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1节 朱元璋亲征武昌转年二月十七日,朱元璋亲征武昌。今非昔比,他这次是戴着吴王冕旒坐在大黄伞下出征的。武昌的太尉张定边一方面向岳州的丞相张必先告急求援,一方面率军在洪山下寨对抗。但经不住朱元璋的攻势,只一战,就被常遇春击溃。朱元璋大军把武昌围得铁桶一样,城外尽是兵营帐幕,旗帜林立,但见早春的原野黄草接天,大江苍茫。“吴王”大旗猎猎,朱元璋乘马与常遇春、蓝玉、廖永忠、胡廷瑞等在城下视察。常遇春已令军士分守四门,立了寨栅,他声称鸟也飞不出来,困上几个月,也困死陈理、张定边他们了。朱元璋令廖永忠水师在长江里连舟为长寨,断绝城内出入。他说,汉阳、德安已在我手上,张必先从岳州来援,也无济于事。蓝玉愿带本部人马在洪山击败援军张必先。朱元璋说:“好。”朱元璋胸有成竹,十分潇洒,在帐篷里正与郭宁莲下棋。胡惟庸和傅友德进来禀报,张必先本人已被俘,蓝玉问杀不杀。朱元璋说:“他怎么不先问常遇春?”“常遇春说不杀。”胡惟庸说,但蓝玉怕常遇春是因为害怕殿下责难他嗜杀,所以该杀的也不敢杀了。朱元璋说,这是好事,常遇春终于金盆洗手,不滥杀人了。降将降卒最好都不杀,他们放下屠刀,虽不能立地成佛,毕竟没有还手之力了,不杀能争取人心,有时争得敌心变友心,也利我而不利敌呀。傅友德说:“是呀。蓝玉绑着张必先到城下向城上喊话,城上都害怕了。”郭宁莲认为城里不投降也难攻下,而且武昌东南的高冠山在他们手里,既能俯瞰武昌全城,也能控制我们的营地,取武昌,必先夺得高冠山。傅友德愿带三千精兵攻下高冠山。郭宁莲也说愿与傅将军同往。因郭宁莲伤好不久,胡惟庸劝郭娘娘就不要去了。“我不是娘娘,”郭宁莲说,“我是战将。”她转向朱元璋,“这次仗打完,我得实受一个官职了,我不是你的私人保镖。”朱元璋说:“好,好。”高冠山上呐喊声震天动地。傅友德、郭宁莲带兵左冲右杀,奋力杀上高地。敌军全力抵抗,双方在阵前交锋。一支利箭飞来,穿透了傅友德的面颊,他几乎栽下马来。郭宁莲飞马来救,已经拖于马下的傅友德忽又挺身,带着箭追杀敌兵,对方一见,吓得望风逃窜。朱元璋再次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必先来到武昌城下劝降。朱元璋声称,自己大兵压境,本可一鼓作气把武昌夷为平地,但为免生灵涂炭,希望陈理来归。并派陈友谅的旧臣罗复仁入城劝降。陈理见大势已去,也不愿再战,两天后陈理决定投降。朱元璋兴奋地来到武昌城下受降。军阵整齐,众将环列,旌旗飞扬。在鼓声中,陈友谅的儿子陈理赤膊背了一根大木棒,率张定边等文武群臣,来向朱元璋肉袒请罪。到了军门前,陈理跪伏于地,不敢向上看。朱元璋起身走到军门,伸手拉起陈理,解去他背上的棍子,把自己的袍服给他披上,说:“不必这样,你年龄小,没有罪过,不必害怕。”陈理希望吴王殿下能放过他祖父母,并一再解释,当初家父称王称帝,祖父大为生气,以为这是家门不幸,是招祸。朱元璋说:“更与令祖父无关了。”他回头命胡惟庸、汪广洋他们马上进武昌宫里,把老人家好好接出来,有他朱元璋,就有陈家的衣食。这话说得陈理心头阵阵发热,朱元璋与他手拉着手回到中军帐里。陈理说:“都传吴王是以德御天下,果然。”朱元璋拉着陈理的手回到帐中,二人并排而坐。朱元璋说:“也别说什么投降不投降,我派罗复仁去劝足下,不过是不想让武昌百姓再受战乱之苦。现武昌既已和平,我发话,你可随便取府库中财物,想拿什么拿什么,想拿多少拿多少。”陈理说,亡国之人,没有奢望,只求放归故里,或打鱼,或种田,孝敬祖父母以尽天年,这就是陈理所愿,当对殿下感恩不尽了。朱元璋说:“这不行。你不怕人说,我朱元璋还怕被人讥笑呢。你可带家眷随我回返金陵,你愿住武昌也听便。”陈理说:“谢谢殿下,不杀已是大恩了,不敢有奢望。我还是想奉二老回乡下去。”“也好。”朱元璋说,“恭敬不如从命,既如此,就封你为归德侯,你们收拾好行李,我派军队护送你们回荆州。”这时张定边向后面摆了摆手,只见六十四个人抬着张镂金大床走到军门前,每个人都累得满身大汗,那床实在是太重了。众将都为这金光四射的大床所吸引了,东通体是金不说,其雕工之精美简直令人瞠目。陈理说这镂金床是他父亲在时所打造,没人有这个福分享用,如今把它献给殿下,也算他陈理一点心意。朱元璋面带笑容地走过来,伸手摸摸床头龙凤纹图案,赞道:“这才叫巧夺天工,是什么人的手艺呀?”张必先答,是荆襄四州八十多个银匠琢磨了一年才打造而成,这是为贺大汉皇帝……说到这里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皇帝,就是给陈友谅准备的金床。”朱元璋宽容地笑了:“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陈友谅确实当过大汉皇帝,当过多久啊?”刘基说:“至正二十年五月在五通庙称帝,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在泾江口薨逝,前后当皇帝三年又两个月。”“不算短嘛。”朱元璋说,“当一天皇帝也是皇帝,不用回避。”陈理说,在大臣们进献这张镂金龙床时,就有术士说过,有德者卧此床,高枕无忧,无禄者睡其上必招其祸。这不是祸来了吗?所以,他说吴王殿下才是可以在金床上高枕无忧的有德者。朱元璋坐了上去,又欠起屁股颠了颠,他说:“软硬适中,听说金子养人呢。”冯国用悄声对刘基说:“看起来,金床打动殿下了,用这种旷世奢侈之物,不是好兆头。”刘基泰然道:“不必忧虑,我断定他不会要这张床的。”冯国用却不大信。果然,当胡惟庸下令“抬到殿下房中”时,朱元璋制止了,并且问众人:“你们知道五代十国时有个后蜀吗?”刘基与冯国用会意地相视一笑:“怎么样?要借古喻今了。”朱元璋说:“后蜀有个小皇帝名叫孟昶,你们听说过吗?”武将们都摇头。朱元璋说:“都是不读书之过,这孟昶喜欢搜罗天下奇宝,他用玉石、翡翠、玛瑙装饰打造了一个金尿壶,价值连城。”郭宁莲忍不住笑起来。朱元璋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尿滋到金玉尿壶里另有一番滋味?尿也不臊了?”众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朱元璋来了个借古讽今:这样一个只想享乐的皇帝哪有心思治理国家?果然过了不久,亡国了。大帐中奇静。人们似乎在默想什么。