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下)-10

一个小牢子问:“不会吧?他敢不给,告到皇上那,他杨宪也得掉脑袋。”老年牢子说,杨宪是谁?马上要当丞相的人了!谁能扳倒他?你敲诈人家,人家说你是血口喷人,先把你抓起来,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个蚂蚁一样容易!他会让你吓住?谁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谁能保证皇上信你的?本来官场就是官官相护的呀。生姜还是老的辣呀,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才的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牢头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到手的银子飞了!又不甘心。老牢子点拨他,若想得银子,不是这么个得法。牢头说:“你快说,事成了,若能得到银子分你一半。”老牢子说,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远,天子是那么好见的吗?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护,你知道谁是和杨大人好的。牢头说:“你别七拐八拐了,痛快说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老牢子认为想办成事,扳倒杨宪,得找清官,还得是敢骑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谁?牢头眼一亮:“刘伯温!”“对。”老牢子称赞刘伯温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惧的人,连皇帝都得让他三分。皇上的过房儿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么没命的?还不是刘伯温到南昌走了一圈,回来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话说,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会轻易要他小命啊!看这刘伯温厉不厉害?他是贪官们天生的克星!牢头虽相信告到刘伯温那儿,杨宪是非趴下不可,可他们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会两手空空,刘伯温既是清官,能给他们银子吗?“大把大把的别指望。”老牢子说,“奖励是必然的,说不定能升你官儿,给你个从九品什么的。”牢头显然动心了,拧着眉头在心里权衡着利弊。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2节 这样勤勉的帝王亘古无有与朱元璋同姓,因犯讳而被云奇随意改了姓的马二如今长高了半尺,像个小伙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说话也细腔细调,一副娘娘腔,他自个儿都感到不舒服。马二很乖巧,本来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为惠妃后,万春宫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马二赏给了郭惠。但马二有事没事总爱往这头跑。这天云奇正关照摆桌子的小太监多摆几双筷子,至少十双筷子,十把勺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的马二觉得好生奇怪,就纳闷地问云奇,十个人来吃饭?这桌子也不够大呀。“一个人吃。”云奇又把文房四宝摆在了右首。马二更不解了,一个人吃饭,摆十双筷子干什么?“嗦!”云奇这才告诉他,皇上有边吃饭边想事的习惯,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马上放下筷子提起笔记下来,筷子脏了,当然得换双新的。马二吐了吐舌头,他说这皇上看上去威风八面,也挺不好当啊。云奇笑了起来。马二说,这几天他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宫里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两口粳米粥。云奇不由得叹气,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会儿山东造反了,一会儿山西大旱了,哪儿不得他操心,你以为像你呀,吃饱了去挺尸,天塌了也不管。马二说,其实有啥愁的!当皇帝多好啊,想娶几个媳妇娶几个,这不又把小姨子封为惠妃了吗?他算了算,都封了快二十个妃嫔了。“你该死!”云奇狠狠踢了他一脚,“就凭你方才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干脆把舌头割去。”马二吐了吐舌头,忽然问云奇,皇上是不是想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想得吃不下饭啊?云奇拿不准。再说,是也没办法。换了十多个御膳房的大厨了,怎么做,皇上都说不对,就是弄不出当年那个香味出来。马二说他有个主意,准行。云奇说:“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马二说不妨给它来个四门贴告示,谁能做出来让皇上满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来,升他的官,多给银子,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吗?云奇说:“你小子这主意还真有点门儿。