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下)-3

刘基、宋濂二人征尘未洗便来复命。朱元璋已听过了他们二人洪都之行的报告。宋濂又把一沓文件呈上,都是一些证据。朱元璋看也不看。刘基说:“殿下还是过过目吧。”朱元璋说:“你们二位先生的话,不比任何证据都重要吗?”宋濂说:“我们只是据实而言,决断在殿下。”朱元璋强调罪证就是决断。他沉吟片刻,问:“你们二位以为如何办为好?”刘基说:“小大由之。”朱元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倒不是。”刘基说那殿下会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朱元璋说:“我不懂,请先生明示。”刘基说:“当年殿下因朱文忠杀美女一事,将他下了大牢,也想过处死他,但是出了朱文正向殿下献美女事,不是又放了他吗?”朱元璋问在一旁陪坐的李善长:“这两件事可类比吗?”李善长说:“并非不可。”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并不想杀朱文正,只是苦于找不到不杀的理由。“你们害我!”朱元璋一拍桌子,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我杀与不杀,全是从得人心与否,整饬军纪入手思考的,没有私心。这次怎么能牵强附会?说朱文正违法蓄养私奴是为了国家?卖官鬻爵、强占民田是为了军纪?草菅人命是为得民心?”刘基哈哈笑了。朱元璋问:“你笑什么?”刘基道:“方才殿下一席话,令我放心了。上梁正,下梁必不歪。”李善长说:“殿下亲者严、疏者宽是对的,不过朱文正屡有战功,可将功折罪。”朱元璋说,有功是应该的,有罪却是不能原谅的,功过岂能相抵?宋濂说:“我倒担心马王妃会受不了。”见朱元璋要动真格的了,他又心软了。朱元璋显得很激动,他说:“你以为我就受得了啦?大义灭亲,这四个字的分量不是谁都可以扛得起来的。”沉了一下,他突然问:“朱文正请二位先生吃过饭?”刘基和宋濂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目光。没想到他的耳报神这么厉害。刘基坦然回答:“是呀,是请过。”朱元璋追问:“你们没有去?”“去了。”刘基说。朱元璋问起朱文正是否向他们求过情?宋濂坦然回答,一席饭间私访的事没提一个字。也幸亏是这样,否则跳黄河也洗不清。刘基说:“朱文正何其聪明,用得着求情吗?求我们不如求他老子,求他养母。”朱元璋说:“那他纯粹是尽地主之谊了?”刘基说:“还有对长辈的尊敬。”朱元璋什么也没说,眼里含着泪水。两天后,朱元璋下令,监押朱文正上路,解送京城。此事轰动了江西,也震动了朱元璋势力范围内各府县。消息传到浙江朱文忠耳朵里,他先哭了一场,他与朱文正都是自幼饱受离乱之苦,又结伴来投朱元璋,分别以外甥、侄子的身份成为朱元璋养子,一起念书,一起出道为将,想起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年的情意,朱文忠不顾一切地驰马进京,来救朱文正了。由于他不分昼夜赶路,进了京城玄武门时,马都累得直摇晃了。朱文忠驰马到奉天门外,没等跨下马来,那马打了个前失,猛然跌倒,口吐白沫。朱文忠看看它,浑身水洗一样的,马活活累死了。朱文忠一瘸一拐地上殿。此时朱元璋正与群臣分享着冯国胜攻下高邮城的喜悦。高邮这一仗,证明了朱元璋“响鼓也要重捶”的理论。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冯国胜一用心,不是攻下高邮城了吗?李善长说:“殿下太狠了点,几百里路程,让他徒步往回走。”朱元璋说:“这不是惩罚,我是要让他记住,什么叫知耻而后勇。”汪广洋刚从高邮回来,他报告,攻破高邮,所获甚多,光库中粮食就有八千石,他们问降卒怎么办?朱元璋说:“这还用问吗?一个不杀。连常遇春都不再杀降了。”李善长建议可将降卒发往沔阳、辰州,在那里垦荒种粮,有妻女愿回家者发路费。朱元璋表示同意。他预言张士诚的末日不远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拿下张士诚的老巢姑苏了。这时忽听殿外鸣登闻鼓,众皆面面相觑。原来这登闻鼓是朱元璋即吴王位后的一项得意之作。他在宫门外悬一面大鼓,取名为登闻鼓,允许臣民百姓有冤情不能从地方官那里得到公正处理的,可以直接来击打登闻鼓喊冤,任何人不得拦阻。这也是朱元璋避免受到下属官员蒙蔽达到兼听的一项措施。他却没有想到,设立登闻鼓才两日,怎么就有人敲?他立即命人去殿外看看,有何冤情?拼命击鼓的原来是朱文忠。云奇过来拉他:“不要击了,这登闻鼓不是随便击的。你想见你父亲什么时候不能见?用得着击鼓吗?”朱文忠连鼓槌都没有放下,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台阶。疲惫不堪的朱文忠一上殿,众人都吃了一惊。朱元璋绷着脸,威严地看着朱文忠,他已猜到了八九,必是为朱文正而来。李善长说:“你什么时候从浙江回来的?快坐。”