朱元璋又说:“远的不说说近的。在大都的元朝皇帝,到朝鲜去弄了些女人来,大白天在宫中脱了衣服与皇帝跳舞,他也打了个金玉床,不亡国才怪呢,这叫什么,这叫玩物丧志!”众人都悦服地望着朱元璋,知道他是不肯睡这个金床的了。果然,朱元璋下令把金床打碎,珠宝玉石归国库,用这做床的金子打造一块警示碑,铸上“玩物丧志”四个字,就立在他的王宫门前,他要天天看着它,告诫自己。陈理由衷地说:“这才是明主,英主。”几个军士上来,迅速卸去镂金床上的珠宝翡翠,当着众人的面,抡起大锤很快将它砸成了一堆碎金块。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2节 命徐达进取泰州朱元璋在挂满纸条的屏风前踱来踱去,看看这张纸条,又看看那张,眉头越皱越紧。马秀英进来了,领着刚刚四岁的朱棣,蹦蹦跳跳地进来。朱元璋喜爱地抱起这个有一双黑亮大眼睛、宽额头的儿子,说:“我这老四越长越漂亮了,他的气魄、风度像我。”在他的儿女中,他格外喜爱老四,远远胜过封了世子的老大朱标。“你又夸他。”马秀英道,“四岁的孩子,有什么气魄、风度可言。”朱元璋说:“从小看大嘛。咱家老大,虽已封为世子了,我觉得他太孱弱,太优柔寡断,缺少点帝王之尊。这老四不同,小时候就不同凡响。”朱棣爬到高背椅上抓起笔来就往纸上写。他对朱元璋的话提出异议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父亲为什么说从小看大呢?”朱元璋喜不自胜,与马秀英相视而笑,马秀英说:“问住了吧?”朱元璋问朱棣今天学什么课呀?朱棣答是荀子的《劝学篇》。朱元璋说:“好,我考考你。知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怎么讲吗?”朱棣张口就来:“就好比说,我是你儿子,长大了一定比你强!”朱元璋抱起他来亲了一口,说:“好儿子,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若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不是完了吗?”朱棣挣扎着跳下地,“人家写字呢。”他跑回桌边接着写,朱元璋过去看,他用手挡住。写好了,朱棣走到屏风前,朝那张纸上吐了口唾沫,往屏风纸条丛中空隙处一拍,已赫然在目了。朱元璋和马秀英过去一看,上面写着“换老师,宋濂讲的乏味!”朱元璋和马秀英大惊,朱元璋虎起脸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宋濂可是天下最有学问的老师呀!”“不好,就是不好。”朱棣说,“我贴屏风上,你别忘了换他。”说罢跑出去玩了。马秀英说:“这老四叫人不省心,这么小就有自己的点子。”朱元璋说:“朱棣不人云亦云,将来必是经营天下的大才,可惜呀……”马秀英知他肚子里没倒出来的话是什么,支吾过去,问:“你叫我来有事吗?”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到屏风跟前去,从密密麻麻的纸条中揭下一张颜色特别、字又特别大的字条,递到马秀英手中。马秀英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的是:“派谁去洪都私访?”马秀英问:“去洪都?不是文正在那里当大都督吗?有事叫过来问问就是了,为什么要派人私访?”朱元璋说:“若能一问就得,我又何必如此伤脑筋?”马秀英惴惴不安地问:“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马秀英急得眼里都有泪了。朱元璋叹口气,告诉她有御史奏了朱文正一本。“重吗?”马秀英问,在她看来,文正从小内向,办事有板有眼,不至于出大格呀。朱元璋提起打下婺州时他送来美女的事,这也是有板有眼吗?自己当时杀了人家苏坦妹,无意中救了朱文忠,却也有对文正敲山震虎的意思在。文正这几年手里的权柄重了,年轻轻的在外做一方大员,谁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你找我来,是为什么呢?”马秀英问。“你把他抚养成人,我不能越过你去呀。”朱元璋这一说,马秀英竟哭了起来。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口气,朱文正不是凶多吉少吗?要处置本是亲侄、如今又是养子的朱文正,朱元璋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也是他找马秀英来的意思,派谁去办案,至关重要。两个人坐在那里,相对无言。金菊进来上茶后退了出去。马秀英说:“别人我都不挂念,文正、文忠,还有沐英,虽不是我亲生,因为从小在我跟前长大,我总是担心他们出事。文正到底出了什么事?状子上怎么写的,我能看看吗?”朱元璋说,没有坐实,口说无凭,劝她先别看了,在心里装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该做噩梦了。马秀英说:“那你多余告诉我。这么说,肯定要派人去查了?”“这是不消说的。”朱元璋说,“而且不是装装样子的。”“那你找我干什么?”马秀英说,“就是为了让我着急吗?”“你这么精明贤惠的人,怎么糊涂起来了?”朱元璋说,朱文正不出事则已,出事就是轰动朝野上下的大事,谁不知他是朱元璋的亲侄子,又成了他膝下养子?如在他身上枉法,那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马秀英不寒而栗。朱元璋说:“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有私心。我先和你商量,是想让你提个人选,派谁去访察。”马秀英心想,这还用问吗?若对文正有利,当然是文忠、沐英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不好,人家会说有偏私。“你否了,我就不说什么了。”朱元璋说。“徐达、汤和怎么样?”马秀英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武将岂能去处理这样的事?”朱元璋说。马秀英提议派宋濂去,在她看来,这个老夫子平和、公道,为人正直。朱元璋笑了:“咱俩想一块去了。