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噘着嘴往口里挑了一点饭,忽然仰头问:“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是什么意思呀?”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几个哥哥都悄悄笑了。朱元璋说:“下去再讲,我们桌上有女人啊!”马秀英说:“没关系,讲吧。孔夫子的话,都对,就这一句不太对。”郭宁莲说:“非但不对,简直浑账,孔子一定是受了老婆的气,再不然叫哪个野女人甩了,才生气地冒了这么一句。”朱元璋、马秀英和已经十二岁的朱标都笑了起来。朱元璋是这样讲解的:小人,人人都知道不好,有时女人也具有小人的劣根性,你对她太亲近了,她就忘乎所以,什么都要管,你对她冷淡了,她又哭又闹,唉,总之没办法。朱棣眨着黑眼睛说:“那我娘,还有二娘也难养吗?”朱元璋忍不住想乐:“这你得问她们自己呀!”马秀英见孩子真的把脸冲着自己,就说:“快吃饭吧,孔夫子说的不包括咱们家。”朱元璋趁马秀英给他盛汤时说:“一会儿你到我书房去。”马秀英点点头,十分敏感的郭宁莲早听到了。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7节 接达妃进宫事宜朱元璋从前的书房现在改称奉先殿了,除了平日办公,也在这里接待重臣。朱元璋正伏案写着什么,从敞开的窗子传来阵阵木鱼声、诵经声,朱元璋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从郭惠院子里传出来的,诵经成了她早晚的功课,朱元璋暂时顾不到她了,只好听之任之。他示意廊下的宫女过来关严了窗户。朱元璋背着手扯下屏风和书橱上的几张纸条,如今又有一张醒目的纸条从里面“跳”出来,上面写的是“接达妃进宫事宜”。马秀英悄悄进来了,顺着朱元璋的视线,首先看到了这张纸条。她的表情由讶然变为平和,一切已在意料中。朱元璋十分客气:“你坐。”并且喊:“来给王妃上茶。”金菊在门外打发小丫环进来上了茶。马秀英说:“殿下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朱元璋说:“你知道我由一个行乞的走方和尚,到了今天称王,有半壁江山,靠谁吗?”“一半是殿下有德,”马秀英趁机说,“一半是那么多好人辅佐你。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这些元勋老将,别亏待了人家。”“那是。”朱元璋说他已在城外建了功臣殿,胡大海、花云都入祀了,他也会善待他们的儿女,请王妃放心。他今天说的是家里话,如果没有马秀英的贤惠,为他主内,为他谋划,他也不会有今天,朱元璋称马秀英就是他的长孙皇后!“我怎么敢和唐太宗的贤后长孙氏相比。”马秀英说:“殿下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干什么?”朱元璋今天所以嘴上抹蜜,说的都是甜言蜜语,那是因为摊牌的日子到了,只有过了马秀英这一关,郭宁莲才好应付,朱元璋当然可以强行把达兰弄进宫来,但后宫不睦,也是不省心的事。朱元璋说:“今天我又有事来求你了,这事不得不办了。”他把屏风上“接达妃进宫事宜”那张纸条扯下来,放到马秀英面前。“达妃,达妃是谁?”马秀英故意说,“殿下什么时候又封了个达妃?”朱元璋说:“其实,我知道此事你早已知道,只是怕我难堪,才一直没有问我,我心里就更领情,更为不安。”既然他已捅破了这层纸,马秀英也不好装聋作哑了,她笑了笑,算是默认,她早知道,只要朱元璋想办,她是拦挡不了的。恰在这时,郭宁莲带着七巧经过奉先殿前的长廊,在长廊下坐着的金菊站起来,笑着说:“王妃和吴王在里面呢,我去通报一声啊?”郭宁莲说:“你这挡驾的花样挺特别,又不惹人烦。”金菊笑了:“什么事也瞒不过您的眼睛。”“那可不一定。”郭宁莲说,“天大的事都在我眼皮底下做出来了,我可不敢夸口。”她顺手拿了金菊方才坐的板凳,摆到了窗下,对金菊说:“忙你的去吧,你主子叫,有我呢。”金菊说:“我可不敢。”也不制止她,自己远远地站到一边去了。郭宁莲向奉先殿里张望一下,只见朱元璋、马秀英二人相对而坐,谈话声清晰可闻。只听马秀英说:“这事,宁丫头最先发现的,我怕她闹出来不好听,拦住了她。”朱元璋很吃惊:“她既知道了,岂有不闹之理?”马秀英一笑而已。朱元璋说:“是了,是你说服了她。我不明白,你用什么魔法可以把女人的醋意压下去?”在外面听着的郭宁莲气得直咬牙,差点推门闯入。只听马秀英说:“这你可不对了。人家宁丫头没有错,这并不是什么醋意。殿下领着千军万马平定陈友谅,举着吊民伐罪、替天行道的旗帜,是师出有名的,所以得到民众拥护,百战百胜。可是你若把人家的美艳皇后掳来,并且堂而皇之地扶上王妃的宝座,天下臣民会怎么想?你南征北讨,死了那么多将士,不都成了为殿下猎取美色了吗?”表面上,马秀英脸色平和、语句平缓,朱元璋却感受到了令他如坐针毡的犀利、尖刻,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不自在,又不好发作。外面的郭宁莲一脸的解气,差点叫好了。朱元璋承认,这件事,做得有点对不住她和郭宁莲,他说要封的这个达妃就是达兰,陈友谅的皇后,他带回来很久了。马秀英问他登王位时为什么不一起封?朱元璋说:“我虽有生杀予夺之权,也不能不顾忌舆情,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好或坏都必须做了,她怀了孕。”这确是个大难题,也是一张王牌,足以令马秀英的一万条阻挡理由冰消瓦解。马秀英说:“都到了这地步,你不封的确也不好办了。但是大臣们如有微词你怎么办?”朱元璋说:“那也顾不得了。人家怀了我的孩子,总不能对不起人家呀。”马秀英问他都有谁知道他把达兰弄回来的事?朱元璋回答,这事是胡惟庸一手办的。除了他和云奇,没人知道。