侍从引着朱文忠坐,朱文忠却推开了侍者。汪广洋说:“看你这样子太疲劳了,有军情大事回头再说吧。”这当然是开脱他。却不料朱文忠说:“我没什么军情大事!我怎么不累,我跑了三天三夜,累死了三匹好马!”朱元璋终于震怒了:“朱文忠!你作为镇守一方大员,没有旨令,擅离职守,该当何罪?”朱文忠举着手里的鼓槌摇晃着,说:“没有旨令,就不能回来了?眼看着我哥哥人头落地,我也不能回来吗?”众官交头接耳,知道朱文忠是要触霉头了,这不是飞蛾扑火吗?就在朱文忠击登闻鼓闯殿为朱文正求情的时候,马秀英正在文楼里陪读。宋濂又开始授课,孩子们正在背诵《齐桓晋文之事章》中的一段: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门外人影一闪,坐在后面的马秀英看见是金菊点手叫她,便走了出来。金菊说:“云奇捎信来,说文忠从浙江回来了,连战马都累死了。”到了家门口,这信还用得着捎吗?这云奇显然是在报凶信,朱文忠擅离职守,这是大罪呀!马秀英一听,慌了,心里暗自叫苦,这孩子也不省心,没有王命,擅离职守,这不是以身试法吗?金菊说:“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夫人也这么当回事。”马秀英说:“他一定是听说文正的事,专门跑回来求情的,这正是元璋气头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叮嘱金菊说:“一会儿下课,给孩子们吃点心。”刚走出门外几步,马秀英又想起另一件事:郭宁莲和真妃达兰都是前几天生的孩子。达兰倒是如愿以偿生了个王子,郭宁莲却生了个公主,脸上下不来,心情不好,奶水就不足,孩子昼夜哭闹,太监们到民间去雇奶娘,一时没有特别可心的,也叫马秀英操心。所以她临出门又叮嘱金菊,宁妃那里奶水不够,叫厨房弄点鱼汤下奶。金菊说:“真妃那边呢?”“一样,别偏向,”马秀英说,“有奶没奶喝点鱼汤总是好。我得马上去那边看看。”说罢匆匆往外走。金菊说:“等等,我叫他们抬轿子。”马秀英连轿子也等不及了,拔开腿就往前宫跑,这一回,两只大脚可起了作用,若是缠了小脚的达兰,累死也跑不快呀。此时盛怒的朱元璋站了起来,下令:“谁准你如此放肆!把鼓槌夺下来。”立即上来几个内侍,夺去了朱文忠手中的鼓槌。朱元璋说,“无旨令擅离职守,杖五十,徇私情杖五十,大闹公堂,杖五十,数罪并罚,拉下去打!”内侍一时没敢动,按理,该有人出来求情豁免的。李善长说:“殿下,看他累成这个样子,免打吧。”汪广洋也说:“何况他是一片救兄之心……”杨宪说:“即使打,也可暂寄,先让他下去。”朱元璋怒不可遏地说:“再有求情者,杖五十。”大殿哑然。朱元璋又令立即拖下去,打了再说。朱文忠被拖了下去,殿外立刻响起沉闷的杖击声。忽然殿外传来女人哭声。朱元璋问:“谁在哭?”云奇在殿阶下报:“是马王妃到了。”“谁走漏的风声?这还了得!”朱元璋更气了。李善长悄声对刘基说:“先生最有面子,为什么不求求情?”刘基说:“盛怒之下求情,无异于火上烧油,我又不想买好。”李善长不悦地转过头去。刘基点手叫来云奇。刘基附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云奇跑下殿去。外面乒乓之声可闻,朱元璋却说:“接着说破姑苏的事。”众臣皆哭笑不得,又违拗不得。殿外,云奇把负责行杖的士兵叫过来,小声说了几句后,又叮嘱:“这是伯温先生告诉的,出了事,也不怪你们。”几个行杖者回来,这次的棍子不是打在朱文忠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一堆破衣服上了。马秀英惊讶地望着他们。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4节 母以子贵外面在乒乒乓乓地杖打爱子,殿内,朱元璋却若无其事地与重臣、大将们在决策攻取姑苏的大事。朱元璋一再声称,必须快刀斩乱麻消灭张士诚,再对张士诚慢慢来等于放纵!他同时在侧耳听着杖打声。他忽然皱起眉头来,“怎么还打?已经超过两下了。”胡惟庸忙向外喊:“住手!”跑下殿去,杖打声才停下了。李善长说:“人都说一心不可二用,殿下神人啊,一边与我们议军国大事,一边还能记住杖打的次数。”朱元璋一笑置之,照旧议正事,他说:“看起来,赞同李善长者为多数。”李善长是不主张急切灭张士诚的。汪广洋也以为急不得,张士诚所占地域,土沃民富,又有多年积蓄,想一朝一夕连根拔掉不易。徐达却说:“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张士诚什么时候吃不上饭再去打吗?张士诚为人骄横,对百姓横征暴敛,民怨很大,趁占高邮之机,一鼓作气才是上策。”朱元璋说:“徐达是急性子,我也是。不知伯温先生是个什么想法?”刘基成了举足轻重的力量,他认为我们已有实力打大仗,张士诚虽兵多粮广,却是惊弓之鸟,此时不打,难道等缓过气来再打吗?朱元璋露出了笑容,又多了关键一票。“正合我意。”朱元璋马上下达军令,命中书左丞徐达为大将军,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蓝玉为先锋,给他们二十万众,出征时,朱元璋要亲自赶到戟门发布谕令,为他们壮行。