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仰着脸说:“可别迷了方向,飞不到贡院呀。”钱万三倒信心十足,已经试了好几遍了,没事,这鸽子比人都灵。到时候你别在号舍里睡着了就行。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46节 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钱大说:“我考上进士能放我个什么官?能有舅舅的官大吗?”“你真能做梦,你舅舅如今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仅比丞相小一点,你就是中了进士,最多点个翰林,有苗不愁长啊。”信鸽饲养人又抱来一只信鸽,钱万三又把卷好的纸卷塞进苇子秆儿里,再次绑到信鸽腿上放飞。他说:“为保险,有两只足够了。”李善长无意中又被好听的鸽哨声吸引后,不由得向窗外张望一眼,他说:“那个胖子是谁?我好像见过。”“是我妹夫。”杨宪说,“你当然见过,他就是当年出一笔好钱修南京城墙,差点掉了脑袋的钱万三,你怎么会没见过?”李善长说:“怪不得眼熟呢。他不是住苏州吗?来京城干什么?”“陪儿子来应乡试。”杨宪说,“后天秋闱就要开场了,题目一点风没漏吗?”李善长说:“怕只有刘基、宋濂和皇上三个人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不干什么。”杨宪说,“丞相是主考就好了,我们也能沾点光。”“你可要小心。”李善长提醒他,刘伯温是个六亲不认的人,现在我们不走字儿,更要谨慎从事。杨宪说:“我知道了。”他说:“丞相今天在我这吃顿便饭吧。”“不了,”李善长说,“我得回去张罗常遇春葬礼的事,真是可惜了一员猛将。”杨宪说:“前几天他们从山海关外弄来几个熊掌,我叫人送府上几个,美味呀!我有个厨子专会做熊掌,从前给元顺帝当过御厨,我派他过去为丞相烧熊掌。”“你真是美食家呀。”李善长一笑说,“但别本末倒置了。官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你怎么办?”杨宪笑了。穿大朝服的朱元璋再次摆好姿势让李醒芳画像。朱元璋显然脑子里并未停止工作,他对面坐着好几个臣子。朱元璋问户部堂官詹徽,户部今年用于赏赐的军用布匹怎么办啊?詹徽奏报,请皇上恩准,令浙西四府在秋粮内征收三十万匹布。朱元璋断然说不行。不能随意加重浙西农民负担。松江为产布之地,理应由松江征。浙西四府如果都用粮顶布,那么当地市民吃什么?詹徽只得说:“是。”陈宁报告说,据陕西巡抚报,在原有每亩地一斗的基数上再加收六升盐米。不然从海边运盐到内陆花费太大。朱元璋也予以否定,不能出尔反尔,更不能朝令夕改。他让陈宁告诉陕西,六升盐米捐不准开征。陈宁答:“我们遵旨办理。”朱元璋又说起今年淮河两岸灾情很重,除准备下免税诏书外,再给灾民发放抚恤粮,他令中书省会同户部拿出个办法来。杨宪有异议,免税已是皇恩浩荡了,再发放抚恤粮,怕是不妥,国家尚不足用,每年官员的俸禄也很拮据。朱元璋说他正想减官员俸米呢!得天下者得民心,从前我们做到了,得天下后还要得民心才行。失了民心,得到的天下也会丢掉。杨宪只得说:“是。”这时朱元璋已溜到了李醒芳身后。他见画上的朱元璋已初具规模,朱元璋的形象威仪丰满,且在威武中透着慈祥,耳朵大,却不刺眼,下巴长,却显得刚毅。朱元璋大为高兴,连声拍掌说:“你真是第一国手啊,你们来看!这才把朕的风采、神韵画出来了。”众人先后过来观看画像,詹徽说“画得像”。陈宁说“神笔”,也有人说:“比皇上真人还差点,谁也难画出天子所有的风采来。”说这话的是胡惟庸。朱元璋要重赏李醒芳,回头叫云奇,太监总管说圣上不是派他公干去了吗?朱元璋这才想起,是派他捞泔水去了。这是突发奇想,却也是朱元璋的得意之笔。当年他讨饭的时候,就从富豪人家的泔水口捞过剩饭菜,他那时能够准确地从每户人家的泔水口判断出富裕的程度。他决定把这一手绝活用于考核他的臣子们是否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执行这个任务除了交给云奇,似乎委托哪个大臣都叫人难堪,传出去也不雅。杨宪是朱元璋指令考核的要员之一,云奇也第一个拿他开刀。云奇带人来到杨宪家高墙外,他们推个独轮车,上面放着两个空桶。有几个穷人模样的人在阴沟出口用大铁勺捞里面流出来的泔水,泔水很稠,里面有大量的剩饭、肥肉,油腻腻的。云奇心想,他们倒先来了一步,看来这里油水不小。这朱元璋鬼点子就是多,人家的泔水他都不放过。但云奇只管听从旨意,绝不会打半点折扣的,朱元璋叫他干的,准没错。一个淘泔水的一只眼警惕地过来问:“你们是来淘泔水的吗?”云奇说:“是啊,听说这里的泔水肥得流油,回去喂猪上膘快。”“那倒是。”淘泔水的独眼龙说,不过,这个脏水口他们包了,别人不能到这儿来淘泔水。云奇说:“嗨,这可新鲜!泔水还有包的吗?”一只眼说:“你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我们包下来,是掏了银子的。”云奇想了一下,说,好商量,答应给他一锭银子,让他给灌满两桶泔水,要干一点的,别尽是汤水。一只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与几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什么,一锭银子买两桶泔水?不是你疯了,就是我大白天撞鬼了。”另一个淘泔水的说:“他的银子准是假的。”云奇摸出银子说:“笑话,你看,这有印记,是官银。”独眼龙接过银子,凑到惟一的一只眼下看了半天,又用牙咬了咬,用手掂了又掂,说:“是真的。”他对云奇说:“看来你是个财主,财主来挑泔水,这犯的是哪股风啊!你知道吗?你这一大锭银子能买十石粮,你却跑这来买泔水?你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云奇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装啊,装满了,银子就归你了。”独眼龙把银子掖到怀中,对几个伙计说:“给他装,完事帮他送到地方。”又对云奇说,有了这大锭银子,他们哥几个也不淘泔水了,这泔水口让给云奇了,独眼龙要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没想到花了一大锭银子的云奇说,他只要这两桶,下次再也不来了。