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恭维说,还是丞相看得透。李善长说:“你胡惟庸很得宠啊,升了参知政事,又派你去剥人皮。”“丞相这么说,学生真无地自容了。”胡惟庸说,“学生有今日,全是丞相栽培,提携,没齿难忘。至于那恶心的差事,不干也不行,上命不可违呀。”陈宁说:“但愿日后我们别被剥实草,摆在公堂里吓唬百官。”杨宪说那也是请君入瓮的事。你们二位,一个是剥皮圣手,一个是烙铁大王,小心日后史书上把你二位和唐朝酷吏周兴、来俊臣并列在一起呀。李善长说:“别开玩笑了。你们都要小心点,不比从前了。你们没见今天那个憨和尚的下场吗?”这一说,众皆沉默不语了。谁不想想自己未来的安危?此时,如悟稀里糊涂地坐在刑部大牢中,望着木栅外的一线光亮,听着隔壁拷问人犯的惨叫声,他有点恐惧,大声冲外面叫:“放我出去,我要见皇上!”一个狱卒过来,用木棒当胸捅了他一下:“再喊,打死你!你个臭无赖和尚,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你也配和皇上是旧相识?”如悟怎么喊,狱卒也不再理他,早锁了牢门走了。如悟思前想后,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却知道朱元璋是不念旧情,翻脸不认人了。可朱元璋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自己?也许自己这些年受尽苦楚变了模样,真的叫他认不出来了?不然他不会这样啊!不认也罢了,何必落井下石,把人关进大牢呢?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如悟被强光刺痛双眼从草堆里坐起来时,发现有一群小太监提了些吃食和茶具、马桶进来。他惶惑四顾,一下子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又惊又喜:“云奇!是你吗?云奇!”云奇说:“是我,我来看你了。”如悟如见亲人,跳起来抱住他大哭。云奇一边安慰他“别哭,别哭”,一边挥手示意,让小太监们退出去。小太监们退出后,云奇摆出吃食,说:“你一定饿了,吃吧,吃饱了再说。”如悟抓起一个烧饼,一口咬去半个,咽不下去,噎得直打嗝。云奇又递给他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如悟用水冲下那一大口饼后,打量着他那身内廷服,这才想起问他当了什么官?云奇想起令他耻辱的空荡荡的裤裆,老大不自在,说他什么官也不是。内廷十二监,最大四品,他才七品,这是内廷服饰,他们是不准穿外官官服的。“那你混的不怎么样啊。”如悟说,“朱元璋全不念过去一起吃过苦,不念旧交情,错看他了,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他一边埋怨朱元璋,同时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真的是朱元璋没认出他来,不然最差也会是云奇这个样子,有个小官做,有碗饭吃呀。云奇说:“你也太冒失了,你该先来见我,更不该乱击登闻鼓。”“我不击鼓,那帮虎狼衙役不让我进啊。”如悟边吃边说。云奇说:“我听说,你在大殿上大呼小叫,尽说些当和尚、讨饭时的事,你这不是当着文武百官打他的脸吗?”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5节 这也很体面吧如悟说:“我又没胡编啊!我不说那些共患难的旧事,他更想不起来我是谁了。”云奇说:“你呀,走到这一步都怪你自己。”“不认就算了,我也不稀罕。”如悟边吃边说,他可以照样去乞讨,遇着寺庙去挂单,乐得自在。云奇听了他这冒傻气的话,心底好可怜他,一阵酸楚,不禁滴下泪来。“你怎么了?可怜我呀?”如悟说,“你不用可怜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雀儿。”云奇说:“你这可怜的傻子!你还走得出去吗?”“什么?”如悟大吃一惊,饭碗一墩,转而愤怒了,“他还想把我押在牢里不成?”“你小命都保不住了。”云奇小声说,“你这张臭嘴,一旦出去依然乱说,那不是把屎盆子往皇上头上扣吗?”如悟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他愣了半天,忽然发作地一脚踢开饭碗,骂了声:“朱元璋,我日你祖宗,你也太狠毒点了!”云奇吓得去捂他口,回头看看外面。如悟发泄完了,又抱住云奇的胳膊说:“求你了师哥,救救我,我不想死呀!”云奇说:“都怪你不知深浅。”如悟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年在庙上抢粮,他让我开仓,后来我把他供出来了,他一定为这事记恨我。”云奇说:“那有什么记恨的,你是因为揭了他的短。没听说吗?人怕揭短,树怕剥皮。”如悟这才明白,当年的事,在朱元璋看来,都是不光彩的了,自己百般回避还来不及,你却来揭老底!这回他真的急了,便央求地说:“你快救我出去吧。”云奇说:“我怕救不了你。”“你大小也是七品官呀!”如悟说,“从前,县太爷多威风啊,县太爷不就是七品官吗?”云奇苦笑说:“你不知道,皇上不准我们多说一句外面的话,他说我们不过是耳目,是奴才,他在后宫门口立了块铁牌子,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我每天都看着这个牌子。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内官,因为说了一句胡惟庸太霸道,皇上喝令当场打死了。”如悟道:“那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官啊?什么叫内官?”