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24节 朕也仿效汉高祖就是了郭山甫和朱元璋翁婿二人在迎宾馆客房围着火炉坐着,厚墙挡不住外面呼啸的风声。郭山甫问朱元璋:“找我来何事呀?你当皇帝,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朱元璋望着一团团扑到窗上的雪,说:“瑞雪兆丰年,应当是吉兆啊。为什么这雪一直不晴?”他说担心到正日子雪仍不停,会搅了大典。“不到晴的时候啊。”郭山甫道,“我就算计到,你会因为登极大典那天天气不好而苦恼。见了宁儿的三封快信,本想不来,老骨头不灵便了,又怕你着急,还是来了。”朱元璋说,宁莲事先没告诉他,不然他早派人去接岳父了。“那倒不必。”郭山甫说,“你不是定在正月初四即大位吗?”“是啊,这已不可更改。”朱元璋说,“四天后,定为洪武元年。”郭山甫当即打了一卦,朱元璋惴惴不安地看着郭山甫摆出的卦,是,朱元璋问是吉是凶?郭山甫开始解卦,说这是临卦,元亨利贞。此卦上经卦为坤,下经卦为兑,故说兑下坤上。坤为地,兑为泽,其卦象为泽上有地之象。临,上对下为临,如君对臣,父对子等等。筮遇此卦大吉,利于贞正,临卦为十二月卦,今天恰是十二月,历八月后为否卦,否卦即为凶卦了,如此看来,登极之日是大吉。朱元璋大喜,又问:“爻解如何?”郭山甫指着几个制钱说:“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这是何意?”朱元璋问。郭山甫是这样解释的:这是临卦的第三爻。甘,是强制;忧,是行宽和之道。此爻是说,上面对百姓,切不可强制严酷,如行以宽容之法,才不会有灾祸。朱元璋放下心来,他目睹元朝暴政,早已体会到必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才能国富民安,岂能滥施酷政?“这就好。”郭山甫申明他的观点,秦朝用酷政对付百姓,结果官逼民反,元朝亦然;汉唐用体恤百姓的黄老之术,得以无为而治。他劝朱元璋好自为之。朱元璋长吁了口气,又去望窗外的飞雪。郭山甫预言,到了好日子,自然雪霁风晴,日朗风和。又问起国号定了没有。朱元璋说:“国号大明,明朝,如何?”郭山甫手捋长髯道:“大明,好,好啊。”他想起《易经》上说,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有日有月岂不是有天了吗?朱元璋大喜说:“岳父大人这一说,这‘明’字更是辉煌无比了。岳父千万不能走,要参加大典才是。”郭山甫没有答应,称自己不惯热闹。只等到初三晚上,见了明月,当即告辞。奉先殿已装潢一新,家具也都换了新的,金碧辉煌。陶安领着胡惟庸等人捧来了登极的衮冕,前圆后方外玄里,前后各有十二旒和五彩玉十二珠的冕,玄衣黄裳十二章的衮服上织有日月星辰和山、龙、华、虫六章,做工极为考究。陶安还说这是奉旨简化做的。朱元璋说:“简化了还这么复杂。平时上朝可穿不得这个,礼仪太繁要不得。平日就穿常服,乌纱折角向上巾,盘领窄袖袍,金束带,就行了。”陶安说这都是参照历朝历代典制制作的,也不可太简,太简了便没有了威仪。朱元璋一指身后的新匾,上面是“廉生威”三个字,他直言不讳地说,威从何来?廉生威,一个人当皇帝、做官,首先是廉洁,廉洁奉公,就得民心,得民心就有威望。陶安说:“陛下说得切中要害。”这时郭宁莲在院子里忘乎所以地大喊着:“天晴了,天晴了!”朱元璋大步跑到门口,仰头一看,乌云正向天边滚散,一弯新月如钩,升上东天。院子里,马秀英、达兰、朱标和皇子们及宫女、太监全跑出来了,在雪地上蹦啊,跳啊,好像雪停了是更值得庆贺的事情。陶安连称陛下洪福齐天啊,一连十天风雪交加,明天大典,今日骤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大家都附和着说预示国运昌盛。朱元璋仰看着如钩月牙,忽然说:“宁莲,去请你父亲,我要先谢他。”郭宁莲说,月牙一现,他已经出了金陵城门,连夜走了。朱元璋不胜嗟叹。奉天门外,晴空下卤簿排列,旗仗林立,甲士列于午门之外,文武百官在李善长率领下穿上了新朝服立于两厢,通赞、赞礼、宿卫官及尚宝卿等侍从官进入。这时已是三鼓时刻,丹墀下大乐齐鸣,告祀天地后的朱元璋升御座,衮冕吉服,格外威武,雄视大殿内外。只见汤和上来卷帘,尚宝卿汪广洋把御宝放于御案上。拱卫司鸣鞭三响,引班官陈宁随着大乐声引领李善长等文武百官进入丹墀拜位。之后,李善长率百官舞蹈,山呼万岁。乐声中,捧表官郭兴跪地捧表,站在御案前的受表官胡惟庸将笏板插入腰间,跪下接表,再放到表案上,之后抽出笏板起立后退,面东而立。内赞官陶安大声宣布:“宣读贺表!”宣表官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上前,将笏板插入腰间跪下,展表官费聚也跪下来帮他展开表文。李善长朗声宣读:“……吾皇应天顺人,君临大位,苍生咸仰。吾皇秉聪明睿智之资,备圣神父武之德,首出庶物,卓冠群伦。初无尽地一人之阶,而致普天率土之会,东征西讨,犹大旱之望云霓,外攘内安,措颠连而执衽席,兵威所向,靡坚不摧;德意所加,无远不服;平群雄而潜乱息,扫六合而烟尘清,拯其涂炭之氓,布以宽仁之政……人心所属,咸鼓舞于讴歌,偃武修文,开太平于万世;制礼作乐,妙化育于两间……”在黄袍加身,接受百官朝贺的当儿,朱元璋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游戏的往事。他总是孩子王,用芭蕉叶子折成平天冠,扣在头上,让徐达、汤和这些小伙伴拿着竹板做成的笏,对高坐在土台或粪堆上的“朱皇帝”山呼万岁,顶礼膜拜。想不到今天演化成了真的,他坐的不再是粪堆,而是金灿灿的龙椅,一切恍如在梦中。可以说,普天下都尽归他朱元璋了,山川林木,飞禽走兽,还有这块国土上的男女百姓,他真正体会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滋味了。什么是权力?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想干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他对全天下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没有第二个人敢与他抗衡。