宋濂是个谦谦君子,你从来不会从他口中听说别人的不是。”马秀英也有同感,你问宋濂别人怎么样,十有八九说好话,实在不能说好话的,他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朱元璋说她选了这么个好好先生去保文正,倒是用心良苦。不过他一个人去,仍会惹起非议。你我知道宋濂的为人,别人同样知道,所以朱元璋想再把刘伯温配上,便可平息一切舆论。这人可是黑白不论,铁面无私的。“我怕他与宋濂相左。”马秀英承认,刘伯温固然是难得的好人,但这人不会拐弯,不好通融,和宋濂相反,谁的坏话都敢说。也正因为如此,又担心他对文正不利。“是呀。”朱元璋说,刘伯温对自己都是软中带硬、绵里藏针的,只有李善长的坏话他不说。“那是为什么?”马秀英问。“避嫌。”朱元璋叹息连声,他秉公而论,若讲当军师,当丞相,只有刘伯温可与李善长一争高下。刘伯温若在人前背后说李善长坏话,别人就会怀疑他想抢左丞相的位置,这是刘伯温清高个性所不屑的。马秀英说:“那就派这两个老夫子去江西吧,要不要事先给文正通个消息?”“那我干脆不派人去不就得了吗?”朱元璋说,“你可仔细,绝不准走漏半点风声。你惟一能做的是向上天祈祷,希望我们的文正本来就没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马秀英深深叹了口气。钱万三已经几次上书禀告吴王,说他承办的修筑城门、城墙的工程完工在即,希望朱元璋能去视察。朱元璋便带着刘基、宋濂登城巡视新筑的城垣。连最挑剔的刘基也认为这城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了。朱元璋向下看看,问:“城基有多宽?”刘基道:“基宽四丈二尺,顶宽不到一丈,墙高两丈。”底座是大条石,上砌大砖,很结实。刘基说,这些大砖来自江西、两湖、苏皖各省,钱万三定了一百二十五个州县开窑烧制,每块砖都按殿下的意思,打印了府县名、监制人和窑工的名字,想以次充好,难逃其咎。刘基忽然看见朱元璋正逐一细细察看每一块墙砖上的印字,而且皱着的眉头越来越紧。刘基也躬腰细看,对宋濂小声说,这个钱万三,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宋濂问:“不就是在城砖上刻了钱万三的名字吗?这是吴王殿下准许的,也防备以次充好,日后便于查处。”“写上名字无妨,你看看他怎么写的?”刘基指着一块虎头砖说。宋濂细看,砖上写着:吴元年,钱万三为国捐助监筑墙。下面的小字才是出砖的州县名及窑工名字。宋濂承认钱万三犯忌,这口气太大,有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之嫌。刘基说,在别人看来,倒也不会大惊小怪,人家掏自己腰包为公家修城墙,刻上个名字,想千古流芳,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用头点了点已走在前面的朱元璋说:“他是最恨富人的,抓来钱万三,殿下是想出气,这钱万三不识相,迟早掉脑袋。”在太平门城楼上,侍从们为朱元璋备了石桌石凳,云奇早叫人摆好了茶。朱元璋说正好口渴了,要坐下喝碗茶。刘基与宋濂坐在他左右,几个人边喝茶边看风景。这是金陵北门,附近的城垣正好跨过富贵山与钟山之间的山脊,形势险要。刘基说,这里俗称龙脖子,城墙跨过富贵山、钟山山脊,是攻守必争之地。朱元璋说:“高筑墙,广积粮,我都办到了,可筑墙积粮不是等着挨打的吧?”刘基笑了:“明公有心收拾张士诚了吧?也确实到时候了。”朱元璋点头,现在是到了收拾张士诚的时候了,朱文忠率胡深、夏子实大战义乌,打败了张士诚部将谢再兴,浙东暂时相安无事。朱元璋觉得天下很有意思!他是吴王,张士诚也自称吴王,等于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刘伯温认为张士诚还不如陈友谅有操守,一会儿写信来安抚我们,一会儿又派他弟弟去找元朝的行台普化帖木儿向朝廷请封,想封个真正的王爷,结果元朝不给,只好自封。朱元璋纵观天下,河北有元朝孛罗帖木儿的兵,但军纪败坏,无法打仗;河南有扩廓帖木儿之旅,军心不振,内部争权,难有作为;关中李思齐、张良弼的队伍处在大山闭塞之地,又无粮饷,对我们构不成威胁。现在惟一必须荡平的劲敌就是张士诚,消灭了他,天下有了一半,他问刘基、宋濂怎么看?刘基道:“殿下已了如指掌,还要我们说什么?我意倾举国之兵,一举歼灭。徐达、汤和、常遇春、胡廷瑞、蓝玉、冯国用等各支劲旅可同时出动,先取淮东、泰州、徐州、宿州、泗州,最后夺取他的老巢高邮、姑苏。”朱元璋说:“我的老家濠州在我忙于同陈友谅作战时被张士诚占领了,使我圆不了重修皇觉寺的梦。既然你们都认可,我就先命徐达进取泰州了。”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3节 你不能夺我饭碗聚宝门已经初具规模,城楼和瓮城雄奇壮美,城楼彩绘一新,只有门上那块匾尚未题字,是空的。钱万三亲自督工,让民夫们快把碎石烂瓦扫净,吴王殿下马上来巡视了。一个跟班的骑马跑来,气喘吁吁跳下马,钱万三问:“殿下到哪儿了?”“正在太平门城楼上喝茶,一会儿就到。”“快,快,”钱万三喊着,“快干,晚上给酒喝,每人加半贯钱。”他卷起宽袖,自己也捡起碎瓦片来。在太平门上,朱元璋忽然又说起陈旧的话题,他说自己在大家的拥戴下,已称孤称王了,而刘基、宋濂有大功于社稷,但如何给二位官职,却实在费踌躇,高了不是,低了不是,实了不是,虚了也不是……宋濂首先表态:“我有衔呀!殿下家中的西席呀,我给你的世子们讲四书五经,这是正经事,别的我也干不来。”朱元璋说:“照理这也应有封号的,少傅、少保啊,太傅也不为过,我朱元璋不也听先生你为我讲《春秋左氏传》吗?”宋濂说殿下的第六子也已出生了,他是不怕失业的。将来总得有人修史吧?他想日后去修史。“你不能夺我饭碗啊!”刘基说他早想好了,日后他当太史令,和司马迁一样。朱元璋却不喜欢刘基自比太史公。《史记》虽写得好,太史公本人却太凄惨,何况,人们不是说:如果左丘明不瞎了眼,就写不出《左氏春秋》;司马迁不被人阉割了投入狱中,也写不出《史记》来。他希望在他治下的史官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修史。刘基说:“秉笔直书的史官是要被杀头的,好在修史都是隔代修史,我修《元史》,碍不着当今。”