云奇叹了一声:“就是太监,没听说过吗?”如悟没想到内官就是老公、太监,他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云奇,说:“你没了那玩意儿?叫人劁了?朱元璋,你可真歹毒,和你一个庙里修行过的师兄弟,一个你不认,要杀,一个你劁了,男不男女不女,我怎么就没看透他是个这德行的人呢!”“你又乱说。”云奇说朱元璋对他不错,是念旧的人,割去那东西是他自己下的手。他一无文才,二无官德,什么也干不了,想来想去,只有当太监,不然进不了宫啊!这话说得如悟恨恨不平。他咬着牙,用最解气的话说:“不就怕长着那玩意儿给他串了种吗?他朱元璋天生该当皇帝呀!当年钱万三家的狗若咬正道一点,怎么不把那玩意儿咬掉呢,我看他江山传给谁?”云奇生怕他给自己惹祸,伸手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你再这样,我不救你了。”如悟说:“你不是说,你这太监救不了我吗?”“我救不了你,我可以求别人救啊!”云奇说。“你去求谁?”如悟问。“你这破嘴,我不能告诉你。”临走时,云奇站在牢门口告诉他:若他有造化,可能救他出去;若没那个命,也别怨别人了。如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狱中漆黑的长廊尽头,牢卒又来上了牢门大锁。秋风吹落树叶,满地飘飞。金菊在御花园玉石桥附近扫落叶,像个麻木的人,两臂一左一右机械地来回摆动着。树叶刚扫到一起,一阵风吹来,又吹了个七零八落,金菊只得重新扫起来。朱元璋带着云奇脚步匆匆地走来。金菊没注意他来,低头扫时,扫帚恰巧扫到了朱元璋脚上,朱元璋火了,跺了一下脚:“蠢才,没长眼睛吗?”金菊惶惑地抬起了眼睛,一见是朱元璋,也没有特别的表示,显得麻木。云奇官样文章地喝令:“还不跪下。”金菊眯着眼看他,也不跪。云奇要来按倒她。朱元璋向云奇摆摆手,示意退下。也许他记起了那一夜,或许还有那一夜情带给这丫头的阴影。朱元璋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看了金菊一会儿,问:“累不累呀?”金菊说:“习惯了。”朱元璋说:“云奇,从明天起,不要叫她扫园子了。是谁叫她干粗活的?”金菊说:“不是皇上下的旨意吗?”朱元璋:“有这事吗?有,也是一时气话。金菊,你从前在哪儿住?好像是坤宁宫吧?”云奇代答:“是,住皇后那里。”朱元璋说:“还住坤宁宫吧。”金菊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说谢,朱元璋刚一迈步,她又机械地扫起地来。朱元璋很觉奇怪:“朕不是不让你扫园子了吗?”金菊说:“皇上说是从明天起,没说今天可以不扫了。”朱元璋反倒被她逗乐了,他说:“好,好,朕再改一次,从今天起,从此时起,你不必扫园子了。”金菊依然不吭声。云奇悄悄说:“快谢恩啊,你傻了呀?”金菊依然不动,朱元璋也不计较,大步向前走了。回到奉先殿,朱元璋又在审视屏风上的纸条,其中有一个纸条上写着“如悟”两个字。他看来也颇伤脑筋,扯下来又粘上去,反复几次。马秀英进来了,说:“新选来的秀女共五百八十人,我和宁妃粗粗筛选了一遍,留下三百零二个,其余的遣送回原籍。”朱元璋告诉她先不忙遣送,他要一一看过才算数。马秀英顶了他一句,这是选宫女,不是选妃嫔,皇上国事冗繁,有必要一一过目吗?朱元璋见马秀英很严肃,便妥协了:“好,好,你是母仪六宫的,本是你的事,朕多劳了,朕也相信你们不会把好的放走,坏的留下。”马秀英忽然问起皇上怎么发善心,又赦免了金菊了?朱元璋说:“朕一见她扫园子的样子,一下子心酸得不行,你知道朕想起了什么?朕小时候冬天给财主扫雪,他不让我等雪晴了再扫,非得边下边扫,永远扫不净。”马秀英话外有音地说,皇上常想想从前就好了。朱元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朕忘本吗?”马秀英说:“哪敢。你如果不健忘,你该记得,金菊从前没少帮过你忙,好像给你做过几双鞋吧?”朱元璋说:“你来替金菊讨公道了?”“打狗也得看主人吧?”马秀英不明白,皇上看上金菊什么了?皇上本不该看上她的,既然看上了,就不该始乱终弃,害得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她怎么做人?朱元璋明白马秀英是想给她个名分,多封几个妃嫔,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封了一个丫头,总是面子上过不去,恐有非议,那些专爱嚼舌头的御史们令朱元璋头疼。马秀英冷笑,说来说去皇上顾的是你的脸面,她是丫头,不体面,可皇上发迹之前就体面吗?朱元璋十分尴尬,几乎要发作,终于忍住了,他说,封妃嫔断然不行,本来宫中传闻就够多了,不能给人以把柄。他觉得,不如求其次,倒可以给她个差使干,现在女宫不是设了六局吗?马秀英说,六局,每局四司,共二十四司。朱元璋问,都有什么司可干?什么司适合金菊干?马秀英说,尚宫局下面的司纪、司舍,尚仪局的司籍、司乐、司宾,她都不合适,尚寝局的司苑、司灯是轻闲差事。朱元璋笑了:“那就司灯吧。后宫的灯火归她管,这也很体面吧?”马秀英虽不满意,觉得总比现在这样子好。马秀英没有再说下去,她向外招手,有宫女进来送了茶。从那以后,金菊白天在宫中消失了,每天到后半夜,她与蝙蝠一同出来行动,带几个宫女,走在空空荡荡的宫中。她们有特制的工具,一根长长的竿子,竿子尽头绑着个扣斗样的东西,能扣灭高处的烛火。金菊反倒坦然了,免去了见人的尴尬,她走过的地方,随即是一片浓黑,这黑暗追随着她,她习惯了。这天金菊来到奉先殿外,见里面灯火通明,廊下殿外的灯也很亮。她看见朱元璋在殿里走来走去,像在思索着什么。金菊愣了片刻,开始与宫女逐一灭灯。外面变得骤暗,朱元璋感觉到了,他走到殿门口,向外看着,发现了金菊。