉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谈道,历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设百官、养军队、收赋税,实际是国中之国,不利于中央集权。皇上不要以为都是自己的骨肉,会相敬如宾。皇室之中,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来就有各自的奶娘、奴仆、老师,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承继大统,于是就会失控,尾大不掉,人人觊觎皇位,就会演出一幕幕血腥的火并。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不就是昨天的事吗?皇上分封诸王,看上去是爱护他们,其结果是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害了自己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国家,等到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在刘基听来,这是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看得这么深远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敢于直言的人,就更是少而又少了。他很佩服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才子,却也为他捏了一把汗。朱元璋会容许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向他的权威挑战吗?朱元璋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勃然暴怒地拍案而起,指着楚方玉说:“你这狂徒,分明是来离间我骨肉。来人啊,给朕拿下,打入死牢!”所有的喜庆气氛全都打破了,大殿上死静,人们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楚方玉一听,反倒冷笑起来,丝毫不惧。朱元璋更气了,认为这是对皇权的轻侮,他怒道:“你还敢嘲弄朕!”他把屏风上挂着的剑抽下来,拔剑出鞘,冲过去突然架到了楚方玉颈上。群臣大惊,屏息不敢出声。刘基不得不出来讲话了,他劝皇上息怒,说楚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话不知轻重,但还是一片好心。可拉下去打五十大板,革除二甲头名传胪也就是了。宋濂也出来讲情,今天是皇上登极以来第一次取士大典,如因进士对策而杀人,传出去不好。朱元璋这才收回了剑,也冷静多了,但仍是气难消,意难平,执意将他先押入大牢,若不是今天是好日子,他说不定要亲手杀他,以解心头之恨。被武士拥下殿去的楚方玉说,什么开明纳谏,什么礼贤下士,全是假的,连听听逆耳忠言的勇气都没有,她说朱元璋罢黜孟子是怕百姓,连唐太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不懂,还要学秦皇、汉祖、唐太宗吗?笑谈而已。这是进一步挑战,群臣吓得捂耳朵。朱元璋只装听不见,可心里却免不了受到巨大震动。朱元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说:“朕头疼,改天吧。”说着自己从后面走了。好多大臣从麻木和惊恐中醒过来,有甩了一把汗的,有长出一口气的,都争相逃命似的出殿。刘三吾、李醒芳等人正在巨大的金鼎前走动、闲聊,猛听一阵杂沓脚步声,望台阶上一看,武士押着楚方玉正往下走,随后大臣们潮涌一般出来,作鸟兽散。刘三吾问:“这是怎么了?方才咱们还说楚方兄才气横溢,怎么转眼间成了罪囚?”李醒芳没心思听他唠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大叫:“方玉!楚方玉你怎么了?”一边喊一边堕泪。越是怕她出事,真的就出了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楚方玉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这就是想要功名的下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李醒芳说,“你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皇上?”