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下)-6

胡惟庸的这次升职,是在一点迹象没有的情况下发生的,朝中波澜不惊,那是因为大家意识到,重用胡惟庸是迟早的事,并不意外。“恭喜。”徐达向胡惟庸拱拱手。朱元璋召徐达来,最主要的是商讨破袭大都的战术,只有攻下元朝的首府,元朝政权才算最后消亡。朱元璋据目前所向披靡的形势预料,攻取大都,可以不费大力气而轻取。他问徐达想怎么个打法?徐达分析,现元将王保保在太原犹豫不敢上前,潼关又为我所占,张思道、李思齐失势西逃,元朝大都已绝了援兵,他准备挥兵直捣大都。朱元璋指点着一张军用地图提醒他不要忘了,河北一带,土地平旷,利于骑兵作战,骑兵恰是蒙古人的长处。最好是用偏师为先锋急进,徐达本人督水陆之师随其后,大都可下。徐达怕收不到全功。大都北面是大漠,本是蒙古人老家,明军攻大都,他们王室一定北窜,发兵追击,荒漠地广,兵饷难继,也非易事。朱元璋倒很实际,他以为成败系于天。若真的让元朝皇帝逃去了,那是天意,命不该绝,也不必穷追;他们出塞后,我们把好边关,不让他再来骚扰就是了。徐达应道:“臣记住了。”也就放下心来。朱元璋拿出另一张图,说:“这是朕亲手绘制的一张进阵图,你可带在身上,你明天就返回河阴去,马上向大都攻击。”徐达说:“臣遵旨。”据胡惟庸说,他的临时行宫曾经是宋徽宗的别宫,但无法考证真伪。晚上,朱元璋被侍卫送入行宫中,一派红光、金光,不比金陵皇宫逊色。朱元璋看见一个娇羞的、风情万种的美人坐在床边。朱元璋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那女子站起来,说:“妾是来侍奉皇上的,我是选到宫中的秀女。”朱元璋明白,准又是胡惟庸干的好事。他并不反感,走过来脱衣服,那女子早过来帮他宽衣了。又是早晨,刘基在树下练太极拳。朱元璋北巡后,他和李善长奉命留守。有侍者来报:“中丞大人——”刘基说:“我是御史中丞,不是中丞,别弄错了。”在旁的宋濂悄悄地乐。侍者说:“左丞相来见您,已到了大门外。”刘基忙收拳,叫了声:“快请。”宋濂猜测,大清早,丞相来见,必有军国大事,或者皇上从开封来了谕旨。刘基冷笑,早已猜到,李善长必是为李彬的案子而来。“李彬?”宋濂道,“是中书省的都事李彬吗?”“正是啊!”刘基平平淡淡地说,“我昨天把他抓起来了。”宋濂说:“你是装傻呀,还是真的不知道?这李彬是李善长的亲戚呀。”“我怎么不知道?”刘基说,这李彬胆大妄为,敢接受广东一个想巴结当官的商人五百两银子的贿赂。宋濂问:“你要严办?”“不用严办,也是死罪。”刘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宋濂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那就别劝。”刘基笑着说。宋濂不禁摇头,皇帝巡幸开封?熏走时当百官明令,他不在时由李善长、刘基二人监国,这可好,二号监国拿一号监国的亲戚开刀。“别嗦了。”刘基说,“我得快去换衣服了。”但已迟了,没等他回房更衣,李善长的轿子抬到了他眼前,只得在大柏树下施礼。李善长笑吟吟地下了轿,说了声:“先生早!”刘基和宋濂都问候了:“丞相早。”刘基说:“我正练拳,太不恭了,先请丞相到客厅喝茶,我换了衣服就来。”李善长说:“不必了,几句话的事。”他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刘基的袖子向八角亭走:“我们到亭子里去,何必在屋子里!”宋濂说了句:“我去出恭,失陪。”赶紧溜了,他觉得自己不便参与此事,他既不能徇私,又劝不了执拗的刘伯温。落座后,李善长关切地说:“皇上走前,我向皇上说了,开国的赏赐名单中漏了先生,即使你不要显官,给一点田亩总是应该的,你指一指,在老家浙江要田,还是在南京附近要。”“谢谢丞相。”刘基说他在家乡武胜村,祖上留下的几亩田,足够一家人口谋生了,要那么多地干什么,又不想当财主。李善长说:“先生总是这样清高,叫我们不好做人了。”“人各有志。”刘基说,“我这人,这些事上历来不上心,我也并不妨碍别人。”李善长沉了一下,说:“皇帝这是登极后的第一次出巡,委托我二人监国,我们应当和衷共济才好。”李善长的话已有一点绵里藏针的味道了。“诸事还请丞相多拿主意。”刘基客气地装傻。“这不是说远了吗?”李善长说完又沉默下来,话不好出口,就说,“这几天天气太热了,田地旱得都龟裂了。”“是啊,”刘基说,“丞相无大事,我得换换衣服该办公事去了。”他真的站了起来。李善长忍不住了,说:“伯温,我是来求足下的。”“你这相国有事求我?”刘基说。李善长说:“你把都事李彬下到牢里去了?”刘基并不否认是自己干的,圣上正想杀一儆百呢,他竟敢卖官受贿,如果不是广东方面行贿人犯了事,也牵不出李彬来。李善长问:“先生想怎么处置他呀?”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0节 开国后的第一科乡试“当然按律。”刘基说大明律是圣上御批恩准的,不管是多大的官,贪污、受贿六十两以上的处以极刑。这李彬竟一次收赃银五百两,死几回都够了。李善长言不由衷地称道伯温秉公执法是一丝不苟的。“我是御史中丞啊,”刘基说,“专司纠劾百官。这得罪人的倒霉差事没人干,皇上给了我,我少不得替皇上充当黑脸判官了。”李善长见话不投机,刘基根本不买他账,只好摊牌说:“伯温没听别人说过什么吗?李彬是我亲戚呀。”“倒是有人吹风。”刘基装傻说,“可我不信,现在有些人惯会攀龙附凤,借以抬高身价。”“是真的。”李善长说李彬是他妹妹的儿子,是他外甥。