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彪炳青史的好皇帝,唐尧禹舜,汉皇唐祖,应当都在自己之下。他愿意为天下百姓做好事,让他们醒里梦里把朱皇帝视为大恩人……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记起功臣的后人,他差点忘了一个人,那就是胡大海的儿子胡三舍。他下了殿,第一件事就是召来李善长和胡惟庸,叫他们到乡下去接胡三舍母子。李善长记不起来了,说:“陛下说的这胡三舍是何人啊?”胡惟庸说:“当年是臣安排的,我能找到。”朱元璋说:“是胡大海的小儿子呀。他也该长大成人了。当初朕答应过他,有朝一日我取了天下,接他母子来同享富贵。胡大海忠心耿耿,为朕而死,三个儿子叫朕正法一个,另一个战死……”说这话时,眼含热泪。周围的臣子们都很感动。胡惟庸说:“臣这就派人到乡下去找。有皇上这样仁慈之心,部下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呀。”好天气持续了三天,到了正月初七,又阴上来,朱元璋已不在意了。开国之初,千头万绪,要办的事数不胜数。随朱元璋打江山的多是粗人,礼仪上的事大多不懂,如果没有李善长、陶安、刘基、宋濂这些人操持,不知要出多少笑话呢。朱元璋开玩笑地说:这比玩儿游戏做皇帝要繁琐多了。这天朱元璋把刘基召到了宫中御花园。天上飘着雪花,朱元璋很有雅兴地同刘基踏着积雪漫步,欣赏着冒雪盛开的梅花。朱元璋说他想封王的事想了几天了,想就教于先生。刘基问:“是封功臣吗?”朱元璋说,他想先封皇子们。“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刘基不客气地说,文武百官出生入死跟着皇上打天下,谁不求个荣华富贵?“也要封的。”朱元璋说,“只是有个轻重缓急。”“哪个轻哪个重?”刘基说,“比起功臣来,皇子们算什么?”朱元璋很不高兴,忍着没有发作。刘基站到了白玉石桥上,问:“皇上知道汉高祖分封的故事吗?”朱元璋没听说过,让他讲讲。刘基当然是借古讽今了。刘邦有了天下,不忘旧臣,经常请大家喝酒,头几次赐宴,功臣们都高高兴兴地来了,后来气氛就变了。朱元璋说:“不会是菜不好吃吧?”刘基一笑,说那真是百态俱出,有人喝闷酒,一喝就醉,有人借酒盖脸骂天骂地,后来再招臣下赐宴,没人来了。“这不是抗旨吗?”朱元璋说,“都是汉高祖太好说话,惯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开始,刘邦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就私下里问张良,张良也一肚子气,为将士们抱不平,就赌气说,他们在底下商量造反呢。刘邦一听急了,又惊又怕,说自己天天宴请他们,赏锦缎、女子,并没有亏待大家呀!朱元璋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说:“看起来,汉高祖忘了封这些功臣了。”“正是。”刘基说,张良告诉汉高祖,谁都不是圣贤,跟着明主打江山,都求的是封妻荫子、封侯拜相,不满足他们,岂能高兴?于是汉高祖五天后大封功臣,于是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朱元璋笑了:“好一个天下太平,看来朕不先封功臣,天下是不会太平了!好吧,朕也仿效汉高祖就是了。”刘基淡然一笑。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25节 这丫头心思太重天下就很难有一碗水端平的事。你本心想端平,手发抖还是不平。朱元璋面对那么众多的同乡、亲戚和勇猛的战将,封得再细,也会挂一漏万,何况他开初的封赏又是很有节制的,他唯恐封赏太滥会不值钱,刘基也建议宁缺毋滥。也许他不该遗忘一个帮了他大忙的人,那就是为他登极铺平道路的廖永忠,照理说,廖永忠封了德庆侯已经够得上显赫了,可他觉得与自己的功劳不相匹配,于是他称病不上朝,派他去广东征讨他也拖着不去。廖永忠一个人在喝闷酒,脸显得更黑了,他旁边放着诰命铁券,上有“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和中书省平章兼同知詹事院,德庆侯”字样。其兄廖永安拄着棍子驼着背被下人搀扶着进来了。本来个子就小,一驼背更显得枯干了。廖永忠急忙起身,把哥哥扶坐到桌旁,一边叫人:“添双筷子来”,一边埋怨,“从东城到西城这么远,有事说一声,我到哥哥那儿去就是了。”廖永安推开酒杯,说:“我不喝酒,你自己喝吧。”廖永忠说:“哥哥来,是有事吧?”廖永安拿起他的金书铁券,说:“我是来祝贺呀,你封了德庆侯,又有了世代可以世袭的诰命铁券,咱们廖家也光宗耀祖了。”“你倒知足。”廖永忠说,“封个侯算什么?人家有六个人封了公啊!我在侯里也是二等侯,一等侯俸禄一千五百石,我才九百石。”廖永安说:“那天封侯仪式一完,你跟我说的一番话,我很忧心,一夜没睡。”“你怕什么!”廖永忠说,“这次没封你公,没封你侯,我心里就来气,这不是飞鸟尽良弓藏吗?想当年朱元璋要向江南进军,连一条船都没有,若不是我们兄弟二人带一百多艘战船,两万多人马投奔他,他能攻下采石矶?能占了太平?能据有金陵?”廖永安说:“这两年我上不了阵,不是身残了吗?无功不受禄啊!”廖永忠说:“你还不是为他打仗而残废的吗?”再想想,在鸡鸣山下立的功臣庙里,一年四季享受香火的有多少人?二十一个,他兄弟二人都没有。“徐达、常遇春、朱文忠、汤和、邓愈这些人不敢比,死去的胡大海,也可不攀。和咱一起投效他的俞通海为什么入了功臣庙?有些人投奔他在咱之后,功劳没咱们多,像什么曹良臣、孙兴祖、张德胜,都成了功臣庙里的人,能叫人服气吗?”“知足者常乐,比你我委屈的也有。”廖永安说,“宁国守将花云又怎么样!他全家死得那么壮烈,主公把他独生子抱着膝上,哭着说这孩子是将种。现在,花云不也是榜上无名吗?”廖永忠说:“别说封我公爵,就是封我王,我都受之无愧!”“你疯了?”