马秀英认为这就好办了,可以给达兰改个名字,对外完全不提陈友谅皇后的事,就说新选了一个王妃就是了,择个日子,悄悄抬进宫来,谁也不惊动,对殿下名声也好。朱元璋长吁了口气:“我怎么没想到!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真是古往今来后妃中最有德者。”没想到这时郭宁莲笑嘻嘻地闯入,说:“怎么,她是最有德者,我在你眼中一定是最没有德行的了?”朱元璋吃了一惊说:“你都听见了?”郭宁莲说:“我听见了一个不敢相信的阴谋。占人家妻子还要逼她改名换姓,永远遮住世人耳目,天下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马秀英说:“你这疯丫头又来说疯话。不这样怎么办?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朱元璋对郭宁莲作了个揖:“求宁妃高抬贵手,成全了我吧。”郭宁莲说:“你是王爷,你想纳多少妃子都是没人管得了的,要我来成全什么?”朱元璋说:“话是这么说,你二人与别人不同,是与我风风雨雨过来的,枪林箭雨,九死一生,我什么事都不该越过你们去。”这话说得郭宁莲心中酸楚,眼中热泪滚涌,不好再说什么了。马秀英也感动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清晨,满江大雾,罩着两岸如烟的绿色。雾中隐隐透出桨声和船头犁水发出的哗哗声。渐渐的,一条官船从雾中现出轮廓,刘基、宋濂奉王命正在前往洪都的路上。刘基、宋濂站在船上,透过渐渐散去、变得稀薄的雾气,眺望着朦朦胧胧的浩荡长江和两岸青山、田畴。宋濂对刘基说:“你这人,偏偏拉上我去当什么钦差,这是什么好差使吗?”刘基说:“只不过是我嘴快说出来罢了,至于朱元璋为什么希望你去——”他灵机一动指着岸边引水渠说,“——你好比那引水渠的闸,水大了你可以关闸,不至于发大水。”宋濂说,反正他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到了洪都,就去探幽访古,找那里的耆宿大老们吟诗作画去,叫刘基一个人去办案。刘基说:“好啊,我乐得耳根清净。”宋濂问:“你看吴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有对你单独面授机宜吧?”刘基摇摇头,说没有。这倒是朱元璋值得人敬重的地方。如果为了杀一儆百,为了树立威望,必要时借儿子的人头一用,朱元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你别一口一个朱元璋地叫。”宋濂说,“隔墙有耳。他是吴王了,你这么叫他,他虽不会对你治罪,心里也不会舒服。”刘基笑道:“你这样小心地活着,将来会善始善终、有个好结局的,我就不一定了。”他经常用这样调侃的口吻挖苦宋濂,宋濂早习以为常了。“祸从口出。”宋濂说伴君如伴虎,既要为人家做事,又不让人家心里痛快,这是图什么呢?刘基笑道:“秉性使然。”停了一下,他用赞叹的口气说:“可惜你我行色匆匆,没来得及赶上朱元璋大赦钱万三的场面。”宋濂说:“赦也就赦了,又准许他给京城门题匾,又给他在家乡立牌坊,忽而天堂忽而地狱,叫人哭笑不得。”“这就是权力的妙用,”刘基说,“就是我说的小大由之。钱万三应该感激你,是你救了他一命,他肯定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正救他的是你刘伯温。”宋濂说,“你是始作俑者。马王妃说情也是一方面,马到成功,我都没有想到,她在朱元璋面前有这么高的威望。”“你可犯忌直呼其名了!”刘基笑道,“朱元璋是谁?并不是神明,岂能无过?他的聪明在于一点就透,不是个糊涂人。陈友谅、张士诚所以不能持久,因他们身上缺少朱元璋的气质、胆魄和胸襟。”宋濂点头称是。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8节 骑马踏上了归途按着朱元璋的点拨,云奇带着伤来给达兰妃子赔礼请罪,因为伤痛,他显得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遍体鳞伤的云奇趴在地上给达兰叩头,不敢抬起眼睛来正视她。他总觉得她那全裸的、两个乳房颤动的样子就在眼前,令他又惊又怕。达兰说:“若不是我心软,你就没命了。你昏了头了,竟敢闯入我的浴室!我这儿也是后宫,王宫的规矩你懂吗?”云奇说:“我今后学着点儿,求娘娘跟王爷求求情,别把我弄走。”“你还想在他左右啊?”达兰说,“你做梦吧!你这么个瘸子跑前跑后的给他丢尽了脸面了,他要你,我也不让他要,你走吧。”云奇直挺挺地跪着,说:“我瘸,我到后宫来服侍娘娘,还不行吗?可以来回给王爷传个信,我死也不离开他,他答应过我的。”说着,云奇伤心得呜呜哭起来,哭得好不伤心。达兰哭笑不得地说:“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你一个大男人能到后宫去?”“我从前也去呀,”云奇说,“马娘娘、郭娘娘那儿我天天跑好几趟。”“那时候还没有后宫!”达兰说,“今后不同了,管理后宫的人虽是男的,却不是真正的男人,太监怎么回事,你懂吗?”云奇张大了嘴巴,半晌闭不上。达兰纵声大笑起来:“傻了吧?你若还想像从前一样到后宫去侍候王爷,那你就把下面的东西一刀剁了去。”云奇感到受了屈辱,爬起来,痴呆呆地往外走。他并不是不知道太监是怎么回事。最近,吴王宫确实严了,不知从哪里招来许多十来岁的孩子,据说一律割去了尿尿的家什,那往后尿尿不得像女人一样蹲下了吗?更要命的是不能传后了呀!朱元璋并没有强迫或暗示他割去那个根,他这几天在外面养伤,倒也没见到朱元璋。他有点犯愁了,自己不当太监又想不离朱元璋左右,是万万不能了。他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新打造了大门的吴王宫前,那里警戒森严,非从前可比。朱元璋不食言,他用打碎的陈友谅镂金大床的金子真的打造了一块巨大的金碑,上面大书“玩物丧志”四个字,是给他自己看的,也未尝不是告诫百官的。