刘基听了,非但不买人情,反而拍着大腿说:“唉呀,你实在不该戳破这张纸。你不说破呢,我做个人情,皇上就是怪罪下来,最多说我办事马虎,是非不分。知道是你外甥就难办了,我若从轻发落,那就是徇私枉法了,我看不但对丞相不好,对皇上的威望也有损害。”李善长的脸拉得老长,没想到他用这种办法堵他,没好气地说:“不至于这样严重吧。我看是先生怕自己的声誉受损。”刘基借坡下驴地说:“你真说对了。我放了李彬,别人会说我刘基畏权势,向丞相低头,说得再难听,还可能说我取媚丞相,想升官,我刘伯温名声不值钱,也不能这么糟踏。”这等于变相宣称,他绝不通融。李善长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口气变硬了:“这么说,中丞大人是不肯通融了?”“不是我刘基不肯通融。”刘基也强硬起来,“实在是大明律不肯通融!”李善长说:“那好吧,我们把这案子报给皇上吧,等他回来,不要说问斩,就是凌迟、剥皮实草,我也认了。”说罢气呼呼上轿扬长而去。刘基拱拱手,说了声“不送”。两顶大轿已停在礼贤馆门口。刘基和宋濂并肩走出来,二人各自走到自己轿前了,宋濂又走到刘基跟前说:“你决心与李善长作对了?我看大可不必。”“怎么叫与他作对!”刘基说,“他如徇私,倒是与大明律作对了。”宋濂说他有一计,孩子哭抱给他娘。刘基明白是上报朱元璋裁决。“你倒滑头。”刘基笑了,说:“让皇上去开这个杀戒,我当好人,对不对?你别忘了,通常是我替皇上得罪人。我若当好人,最好在皇上回銮前就放人。”宋濂不理解他,李善长权力炙手可热,门生故吏满朝野,何苦当这个恶人。刘基说:“朱元璋,啊,又叫名字了。皇上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对贪赃枉法者恨之入骨。他拿自己的儿子朱文正开了第一刀,这么一比,李善长算什么!贪官不会没有,有震慑,使他们时时感到有利剑悬于头上,天下就能太平,这是朱明王朝能否造福于万民的根本,我岂能逆其流而动?”宋濂摇摇头:“我多余废话。我早知道你是个万牛莫挽的性子。”与此同时,李善长也在紧锣密鼓地动作,他只有搬动朱元璋,讨来尚方宝剑,才能救得外甥一命,他再三斟酌,派了能言善辩又在朱元璋跟前有面子的陈烙铁陈宁替他走一趟开封去见驾。正是麦子成熟季节,江淮大地放眼望去尽是黄灿灿的颜色,近几天天气好,农夫们都忙着在田里割麦。一条夹在无垠麦田中的黄土路上,有两骑马不慌不忙地走来。两骑马沿大路走来,马上是李醒芳和楚方玉。楚方玉是扮了男装的,俏丽而又潇洒倜傥。眉间的胭脂痣却掩饰不住她的妩媚。他们结伴赶往南京,是为了大明王朝开国后的第一科乡试而来。李醒芳早就听说江南这场乡试,连朱元璋都极为重视,要亲自当阅卷官呢。楚方玉却嗤之以鼻,一个小和尚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也敢阅卷。李醒芳说朱元璋不可小瞧。曾几何时,他横扫天下,听说他的大将军连大都也攻下来了,元朝已不复存在了。楚方玉说:“你不是也说朱元璋是个品行不好的人吗?打败了陈友谅,占了人妻。”李醒芳还是很客观地说,后来他想,这也是平常事。当年曹操还不是占了张绣的妻子吗?只要他是个治理天下的明君就好。现在看,他令官府劝民垦荒,实行减租减赋,这都是明智之举。楚方玉问他,这是他决心来应试做官的原因吗?李醒芳并不否认,大丈夫不能白来世上走一遭啊,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楚方玉说:“怕另有所图吧?”边说边乐,她是指达兰而言。李醒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明知故问。楚方玉说:“你的可人儿陷在深宫,若考上个进士做了官,去叙叙旧情,也方便些呀!”“多久了,你还记着这个事呀!”李醒芳说,“她对我心存感激,是因为我给她画了很多像。”“她对你没感情?”楚方玉追问。“也许蒙蒙礑礑有点。”李醒芳说,“你不认为那是很荒唐的吗?”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条大河边。大河拦住去路。他两人下马,让马喝水,楚方玉坐在草地上,拿出带来的干粮和熏肉,两人吃着。李醒芳对楚方玉真要来一次恶作剧,考一回举人,终觉不妥。“举人?”楚方玉说她若进了贡院考场,就得拿它个三甲,殿试拿个一甲也未可知。“凭你的学问,你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李醒芳清楚地记得,那年楚方玉考秀才进学,不就是这么得来的功名吗?不过,科举并不是一切凭学问的。忽见另一方向大路上又来了一伙人,前呼后拥有二十几个人,有挑行李的,驮书箱、带金银细软的,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用马鞭一指大河,说:“歇歇,这进京赶考太难了!谁出的馊主意!当官考什么卷子,谁有钱出钱买就是了。”一个奴仆说:“就是。就凭我们家大爷,连皇上都向咱家老爷借钱,还不赏个官儿?”又一个老仆说:“咱公子是必中的。有杨大人一手包办,不中个状元,也是榜眼、探花。”公子哥道:“那是,除了这三样,不要。”不远处的楚方玉、李醒芳听了,差点笑得喷饭。公子哥一行也下马了,饮牲口,吃饭。公子哥在河边席地而坐,吃着卷肉大饼,喝着米酒,无意中发现了不远处的李醒芳二人,就站起身,信步来到楚方玉二人跟前,因为看到了马背上的书箱,很有兴致地说:“哎呀,你们也是进京赶考的吧?”李醒芳说:“是呀!公子家住哪里、尊姓大名啊?”公子回答家住苏州。