廖永安用拐杖顿地,说:“难怪有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呢!你去看看人家刘伯温。若讲功劳,他最大,事无巨细,他都要出谋划策,可他既未封公,也没封侯,连伯爵也没沾边,更没入祀功臣庙,一个布衣先生而已。”“那是他清高。”廖永忠说谁也不敢和刘伯温的高风亮节比。“那你能和李善长、徐达比吗?人家也没敢喊出封王啊!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会给咱廖家惹事的。”廖永忠又仰脖喝干了一壶酒,说:“我说我要封王,自有我的道理,他也应该封我个王,我敢当面去和他理论!问问他,没有我廖永忠,你能登极当皇帝吗?还不得趴在人家小明王脚底下称臣?”廖永安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弟弟,忽有所悟,他抖抖地站起来,说话也结巴了:“这、这么……说、说……那传、传说……是真、真的?……”廖永忠又喝了一大碗酒,得意洋洋地说:“是真的,你没吓一跳吧?”廖永安吓得抓住弟弟的手,说:“你喝醉了,你胡言乱语,你不可能干出弑君的事来!”“看你吓的。”廖永忠说,“不就是杀一个放牛娃韩林儿吗?有什么大不了!”廖永安吓得面如土色:“你怎、怎么干这种事,你真是利令智昏啊。这事都有谁知道?”廖永忠倒很坦然,凿船的两个人都叫他处置了。“现在嘛,除了天知、地知,也就我知、他知了。”“他是谁?”廖永安更加惶惶不安了。“朱元璋啊!”廖永忠像说一件有趣的事,说毕哈哈大笑。廖永安上去捂住他的口,说:“你可不能乱说呀,这若传出去,诛灭九族的大罪呀。”廖永忠说:“谁诛灭九族啊?首先不是我。”他告诉哥哥,朱元璋派他去接小明王,行前就找他密谈了,让他半路上把船凿沉。若说弑君犯上,是他朱元璋,而不是他廖永忠。他问哥哥,“现在你明白了吗?他这江山该不该有我一半?”廖永安吓得茫然四顾,本来门是关着的,他又艰难地走过去,重新关好,他对弟弟说:“完了,完了,你的人头不过是暂时寄放在你脖子上而已,迟早会杀头的。”“谁杀我?”廖永忠问,“是小明王的人吗?我才不怕。”“愚蠢之至!”廖永安说,“小明王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人再为他卖命了。”“你是说他?朱元璋?”廖永忠轻蔑地说,“他不敢。他生怕我说出去,他不得不笼络我。”廖永安说:“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还喝!”伸手夺过他的酒碗,砰一下摔碎在地上,带着哭声说:“你是怎么处死两个凿船人的?你不是怕他们把你供出来才杀人灭口的吗?朱元璋就不会灭你口吗?”这一说廖永忠的酒醒了,呆了半晌,问:“哥,那我怎么办?”廖永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人相对叹气,相对默然。稍顷,廖永安说:“可以找刘伯温去问问计。”廖永忠很犹豫,“这不是不打自招,更蠢吗?告诉了他,可就不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了。”廖永安说,伯温先生是神机妙算的人,连朱元璋藏在肚子里的事,他都能一猜就中。小明王的事,他一定是了然在胸,瞒不过他眼睛的。廖永忠还是觉得不能去找他。万一他没猜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廖永安说:“你可以试探地跟他谈。他若压根儿不往这上说,你也就不用露了。倘若他猜到了,你就明说,让他给你指一条路。”廖永忠低下头不出声。哥哥说:“你呀,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都不知道,还把这事当成要挟他的手段呢。如今他是皇帝了,一句话,就能灭咱全家。”金菊病了,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痒,就是浑身无力,马秀英知道她的伤在心里,她是一棵不禁摧残的花草,一场苦霜就把它摧垮了。金菊恹恹地卧在床上,窗帘全掩着,屋子里黑漆漆一团,几乎看不清金菊的脸孔。多少天以来,她都足不出户,没脸见人。郭宁莲没等进屋,小太监就喊:“皇后和宁贵妃来看你了。”金菊忙坐起来,手胡乱地拢拢头发。郭宁莲跨进屋子说:“好黑!怎么,金菊你见不得人怎么的?”她走过去不由分说,哗哗地拉开窗帘,强光陡然射入,金菊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双手遮脸,说:“你看我这样……”挣扎着下地,跪下:“我给皇后、贵妃请安了。”郭宁莲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说:“你跟我不用来这个。”把她拉到亮处看了看说,“个把月没见,怎么把一个水灵灵的人弄成这个模样了呢。”金菊说:“我没事,一点小病。”几个人坐下后,马秀英说:“这丫头心思太重。”郭宁莲说:“可千万别这样,心广才体胖,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你病死了,谁可怜你呀?还是自个儿可怜自个儿吧。”马秀英说:“什么死呀活的,乱说一气。谁像你呀,想干什么干什么。”郭宁莲说:“所以我不坐病啊!来了气,皇上老子我也敢骂,骂过了,心里痛快了,也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那是你的活法。”马秀英面对金菊说,“听见没有?学学她,保证病就去了三分。”金菊苦笑了一下,又咳个不停,宫女托着痰盂过来接,她连吐了几口痰,金菊说:“你们快走吧,我这不干净。”马秀英问她想吃什么,尽管说,叫御膳房给她做。“我哪有那么大的谱。”金菊又苦笑。“怎么没有谱?”郭宁莲说,“你好歹也是皇上的人了,跟我们也可以平起平坐。你若有本事,把皇上哄得团团转,我们都靠不上前了呢。”这话说得金菊抬不起头来,又咳。马秀英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我说的是真话。”