这一刹那间,金菊也正往殿里看,二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朱元璋看到了她眸子里的哀怨与消沉。朱元璋张了张口,似乎想叫住她,但金菊头也不回地走了,朱元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暗中。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6节 我替可怜的如悟给娘娘磕头了云奇想搬的救兵是皇后马秀英。此时马秀英正在坤宁宫里办公事。马秀英和郭宁莲召来女史范孺人,马秀英说:“我虽母仪后宫,但你这后宫女史才是皇上派你来管理后宫的官吏,你要用心才是。”范孺人说:“娘娘放心,我会尽全力,听从娘娘旨意,有事就吩咐。”马秀英强调,如今立国了,后宫不可小觑了,皇上已立下规矩,连皇后都在内,绝对不准干政,要时刻约束后宫妃嫔,尤其不能与亲属勾结,历代的祸事,常由此起。女史说:“是这样。外戚借后妃自重,常常滋事,甚至造反。”马秀英说她想写点什么,譬如宫规之类,叫后宫人人学好的榜样。范孺人是精通历史之人,历朝历代中,哪个朝代的后妃最贤惠、最方正、最本分她都清楚。“唐代的长孙皇后堪为表率。”范孺人补充说,但大多贤惠的要属宋朝,干政的少,又提倡俭朴之风。“好。”马秀英便命她将宋代的后妃传抄录下来,刻印成书,在后宫分发。范孺人说:“其实还用学古人吗?娘娘就是师表,你看你的衣服,从来都是洗得发白了还在穿。”她说得很平实,毫无谄媚之嫌。马秀英说:“奢侈糜费是亡国之根啊。”她说自己是在做力所能及的本分事。范孺人说:“没事了吧?我先走了?”“等等。”郭宁莲叫住了她,问皇上是不是从开封带来个妃子?“还没封妃,也没封嫔。”范孺人说,时下只是个宫女,皇上叫她来叩见娘娘呢,这几天皇后忙,她也忘了。郭宁莲说:“外面不是在选秀吗?要招多少宫女进来呀?”范孺人说:“这是地方官的事,由内廷派人去监办,这个我不知道。”马秀英说:“你去吧。”女史走了出去。郭宁莲愤愤地说:“太不像话,他从外面带回个野女人来,居然压根儿不告诉我们。”马秀英劝她省点事为好,现在不比从前了,咱们是皇家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后宫粉黛三千,这话大家又不是没听过。如果你不能容忍这些,你当初就不该嫁他呀。“可那时他不是皇上。”郭宁莲辩解说。“可你父亲那时断定他能当皇帝,”马秀英说,“这才叫你两个哥哥和你全都死心塌地跟了他。”“你又揭我短。”郭宁莲说,“坏了,总改不过口来,我该口口声声叫你娘娘才对。”“人前不失礼就是了。”马秀英说,“我们姐妹是共患难过来的,分什么彼此。”郭宁莲开玩笑地说:“不分彼此,你把皇后让给我!”“疯丫头!”马秀英说,“这可怪你自己了。当初我再三让你当元配,我为妾,可是你自己让出来的呀。”“翻这陈年谷子旧年糠干吗!”郭宁莲说,“好像我真要跟你抢皇后似的。”停了一下,她说:“咱们彼此贴心,那个人可得防着点。”“你说真妃?”马秀英问。“这人我看着就不舒服。”郭宁莲说。“皇上看着顺眼就行啊。”马秀英笑道,“你不喜欢人家,不就因为她曾是陈友谅的皇后吗?”“不完全是,”郭宁莲说,“你瞧她那水性杨花的眼睛!这人心术不正。我听宫女们说,因为她的亲戚没得到封赏,一肚子怨言。”马秀英说:“她只要不出大格,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后宫平静,皇上也能省一条肠子。”郭宁莲走后,云奇来了,他向马秀英求救来了。云奇垂手站在马秀英面前,眼泪汪汪,一五一十地把如悟下狱的事说了,他说:“我想来想去,能救如悟一命的,只有娘娘了。”马秀英说她影影绰绰听人讲过,这几天一直没见到皇上,也没问。她不知道这如悟怎么会去击鼓闯殿呢?云奇说,他过去在庙里当烧火僧的时候就傻乎乎、愣头愣脑的,谁装药他都放炮,缺心眼儿,可是个好人。他跟皇上讨过一年饭。他若是有心眼,能在百官面前揭皇上这个短吗?马秀英说:“其实这也不叫揭短,人穷,遇到过危难不丢丑,我能不能救下他来,真说不准;你去吧,我尽力就是了。这事别跟别人说,你常给他送点吃的去,别跟他说我要为他求情的事,他露了风声不好。”云奇又跪下去叩头:“我替可怜的如悟给娘娘磕头了。”朱元璋料定,他虽声严色厉地下令删削《孟子》,贬斥孟子,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目中的亚圣,是不易从他们心目中连根掘出的。他也明白,他不能学秦始皇,不好把《孟子》付之一炬,他不愿担个焚书坑儒的骂名。他虽知他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必须按自己的意旨去做。可恨那个山东道御史游义生,居然为孟子被逐出圣庙的事,吞金死谏!这确也够令朱元璋恼火又挠头的了。无论如何,他认为,《孟子》的君轻民贵思想,确实是对他的皇权和尊严的挑战,不能容忍,那就如敝屣一样弃之。他决定亲自动手对《孟子》大杀大砍。朱元璋伏案删削《孟子》,书中用朱笔画了个乱七八糟,写满了眉批、行间批,结果越砍越多,脸色也越不好看。天已向晚,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从大殿滑下去了,他仍在工作。他实在累了,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身,站在屏风前看他的纸条出神。廊上廊下静悄悄的,武士、侍从们各司其职,站在岗位上如木偶一样。朱元璋忽然转过身来,命值殿官把陈宁叫来,胡惟庸也行。没想到胡惟庸应声从殿下出来,说:“臣在。”朱元璋很奇怪:“晚朝早散朝了,你怎么还在这儿?”胡惟庸应对说,皇上没走,臣不敢走,怕皇上万一有事,来不及。朱元璋十分满意,点点头,问李彬剥皮的事办好了没有?“办好了。”胡惟庸答,实草皮人就摆在了应天府大堂进门处。他盛赞皇上这一招高明。其实,贪心人人有,惧怕惩处而时时自戒,虽不是良策,毕竟是好事。