万一当年那个给皇上吃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能见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马二说:“那咱们干吧!”云奇担心,这事让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干,只能偷着贴。万一出了事,两个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说不知道这回事。马二发誓把它烂到肚子里。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说吗?万一皇上高兴升他一官半职呢?“升你为内廷总管,行了吧?”云奇开玩笑地说完,还要随皇上赶到贡院去,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天,朱元璋要听刘基奏报。刘基站在江南贡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监们仍忠于职守,在柏树下挥舞长竹竿吓唬知了,不堪其苦,好在这已是第三场了。烈日炎炎,童生、贡生们汗流浃背地在答题。宋濂走了进来,立刻脱去官服。刘基问他是不是又给太子授课去了?宋濂说:“皇上又去听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刘基说这样勤勉的帝王亘古无有啊。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听他讲而外,他总感到皇上有另一层意思,也许是他多心了。刘基喝一口凉茶,他早猜到了。看来皇上对他这谦谦夫子有点不放心。一个好端端的太子,是日后大明江山的继位者,他净教他些仁义礼智信,皇上怕他把太子教成宋濂一模一样的人。宋濂苦笑:“我这样的人不好吗?如果帝王都像我这样,天下一定安定。”“错了。”刘基说,宦海之中,险恶多于平和,阴谋多于友善,有时要心狠手辣,哪怕杀掉自己的亲人、朋友,心都不颤抖一下,没有这样的气魄,岂能治国平天下?那将一事无成,教教孩子可以。宋濂笑了:“你说得也是。”他说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口。这时一个下属进来,手里拿了一张黄纸,笑嘻嘻的。刘基问他拿的什么?他觉得属官笑的背后有文章。果然,属官说是下面的人揭来的皇榜,南京城里到处都有。刘基说了句:“新鲜。”接过来一看,立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连说了几个“荒唐之至”。原来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烧出珍珠翡翠白玉汤并能让皇上开胃口的人,将得到重赏。宋濂也说太荒唐。这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这种勾当,昏君都办不出来。刘基想不到居然贴皇榜重赏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他冷笑,看这事怎么收场。宋濂分析,这事必定是背着皇上的。“你以为我会疑心是皇上所为?”刘基冷笑,他当然也不相信朱元璋会这么蠢,皇上知道了,非发雷霆万钧之怒不可。“会不会是胡惟庸干的?”宋濂以为只有寡廉鲜耻的人才想得出来这样阿谀奉承又离谱的主意来。“不会是他。”刘基判断,如果胡惟庸蠢到这地步,就不足畏了。宋濂问刘基拿不拿给皇上看?“用得着你我去献殷勤吗?”刘基说,“省点心吧。”宋濂笑了。自从李醒芳为朱元璋画了那幅威仪有加的画像,朱元璋便命人悬挂在华盖殿龙椅后面的镂金屏风正中,且又亲手撰写了一副自省的对联,那对联的上联是:一丝一粒,朕之名节,稍宽一寸,民得益不止一寸;下联是: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多取一分,国受损不止一分。由于全京城到处出现“招汤皇榜”一事,本来因开国首科带来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此时朱元璋正在生气,桌子上放着好几张皇榜,陈宁和李善长都在。胡惟庸来了,手里也拿着一张刚揭下来的皇榜,一见龙案上已有,便站在了台阶下。朱元璋严旨切责,大骂成何体统!叫他去查一查,一定要严办肇事者。李善长分析,出此下策者必是皇上身边的人,是一番好意。他主张不去追究也罢。“不行。”朱元璋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决不息事宁人,要一查到底,即使不是恶意,也是恶果;这是陷天子于不义,让天下人耻笑的事。当今皇上不是为求贤、求治国良方而出榜,却为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这哪里是为皇上好!胡惟庸说:“这个容易,皇上息怒,很快就会查明白的。”朱元璋又问起那个夹带抄卷的人是怎么回事?杨宪查明了吗?李善长说:“回头他会把案卷呈奏上来。那个童生叫李大,有点傻。”朱元璋说:“怎么,傻子能中秀才?”朱元璋不免犯疑。李善长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奏报,这李大一口咬定,他没带夹带进场,是在贡院院子里捡的。朱元璋断然不信,谕令杨宪再审。把刑部大堂和都察院衙门堂官也都加上,三堂会审。李善长只好领旨。直到此时,朱元璋都没有让刘基、宋濂过问此事。他想等三天乡试完了再拿他们是问,他不想半途搅了乡试,这毕竟是开国首场,总得图个吉利。刘基深谙朱元璋的心思,便也稳坐钓鱼台,但也在关注这场科举大案。最后一天考试总算过去了,当那些熬得心力交瘁的莘莘学子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散场离去后,刘基也松了口气。他看属官们封好了卷子,由专差、兵丁押送封存后,才回到主考官的公事房宽衣落座,喝口水。宋濂问他,杨宪审的那个舞弊案有头绪了吗?刘基说:“听胡惟庸说,那人的试题和答卷都是在贡院院里捡的。”宋濂斥为一派胡言。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刘基说,可杨宪就这么奏上去了,并说与卷子的李大名字相符。