郭宁莲对金菊说,“从明个儿起,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多涂脂粉,香出二里地去,见了皇上要会哄人,别像现在这样,噘着嘴,像谁欠你多少钱似的,谁会喜欢你?”马秀英忍不住乐:“怪不得你怎么发脾气他都拿你没办法,原来你有这个窍门。”“我不靠这个。”郭宁莲说自己是出生入死,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命也救过他好几回了,他总得有点良心吧?若没有这一层,我这年老色衰的人,说话又不中听,早叫他打入冷宫去了。马秀英笑个不住,连金菊也笑了。马秀英说:“金菊你别苦着自己,宁妃的话虽然糙,可理不糙,我们俩没把你当外人,我们也不会跟你争宠,你得要点强。”郭宁莲说得更露骨:“金菊,这后宫越来人越多,狐狸精、妖精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你要受宠,我们俩不是又多了一个帮手吗?”大概马秀英认为她说得过于直白了,给了她一个制止的眼色。这话金菊好像多少听进去了,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我一个下人出身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得到皇上欢心的。”马秀英说:“那是因为你恨他,恨一个人,当然提不起兴致去讨他欢心。”郭宁莲说:“他那样对你,皇后更伤心。她从来没有同皇上吵过,为了你的事,差点吵翻了天,到底逼他认错了,也给你争够面子了。”金菊说:“为我这么个人,皇后太不值得了。”“又来了,”郭宁莲说,“你这人,真是一摊狗屎,扶不上墙。行了,来,我打扮你。”说罢向门外喊宫女拿水来,让她们去她宫里拿最好的脂粉、钗环来,她要好好打扮打扮金菊。金菊:“别,别……”郭宁莲已经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马秀英趁机吩咐,告诉御膳房,要些清淡的饭菜来,她们三个一起吃。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26节 走出来的是钱万三朱元璋发誓要做一个勤勉的皇帝,事无巨细必躬亲,他不容许自己被蒙蔽。这一天,朱元璋着皇帝的皮弁服正与李善长、刘基、宋濂等人议事。朱元璋最看重开科取士,他认为,没有贤才,万事不举。于是下令把江南贡院收拾出来,请刘基、宋濂先生为这一科的主考官。江南贡院的乡试尽早举行。宋濂说:“我们下去就着手筹办。”朱元璋又说,现在天下一统之日不久了,徐达、常遇春大军一路斩关夺将,下益都,占济南,克滕州,昨日又打下寿光、临淄,各州县望风归附。我们不能等了,开国后,百废待兴,他问大家应如何着手治理?刘基认为元朝所以败亡,败在法度松弛,没有严法治世,才有天下大乱,所以立国之初,应诉诸严法,约束百姓。朱元璋问李善长:“丞相以为如何?”李善长赞赏伯温所言。他近读《韩非子》,觉得扁鹊见蔡桓公几次说他的病,很有教益,病在腠里,在肌肤,在肠胃,都可治,病入骨髓,就无药可医了。所以,治世开始就要严,要下大药量,甚至投虎狼药,以毒攻毒!朱元璋有另外的看法,他们只看到了老百姓造反,却没想到为什么造反,如果一个人没有饭吃,再重的刑罚也没用,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所以,当今最重要的是让老百姓活下去,给百姓实惠,使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经过战乱,让百姓休养生息还来不及,若再施以苛法,社会必动乱。章溢说:“陛下深知民情,这真是天下苍生之幸啊。”朱元璋拿出几张纸,这是他写的《农桑学校诏》。朱元璋以为,农桑是衣食之本,办学是道理之源。李善长看着说:“这说到根上了。”根据朱元璋的旨意,这几天刘伯温闭门不出,躲在礼贤馆里草拟大明王朝第一次开科取士的方案。早晚便是在大柏树下练练太极拳。早春的院子里开始有了新绿,有几种花也开了。这天刘基在打太极拳时,他看到有一条人影投到树下,侧身一看,是廖永忠。他收住步说:“这不是德庆侯吗?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因为他们素无来往。“伯温先生怎么这么说呢?”廖永忠说,“好多人有了不解的烦难事,都来找先生,我也不是没找过呀!”“来,到亭子里坐坐。”刘基说,“早晨这里有阳光。”刘基的锐利目光一直在廖永忠脸上扫来扫去,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这目光让廖永忠感到不舒服。刘基请廖永忠坐下,问:“有话请吩咐。”廖永忠几次想张口,又犹豫着咽了回去。刘基笑笑,说:“看来将军有难言之隐。既然信不过我刘伯温,又何必白白虚耗光阴,忙你的去吧。”说着起身。其实他已猜到了几分。廖永忠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刘基忙伸手扶住,说:“侯爵大人这不是要折杀我了吗?”廖永忠仍旧不肯说。只是求刘基救他。刘基说:“你又不说,我怎么救你。”他审视着廖永忠的脸,说:“你呀,印堂发暗,确实有大灾祸,轻则杀身,重则灭门。”刘伯温说这话并非是未卜先知。他早就疑心,当初廖永忠是领有不可告人的使命,替朱元璋杀害小明王的,不然风平浪静,一条完好无损的大船怎么说沉就沉了?朝野上下不也有种种议论吗?看了今天廖永忠这副活不起的样子,刘伯温心里印证了猜测的一切,那是真的。廖永忠惶恐地说:“难怪我哥哥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救救我吧。”刘基说:“是小明王的事吧?”两人都在打哑谜,求人的和被求的都隔着这层没捅破的纸说话。这样更好,事后朱元璋追究起来,刘基也有可以搪塞的,他们什么也没说。此时刘基倒生怕愚蠢的廖永忠会向他和盘托出,那就坏了,因此他制止廖永忠道出隐情。廖永忠又跪下了:“先生神算,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刘基拉他起来:“不要这样,隔墙有耳,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廖永忠起来后,刘基含混其辞地说,做事不可太过。