徐达起立:“谨遵旨令。”朱元璋为灭张士诚,他亲自草拟了《平周榜》,他还要请伯温先生为他改改。刘基已看过了,他奇怪,朱元璋在《平周榜》里提到了张士诚八大罪状,却只有两条是说对不住我们的,不知殿下为什么把张士诚害元朝江浙丞相达识帖木儿,不向朝廷纳贡也说成罪状。朱元璋笑了,他是想凭这篇檄文布告天下,我们是代天伐罪,元朝曾为正统,我们即将成为正统,反正统即是有罪。刘基摇摇头,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有些费解。马秀英带着朱标守着白白挨了一顿打的朱文忠。朱文忠趴在床上,一声不吭。朱标替朱文忠哥哥叫屈,为这点小事打了一百五十棍?父亲太狠了。马秀英说:“你文忠哥哥也有不是,没有谕旨擅自回金陵,这是犯军纪的。”朱标问朱文忠:“屁股都打烂了吧?我看看。”朱文忠说,若不是刘伯温出了个主意假打了几十棍,说不定打死了。门帘子一掀,朱元璋进来了,这大出朱文忠意料。朱文忠想挣扎着爬起来,朱元璋说:“别动。”他从云奇手中接过一包药,说:“这种粉末止痛效果最好。”他亲自动手给朱文忠上药。马秀英说:“我来吧。”朱元璋坚持由他上药。朱标说:“你不打哥哥,屁股不会有伤,又何必来上药?”朱元璋说:“打他,是为公事;上药,是为亲情。二者不能混同,公私不明,良莠不分,怎么能公平?”衣服褪下去后,朱元璋看了看伤口创面,立刻说:“有人做了手脚。”他目视马秀英,“杖打他时你不是赶来了吗?至少有一半的板子不是打在文忠屁股上的,你敢在我眼皮底下徇私?”马秀英很窘,说:“我没有……”朱文忠说:“别为难母亲,是伯温先生吩咐下来的。”朱元璋脸色好看些了:“这刘伯温,倒会送人情。”倒没有深究的意思。他又开始往伤处抖药粉。朱标故意问:“父亲要把刘伯温也抓来打一顿吗?”“那是打不得的人啊!”朱元璋煞有介事地说,“他连我的官都没当过,即使有过,也不好意思打哟。”朱标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朱文忠说:“父亲,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有话还得说。”朱元璋坐下来,两眼痴呆呆的。他说:“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清楚。”沉默片刻,朱元璋又说:“文正是谁?是我侄子,却比儿子还亲,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是啊,他会不心疼吗?朱元璋不由得想起了朱文正早亡的生父。朱元璋从小和他父亲相依为命,冬天给东家放牛,没有鞋穿,脚冻得不行,哥哥就让他把脚伸到他怀里去暖着。他把东家的牛放丢了,哥哥揽过去,说是他放丢的,替他挨打……他曾发过誓,一定好好待文正,这是报答他的哥哥呀。朱标、朱文忠都看到了朱元璋眼里的泪水。朱标摇着朱元璋的腿说:“那父亲肯饶恕文正哥哥了?”朱元璋没有回答,突然痛哭失声,一家人全都哭了。朱元璋此时想说又不能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能办,却不能办。这是痛苦的渊薮。转眼间,云奇已是太监中的元老了。后宫日益扩充,原有的太监不够用,便决定在民间招用,当然第一关是可靠,然后才谈得上阉割。经过严格筛选又经统一阉割后的小太监们,进宫前还要最后一次“验明正身”,云奇就充当这个检验官。后宫太监房门口,新竖起一块牌子,朱元璋亲笔手书“内官干预朝政者斩不赦”。这是一条明训,朱元璋是汲取了历代宦官干政,致使朝纲崩坏、天下大乱的教训,才有此严格限制的。眼下这群刚刚割去了生殖器的毛孩子,虽然已步入阉者行列,却没人理会那块戒匾字面的含义。一群半大孩子排成一列长队。云奇威严地坐在院子里一张桌后,旁边有人在纸上做笔录,有人站在一边唱名:“李玉——”一个孩子出列,走到云奇跟前,红着脸解开裤子,云奇向裤裆里一望,平平的,只有一块疤,他说声:“过!”做记录的人便在名字下画一个对号。唱名人又叫:“朱二!”朱二是个憨头憨脑的小子,他也把裤带敞开让云奇看。云奇看过说“过”,朱二提上裤子要走,云奇说:“回来!你叫什么?”朱二说:“朱二,我在家是老二。”“不能姓朱。”云奇说,“你不能跟主公一个姓。”“那我姓什么?”朱二说。“猪马牛羊,除了朱,随便姓!”云奇说。朱二说:“那我挑个大的,姓马吧。”云奇关照记录的:“改过来,叫马二了。”马二忽然问:“是当了太监就不能娶媳妇,不能留种了吗?”这话立刻引起了一片哗笑声。云奇说:“下辈子想美事吧。”有人来叫云奇,说主公找他,问他给真妃的孩子找奶娘的事有无定准,要他自己去回。云奇把新入宫的小太监都验过了,又讲了讲宫中规矩,这才往达兰的宫中跑。朱元璋早他一步进了达兰的仁和宫,云奇不敢冲撞,便在外面等。真妃正逗着孩子玩耍,朱元璋进来了。达兰逗着儿子说:“快来参见父王!”朱元璋抱过孩子亲了一口,端详着,说:“这孩子像我吗?”“不像你像谁?”达兰说,“你看那两个招风耳朵,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朱元璋摇摇头说:“不像我,耳朵比我的小多了。长大了再看吧。”