他不是变成白痴了,就是有别的病。宋濂问刘基,不是说要对牢头行贿吗?办了吗?刘基苦笑不止,说起行贿来,是极简单的,真若办起来,得有多厚的脸皮呀,他终究没办。宋濂哈哈笑起来,说他是银样蜡枪头,嘴上功夫。又一个属官进来报告,刑部大牢里的牢头指名道姓非要见刘大人不可。“牢头?”刘基一听喜上眉梢,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他一连声叫马上召见,把刚脱下去的官服又穿戴起来。宋濂提醒他,不好在贡院里谈吧?“自然。”刘基决定把他带到礼贤馆去,这边的事要宋濂先顶着。宋濂点点头。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3节 汤和只封了侯刘基的大轿先回了礼贤馆。为了避人耳目,他没让那牢头同行,打发他直接在礼贤馆大门前等着。刘基在大厅里喝了半盏茶后,才叫牢头进来。他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上去獐头鼠目的牢头,一点好感没有。但必须以礼相待,这种人敢于越级直接求见刘伯温,必有有价值的情报,他料定一定是关乎李大科场舞弊案的。“你坐。”刘基对牢头客气地说,并且叫仆人给他倒了一盏茶。“小的不敢坐。”牢头有点受宠若惊,他恭维刘基,百姓都说他是第一大清官,大家这才公推他来见刘老爷的。刘基问:“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一定为你做主。”牢头说他的牢里抓进一个在考场舞弊的。刘基眼一亮,果不出所料,叫他往下说。牢头说那个李大本想拿一个长命玉佩贿赂他,让他给他弄好吃的,可后来他舅舅来了,认为他没用了,又把玉佩抢了回去。“他舅舅是谁呀?”刘基问。“中书左丞杨大人啊。”牢头说,“他外甥叫钱大,不是李大,你猜他爹是谁?就是掏自个儿腰包修南京城墙的大财主钱万三。”刘基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怪不得杨宪卖力气地抢这个差事,这太有趣了,成了舅舅审外甥了。牢头告诉刘基,杨大人去时,把他们全赶出去了,不准听。他对犯人一个劲儿使眼色,很可疑,他就爬天棚顶上去听。刘基问他都听到什么了?牢头一五一十地说,杨大人不让他外甥说出他和钱万三来,编个名叫李大,说这样能救他,又说不准说出代答题的人和信鸽传题的事,一口咬定是在贡院捡来的文章。当刘基听明白信鸽传送考题、答卷的过程后,不觉啧啧称奇,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这种作弊法,真是闻所未闻啊。“就这些。”牢头说,这杨宪不是个好官。他们想,只有御史中丞刘大人敢对付他。刘基说:“好。到时候你敢出来作证吗?”“敢!”牢头说。“你先去吧,”刘基说,“嘱咐你们几个牢子,对什么人都不要再提起了。”“是。”牢头答应着却不动地方。刘基忽有所悟拍拍自己的脑门笑了,人家来告密图什么?还不是银子?于是,打开一口箱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牢头说:“拿着吧。”这不过是区区五两银子,还是刘基个人的私蓄,他也知道太少,拿不出手,总不能让这告发者空手而归。牢头很失望,嫌少仍不肯走:“老爷,好几个人,不好分啊。”刘基对他许诺说:这是他个人赏他的。回头他会请准朝廷,会按例重赏他的,绝不食言。牢头这才满心欢喜地走了。杨宪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他知道,那糊了名的考卷只有掉包才行。考生身份和祖宗三代俱写在糊名处,露不了钱万三,这把火就烧不到杨宪身上。他一面安抚外甥守口如瓶,一面叫钱万三尽早出走,杨宪则已把伪造的钱大的卷子握在自己手中。他惟一的援手就是李善长和李存义兄弟了,但对他们也不敢道出真情。为了拉拢感情,他派人给李善长送去五百两现银,名义现成,李善长正大兴土木修一座豪华的府第。接到银子的李善长当然领杨宪的情。世态炎凉,自从出了李彬的事,朝臣中流传着李善长行将下台的传言,而且此风日盛,于是门庭冷落,若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修相府而来送礼的人还不得挤破了门啊!李存义来向哥哥报告工程进度时,二人说起人情薄如纸的话题,都大为感慨,也更看重杨宪那注礼金的分量。除了缺银子,工地上更缺人手、工匠。已经雇了三百多木工、瓦匠、漆匠了,仍不够,今天李存义就是为此事而来见哥哥的。李存义叫苦不迭,人手不够,缺工匠,他担心丞相府怕是不能在哥哥五十八岁大寿时建成了。李善长说:“工匠不够,再招些就是了嘛。”李存义说:“那不是要咱自己出银子吗?”心想,你又不肯多掏,净让我做无米之炊。李善长有些不耐烦:“大事都干不过来,净拿这些琐事来烦我。你说吧,想怎么办?”李存义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前几天汤和回来了,他手下有八百兵,他让哥哥求求他,借三百亲兵就够了。李善长摇头,这传出去怕不好。皇上明令,不管是谁,不得用军队干自家的私活,丞相带这个头,怕不方便。他不能不有所顾忌。李存义埋怨他白当这个宰相了。这算个什么事呀!就凭他对大明江山的功劳,又封了公爵,占用三百兵丁算什么。李善长其实也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向汤和张口。这毕竟是授人以柄的事。李存义却另有见地,哥哥张口向他借兵,不是求他,而是看得起他,他岂能不借。哥哥如果不肯失这个面子,写几个字,由他去见汤将军。李善长妥协了:“好吧,我写个便函。”说罢,已经铺好纸,又放下了笔,认为不该留下这样的文字在人手中。便令李存义直接去找他说,打丞相旗号,万一他不肯给面子,李善长也有退路,不至于太难堪,出了事他可以推说不知道。李存义嘲笑哥哥官做得越大,胆子越小了。李善长说身居高位,并不是好事。劝他也要小心,大兴土木建相府,他怎么想都不太好;不过已经到这地步了,只好硬着头皮干完。他要弟弟小心,别太过了头,以免叫人抓住尾巴。李存义倒有恃无恐,敢在皇上面前扳你的人还没出世呢。汤和这次从沙场下来,是朱元璋下诏让他回来休息的。二十多年来,他这个同乡小伙伴大半时光是骑在马背上度过的,他的马蹄所到之处,便是大明江山国土拓展所在,朱元璋感激他和徐达,再没有比他们忠心耿耿的了。