“走开!”武士们不客气地拦住了他,楚方玉被强行押走了。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0节 朕独钟情于你朱元璋一个人关在皇上的书房奉先殿里,情绪极坏地走来走去。他没想到小小的楚方会这样胆大包天地指斥朝政,会这样不给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留点尊严。他此时没有心思去琢磨楚方玉的建言有无道理,他受不了那狂傲不羁的挑战,他不能输给一个黄毛小子,气势上就不能输。一想到殿上被他数落得那么狼狈,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马秀英得到消息,借送新茶的名义来安慰他。马秀英劝皇上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再说了,人家未必不是一番好意,历史上的事,有时也是前车之鉴啊。朱元璋绝不能放过他,他如此恶语中伤,是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的乱臣贼子定不能饶。他告诉皇后,也不用对谁都说好话,恶人他来当,行了吧?马秀英顿时被噎住,哑口无言。管事太监进来奏告,说大将军蓝玉求见,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朱元璋这才想起这件事来,稳定了一下情绪,传旨召见。但蓝玉却不知去向了。原来他在园子里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召见,有点不耐烦了,想想这里离郭惠的万春宫不远,便向那树丛后露出的重檐黄瓦的宫殿张望,希望她能出现,有机会一睹芳颜,可风吹树响,视野里除了太监、宫女,哪会有佳人的影子。想到此时郭惠已成了拥在朱元璋怀里备受宠幸的妃子,蓝玉心里又酸又痛,又恨又自责。能怪谁呢?人家郭惠倒是韧如丝的蒲柳,可惜他蓝玉不是磐石无转移。当年在瓜州渡舟中,只要他蓝玉点一下头,他们就可双双逃亡,那时郭惠连银子都带出来了。蓝玉不是不爱她,就是今天,在他心目中,也只有郭惠一个女人的位置。可惜呀,在最后的试金石上,他蓝玉不过是一块烂石,点石岂能成金!他退缩了,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在心中那杆秤上,爱的分量显得很轻,他失去了她,内心留下了一道流血的伤痕。如今她心目中还会有蓝玉吗?一个贵为天子淑妃的女人还会有非分之想吗?她恨自己吗?会不会旧情复萌?蓝玉一点把握没有,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飞过宫墙去见她一面,哪怕给他一点点表白的机会也好……他就这样忘乎所以鬼使神差地向万春宫走去,一切可怕的后果他连想都没想。蓝玉时走时停地来到万春宫墙外,听见有箫声传出来。他拾了几块砖叠起,站在上面,翘首向里一望,只见郭惠一个人坐在花藤架下品箫。蓝玉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拾了一块石头丢过墙去。石头打在花架上,落下几片花、叶。郭惠疑惑地站起来,四下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又坐下去,刚把箫送到唇边,又一块石头飞过来,打在她脚下。她低头一看,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玉佩。她惊疑得叫了出来:“谁?”“是我,惠妃娘娘不认得我了?”蓝玉的头从墙外露了出来。郭惠已经认出蓝玉,英姿勃发的蓝玉潇洒如初,又平添了几分成熟、干练。郭惠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四下看看,说:“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说来话长。”蓝玉说,“我进去再说。”他一纵身就上了墙头。郭惠吓得说:“别,别,这成什么样子!我要喊了!我一喊,你可没命了。”蓝玉说:“你若忍心让我死,你就喊!”不容分说地跳进了小花园。郭惠吓坏了,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说:“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呀!