那小明王本是个虚设的牌位,不伤害任何人,其实满可以相安无事。这等于认定是廖永忠杀了小明王,却又没有说破,说的人明白,听的人也会意。廖永忠说:“我不说先生也能猜得到。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无怨无仇,我下这个毒手干什么。”“你不要说出底来,我不听也不猜。”刘基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起他的身体如何?廖永忠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身体一直很好啊。”刘基像是不经意地说:“你哥哥可是不行了,像他那弯腰驼背的样子,人们再也想不起他来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廖永忠突然大彻大悟起来,他说:“先生是说……”刘基立即打断他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我要吃饭去了,吃完饭要上早朝,我虽无官职,却得天天早朝,纵观二十一史,史无前例呀。”他哈哈大笑着已走出了亭子,留下廖永忠在那里呆想了好一阵。他想,哥哥没有说错,刘伯温果然是高人,肯于下水救人,又绝不会让垂死的人把他拖下水去一同灭顶。朱元璋怎么会忘了廖永忠呢!在大封功臣时,他斟酌再三,本来是把他放在公爵簿子里的,凭良心说,他值,没有他这么顺利地铲除龙凤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说不定会有什么周折,要拖上几年。但朱元璋不能不顾及舆情,连后宫都有关于小明王死因不明的议论,更可以想见朝野内外了,只是朱元璋听不到就是了。他想,如果把廖永忠封得太显赫,不是助长了不利于他的舆论了吗?他只能让廖永忠委屈一下了。而且他也要借此观察一下廖永忠的反应,他是永远忠呢,还是一时的忠,如果他恃功而发泄不满,这人就是个危险因素了。果然,廖永忠竟称病抗旨不上前线,这令朱元璋非常恼怒,万一他因不满封赏闹起来,把小明王的底兜出来,可就坏大事了,这种胸无点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朱元璋这几天一直为此事而焦灼着。他背后的屏风上又贴了很多纸条。其中一个写着“廖永忠”三个字,朱元璋把这个纸条贴上后,又扯了下来,犹豫片刻,又重新贴上。这动作叫侍立一旁的胡惟庸看在了眼中。李善长、刘基陆续上殿来了。朱元璋扯下一张纸条说:“伯温先生,过去朕一向以为,给你任何官职,都是屈辱了先生,而今立国之后,你如还是个太史令,就不方便驾驭百官了。”刘基说驾驭百官上有陛下,下有李丞相、徐丞相,又有六部,他就还当太史令吧。说着递上一沓文件,这是他已编好的《戊申大统历》。他说此后的事,他就召集文人编写元史了。“这不能由着先生了。”朱元璋说:“朕想了好几个晚上,朝野上下,像先生这样直言敢陈的人太少了,朕所渴求的不是阿谀奉承者,而是诤臣。想来想去,决定拜先生为御史中丞,太史令你还兼着,如何?”刘基说:“我与陛下几年的君子协定就这样一朝破坏了?况且,御史中丞是专门开罪于人的角色,陛下是惟恐我舒服啊!”朱元璋说:“如果连你都怕得罪人,不敢当这个御史中丞,朕看满朝文武当中更没有人敢挺身而出了,百室你看呢?”李善长忙说,很是。他也劝伯温先生屈就,整顿吏治振兴朝纲,历朝历代都是大事。这时杨宪上殿来奏报,朱元璋下诏召来的苏州府富户豪绅到了,在奉天门外等候陛见。朱元璋问来了多少户?杨宪答,每年纳粮一百石至四百石的共四百九十户,来三百一十户;五百石至千石的五十六户,来十八户;千石至两千石的六户,来四户;二千石至四千石的两户,来了一户。朱元璋问他的亲戚钱万三来了没有?杨宪答:“来了。”朱元璋又问没地种的农民来了吗?杨宪答,按陛下的意思请来十户。朱元璋说:“都请上殿来吧。”三声净鞭响过,值殿官在堂上唱喏:“苏州民众上殿喽!”几百人熙熙攘攘地从奉天门外鱼贯而入,由汪广洋、陈宁等人引领着。前面一伙人多,看装束,一望可知是豪绅,最惹人注目的是钱万三也在其中。跟在后面的一小撮,衣衫破旧,清一色是农夫,瑟索着肩。在司官的引领下,富户在前,贫民在后,依次上殿,在丹墀下跪拜,山呼万岁毕,起立。富户站左,贫民在右,服饰、仪态成鲜明对照,这令朱元璋很不舒服。朱元璋向下望望,问:“苏州每年缴粮四千石的是哪一位呀?”走出来的是钱万三。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27节 我来伺候皇上朱元璋乐了:“原来是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钱万三答:“托皇上的福,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丰衣足食?”朱元璋说,“你向右看,这十位农夫,是和你在同一块土地上过日子的人,你看他们的样子,像丰衣足食吗?”钱万三说:“陛下,我说的是多数人家。”朱元璋说:“那更不对了,在丹墀下,他们是少数,可在苏州,穷人是多数。”朱元璋拿起个单子,说:“苏州户口六万三千户,能缴一百石粮以上称得上富户的才五百多户,你这账是怎么算的呢?”钱万三哑口无言。但心底不得不佩服,皇帝对下情了解得这么透。朱元璋问站在前面的一个农夫:“你往前站,你今年多大年纪了?”那脸如核桃皮的老农夫说:“回禀陛下,六十有六。”朱元璋说:“好啊,六六大顺,你今年过大寿了吗?”老农民道:“不瞒皇上说,一年有半年吃糠咽菜,哪有闲钱过大寿啊。活着有口气就知足了。”朱元璋问:“河捐啊、路捐啊,还有壮丁捐,你们替富户出吗?按规矩,你们出人出工,富户出钱是吧?”老农民据实奏报,事实上穷人是出人又出钱。名目是出工出力不再出钱,可官府能向富户去要钱吗?朱元璋说:“朕就知道是这么回事。钱万三,你交的四千石粮,有多少转嫁到农民佃户头上啊?”钱万三一来跟朱元璋打过交道,熟了,又仗着皇上为他立过牌坊,所以也不藏着掖着,他说:“若讲良心话,都得摊到佃户头上。”朱元璋说:“你说了实话。你不说实话朕也知道怎么回事。”他转向众人,说他希望天下富人越多越好,不怕你们富,民富才能国强。