朱元璋过来了,见了云奇,吩咐住轿,轿子一落地,云奇从旁边一瘸一拐地过来,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伤好了?”云奇憨憨地一笑,说:“没伤筋动骨,没事了。”朱元璋说:“你真冒失呀,我若不给你求情说好话,还不得叫人活活打死。”云奇说:“娘娘在里头喊来人,我就跑进去了,哪知道她在洗澡啊。”朱元璋迈步入宫门时,云奇也跟了进来,但他被把门的侍卫用交叉的方天画戟挡住了。云奇说:“挡我干什么?我是跟王爷的呀。”一个门卫说:“不准男人擅入,正是王爷下的令啊!”朱元璋回过头来对云奇说:“现在这里是王府后宫了,和从前不一样了,只有太监可以出入。”云奇说:“我再也不能跟进去伺候您了吗?”朱元璋说:“明儿个,我给你找点别的差使干吧。”“不,”云奇固执地说,“您半夜三更要写字,谁给您研墨呀!”朱元璋笑笑说:“那自有太监干了。”说罢进去了,把云奇晾在了门外。云奇好不伤心。云奇舍不得离开朱元璋,他习惯追随朱元璋的生活了,况且他是发过誓的。他对传宗接代并没有多大兴趣。当和尚时也没动过杂念,何况他丑、他瘸,从来没有吸引过女人的目光,如花似玉的女子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团美丽的影子、一个虚幻的梦。既然根本得不到,不如干脆割去那个徒生邪念的根!他特地去问过太监的领班,据领班讲,人若没了那玩意儿,就万念俱灰了,见了女人和见了一根木头一样没感觉。他忽然记起了当年和朱元璋伙盖一条被子睡在庙里的情景,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骂了他,还恨恨地说:真想拿小刀把那玩意儿给你割了去。今天这不是应验了吗?云奇决心当太监。他到集市上买了一把锋利的尖刀,是屠户杀猪用的那种,又尖又长又快,亮闪闪的,看一眼都令人心里打颤。云奇痛苦地蹲在宫墙脚下的荒草丛中,这里很少有人来,只偶尔有都督府巡逻的兵士走过。云奇在给自己壮胆:别怕,疼也就是疼一会儿,就过去了,其实,割去这烦恼之根,就和剃去烦恼鬓毛一样,一了百了!朱元璋对我这么好,万一他赶我走,我到哪里去存身?难道再一次半路出家去当和尚吗?他咬咬牙,抓起尖刀,解开了裤子。他左手抓牢那玩意儿,用力一闭眼,右手用力,切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惨叫了一声,血喷了他一脸,痛得昏死过去。所幸恰巧有一队巡逻兵沿着墙脚走来,听到云奇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叫,以为出了命案,立刻拔步向发出叫声的地方奔去。巡逻队发现有一个人躺在那里昏了过去,手里握着尖刀,刀上有血,有人喊:“自杀的?”可看看云奇的脖颈,完好无损,正奇怪,又有人叫:“看,一裤裆血!”又有人说:“自杀怎么不抹脖子砍下头。”围上去的几个人突然嘻嘻笑起来,笑归笑,还得救他呀,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走了。一个士兵用手提起草丛中血淋淋的生殖器,问队长:“这玩意儿还要吗?能不能接上?队长说:“扔大道上喂狗!”士兵果然用力一甩,把那一串东西扔到了官道上,他们嘻嘻哈哈地抬着云奇走了。这天朱元璋从外面回宫,刚来到“玩物丧志”的金碑前,只见一人骑马飞奔而来,骑手大叫:“王爷!”朱元璋一见是沐英,高兴地说:“快进来,你娘想你,天天梦见你。”沐英跳下马,与朱元璋并肩而行。沐英是前几个月“放飞”的,朱元璋让他离开宫中,到军营里去历练,而且教他别死守着一个将军学本事。朱元璋问:“学会打仗了吗?”沐英说,打法不一样。徐达稳,常遇春急,汤和猛,蓝玉狠,他说自己不知学哪一家好。朱元璋说:“那你自己拿主意呀。”沐英说:“我把他们的长处都揉到一起,这就是我的打法。”“有出息!”朱元璋夸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每个将军都跟一段时间的原因,这和学艺一样,要学会看艺、偷艺,光看《孙子兵法》可当不上将军。”沐英说:“是。”朱元璋问:“说正事,你一定带回好消息了?”沐英报告说,徐达将军带兵在海安坝上打败了张士诚军后,围住泰州,把来自湖北的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把他们的元帅王成也活捉了,但元朝的佥院严再兴在泰州城里拒不投降,相持不下。最近得到消息,张士诚率大军去攻我们的江阴了。徐将军请示,是去援江阴,还是接着围攻泰州?朱元璋说,上午康茂才已从江阴派人来告急了,说张士诚亲率四百艘战船出大江,已到达范菜港。朱元璋分析,这是张士诚的一个计策。沐英问:“声东击西吗?”朱元璋说,张士诚知我大兵压境,绝不敢轻易犯我江阴。定是疑兵,无非是逼使我们陆师去守水寨,这样他便攻击我陆寨。朱元璋令沐英马上返回,告诉徐将军,千万别上当。沐英问:“我马上走吗?”朱元璋说:“可以喝一口水。”沐英面有难色地说:“到了家门口,我得看娘一眼啊。”朱元璋说他娘今天陪外祖母到鸡鸣寺还愿去了,如果等就得几个时辰,会贻误军机。不是要做大将军吗?大将军是不为个人私情所累的。大禹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啊!“我懂了。”沐英眼含泪水,从怀里掏出一尊带链子的小玉佛说,这是开过光的,是用他自己的钱买的,不是战场所得,送给娘,让佛保佑她。说到这里,沐英流出了泪水。朱元璋拥抱了沐英,说马秀英也天天叨念他,想他,但儿子成了材,才是最大的孝心。沐英懂事地点头,他连一口水都没喝,也没进宫,便骑马踏上了归途。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9节 此一时彼一时也刘基和宋濂来到江西已经几天了,他们没有惊动官府,只住平民小店,朱文正也没有丝毫觉察,他们做到了名副其实的私察暗访,越访查下去,他们的心情越沉重,宋濂几乎想逃回金陵不当这个差了。