他姓钱,叫钱大。楚方玉笑起来:“这名字实惠,官大不如钱大。”极富讽刺意味的话却并没引起钱大反感。钱大说:“我们家,钱大,那不是吹。骑上好马跑七天七夜跑不出我们家的田地。说出我爹的名字,我怕吓死你们。”楚方玉说:“公子千万别说,我可胆小。”李醒芳说:“只要不是皇上,吓不着我。”钱大说:“南京皇城谁出钱修的?我爹!谁在南京聚宝门底下埋的无价之宝?我爹!连皇上都召见我爹,皇上缺钱花了就冲我爹借。你见过我家苏州宅子门前的牌坊吗,皇上御笔题的‘为富而仁’,就是为我爹题的。”楚方玉不屑地说:“这钱是够大的了。”钱大问他们来赶考准备文章了吗?“准备什么文章?”李醒芳不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怕钱大泄密,一个老家人过来,在背后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说下去。钱大大咧咧地对他二人说:“到了南京,有什么难处找我去,我住中书省杨大人府上,那是我舅舅。咱们三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都给它占了!将来宰相也由咱们当。”李醒芳和楚方玉相视而笑。钱大走后,楚方玉说:“这样的人来应乡试,朱皇帝实在应该感到悲哀。”“还有你这样的江南才女呀!”李醒芳说,“你只要考,是一定中的,那你可就永远不能脱男装,一生一世不能嫁人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楚方玉说:“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不后悔。”李醒芳说:“我劝你别弄这个恶作剧了吧。”楚方玉说:“看我的高兴了。”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1节 皇上才是我们头上的青天陈宁赶到了皇帝仪仗林立的行在,他向守卫说了几句,守卫进去不久,胡惟庸出来,说:“哎呀,是你?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跑来惊驾呀?再有三五天,皇上就回京了。”陈宁说“丞相有封信给你,你看了再说。”说着递上一封信。胡惟庸说:“走,先到我那去,别叫皇上看见费口舌。”他早猜到陈宁不明不白地跑来,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事。果然,叫他猜着了。胡惟庸沉思片刻,好心地劝他别太冒失,千万不能说是宰相派他为赦免李彬的事而来,要见机行事才行。吃过了饭,胡惟庸才带他去晋见皇上。朱元璋见胡惟庸领陈宁进来,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多少有点意外。陈宁跪下去行了大礼,诡称是丞相派他来接驾的,陛下北巡这些日子,京中秩序井然,一切都好,丞相请陛下不要惦念。朱元璋有些奇怪李善长没有信?陈宁说:“他说我口头禀报就行了,江南乡试筹办就绪了,贡院、舍号都修葺一新,单等皇上拣选吉日开科了。”朱元璋忽然说:“你和胡惟庸凑到一起很有意思,一个胡剥皮,一个陈烙铁,哈哈哈哈。”陈宁脸上很不自在,一时弄不明白朱元璋的本意,忙说:“那是臣初当地方官时,不知天高地厚,地方不清静,臣太着急了,便苛以重法。”朱元璋正色地说,并没有非难他的意思。但告诫他记住,对百姓要宽,对官吏要严。对官吏宽了,放纵了,他们就会扰民、害民,百姓不堪其苦,就要揭竿而起。百姓并无他求,吃饱饭穿暖衣足矣,当官的连这个都不给,这官员就十分可恶,所以今后对贪官枉法者要处以重刑,这是根。官不贪则民无怨,民无怨则天下太平。这些话听起来平常,却是朱元璋的切身体会,他不就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铤而走险的吗?他所虑的,也是民不得安生,也会有人效法他揭竿而起,再来推翻他手创的大明帝国。陈宁和胡惟庸都说:“圣上所说真是至理名言。”朱元璋问陈宁:“没有别的事了吗?”陈宁说:“啊,没有了,没有了。”他犹豫再三,始终没敢把李善长求情的事说出口。朱元璋一见面就说痛恨贪官的话题,他再不识时务地为贪官说情,这不是往虎口里送吗?走出行在后,胡惟庸埋怨他:“问你还有什么话,你怎么不说了?”陈宁说:“皇上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没开口,他就说了一大堆对贪官要处以重刑的话,这时候替李彬求情,那不是往套子里钻了吗?”胡惟庸说:“你不说,怎么能救了李彬?你回去怎么向丞相回复?”陈宁说:“再找机会吧,我想,有丞相的面子,又没皇上手谕,刘伯温不至于下手先斩了李彬吧?”胡惟庸说:“那倒是。”在等开封消息的几天里,李善长再没有开口求过刘基,二人每天同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好像从没发生过龃龉之事,刘基也不再提李彬这个茬儿。李善长私下里与当着太常寺丞的弟弟李存义议论,认为这是好兆头,一定是刘基醒过腔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惹恼了当朝首辅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想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天早上,李善长吃过饭,正走出来要上轿,他的弟弟太常寺丞李存义说:“这刘伯温也太目中无人了,今天午时,要在午门外杀李彬了。”