达兰说:“这孩子的躁脾气都与殿下一样。”“是吗?”朱元璋笑了,“日子过得好吗?”达兰说:“有什么好?我是半路来的,人家谁会正眼看我。我受点气没关系,谁拿我儿子不当回事,我可不能饶,他好歹也是王子,不是野种。”朱元璋说:“谁会给你气受!马秀英为人最厚道,恨不得走路把脚扛起来,生怕踩死了蚂蚁。郭宁莲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上午说的下午就不记得了。你别自寻烦恼,没事多和她们说说话。”达兰便说起找了几个奶娘都不好,不是一副穷酸相,便是脏兮兮的,再不,奶水稀薄,她一连打发四个了,达兰怪办事的人是看她下菜碟。朱元璋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奶娘的好与坏,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宁妃那里不也没找到合适的吗?达兰这才不说什么了,又说起孩子还没起名呢。朱元璋说:“都忙忘了。我早起好了,叫朱梓,桑梓的梓。”朱元璋起名是有讲究的,名字全是木字旁,有木才能植根,才能枝叶繁茂,多木才能成林。达兰给他倒了茶,问:“殿下什么时候登极为帝呀?”朱元璋说:“你怎么问这个?马秀英从来不问。”达兰噘起嘴来说:“在家里问问也不行吗?我说人一到了手,就不再甜言蜜语了吧?动不动就给脸子瞧。”朱元璋说:“别生气呀,问就问吧。你是希望我当皇帝呢,还是不希望。”达兰说:“这还用问吗?日后你可不能偏向,不能对我的朱梓另眼相看啊。”朱元璋说:“那怎么会,手心手背都是肉,等朱梓到了五岁时,好好去念书,那时你就是母以子贵了。”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5节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清早起来,马秀英就无端的心悸,总感到有灾祸降临。什么灾祸?除了关在牢中的文正,还能有什么事叫她忧心如焚?她去看望过朱文正几回,送什么好吃的也无人拦挡,也不会有人对他用刑,牢子们知道朱文正的身份,都以笑脸相对,马秀英不担心他在牢中受苦受屈。她担心的是能不能保住他一条命。她只能指望朱元璋回心转意了。李善长以下文武要员,几乎都上疏请免,都不例外地碰了钉子,连从不为人说情的刘基也终于建议贬为庶人、终生不用,朱元璋只是说了句:“行啊,好人你们做,恶人我来当!”这不是不肯饶恕的意思吗?朱元璋头天晚上告诉马秀英,叫齐家里人,明天一起去牢中看望朱文正。是福是祸?朱元璋打的什么主意?马秀英问了几回,朱元璋都没有正面回答,这更叫马秀英心里没底了。朱文正在牢中倒也安静、平稳,这几天,他一直在默默地写着什么。狱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朱文正站起来,狱卒跑步过来开门。朱元璋、马秀英、郭宁莲、郭兴、郭英、朱文忠、沐英、朱标以及朱、朱、朱棣等其他王子全来了。朱文正眼中的泪哗一下下来,他似乎预感到了末日来临了,忙跪到了地上,问:“今天是孩儿的大限吗?”没有人做声。侍从们抬来长桌,摆在了牢房正中,后面的人摆上了带来的酒菜。朱元璋挥挥手,大家环桌而立。云奇给每个人都倒了酒。朱元璋哽噎着对朱文正说:“家里人来陪你吃一顿饭。”朱文正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把写好的一沓纸送到朱元璋面前,说:“这是孩儿写的《劝戒表》,如父亲认为可以,请刻印出来,日后发给我的弟弟妹妹们,以我为诫……”朱元璋一阵阵心酸,这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话他说不出口,只把他的《劝诫表》接到手中,然后端起了酒杯,众人看着面前的酒杯,都不动,只有朱文正抖抖地端起了杯。两个人相互看着,眼里都噙满了泪水。远方传来了寺院的钟鼓之声,似有若无。朱文正忽然问:“父亲,你为有我这么个养子、侄儿而感到丢脸、后悔,是吗?”朱元璋泪流满腮他哽噎着说:“不,孩子,你活着的时候,南征北讨,为我争了光,你的死,为以身试法者立了一个榜样,我不丢脸;我惟一不能自慰的是,我能救你,却又不可救你,我能让你活,却不得不让你死……”说到这里,朱元璋又一次痛哭失声,他一哭,全家人哭成了一团。胡惟庸进来了,悄声对朱元璋耳语,朱元璋回头一看,牢门外跪了一地臣僚,大家都来替朱文正求饶:“请殿下饶文正一死……”朱元璋无动于衷,低头往外走。胡惟庸向侍从摆手,侍从用漆盘托着一条白练过来。此时马秀英已泣不成声了。朱文正把酒泼在地上,接过白练,说:“把弟弟妹妹们带走吧,别让他们看这场面,这太残酷了。”朱元璋见胡惟庸要带朱标等人走时,他说:“不,让他们经历一下这惨痛的人间一幕,他们会永远记住教训的。”当朱文正将白练投到梁上,自己踩着方凳上去时,哭声又起,孩子们不敢看,大人们纷纷把孩子搂在胸前。方凳踢倒了,一双脚在半空摇荡着……远近的钟鼓之声又起。徐达统帅诸将攻克高邮后,乘胜攻略淮安,于马漯港击败张士诚守将徐义,四月七日后,几天内,连克兴化、徐州、宿州。淮东各郡既平,徐达着手部署对张士诚的最后歼灭战,这已经是龙凤十二年的七月了。