这是独眼龙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不禁又拿出那锭银子翻过来掉过去地查验,总疑心这是假货,不然,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朱元璋打算让郭惠开颜一笑的举动,就是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万春宫来,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是希望郭惠应那句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佳句。这是从前没人住的宫殿,在马秀英的仁寿宫邻院,这里正大兴土木,内外油饰一新。朱元璋走来观看时,几个工匠正把一块大匾吊起来,安装到正门上,匾上写的“万春宫”三个字。朱元璋正在欣赏,郭惠来了。朱元璋笑道:“你来了正好,你看万春宫名字起得好不好?”郭惠并不买账,说陛下是想万寿,万寿自然是万春了,我们不敢僭用这名字。朱元璋说:“这并不是为我而起。万紫千红才是春,我的惠妃正是万紫千红的春啊。”郭惠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出声。朱元璋说:“你看这字,遒劲有力,你知道朕请谁写的吗?”“还用请吗?谁不巴结皇上啊!”郭惠说。“这个人可从来不巴结人。”朱元璋说,“朕如果求他为我的爱妃题个宫匾,他一定找个借口不题。朕是分别叫他单题一个字,再拼起来的。”“他不题,那你杀他呀!”郭惠揶揄地说,“皇上不是随便杀人吗?”“你是存心气朕啊!”朱元璋说,“皇上也得讲道理呀!这刘伯温可是杀不得的。”郭惠有点赌气地说:“皇上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理也能讲出理来。”朱元璋说:“你今天是存心和朕过不去呀!走,朕陪你到里面去看看。有几间厅、殿朕没让他们动,等着听你的安排呢。”郭惠说:“我要一间房子,一个蒲团,一个木鱼,一卷经够了。”朱元璋说:“好啊,朕天天陪你念经。”郭惠说:“对呀,你才是个正经念过经的和尚啊。”说着自己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朱元璋并不生气,也跟着她笑。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47节 云奇发现了秘密二人站在万春宫正殿回廊前看着匠人们登在梯子上仰脸彩绘,人人都是一脸一身颜色。郭惠忽然问他是怎么弄出个遗嘱来的?话中有刺,并含着鄙夷味道。朱元璋说:“怎么是朕弄的?有你娘为证啊,又是白纸黑字。”“我娘也不敢得罪皇上啊。”郭惠说,“如今我们母女孤苦无依,在人屋檐下,能不低头吗?”朱元璋说:“天地良心。这么多年朕是冷落过你呀,还是让你们衣食不周过?有马秀英、郭宁莲的,从来也有你娘和你一份呀。”“那是你没安好心。”郭惠言语犀利如刀,怪不得他百般不让蓝玉娶她,原来给自己留着呢,郭惠说她早猜到了。朱元璋说:“这并不是朕抢他的人,而是不准他抢朕的人啊!朕既知道有你父亲的遗嘱在,朕自然要当仁不让,何况朕早就对你心仪已久了。”郭惠说他对蓝玉也够狠的了。朱元璋为自己申辩,一没贬他官,二没罚他俸,反而为他找了个好夫人,又升他官,这叫狠吗?朱元璋告诉她,常遇春死后,蓝玉现在是率领二十五万大军的统帅了。他问郭惠听了这消息,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郭惠反问:“皇上希望我高兴还是不高兴?”朱元璋说:“你曾爱慕于他,朕虽是权力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能强迫别人无情!”这回答出于郭惠意料,也多少博得了好感。郭惠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想不到他的心也有宽容的时候。自从如悟被割了舌头送到皇觉寺后,云奇心里总是放不下,做梦也常梦见他。云奇常给他捎过钱去,有人去进香,总要给他带点好吃的,可从来没得到过如悟的回音。他不会写字倒也是事实,云奇总疑心他连自己也怨恨。云奇动了回皇觉寺去看看如悟的念头,吞吞吐吐地好几回没说出来,朱元璋追问出来后,反倒很生气,说云奇把他看成个无情无义的人了,云奇想看看师兄弟,人之常情嘛,他怎么会阻拦?这一说,云奇可高兴了,那天晚上多吃了一个馒头。第二天他就上路了,直奔阔别多年的皇觉寺而来。到了皇觉寺,他没惊动寺里的长老,一打听,他们让如悟当挑水僧,云奇老大不满,他来的时候,如悟不在,又出去担水了。云奇便坐在山门外溪边的小桥上观望等待,只见远远的一个走路蹒跚的身影从竹林后闪现出来,那是个担水的和尚,走路很吃力。云奇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担水的正是脸上留下一道疤痕的如悟。云奇大叫:“如悟!”由于激动,如悟趔趄了一下,水泼了一地。云奇帮他把水桶放下,问:“你怎么还是个挑水僧?”如悟眼中掠过仇恨的阴影,他含混不清地说:“皇上……叫挑……水,不挑行吗?”他应该感谢那几个割他舌头的人,有云奇的面子,他们手下留情,给他留了大半截舌头,使他没成为纯粹的哑巴,是个半语子。“你能说话了?”云奇还是很高兴,抱住他的肩,晃着说:“你受苦了,你叫我日夜惦念着啊,我给你捎的五贯钱你收到了吗?”如悟伸出一个手指头:“就一贯。”云奇说:“可恨,又是从中间打劫了。”如悟哈腰想担水,云奇替他担起来,如悟去抢,云奇说:“你看你,担水都直打晃,你病了吗?”“打摆子,没事。”如悟说。云奇担起水来,因为瘸,水不断往外泼洒,如悟还是夺了过来。快到山门前了,一个管事和尚向水桶里看一眼,申饬如悟说:“你这贼和尚真会偷懒,怎么只挑了半担水?”如悟不敢顶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不服?”那管事和尚当胸就是一拳,把如悟打了个趔趄,正要打第二拳时,云奇托住了他的拳头:“你怎么随便打人?”“这是我佛门的事!”管事和尚说,“你一个凡夫俗子,多管什么闲事?”云奇说:“你别仗势欺人,我是皇上派来进香的,要整治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恶僧。”说着亮出了宫中腰牌。