能吓住有贪欲的人,逼他们当清官。“你说得对,贪心人人有。”朱元璋又指出他说的不够全面,还有一种人,不是因为怕严法酷刑而不贪,他们心中有一个德字约束,这就是古人说的君子。“皇上训诲的是。”胡惟庸忽然瞥见屏风上有一张醒目的朱笔字条,是“苏坦妹”三个字,他的脑海里立刻转开了:这个时候,他怎么又想起了他几年前杀掉的江南才女?一时不得要领,需要对朱元璋察言观色。朱元璋问:“为杀李彬的事,李善长怎么样啊?很丢面子是不是?”“他很懊悔。”胡惟庸说,“他不是上了谢罪表了吗?”“做个样子谁不会!”朱元璋说,“他是老糊涂了。他是你恩人,你自然为他说话。”胡惟庸有几分心惊,忙说:“臣最大的恩人是皇上啊。”“你很会说话。”朱元璋说,“李善长三天不上朝了吧?”“他不是告病了吗?”胡惟庸说,“他真有心口疼的病,皇上不是派御医去了吗?”“也许他该颐养天年了。”朱元璋望着大殿彩绘棚顶,像自语似的说,胡惟庸吓了一跳,眨着一对小眼睛思索了半天,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人老了是犯糊涂,人家刘基决心替皇上惩贪除恶,他李善长应当站出来拿亲戚开刀才是,皇上杀儿子已有楷模在嘛。他这么一来,自己失了威望事小,叫皇上多寒心啊。”朱元璋扫了他一眼,他显然说到朱元璋心里去了。胡惟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那本批乱了的《孟子》,便问:“皇上在批孟子?臣已遵旨,下令天下圣殿里拆除孟子像了。书禁不禁?”朱元璋叹了口气,说:“禁了不好。为禁《孟子》一事,山东御史游义生不是宁可吞金来死谏吗?不过,今后不能让天下人再念从前版本的《孟子》了,回头你把朕亲手删改的拿去印行。”胡惟庸答应着,看了看一片朱红的《孟子》,简直像腰斩活人鲜血淋漓一样,令人怵目惊心。他问删了多少?朱元璋回答得很平淡,不多,删除八十五章谬种流传的言论,还剩一百七十余章。胡惟庸吓了一跳,这不是删掉三分之一了吗?还不多!“这都便宜他了,孟子教唆人对君不逊,岂可容忍?剩一半也行,就叫《孟子节文》。”胡惟庸唯唯。胡惟庸犯不上像迂腐的山东御史那样,用自己的性命去捍卫孟夫子。别看他从小是喝孔孟乳汁长大的文人,如果朱元璋执意要把这两位圣人全铲除,他也不会吭一声的。还嫌不解气,朱元璋又说:“如果孟轲这老儿活到今天,朕非杀他头,剥他皮填上草示众不可。”这更令胡惟庸瞠目结舌。朱元璋说:“你听孟子说的是什么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还有君臣了吗?”胡惟庸随声附和,说自己过去都白念一回《孟子》了,不走脑子,没往深里想,不知其害如此之深。对他的表白,朱元璋并不全信,毕竟听起来不逆耳,不逆耳总是舒服的。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7节 这次选秀不甚中意孟子的话题未免过于沉重,胡惟庸及时地换了个轻松、快慰的话题,谈到了后宫选秀一事。他早有耳闻,没有出类拔萃的秀女脱颖而出。朱元璋言辞之中,大有怪罪司官办事不力的意思。胡惟庸对朱元璋说:“我听内廷人说,这次选秀不甚中意。”朱元璋说:“朕还没来得及一一过目。”胡惟庸趁机奏报,有两个色艺双绝的人,他觉得应侍奉皇上。“比达兰如何?”朱元璋问。此时提起达兰,当然是一种暗示,表示朱元璋没忘记胡惟庸为献美所付出的辛劳和忠诚。胡惟庸笑而不答。“光笑是何意?”朱元璋有点心痒难耐,催问是哪两个。胡惟庸道:“一个叫楚方玉,萍踪不定。”“楚方玉?”朱元璋早听说过,这不是与苏坦妹并称楚苏的才女吗?朱元璋还读过她的诗呢。胡惟庸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过去战乱,天地阻隔,现在天下一统,想找个人,应当不难,不过总是费时日,他已在着手访察。“好。”朱元璋说,“你知道朕不光看姿色,也重仪态,更重才华。另一个呢?”“另一个唾手可得,就在南京。”胡惟庸说,“她是熊宣使的妹妹。”朱元璋很惊异,也很生气,想不到熊宣使家倒有一颗夜明珠。在朱元璋看来,家有美女,作为臣僚,应当及早送入宫中,而不是逃避、隐匿。于是他下了口谕,叫胡惟庸去宣熊宣使的妹妹进宫应选。“还有一点周折。”胡惟庸说。朱元璋敏感地问:“已经许配人家了?”“是。”胡惟庸说,“但并未过门。夫家是杨宪的弟弟杨希圣。”朱元璋说:“这就不好了。朕如强要,不是有君夺臣妻之嫌了吗?”胡惟庸献计道:“皇上怎么知道熊家女子已许配于人?陛下装不知道,对熊宣使面谕就是了,那杨家还不明智地退避三舍?”朱元璋露出了满意笑容。这时胡惟庸的目光又溜向了屏风上写有“苏坦妹”的纸条。朱元璋发现了他的目光,问:“你看它干什么?认为苏坦妹杀得可惜?”“人死不能复活,”胡惟庸说,“陛下是不是把苏坦妹当成了一桩心事呀?”“朕会有什么心事?”朱元璋显然在支吾搪塞,他说,“正如你所言,人已死了。”胡惟庸道:“人死碑在呀。”朱元璋惊疑而又高兴,心想,这胡惟庸真是善解人意呀。从前,朱元璋为了取悦浙西四贤,使他们为他所驱使,朱元璋不惜立碑勒石,曲意晦言,承认自己错杀了无辜,并有向天下读书人忏悔之意,那是收到了良好效果的,不但刘基、宋濂尽释前嫌来归,天下人也传为美谈。但这件事,一直是朱元璋一块心病,那块沉重的石碑如泰山一样压在他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是他的耻辱之碑呀。过去未称帝时,这种耻辱感还不那么强烈,现在却日渐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这又恰恰是不能对人说的,想不到胡惟庸这样精明、善解人意。胡惟庸说的话正是朱元璋所焦虑的,碑上有罪己之意,留在世上对皇上不利。人活百岁而已,石碑可是万年不烂的呀。朱元璋沉吟片刻问:“你说怎么办好?”胡惟庸说的再简单不过了,派人去把那块碑砸了,扔到江里不就完了吗?朱元璋说:“这若传出去对朕不利,算了。