徐达召集众将军,说:“我们围困姑苏已经很久了,吴王殿下用声东击西之计,已使张士诚疲于应付,主上给张士诚写了一封劝降信,希望他能认清大势,昨天张士诚正式拒绝了。现在,我们绝不再等,明天就最后攻城。”康茂才忧虑敌将熊天瑞的飞炮太厉害,攻城士兵中炮受伤的太多。徐达料定他们造飞炮的木石快用光了,姑苏城里哪有那么多木石!果然被徐达言中了,城中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姑苏城中一片混乱。士兵们正在扒祠堂、庙宇,拆下木料做飞炮。最后没的可拆,连文庙、关帝庙也拆了。百姓隐于暗处在议论:“怎么把文庙都扒了,不怕得罪神灵?”人们不能不担心,再过几天,没庙可拆,该拆民房了。最后的总攻令已下达。徐达下令明天五鼓时分,同时攻城,常遇春从虎丘发兵攻娄门,华云龙攻胥门,汤和攻阊门,王弼攻盘门,康茂才攻北门,耿炳文攻葑门。众将领齐声道:“得令。”徐达又命令利用搭好的木架,从上面向城中射弓弩、火铳。汤和说:“我新造的襄阳炮很有威力,可对付他的飞炮。”徐达说:“好。各自去准备吧。”城墙上的张士诚见徐达兵已攀梯登城,着急大叫:“打,打下去呀!”枢密副使刘毅上城来,张士诚问其他城门怎么样?刘毅说好几个城门都攻破了,唐杰、周仁、徐义、潘元绍都投降了。他劝张士诚赶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张士诚抽出宝剑厉声喝道:“你不要动摇军心!你手上不还有两万兵吗?打巷战也要打到底。”刘毅不得不下城去。张士诚一转身,已从城外拥上来一群兵,徐达为首,大叫:“张士诚,你大限已到,还不投降!”张士诚急忙舞剑来战徐达,徐达只战三个回合便把张士诚手中的剑挑飞了,张士诚吓了个跟头,摔到城墙上,徐达已用一只脚踩住他,刀架到张士诚脖子上,问他降不降?张士诚说:“死而已,不能降。”徐达说:“想不到你张士诚还挺有骨头,是条汉子。”他一抬脚,放张士诚起来,说:“我放了你,重整旗鼓再战,下次再抓到,可没这么便宜了。”费聚见放走了张士诚,说:“一刀宰了,就斩草除根了,大将军怎么放了他?”徐达说:“我要叫他心服口服。”张士诚仅带十几个侍卫仓皇跑回来,宫中已如汤浇蚁穴一般混乱,上上下下各自逃难,搬东西的偷拿细软的……乱成一团。张士诚好歹见到了王妃刘氏,刘氏问:“不行了吗?”张士诚叹口气,“你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啊。”刘氏说:“我早想好了,不会给殿下丢脸。”说着一挥手,带一群王妃、宫女奔齐云楼而去。此时齐云楼下已经堆积了很多柴草,太监们正往柴草上浇油。这时宫外杀声震天,刘氏登高一望,见各路大军潮水般涌入宫门。刘氏已带姬妾宫女们站到了楼上。张士诚呆呆地望着,他没想到刘氏会如此壮烈。刘氏向他最后看了一眼,随即摆手下令。太监手里一支又一支火把扔向齐云楼下的柴草堆,顿时烈焰冲天,不一会儿齐云楼便淹没在浓烟大火之中。张士诚如呆如痴地凝望着大火,缓缓地举起宝剑,向脖子抹去,但并未致命,被随后冲入后宫的常遇春活捉。入城的朱元璋军开始救火。城中百姓躲在屋中从门缝向外观看,他们想出城逃难也走不成了。徐达骑马在街上走,只见一群士兵过来,每人腰中挂一木牌,上面写着“掠民财者杀,拆民居者死”。徐达下马,叫过几个士兵,看了木牌,问他们是谁的队伍?士兵答是平章常将军所部。“好,小木牌挂得好。”他回身对汤和说,“下令全军,人人腰间必系这一木牌,叫百姓放心。三天后,我要看姑苏城和从前一样繁华,店铺开业,百姓安居。”他这安定民心的一招,很快奏效,由于军纪好,没有扰民现象发生,很冷的雨天,朱元璋军睡在民宅屋檐下,半夜冷得搓手跺脚,没人敢擅入民宅,更没人敢拆民居生火烤衣服。朱元璋军在张士诚的老巢姑苏得了民心,这以后,好多市民为他们送茶送水、送干衣,徐达打下姑苏没受嘉奖,倒是军纪严明大得人心,受到了朱元璋大加褒奖。只是怎么处置张士诚让徐达犯了难,最后他决定,把不吃不喝不说话等死的张士诚弄回应天府去,叫吴王朱元璋去处置这一个吴王张士诚,是杀是放,都听凭朱元璋的了。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6节 希望殿下莫伤大众之心得到了活捉张士诚、占了姑苏城的喜讯,朱元璋真正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就跑回久违的故乡濠州去了,一是要重修祖先墓地,二是了却宿愿,重修对他人生有不可估量意义的皇觉寺。朱元璋一到濠州,马不停蹄地带着马秀英、郭宁莲、朱标几个人来到墓园,只见坟墓四周松树已成林。朱元璋待侍从们焚过纸钱后,自己先趴下去叩头,站起来后,朱标叩头,其后是马秀英和郭宁莲。郭宁莲叩头起来后,告诉朱元璋说他岳父等着他哪。岳父?朱元璋此时有三个岳父,郭子兴早已作古,达兰的父亲从未见过面,只有一个可能,郭山甫来了。他看来真的能掐会算,他怎么知道朱元璋回来修坟?郭宁莲笑而不答。祭了坟,朱元璋心里盘算着如何扩建,这关乎风水,老岳父即使不来,他也正要去请教呢,他真是及时雨呀。朱元璋从坟山回来,立刻赶往皇觉寺。皇觉寺断了香火很久了,大殿倾倒,山门荡然无存,只有当年朱元璋受戒的那株大柏树依然枝叶繁茂。