“不可能,”李善长说,“他纵然越过我这个门槛,也得怵惮皇上的嘱托吧?我们二人共同留守南京,我又是首辅,他敢这么做?”李存义把行刑的布告都揭来了,说着从宽袖里抽出一张纸,李善长抖开一看,果然有朱笔勾决人犯的字样。李善长气得胡须直抖,说了句“无法无天!”便上了轿,他要去礼贤馆破了脸去理论。刘基执意妄为,在李善长看来,已不是奉不奉公的事了,而是对他李善长的挑战和欺侮,他岂能忍下这口气?与此同时,他派出的陈宁也在等待时机讨皇上赦免的旨意。从昨天起,朱元璋一行已经取道南返了。正是收小麦的五月天,骄阳似火,农夫们三三两两在田中割麦,牛驮马拉,将麦子拉到打谷场上。远远来的一彪人马很显眼,在很远的树林边停住了。一个赶牛驮麦的小孩看见了,对割麦的大人们喊:“看,官府来人了!”一个老农揩汗直腰说:“今年不怕了,朱皇帝有令,不准预收三年后的税赋了。”原来是朱元璋路过此地,顺便考察民情来了。他穿的是一般官服,随从人员,包括十五岁的太子朱标,都是民装,他们步行向田间走来。他们一出现,引起了农夫们的注意,大家趁机休息,纷纷到地头喝水,乘阴凉,实际是看热闹,想看看官府又有什么新花样。朱元璋走到一块麦田里,掐了一个麦穗,捻了几粒麦子在手中,吹去皮儿,把麦粒放到口中嚼着说:“真甜啊!成色不错,籽粒很饱满。”朱标十分惊奇:“陛……”见朱元璋使眼色,又改口:“父亲生吃?”朱元璋说:“麦子生吃也甜啊。”一老农说:“这位大官人看样子种过田?”“种过。”朱元璋关切地问起今年收成怎么样?“托当今皇上的福,”那位老农说,“让种田人垦荒,让富户减租,又不提前抽税,今年能吃饱饭了。”朱元璋问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一个老农民说:“生猪税收的不合理。”朱元璋说,养猪总得交税呀。老农民告诉朱元璋,生猪税是按户交,一年三斗米,大户人家养几百头猪,交三斗,我们穷户养一头过年的猪,也交三斗,便宜了大户,苦了小户。朱元璋纠正说,便宜了大户,亏了社稷!户部堂官们不会算账,各府州县的官员也都不会算账吗?为什么不按猪的头数收税?陈宁在一旁说,一定是嫌麻烦,谁知道哪户养几头猪?户口却是死的。“不行,要改。”朱元璋断然说,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他让胡惟庸记下来,回去就改,颁布法令。胡惟庸答应一声:“是。”那老农民对朱元璋说:“哎呀,这位老爷可是个大清官啊,一听就懂,说改就改,是不是新来的父母官啊?”他把朱元璋当成县太爷了。胡惟庸笑道:“是,是。”朱元璋从老农手里接过镰刀,要来磨石,蘸点水,嚓嚓几下磨快了刀,又把刀刃在指甲上立起来试了试,便下地割起了麦子,农民看呆了,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种田的好手!朱标也看呆了,他可是分不清五谷的。朱元璋回头说:“标儿,拿刀下来试试。”朱标从胡惟庸手中接过刀,走过去,弯不下腰,一割一秃噜,差点割了手,朱元璋把手教他,朱标很快大汗淋漓了,朱元璋说:“馒头好吃,割麦子要流汗的。”朱标直起腰来,老农忙递上一条又黑又脏的面巾让他擦汗,朱标不肯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他说,过去父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并无切肤体验,今天知道了。朱元璋借机说出要爱惜民力的道理,这些农夫,平时多老实淳朴!可逼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会造反。朱标难以想象,如今叱咤风云的徐达、汤和、陆仲亨这些人从前也是这样种田的吗?朱元璋笑了,那还有什么两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粮食千滴汗,种田岂有两样?陈宁也拿了一把镰刀下地割麦,很快追到了朱元璋跟前。朱元璋直起腰,看了陈宁一眼,说:“你好像有事。”陈宁见是机会了,便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圣上的眼睛。他这次来,想顺便求个情、讨个旨意。朱元璋马上问他是给什么人求情啊。陈宁只得实说,是中书省的李彬,广东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了他,伯温先生非要拿他问斩。朱元璋问:“赃银多少啊?”陈宁说:“听说有五百两,可是……”朱元璋生气地哼了一声:“听说,你也敢来说情?你这陈烙铁过去断案也这么心慈面软吗?你该知道,大明律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贪污受贿六十两处以极刑。”陈宁吓得不敢再说,心里后悔不该来讨这个没趣。朱元璋忽然问:“是不是李善长打发你来说情的呀?”“啊,不是,不是。”陈宁说,“这事和相国大人毫无关系。”他不能里外不是人了。“错不了。”朱元璋说,“朕想起来了,李彬是李善长的外甥。当初朕就不赞成把他外甥放在中书省。”“圣上明察,”陈宁满头是汗,还想说动朱元璋,他说,“李丞相真的什么也没说,下官想,李丞相有功于社稷,不看僧面看佛面。”朱元璋冷笑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历代君王没有几个做到的,朕做到了。朕不得已杀朱文正的事,没有多久啊,你们都忘了吗?”