但富了不可黑心,黑心,不让佃户活下去,他们就逃亡、造反,你一颗租子也收不上来。新建立的大明国,就是要富户能心安理得,穷苦人能吃上饭,穿上衣服,他希望大家记住这四条:不要欺凌佃户;不要趁荒年低价兼并人家养家口的田地;不要仗势欺负弱者;不要勾结官府肥己。他宣布,想在苏州试一种新的减租办法,富户可能有些损失,从长远看是得利的,他问富户们愿意不愿意?富户们都说愿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当皇上面说。朱元璋对那个老农说:“朕给你十两银子,回去过过六十六大寿。”老农趴下磕头:“万岁爷,我是哪辈子积德了,让皇上赏我呀。皇上给了这十两银子,我回去买牛买田,哪舍得吃了啊,那不是香香嘴巴臭臭屁股吗?”好多富户大笑,又忙捂嘴。云奇在一边喊:“放肆!”老农吓得直叩头。朱元璋说:“你们别吓唬他。农民多老诚,多可爱呀。这十两银子,就是赏你做寿的,朕再给你十两,你拿去买牛、买田。”钱万三说:“皇上这样怜贫惜老、怜悯百姓,这国家没有不富足太平的,我们再为富不仁也不好意思了。”朱元璋笑了:“这话朕爱听。”累了一天的朱元璋傍晚时分来到坤宁宫。一进门他就吵着快找便装换换,他说皇上不好当啊,这繁琐的礼仪、三脱三换的衣服,叫人不胜其烦。马秀英说:“别换了,反正陛下也坐不了多久,还要到别的殿去。”朱元璋坐下来自己扒掉靴子,扔出去好远,然后光着脚在地上走,说:“这多舒服,朕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住你坤宁宫。”马秀英说:“我人老珠黄的,在我这儿有什么意思。”朱元璋说:“有多少回,朕心里憋闷时就愿意到你这儿来,你什么都不说,朕心里也觉得踏实。”马秀英替他拿来便服换上,说:“谢谢你从来不忘记过去的患难情意。”朱元璋品着茶让她开一个单子。把她娘家那边还有什么亲人一一写上,他记得有个叔叔,还有表舅、表哥?马秀英问:“陛下问这个干什么?若讲亲戚多了,远的、近的、表的,总有几十个吧。”朱元璋说明了,把名单开出来,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他说不能太亏了皇后。马秀英说:“这我可得好好谢谢陛下。你心里有我,比什么都强,封我亲戚的事就免了吧,千万不能办。”“你生气了吧?”朱元璋审视着她的脸解释地说,登极过后,先追封朕的上四代祖先,这是规矩,没有厚此薄彼的用心。“陛下想哪儿去了!”马秀英说,他的养父郭子兴,你追封他,谁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亲属,如果是有功劳的,有才干的,也倒无所谓,他们本是平常百姓,突然因自己当了皇后而平步青云,那可真应了平时那句话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朱元璋说:“你可要小心啊!这话可是冒犯天子的,有杀头之罪呀。”马秀英笑道:“你要杀我,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当初跟了你呢!”“你越来越放肆,这可是君前失礼罪呀!”朱元璋说,“不叫我陛下,一口一口你,了得吗?”马秀英说:“你方才不也说‘我’了吗?你应当称朕啊!”朱元璋说:“可不是,当皇帝还没当惯。”二人大笑,这一笑,仿佛时光倒退到了小家小户的从前,倒也别有一番恩爱滋味在心头,令人留恋。马秀英说:“陛下封了我的亲戚,对我没什么,人家会说陛下有私。基业刚刚开始,不该这样,我知道皇上是一片好心,可我真心劝你不要这样。”朱元璋感叹地说:“你真是朕的贤内助啊,都说唐太宗的长孙皇后贤德,我看未必有你这样通情达理。你既这样说,那就不封;不过,这一来,别人的也不好封了,你会惹人不高兴的。”“不会吧。”马秀英说,“我早听说了,你要封你的会算卦的老岳父为侯,人家逃之夭夭,根本不稀罕。郭宁莲的两个哥哥倒该封,你却没有封。”朱元璋说:“这,朕倒有意避嫌,日后还会封,有机会你替朕在郭宁莲面前解释一下。”“我不管,”马秀英笑道,“陛下又不是不认识她。”朱元璋说:“还有真妃的亲戚呀。”这才是他放在心上的,他答应过达兰。马秀英大不以为然,前有车后有辙,连她这皇后的亲戚都免封,别人的更不用提了。朱元璋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下,他对马秀英说,他过几天要动身去开封,冯国胜大军已打入潼关,徐达已进至陕州,北伐大军平齐鲁,下河洛,战绩煌煌,不久即可攻下大都,元朝京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马秀英赞成,陛下亲自到前线犒师,对将士是莫大鼓舞。朱元璋他不单是去犒师,也想看看开封这座城的气势。作为国都,南京虽有虎踞龙蟠之势,又是六朝故都,但他总是觉得有点犯忌。马秀英问犯什么忌?朱元璋认为在南京建都的六朝,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五代的南唐全是短命的。况中原才是腹地,西安、开封、洛阳这才是华夏中心。四朱元璋正聚精会神地批答奏章,已经快到子时了,当值的小太监们早都困得哈欠连天、东倒西歪的了。云奇引领着金菊悄悄走来,云奇高抬腿轻放步的样子很好笑。来到廊柱后,已经看得见灯下忙碌的朱元璋了,有个小太监在给他添茶水。云奇小声嘱咐金菊说:“你可别弄夹生了呀!正好今天皇上没说上哪个宫里去呢,宁妃把这差使交我了,说我要弄坏了事,剥我的皮呢。”金菊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我心口跳得打鼓一样,快从口里跳出来了,我不行,还是回去吧。”说着真的掉头往回走。云奇一把拉住她,说:“你真不中用。怕什么?再说,皇上跟你都有过一回了呀!”这一说,羞得金菊推了他一把,羞臊地说:“你不是个好人。”云奇哧哧地笑。云奇从黑影里走出去了,径直上殿,他只在门口摆了摆手,在殿上当差的四个小太监先后溜了出来。云奇又对他们耳语几句,小太监们便四散走了。云奇向殿柱后面的金菊招手,金菊犹犹豫豫地来到殿门前。云奇说:“看准机会,别冒冒失失地进去。”朱元璋写着字,左手拿起茶杯,想喝茶,却没有水,把茶叶沾到了嘴上,朱元璋把杯子往案上磕了磕,示意小太监倒茶,头也不抬地接着写字。