由它去吧。”胡惟庸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便暗示他,这也不用陛下发谕旨,臣去办,一旦有过,臣来承担,陛下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朱元璋虽未置可否,眸子里那默许和感激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少顷,朱元璋又问起了廖永忠:“廖永忠还想见朕吗?”胡惟庸说,最近没消息了,听说得了个怪病,有点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的,什么都记不住了。朱元璋问:“你是说他有疯傻的迹象?”胡惟庸说:“看不准。”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指令他,一定要查实,看他是不是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云奇是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来救他的师弟如悟的。他俩和朱元璋是一同托钵游食四方的师兄弟,如今朱元璋要处死如悟,云奇央求马秀英,好歹算是求下情来了,如悟可以活命了,但云奇却高兴不起来。朱元璋说,可恶的如悟口无遮拦,舌头惹祸,谁能保住他今后不会背地胡说八道?朱元璋答应网开一面,但却是有条件的,你不是管不住你的舌头吗?那就把舌头割了去,他虽活在世上,朱元璋也放心了。这是残忍的仁慈!用朱元璋的话说,割去了舌头,总比割去脑袋要幸运,不得已而求其次吧。宫里派人来割如悟舌头这天,云奇早早来到刑部大牢前等着,云奇来回走动着,远远地驰来几匹马,是几个太监。见了云奇一齐下马,向他施礼。云奇看着他们手上的刀子,皱紧了眉头,问:“治红伤的药备了吗?”一个小太监说:“回大人,备了。”云奇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了,自己仍在门外走来走去,他不忍心看那血淋淋的场面。一阵丁丁当当开锁声把蜷缩在草堆上睡觉的如悟惊醒过来,他打了个哈欠,问:“又是馊饭吗?我不吃!”牢头阴阳怪气地说:“你等着吧,有肉吃呢,等着咬自己舌头吧。”几个跟在后面的小太监不怀好意地笑,如悟显然什么也没听出来。几个太监闯进来,不由分说扑上去,七手八脚把如悟按倒在地,用绳子捆他。如悟挣扎着、反抗着大嚷大叫:“干什么?你们敢杀我?我要见云奇!”这时云奇从外面跑了进来,说了声:“慢。”几个太监只好松开手,站在一边。如悟从地上爬起来,眼里充满恐惧地问:“云奇,这是怎么回事?皇上要杀我吗?”云奇默然地摇摇头,叹口气,说:“不,不杀你,你能活命了。”他告诉如悟,他求了皇后,皇后在皇上面前磨破了嘴,才算求下情来。如悟不满地目视几个动手绑他的小太监,问:“那他们几个不男不女的混蛋绑我干什么?”云奇好难张口,为难了好一会儿,他说:“师弟,是这么回事,皇上不是怕你嘴上没把门的吗?你呀,惹祸都惹在舌头上了,所以……”如悟看见了小太监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子,明白了,吓得向后躲:“不,不!是不是想把我的舌头割掉?那我怎么说话!”云奇叹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没了舌头总比没了脑袋要幸运。叫他别怪师哥,师哥就这么大本事了。他不敢再看如悟的眼睛,低下头往铁栅栏外走。这等于是无声的命令,几个小太监又一次扑上去捆绑如悟,如悟便杀猪一样的嚎叫,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牢牢地绑在了铁栅栏上。如悟撕裂人心地喊了一声:“师兄!云奇——”云奇不忍,又回过头来,心如刀绞,眼中有泪。“先别让他们割。”如悟哀求着,让我再说几句,成了哑巴,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了。云奇心酸得不行,用眼神制止了急于要下手的小太监们,走到如悟跟前说:“师弟,有话说吧,你说上一个时辰我也等你。再不说,就永远也说不成了。”说到此处,他不禁呜咽出声了。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8节 两不相伤的结局这一说,如悟反而安静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云奇说:“说呀,你怎么又不说了?”如悟悲凉地说:“多说一句,也当不了割舌头当哑巴呀,不说了。”云奇安慰他说:“你别难过。我向皇上请准了,过几天送你回濠州皇觉寺去,如今修的可好了,回那里是根本,不愁吃不愁穿的,别再惹事生非了,人怎么还不是过一辈子呢!”如悟近乎绝望地说:“行了,动手吧。”“你不是要说话吗?”云奇问。他摇摇头:“不说了。”云奇闭了一下眼睛,几个小太监便走上去,其中一个说:“别让我们费事,把舌头伸出来,我给你多留一截,说不定你还是个半语子。”如悟顺从地伸出了舌头,当小太监伸手扯住舌头要动刀时,他又突然缩了回去,吼叫起来:“朱元璋,你这个贼和尚!我早晚宰了你!你割我舌头,我割你秃头!”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上去踢他,打他。由于他反抗,刀子扎偏了,把腮帮子都扎漏了,鲜血淋漓。云奇说:“他快疯了,说的都是疯话,你们都当没听见。”说罢快步走了出去。云奇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忽然惨绝人寰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云奇打了个哆嗦,靠在石墙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牢中又陷入了死寂。