原因很简单,朱文正罪不容诛,宋濂不忍心让他死在自己手中。可刘伯温不放过宋濂,这天又拉他到城郊附近来暗访,其实也是根据御史举报线索,追踪而来的。刘基和宋濂带着三五个随从,步行来到一个叫“樟树”的地方。眼前是一大片良田,正有一群穿同样衣服的男女在田间插秧,田埂上居然有人拿着鞭子监工。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直起腰来向监工求饶说:“行行好,让我到地头歇一会儿吧,实在挺不住了。”她一边说身子一边直摇晃。监工过来,狠狠抽了她几鞭子,骂道:“贱人,又想偷懒!”女人被打得左躲右闪,脸上、胳膊上顿时现出条条鞭痕,周围几个干活的人想过来搀扶女人,监工大声说:“干活,少管闲事!”接二连三地又抽打那女人。女人终于倒在了泥水中。刘基说了声:“不准打人!”他手下的人也都拥了过去。打人的监工说:“她是我们大都督的家奴,打死也不关别人的事。”受伤的女人从泥水中爬起,躺在田埂上呻吟。监工见刘基等人怒目而视,又不像等闲人,也知众怒难犯,挥挥手,说:“你先去歇歇吧。”女人被搀扶到一棵大樟树下,半倚着树干,大口地喘息着。宋濂给这女人喂了点水,问:“他说你是大都督的家奴?在我们吴王治下,怎么会有家奴呢?”女人说他们原来是元朝平章巴辛帖木儿的家奴,换汤不换药,现在不又成了大都督的奴隶了吗?穷人就是这个命啊。谁都知道,按朱元璋的法律,农奴一律废除,不论什么人家,都不准像元朝那样蓄养奴隶,一旦违犯,就处以重罚。这朱文正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原封不动地把元朝官吏的奴隶收过来役使,难怪御史不顾一切地参他。劳累了一天的刘基、宋濂并不在乎身体的不适,心里的不舒服更叫他们情绪低落,他们奉王命来查处的毕竟不是一般官吏呀。他们住的地方在洪都北郊,挑着“天碖客栈”的罗圈幌,就是人称“鸡毛小店”的那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过夜,谈不上雅静、安适,赌钱的吆五喝六,嫖娼的买春调笑,整日不得安宁,可只有在这地方,他们才能做到真人不露相。刘基身心疲惫地骑驴归来,身后有两个随从。到客栈门口下了驴,自言自语地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好累呀!”他忽然注意到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在门口晃悠,眼睛盯着他。他觉得官差形迹可疑,便与宋濂耳语了几句,两人都有同感,看起来惊动了朱文正了,这官差一定是他派来探风的。不管它,刘基什么没见过!刘基走了进去,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账房先生:“请问,有人来找过我吗?”账房先生回答,倒是有人来查过店簿,问他们几位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刘基问:“先生怎样回答的。”账房先生说:“我说我只管开店,客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与我无关,不欠店钱、饭钱就行。刘基笑了:“这话有理呀。”店伙计打来两盆洗脸水,他二人卸去外衣,开始洗脸,刘基洗了几把脸,铜盆里的水就变得浑浊了,他开玩笑说,这盆水能施一亩地的肥,宋濂大笑。说起这几天查证家奴的事,刘基说,蓄奴罪大,朱文正公开卖官,更叫人不敢相信。证据确凿,各个品级明码实价,他们很纳闷,这些官在吴王的簿子上有没有?如果没有,那就是假的,是黑官,那就更是闻所未闻了。说起朱文正强占民田一万多亩,再加上把没收的元朝大臣的田地窃归己有,一共三万多亩,还在庄园里私自设卡设税,公然蓄奴,没人敢问,宋濂直摇头。刘基说:“怪不得李善长说江西虽是富庶之地,税赋却有限。”宋濂说:“还查下去吗?朱文正怕要没命了。”“就现在这些,你以为他还有命吗?”刘基说:“究竟怎么处置,看朱元璋的了。”宋濂说,吴王已经宣布永远废除私蓄奴隶的制度了,这朱文正却敢把元朝贵族的土地和家奴原封不动地转到自己名下,实在太不给吴王长脸了。刘基主张要尽快离开这里,这几天他总发现有人在客栈跟前转,说不定是朱文正派来的探子,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宋濂更怕惊动朱文正,见了面,一口一个伯伯地叫着,怎么说话?说真的不是,说假的也不是,左右都是尴尬,反正证据足够判朱文正死十回了,不如尽早打道回府。吃过晚饭后,从城里方向来了一大群人,灯笼多得数不过来,形成灯海,这引起了店家注意,掌柜的和伙计都跑出门去看,只见远远的有一片红光移动,红光后面是大片移动的黑影。客栈的一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晃着,风过树梢,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附近倒是一片静谧。店掌柜心不落地,忙叫伙计通告赌徒们收起赌具,万一是官家来抓赌的,小店会连带遭殃。店掌柜万万想不到江西一省大员会来他这鸡毛小店会客。刘伯温和宋濂早都宽了衣,光着脚丫子,在灯下品茶夜话。宋濂说:“我看,吴王称帝的日子不会久远了。我离金陵前,他让我把历代官制考证出来,看得出他对元朝的这一套不感兴趣。”“是啊,得陇必望蜀。”刘基也说朱元璋是在悄悄做登极准备,连历法都令陶安他们准备了,还责成刘基确立司法。宋濂说:“你看,日后执掌国事权柄的会是哪一个?”刘基说非李善长莫属。宋濂说起旧事,李善长投奔朱元璋早,与他有交情。当初郭子兴为折其羽翼,把他身边所有的文武大员全要走了,只有一个李善长死活不肯跟郭子兴去,这事让吴王念念不忘,跟宋濂就提起过两回。刘基也称道这人学问不错,李善长们来前,他是朱元璋主要的谋士。“品行操守呢?”宋濂问。刘基故意说:“听你这口气,对李善长颇有微词?”“不,他很好。”