一会儿宫女们都会出来,皇上随时都会来,你这不是找死吗?”“死我也顾不得了。”蓝玉一边说一边往她身边靠,他说几年来南征北战,人在马上,心却在她身上,这次被恩准回京复命,其实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郭惠向后躲着,正无计可施,前面有几个太监一路喊着:“皇上驾到!”已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了。这时候蓝玉躲都来不及了,郭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得帮他藏起来。郭惠吓得低声叫:“快,快藏起来!”蓝玉四下看看,花树都很矮,无藏人之处,向左一看,有一口很精致的石砌小井,上面吊着辘轳绳索。他灵机一动,抓住井绳飞快地下降,把自己吊到了井中,但也只能吊在水面上,双脚呈八字形支在井壁上,弄不好会掉在水中。这时朱元璋已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进来了。朱元璋说:“朕一猜,你准在后花园里,喜欢花草舟桥,到御花园去不是更好吗?”惊魂未定的郭惠笑笑,说不出话来。朱元璋坐下来,发现辘轳的绳索在微微晃动,就问:“你在打水浇花吗?”“是呀,”郭惠不敢看他,只得顺着他说,“园子里有点旱,几天没下雨了。”此时黑乎乎的井中,四壁的水珠滴到闪动着波光的井水中,丁冬作响。蓝玉双手抓紧井绳,两脚踩在井壁上,很吃力。他听朱元璋的声音嗡嗡的传下来:“朕今天不走了,就睡在你这了。”蓝玉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一时想不出自救的办法来。郭惠一听朱元璋要住在她这,急得不行,再三要求皇上还是到别处去吧。朱元璋说:“怎么朕一来你就往外赶?”他多少有点不悦。郭惠只得推说今天不同,身上不干净。朱元璋顿觉怏怏,他说:“朕一来,你就不干净。”他叹了口气,说他有时觉得无处可去,不如在奉先殿书房里休息好。郭惠道:“皇后、宁妃就不说了,还有真妃、昭敬充妃、穆贵妃、安贵妃呀,我都快叫不上名来了,当皇帝真够累的,是吧?”朱元璋说:“后宫三千佳丽,朕独钟情于你。”“得了吧。”郭惠不买他的账,这话在别的妃子面前也会说的,她不稀罕听。她偷看一眼水井,胆战心惊地拉着朱元璋的手说:“走吧,坐这儿干吗,回房去吧。”她想给蓝玉留一个逃走的机会。朱元璋偏偏不动地方,嫌屋子里太憋闷,说在外面坐坐敞亮。郭惠又急又没办法,不断地看微微晃动的井绳在打主意。朱元璋说:“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累、最烦?”郭惠心不在焉地说自己见识少,说不准。“皇帝呀。”朱元璋说当皇帝,一言九鼎,朕想让谁死,谁马上得死,朕想让谁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也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天下人光看到了这个,觉得当皇帝最有趣、最过瘾。郭惠说:“陛下不也这样陶醉过吗?”朱元璋说,皇帝拥有天下,却最孤独。任何臣子,包括皇后、妃子、太子,多亲近的人也不敢对皇上完全地说真话,他听到的全是好话、假话,你说他孤独不孤独!“这是你常常微服私访的理由吧?”郭惠说。“是呀。”朱元璋说他总想亲耳听听人们背后怎么说他的功过,而不是当面。郭惠说:“下次皇上再微服出行时带上我,我也有这个兴趣。”“好啊。”朱元璋枕着郭惠的腿歪在了长椅上,半闭起眼说:“朕睡一会儿,你为我轰赶蚊虫,朕最怕蚊子咬。”郭惠更为焦急了,想了一下,忽然“唉哟”地叫了一声。朱元璋坐起来问:“怎么了?”“一来事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她皱眉弯腰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去躺着。”朱元璋说:“朕扶你,叫他们熬点红糖姜汤来吧。”郭惠不放心地向井那里看了一眼。井中有蓝玉双手礏着,靠臂力将自己提升到井口,小心地向外张望,见有个宫女在浇花,只好缩回头吊在半空。他已浑身冒汗,实在挺不住了。好在那宫女放下喷壶走了,他迅速地翻上井台,一口气跑到墙底下,已无力飞越,幸好有一架梯子在,他便爬了出去。明明见蓝玉来到宫中,却没有了踪影,太监们可慌了神,后宫里不能藏一个大男人啊。云奇一瘸一拐地正领着一群小太监在假山后寻找着。小太监马二一指从石桥下走出的蓝玉,说:“那不是吗?”