宋濂说:“也不尽然,借古讽今而被杀头的也不少见啊!”刘基说:“看来我这碗饭也吃不安稳了。”朱元璋大笑说:“其实伯温先生当丞相、当太史令都是驾轻就熟的,我冷眼观察,先生最能胜任的当是监察御史。”“殿下这可找错人了。”刘基说,“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份天才?”宋濂说:“你还真行。”“你害我呀?”刘基狠狠瞪了他一眼。朱元璋说:“眼下就有一桩案子,这次统兵去打张士诚,伯温先生就不要去受鞍马劳顿了。”刘基笑着猜,一定有比鞍马劳顿更苦的差事让他干。朱元璋说:“人都说先生料事如神,请猜猜看。”刘基故意打诨:“不会是让我到大都去当说客,劝元朝至正皇帝让出金銮殿给别人坐吧?”朱元璋说:“先生真能开玩笑,那不成了与虎谋皮了吗?”停了一下,他说,“二位先生想已有所耳闻,有几个御史联名告了朱文正。”他的目光在二人脸上盘旋,显然要听个说法。其实刘基早猜到朱元璋兜圈子必是为此事了。宋濂故意轻描淡写,说朱元璋未免小题大做,文正年轻有为,也可能在小事上疏于检点。殿下也不能不想到有人妒嫉,树大招风,这是常识。刘基却在一旁笑。朱元璋问:“先生笑什么?”“我笑宋濂说人好话说惯了,张口就来。”刘基说。宋濂不悦道:“这叫什么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岂可强求一律?”朱元璋问刘基:“先生以为如何?”刘基说:“这好比一支毛笔,上面刻着四个字:‘小大由之’。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但要大要小全看殿下的意思了,岂可问我。”朱元璋颇为不快道:“我是要秉公执法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生都忘了吗?”他听这“小大由之”特别刺耳。刘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同样是古训啊,这不也是小大由之吗?记得当初殿下因朱文忠滥杀美女事,已经把他下到牢中准备问斩了,后来不是也放了吗?”他揭这个老底,未尝不是对朱元璋的讽谏。“先生你不能这样说呀。”朱元璋强调当年放了朱文忠,实在是因为自己觉得应从大局着眼,不是杀几个人的事。刘基不想深谈下去,笑道:“所以连我也是小大由之呀。”朱元璋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是啊,可能犯法的是我的亲人,投鼠忌器,派谁去都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差事,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合适。”宋濂立刻替朱元璋圈定了人选,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当是胡惟庸、陈宁当中的一个。刘基对宋濂说:“你这人好呆。”宋濂说:“我怎么呆?那胡惟庸怎样被殿下看上的?不是由于剥人皮剥出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宁国县吗?陈宁不是因为用酷刑整饬吏治,才有个陈烙铁的绰号吗?这都是不徇私的廉吏呀。”刘基说:“酷吏并不等于廉吏。我说你呆,是因为殿下选的两个人,一是我,另一个是你。”宋濂不信,目视朱元璋,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朱元璋大笑。宋濂问:“真让他言中了吗?”朱元璋说:“一点不错,我想我不用多费口舌,再说什么了吧?”“不用,不用。”刘基抢先说,“就看这搭配法,便尽在不言中了。”朱元璋又笑了,是满意的笑。宋濂却哭丧着脸,他平生不爱招惹是非,却偏偏派他这么个注定不会讨好的差事。朱元璋喝足了茶,同刘基、宋濂来到竣工的聚宝门。朱元璋看过有四层门券的聚宝门和瓮城、千斤闸、藏兵洞,表示满意,工程浩大辉煌,望着这城楼,有一种庄严感。钱万三介绍,二十三个藏兵洞可埋伏甲兵三千人,万无一失。朱元璋登上了华丽的城楼,他认为通济门、朝阳门、正阳门各有千秋,还是这座门最宏伟。钱万三说:“这都是按皇上亲手绘制的外城四门图啊,在下不过是施工罢了。”朱元璋笑呵呵地说:“你也辛苦了。”他心想,你到底摧眉折腰了。钱万三毕恭毕敬地在城楼上设了一桌,铺上红条毡,上面放着要悬在门楼上的巨匾,蓝地已涂好,只待题字喷上金漆。朱元璋仰观画栋飞檐的城楼,问:“这楼倒塌了几次?”钱万三禀报说倒了三次,都是建好后什么征兆也没有,轰隆一声便坍了。幸亏后来杨宪请来高人指点,地基里埋了聚宝盆,才顺利建成了。今天单等着殿下题匾了。他亲手摆上砚台,又把一支提斗递到朱元璋手中。朱元璋抖了抖腕子,突然说他的字不行,有圣人门前念《三字经》之嫌。他看了刘基一眼,说有人告诫过他,字写得不好,如果不题,别人还以为深藏不露,到处题字,贻笑大方。刘基说:“殿下在这儿等着我呢。但我也说过,会写字的君王不一定会治国,南唐后主、宋徽宗都是这样,相比之下,对于君王来说,不会写字便不是大缺憾了。”朱元璋听他这么说,心里痛快些了,他说:“伯温的字比王羲之都不逊色,你来题吧。”刘基说他不能题。题字,要讲身份、名气,是字以人贵。将来人们品评此门的大匾,会因为是殿下的字而感到珍贵,并不是因为字写得如欧柳颜赵。朱元璋笑道:“伯温先生是懂辩术的。好吧,这座门叫什么门啊。”钱万三说:“原来殿下赐名叫紫金门,取紫金山之义,后来我给改了,叫宝金门,底下有宝又有金啊。”这一说,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钱万三真是斗胆!朱元璋一脸不悦,他看也不看钱万三,接过提斗看看,拔去几根杂毛,又掷笔于地,钱万三慌了,递上一大把各种规格的笔。朱元璋选了一支湖笔。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4节 为他求情何用刘基在一旁悄声对宋濂说:“这土财主又自讨苦吃!王城的门,他不经层层禀报,竟擅自改名,无知而妄为。”朱元璋想了想,在匾上写了“聚宝门”三个大字,但宝字少了上面一个点。不识趣的钱万三还说:“不对了,不是聚宝门,是宝金门。”刘基忍不住窃笑。朱元璋根本不理睬,掷下笔,好歹没有发作。