几个割完舌头的小太监鱼贯而来,一个小太监用一根麻绳拴着割下的少半个舌头,血淋淋的。受了高人指点的廖永忠得“怪病”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不胫而走,有奇怪的,有嗟叹的,有可惜的。有好多人目睹了廖永忠的傻相。但在深宅大院里,在他亲哥哥廖永安面前,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这天,行走很不方便的廖永安又来看他,兄弟俩在密室里喝着茶。说起杀李彬,廖永忠更加痛恨朱元璋卸磨杀驴了,他说杀李彬是杀鸡给猴看,李善长是宰相啊,他都摇摇欲坠了。廖永安却认为这账记不到朱洪武身上,李彬并不是皇上杀的,他当时在开封。这是刘伯温与李丞相过不去。廖永忠说,如果皇上不想借机整治李善长,为什么拿李彬开剥皮实草示众的先例?这不明显是杀鸡吓唬猴吗?廖永安认为他说的有理,所以呀,常言才说伴君如伴虎啊,他认为廖永忠终究是在刀刃上走来走去呀,当初就不该应承那样作损的事。“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廖永忠说,“我要见他,他左推右推不肯见我,是有意冷落我,我迟早有灭顶之灾,他不会容忍我这个活口存于世上。”廖永安认为他装疯卖傻,这是上策,装得把什么都忘了,他就不在意你了。说起自己的名字,廖永忠道:“你看爹给我起这个名字!永忠,我忠于人家,人家却把我的忠心当成驴肝马肺。”这时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皇上驾到。”这消息来得好不突兀!二人都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意识到凶多吉少。装疯前,廖永忠一直请求陛见洪武皇帝,朱元璋始终不给他机会,似乎有意冷漠他。那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反倒屈尊移驾上门来看他呢?除了“刺探虚实”,不会有别的解释。廖永忠吓出了一身冷汗。见弟弟发愣,廖永安拄着棍子站起来,说:“快,去接驾。”他悄声对弟弟说,“一定要装得像,皇上可不像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好骗的。”廖永忠点点头。廖永安躬着腰一瘸一拐地出来迎驾时,大门已洞开,朱元璋已经下了轿子。他拉起跪地艰难叩头的廖永安说:“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了,不必行此大礼。”皇上走中间甬道,廖永安走旁边便道。后面有胡惟庸跟着。朱元璋问:“永忠怎么样啊?听说得了怪病?”“可不是,”廖永安说,“能吃能喝,就是人发傻了。什么都忘了。”“太医不是来看过吗?”朱元璋问。廖永安道:“太医来过三四位,都说不准这是什么病,有的说是癔病,有的说是冲撞了神灵,有的说是狐仙给迷住了……我看,整个人是废了。”朱元璋一边说了些慰勉的话,一边随廖永安走进廖永忠的卧房。没等迈门槛,朱元璋便皱眉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令他喘气都不匀。廖永忠正在吃饭,朱元璋进来时,见廖永忠正把手伸进粥盆里抓粥吃,也不怕烫,手烫得红了,稀饭糊了满脸,下人忙去制止:“我用勺喂老爷吧,看手都烫坏了。”朱元璋站在门口,显得很忧伤地说:“几天不见,病到这地步了吗?”廖永安说:“永忠,皇上来看你了!快下跪!”廖永忠不认识似的望着朱元璋傻笑,不下跪也不说话,只顾去抓粥吃。廖永安想按着他跪下。朱元璋走过去,制止了廖永安:“他都这样了,还拘什么礼节。”他抓过廖永忠的手看看,烫起了水泡,朱元璋心疼地说:“快,弄点酱来抹上,他都不知道疼了。”朱元璋坐在廖永忠对面,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是谁?”廖永忠嘻嘻地笑着说:“认识,你不是玉皇大帝吗?我给你的金童玉女梳过头。”朱元璋叹了口气,说:“好可怜。”又转对廖永安说,你们兄弟俩,投奔我也十几年了,立下过汗马功劳,今天落得这样惨,心里很难过。问他们老家是在庐州吧?廖永安回答是在庐州乡下。朱元璋面谕胡惟庸,让户部支出银子来,在他们老家修房子,给他们置办一千亩地。又转对廖永安说:“回去吧,好好颐养天年。有什么需求,随时来见朕。”廖永安又要叩头,朱元璋制止了他。朱元璋起身,廖永安推了弟弟一把:“永忠,皇上要走了,说句话呀!”廖永忠咧开大嘴一笑,说:“天篷元帅要出征了?那我打先锋!”朱元璋摇头叹了一声,向外走。他看了一眼跟在侧后的胡惟庸说:“病得不轻,这不是废人一个了吗?”胡惟庸说:“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廖永忠了。这样也好,干净。”朱元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正是朱元璋的心里话,出于胡惟庸之口,又令他讨厌、生疑。是啊,廖永忠一疯,谋杀龙凤皇帝的无头案将真的永远无头了,让火眼金睛的太史们去望洋兴叹吧。朱元璋心底其实在为廖永忠庆幸,他这一疯,成功地躲过了一劫。不然,尽管朱元璋不忍心,也不会留下这个活口在人间,就如同廖永忠没有让那两个凿沉了小明王坐船的水贼存下活口一样。现在朱元璋放心了,心安了,这是他最期望的,两不相伤的结局。无独有偶。不是为孟子遭贬而有吞金死谏的山东道御史吗?今天又来了一个抬着棺材冒死上疏的刑部尚书。上朝时分,他把一口黑漆闪亮的棺材摆在了奉天门外,这令朝臣们人人侧目。侍卫们全都围过来,不准抬棺者再往前走。一顶大轿里下来一位官员,他就是刑部尚书钱唐,一脸正气,毫无惧色,见皇宫侍卫们想把棺材弄走,他大吼了一声:“住手!”