汤和回来时上殿谢过恩,回乡祭祖后,又上殿来与朱元璋相见,他是不用事先奏报的。朱元璋亲切地拉着他手说:“你又黑又瘦,领兵打仗在外,太辛苦,这回准你假,在京城多养些日子。”汤和说等四海一统了,那时一起歇着吧。朱元璋叫:“赐座。”内侍搬了椅子,汤和坐在他对面。朱元璋说:“一转眼我们都过四十岁了,你还比我大两岁呢。”汤和想起小时候玩皇帝游戏,恍如昨天的事,朱元璋儿时就总是抢着当皇帝,他汤和就从来没想过,看来,那也是天意。朱元璋笑道,也全凭大家辅佐呀。红花没有绿叶扶也不美呀。朱元璋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他办?汤和欲言又止:“哦,也没什么事。”朱元璋说他这几年和自己无形中疏远了,他约汤和今天一起吃饭;朱元璋还记得他最爱吃五花肉烧芋头。汤和笑了:“陛下还记得这样的小事?”朱元璋说:“让朕猜猜看。你心里有股气,一直憋着,对不对?”汤和说:“陛下怎么这样说呢?我汤和是那样的人吗?”朱元璋说他有气也不怪他。封了六个公爵没有他,论资格,他比常遇春资格老,他封了公,汤和只封了侯。汤和坦言,论战功,他不如常遇春。朱元璋有时也为难,尽封了乡亲故旧吧,别人会指责他有私,所以先封了徐达,不好一起再封汤和。他想彼此是至交,汤和不会因此而背离他,机会总是有的。这也是亲者严疏者宽之意。汤和说:“皇上这么说,汤和真的无地自容了。”朱元璋说他已决意再封几个公爵,这次有汤和,总算公允了。汤和说:“封了我高兴,不封我也不恼。有好事先急着给别人吧,我没事。”“有你这句话,朕真觉得五腑熨帖。”朱元璋说,“汤和呀,有些人总是觉得伴君如伴虎,可他们如果和朕换一下位置想想呢?我是虎,还有人背着朕贪赃枉法呢!有时,背叛朕的人恰恰是朕最亲信的重臣,你说朕会怎样想?像你这样放在哪儿都叫朕放心,朕亏待了你也无怨言的人能有几个呀!”汤和很感动。他有所指地说,陛下的忧虑是对的。从前,看上去很好的人,现在也变得很贪了。朱元璋很警觉问他是指谁?汤和说,倒也无大事。李善长不是大兴土木盖相府吗?自己不舍得多出工钱雇工匠,打起他的主意来了,打发他弟弟李存义到他那儿借三百亲兵。朱元璋问:“你借了吗?”“不借怎么好意思?”汤和说,他毕竟是首辅,不能让他太难堪啊。朱元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叫人悄悄去看过,李善长的相府比皇宫也不差,还另外在老家也造了一座呢。他问汤和,知道他们家里的泔水什么样吗?农夫过年也吃不上那么好的东西,他们却倒掉了。最近朱元璋派人专门收集了十几个达官显宦家的泔水,以小见大,还用查别的吗?汤和称道皇上这一招挺高明。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4节 皇上对你也该网开一面啊这时值殿官来报告:“刘基刘大人有急事面见陛下。”朱元璋猜测三场都考完了,必是来说阅卷的事,或者为舞弊案自责。汤和站起来说:“我走了。”“又不回避你。”朱元璋说。“我虽在朝廷里挂名,却不管事。”汤和说他满脑子就是刀兵。朱元璋哈哈笑着问他,日后天下永远太平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怎么办?汤和说,他那时也马放南山,回濠州种地去,他希望皇上千万别拦他。他每年给皇上送芋头来,好做肉烧芋头。朱元璋开心地笑了起来。杨宪心里有底,显得很从容,朱元璋要他同刑部尚书、都察院堂官一起会审,要他尽快审结此案。杨宪不敢怠慢,离开皇宫后马上着人去请会审的人,下午就在刑部大堂开审了。明镜高悬的巨匾下面,杨宪居中而坐,左边是都察院堂官李星,右边是刑部尚书霍正,书办另设一桌,皂吏和戴红黑帽子持水火棍的衙役们雁翅般两厢排列。杨宪在衙役们一片“升堂喽”的吆喝声中威严地大喊一声:“带人犯!”拖着脚镣的钱大被押上了公堂,他看见舅舅高坐在上面,心里落了底,可看见一个个青面獠牙的衙役们,还是有点毛骨悚然。杨宪一拍惊堂木,喝令跪下,钱大吓得一激灵,赶忙屈膝跪下。杨宪与李星、霍正小声商议了几句,正要问案,大堂外有人高声唱喏,说刘伯温刘大人到。这太意外了,杨宪讨厌这个不速之客,他来干什么?审案没他的事啊?可又得罪不起,杨宪愣神的时候,李星、霍正已经起身相迎了。只见刘伯温摇着大团扇迈着平稳的四方步上堂来了。杨宪也只好降阶,笑脸相迎,不软不硬地给了刘基一句:“不知刘大人有何见教?”刘伯温不温不火,他说:“听说你这里三堂会审,来看看热闹。”说着拉了一条行刑用的长条板凳,坐到了一旁,且看了钱大一眼,这令三位主审官哭笑不得。杨宪必须轰走他,便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先生看这个热闹恐不大方便吧?”刘伯温却赖着不走。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说他既不与犯人沾亲,又不带故,不是叔叔、大爷,更不是姑夫、舅舅。谁知他这话是不是有意旁敲侧击,反正弄得杨宪心惊肉跳,老大不自在。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振振有词地回击刘伯温。他说刘基作为本次乡试主考官,出了这么大的舞弊案,干系重大,难道不该回避吗?说得有理呀!李星和霍正都等待刘基的答复。刘基说他虽是来看热闹,却是奉了御旨而来,怎敢造次擅闯公堂?他说他不过旁听而已,又不越俎代庖,你杨大人何必紧张呢?杨宪他们当然不会怀疑刘基假传圣旨;刘伯温没发昏,干不出这等蠢事,只好由他。杨宪换了笑脸,请刘基到上面坐。衙役在刘基起身时,便把那长板凳移到了刑部尚书霍正一旁。“放肆!这岂是刘大人坐的吗?”杨宪趁机发邪火。衙役不得不从休息室里搬来一把太师椅。开始审案了,杨宪威严地咳嗽一声,让犯人从实招来。因为舅舅主审,钱大心里不惧,话也说得连贯了,不管怎么问,一口咬定他叫李大,祖籍庐州。第一道程序是将卷子拆封核对姓名是否有误,于是杨宪一迭声叫“调乡试大卷”。不一会儿,一个锦衣卫指挥和刑部主事押卷前来。卷子封在一个檀木箱中,上了锁。箱子摆到了案上。杨宪拿钥匙当众打开,取出卷成一卷的卷子,向几位堂官亮了亮,正要打开,杨宪冷不防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地动山摇,周身一振,恰好将卷子震落到脚下,滚到了案子底下。