现在的伽蓝殿仅存半边,山门铜饰一半脱落,殿庑石级长满绿苔,静穆而荒凉。朱元璋带着云奇一路拾级而上,他无限感慨,当年,这里是他和云奇安身立命之处,夏可遮阴挡雨,冬可取暖栖身,想不到破败到这地步。云奇说:“殿下久有重修皇觉寺之愿,今番可以办成了。”朱元璋早已许下宏愿,要把皇觉寺修成天下最大最辉煌的庙宇,还要派人请真传大法师来当住持。云奇说:“早知有今日,我回来有多好。”朱元璋笑了,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再回佛门,就有玷污之嫌了,他说云奇就在后宫呆着吧。朱元璋的目光开始在粉壁上搜寻,壁上到处结着蜘蛛网,日久天长的烟熏火燎,使白墙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朱元璋脸色极不好看,叫道:“云奇,我当年在墙上题的诗怎么不见了?是你擦去了吗?”云奇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是别的高僧用水冲洗去了,我是挡不住的。”朱元璋动怒道:“他狗胆包天!你说出他的姓名法号,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云奇不慌不忙地告诉朱元璋那高僧不仅洗去了他的诗,还留下了他自写的一首,并叫他日后背给朱元璋听。朱元璋有些诧异,料到这必有来头,便说:“你背一背。”于是云奇背诵道:御笔题诗不敢留,留时常恐鬼神愁,故将清水轻轻洗,尚有毫光射斗牛。朱元璋听了,一扫脸上的阴云,禁不住心花怒放。这是藏着玄机的诗无疑,他称朱元璋的题壁诗是御笔,就是看透了他日朱元璋能称帝,类似的有玄机的语言,除了郭山甫,只有佛性大师隐约透露过,莫非这高人就是佛性吗?朱元璋对云奇说:“好诗,好一个‘尚有毫光射斗牛’,你不说这高僧姓名,我也十拿九稳地猜到了,是咱们的佛性大法师,对不对?”云奇笑了:“你真是聪明绝顶,怪不得师父对你那么宽纵,你猜得一点不错。”朱元璋叹息着故意说:“只有一个字师父用得不确,怎么能说是御笔?我还不是皇帝呀!”云奇说:“那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吗?”“你这么看?”朱元璋明显抑制不住喜从心来的激动。云奇说:“这是三岁孩子也知道的事,你早该黄袍加身了。”朱元璋没说什么,一脸得意是藏不住的。这时见一伙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走来,抬物件的全是士兵。到了跟前,一个千户说:“禀报吴王殿下,徐将军听说重修皇觉寺,派卑职替他还愿。”朱元璋问:“还愿?徐达还什么愿?”千户令士兵撬开大木箱,里面是一个金灿灿的巨型鎏金香炉。千户说:“徐将军说,当年起事时,他盗走了寺中的铜香炉,打造兵器用了,他许过愿,日后还一个新的,这个是鎏金的呢。”朱元璋说:“他偷香炉,是我当内应,才偷得成的,难为他在打仗,还记得这件事。好吧,修好皇觉寺,就把这香炉放在大雄宝殿。”千户指挥士兵们把大香炉抬走了。朱元璋正要离开伽蓝殿,忽听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只见须发皤然的郭山甫从伽蓝殿后的柏树林中转了出来,说了声“恭迎王爷”。朱元璋忙上前去要跪下磕头。郭山甫挡住朱元璋,说:“如今你是王爷,我是草民,我可承受不起你的跪拜之礼呀。”几个人站在废墟前看了一会儿,朱元璋说:“我朱元璋有今日,多亏两个人,一是老泰山您,一个是我的师父佛性大师。我想,现在安定多了,我想接你们二位到金陵来。”郭山甫却表示他绝不受这种拘束,并且预言佛性大师也不会答应。朱元璋说起要在原址上重修父母墓地,想请岳父代为操心。郭山甫说他正是为此事而来,责无旁贷。既然光复了濠州,他就猜到朱元璋该回来了。朱元璋说:“我常想,岳父为什么不把这块龙脉上的坟田留给自己家呢?”郭山甫说:“不瞒你说,不是没试过。”从前他看中这块皇帝田后,把自己祖上的坟迁过来了,不上十天,天下暴雨,霹雷闪电,天晴之后去看,石头都霹裂了,亲人的骨殖撒了一地。他从那以后不再作非分之想了。不是你的,勿伸手;是你的,不要也会来。忽然见几骑马飞驰而来,朱元璋望去,见下马者是李善长和胡惟庸,正向山门走来。朱元璋不知道他们又追来干什么?他真想在家乡安静地住几天。郭山甫猜测他们是来劝进的,拥戴他当皇帝。朱元璋却无可如何地叹了口气。他非但没显得怎么高兴,反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郭山甫说:“老夫知道你心里的障碍是什么。”朱元璋说:“请岳父猜猜看。”郭山甫一语道出:是小明王。现在他是皇帝,你自愿在他下面称臣,自己突然称帝,怕史书上不好写这一笔吧?这话令朱元璋心惊,却是一语中的。朱元璋不得不点头道:“岳父啊,你真不该只是我的岳父,你若出山,又比别人不同。”“那可是家天下了。”郭山甫哈哈大笑。症结虽找到了,岳父并没有替他寻到两全的办法,这还得他自己来圆自己的梦啊。李善长首先说起张士诚真不识抬举,好言相劝,他却出口伤人,骂不绝口,给饭也不吃。