偏偏这个蠢头蠢脑的钱万三还要卖弄文墨,他走近题好的大匾,端详一下,说:“殿下,这宝字少了一点。”他拾起笔递给朱元璋,意思是请他添上一笔。朱元璋怒冲冲地说:“我就是要夺这一点!”钱万三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刘基怕他再触霉头,说:“快拿去喷金粉吧。”看不出好歹的钱万三凑上来说:“殿下,这聚宝门三个字您题了,我也不跟您争。外城还有三个门,内城门更多,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内城的正阳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不拘哪一个,殿下发发慈悲,让我也题上三五个,在青史留留名,我好歹也出了一大注银子啊。”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元璋忽然暴跳如雷了,厉声道:“你这狗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竟骑到我的头上来了!来人啊!”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等待指令。那钱万三尚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惊愕地望着震怒的朱元璋,不知所措。朱元璋命令侍卫把他押下大牢!侍卫按住钱万三的肩膀,把他推走了,钱万三一路走一路大叫:“冤枉啊!我出了钱还有罪了吗?老天啊,这不公平啊!”朱元璋一转身,才意识到他最敬重的两个贤士在场,自己未免失态,没胸怀,便带有三分解释地说:“这等刁民,你给他脸他不要脸,人富了心肠黑,自古皆然。”刘基却像没听见一样,对宋濂品评地上的一根野草,他说:“这草叫踩不死,不管千人踩万人踩,转年春风一起,照样出新绿。”宋濂不置可否地笑笑,掉头去望大江。朱元璋一脸无奈。钱万三被扔进没有窗户的黑牢中,没有床铺,地上只有一堆烂草,臭气熏天。钱万三央告牢头说:“求你了,给我家个信,给我送铺盖来,还有吃的,也别忘了尿壶……”牢头嘲笑地说:“你以为你还是大富翁啊!你是犯人!你有钱也没用了!还要尿壶呢!要不要把女人也接来呀!”受了抢白的钱万三说:“牢头大爷,给我捎个信吧,给中书省的杨宪大人捎个信也行,他是我小舅子!我给你五两银子,不,十两,二十两也行。”牢头一本正经地说:“谁敢要你的银子!吴王早料到你会使钱的。吴王说了,叫你尝尝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谁敢拿你一文钱,立刻砍头。谁肯为几两银子陪你掉脑袋呀!”钱万三一屁股颓坐下去,恨恨地也是无奈地想,这朱元璋和有钱人有仇怎么的?不就是放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吗?同样的话,几乎同时出在宋濂口中。“真有点与富翁为仇的意思。”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今天处置钱万三太过,传出去好吗?天下富人谁还敢来巴结吴王?”刘基也不喜欢钱万三,浑身上下铜臭味,也着实可恶!他利令智昏,居然想和吴王争高下,要在城门匾上留下墨宝……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玩笑归玩笑。”刘基说,从国家长远大计看,杀不杀钱万三事关重大。必须免他一死。倒不单单是为了救他。“你去劝吧。”宋濂抢先说,“况且他又与杨宪是亲戚,你若说服不了吴王,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事我不行,”刘基说,“你得费费心。”“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我只不过是教书先生。”“我也一样,一个先生而已。”刘基说,“不过你我碗中还是有肉的。”二人又一齐大笑。刘基早打好了主意,他二人都不必出面,他要宋濂再进宫里给世子们讲课时,顺便请马王妃向朱元璋进言就行了。宋濂说:“亏你想得出,真是个好主意。吴王对马妃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是要仔细考虑的。吴王对我说过,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说他有今天,多是马妃之功。”刘基说:“这就成了。如果凭一时之义愤杀了钱万三,将失去江山大鼎的一足啊。”宋濂问:“吴王何以对钱万三如此嫉恶如仇呢?”刘基道:“当年他行乞要到钱家门口,钱万三不但不给一碗剩饭,还放恶狗咬伤了吴王,腿上伤疤至今犹在,就等着出这口恶气呢。”宋濂叹息连声,连朱元璋这种英明睿智之人,也会因为个人的私仇而忘记大局呀。二人不禁嗟叹不已。朱元璋又在书房里忙。一张刚贴上去的字条是用朱笔写的:杀钱万三,大张旗鼓。杨宪垂手低头站在他面前。朱元璋说:“这个面子我不能给你。我马上要派人去查朱文正了,对他,我都不会徇私,何况别人!我到时候不让你去监斩,已经是对你的宽待了。”杨宪还想求情,他说:“我只是……钱万三是个糊涂人,他可怜就可怜在他不知什么是香的,什么是臭的。”朱元璋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我杀他头,他就记住了,下辈子不要重蹈覆辙。”杨宪无奈,说了声:“谢殿下。”走出去了。杨宪一脸沮丧和不平地离去。马秀英与他走了个对面,杨宪也没打招呼。马秀英站住,皱眉沉思了片刻。马秀英走进书房后,她首先把目光投向屏风。朱元璋正忙着写另外的字条:“有事吗?我还有事要找李善长他们议一议。”马秀英说:“我没事。”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像突然发现似地指着纸条说:“杀钱万三?这人不是富甲天下吗?”朱元璋反应冷淡,他说李善长正在起草律令,可没有富人免死这一条。马秀英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是这个钱万三出巨资修了金陵的外城、内城和八座城门,他犯了什么过失非要杀呢?”朱元璋扔下笔,恨恨地说:“他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支配天下了!