刘伯温尽力向案子底下看,却看不清楚,又不好钻进去看究竟,心里好不着急。也恰恰是利用这一机会,杨宪顺利掉包,把原来藏在袖中的备用的伪卷替换了钱大的卷子。卷子重新拿到桌面上来,打开,李星、霍正和刘伯温先后传阅了,刘伯温印象中钱大的字比这卷子的不如,但也记不准,看文章,倒是那一篇,且“后面还有”四个扎眼的字犹在。霍正揭开糊名,念道,考生李大,元至正十年生于庐州,祖籍高邮,父李长生,种田为业,早已亡故。结果与证人所供相符,大家无话可说,继续审案。刘基却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一副旁观者的模样。杨宪不时地溜他一眼,不知这个丧门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面的供词,钱大已经背过不知多少遍了,对答如流。夹带不是他的,是在贡院白果树下捡到的小纸团,打开一看,见文章写得好,又恰是所出命题,便抄了起来。杨宪拍桌子吓耗子虚张声势地诘问一个时辰,问不出别的,也没上刑,录了供,告一段落。刘基先走了。杨宪与霍正、李星合计了向皇上奏报的细节,便散了。在大堂外与他们揖别,杨宪的轿子刚抬过来,见李存义的轿子一阵风来了,轿子刚一停下,李存义就急急慌慌地钻了出来,神色不大寻常。一定有事,杨宪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去。李存义看看四下无人,便告诉杨宪千万小心。他说科场舞弊案,皇上要御审,好像怀疑到杨宪了。这怎么可能?杨宪想不出哪里出了漏洞,但想到今天刘基的不期而至,很是蹊跷。他在李存义面前只能撑着,说一定有人血口喷人,已经审得很明白了,不怕复审。李存义便以“小心不为过”来叮嘱,刘伯温连无缝的鸡蛋都想下蛆,何况有缝。杨宪谢了李存义和他哥哥,看着他匆匆上轿去了。杨宪疑心此时刘基正在皇上那里拨弄是非,皇上不叫他又不敢去对质。杨宪猜得不错,此时刘伯温果然在奉先殿中,说起牢头的出首,朱元璋分析,不会是挟嫌报复,一个小人物没这么大胆子。他要刘基把这个牢头藏好,别出意外,届时好御前作证。至于提到卷子作伪,刘基认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他说,在刘伯温眼皮底下掉包成功,这实在是有魔术师的本事。朱元璋不禁笑起来。最后刘基请皇上下旨,给他权力,拦劫各城门,把钱万三抓到手,他断定此人必在今天出城。朱元璋答应了。杨宪合该走霉运,碰上刘伯温这样的克星。杨宪急匆匆地回到家中,仆人上来为他宽衣,杨宪挡住了:“不用换衣服,我马上得进宫去。”他问,“老二来了吗?”杨希圣闻声出来:“我在,哥你叫我?”杨宪问:“那件事,熊宣使想通了吗?”“他倒通了,”杨希圣说,“他妹妹不乐意进宫。”杨宪说:“你别跟我来这个!都是你的鬼,你会自食恶果的。现在先不说这事,你马上去姐夫钱万三那里,叫他赶快离开南京,老家也别回,先躲一躲。”其实钱万三就在他家,早在门外听到了,走出来问:“出了什么事了?要坏事吗?”“我也不知道。”杨宪说预感到凶多吉少。方才李丞相又叫人送信来悄悄告诉他,对于科场案要御前亲审。心里又没底,怕要败露,早知这事办不得的!一提起这事,他就对姐夫钱万三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揍他一顿解气。可这又怨谁呢?你当时发昏了吗?不是也默许了,还为钱大找了饱学秀才代答考卷吗?不过,皇上要御前会审,他却没想到。杨希圣大惊:“皇上御审?这太小题大做了吧?一个毛孩子,大不了打上几板子,至于连皇上也惊动了吗?”钱万三不知杨宪怕什么,不是掉包了吗?杨希圣也认为,只要卷子上的姓名看不出毛病,就牵不出杨宪,最多是个一般的科场舞弊。他们都不明白,杨宪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外甥钱大,一旦大刑伺候,或是在龙庭上吓尿裤子了,把实情一说,那可全完了。钱万三说他儿子不会那么傻,怎么会把舅舅牵出来?杨宪不屑于同他争,对他这只认钱的人说也说不清。杨宪说,把他牵出来,就是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没参与过,也得罢官,如果钱大吃不住大刑,把详情供出来,那就天塌地陷了。钱万三愣了半天,突然说:“我去见皇上。”杨氏兄弟都吃了一惊。杨宪问:“你去干什么?”钱万三说他跟皇上不打不成交,他出钱修了南京城,皇上赐给他御匾,立了牌坊,就凭这个,他儿子有了点过,皇上也不能不高抬贵手啊?杨希圣说:“你就别跟着火上浇油了。”杨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走,你马上给我走,趁现在还能出城。”钱万三哭丧着脸说:“那,钱大怎么办啊?”“连我都泥菩萨过河不保呢!”杨宪唉声叹气地说,“多余呀,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叫他考什么举人!都是你们闹的,利令智昏,该遭报应。”杨希圣说:“哥哥别急,有李善长丞相护着你,不至于有大事。再说,皇上对你也该网开一面啊。”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5节 抓胖子是刘伯温的命令现在李醒芳和楚方玉再轻松不过了。他们都对自己三天考下来的成绩满意,不愁不中。用楚方玉挖苦的话来说,除非刘基、宋濂两个人一夜之间全都成了白痴。他们逛夫子庙,游钟山,这天又来到热闹的鼓楼大街闲逛,李醒芳想买几刀上好的宣纸。楚方玉说距发榜尚有时日,她提议去普陀山一游,问李醒芳有无雅兴。李醒芳说:“当然去,我只盼你考不上举人,也就无法进士及第,我就可以娶你了。你若真的中了进士,皇上要招你为驸马,你可难办了。”楚方玉说:“由你来顶替呀!”二人都大笑。他们走进一间挑着“四海居”招子的茶肆,要了一壶上好的雨前毛尖茶,边聊天边品茶。李醒芳和楚方玉正在茶肆里品茶,见鼓楼城门前围着好多人在看什么。楚方玉问茶馆里的人:“那里贴着什么告示,吸引了那么多人?”茶馆跑堂的说:“噢,是皇上出的皇榜,想吃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了,悬赏让人去做。”楚方玉说:“这够荒唐的了,走,看看去。”