李善长怕他寻短见,把裤带都搜走了,他用扯碎的衣服拧成绳,还是上吊死了。朱元璋说:“死就死了吧,这才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下面,称得上对手的已经没有了,可以计议北伐,打到大都去了。”李善长这才说到正题,百官让他来,是劝殿下于北伐前称帝登极,顺应人心。胡惟庸说:“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已在分头准备,希望殿下莫伤大众之心。”“你们比我都急。”朱元璋笑笑,说:“等我回去再议吧。”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7节 小明王死期已到朱元璋心中挥之不去的那块心病本来就是小明王,这个不识时务的龙凤皇帝偏偏不识趣,像模像样地隔三差五来一个圣谕,尽管都是不咸不淡的鸡毛蒜皮小事,也够烦人的了。这天朱元璋与百官正在议事,礼仪官又来报:“龙凤皇帝有圣谕到。”刘基看到,朱元璋脸色登时变得煞是难看,但也只是瞬间的事,马上又变得泰然平和了,并且显得很谦恭,弹冠振衣起身降阶迎圣旨,李善长等虽不情愿,也都跟在后面,只有刘基未动,端着茶杯像在看热闹。宋濂碰了他一下:“走啊。”刘基说:“我从来没拜过小明王,他也从来不是我的主子,我只认朱元璋。”宋濂没奈何,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众臣一起跪到了朱元璋身后去接旨。来使对跪在香案前的朱元璋宣读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吴王新克姑苏,实力日增,已有半壁天下,可喜可贺,今朕欲迁都金陵,谕令吴王前来迎驾。钦此。朱元璋说了声“臣朱元璋领旨”,从地上爬起来,接过圣旨。他说了声“好好款待钦差大人”,转身往座位走来。一个人的忍让都是有限度的。朱元璋几乎要脱口而出骂祖宗了。这小明王不是得寸进尺,登着鼻子上脸吗?他以为他是谁?马打江山驴坐殿,他居然要跑到金陵来骑在朱元璋头上作威作福了。从前离得远,朱元璋尊奉龙凤皇帝,用他的年号,尚无大碍,人人只是把小明王当成个牌位,是个象征而已。一旦把他接来,一城二主,那岂不是作茧自缚了吗?刘基注意到朱元璋脸色极不好看,朱元璋拿着圣旨走到座位上,随手一掷,那圣旨从案上滚到了地上。刘基用胳膊碰了宋濂一下,说:“小明王太不明智,这是加速其亡啊。”宋濂点头,是啊,圣旨掉在地上,吴王殿下都没有捡起来。趁朱元璋不在意时,还是李善长悄悄拾起圣旨,悄悄放在案上。杨宪问:“殿下真的奉旨去接小明王吗?”朱元璋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奉旨。”汤和说出了朱元璋不好说出口的话:“天不可有二日,他来了算怎么回事?”“放肆!”朱元璋拍了桌子,“这叫什么话?什么时候一天有二日?我朱元璋本来就是龙凤皇帝的臣子呀!”表面文章他还是要做的。李善长陈言,殿下对得起龙凤皇帝了。从前他在安丰被人攻打得危在旦夕时,是我们出援兵救了他,把他安置在滁州的。下面的话是常遇春说的:“好好在滁州呆着得了,得陇望蜀,又想上金陵来。”朱元璋心里很高兴,有众人这些话,他觉得五腑熨帖。见他哭丧着脸,这给李善长以鼓舞,他说:“当初不如听伯温先生的话,与龙凤小朝廷一刀两断也就好了,现在成了两手捧刺猬,不再听命于他吧,天下人会说长道短,捧在手里吧,又名不正言不顺,我们成了为他效力的。”汤和说:“那真成了马打江山驴坐殿了。”朱元璋又斥了一句:“不得无礼。”陶安冒了一句:“迎来小明王,怎么安置呀?还要修宫殿才行吧?”朱元璋眉头忽然舒展开了,他显得很大度,强调不能忘本。当初我们势力不大时,龙凤皇帝收留了我们,这么多年从来没过问过我们的事情,且一直在北面与元军作战,等于为我们筑起一道藩篱,现在不能因为我们强盛了就忘本。他一锤定音,接不接驾已不必争辩,他向众人当中张望,叫廖永忠。廖永忠从后面站了出来。朱元璋把接驾重任给了他,接龙凤皇帝来金陵,自然要走水路,派他做接驾护驾大臣,要他多带舟师,要安然无恙地接皇帝到来。不可有半点差池。廖永忠说:“臣遵命。”朱元璋扭过头来目视刘基说:“想麻烦伯温先生做一次监工,委屈了。”“我本是闲人。”刘基无可无不可地说,“不知让我做什么?不会是大兴土木,为龙凤皇帝修宫殿吧?”朱元璋道:“先生果然有先见之明,正是要你做宫殿监工。”刘基煞有介事地说:“这差使我可不敢接,殿下想杀我,找个别的名目才好。”朱元璋笑了:“我是认真的,先生何出此言?”刘基说得很在理,去一趟滁州迎驾,走得慢,往返半个月也够了,别说修宫殿,即使是筑一马厩也来不及呀!本来因此举大为不满的群僚们借机大笑起来。朱元璋不笑,他说并没有逼先生在半个月内造出一座宫殿来,先生可先选好殿址,再找人画出图样来,龙凤皇帝驾临金陵后,可先住在吴王的旧宫中,待新皇宫落成再乔迁。刘基说:“既是不急,那我就当一回监工。”朱元璋的一切恭顺和忍让都很反常,反常得令臣僚们都憋了一口气,不知主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众臣僚陆续往外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廖永忠已经走到奉天门了,胡惟庸追了上来:“廖将军!”