云奇长出了口气:“妈呀,你这蓝将军藏哪去了!叫我们好找。万一你藏起来逗我们玩,我们可惨了,一夜也不能睡,后宫里藏个大男人,那还了得!”蓝玉说他等得发困,不知不觉躺在石桥底下睡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皮钱袋,抖出些散碎银子,往石桥上一丢,说:“买果子吃。”云奇说了声“谢谢将军赏”,他不动地方,看着那些小太监抢钱抢得前滚后爬,忍不住发笑。他叫蓝玉忙些出宫,见皇上只好改天了,皇上等得不耐烦,不知到哪宫去了。蓝玉灰溜溜悻悻而去,朱元璋也离开了万春宫。月光下,郭惠一个人手把着辘轳,下意识地摇着,摇上来一个空柳罐斗,又下意识地一松手,柳罐斗咚一声掉入井中。她怅然若失地望着井中波光闪动。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1节 岂不是欺君大罪这几天刘基的心情特别灰暗,他几次试图在朱元璋面前替楚方玉说情,刚一张口,就被堵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又兼日前得知老妻在故里亡故,心情更是凄恻。宋濂只能走曲线,托太子朱标进言,朱元璋更不买账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他们消愁解闷的惟一寄托是下棋。这天他们又各自捧了个南泥壶来到大柏树下亭子里对弈。刘基执黑,他手里举着棋子半天按不下去。宋濂说:“干吗这么犹豫呀!这大概是举棋不定的来历吧?”刘基说的是围棋术语,说他碰上了生死劫而宋濂却是无忧劫。宋濂说他这一劫,可是通盘劫,定了输赢了。刘基放下棋子,认输了。他不禁连声长叹。宋濂知道他不是为输棋而叹,他是为楚方玉而叹,为他越来越弄不懂朱元璋而叹。如今已不比从前了,朱元璋似乎不再像建功立业时那么如饥似渴地盼望刘基帮扶了,他受不了恭维,也同样受不了冷淡,甚至萌生了归隐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诉宋濂想在回乡养老之前救出那个后生小子来,他说楚方有才又有胆,见识不在你我之下,杀了实在可惜。宋濂何尝不想救,却怕没有回天之力。这个楚方也太不给皇上留面子了,他说就是我这样人当皇帝,也会动杀机的。刘基说:“你我是江南贡院直隶州的第一试考官,二甲一名的传胪因廷对而被杀,你我日后也定是要被后人耻笑的。”“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准你假了吗?”宋濂说,“你哪还有时间救人?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是孤掌难鸣啊。”刘基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制钱,在手心里晃了晃,掷下,又连掷两次。宋濂虔诚地等他的结论,刘基琢磨着。这时一乘轿子来到礼贤馆门外,李醒芳从轿里走出来,向看门的侍从说着什么,后来递上了一张名片。他知道,除了刘基、宋濂二位,没有人能救得了楚方玉了。侍从拿着名片向院里走去。刘基看着三枚制钱慢悠悠地对宋濂析卦,“这是彖卦,原有坦诚相待,向有德者聚拢之意,既然永葆无邪气节,自然逢凶化吉,没有灾难,虚惊一场,或叫有惊无险。”宋濂惊喜地说:“楚方没事?这太好了。你这卦准不准啊?大事你不占卜,怎么小事倒信?”刘基也并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经摆卦,解释却千差万别,可信也可不信。这时门人送上来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见。”刘基看过名片递给宋濂,说:“他必为救楚方的事而来。”他对门人说,“快请!”刘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树下,李醒芳行了师生大礼说:“学生来打扰先生们,实在不恭。”刘基说,想必为了楚方兄事而来,并说他们也正商议营救一事。李醒芳说:“有二位前辈鼎力,楚方有望了。”刘基说:“未必。”说着把李醒芳请进客厅,延入客座。刘基对李醒芳说,不救出楚方来,心上会永远愧疚。皇上盛怒,几乎当廷杀死他,这个无人敢过问的铁案,翻也难。李醒芳说他有一件东西请二位老师过目。他拿出一本《荆楚会咏》,双手奉上。宋濂一看,说这本书他有。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来了,楚方在殿上说过,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这样看来,他有姐姐的书就不奇怪了。