她付了茶资往外就走。李醒芳说:“你是什么热闹都想看哪。”两个人挤进人群,来到鼓楼门楼跟前看着布告。李醒芳仰头看着帖子,禁不住念了出来:“珍珠翡翠白玉汤?”楚方玉说:“哈哈,这汤是我发端,自然是只有我会做呀。”二人退出人群,李醒芳说:“我想起来了,你说朱皇帝有点像你救过的那个行脚僧。”楚方玉说,在考场蓦然相见,似曾相识,只是恍惚而已,现在,可以肯定,真是那个行脚僧做了皇上!天下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啊,不可思议。当年她给他半罐残汤,他问是什么汤,楚方玉随口编了个名,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而且向全天下征询。李醒芳摇摇头,说:“离奇而又荒唐!咱们快走吧。”楚方玉说:“你等等。”她复又挤进人群,到了墙根,一把扯下皇榜就走。这一下轰动了,有人说:“揭皇榜了!”有人说:“问问他,珍珠翡翠白玉汤怎么做。”楚方玉也不搭言,大步追上了李醒芳。二人走在路上,李醒芳埋怨她胡来,不知她要干什么。楚方玉竟想奚落奚落当今皇帝,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想吃白玉汤了。“你又来恶作剧。”李醒芳说,奚落皇帝可是犯死罪呀。楚方玉很自信,如果为一碗汤叫他杀了头,那我不是白活了吗?李醒芳一脸的无奈。扔下这个话题,李醒芳提议去看望一下刘基、宋濂。楚方玉说不妥,发榜前去看考官,有嫌疑。况且她说此时主考官一定忙于会同阅卷大员们阅卷,想见也见不着。李醒芳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作罢。其实,此时刘基哪有心思阅卷,他倒成了代刑部缉捕犯人的要员。他向朱元璋报告了牢头所说的事以后,主张立刻拘押重要嫌犯钱万三。朱元璋同意,刘基立刻行动。刘基叫来几个御林军军官,吩咐每个城门都要严加盘查,一定把钱万三拦住,立刻带到他这里来。几个军官说“遵令”,便分头带御林军去封锁所有外城城门去了。在华盖殿,朱元璋准备亲自在御前问案,这是非同小可的,向无先例。只有当皇帝对主审官充分不信任时才会有此举。朱元璋的马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耷拉着,腰间的玉束带耷拉到了肚皮下面。丹墀下站着李善长、汪广洋、杨宪、陈宁、胡惟庸、刘基,还有六部堂官等。人人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有的用笏板遮面,有的垂着头,没人敢正眼看朱元璋一眼。死一般的沉寂,刻漏声显得比平日大得多。殿外值殿官奏道:“启禀皇上,科场舞弊案犯李大已带到。”朱元璋以目示殿上的值殿官,他马上高呼:“传人犯上殿!”钱大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上殿便叫:“皇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考了还不行吗?”杨宪极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也不敢看外甥。朱元璋问跪在地上的钱大:“你从实招来,你是李大吗?”“李大,李大!”钱大忙回答。朱元璋说:“好,李大就李大。”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是怎么把夹带带入贡院号舍的?钱大连呼冤枉,作揖如捣蒜。他再次重复口供,是偶然在贡院白果树下捡到的。朱元璋却又不再穷追猛打,放下了这个话题,让人把卷子拿来。值殿官用描金漆盘托来卷子,朱元璋挥挥手,让钱大自己辨认,问是不是他的卷子。这时廷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到钱大那张有点浮肿的脸上。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睨了杨宪一眼,杨宪显得紧张而不自在,马上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了。朱元璋再次催问钱大认卷。在钱大听来,朱元璋的声音特别恐怖,像山谷里那么空旷,声音嗡嗡的,震得他耳膜发痛。这时,杨宪沉不住气了,见外甥发蒙,便斥责他,你连自己的字都不认得了吗,快快回奏皇上。这是明白无误的提示,如梦初醒的钱大才说是他的字。朱元璋在做戏,他拉长声叫大家“少安毋躁”,问,这案子是不是可以按杨宪的审理结案?刘伯温适时出班,他要借阅一下卷子。朱元璋岂能不答应?值殿官立刻把卷子托到刘基面前。与此同时,钱万三也正经历着出逃的磨难。一顶轿子,十几个家人簇拥着来到玄武门前。一个个出城者都要盘查,不胖的男人、孩子、女人例外,很顺利放行,每遇胖子必细细盘查。头领大声吩咐:“凡是男胖子一律抓,叫他们当官的去认,不放过胖子就行。”很快,抓了一大堆各种年龄的胖子。抓胖子是刘伯温的命令。几个士兵拦住了轿子:“轿里什么人?下来。”一个仆人说里面抬的是病人,下不了轿。说着往领头的手里塞钱。头领一摆手:“我不吃这个。”上去一把扯下轿帘,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轿中,蒙着被子。头领不由分说拉开被,露出钱万三的胖脑袋。头领大叫:“这个胖猪头一定是钱万三!走,抓走!”钱万三说:“我不是钱万三,你们不能抓我。”头领说:“不管你是钱万三还是钱万四,到皇上那儿去说吧。”当几百个胖子集中到皇宫外面的广场上时,刘基被御林军头领请出来,总得认一认,不能把几百个胖子都赶上殿让皇上去指认啊。刘基毫不困难地指认了钱万三,其余的胖子有念阿弥陀佛的,有仰天大笑的,有骂祖宗的,一哄而散。刘基叫人看住钱万三,又令人把牢头安排在了廊下,这才又回到了殿上,接着看卷子。大臣们都不知道刘伯温又在弄什么名堂,但都相信他向来是箭不虚发的。最紧张的是杨宪,手心都攥出了冷汗,表面又要扮出镇定如常的笑脸。刘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把卷子举起来冲亮处看,最后,他平平淡淡地说,这卷子是假的,事后伪造的。最先激烈反应的是杨宪。