他竟然要我留出几个城门的匾额,由他来题写,他想和我一起千古流芳!可笑而又可恶。”马秀英笑了起来,说:“是可恶。可恶不等于可杀呀。他这种人,胸无点墨,他说出这无礼无状的话来,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犯了什么大忌。殿下何必与这种愚人计较呢?”朱元璋说,他到处称他富可敌国,这就不是祥兆。一个国家为有钱人左右,大家都崇拜金钱而不畏官,不畏王权,那还了得!朱元璋非杀他不可。每到阴天下雨,钱万三放狗咬他腿留下的伤疤就会提醒他,不能轻饶了为富不仁者。马秀英说,法律严明,杀不法者、犯法者,却没听说杀不祥者、杀夸耀财富者。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殿下怎么没想过?朱元璋顿时怔住,忽然有所悟,问:“你是有备而来?是来替人当说客的?除了杨宪,没有别人。”“真不是他。”马秀英说,方才在门外我倒是看见他了,垂头丧气的。他连招呼都没打,天下现在还没到最后定局,殿下不再需要人心了吗?不管穷人心、富人心,我看都不可少的。钱万三所求,不过是虚名而已,人家花了那么多银子,给个虚名,既满足了人家的虚荣心,又显示了殿下的大度、宽容,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刻意去求都求不到,送上门来的非但不去做,反倒要杀人,这真不像你朱元璋所为。马秀英只说到这儿,再多朱元璋会烦了。说罢马秀英走了出去。朱元璋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呆了良久。他一点都不怀疑马秀英有私心。她与钱万三无亲无故,又素不相识,为他求情何用?钱万三不同于朱文正,真正与她无涉。这么一想,她是真心为社稷江山而来进言。换句话说,是替他朱元璋的得失成败着想的。朱元璋必杀钱万三的念头开始一点点瓦解了。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5节 病根在这儿达兰有每天睡前沐浴的习惯,而且喜欢把采摘的鲜花花瓣丢到热水中去,在那流荡着色彩、飘溢着花香的水中泡上半个时辰。又到了沐浴的时辰,一筐筐花瓣洒到木桶里。内室里水气弥漫,几个丫环忙着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倒热水,不时地兑冷水,伸手调试温度。一个丫环冲外面说:“水好了,娘娘请过来沐浴吧。”达兰答应了一声。当达兰袅袅婷婷地步入浴房,一件件脱去衣衫时,云奇骑马而来,由于跑得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吃力地下了马,他把马缰绳往侍从手上一扔,一瘸一拐地往第二进院子里走去。门半敞着,随着飘出来的雾气香气,也同时飘出婉转动听的歌声: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他虽听着悦耳,也觉得有几分凄凉,便倚在廊柱上呆呆地出神。歌声停了,里面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人呢,怎么人不见了?都跑哪儿偷懒去了?”云奇来不及细想,三脚两步从半开着的门挤过去,侧身而入。浴室里朦朦胧胧的,隐约可见达兰半浸水中的玉体,她不时地往身上撩着水。云奇进来了,因为视线不好,还揉了揉眼睛。香气令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时达兰听见脚步声来,叫道:“跑哪儿去了,叫人都不应!”云奇向前迈了几步,忽然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眼睛,几乎不会动了。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看到了达兰那裸露的身体,那柔滑雪白的肌肤,那两只硕大颤动的乳房,云奇的心跳骤然加速,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他几乎晕了,无法自持了。达兰也看见了云奇,吓得高声惊叫,迅速缩身入水,只露一颗头,她叫着:“滚出去,你是谁?”云奇这才如梦初醒,返身向外跑。在门口,他被迎面进来的几个端水、拿搓身浴巾的丫环堵了个正着,几个丫环先时也是一阵惊叫,随后大叫:“抓坏人啊!”云奇没命地向院外跑,因为瘸,跑不快,后面十多个男仆拿着棍子、铁耙在后头追,很快把他围到了一棵枣树底下。云奇一劲儿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又结结巴巴地声明他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越描越黑。一个丫环说:“娘娘都吓得不会说话了!打他,往死里打!”棍棒齐下,云奇左躲右闪,他带来的侍从上来拦阻,也被打得满脸是血。这事惊动了朱元璋,达兰说他手下有这么不懂规矩的歹人,不依不饶。朱元璋赶来安慰她时,达兰听见脚步声就故意在头上裹了一块手帕,钻到被子里,说吓着了。朱元璋说:“别生气了,云奇傻乎乎的,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调戏你呀!他也叫大伙打得他头破血流了,也怪可怜的。”一听说云奇可怜,达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达兰说:“怎么宽大他,是殿下的事,你身边的三等奴才自然也比我的身价高三倍呀。”一边说一边流泪。朱元璋叹口气,说:“那你说怎么办?把他处死?别人会怎样说我?”“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达兰说,“我是轻贱之躯。若是你的马秀英、郭宁莲洗澡让他看了个够,你也会不当回事吗?”朱元璋说:“不知者不为罪,以后我不再用他就是了。回头我叫人一顿乱棍打出去,这回行了吧?”“那又何必!”达兰说,“我可不做这个恶人。把你的瘸子心腹赶走了,你不得拿我出气呀!”