廖永忠站住。胡惟庸说:“吴王殿下请你单独去见他。”刘基看了他们一眼,自去。回到礼贤馆院子,刘基下了轿,没有回房的意思,等宋濂也落了轿,刘基说:“在外面坐坐风凉。”便朝大柏树下的凉亭走去。宋濂便也随他坐到亭中,说:“伯温今天捡了个好差使。”刘基说:“是呀,闲人闲差。”“这可不是闲差。”宋濂道,“又要筹措银子,又要购买砖石木料,又要去聘请工匠,恐怕是世上最冗杂的事了,我一听都头疼,你还说是闲差?我真不明白,他怎么相中你了!你怎么是干这个的料呢。”刘基见侍者来送茶,便暂不说话,侍者走后,刘基说:“你说对了,若真想大兴土木,他决不会委派我。他明白,只有我会深悟他的意图。”宋濂问:“什么意图?”他一时没悟出其中的奥妙。刘基大笑,什么也不用干,这还不是天大的闲差吗?宋濂大惊:“依你这么说,他压根儿就没想给小明王建宫殿。”“对呀。”刘基说,“这一切都是做样子给文武百官们和天下百姓看的。大家轻视、贬低小明王,拒小明王于门外,正是朱元璋心里所想、所愿,但他必须做出虔敬、忠诚的姿态来,他不会背上叛主的骂名。”宋濂表示怀疑,如果这才是他的本心,他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小明王总是要接来的。拖过初一,还能拖过十五去吗?发昏总当不了死呀。刘基笑而不答,越发显得这其中有大文章。“你笑什么?”宋濂问。“你会看到的。”刘基抚着茶杯长叹一声,“这小明王也是多事。他以为他是谁呀?老老实实偏安在滁阳有碗饭吃,又能过过皇帝瘾,很不坏了,却偏偏要到金陵来,他不知道,这个想法会让他把吃饭的家什也丢了。”宋濂大惊失色:“你是说——”他忽然意识到小明王死期已到。刘基说:“我什么也没说。”说罢又笑。宋濂摇摇头,忽有所悟地说:“这朱元璋,真天生是个驾驭天下的人啊!历代帝王所有的他都有;历代帝王所不具备的,他也具备。”刘基道:“你这迂夫子怎么忽然比我都明白起来了?”二人相对大笑。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8节 拉开了战争序幕在廖永忠领了吴王命,浩浩荡荡地率船队前往滁州迎驾的同时,朱元璋在吴王宫华盖殿里召集了一次文武重臣的军事会议,拉开了最后推翻元朝统治的战争序幕。面对文武臣僚,朱元璋发出北伐的动员令:“我们平定了陈友谅、张士诚两大劲敌后,东南面的方国珍已不足畏了。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元朝已腐烂透顶,稍加打击,便会完结。”停了一下,朱元璋分析局势,认为近年来龙凤皇帝的红巾军虽然力量削弱了,但这几年的征战已把元朝势力切割成南北两半,漕运受阻,南方粮食无法北运,连大都都闹粮荒,已无实力。第二,当今元朝皇帝荒淫无耻,又与太子派、丞相集团明争暗斗,互相倾轧,人心涣散。他粗略计算了一下,元朝宫廷所能直接控制的地盘只有河北、河南、山东、陕西而已。第三,在对付纷起四方的起义过程中,元朝各大将只顾扩充自己力量,中央已无法统一调动,容易各个击破。第四,元朝轻视汉人、南人,让蒙古人、色目人高人一等,一村人一把菜刀,蒙古里长对新娘有初夜权……这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人民的心,人心向背,这是元朝注定灭亡的根本所在。李善长说:“殿下所说,切中要害。”常遇春拥护北伐,他说,我们现在兵多将广,所占之处让百姓休养生息,深得民心,现在正是元朝上下丧胆之时,我们可乘胜长驱北进,直取大都。朱元璋告诫部下,不可以骄兵之态北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捣元都,不是不可以,但难度大。元朝经营大都已近百年,城池坚固,守备森严,如果悬师深入,不能及时破城,时间一久,粮饷一旦接济不上,敌人援兵从四面八方而至,那就很危险了。刘基认为朱元璋的分析高瞻远瞩,他建议可先取山东,后攻河南,翦其羽翼,使大都成为一座孤城,那就可以瓮中捉鳖了。朱元璋说:“正合我意。兵法说,庙算者胜,得算多也。”李善长说:“殿下说的是。”朱元璋当然也不想倾全力北上,还要兼顾福建、两广等地。他随即呼叫徐达、常遇春。二将起立。朱元璋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征虏副将军,率二十五万甲士,由淮入河,北取中原,以攻占大都为终极。冯国胜、蓝玉、傅友德随征。二将洪亮答道:“得令。”朱元璋又叫:“胡廷瑞、何文辉!”“末将在。”胡廷瑞站起来。朱元璋命令胡廷瑞为征南将军,何文辉为副将军,命他二人率安吉、宁国、南昌驻军,还有袁州、赣州、滁阳、和州等卫军由江西向福建进军,并令湖广参政戴德随征。胡廷瑞、何文辉大声喊:“遵令。”朱元璋又叫湖广平章杨、左丞周德兴听令。二人起立:“到。”朱元璋命他们带湖广和武昌各部南下征广西,克日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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