侍卫们又惶惑又无奈,钱唐说:“老夫是刑部尚书钱唐,今天来冒死上谏,一死而已,这是老夫的棺材,你们谁敢拦挡?”这一说,没人上前了。一宫门使迅速跑入殿中。钱唐迈着方步徐徐上殿。朱元璋正与群臣议事,宫门使上殿来报:“刑部尚书钱唐抬着一口黑棺材摆在了奉天门外。”朱元璋大惊,众臣更是惊得转身向殿外张望。这时钱唐已大义凛然上了殿,朗声说道:“陛下,臣钱唐有大事要奏。”朱元璋沉静下来,满脸怒气地问:“你抬着棺材是来死谏?你把朕当成昏君了吗?”钱唐立于阶下,说:“抬棺自随,自不怕死。臣岂愿意死!但如陛下不纳臣谏,臣愿一死以谢先贤。”朱元璋一下子明白了:“你是为孟子而来?”钱唐道:“正是。”接着他慷慨陈词,孔孟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目中的圣贤,其书是志士欲救世弊所必读,儒学大师朱熹将其编入《四书》以来,在读书人心目中神圣无比,今吾皇将其删得体无完肤,且将孟子赶出享庙,这是对先贤的冒犯,他叩请皇上三思,收回成命。朱元璋大怒,怒的不惟是他为朱元璋讨厌的孟子说话,更在于他胆敢藐视朱元璋,向他逐步完善的皇权的堡垒挑战,如果低了头,今后将无法收拾,即使他所谏是对的,也不可容忍。朱元璋说:“你不是抬了棺材来死谏的吗?朕今天就成全了你。”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9节 怎么敢再去玷污佛门这一说,全殿大臣们大惊,个个面无人色,钱唐可是个为官清廉,口碑极佳的重臣啊!钱唐道:“臣能够为孟子而死,死有余荣。”说罢哈哈大笑下殿。朱元璋先时下令将他斩首,由于受不了他的大笑,又改令用乱箭把他射死。当钱唐走到台阶中央时,乱箭齐发。中箭的钱唐摇晃了几下,倒地,乱箭仍然飞蝗一样射来,顷刻间他犹如一个刺猬。大殿上的大臣们个个垂下了头。只有一个没低头的是刘基,双目平视,脸上是冷然麻木的表情。杀了钱唐,朱元璋偏偏不准用他自备的棺材下葬,别出心裁地赐了一张芦席,令他家人卷了去埋了,朝中没人敢谏阻。朱元璋认为这已是宽大了,否则应当剥皮实草,让他的干皮囊永远耻辱地立于人前,这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了。杀了钱唐,果然没有人再谈孟子的是非曲直了。说来也怪,朱元璋杀钱唐,不怕百官心生怨艾,当年却独独忧虑过江南女才子苏坦妹会给自己带来坏名声。如今时过境迁了,也不知胡惟庸办了那件事没有,朱元璋有理由相信,他在办,又一定办得漂亮,人不知,鬼不觉。他没有猜错,这一天,胡惟庸重金役使的几个人正在婺水河畔大行其事。月色朦胧,坐落在婺水河畔的一幢石碑在静穆中披着月色闪着青幽幽的光。落款处有朱元璋的名字。墓碑上可见“苏坦妹之墓”字样。几个黑影走来。他们来到碑前,四下看看,先后抡起大铁锤,顷刻间把青石碑砸得七零八碎。随后,他们拾起碎碑石,扑扑通通地投到了婺水河中。坟前只剩了一块墓碑。几个黑影已经消失了,朱元璋的心病也从此消失了。当胡惟庸把这消息带给朱元璋时,他是不能明言自己指使的,这是他聪明的一面,朱元璋更乐得是“无头案”,他也知道胡惟庸的良苦用心。朱元璋正在看奏疏,胡惟庸对朱元璋说:“皇上忘了那回事吧。”朱元璋问:“什么事?”胡惟庸说:“浙江婺州的苏坦妹墓前碑呀。”朱元璋说:“你不要胡来,别陷朕于不仁不义。”胡惟庸眨着小眼睛说:“天下有这样遂人愿的巧事!昨天婺州知府来报,说不知什么人把苏坦妹坟前的御碑给偷走了。我已限令他们破案呢。”朱元璋一怔,喜上眉梢,却马上一本正经地说很对!并且严旨责成浙江府县通力合作,一定抓获元凶。这事要大张旗鼓地办,他问刘基他们知道不知道?他说当年立了这块代表他悔过的碑,他们四贤才肯应诏而来呀,可见非同小可。胡惟庸说他第一个告诉了刘基和宋濂。朱元璋问他们说什么?有何反应?“没说什么。”胡惟庸说,“刘基只是说,这事蹊跷。”朱元璋便没再言语。胡惟庸说:“今天要有一个画师来,给圣上画像。”朱元璋说:“别又像上两个似的,画功太差,根本不像。”胡惟庸说这个是岭南有名的画像师,但是不是名副其实,他也不得而知。朱元璋说:“你不是认识那个给达兰画像的人吗?那才是个圣手,达兰的眉毛、头发丝都画得一丝不苟,太传神了。”“他那是细腻的新画派。”胡惟庸说他叫李醒芳,自从陈友谅败亡后,李醒芳便没了下落,胡惟庸多次派人去武昌、九江他常落脚的地方去打听,一无所获。若真找到他,连那个女才子楚方玉也一起找见了。“他们是夫妻?”朱元璋问。“他们是至交,也是情侣,诗画往来,过从甚密。”胡惟庸说,“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直没有成亲。据说那楚方玉人很怪僻。”朱元璋没再说什么,有一种怅惘若失的心情,如很多小虫子在爬。胡惟庸早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令他心神不宁的“廖永忠”和“苏坦妹”两张纸条从屏风上消失了,也永远从他的心头消失了。还有一个棘手的人,令他难下决心。朱元璋又在审视屏风上的纸条,其中有一个纸条上写着“如悟”两个字。他看来也颇伤脑筋,扯下来又粘上去,反复几次。马秀英这时不请自到,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进门就说:“我听说,皇上把你在皇觉寺里的一个师兄弟抓起来了?”朱元璋一听立刻火了,把笔叭的拍在案上,说:“这可不是后宫的事!朕跟你三番五次地申明,后妃不得干预朝政,你也不例外。”马秀英针锋相对地说:“这不是朝政,此事关乎皇上的名声、威望。”朱元璋气愤地说:“如悟这狗东西!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你不知道他疯狂到什么样,他不光是说我当过和尚,讨过饭,他把我说得不成个样子,叫朕无法在百官面前抬起头来。”马秀英辩解,他是个没有知识的人,皇上跟他计较,自己不也低了吗?