宋濂说,“更多的我不知道。”“你嘴里的不知道就是不敢恭维。”刘基这么说了,宋濂只是淡淡一笑。刘基说李善长惟一的毛病是对钱看得重。“这是你最客气的话了。”宋濂会意地一笑,话锋一转,他认为真正可以辅国安邦,帮朱元璋创建盛世的人是他刘伯温。“他不会用我。”刘基淡然说。“我看他事事离不开你。”宋濂说。刘基说:“凡是他认为正大光明的事,一定来问我。他私自把陈友谅的皇后弄到金陵养起来,到现在他也没提起过。”“有这事?”宋濂大吃一惊,“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刘基说:“确实没几个人知道。迟早他会把达兰接到宫中去。”宋濂跌足叹道:“苏坦妹白死了!当初他要了苏坦妹又何妨?”此一时彼一时也,刘基认为那时他杀美女是一种谋略,让人知道他朱元璋一心为民,不为金钱美女所动。这也确实为他赢得了口碑。现在,不需要再打这张牌了。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朱文正已来到店外,掌柜的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江西大都督会光顾他的小店。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0节 他心里是泾渭分明的一顶大轿,还有几十个兵弁拥在门口,被惊动的店主人和账房先生提灯上前,刚问了一句“客人要住店吗”?立刻吓坏了,分明见大灯笼上写着“大都督朱”的字样。轿帘挑开,朱文正威严地走下轿来,店主慌忙下拜:“不知都督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也不敢问是为何事而来。此时刘基和宋濂依然谈兴正浓,话题始终围绕着未来宰相的人选。宋濂用探讨的口气说:“李善长今年五十岁了,毕竟老了点,你看他之后谁会受宠走红?”刘基一连串说了几个名字:汪广洋、杨宪、陈宁,认为他们都有拜相的机会,但最受宠的莫过于胡惟庸了。宋濂点头承认胡惟庸是个人才,他是谄媚的高手,别人又看不出来。刘基说:“我可从来没听见你说人坏话,终于忍不住了。”对于胡惟庸,刘基看得更是入骨三分。他很佩服胡惟庸,这人有学问,有谋略,又谦恭,最难得的还在于是佞臣而貌似忠臣,谁都看不出破绽。大奸即大忠,这是不容易的,赵高、秦桧、杨国忠、贾似道,他们都一眼就看得出是奸臣,而胡惟庸是很难让人指出不是的人。宋濂说刘基不入相,而把江山托付给胡惟庸,对社稷是一大损失。刘基说自己这种人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好是摆在那里当点缀,用时摆一摆,不用时收起来。两人不禁惬意大笑,笑里实则隐含着辛酸和无奈。门突然推开,有人说:“二位前辈什么事说得这么开心啊?”二人大惊,忙站起来,朱文正进来了。刘基处变不惊,笑问,怎么把大都督惊动来了?朱文正摆手请二人坐后,说他是刚刚知道二位大人来洪都私访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把洪都土地犁了一遍,总算找到了。又说二位前辈过家门而不入,叫他伤心又寒心啊。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言不由衷地说:“本来想公事一完就去拜望的,没想到公务缠身,一拖多日。”刘基反倒觉得实说更好。既是吴王殿下交待的事,又是私访,就不好惊动官府,请都督谅解。朱文正说:“这不是说远了吗?我不是糊涂人,派二位前辈这样举足轻重的人来,一定是牵涉到小侄的,我是吴王的养子,我岂有不遵王命的道理?你们二位是瓜田不纳履,我也是李下不整冠啊。”这才叫明白话!刘基心想,这样一个精明人怎么办起事来那么糊涂呢!说起访查,宋濂说是例行公事,都督可以直接奏闻吴王,该说的也要说说。“我不用说,”朱文正说,“脚正不怕鞋歪。二位既来查办小侄,我连一句辩白都不说,我相信二位带回去的结论,与状告我的人所说必不一样。”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觉得朱文正很厉害,言外之意是他本来没有贪赃枉法之事,刘、宋二位理应按这个口径去复命,否则就有诬指之嫌了。刘基也想探探底,就明明白白地问朱文正:“这么说都督知道告你的是什么人了?”朱文正自悔失言,马上改口:“也不过是猜的。我经营洪都和江西有几年了,见了点成效,打击大户,必招怨谤,他们背地里参我一本,在情理之中。”刘基说:“你养父靠争取人心解民于倒悬才逐步有了半壁河山。我相信你作为他的骨肉,比别人会看得更深远,不会被声色狗马所蒙蔽。”宋濂很佩服刘基,这是在堵朱文正的嘴,我先说你不会有事,又以你朱文正的角度去推理,至于我查到了什么,你就无法问了,也就省去了麻烦。朱文正有点不自在,他只得说,大事小情他向来都是派专差去向父亲报告的,他不敢自专。刘基便顺水推舟道:“这就好,这就好,有吴王为你做主就万无一失了。”朱文正说:“不管我有罪无罪,抛开官差,作为侄儿,我请两位长辈吃顿便饭,二位总不会拒绝吧?”宋濂很担心吃请会犯口舌,正在犯难,不料刘基早轻松地接话说:“吃请还会推托?你不来请,我们也准备临走前打上门来讨酒喝呢。”朱文正高兴了,说:“谢谢二位大人赏脸,洒宴定在明天,到时候我派轿子来接。”二人答应后又谢。宋濂太了解刘基了,吃请归吃请,办案归办案,他心里是泾渭分明的。云奇躺在床上,望着梁上正结网的蜘蛛出神。身下胀乎乎的,已经不像头几天那样巨痛了,那几天他痛得用头撞墙,跳井的心都有,多亏一个野郎中,给他那地方插了一根鹅毛翎管,才没让尿道封死,万一肉长死了,还得割第二刀,更受不起罪了。门开处,一束阳光射到云奇脸上。他扭头一看,竟是朱元璋,不禁委屈得哭起来。朱元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大堆点心、水果,放在床头,挥挥手,侍卫出去了。朱元璋掏出手帕替云奇拭着泪,心疼地说道:“你真是个傻瓜!怎么能这样干呢?”