陈宁吓得跪在了麦田中,连连说:“陛下息怒。”旁边看热闹的老农忽有所悟:“他叫陛下,天哪,这是当今皇上来了!”他振臂高呼起来:“乡亲们,快跪下见驾,这是皇上圣驾呀!”于是附近的农民全都跪到了田间叩头。朱元璋双手摆摆,说:“乡亲们平身吧。”老农泪痕满面地说:“小时候听说书,南朝北国,没听说过到田里来问问百姓死活、温饱的皇帝呀。”朱元璋说:“以后有冤情,地方官不管或不公平,你们就到南京去,朕的奉天门外有一面登闻鼓,是预备叫百姓喊冤的。你敲了鼓,朕就宣你上殿。”老农说:“皇上才是我们头上的青天啊。”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2节 不忘各位的恩情陈宁在麦田里碰了朱元璋的钉子,李善长并不知道,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赦免诏书的到来。诏书没到,凶信却来了。他得到了刘基已把李彬押出午门要问斩的消息,气得差点发昏。李彬身穿红色囚衣,被绑在午门外柱子上,背后插着亡命招子。刘基和几个监斩官站到了席棚下。京城围观者如堵。一骑马飞驰而来,大叫“刀下留人”。刘基待那骑者近前,问是怎么回事?那公差递上一份公文,说:“丞相请缓刑几天,待皇上回来再发落不迟。”刘基把公文向高处一扬,看也不看,回头问其他几位监斩官:“你们要看吗?”几个监斩官摇摇头。刘基对那公差说:“杀人,惩治贪官是我刘基的职责,这职责是圣上所赋予的,自有我替圣上负责,难道都要推给圣上去审案吗?”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已到位,站到了李彬身后,有人送上一碗酒,刽子手给李彬灌进去一半,另一半浇在了刀锋上。一声炮响,刘基把令箭丢在了地上。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喷溅起老高。杀掉李彬后的第七天,朱元璋回京了。第二天在华盖殿上早朝时,朱元璋打算从这次访察农户的体会把租税制加以完备。文武官员在鹿顶外分东西站立,鸣鞭三响后,李善长为首,山呼万岁。礼赞官高呼:“四品官以上入殿内!”李善长又率文武两班进入华盖殿内。东西站列着六部、都察院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应天府、翰林院、光禄寺、钦天监等官,西面是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各卫掌印指挥、给事中、中书舍人。各官按丹墀下写有名字的牌位站班侍立。又是净鞭三响。李善长出班奏报,江浙税粮加征上谕已经发往各州县了。朱元璋问每亩加征多少?李善长奏道,比宋代多加征粮五合,但比元朝时大有减低。朱元璋又问加收后,有无民怨?李善长说:“回皇上,百姓悦服,他们得到的实惠远比这要多,故乡间太平。”对于他所说的太平,朱元璋并不认同。他说起江淮之行,听百姓诉说收生猪税的收法,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他叫李善长、胡惟庸马上制定新法,改弦更张。李善长忙答应下来。朱元璋忽然说:“告诉浙江处州知府,它所辖的青田县就不要加税了。”李善长大为不解,臣不懂这是为什么。众臣也都莫名其妙,难道青田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朱元璋笑吟吟地说:“这有什么不懂?青田不是伯温先生的老家吗?这算是对刘伯温的褒奖吧。”众人相互看看,不敢反驳,但又不敢苟同。刘基忙说:“不可,臣不愿让故乡人感到特别。”朱元璋说,伯温说对了,他就是要让青田人感到特别,因为他们那里出了个刘伯温,本该加征的税都不加了。这事,会传到后世,成为美谈的。刘基还要争辩,朱元璋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说说开科取士的事吧。”刘基只得作罢,复又出班奏道,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已定,皇上恩准开科,这是天下士子众望所归的大事。而今江南贡院已修葺就绪,江南乡试可先行一步,随后他将密封考题呈上,恭请皇上圣裁。朱元璋拆封看了片刻,脸色极不好看。宋濂与刘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朱元璋把试题反扣在案上,说:“题目不行。君臣如手足,什么意思?又是孟轲这一套!朕最不能容忍的是孟子,他教唆士子们君不君、臣不臣,重民轻君,这还了得!朕已说过,今后将孟轲从圣人祠中赶出去,科考题目不准出《孟子》里的章句,读书人也不必再读《孟子》。”这一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在场的自幼熟续《孟子》的大臣个个瞠目结舌,无人敢应。刘基也很下不来台,只有他敢鼓足勇气说:“孔孟自古并称二圣,为天下读书人所尊崇,从我朝起废孟子似不恭,如《孟子》书中有不妥处,则可商量,不出题目便是,请圣上定夺。”朱元璋一听火了:“你还让朕把话说白了吗?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什么话?天下人信奉了他的,不是都要造反了吗?”这一发火,刘基也不好再抗上了。朱元璋断然把手往案上一拍:“定了,赶孟轲出享庙,我朱元璋不惧后人评说。”众臣无人敢谏,大殿里气氛极为紧张,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片刻,朱元璋忽然问:“那个李彬埋了没有?”