云奇推了金菊一把,金菊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提起水壶给朱元璋的杯子里注满了茶水。朱元璋仍未抬头,喝了一口茶,突然嗅嗅杯子:“嗯?怎么有一股香粉味?”他一抬头,看见金菊在那里,吃了一惊:“是你?你怎么来了?”金菊无助地向殿外看了一眼,云奇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早走远了。金菊只得说:“我来伺候皇上。”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28节 我听说陛下在选妃子朱元璋说:“这算什么规矩,你怎么能随便到这里来呢?”金菊惶惑了,放下水壶,说:“皇上不需要我,那我走了。”真的转身就走。“你回来。”朱元璋又叫住了她,他索性放下笔,站起身,打量着金菊说,“你不是恨朕吗?”金菊更六神无主了,吓得直抖。朱元璋说:“天下多少女人想看朕一眼都不可得,朕看上了你,你反倒去跳井!跳了枯井死不成,还有不枯的井啊!为什么又不跳了?”金菊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她双手蒙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朱元璋在后面喝令:“站住。”金菊不得不站住,垂着头哭,肩膀一耸一耸的。朱元璋说:“是什么高人给你出了高招啊?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是来讨朕喜欢,是不是?”金菊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斜睨他。朱元璋说:“你打的是什么算盘?让朕猜猜。”他那揶揄犀利的目光让金菊胆寒。朱元璋说:“你想一本万利,是不是?讨得我欢心,封个妃子,再生个皇子,你就不是一个宫女、丫环了,你就身价百倍了,是不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呀?”金菊说:“没有人出。”“没有人出?”朱元璋冷笑,“没有人指使,你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闯殿?”金菊说:“我回去还不行吗?”朱元璋走过去,端起她的下巴,说:“既然来了,急着回去干什么?”金菊委屈得又哭了,越哭越咳个不住。朱元璋厌恶地看着她,说:“朕当皇帝了,朕成了一块肥肉,人人想来咬一口,连你这样的人都来做梦。”他上去揽住金菊的腰,说:“朕满足你,但你什么也得不到,我要告诉你,凡是费尽心机钻营的人,休想在朕这儿讨得半点便宜。”在金菊眼里,朱元璋变得十分狰狞可怕,她挣扎着、后退着,拼命地咳着,突然喷出了一口血来,全喷到了朱元璋龙袍上,朱元璋又惊又怒,大叫:“来人啊!”金菊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掏出手帕想替朱元璋擦拭,朱元璋甩开了她。云奇和几个小太监跑上殿来,朱元璋衣服上的血吓了他们一跳,云奇以为金菊行刺了,忙问:“伤着了没有?”又斥责金菊,“你敢对皇上行刺?”朱元璋说:“是她吐的血,快把她弄走吧。”几个小太监把咳着、哭着的金菊弄走了。自尊心、羞耻心几乎彻底把金菊击垮了,她那天晚上从朱元璋的奉先殿逃回住处,一路哭,昏昏沉沉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了。七巧来看她,坐在床边难过地拉着她的手,劝她千万别往窄处想,难得皇后和宁妃把她当亲人一样待。金菊说:“我这病好不了啦,白费了她们的心了。”这时一个小太监跑来说麻太医来了。七巧给她打气,这麻太医的医术可高明了,专门给皇上大臣们看病的。没想到惊动这么大,陪麻奉工太医进来的是马秀英和郭宁莲,七巧忙站起来。金菊也挣扎着坐起,说:“皇后,我这病不用治了,好不了啦。”郭宁莲说,小小年纪,别说丧气话,麻太医给开几副药,一定能药到病除。麻太医坐在床边,给金菊号了脉,又扒开她眼皮看看,又叫她“伸伸舌头”,都看过,他说没大事,吃几副药就能好,不过不能胡思乱想,要静养才行。金菊在枕头上给麻太医磕了头。麻太医接过七巧递过来的笔,在小几上写了个方子。郭宁莲看了看,命小太监回头到御药房去抓。麻太医走后,有个太监来禀报:“皇后,宋先生请皇后到文楼去呢。”马秀英说:“又是哪个皇子淘气不服管了?叫人操心。”她关照郭宁莲先在这照应一下,她回头再来。马秀英走后,郭宁莲坐在床边,笑着说:“你呀,真是个笨人,连勾人的本事都没有,好事都叫你办坏了。”金菊说:“快别再提了,羞死人了。”郭宁莲叫她别灰心,等把病养好了,再想办法。上次若不是她吐了皇上一身血,他也不会恼。金菊说:“不全因为这个。因为我跳井,他恨我,他把我说得一钱不值,说我巴结他为了得宠,想生皇子。”“这也不是丑事呀!”郭宁莲说,“哪个宫里人不想得宠?谁不想为皇上生皇子?你当时就该顶他几句,你该说,我就是想当皇妃,这有什么大逆不道吗?”金菊心灰意冷地说:“我压根儿就不该去,自讨没趣。”郭宁莲给她剥了个橘子,送到她手上,劝她好好养病,会时来运转的。金菊说:“你饶了我吧,就是真的治好了病,我也什么都不求了,在宫里伺候你和皇后,当个粗使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啜泣起来。天亮后,胡惟庸早早地在谨身殿外等待,朱元璋一出现,他便上去躬迎。朱元璋说:“上朝,你与朕是最早的。”胡惟庸说:“谢陛下。”二人一前一后到殿上,胡惟庸准备好了文房四宝,朱元璋背手看屏风上的昨天贴的纸条,看哪一条已办,哪一条要先办,哪一条缓办,这已成定例。朱元璋要在开封召见徐达、常遇春,问他派人去送信了没有?胡惟庸为保险起见,同样的文件派两个差官隔半天起程,以免误事。朱元璋看着他,表示满意。良久,朱元璋问:“你现在是太常寺少卿,是不是大材小用啊?”对他的封赏,确实不高,朱元璋也是有意的。难得的是胡惟庸毫无怨言,照样勤于王事,比起廖永忠来真是天上地下。胡惟庸笑道,官不在大小,能受皇上器重,就是一个没有品级的差役,像云奇那样,也是荣幸的。