李醒芳苦笑着告诉他们,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啊!刘、宋二人大惊,怔了半晌,刘基问:“这么说,她是女扮男装?”李醒芳点点头。宋濂不禁摇头叹息,她也太能恶作剧了。她若不出事,当廷中个状元、榜眼,怎么收场?岂不是欺君大罪?“现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刘基说,“你我二人这样严格查验,竟让一个女孩子混入乡试,又过了会试,你我也是罪莫大焉。”宋濂说:“且不说这个了,我倒觉得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来,不能让第二个苏坦妹死在皇上刀下。”刘基在屋里走动着,认为有了转机,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一线希望,皇上也会顾及名声,当年错杀了一个苏坦妹,他已十分后悔,他是当美人祸水杀的,而忽略了她是个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会手软的。宋濂觉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这也是一关。“那只有你我去了。”刘基说,“你我可以代表万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出面,你有你的独到之处。”他指的当然是为朱元璋画像的事。宋濂说他为皇上画的像皇上十分满意,这很难得。一张画,从牢中救出四位画师,也许同样能打动皇上放了楚方玉。李醒芳点了点头,说:“我试试看吧。”李善长归隐田园,胡惟庸顺利地当上了丞相,汪广洋与他并列相位,他因素来胆小怕事,并不争权,朝政无形中悉归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书右丞陈宁。这不只因为他们是并称于世的陈烙铁和胡剥皮,他们的气味也相投,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这一天,胡惟庸把陈宁请到家里喝酒,没有别人在场,谈的也是私房话。陈宁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赞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动声色,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来,对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对他都没有微词,这容易吗?所以一端起酒杯,陈宁就用力与他碰了一下,说他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他为丞相高兴。胡惟庸说得更亲切,说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居高位更危,不见得是好事。李善长怎么样?杨宪又怎么样?都是前车之鉴。陈宁注意到,皇上和从前打江山时不大一样了,疑心日重。那个传胪楚方虽话说得有些尖刻,可毕竟是一番好意呀。“这事千万别再议论。”胡惟庸嘱他要格外谨慎才行。祸从口出,那个后生小子吃亏还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说起刘基、宋濂不会袖手,二人是主考,不会不救自己的得意门生。陈宁对刘伯温可没什么好感。陈宁为李彬的事专门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求情,情没求下来,却遭到了刘基上疏抨击,把他和李善长一样视为枉法之徒,为这事陈宁耿耿于怀。陈宁说,可恨刘基,专门在背地里嚼舌头,他提醒丞相得小心他点。胡惟庸说:“我和刘伯温关系甚睦,他对别人刻薄,对我还好。”陈宁冷笑。胡惟庸问:“你为什么这样笑?”陈宁说:“他背地里一样说你坏话。如果不是皇上有主意,你这丞相根本当不成。”胡惟庸将信将疑:“有这事?他说我什么?”陈宁说:“他对皇上说,汪广洋、杨宪为相,还算不上为害国家,干不好也干不坏,惟这胡惟庸最不能用。”胡惟庸很紧张,问:“他何所指?”