管事和尚吓坏了,连连作揖:“小僧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云奇又说:“告诉你们方丈,今后给如悟个好差事,不当挑水僧了。”“是,是,”管事和尚说,“打扫经堂行不行?管上香的行不行?”云奇指令说:“到藏经阁管经卷。”管事的和尚唯唯:“是,是,贫僧回去即向长老禀报。”云奇还不解气,命令管事和尚:“这水,你来挑。”这胖和尚敢怒不敢言,他哪干过这样的苦差事,挑起水来佝偻着腰,直喘粗气,云奇和如悟在后头忍不住发笑。来往的僧众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好奇地议论不休。傍晚时分,住持长老和管事胖和尚亲自把云奇送到僧舍来,这间僧舍宽敞明亮,一尘不染,被褥也干净。云奇打量一下房间,问这间僧舍平日谁住?长老告诉他平时是空着的,朝廷二品以上大员来进香,才有资格临时下榻于此。云奇说:“去,把如悟和尚的行李取来,叫他与我同住。”长老慌了:“这可使不得,他是何等样人,敢与钦差同榻而眠?”云奇说:“从前我们本来是师兄弟,常挤在一起睡的。我方才去看了他的住处,连狗窝都不如。”长老答应可以给他换地方,但与钦差同住,断断使不得。“那我去与他同住。”云奇说罢往外走。长老和管事的无可奈何,长老说:“既然钦差大人执意如此,那就听便吧。”云奇进一步吩咐说:“我走后,这房子就归如悟住了。”长老与管事和尚不禁面面相觑,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最终拗不过云奇。有人认出了他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太监,这还得了?谁敢得罪,得罪他等于得罪皇上,谁知道他在皇上跟前会说什么?他说几句坏话,皇上一怒,把每年拨给皇觉寺的修缮银子卡去,那损失可大了。如悟的住处真不如狗窝,那不能叫房子,是借着庙的后墙搭起来的一个茅草棚,房顶都长了斑驳的绿苔。低矮、潮湿的半间屋中,黑漆漆的,一灯如豆,蚊子嗡嗡叫,如悟正坐在那里光着脊梁抓虱子。如悟听到有脚步声,一抬头,见云奇和管事和尚来了,忙披上破僧衣。云奇说:“卷起铺盖,走,跟我一起住!”不知为什么,如悟很不情愿,趴在又脏又破的行李卷上,呜呜地说:“不去,不去。”云奇对管事和尚说:“师父自便吧,我来劝他。”胖和尚作了个揖,自去。云奇说:“你这人,天生愿意吃苦受罪呀?走,跟我住好房子去。”如悟仍趴在行李上不肯走,云奇生气了,过去把他提起来,又顺手去提破烂行李。如悟“啊”的怪叫了一声,扑过去想遮掩什么。云奇发现了秘密,一把推开他,原来有一个小木头人藏在枕头底下,那木头人刻得很简陋,用黄布做成的龙袍,上面写着“朱元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木头人从头到脚钉了十多根钉子。云奇大惊,这是民间咒人的妖术啊!他把木头人拿在手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如悟啊啊叫着过来夺。云奇闪身躲开,回手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悟的嘴角流出血来,恐惧地望着他。云奇打他,是恨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这妖术有屁用!云奇说了声:“你这不是找死吗?”打过了又后悔,觉得他好可怜,他扑过去,抱住如悟大哭起来。他一哭,如悟也哭,云奇说:“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万一叫人告发了,你还有命吗?”如悟也不认错,梗着脖子。云奇拔去了木头人身上的钉子,把写着朱元璋名字的黄布也扯烂了,把木头人扔到了大墙外。他拉着如悟出去,说:“你得保证,今后别再干蠢事,皇上那里,我替你说,他会原谅你的……”如悟却用力挣脱了他,不认识似的瞪着他,用力喊了几声“不,不”!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48节 仁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新建的文楼是太子讲经处。明媚的阳光从门窗射进来,此时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宋濂和太子朱标二人对坐。朱标发问:先生说仁政可安天下,仁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宋濂这样讲述:仁政是孔夫子所倡,是与苛政相对的;孔夫子痛恨苛政,所以才有苛政猛于虎的说法。这时朱元璋悄悄从侧门进来了,因在宋濂身后,宋濂并未发现,朱标刚要说话,见朱元璋向他摆手示意,便未出声。朱标问:“先生,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是这样吗?”宋濂说,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确是赵普说的。不然赵普怎么把大宋开国之初治成了盛世?朱标问:“那一定是仁政了?”宋濂说:“当然。”朱标提到父皇在衙门旁边设立皮场庙,杀了贪官剥皮实草摆在大堂上,这是不是仁政呢?宋濂一时答不上:“这个……”朱元璋插话说:“也是仁政。”宋濂这才发现了皇上,忙站起来:“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朱元璋说:“快请坐,朕也是先生的学生啊。”这话太谦,反倒令宋濂不安。宋濂落座后,朱元璋接下去陈述他的观点,不用严法对付贪官,他们就会用苛政欺压黎民百姓,让官吏们奉公守法,百姓就得实惠,可以安居乐业,这不是仁政吗?宋濂笑道:“虽拐了个弯,也说得通的。”他指着面前的《春秋》说,《春秋》是孔夫子褒贬善恶的一本书,倘能悟透,永远遵行,就会天下太平。朱元璋说他虽没用《春秋》治军、治国,却也相契合。先生每天教太子仁政?熏这固然是儒家思想的精髓?熏但仁政不等于同情之心、妇人之心。朱标问:“父皇认为帝王不该讲人情吗?”朱元璋认为,如果一味地心软,动不动洒下同情之泪,断然当不好一国之君。朱标问:“当皇上一定要心狠手辣吗?父皇也是这样吗?”这话戳了朱元璋的肺管子。“胡说!”朱元璋不无埋怨地看了宋濂一眼说:“看看,在先生陶冶下,太子成了一个女人。朕施以严刑峻法,比如杀你哥哥朱文正,那确是心狠,狠心杀了他,天下震服,几年之内没有敢以身试法者。”