李善长低头不语,偶尔斜视刘基一眼。刘基答:“还在鼓楼前示众。”朱元璋叫:“胡惟庸!”胡惟庸快步出班:“臣在。”朱元璋说:“当年你当宁国县令时剥皮实草的办法不错,能起震慑作用。这事交你去办,把李彬的皮剥了,里面塞上稻草,放到应天府大堂里去。”汪广洋出班奏道:“这怕不好,威严大堂上,光明正大匾下,弄个剥皮的死人天天摆放,对我朝廷面子不雅,恐伤官员自尊,恭请圣裁。”“朕看这不丢人,”朱元璋说,“出了赃官都不怕丢丑,摆个贪官之尸,倒嫌丑了?朕为什么要在大堂上摆?府州县衙门里今后都要摆,就是要让官员天天看到剥皮罪官,大家都胆战心惊,才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奉于国事,才能时时自律。”没人敢再反对,朱元璋似乎有意看了李善长一眼,他把笏板向上举了举,挡住了面孔。为了让儿子在秋闱榜上有名,钱万三舍出多少银子都乐意。本来杨宪是不赞成外甥钱大来应这个景的,他还不了解自己这个连粗通文墨都称不上的外甥吗?秀才就是别人代考的,若想考上举人,就得作弊,只要出事,他知不知情都逃脱不了干系。无奈老姐姐也来逼他,骂他忘本,他只好硬着头皮为他们想办法。钱万三富可敌国又怎么样?见到未入流的县吏都得赔小心,动辄受人戏辱,这也是他发誓让独生子进取的原因,花多少银子他不在乎。有钱就能办妥一切,这不,连代写卷子的人都雇了来吗?杨宪亲自出面宴请两个饱学秀才,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杨宪来回殷勤劝酒,说:“这次借两位大儒的如椽大笔,倘我外甥高中,当不忘各位的恩情。”胖秀才说,杨大人说远了,别说您还给我们润笔、赏格,就是不给,也应尽力。那个瘦子更会恭维,他说杨大人是仅次于李丞相、徐丞相的国家柱石了,其实不用通过科场,举贤任用令甥也是理所应当的。杨宪说:“那不好,瓜田不纳履呀。”胖秀才说:“举贤不避亲嘛。通过科举弄个两榜出身也好,门楣荣光。只是这题目……”他以为是下场前弄夹带进去。杨宪说:“若能摸出题目,也就不敢有劳两位大驾了。这是大明王朝第一科,殿试题目是圣上自己出,谁问得出来?乡试题是刘伯温、宋濂、章溢、陶安这几个人出,这是几个不能通融的人。”提起刘基,胖秀才也有耳闻,听说趁皇上不在,他把李丞相的外甥都给斩了,赶上黑脸包公了。所以杨宪只好想另外的办法。反正考生在号里要住三天,题目出来也来得及,几位是倚马可待的神手,一样奏效。瘦秀才担心地问:“那,把题目送进送出的,露了馅可是死罪呀。”胖子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说:“你太操心了。”杨宪一挥手,家人托上两个沉甸甸的方盘,上面蒙着红布,放到桌上后,杨宪揭去红布,盘子里是码放了几层的金元宝。两个秀才眼中放出光来。当了秀才,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他们也难得见到这么多金子呀,能不动心?杨宪早访听明白了,这两个人的学问、文章都是一流的,只是命途多舛屡试不中罢了。真难为杨宪了,如何把试题从舍号里弄出来,再把答好的卷子传送进去,这是个大难题,杨宪居然想到了用他家神奇的信鸽充当信使。院子里,仆人正把笼养的信鸽放出来。钱万三担心这鸽子送信有准没准,万一它迷了路,可全完了。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3节 七巧得见天日了公子钱大说:“我看先试试。”他正是进京赶考时与李醒芳、楚方玉邂逅的那个公子。驯鸽仆人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这只鸽子叫万里飘,从金陵带到南海放飞,都找回家来了。这时杨宪送两个秀才出来,上了轿离去后,钱大对舅舅说:“看,轿都快叫金子压破了。”杨宪却没心思开玩笑,他无论如何以为这风险太大了。这两个秀才,自己不考,帮我们,为的啥?再不图点银子不更亏了吗?钱大说他们不敢下场,怕考不上吧!杨宪说:“考试无常,难说。其实呀,妹夫你真多余争这个,有钱的财主多舒服,非要弄个纱帽扣在头上当紧箍咒。”钱万三说得直白极了,再有钱,也不如当官,总比人低一头。当官搂钱比他省心多了。杨宪心里总是不落底,这事若是露了馅,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呀。钱大说:“谁敢斩你这么大的官。”杨宪说:“你懂什么!”钱万三断定出不了事,一半靠他,一半在银子上找齐。他问杨宪金子、银子够不够?不够尽管说,这个两榜进士他是给儿子要定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南京的城门、城墙都是他修的,差点没叫人家砍了头。他发誓,倾家荡产也要让儿子考个进士,当个京官,那时看你朱元璋再瞧不起人!杨宪瞪了他一眼:“你找死呀!怎么叫起皇帝名讳来了!”钱万三吐了吐舌头。这天正是上早朝的时候,奉天门外肃穆异常,附近早净街了。皇宫门前武士林立,过往行人都屏息低头远远走避。一个衣衫破烂的和尚走来,他正是与朱元璋一起讨过饭的和尚如悟。没等如悟走到跟前,早上来两个武士,用画戟交叉成十字,拦住了他:“去!癞头和尚,竟敢来闯圣殿!”如悟从画戟底下钻了过去,说他来见皇上。又从台阶上跑下来两个武士,一人按住如悟一个肩膀,武士喝道:“你见皇上?皇上岂是你这个野和尚随便见的?”如悟用力挣扎着,说:“我是野和尚?我和你们皇上是师兄弟!不信你去问问他,我法名如悟,他法名如净。”