云奇抽抽噎噎地说:“我在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你若不要我,我只好去死了。再说,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想来想去,也只得当太监,你才会让我天天跟你出入后宫了。”朱元璋说:“你真想当太监,也和我商量一下呀,不能自己下手啊!若不是有人看见,不疼死你,也流血流死了,那是男人的命根子,这还了得。”云奇说:“罪我也受了,殿下不会再不要我了吧?”朱元璋很受感动,说:“你真是个忠诚的好人啊。你其实用不着这样自残。我会忘了皇觉寺里的交情吗?你这一来可就不是男人了,你连后人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要,”云奇说,“能跟着你就行,不就是不要女人吗?其实也没有女人喜欢我,这回可戒了,咱佛门的十戒里有戒奸淫妇女,也没有戒男女之事这一条啊。”朱元璋苦笑,手拍着他胳膊说:“我会待你好的,好好养几天,我就叫他们带你到后宫去,马秀英听说这事,还特地叫我来看你。”他指指一盒点心说:“这盒芙蓉糕就是她亲手做的。”云奇双手蒙面说:“这事怎么能告诉她呀,羞死人了。”朱元璋说:“傻瓜!你不当太监怎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她早晚会知道呀。”云奇又问:“达娘娘还恨我吗?我怕她不原谅我。”“她早不怪你了。”朱元璋说。“我能下地了,就上行台御史衙门找她磕头去。”云奇说。“她昨天进宫封为真妃了。”朱元璋说,“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达兰改名叫真妃了,不许再叫旧名了,更不能提陈友谅的事,朝野上下都不知道。”“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云奇说,“这不是殿下说的吗?还有胡惟庸知道啊,你得嘱咐嘱咐他才是。”朱元璋点点头。封了真妃,自然不是假的了,达兰这几天春风得意。黄昏时分,廊上廊下静悄悄的。达兰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逗弄一会笼子里的画眉,手扶着肚子来到梳妆台前,取出里面的一个嵌宝盒子,打开来,露出那颗包在红绸布里的和氏璧大印。她把印托在手上,又看了看遗书,眼前浮现出陈友谅的影子。她在心里暗暗叫道:陈友谅啊,你听见我对你说话了吗?再有几个月,你的儿子就要在吴王宫里降生了!我想他一定是个儿子。如果是个郡主,那算是老天不佑我们。如果是个男儿,我一定让他得宠,让朱元璋传位给他,实现你的梦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姓陈,我也不白受辱一世了……镜子里出现她珠泪涟涟的脸。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1节 马秀英陷入噩梦般的痛苦折磨之中忽然有人敲门。达兰吓得急忙收起玉玺,揩干泪痕,又匀了点粉。宫女引着马秀英和郭宁莲进来了。达兰满脸堆笑地道了个万福,说:“妹妹可实在不敢当,劳动姐姐们来看我。”大家坐下后,马秀英说:“都是一家人了,今后有话就说,有难处去找我们,谁对你有不恭处,你就处罚,别宠着他们。”达兰说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知道,若不是身怀六甲,无颜进宫来。郭宁莲说:“你再不要提有颜无颜的事。你和陈友谅毫无瓜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真娘。”这等于责难她给朱元璋抹黑。达兰说:“对对,我总是忘不了从前的噩梦。”马秀英强调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虽不能帮助王爷上马打江山、下马治天下,可咱们管好后宫的事,不给他添麻烦也就是尽心了。达兰目视郭宁莲道:“宁妃不是随王爷上马打江山的一员战将吗?我早听说了。”郭宁莲说自己是特例,因为从小舞枪弄棒的惯了,也没什么真本事,呆不住,愿意上战场去热闹热闹。马秀英说:“你听,她把血淋淋的沙场说得像玩儿似的有趣。”几个人全乐了。马秀英指指她们俩一对大肚子,让她们比比看,谁先生?谁先生王子?达兰恭维说宁妃积德,一定是生王子。“这和积德有什么关系?”心直口快的郭宁莲说,“万一你生个郡主,能说你没德吗?可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达兰闹了个不自在。马秀英打圆场让她别介意,宁丫头说深了说浅了也别往心里去,这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对人可没坏心眼,一片热心肠。达兰说:“我早听王爷说过了。”她也尽量表示亲善、友好。沐英又一次返回金陵,登上刚刚竣工的金碧辉煌的华盖殿来报捷。原来泰州打下来了,他已押着守将严再兴以下九十四名军官,五千士卒,一百六十匹战马,四十艘战船回到了下江口。朱元璋说:“打得好,怎么样?我说的准不准?”沐英说:“徐将军说殿下料事如神。我回来报捷时,我军已攻克兴化,正向高邮挺进。”朱元璋目视李善长,没马上表态。李善长觉得应当小心,他担心徐将军进军过快,有孤军深入之险。“正是。”朱元璋命令沐英马上返回,传他命令,命冯国用所部节制高邮诸军,让徐达火速回兵,去围攻淮安、濠州和泗州。沐英答应一声,问:“还是马不停蹄往回赶吗?这回总得见我娘一面呀。”朱元璋说:“军令如山,以后有的是机会。”沐英明显不高兴,含泪下殿。他甚至怪朱元璋过于没有人情味了,可又不敢违拗父亲。令沐英惊喜的是,刚一出殿门,他正要去侍卫手里牵马,猛然看见马秀英领着朱标在那里等他呢。马秀英颈上戴着沐英送她的小玉佛,这更叫沐英感动。他扑过去,热泪滚滚地叫了声“娘!”说这一回又差一点见不到她。马秀英也怕朱元璋又让沐英一刻不停地回前线去,听见信儿就赶来了。