宋濂替朱元璋打圆场说:“那天太子不是亲眼所见吗?大将军常遇春的灵柩从北面运回来,皇上哭得那么伤心!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皇上怜悯天下贫苦人,一再免税捐,赈灾抚恤,这也是同情之心啊。”朱元璋告诫太子不可一味地发善心,那就会把人放纵了,会诱发人的恶性,恩威并用,这四个字要他永远牢记。朱标说:“这样看来,孔子的仁政不完全了。”宋濂说:“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写的一首绝句,写得好,大有山河一统再造盛世的气魄。”朱标说:“我怎么没看过?”宋濂便抑扬顿挫地背起来:“腊前三白少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朱元璋说这不过是偶亦为之。写诗终究是雕虫小技。他打算把这几年来亲自草拟的论、记、诏、序和诗文收集到一起,还想请宋濂先生给斧正一下。宋濂很是称道,认为正好可以编一部《御制文集》,圣者不可无言。朱元璋可称不上什么圣者。宋濂说皇上的《皇陵碑》、《朱氏世德碑》文,都堪称佳作,可以传世的。朱元璋说:“恐不足为后世凭。先生和刘伯温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时,本朝之史也该留意了。”宋濂说:“隔代才修史呀。”朱元璋说:“本朝人、当代人如不留下文字凭证,后来人怎么写,也不好杜撰吧?”他这是在暗示,让本朝人多留下颂扬文字。宋濂说:“那是。”这时陈宁进来说:“陛下,蓝玉从北方进贡一种神奇的鸟,叫海冬青,日飞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吗?在西鹰房。”朱元璋对宋濂、朱标说:“走,都去看看。”西鹰房里,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的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盛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翼展丈余,是蓝玉刚刚贡进来的。朱元璋兴冲冲地赶来看海冬青,饲鹰人适时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稳稳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众人无不称奇。朱元璋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朕特别友善。”宋濂对这种北方神鸟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灵性,知道长幼尊卑,金朝诗人赵秉文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唐代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唐时规定,凡是流放到辽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赎罪,传驿而归呢。朱元璋逗弄着肩上的大鸟,那鸟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点不眼生。朱元璋问宋濂,“本来是白鹰,为什么叫海冬青?”陈宁说:“蓝玉附来一纸条。他不附上这几行字,臣也不懂。过去称它是从鲸海飞来的青色之鸟,鲸海在东面,故称海东青,也有写冬天的冬的。得此鸟为天下吉兆。”朱元璋不觉喜出望外。国人瞩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就要在江南贡院拉开帷幕了,这给繁华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气,全城百姓都如逢佳节一样兴高采烈。从夫子庙?穴今日礼贤馆?雪到贡院这几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来应江南乡试的人开始经过严格检查入考场。钱万三带着家人送钱大来到了考场门口,钱万三再三叮嘱:“千万要抄明白,别丢了字。”儿子说:“等着我中状元吧。”父亲说他四六不懂,这才是乡试,怎么就说中状元的话,别叫人笑话。杨希圣告诉他,乡试考中举人的榜首叫解元。钱大说:“那我就先来个解元。”杨希圣又解释,解元、会元、状元全拿,才是连中三元。杨宪也来了,却并没上前,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钱大。风度极其潇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拥挤的考生中间出现了,二人表情轻松,说说笑笑朝贡院的正门走来。他们看见了刘三吾,望着他白发皤然走路颠踬的样子,楚方玉说:“官场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家好好抱孙子多好。”李醒芳说每一科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考了一辈子,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举人、进士就是绑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看着青草离得很近,用足了力气去够,又总是够不着。楚方玉笑了,这譬喻虽挖苦,却深刻。这时锣声响了,仪仗开路,几乘大轿缓缓而来。考生们见到“回避”“肃静”和“江南乡试主考刘”“副主考宋”的招牌,连忙闪开道。李醒芳说:“刘伯温和宋濂来了。有他们二位主考,说不定这一科会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脱颖而出。”他认定这二人为官清廉,不会为银子污了眼目。楚方玉说李醒芳如果不受赏识,那太亏了,就不如答应朱皇帝,当翰林院侍讲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李醒芳表白自己,要用清高的人格去夺得清高的职位,恩赐和阴谋夺得没有区别。