朱元璋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他告诉达兰,云奇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答应一定赶他走。朱元璋说:“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人心隔肚皮,你的心是红是黑,我哪儿看得见啊?”达兰越发不饶了。“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朱元璋有点不耐烦了,“云奇无意中冒犯了你,到现在还在马厩里绑着呢,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样?”达兰呼一下坐起来:“我要你怎么样?我要你说话算数。你现在王也当上了,王妃也封了,我呢,我算什么?难道我只是你养在外面的外室吗?”原来病根在这儿!朱元璋总算明白了,打死云奇也去不了达兰的心病,她不过拿云奇冒犯的事做由头来讨封就是了。朱元璋说本来是要封她的,后来听说郭宁莲来过这里,有大闹的可能,只得暂时引而不发,他是想缓一缓,并不是不办。达兰限他三天之内封她为王妃。这太过分了,连马秀英也不敢这样对他发号施令呢。朱元璋的忍耐到了极限,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嘴唇也在抖动。达兰索性蒙起头来,示威地说,不封也行,不后悔就行。这没来由的话又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便忍着没有发作,想探知她有什么王牌。朱元璋说:“三天无论如何太短了。有许多军国大事,再说……”“别说了,你不后悔就行,”达兰说,“三天后你不封我,我就去跳玄武湖,带着你的儿子去跳玄武湖!”朱元璋吓了一跳:“什么,你说和谁一起跳?”达兰示威似地拍拍肚子说:“和你的儿子一起跳啊!你不后悔吗?”朱元璋先是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继而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有身孕了?什么时候的事?”达兰说:“问你自己呀!也许就是你下蒙汗药那次呢。”话里带着讥讽意味。朱元璋坐到床边去,把她拥在怀中说:“宝贝,你若真是有了身孕,你就是功臣了,谁想不要你也不行了!”“这叫什么话!”达兰说,“要不要我,封不封我,不是你吴王的事吗?怎么推到别人身上?”朱元璋叹口气,身居高位,也得防人悠悠之口啊。如果做得有失检点,御史们会最先跳出来反对,他一直想等到风平浪静时再接她进宫。“什么时候叫风平浪静?”达兰说,“等我老了的时候吗?你一直在骗我。”朱元璋说:“别生气,现在就到时候了,你等我好消息吧。”达兰这才有了笑模样。朱元璋趁机说:“那个云奇,娘娘是不是高抬贵手放了他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你反正对他比对我更看重。”达兰噘着嘴说。朱元璋说:“他嘛,是我一条腿而已,你呢,是我的心肝呀,没了腿,瘸子罢了,没有心肝怎么能活!”达兰说:“你尽拣好听的说。”钱万三被宣上殿了。他糊里糊涂地大出血,拿出了一大笔钱为官府修城,又糊里糊涂地被丢到黑牢里去喂臭虫、吃霉饭,现在又糊里糊涂地上殿来面见吴王,这是怎么回事?他埋怨该死的小舅子杨宪,也不来搭救他一把。穿着火红囚衣的钱万三颤着一身肥肉上殿来时,好多臣子和侍从们都忍不住笑。钱万三扑通一下跪在阶前连喊:“大王饶命,愚民知过,再也不敢胡来了。”说完溜一眼杨宪。朱元璋环顾左右说:“这是谁干的?怎么把钱员外弄成这副样子了?这是我的功臣啊!”这话大出众人意料,钱万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善长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胡惟庸从座位里急趋上前接在手上,适时地给钱万三披上。钱万三更是糊涂了,一时不知所措。杨宪提醒他:“还不快谢恩。”钱万三忙跪下去叩头:“谢殿下不杀之恩。”朱元璋喊了声“赐座”,便有人搬了张矮脚凳放在阶下,钱万三更受宠若惊了,不敢坐。李善长说:“坐吧,殿下赐座,是你的荣幸啊。”朱元璋说:“钱万三富甲天下,却又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悭吝之徒。为了修金陵王城,他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功劳很大呀。”他把头掉向李善长:“怎么个褒奖法呀?”钱万三总算松了口气,一下子由罪囚又变成功臣了,这叫什么事!他真想冲朱元璋脸上啐上一口,猫脸、狗脸都是你,在你跟前当差,不累死倒先得吓死。不过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第一部分 朱元璋亲征武昌第6节 马王妃相夫教子之功李善长道:“他不缺银子。在他家乡立个牌坊吧。”说罢又征询地看杨宪,朱元璋问杨宪:“你看这样行吗?”杨宪说:“我和他是亲戚,我该回避。”“举贤不避亲嘛!写什么字呢?”朱元璋同意立牌坊题匾了。杨宪道:“可否题上‘为富而仁’?”他知道朱元璋最恨“为富不仁”,也常挂在嘴上。朱元璋说:“好,反其义而用之,新鲜。来,拿纸笔来。”侍从们很快端来笔砚。朱元璋揎腕捋袖,写下了“为富而仁”四个大字。李善长站在一旁说:“这字有唐太宗遗风。”朱元璋四下看看,说:“你可别恭维我,幸亏刘基不在,不然又得叫他奚落一回。”杨宪道:“他若仍敢像从前一样戏侮殿下,那可是大逆不道了。”朱元璋显得很宽厚:“也不能那么说。当君王的,字不一定写得好嘛。都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到底写得如何?”众人陆续上前,有人说“笔走龙蛇”,有人称赞“龙飞凤舞”,其实人人都看见富字少了一横,大家相互看看,却无人点破。这情形早在朱元璋眼中了。他又问:“没什么不妥吧?那就让他们去镌刻吧。”李善长欲言又止。侍从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张宣纸要走了,朱元璋忽然夸张地叫道:“等等。”侍从停步。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又去端详自己的字:“我怎么看着有哪儿不顺眼呢?