陈宁告诉胡惟庸,他说你是大臣里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可以让别人完全不防备的地步,即使你把白的说成黑的,别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这如同拉车,别人拉,或拉不动,或不用力,胡惟庸会把车给你拉翻了。“这老东西如此可恨!”胡惟庸恨恨地说完,又问这是谁传出来的?“徐达呀!”陈宁说,“皇上用你为相,趁徐达回京时问了他的意见,徐达也说了你坏话,皇上便把刘伯温的话告诉徐达了,徐达又告诉了陆仲亨,陆仲亨是徐达小时候的邻居。”胡惟庸知道陆仲亨和费聚都是皇上小时候一起放过牛的同伴。不会说假话给朱元璋栽赃。“不可不防。”陈宁说,“都是皇上耳目。”“说反了。”胡惟庸说,“皇上的亲信,该是我们的朋友啊。”陈宁会意地笑了起来。三杯酒落肚,宫里有旨意下来,让他立刻去面见皇帝。胡惟庸忙跳起来,先用薄荷水漱口,去掉酒气,然后更衣,坐了轿进宫。其实朱元璋叫他只是为哪天再举行廷试的事,胡惟庸便说回头与主考商议一下,选个吉日,二人都闭口不谈楚方的事,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事。走出奉先殿,迎面碰上了达兰,胡惟庸站住,问候了一声:“真妃娘娘大安。”达兰眼前一亮,说:“低着头走路,像等着捡元宝似的。人都说,仰脖的老婆低头的汉,是最不好对付的。”胡惟庸小心应对说:“娘娘真会开玩笑。”达兰说:“我还没恭贺你呢,当了丞相了,一手遮天了。”胡惟庸说,都是托娘娘的福啊。为皇上差遣,哪敢造次呀。达兰说丞相真会顺情说好话,又问他这是去干什么了?他说皇上叫他上来是为殿试的事,太子朱标又想画像。一听说画像的事,达兰又埋怨开了,说请来了李醒芳为皇上画像,也不告诉她一声,也不让她见见,她说胡惟庸是故意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与李醒芳有旧吗?胡惟庸拍拍自己脑门,说自己忙忘了。其实他才没忘呢,他是有意瞒她。万一她见了李醒芳,萌起非分之念,弄出事来,他胡惟庸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吗?达兰知他滑头,也不强他,问太子怎么想起画像来了?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2节 潭王长得像我还是像皇上胡惟庸说:“这不是吗,太子看我请的画师给皇上画的像画得好,太子也要画一张,我方才是送画师去了。”“太子是准备登极时用吧?”达兰阴阳怪气地说,“皇上青春正富,是不是太急了点?”“娘娘可别不知轻重,”胡惟庸忙解释,“太子不过是看着好玩想画张像而已。达兰说:“丞相眼睛别光往上头瞧啊!怎么不想着让画师给我们潭王画一张啊?”胡惟庸说:“这个容易,早说呀,回头我关照画师,看潭王什么时候方便。”达兰高兴了,他答应了就好,只要李醒芳来给潭王画像,达兰就有机会与他相见了。她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当年李醒芳在她面前那么恭谨,不越雷池半步,不是因为李醒芳不懂得她的心思,而是惧怕陈友谅。说起李醒芳,她就兴奋,达兰眼里流露出明显的留恋之情,说:“丞相别忘了,约个时间,请李醒芳到仁和宫来。”胡惟庸说:“放心吧,这点小事办不好,还能当丞相吗?”其实胡惟庸是在敷衍她,想尽快脱身,而达兰却在打胡惟庸的主意,毕竟是他把自己弄到朱元璋这里来的,如今他又手握重权,今后要谋求大事,必须有他助一臂之力才行啊。李醒芳给太子朱标画过像后,胡惟庸又找上门来,要他为七岁的潭王朱梓画像。李醒芳并不知道朱梓是达兰的儿子,因楚方玉陷入牢中,他心情不好,他推了好几天,无奈胡惟庸三次登门来请,只好违心再次进宫。胡惟庸亲自引着李醒芳走进达兰的仁寿宫。李醒芳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我不是卖艺的,更不是宫中的御用画匠,这么多妃子、皇子、公主,若都叫我画起像来,我怎么受得了?”胡惟庸说:“给潭王画像,我不搭人情,有人领你情。”说罢嘻嘻地笑,李醒芳正想问,已有管事太监来接了。潭王早在等候了,他活泼可爱,浓眉阔口,有股子英武气。胡惟庸和李醒芳进来,潭王朱梓问:“他是画师吗?”胡惟庸说:“是的,他很有学问,是今科的进士,不光会画像。”朱梓便坐到了太师椅中,摆了摆姿势,说:“你可别把我画丑了啊!”李醒芳一边摆画架一边不住地打量朱梓,心中犯疑,便忍不住和胡惟庸交换目光,胡惟庸却避开了。李醒芳说:“潭王殿下放心,这么英俊的小伙子,怎么能画丑呢。”他上去为他正了正姿势,说:“眼睛往前看,对,对,你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就歇一会儿。”