钱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号舍,恰在拐弯处,监考视线不容易关注的地方,正合他意。李醒芳、楚方玉也归了位。毗连的号舍像是监舍一样密集。此时贡院里蝉鸣声震耳。天热难挡,树叶子全都晒得卷曲了,号舍里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不断地擦汗。刘三吾刚刚得了试卷,工工整整地填写贯籍、姓名及三代,然后有人过来“糊名”,即把这二尺长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认出。隔不远处是李醒芳,他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题目。再隔几个是楚方玉,天再热她也不敢脱衣服,汗水满脸。钱大已把题目写好,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纸卷,小心地送进苇子管中,然后抓耳挠腮地等待,不时地从狭小的号舍里探头望天。忽然,鸽哨声响了。钱大乐不可支,他趁监考人走开,两个指头往口中一伸,打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直奔钱大的号舍飞来。当信鸽稳稳地落在考桌上时,钱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题的苇子管绑在了信鸽红腿上,又轻轻的打了一声口哨,信鸽腾空而起,在大柏树上飞了一圈,飞出了贡院。钱大半躺半卧,悠闲地拿起了蒲扇。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49节 今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一阵锣声响过,皇帝的卤簿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街行进。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居后。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象辂,右革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压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仪仗绚丽夺目。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他一见如故,怎么赶它也不下去。刘基抓住理不饶人,一点不给他面子。朱元璋历来对玩物丧志者深恶痛绝,今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刘基说,玩物丧志,皇上一定深以为戒,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床,不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赤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朱元璋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尔玩玩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他请求皇上息怒。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是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宋濂望着刘基笑了,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杀主考官,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吗?宋濂点头,表示赞许。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望天,抓耳挠腮。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讥笑的。“也说的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刘基说:“这是个好主意。”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匆匆走了。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钱大吹口气,将苇子秆儿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老翁啊。”刘三吾站了起来:“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刘三吾答:“七十有二。”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之年还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又问他考过多少科了?“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我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痴心不改。屡试不第,是因为文章不好吗?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他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他还会落第,这就是他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奸相。”朱元璋又大笑:“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朱元璋叫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里也散热。”