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以攻为守。他说,刘基作为考官,出了这样的科场舞弊案,罪责难逃;他又百般为自己开脱,想搅浑了水,明明卷子大家都验过无误,他却要给别人栽赃,他请皇上做主。刘基一句都不反驳,只在一旁哂笑。朱元璋则作出不偏不倚的姿态。你既然敢说这张卷子系伪造,就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有搅浑水之嫌。这一说,杨宪又恢复了元气。刘基不慌不忙地宣称,因为这是大明王朝的第一科,他和宋濂慎之又慎,连考卷的纸都不用库存的,也不在市面上买,特地到宣城定做,为防止造假,他们在定做的卷纸上做了暗记,是一片竹叶形的暗记,是压纸成形时就压进去的,肉眼看不出来,滴上几滴橘子水,那小片竹叶会立刻现出蓝色。人们像听天书一样听呆了,都说刘伯温果然神算。杨宪的腿肚子这时可发抖了。朱元璋叫人当堂演示。早从库中取来了没用过的白卷,刘基将几份卷子平铺桌上,挤上橘子汁,神奇效果出现了,每张卷纸左上角都出现了一片蓝色竹叶,而署了李大名字的那张,滴了一大摊橘子汁也毫无反应。众大臣哗然,议论纷纷。朱元璋问杨宪,让他推断一下,这张假卷子是怎么偷梁换柱的?杨宪硬撑着,说他秉公办差,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刘伯温走过去,对朱元璋悄声说了句什么,朱元璋便用揶揄的口吻说:“好啊,咱们的中书左丞杨大人可能贵人多忘事,朕请两个人来帮你回想回想。”杨宪立刻惶恐不安起来,眼睛紧张地向殿外溜。众大臣也知道有好戏看了,交头接耳。牢头出现了,他上了殿,先给朱元璋叩了头,便一五一十地把窃听到的话供了出来。群臣大为惊诧,嗡嗡声四起。但杨宪死不认账,宣称是有人买通了牢头陷害他。朱元璋说:“那就请一位不会陷害爱卿的证人上来。”殿外一声:“带上来!”钱万三跌跌撞撞地被推到殿前来,扑通一声跪下去,连呼“皇上饶命”。钱大蒙了,绝望了,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扑过去大哭。杨宪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只觉得身下跪着的大块青砖正在破碎、塌陷,正把他陷到地狱中去,眼前一片漆黑。朱元璋说:“钱万三,咱们又见面了。上一次朕饶了你性命,对你优礼有加,你怎么又忘恩负义,做起这等欺君罔上的事呀?”钱万三说:“皇上容禀,这不是因为小民心里不平嘛!光有钱,还是叫人看不起,府州县,是个官都敢欺负,就想叫小儿高中个进士,不就出了一口气了吗?”朱元璋又对魂不附体的钱大说:“李大,你现在到底是李大呀,还是钱大呢?”钱大叩头咚咚有声,一迭声说:“钱大,钱大。”朱元璋又问那夹带到底哪来的。钱大全说了,信鸽带题,怎么雇人答卷,再飞回考场。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他又把目光掉向了杨宪,杨宪连声说他有罪,罪在不赦。朱元璋问:“你有什么罪呀?你帮你外甥舞弊了不成?”杨宪说:“启禀皇上,臣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过。我妹夫望子成龙心切,干出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来,臣深感有负天恩,自请处分。”朱元璋不理他,又转问钱大:“你舅舅家的信鸽非同小可呀,既可飞进号舍把考题带回你舅舅家,又能把别人答好的卷子带回考场,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一切都是谁的主意呀?”钱大颓了:“我该死,皇上说的都对,这都是舅舅的主意呀。”看着杨宪的样子,李善长大为不忍,见皇上盛怒,他又不敢求情。胡惟庸附他耳畔悄声说,杨大人为了外甥考个功名,把一生都毁了,得不偿失。李善长没有做声,他在考虑朱元璋会不会对他有微词?杨宪与李善长过从甚密的关系,没人不知道啊。大家都等待朱元璋对杨宪降旨发落,不料朱元璋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们到后宫去看看。”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元璋先下殿,群臣只能跟着。杨宪却伏在地上不敢动。朱元璋回头说:“叫杨宪也来。”杨宪战战兢兢起身。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6节 朱元璋决定再次敲警钟大概臭味太重,大臣们随着朱元璋一到后宫太监院小角门处,都用手捂起了鼻子。人人忐忑不安,静等着祸事到来。原来几天前云奇的“收获”早已令朱元璋龙颜大怒了。那天,云奇把花一锭银子买来的两桶泔水摆在太监院后角门处,正好旁边立着警戒宦官的那一块铁牌子,上书醒目大字:内宫干预朝政者,斩不赦。云奇引着朱元璋来到木桶前,云奇叫小太监揭去桶盖,朱元璋伸手拿起桶里的长柄勺子搅了一下,舀起一勺看着,尽是鱼肉之类,不免心疼、气愤。朱元璋气得砰一下丢下勺子,问:“这是从杨宪家弄来的泔水?”云奇说:“是,陛下,还弄吗?那个出泔水的脏水道我花银子包下来了。”“这就够了!”朱元璋背着手走了几步,又命令云奇接着去弄泔水,挨门挨户地淘,二品官以上一个不漏。于是有了今天后角门这一大排臭气熏天的大桶。人们一到,嗡一声飞起一群苍蝇,几乎是遮天盖地。朱元璋却忍着没有捂鼻子。他把众大臣领到了角门处十几个大桶跟前。令人惊异的是,每个桶上都挂着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人名,第一个是杨宪,陈宁的也在,连李善长、费聚、陆仲亨的都有。朱元璋下令把桶盖打开。几个桶盖被小太监打开,扔到地上。朱元璋又下令,排成一队,从每个桶跟前走过去。李善长为首,大家不得不围着泔水桶走了一圈,个个胆战心惊。朱元璋说:“这就是你们各位家中扔掉的泔水,真正的朱门酒肉臭!朕该对你们说什么呢?朕如果招来那些吃不上饭的饥民来看看,看看这些显赫官员、豪门旺族是怎样骄奢淫逸、暴殄天物的,他们会怎么样?”李善长好不沮丧,只得说臣知过了。朱元璋几乎是新老账一起算,他说很替他难过,你是首辅啊,一处房不够,要建两处三处,要和皇宫比高低!