她把一个包袱递给沐英,说:“这是几件换洗衣服。”沐英问朱标:“天天上课吗?”朱标说:“这些天先生不在,放假。你打仗怕不怕?”沐英说,一开始怕。大砍刀砍人头跟砍萝卜似的,能不怕吗?时间长了,一点都不怕了。侍从牵了马过来,沐英问:“文正、文忠两个哥哥都是一方大员了,他们常来看娘吗?”这一问,马秀英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刷刷流下来。沐英问:“娘,怎么了,谁出事了?”马秀英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文正可能出了点事,还不清楚。沐英愣了一下,说:“娘,他最有孝心啊,你可得救文正哥哥呀。”马秀英说:“没什么大事,你安心打仗吧。记住我的话,到啥时候都得学好。”沐英给马秀英鞠了一躬,说:“儿子只能在战场上祝娘平平安安了。”马秀英托起挂在颈项下的白玉佛,说:“有你为娘请的玉佛,娘会平平安安的。”沐英跳上马,向马秀英招招手,驰去。马秀英又一次泪流双行。和沐英告别后,马秀英回到后宫,想起吉凶难料的朱文正,心里一阵阵难过,便到园子里走走,一直呆到四更天,金菊催了几次,她都没有回去。忽见朱元璋慢慢地踱来,马秀英正等他呢,忙迎过去。马秀英问:“你怎么还没睡?都四更天了。”朱元璋说:“你不也没睡吗?”马秀英说:“你夜不能眠,操劳的是国事,我想的尽是家事……”她有意把话题往朱文正身上引,朱元璋当然心知肚明。朱元璋叹口气:“又是文正的事?等刘伯温他们回来就见分晓了。”马秀英说:“你派了刘基、宋濂去了,就不再过问了?”朱元璋说:“我比你更不希望他出事。我能只听凭刘伯温两个人去处置吗?我看是凶多吉少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马秀英说:“文正为人文质彬彬,仁义忍让,又有孝心,真没想到会如此。”朱元璋说:“说到孝心,我忘了问你一件事,他送给你一个凉枕?”马秀英说:“是啊,枕着冰冰凉,夏天用很舒服。是去年我过生日他送的。”朱元璋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枕头吗?”马秀英说:“不就是普通的玉石片串起来的吗?”朱元璋告诉她,那是上好的玉石磨的,有一万多片,用金丝串起来,是当年江西参知政事花一百万两银子用四个手工艺人,花三年工夫制成的,是准备进奉皇帝用的御凉枕,后来落到文正手里了。马秀英大惊:“一百万?”“是呀!”朱元璋说,“你天天枕着一百万两银子的枕头都不知道?朱文正的胆子有多大!”马秀英垂下了头。事实总是胜于合理想像的,马秀英最不能接受的也许早已是事实。她弄不明白,一个离开她的监护没有多久的雏儿,怎么会这样迅速地染上恶习?是他本来就不是个好坯子,还是自己的训导无方?马秀英陷入噩梦般的痛苦折磨之中。这几天朱元璋一直在策划攻取濠州,并且想率师亲征。他征询李善长的意见,现在他是王了,一举一动常受李善长的左右,倒不如以前那么自由了。李善长笑道:“我知道,濠州是殿下家乡,只是濠州并非关系大局之战,宰鸡焉用牛刀?”这是委婉的反对之词。朱元璋声辩,不但家在濠州,起事也在濠州,把家乡都丢了,这不是有国而无家吗?况且他一直想回去重修父母之墓,重修皇觉寺,却拖了这么久,总是失望。李善长主张采用兵不血刃的法子。朱元璋忽然想到:李善长有个熟人是濠州守将不受张士诚重用,李善长莫非要劝降他?李善长的朋友叫李济,不止是熟人,还与李善长是同乡、同宗,他决定写封劝降信试试看。朱元璋当然希望不战而胜,他不愿看到故乡遭兵燹涂炭。李善长更关切的是高邮方面的战事。对张士诚作战并非易如反掌,朱元璋军虽然攻克了泰州,占了宜兴,但张士诚屡屡出击,袭扰朱元璋的后方,使他不得不分兵拒敌。龙凤十二年正月,张士诚又以数百艘兵舰载大军出君山、马驮沙,意欲攻打朱元璋的江阴,这是朱元璋东南方门户,不容有失。朱元璋闻讯,曾亲自督率水陆之师援救江阴,到达镇江时,张士诚军已焚烧了瓜州,并且抢掠西津后退走。朱元璋一面命康茂才率水军出大江追击,又别遣一军埋伏在江阴山麓,结果大胜,仅康茂才部就俘敌五千,将校四百,得舟船四百多艘,令张士诚元气大伤。令朱元璋不放心的倒是围困高邮的冯国胜,他总是报告好消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自恃有别于其他将领,是少有的文韬武略兼备的人,为此而骄敌,这越发使朱元璋不放心。果然,他偏偏久攻高邮不下,见到康茂才告捷,他更加立功心切了。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2节 罚我有马不能骑正巧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了“馅饼”。冯国胜正在与偏将们议事,有小校来报:“高邮城里派人来了,要见冯将军。”冯国胜对部将们说:“徐将军去援宜兴,各位要加紧攻城,不要等徐将军回师的时候我们还在高邮城外。”众将领命而出,冯国胜这才叫把高邮城里派来的信使带进来。信使出现在冯国胜面前,他递上一封信,自称是高邮守将俞同佥的门人,现特送密信于冯将军。冯国胜看过信,心中暗喜,他说:“好啊,你们城里不是还有粮草吗?俞将军为什么主动投降啊?”信使说,张士诚不爱惜下级,大家都很寒心,不愿再为他卖命,希望早投明主。冯国胜深信不疑,决定就照俞将军的约定办,按约,半夜时分,城里以推倒女墙为号,冯国胜派康泰、沐英率兵攻进去里应外合。信使一口允诺,带了复信回高邮城里去了。冯国胜一高兴,又来到马厩前,亲自给坐骑刷鬃毛,很耐心。康泰、沐英来了,康泰说:“冯将军可真是少有的爱马将军,一有工夫就刷马毛。”冯国胜说他曾经相过马,从那以后养成了毛病,金银无所谓,见到良马却不肯放过。沐英问起今天夜袭高邮城的事有没有把握。冯国胜说,城里的俞同佥熬不住了,派人来接洽投降。冯国胜令他二人各带一千精兵,一见城里推倒女墙,就从那里突击登城。康泰觉得太便宜了,就说:“不会有诈吧?”沐英也说:“困了这么久,都不肯投降,现在怎么突然要投降了?”