有没有笔误啊?”他的目光扫过臣子们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没有人出声,汪广洋干脆避开朱元璋目光。朱元璋作戏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啊,原来笔下有误,富字的宝盖底下少了一横!”连忙抓起笔来添上。朱元璋不无埋怨地冲李善长等人说:“幸亏我自己发现了,少一笔,岂不是出丑吗?”李善长称自己倒是看出来了。但书法家为了显示个性,是可以添减笔画的。听起来有理有据,毫无讨好之嫌。杨宪的补充更妙,他说武则天皇帝自己还造了个字呢,上面是日月,底下一个空字,是日月当空的意思,所以无所谓。汪广洋说:“我以为殿下是故意少写一笔,谁会相信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写出个错字来?”众人都笑了,朱元璋也笑。朱元璋少写一笔,却是他最得意的一笔,这一笔可以测人心,鉴定忠与不忠、驯服不驯服,他不想玩赵高指鹿为马的伎俩,却依然对自己驾驭人心的力量充满信心。朱元璋忽然突发奇想地说:“钱万三,你不是有个愿望,想流芳千古吗?”已经不再害怕的钱万三又紧张起来,连说:“不敢,不敢。”朱元璋说:“这有什么,城门的匾我题得,别人也题得。这样吧,东安门、西安门,你选一个题写,好让天下百姓臣民,凡入金陵者,都知道有一个钱万三。”此言既出,举座皆惊,众臣不禁面面相觑。李善长委婉地劝阻道:“一定要他题,可以在他的家乡城门题写,那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没等朱元璋表态,早已变乖的钱万三连忙说:“行,我可不敢给王城的城门题,那天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朱元璋替他铺好了纸,又把蘸饱了墨的大提斗递到他手中,执意破这个例,“题吧,东大西小,你就题东安门吧。”诚惶诚恐的钱万三又激动又害怕,手筛糠般乱抖,墨汁洒了一地。朱元璋在一旁笑吟吟地鼓励。钱万三憋住一口气,真的写下东安门三个大字,又在底下落了款:钱万三奉旨书。放下笔后,一脸大汗。朱元璋说:“字如其人,胖乎乎的,有一种富得流油的味道。”众官大笑。李善长说:“钱先生并不傻,还知道落上奉旨的款儿。”众人又笑。朱元璋称王后,原来的平章府经过修葺、改建、扩建,王宫和后宫各房都改了名字,从前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也改叫文楼了,与它对应的是对面的武楼,朱元璋取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含义。这几天,因为开课的宋濂外出去了江西,由陶安代了几堂课,余下的时间马秀英亲自照料几个孩子写大字、温课。这天,几个孩子在写大字,马秀英监堂一样坐在一边,自己也在写字。郭宁莲坐过来了:“你真有耐心啊。”“有什么办法。”马秀英说,“宋先生奉王命外出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呗。”二人都笑了。马秀英说:“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呆着,别像上回,又流了产。”原来郭宁莲又怀上孩子了,这几天直想吃酸的。郭宁莲说过几天殿下要亲征姑苏,她不能不去呀!“你疯了不成?”马秀英说,“你不是早就盼着生个孩子吗?上马打仗的事,你再也不要干了。”“那我会憋死的。”郭宁莲说她这人从小野惯了,当不了大家闺秀。她问马秀英是不是在着手订立后宫规矩呀?千万手下留情,别把后宫变成监狱呀!“瞧你说的,”马秀英说,“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朱棣举起手来:“娘!”又马上改口:“先生!”马秀英笑了:“什么事?”“我要尿尿!”朱棣说。“过来!”郭宁莲招手叫他,领他来到门口,帮他解裤子,在树底下尿了一泡尿,又送回座位上。马秀英说:“等你的孩子到了四岁,我也给你教,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这时金菊来了,她向马秀英说:“打听信儿的人回来了。”马秀英忙问:“怎么样?”“人放了,”金菊说,“殿下还亲自题了匾,要在钱万三的家乡立牌坊,让他风光风光呢。”马秀英欣慰地笑了。郭宁莲知道这是马秀英力谏的结果,她说:“差点砍头的人,一下子又得此殊荣,人世间的事真是难说。这都是马王妃相夫教子之功啊。”马秀英戳点着郭宁莲说:“你这张嘴呀……”到了吃饭时间了,马秀英宣布下课,看着下人照料孩子们洗了手,才向膳房走去。朱元璋倒先来了,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一个月也难得和家人同桌吃一餐饭。朱元璋落了座,马秀英、郭宁莲才带孩子们入座。朱元璋把朱棣抱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问:“今天讲的什么课呀?”朱棣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说今天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元璋先是哈哈大笑,继而虎起脸来,申斥儿子长幼不分,怎么可以把母亲比为猴子?朱棣不服,说是娘自己这么说的。朱元璋不信,郭宁莲说她可以作证。朱元璋又说起刘基、宋濂去江西办差,说这也是按马秀英的意思,是同她商量过的,他明白派刘基她是不情愿的,但这件事宋濂一个人办不好,容易引起非议。马秀英的脸色又沉重了。朱元璋见仆人给大家都盛了饭,便举了举筷子,示意儿子们:“说吧。”儿子们参差不齐地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之后朱元璋下了第一筷子。朱棣站起来看看摆上桌的四个菜,问:“怎么没有肉?”马秀英哄他:“下顿才有。”朱元璋说:“不能顿顿有肉。我小时候一年都吃不上一顿肉,你们现在一天总能吃一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