李善长不主张这样做。这时节,只是宫里有冰藏在窖里,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李善长答应了。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0节 非搜出证据来不可赶散了为他打扇子的宫女,侧耳听听,蝉鸣已骤然消失,朱元璋回头一看,小太监们正在树下赶蝉,朱元璋乐了。他来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丝不苟地写着卷子。朱元璋见她是惟一一个衣着整齐的考生,就特别喜欢。他走上前去,说:“这么热,大家都脱得打赤膊了,你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凉快凉快?”他又对李善长夸奖楚方玉,称赞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可谓一表人材,太出众了。李善长说:“皇上说的是。”楚方玉一抬头,认出是皇上。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见过,至少那饭勺子样的下巴和大马脸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时没能记起在哪里见过。朱元璋发现了她的目光,说:“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吗?”楚方玉未置可否。陈宁已经将卷子拿起来,托给朱元璋看。朱元璋看了看,说:“好一手字,这文章也写得精辟。”他示意把卷子还给楚方玉。说了句“朕希望在殿试时见到你”。楚方玉嫣然一笑:“借皇上吉言。”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别注意到了她眉间的一颗胭脂痣。对宋濂说:“朕怎么看着他面熟呢!你看他,文文静静,怎么越看越像个女孩。”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乔装打扮的士子,便是当年他几乎饿死在土地庙旁,用珍珠翡翠白玉汤救过他命的那美丽少女。朱元璋转到了考舍转角处。钱大的卷子已经抄了大半,忽见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夹带于裤腰里,惶恐地站起来,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后的杨宪一眼,杨宪却把目光掉向了别处。朱元璋问他:“初次下场吗?”“不是初次了,这秀才都不好当,学正啊,教谕呀,训导啊,年年来考,不送礼不行……”他忽见杨宪用严厉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说:“我学问好,不用送礼。”朱元璋说:“朕看看不用送礼的生员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当汪广洋把卷子递到朱元璋手中时,他先是皱了眉头:“你的字可不怎么样。”看了几行,显然被吸引了,看了钱大一眼,接着往下看,终于露出了喜悦神色,说:“你小小年纪,文章写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认真往下看,他突然惊叫起来:“啊!”刘基凑上来,问:“怎么了?”朱元璋气得发抖,他指着这页卷子尾部的几个字,是这样写的:后面还有。原来替他拟卷的老学究为了便于携带,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写到薄纸的正反两面,唯恐钱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后面还有”四个字提示他。谁想到,这饭桶抄卷子抄蒙了头,连“后面还有”也抄到正文里去了,一下子露了马脚,怎不惹得万岁爷发万钧雷霆之怒。在天子脚下,这是对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戏侮啊。刘基忍俊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宋濂上来一看,也大笑不止。杨宪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急忙伸头过来看,立刻惶恐得发抖了。朱元璋把卷子兜头掷到钱大的脸上,说:“你斗胆,竟然在朕首次开科取士的时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们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后面还有’也抄上了。”“我没抄,我没抄。”钱大吓得往后躲。汪广洋命令属官马上搜,把夹带搜出来!杨宪过来说:“别搜了。惊动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这里看,没心思答卷了。”朱元璋更坚决,非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在他看来,没有贪官污吏,他是怎样把夹带弄进来的?最没面子的是主考官刘基。头一科就出此丑闻,且在皇上眼皮底下,无法交代,刘基连连谢罪,说是自己的过失。朱元璋想起入考场时为海冬青的事,刘基在群臣面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杀掉心爱的海冬青,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来你刘基屁股底下也不是没屎的!朱元璋说:“刘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这样代朕广选人才的乡试交给先生,却出了这样败坏风纪的事,只要查实了,别怪朕不客气了。”刘基说:“陛下放心,如果考场不严,我当引咎辞职,自己入监坐牢。”已经上去几个武士把鬼哭狼嗥的钱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个角落,一无所获。杨宪怕外甥把他供出来,想缓一下,就主张先押回牢里慢慢审吧,再这么闹下去,考场都搅了。