方才他所以犯疑,是因为猛然一见朱梓,觉得这张脸太熟了,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从陈友谅脸上剥下来一样的吗?胡惟庸不会看不出来,他无视自己的交流就有鬼。这时达兰亲自端了水果来,人未到笑声先到:“李画师一向可好?”一听这声音,李醒芳大惊,忙站起来,直视着达兰,说:“达兰……”达兰说:“我不认识什么达兰,我是真妃。”狐疑的李醒芳看看她,又看看胡惟庸,说:“真是世事难料啊。”达兰问:“你成家了吗?和那个才女楚方玉还唱着天河配吗?”李醒芳没有出声,低头去调颜色。他早已感受到了达兰那火辣辣的目光,过去不能兜揽,今天更是,原因是一样的,名花有主,这主又是有生杀予夺大权的。达兰便坐在他侧后方看他作画。她说李醒芳给她画的画,她一直带在身边,到她寝宫看看就知道了,挂了满墙。李醒芳停下笔,看了她一眼,说:“你看,分别才几年,娘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一看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达兰的眼圈红了一下,说:“是呀,时光催人老啊,我都老了,是不是?”又往前挪了挪椅子,离李醒芳只有一步远,他闻得到从她身上飘来的脂粉香味。李醒芳只得把画架向后撤了半步。胡惟庸适时地说:“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他显然想尽早溜掉。“不至于忙到这份儿上吧?”达兰说,“我想请二位吃顿便餐,二位都是故交了。”胡惟庸说:“娘娘请他吧,我真的不行。京城正在疏浚城壕,本来用的是农夫,皇上去看过,说农夫泡在水里一天六个时辰,太苦,让我草拟个办法,用罪囚来替补呢。”达兰说:“那丞相快忙去吧,别误了公事,叫皇上把你也当成罪囚罚去修城壕。”胡惟庸哈哈一乐,趁机溜走。李醒芳在勾轮廓。达兰问:“你看,潭王长得像我还是像皇上?”李醒芳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无法回答,尽量不去看她:“我这人就是不会看这个,我看,像皇上也像娘娘,既有皇上的威仪,也有娘娘的俊美。”他只能这样支吾搪塞。“你倒会说话。”达兰问他这七八年过得怎么样?和那个楚方玉成亲了吗?问他怎么不回答?李醒芳叹了口气:“别提了,她冒犯了皇上,下到大牢里去了。”“为了什么?”达兰问。李醒芳不愿多说只扼要告诉她,楚方玉在廷试时对策,说皇上有三大过失,让皇上在大臣面前很失面子。达兰皱起眉头来说:“廷试?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参加廷试?哦,她女扮男装?”李醒芳说,可不是,从院试、乡试到会试,她全闯过来了,没想到在皇上面前翻了船。“叫皇上识破了?”达兰忍不住惊呼,那皇上一定喜欢上她了,才艺双绝的人,普天之下不多见啊。李醒芳说:“皇上倒没识破她是女人,她在对策时劝皇上不要把皇子都封王,以免日后埋下骨肉相残的悲剧,皇上怪她离间骨肉。”一听说楚方玉反对分封王子,她火了,发泄说,这才叫活该!连我都不饶她!封不封皇子,是皇上自个儿的事,要她多嘴。该!活该!女人有才就成了怪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你这么钟情,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嫁你。李醒芳说出实情,方才本想求达兰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救她出来呢,没想到达兰却这样幸灾乐祸地说她。达兰说:“你希望我救吗?”李醒芳说:“算了,你也不方便。”朱梓说:“你倒快画呀,我坐得腰都酸了!你们原来认识?”达兰看了李醒芳一眼,说:“你不是见过我的画像吗?都是这位画师画的呀。”李醒芳不再多言,专心作起画来。宫中的报更梆子已在敲三更了,朱元璋尚无睡意,他不睡,云奇和殿上的大小太监都不敢去睡,老老实实在廊上廊下守着。朱元璋从鱼龙海龟紫檀笔筒中抽出笔来,叫人在一方端砚上研好墨,开始写纸条,不时地往屏风上挂。影子在门外一闪。朱元璋叫:“云奇,进来。”云奇走了进来说,皇上在办公,没敢打扰,问他要吃点夜宵吗?朱元璋说:“等一会儿再说,现在不饿。你去皇觉寺看如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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