他说得平和、实在,一点都不矫情。朱元璋故意说:“有人说你背地里有怨言,这么卖力,才弄个四品官。”胡惟庸说:“说这话的人一定是嫉妒臣,他们看我整天围着皇上转,又生气又无奈,就来中伤我。”朱元璋又笑了,没再说什么。朱元璋在纸条中检视着,从里面挑出一张写有“廖永忠”三字的来。朱元璋问:“好像廖永忠从广东回来了就没走?”胡惟庸说,廖永忠本来托病,后来勉强去了,打了一仗,自元朝广东行省左丞何真投降后,廖永忠便又告病回来了。朱元璋问:“他想见我?”“是。”胡惟庸说。朱元璋问:“他封侯,有没有什么议论啊?”胡惟庸说:“有。有人说他功劳比俞通海大,却没有进功臣庙,也有人说……”他突然不说了。朱元璋问:“怎么不说了?”胡惟庸说:“臣不敢说。”“朕又不割你舌头。”朱元璋说。胡惟庸说:“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了。有人说,他手里有皇上的把柄,不敢不封他侯。也有人说,他应当封公,进功臣庙,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朱元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又问:“听说廖永忠也不大高兴?嫌官小了?”胡惟庸说得模棱两可,谁不想官做得更显赫呀?朱元璋又问:“他是不是找朕来要官呀?”“那怎么会?”胡惟庸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朱元璋没再说什么。胡惟庸问:“陛下见不见他?”朱元璋说:“不见。”脸色很不好看。忙了一天的朱元璋下了朝,朝达兰的仁和宫走去。朱梓放学后哭着回来了,达兰迎出来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随上学的小太监李玉说,背书背不下来,叫先生罚站,打了手板。朱梓说他再也不去文楼念书了。他恨宋濂那个老狗,偏向,干吗不打朱棣他们?达兰说:“别哭。这宋先生凭什么连皇子也打起来了?别看我们梓儿年幼,可是封了潭王的,他连王爷也敢打?”这一说,朱梓哭得更厉害了。恰这时朱元璋和马秀英走了来。朱元璋问:“怎么了?我们潭王爷还哭鼻子呀!”达兰抓过朱梓红肿的手心让朱元璋看:“皇上看,这宋濂也太霸道了!三天两头打孩子,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朱元璋看着孩子的手,有点心疼,火愣愣地回头对云奇说:“去叫那个蠢才来!”云奇刚要走,朱元璋又叫:“不用来了,轰他走,叫他滚回老家抱孙子去吧。”云奇刚要迈步,马秀英说:“皇上在气头上,才说出这气话来。当年皇上亲自几顾茅庐,把浙江四贤请了来,把夫子庙改成了礼贤殿接纳人家,处处请教,无比敬重,这是天下人都传诵的美谈,现在却赶他走,不好吧?”朱元璋说:“正是朕太宠着他,才宠出这毛病来,连皇子也打起来了。”马秀英几乎是在开导朱元璋了,在宋濂眼中,没有皇子,也没有太子和王爷,有的只是学生、顽童。哪有先生不罚学生、不打学生的道理?玉不琢不成器,人也一样。这和裁缝一样,请了裁缝,把布料交给人家,只能听凭人家剪裁,岂有心疼剪下的边角废料的道理?达兰说:“敢情没打皇后的孩子。”马秀英说她的孩子,都挨过打,她从来没说过什么。如果因为老师管教孩子而赶走老师,这可是贻笑大方的事呀。连民间都忌讳,何谈尊师重教?朱元璋顿时醒过腔来,说:“算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我方才也是一时糊涂了。”他给朱梓揉了揉手心,说:“听老师话,刻苦读书,自然就不挨板子了!朕小时候倒想挨板子去上学,可没机会呀。”达兰很不高兴地领孩子走了。当天晚上,朱元璋就睡在了仁和宫。灯光朦胧,达兰在被窝里勾着朱元璋的脖子问:“我听说陛下在选妃子。”朱元璋说:“你听谁说的?”“那陛下就别问了。”达兰说,“有没有这事吧。”朱元璋说:“这也是规矩。朕倒没这样的旨意。他们到民间去选秀,充实后宫,也是为大明江山考虑的。”达兰撇撇嘴,说:“说得好听。陛下有了年轻好看的妃嫔,再也不会到我这仁和宫来了吧?”朱元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还不知足,你这儿朕来得最频了。”达兰说:“陛下说话怎么不算话呀?”朱元璋说:“朱梓这么小,也已封王了。还有什么事又惹你不高兴了?”达兰说:“陛下亲口答应,要封我的亲戚的,名单我可备在这儿了。”她跳下地,从梳妆台上拿来一个很长的人名单子。朱元璋看也不看,告诉她这得从长计议了。“为什么?”达兰问,是她不配还是她的亲戚不配?朱元璋说:“连皇后的亲戚都不封,能单封你的吗?”达兰愣了一下,嘤嘤啜泣起来。朱元璋气恼地说:“你再哭,朕马上走。”说着真要下床。达兰这才不说话了。第二部分 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第29节 准备挥兵直捣大都洪武元年开局大吉:二月初五征虏副将军常遇春率师自济南攻东昌,一举攻下。徐达也根据朱元璋的谕令击溃了元丞相也速主力袭取乐安,生擒了元朝枢密院判脱驩。徐达继续挥师北上,直下济宁、郓城,俘敌三万余人、马匹两万。又乘胜杀向河南,经陈桥,攻入汴梁,自虎牢关进至河南塔儿湾,与拥兵五万的强敌元将詹同、脱因帖木儿对垒,徐达与常遇春联手发动攻击,斩敌无数,连梁王本人也投降了,河南全境平定。朱元璋就是此时动身前往汴梁的,时在三月二十四日。此前不止一人建议大明王应以汴梁为都城,此时他已下令将汴梁改回旧名叫开封府了。五月廿五日,朱元璋在开封行在接见徐达。徐达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进来,对朱元璋行大礼。朱元璋说:“行了,你就不必太拘于礼仪了。徐达,你瘦了,为打天下,你南征北讨,真是第一功臣啊。”徐达说他时时牢记那年陛下因他部下抢劫,打他军棍的事,这么多年不敢再有半点差错。朱元璋叫胡惟庸:“给徐丞相看座。”胡惟庸亲自搬了个座位,扶徐达坐下,徐达说:“谢谢太常少卿。”朱元璋说:“你那么叫,是旧黄历了。他如今是中书省参知政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