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行,非搜出证据来不可。”李善长命人:“撬开他的嘴。”嘴撬开了,满口是血,刀子在里面乱搅,没发现什么,钱大大叫大哭。刘基上去扯下了钱大的裤子,夹在隐秘处的小纸团落在了地下。钱大傻了,开始筛糠。杨宪更是一脸惊恐。刘基抚平了那张纸,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结尾处,果然找到了“后面还有”字样,他指给朱元璋看:“皇上看,‘后面还有’在这儿呢。”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让刘伯温和宋濂也回避,由不相干的人来审。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说:“丞相太忙,就由杨宪会同审理吧。”杨宪简直是喜出望外,急忙应允:“臣一定尽职尽责,审个水落石出。”刘基说:“皇上,我现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适了?”朱元璋说:“罢免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审完了再说。”众皆默然。这时见胡惟庸带着大小太监抬着盛满大冰块的木桶从外面进贡院来了。因为看热闹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监忘记了轰赶树上的蝉,一时蝉鸣又起。朱元璋一跺脚,指指树上,小太监们忙举起竹竿,顿时像闭了开关一样,贡院里鸦雀无声。垂头丧气的钱大已被押走。杨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一边宽衣一边令人快找钱大他爹来!钱万三脚步匆急地进来,也不看杨宪的脸色就问:“这鸽子真灵啊,飞来飞去全办了!怎么样?我儿子一准高中榜首了吧!”杨宪气急败坏地说:“你儿子在斩首的布告上高居榜首还差不多。”钱万三这才看出他脸色铁青,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杨宪连声长叹说:“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钱万三想不出会露馅,道:“不能啊!只要鸽子没被抓着就没事。再说,鸽子抓住它也不会说人话呀,也供不出实情啊。”“你那宝贝儿子简直是一头猪,比猪还笨!”杨宪一屁股坐到太师椅里摇头长叹说:“皇上看他卷子,先时还夸他文章老辣呢,后来发了雷霆之怒。”“抄错了字也不至于呀!”钱万三说。“他倒没抄错,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杨宪说。“那怎么会出事?”钱万三说,“一字不落地抄才对呀。”杨宪说,“他把‘后面还有’四个字都抄上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是打小抄吗?天下有这么笨的人吗?”钱万三傻了,捶着胸骂了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还指望儿子考上个进士呢,也在钱家大宅院门前立个旗杆,挂上“进士及第”的金匾,看谁还敢欺侮。这下子不是全泡汤了吗?他好不泄气,看来,没这个命啊。杨宪不屑地说:“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这个茬呀!弄不好,你儿子,你,我,还有咱雇的人,全都得掉脑袋。”钱万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不会吧?大不了我们不考了呗,不就是打小抄吗?至于杀头吗?”“你懂什么!”杨宪恼恨极了,他到如今还说浑话!科考是谁开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还不是杀头之罪吗?“孩子他舅,你可别吓唬我呀,”钱万三说,“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银子,去问问谁主审,咱多塞银子不就完了吗?”“谁主审?我。”杨宪说,“好歹我跟皇上把这个差事争来了,幸好没人知道钱大是我外甥。这若落在刘基手里,不但钱大没命,你我都完了。”钱万三说:“老天长眼,真是谢天谢地呀。”杨宪想的是尽快把钱大的卷子控制在手,当然这要很费周折。钱万三却不理解杨宪的用心,他认为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屁用。杨宪的一席话把他说开窍了。原来入考场后,考生填上姓名、籍贯和祖宗三代后,要把这部分糊起来密封,省得阅卷人徇私,这叫“糊名”。如果审案时把卷子调出来当众一拆封,钱万三不就露了吗?钱万三一露,杨宪还藏得住吗?钱万三一听也有点着慌,他想的倒简单,雇上个偷儿,把卷子偷出来就是了,实在不行,雇人去抢。哪有那么容易!卷子现在封存在阅卷库中,有锦衣卫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昼夜把守着,抢得出来吗?主意只靠杨宪拿了。他问代答题的先生还在不在。钱万三说没走,好酒好饭地供着呢。原来杨宪已想到了掉包计,反正只有皇上和刘基几个人看过一眼钱大的卷子,也记不准字体。找人摹仿钱大的笔迹,把先生的文题底稿再抄一遍就是了。杨宪怕知道的人多了坏事,他只吩咐抄一份卷子,空白卷纸他想办法弄来,至于干什么,他没有说。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1节 心里权衡着利弊天色已向晚,考生们在吃饭。刘基从外面回到主考官公事房,宋濂在洗手,侍者已把饭菜摆在了桌上,说:“二位大人快用餐吧,菜该凉了。”刘基也净了手坐下,拿起筷子,说:“不坏呀,有鱼有肉,是借了秀才们的光了呢?还是他们借了你我的光?”“加鱼加肉是皇上吩咐的。”宋濂说,“皇上亲自过问考生们的饭食,从没有过。”刘基很兴奋,他随便看了几张卷子,那个给皇上画像的画师,还有那个和女孩一样妩媚秀气的童生,卷子都有惊世骇俗之风,这一科你我当主考很幸运,江山要出大人才。更庆幸人才出自他手。宋濂称赞那个考过十七八场的老头,文章也很老到。刘基哈哈笑着说:“人都老掉牙了,文章能不老到吗?”宋濂提醒他别高兴得过早,他的心一直还提着呢!两个主考官很可能因为那个科场舞弊案而丢了前程。“这我倒不在乎。”