再说,陛下的文武大臣,都是跟你十几年一起打江山过来的,陛下的底细、出身,哪个不知道?他们能因为陛下出过家、讨过饭而瞧不起你吗?不照样为你冲锋陷阵、洒血捐躯,不照样山呼万岁拥戴陛下当皇帝吗?朱元璋的气似乎消了一些,他说,虽然马秀英说的也都在理,他还是无法消这口气。他现在一听见谁说起他当过和尚、讨过饭,就生气,那是明显的不忠、不敬。他连听见谁说光、秃,都不乐意听。马秀英笑笑,恶意的又当别论,有几个是恶意的呢?人啊,都愿意叫人家提起五关斩六将的壮举,没有人喜欢别人揭他走麦城的短。朱元璋平静些了,他说:“这倒也是,连圣人也不能免俗。”马秀英笑吟吟地说:“民间有一个关于陈胜的传说,陛下听说过吗?”朱元璋摇摇头:“你想影射?”马秀英说:“听听故事总不妨吧?”朱元璋往椅子上一靠,半闭起眼来说:“你讲吧,朕洗耳恭听。”马秀英便娓娓道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前,也种过田,后来陈胜称了王,小时候的两个伙伴就去找他,第一个进去的不会说话,和这个如悟差不多。他说:小胜子呀,你不认识我了?忘了咱夏天铲地,你把汤罐子打碎了,汤洒了,咱俩一起在地里捡汤里的黄豆粒吃……朱元璋听得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马秀英接着说,陈胜一听大怒,说这人胡说,叫人拉下去斩了。第二个伙伴会说话,也吸取了教训。他说,想当年跟着大王作战?穴铲地?雪,胯下骑着青鬃马?穴青苗?雪,手使钩镰枪?穴锄头?雪,打到?穴倒?雪灌?穴罐?雪州城,跑了汤元帅,捉住窦?穴豆?雪将军。朱元璋睁开了眼。马秀英接下去讲,陈胜一听,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却好听得多,风光得多,于是龙颜大悦,厚赏了这个人。朱元璋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站住说:“借古讽今,你很厉害。唉,这故事好像就是为朕而编的。”马秀英趁机劝他放了那个无知的小和尚,这也是体现皇上恢宏大度人格的呀。其实皇上还是很念旧的,对云奇那么好,不是因为一起在皇觉寺共过患难吗?朱元璋说:“我要谢谢你,用讽喻之法来谏朕,别人是不肯这么做的。”“别人谁敢冒着杀头之罪说这个?”马秀英说。朱元璋说:“我不管了,你叫云奇把他送到皇觉寺去吧,已经重修过了,不在乎多一个和尚。不过你得警告他,封住自己的嘴巴,如果再有这种话从他口中溜出来,定斩不赦。”马秀英脸上漾出笑容。两天以后,如悟被放了出来,云奇在狱门口等着他,还备了一匹马,马鞍上挂的皮囊里装了些吃的、用的,云奇告诉他,这都是马秀英娘娘为他准备的。如悟绝处逢生,好不感动。云奇送如悟出了城门,把马缰绳递到他手中,说:“若不是皇后慈悲为怀,你小命早没了。”如悟“啊,啊,……”叫着。“你也不能全怪皇上。”云奇说,“他若不发话,皇后也不敢放你呀!今后可要守口如瓶,谁再说什么,你也不要逞能,说你认识皇上了。”如悟说:“我……我恨……”“又来了!”云奇拍了他的马背一下,说:“快走吧,回到皇觉寺,好好闭门修行,早成正果,别像我……”说到这里眼眶湿了。跨上马背的如悟啊,啊……着,又用手指指云奇,指指自己,意思是叫他常常来看自己。云奇凄然地一笑:“我带着这耻辱的身子,怎么敢再去玷污佛门?”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40节 一个功臣竟落到这般下场杨宪和熊宣使同时被洪武皇帝召见是不寻常的事情。熊宣使是钦天监上的官,初时官居佥太史监事,应属于刘基手下,后改制时为少监,是正四品,他掌管的是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的变化,须及时奏报,定其吉凶之占,甚至宫中漏刻报更,以钟鼓警晨昏之事,也是他司职所在,一般是不会随侍皇上左右的。杨宪在东安门碰上了应召从淮河工地上赶来的工部员外郎张来硕,三人便一同赶往谨身殿。杨宪和员外郎张来硕还有熊宣使三人来到阶前。胡惟庸奏报,杨宪、熊宣使和张来硕来了。朱元璋向下看了一眼,问:“张来硕来干什么?”张来硕见问,向上奏道:“陛下不是召臣来问河工之事吗?现淮河河堤已修完一半,正是农忙之时,尚要缓些时日。”朱元璋摆摆手,说:“你的事先等等。”张来硕只得退到一边去。朱元璋转对杨宪说:“你有个弟弟叫什么?”“臣弟杨希圣,”杨宪说,“在翰林院做编修。”朱元璋唔了一声,又把他扔到一边。问熊宣使:“你在钦天监供职,要小心才是。”熊宣使马上说了些敢不竭诚尽心的话。朱元璋说起不着边际的话,说因为钦天监是术业专攻的,监官一般不得改授他官,子孙也不得转徙他业,但也有好处,岁满不考核,属于非调官之列。朱元璋问起熊宣使有几个儿子,是否自幼训练有素。熊宣使回答不敢疏忽,两个儿子虽未弱冠,已开始习天文、刻漏和大统历法。朱元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他随声附和地哼了几声后忽然问:“宫中在选宫女,再从宫女中选妃,你知道吗?”熊宣使一怔,说:“有耳闻。选妃不是钦天监的事,所以臣不得参与。”朱元璋说:“岂有让钦天监参与选妃之理。据有的御史说,有些官员逃避选妃,做手脚,你听说了吗?”熊宣使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了,他急忙摇头说:“臣不知。”朱元璋说:“听说你有个妹妹很贤淑,为什么不在所选之列呀?”熊宣使这一下听明白了,脸刷一下白了,吓得跪下说:“启禀皇上,臣是有个妹妹,可是,可是,她已经与翰林院编修杨希圣订亲了。”“是吗?”朱元璋目视杨宪,“这可真巧了。”直到这时,杨宪才算明白,为何召他与熊宣使一起来晋见了,这才发觉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