一个武士说:“快轰他走,他是个疯子。”“你才是疯子呢!”如悟趁他们不注意,身子向下一缩又一次逃脱,他飞快地向登闻鼓奔去。这可吓坏了武士们,十多个人上来围堵他。如悟早已跑到登闻鼓下,操起鼓槌“咚咚咚”连敲了几下。登闻鼓声清晰地传进华盖大殿,大臣们都向外望,交头接耳,朱元璋也听到了,他问:“什么人在敲登闻鼓?”值殿官急忙跑了下去。如悟已经被武士制服,按在台阶上,就用鼓槌击打他,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值殿官上来报告圣上,说有一个和尚,疯疯癫癫非要见圣上,不让见,他就击鼓,现已拿下。朱元璋说:“这不好。出家人淡泊名利,不要对他们这样。你下去,把这和尚带上殿来,朕要问问他。”自己当过和尚,容易动恻隐之心。值殿官下去了,站在殿门前拖长声唱喏:“宣那击鼓和尚上殿喽。”这声音一殿一殿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如悟被几个武士押着出现在大殿台阶下。如悟举目向上一望,忽然拍手开口大笑:“天哪,真是你坐了龙庭啊!别人说是我师弟当了天子,我还不信呢!你从前就说过,皇上也是人当的,真他妈叫你当上了!”这一喊,举座皆惊,都不安地去望金銮殿上的朱元璋。如此受辱,朱元璋显然生气了,大有被掘了祖坟的感觉,他忍耐着问:“僧人是谁?你的话朕怎么听不懂呢?”如悟摆脱了武士,大步跑上殿,吓得武士在后面追,幸而在离御座只有十步远的地方,胡惟庸出班拦住了他。如悟笑嘻嘻地说:“天哪,真是你呀,朱元璋!你那俩大招风耳朵,走到哪儿我都认识。你不认得贫僧了?我是如悟啊,和你是一天剃度受戒的呀!”众大臣听了,想笑不敢笑,全用笏板挡脸,或深深埋下头。朱元璋窘迫得无以名状,他说:“这和尚是不是有病?快弄他下去吧。”“我好好的,怎么你也说我疯了呢?”如悟说,“你忘了,咱俩打开皇觉寺的粮仓济贫,差点叫人家处死!你忘了,咱俩一起游方化缘,富户放狗出来,把你腿咬去一块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朱元璋终于忍不住了,喝令:“把他弄走!”如悟仍然看不出好歹,还在说:“你忘了,要饭的时候我饿得不行了,你在地上画了个圈,说那是烧饼,说是画饼充饥。”好多大臣都在窃笑。朱元璋再次喊:“给朕轰出去!”如悟被拖着,他使劲往下坠不肯走,他说:“你忘本啊!再不,你记仇了,那年给灾民放粮出了事,我把你供出来了,你记仇记了这么多年?”朱元璋忍无可忍了,玉带拉到了肚脐下面。胡惟庸亲自出来了,说:“哪来的疯子!快,拖下去,灌狗屎,去去邪气!”几个士兵把如悟拖到殿外台阶下,按着如悟的头,强行把粪汤往他口中灌,如悟大骂:“朱元璋,我日你祖宗……”因为灌了粪汤,呜里哇啦已听不清。华盖殿里,朱元璋的好心情已破坏殆尽,户部尚书还不知趣地出列奏道:“户部启禀圣上,关于全国户口查验造册事宜……”朱元璋早已一甩袖子站起来,从后面走了。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值殿官早已高叫:“退朝。”众人悄然离去,只听见一片杂乱脚步声。朱元璋带着几个小太监偶然路过坤宁宫,便走了进去。太监们忙挑门帘子,喊恭请皇上圣安。朱元璋问皇后在不在。一个承值太监答,皇后不是回皇觉寺去进香了吗?朱元璋拍了拍脑门,说:“可不,朕给忘了,朕还请她代朕上香呢。”这时金菊躲在大厅屏风后面不敢出来,她的病已经好多了。朱元璋坐下,宫女上了茶,朱元璋说:“一个坤宁宫,也有上百号人,小心灯火,皇后走了,谁管事呀?叫来见朕。”一个太监答:“是金菊娘娘管事。”此言一出,屏风后的金菊吓得直抖。朱元璋哼了一声,说:“叫她来见朕!哪里来的金菊娘娘,朕怎么不知道?”管事太监已经走到屏风后,往外推金菊,金菊只得出来,战战兢兢地拜见了朱元璋。朱元璋打量着她,质问她,是谁封她的娘娘?他怎么不知道啊?即封了,穿过大彩鞠衣吗?有圭、册吗?金菊吓得跪下了,再三请皇上息怒,她说都是太监们顺口胡说,开玩笑的。朱元璋说:“在朕跟前都敢这么叫,背地里不知什么样子呢。”太监宫女们一见皇上发怒,都跪了下去。朱元璋说:“别指望这么一叫,就叫成了真的,到时候朕不得不封。”他哼了一声,站起来,对身后的云奇说,“去告诉宁妃,告诉尚宫女史,不准金菊留在坤宁宫。”金菊申辩,并不是奴婢要留在坤宁宫的,是皇后要奴婢在这儿住,自己本来就是她的丫头。“你还敢顶嘴?”朱元璋更怒了,“马上下旨叫她立刻搬出去,去打扫御花园,去干粗活。”说罢,朱元璋怒冲冲地起身走了。金菊听不见脚步声了才站了起来,云奇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又得吃苦了,等皇后回来给你说说情吧。”金菊不用谁再说情了,她说去干活就是了。金菊从此拿起了扫帚,与那些在宫中地位最低的杂事太监为伍,天天早起宴眠吃苦。叫她心里更感凄苦的是七巧被放出宫去了,她们俩是同时进宫的,如今七巧得见天日了。一辆铜饰宫车停在门外,七巧换了民间女儿的打扮,要出宫去了,马秀英和郭宁莲来为她送行,七巧落泪了,哽噎难言。马秀英叫她出去好好找个人家,常捎个信报个平安。马秀英也酸心掉泪了。郭宁莲说:“你多好,是飞出樊笼的小鸟,可怜金菊就不行了。”七巧向宫墙里张望着,说:“二位娘娘多关照她点吧,我若能和她一起走多好啊,她在宫里还不得憋屈死呀。”马秀英说:“她和你不一样,毕竟是皇上的人了,皇上的人岂能再放回民间?”郭宁莲说:“你放心去吧,金菊那儿有我呢。”这时宫门里跑出金菊来,把门的宫门官死活不让她出来,急得金菊大喊大叫:“七巧,七巧!”