令刘基百思不解的是,他们查得这么严,怎么夹带进来的呢?宋濂嚼着饭猜测,会不会是考场里有人接应?刘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说了声:“不好!”宋濂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刘基对不让他们插手这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他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有人做手脚,来个杀人灭口,不就死无对证了吗?宋濂说:“你也疑心背后有贪官把持?”“这我说不准。”刘基觉得必须保住考生这个活口,一旦他没了,就成无头案了。宋濂问:“那你想怎么办?”刘基想了想,只好找人买通牢头了。他自嘲说,自己也是贪赃枉法之人。既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说罢大笑。此时刘基担心会被灭口的犯人钱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挠腮地坐在那里发呆。牢头过来了,问他:“听说你想吃好的?还想有张床?”钱大吹嘘自己家有钱,皇上没钱了都得冲他家告借。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给他们银子罢了。牢头根本不信,远水解不了近渴,谁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钱?几个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钱大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很重的长命玉佩,叫牢头先拿去,声称五百两银子也值。牢头接在手里,掂了掂,说:“谁知道是不是假的,回头拿到首饰铺子里去验验,若是真的,那亏待不了你。”这时门外有人叫:“牢头呢?开门,中书左丞杨大人到!”一见来了救星,钱大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劈手夺过玉佩,说:“你们知道吗?中书左丞是谁?是我亲娘舅!他来了就好了。我用得着巴结你们几个臭牢子吗?”一听此言,牢头气得上去踢了他一脚,因为杨宪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边。“你可来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钱大说。“胡说!”杨宪厉声呵斥道:“谁是你舅舅!”他恨这个不通文墨的外甥,连利害攸关也不懂。钱大吃惊而不解地看着杨宪,见杨宪向他拼命使眼色,才安静下来。这一切都被牢头看在眼中。牢头是谁?个个都是势利场中的老奸巨猾之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是他们敲诈银子的看家本事。方才杨宪和钱大的对话和眼神,已叫他心里有底了,只是装着不在意。杨宪喝令牢头和牢子们走开。牢头只得吆喝牢子们:“走开,别影响大人审案子。”牢头断定这里面有鬼,抓住鬼就等于抓住了大把的银子,这机会岂能放过!既然杨宪想避人耳目,牢头无法在门外偷听,他也有办法。牢头老鼠眼睛眨了眨,从长廊尽头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进了天棚气眼,再匍匐着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里的一切从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杨宪正大声训斥钱大:“你这个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这是他在做官样文章。钱大此时也学乖了,大声说:“小民知罪了。”杨宪怎么会想到牢头就在他们头上的天棚里,正从缝隙里往下看。杨宪向外面看看,见走廊无人,快步走到钱大跟前小声告诫他,叫他记住,不要乱咬,不能说出他爹是钱万三,问起来就说叫李大。更不能说出他舅舅是他杨宪!天棚上的牢头不禁狂喜,他可抓到大筹码了,真是天赐啊,这能敲来多大一笔银子呀,你杨宪可是个有油水的主啊。钱大说:“那不是更没指望放我了吗?”杨宪叮嘱他不能说出信鸽带题的事,更不能说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卷子的抄本是在贡院里白果树下捡的,叫他记住了。钱大点点头,说:“记是记住了,可怎么救我出去呢?”“这你不用着急。”杨宪给他讲明了利害,捡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杨宪咬出来,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来,就没人救他了,他就得杀头。“我记住了。”钱大惶惑地点头。杨宪走了。棚上的牢头咬牙切齿地狞笑:“活该我发一笔大财呀。”送走了杨宪,牢头把几个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听来的机密说了一遍,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金榜题名了。他眉飞色舞地问几个同伴:“你们说,我上门去敲杨宪一大注银子,他敢不给?不给,我就去向皇帝出首。”一个小牢子说:“对!敲他一千两银子也不多!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分点打酒的钱呀!”牢头答应他若得一千两,拿出一百两给他们哥几个平分,然后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干这牢头、牢子的差使了,当财主逛青楼去。几个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赌、狂吃、逛窑子是他们最高愿望。一个满脸褶皱的老牢子却泼了一瓢凉水,劝大家别乐得太早,依他看哪,这事干不得。弄不好银子一两弄不来,倒会把命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