连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提出这样的质疑,这本应引起冯国胜的警觉,可他太想一举攻克高邮了,因而一叶障目,认为敌人已人心崩溃,投降是惟一的明智之举,他又举了昨天才得到的消息为例证,濠州不也投降了吗?大势已去,谁愿意跟着张士诚一起倒霉呀!从大局着眼,这也不无道理。当天晚上,康泰、沐英分两个梯队向高邮城下运动。沐英带着马步兵埋伏于黑暗之中,他盯着高邮城楼上,不时有巡城的灯火晃来晃去的。在一处明亮的女墙上,似有人影走动。忽听轰隆隆一声响,女墙冒起一阵烟尘,随后看见那里倒坍了一大片,露出缺口来,这是城里内应动手的明证,沐英精神为之一爽,单等灯光出现了。一个灯笼左右摇摆发出了信号。沐英尚未发令,康泰伏兵已震天动地地呐喊着从女墙缺口冲上去了。沐英大喊一声:“冲啊!”也带伏兵跟着冲向城墙缺口。康泰率兵冲入城墙豁口后,没等站住脚,一条绊马索把他的马绊倒,随后,四面八方乱箭齐射,康泰没来得及爬起,已身中数箭,浑身上下扎了几十支箭,如同刺猬一样了,他强忍着喊了一句:“叫沐英快撤,上当了。”康泰的兵想后撤已无退路,从城墙两侧掩杀过来的军队把他们逼到了城墙死角,箭矢如雨,康泰部下相继倒下去。幸而沐英及时撤退了部队,敌人出城追杀了一阵,鸣金收兵了。损兵折将的冯国胜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迭,他用两个拳头轮番敲自己的左右太阳穴,痛骂自己混蛋,白吃这么多年咸盐,会上这样一个当!发昏当不了死,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不敢派沐英去金陵禀报了,也怕沐英添油加醋乱说一气,便骑上他的追风神驹,急急忙忙连夜奔金陵去向吴王报告了。有些事,往往是有先兆和预感的。头一天朱元璋还对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说起过,他弟弟可别“玩马丧志”,那是冯国胜给朱元璋奉献了一匹西域良马而引出的话题,当然一半是玩笑,也未尝不反映出朱元璋对冯国胜的不放心。果然,出事了。很晚了,朱元璋刚刚睡下,他又是睡在了奉先殿里间屋子,独自一人,只有外间云奇在照料他。朱元璋的床头贴着些纸条。其中可看见“濠州建墓”“高邮不可强攻”等字样。朱元璋是和衣而卧的,睡得不实,门外刚有一点轻微脚步声,他便醒了。他推开门,见云奇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就问:“有急事?”云奇点点头说冯将军从高邮回来了。“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朱元璋心里怦怦乱跳,料定没好事。“我想让殿下多睡一会儿。”云奇说。“我早说过了,如有特急军情,无论是什么时候,立刻要叫醒我。”朱元璋发了威。“是。”云奇说,“他在宫门外站半个时辰了。”朱元璋皱着眉头想,他一定吃了败仗。他以为自己有军师之才,一向自负,早为他算过,他必撞南墙。云奇拿了件袍子替他披上,“殿下怎么断定他打了败仗?”这不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吗?若打胜了,派别人来报捷就是了,用得着自己跑来,又是深更半夜?云奇听来句句在理,跟在朱元璋后面往外走时心里想:朱元璋当小和尚时就不安分,一眨眼一个鬼点子,现在看来,鬼点子少了,还真干不成大事,当不好王,更当不了皇帝呢!冯国胜也够可怜的了,这是正月天,虽是江南,也是呵气成冰的时节,何况是晚上,宫门外冷风飕飕,宫门的卫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可怜的冯国胜笔挺地鹄立在门外,像一根木桩子。侍卫拉着他的枣红雪里站良马,马通身是汗,汗又结成了霜花,白花花一片。一片灯笼移近了,一见朱元璋出来,冯国胜立刻跪下了。朱元璋说:“起来吧,冯军师,夤夜归来,必有捷报啊!”他越是这样说,冯国胜越惶愧。冯国胜叩头说:“我该死,上了俞同佥的当,他假作内应献城,却是诈我上钩,先进去的康泰千余人,全都死难了。”朱元璋半晌未语,他围着冯国胜的马转了一圈,问:“这叫什么马呀?你的坐骑都是名马。”“这是大宛马,”冯国胜站起来,“因为四个蹄子各带一块白,叫追风神驹雪里站。”朱元璋问:“你有几匹好马呀?”冯国胜说:“不多,有十几匹。”他流了一身冷汗,心冷得发抖。朱元璋说:“我听说,你平时有闲心给马梳洗鬃毛,给马鬃编辫儿?”冯国胜不敢言语。朱元璋怒斥道:“你是什么将军!爱马胜过爱人!康泰是一员良将,他在洪都反叛毁了我那么多人,我都没舍得杀他,却丧在你这刚愎自用之人手里。”冯国胜说:“我一日飞马五百里,就是来请罪的。”朱元璋说:“你亲自带兵前,曾当过我的谋士,出过不少良策,现在是怎么了?你常嘲笑汤和、费聚这些人不通文墨,是一勇之夫,可他们却不打败仗!”冯国胜请求殿下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拿下高邮,雪耻报仇,争一口气。朱元璋说他急于求成,才会吃败仗。高邮是当年张士诚啸聚起家的老巢,他岂能不拼力来救。朱元璋已得到消息,张士诚派部将徐义自海道来救高邮,王保保策应他南攻两淮,朱元璋怕他再轻敌冒进,指令他必须等徐达回兵后再战。冯国胜说:“拿不下高邮,我提头来见。”朱元璋说:“我可不想要你的人头。”冯国胜伸手去拉马:“那我连夜回高邮。”这当然是一种决心的表白。“马留下。”却没想到朱元璋让他步行回去。冯国胜大吃一惊:“步行?”朱元璋已掉转身回宫去了。冯国胜只得扔掉马缰绳。随从问:“这是什么意思?”冯国胜说:“蠢才!这是处罚!我不是爱马吗?他罚我有马不能骑,步行回高邮!”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3节 原来是朱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