郭宁莲告诉身边的太监:“去跟宫门史说,放她出来。”太监跑过去,很快放行了,金菊跑了过来。郭宁莲拉了马秀英一把,说:“咱们走,叫她们小姐妹说说话吧。”她二人回宫去了。金菊未曾说话,抱住七巧便痛哭失声。七巧也哭,她说:“好姐姐,不哭,二位娘娘答应,会好好照顾你的。”金菊说:“咱俩从前做梦都想出去,想不到,你一个人走了,把我丢在这里了。”七巧说:“你别难过,你也许会时来运转的,万一皇上哪天开恩想起你来就好了……”“别说这个了,我活着也和死人差不多了。”金菊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件首饰,塞给七巧,说,“这都是娘娘赏我的,我没用,你拿去变卖了,买几亩地吧,日后若是听到我死了,若能蒙娘娘开恩,就把我接出来,弄块地埋了,不让呢,就什么也不用了。”这一说,二人又抱头大哭起来。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34节 谁不想想自己未来的安危?令朱元璋颜面扫地的如悟和尚也搅了文武百官的雅兴,本来大家有好多大事要启奏的,现在却不得不早早散朝。出宫的路上,刘基与宋濂落在后面,边走边谈。宋濂说:“可怜的和尚,太不识时务了。”刘基说:“看起来,即使是圣人,也不愿别人揭自己的疮疤。”宋濂说:“从前皇上自己也常说他当和尚、行乞的事呀。”刘基看得更透辟,有些大人物,自己可以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但别人只用十分之一的言辞说他,他也会恼羞成怒。自己说,可以视为自谦、自省,是美德,别人说了,却难免有攻击、毁谤之嫌,那是感情上接受不了的。宋濂有同感,所以他从不说人之短。刘基认为,皇上从前说自己是苦出身,是激励将士,那时他还没称帝,还不需要绝对的尊严。现在毕竟不同了。这话说得宋濂不胜嗟叹。走了一段路,宋濂突然说:“我看李善长有失宠的可能。”“因为李彬吗?”刘基问。“是呀,”宋濂说,“今天皇上够不留面子的了,而且从李彬开头,把贪官的皮剥下来填上草,摆在公堂上,这够凶残的了。不过,你倒是风光了。”“你又来说风凉话。”刘基说,“我这风光是用冒犯别人和树敌换来的,我不过是对了皇上要惩贪官的口味,有一天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说起朱元璋对孟子的深恶痛绝的态度,特别是公然要删削《孟子》的想法,令他心痛,令他惊讶,却又无可奈何。宋濂说:“我一向以为皇上通情达理,没料到他对孟子如此仇恨!怪不得我给太子和皇子们讲《孟子》时,他总是刁难,限定章节,只是那时并没有这样发狠。”他认为唐太宗李世民相对来说更可亲些,他懂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刘基虽也不赞成朱元璋这样对待亚圣孟子,却认为朱元璋敢于搬开任何挡他路的石头,哪怕冒天下文人反对的风险,这是需要勇气的。刘基明白,孟子的重民主张,特别是暴君放伐论,他更是不能接受了。皇上对于历史上的汤放桀、武王伐纣,肯定认为是弑君,但孟子说杀一独夫,不是弑君。既然皇上这么在乎孟子,这就是信号,至于是什么信号,他没有明言,宋濂知道不是什么好信号,他不免浩然而叹。一石激起千层浪,朱元璋发出的信号,在另外一批人当中同样有不比寻常的反响。散朝后,胡惟庸、陈宁和杨宪不期而然地来到丞相府,聚到了丞相周围安慰,也未尝不是同病相怜。这并不能扫掉李善长的一脸晦气。杨宪万万没想到,皇上要把孟子牌位从圣人庙里赶出去,他认为这会使天下读书人耻笑、心寒。他主张要设法谏劝。胡惟庸却认为多此一举。孟子,死人也,哪有闲心去过问死人的事!他倒认为今天丞相受委屈了,大家脸上都无光。这句话勾起了这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境。会说话的胡惟庸无形中把李善长抬举为魁首,至少李善长听了是舒服的。李善长无可奈何地说:“这刘基不给面子倒也罢了,皇上也信他的,害得我成了庇护贪官的人,皇上今天是给我颜色看呢。”胡惟庸劝丞相不必放在心上。皇上不单对别人严苛,对朱文正又怎么样?不犯到他手上最好了。陈宁也劝李善长不必烦闷,丞相是国之栋梁,皇上不可一日不仰赖之人,皇上是在气头上,不会因这件事怎么样的。杨宪建议丞相不妨上个谢罪表,来一番自责,皇上的气也就消了。李善长认为这个主意好,便点点头,说:“找个文笔好的人代我写。你们看谁行?”杨宪说:“胡兄就是如椽大笔呀。”“我比不了杨兄的弟弟杨希圣,他才是当今的曹子建啊。”胡惟庸又把球踢了回去。李善长也赞成请希圣代笔,他的文字华美而委婉,看上去舒服,谢罪表不能平淡如水,刻板了像寡妇脸不好。杨宪说他弟弟正张罗成亲呢,怕不方便。“这点时间总有吧。”李善长有些不悦。“好吧,”杨宪说,“即使拖几天婚期也要写好这道谢罪表。”陈宁问:“我听说,令弟媳是熊宣使的妹妹?”杨宪说:“是。”胡惟庸夸张地说:“啊呀,京城无人不晓,都传说熊宣使有一个绝代佳人的妹妹,想不到花落贵府。”杨宪却不以为然,百姓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人都喜欢美女,古往今来,因美色而招祸者太多了,翻开史书,比比皆是。陈宁说,这如同当官一样,人人都说官场龌龊,却又人人往里钻营。李善长叹道:“不然怎么会有逐臭之夫这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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