为了一己之利,甚至违反法令,借用三百个士兵为他服劳役。朱元璋质问李善长,你就带这样的头儿吗?李善长跪下去。朱元璋说:“杨宪,你还有什么可说吗?”杨宪跪下说:“臣罪该万死。”朱元璋说:“何须万死?一死足矣!朕不得不借你人头整饬朝纲了!我们立国刚刚三年,你们就忘了元朝亡国之教训,朕的江山岂能败在你这样的蠹虫手上?”他回头叫:“来人,把杨宪抄没家产立即处死,剥皮实草,就在午门外示众。”杨宪已瘫在了地上,大臣人人侧目。朱元璋又格外开恩,那个钱大,年幼无知,那个为富不仁的钱万三愚昧无知,都免死吧,将御赐的为富而仁匾收回,没收全部财产,只留够他活着的土地,朱元璋说这也算宽大为怀了。往日煊赫无比的杨府立刻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顿时哭声震天,抄家的御林军神速赶到。整个一条街封锁了,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杨府,路人侧目,从院外即可听到女人的号哭声和官兵的大呼小叫。由胡惟庸派员查抄杨宪的私宅。满院子鸡飞狗跳,男男女女被分别圈在宅中不同的院子里,不准走动。胡惟庸在大门口影壁墙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监督下面的人查抄,一道道门都糊上了封条。杨希圣也在人群中。他因为未婚妻的事开罪了皇上,又受钱大舞弊案牵涉,本来也是难逃死罪的,不知是朱元璋疏忽了,还是另有用意,杨希圣的处分只是逐出京城,永不叙用,而且特旨,让他带着美丽的未婚妻一起走,这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只有胡惟庸明白,朱元璋深怕因小失大,如果杀了杨希圣,万一史官们不平,日后在史书上写上一笔,朱皇帝因夺臣妻未成而借故杀人,这是千古抹不去的耻辱,朱元璋在别的事上严酷,事关名声,他宁可宽容些。抄家、查封已接近尾声。胡惟庸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众人宣布,元凶杨宪已伏诛,各房可带自己的衣物各走各的,但不准带走金银细软和珠宝。一旦查出,必严办。此令一下,圈着的人们散开,男找女、幼寻长,乱成一团。一个军官走到胡惟庸面前,说:“钱万三父子押来了,去苏州、宁国、庐洲各处查抄家产的人准备出发了。”“让钱万三过来吧。”胡惟庸吩咐。士兵把钱万三父子押过来,钱万三忙拉着钱大跪下去磕头:“罪民给老爷磕头了。”胡惟庸口气颇温和地说:“你惹了多大的祸呀,你父子的命倒是保住了,却把当朝二品大员给毁了。回去老老实实做人吧,别再招摇,草民就是草民,别存非分之想。这次皇上对你网开一面,真是格外开恩啊。”钱万三顺情说好话:“若不是胡大人护着,脑袋早搬家了。”“抄没的单子呢?”胡惟庸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张很大的单子,看着,叫钱万三:“你过来看看,有没有遗漏?”钱万三过来看看,说:“都全了,都全了。皇上开恩,还留几亩口田。”胡惟庸拿起笔来,把“庐洲老宅九十间、田三千二百亩”这一项一笔勾掉了,卖了个大人情,然后看了钱万三一眼。钱万三眼里立时热泪滚淌,又跪下磕头:“小人今生不报,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洪恩。”胡惟庸挥挥手说:“去吧。”钱万三拉着儿子走了。杨家已解体成三三两两的小户,各提着几个衣物包裹逃难似的向着大门口走去。胡惟庸看着士兵们逐个检查着出院人的包袱,在衣物包里乱翻着,有的发现了金银,立刻扣下,且打人。杨希圣和老母亲过来了,杨希圣搀着颤巍巍的老娘,也挎着几个包袱。胡惟庸叫他:“杨希圣,你过来。”杨希圣说:“罪官在。”急忙拉老娘过来。胡惟庸亲自验包,打开一个,里面是一些衣服,再往下一探,手触到滑溜溜、硬硬的东西,衣服下面竟有一大堆珠宝。杨希圣吓坏了,马上跪下了。当一个士兵过来探头看时,胡惟庸却用衣服盖住了,而且不等士兵看,早迅速地替杨希圣系好包袱,交还到杨希圣手中,说:“快走吧,好好做人,还是有起用机会的。”杨希圣眼里淌出泪来,说:“今后老娘不会冻死路上,都托胡大人福了,我替老娘为你烧香,祝你长寿。”胡惟庸摆摆手,亲自送他母子到大门口。一场风暴过去了,炙手可热的杨宪不但没能如愿以偿地爬上丞相宝座,反倒丢了性命。朱元璋很震惊,刚刚立国,就出杨宪这样以身试法的人,不严加整肃,哪堪设想?这天早朝时,朱元璋决定再次敲警钟。华盖殿的御座前新立起一块铜匾,上面有朱元璋手书“设官为民”四个字。净鞭响过,朱元璋对站在丹墀下手持笏板的文武臣僚说:“你们都看到朕新立的这块铜匾了吧?设官是为了什么?设官是为民,不是为了官。”他环顾四周后说,杀朱文正,杀杨宪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坏榜样,有人敢以身试法,仍然要杀头,要剥皮实草。停了一下,他从屏风上取下一大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官职,他这几年一共任命了郡县官二百三十四名,派遣他们履任时,给他们罗、绢、夏布和银子,连家属都减半发给,这是历代所没有的。为什么?朱元璋希望他们有足够的银子来养廉,饿不着、冻不着,有田亩、有房子,有足够的俸禄,仍然贪得无厌,那怪不得他不客气了。朱元璋又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很弱,你们对百姓侵害,就等于初飞的鸟儿拔它的翎毛,新栽的树木动摇它的根。朕要廉吏,也要能吏,廉能二者不可缺一,惟一不要的是贪吏、庸吏。百官唯唯,大殿里鸦雀无声。朱元璋问:“宁国知府陈灌来了吗?”陈灌是他特旨宣来面圣的。一个穿一身旧袍服的中年官员从殿外进来:“臣陈灌在。”他没资格站在丹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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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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