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上了帅船。他和冯国用等人仔细地察看了采石矶敌方部署后,深感越过宽阔的巨浪卷涌的险滩攻击设防的采石矶,容易失利,倒不如先拣薄弱环节攻击。李善长立刻想到朱元璋要先攻牛头渚。朱元璋说,牛头渚前临大江,周围被河塘环绕,难以防备,我们能较容易攻克。李善长和冯国用都赞成这出其不意之举。朱元璋马上让徐达发令。号令从一个船传到另一个船上,全是一句话:“目标牛头渚!”一声号炮,千船竞发,乘风举帆,舳舻齐进,漫江是船,是帆,由于伸进江中的桨太多,竟在江面搅起翻滚的泡沫,江水如同开了锅的滚水。江对岸的元军守着采石矶堡垒,看热闹一般对待发自江北的攻击,他们自恃巨石巨礁的工事是天然屏障,根本不相信北军攻得上来,只在脚下堆放起足够的箭矢就足够了。牛头渚真像一个巨形的牛头昂首江中,到了跟前,才意识到攻牛头渚也不易,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去处。朱元璋的座船快到岸边了。只见登陆处是一块凸出江中的巨石,又高又大又陡,许多小船在下面团团转,人们无法登上牛头渚。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1节 一句话送了一个将军的命而牛头渚上只有七八个元军弯弓搭箭而立,只要朱元璋的船一靠近,牛头渚上立刻箭如流星雨一般泼下来,密密麻麻,人根本无法靠上去,更不要说往牛头渚悬岩上攀登了。廖永安采用迂回法,绕到巨岩侧面。廖永安下令放箭,那几个守卒便暂时躲到大石头背后去,停止射箭,之后又出来。朱元璋和李善长都一筹莫展,没想到这牛头渚会是这个样子!郭宁莲建议,现在的办法是竖云梯为好。可这大江之中,上哪里去弄云梯?正在着急时,只见上游飞一样冲下一条小船来,撑舟人正是常遇春带来的青年蓝玉,而常遇春手里拄着一根两丈长的竹竿,立于舟中,稳如泰山。当飞舟距离牛头渚只有几丈远时,只见常遇春凌空起跳,双手撑着竹竿,把自己撑到半空,然后双手一松,人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上了牛头渚,双脚稳稳落地。他太神速了,守军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常遇春早从背后抽出大砍刀,左右开弓,一眨眼工夫,已将几个守卒尽皆砍杀到江里去了。朱元璋看得目瞪口呆,继而高叫:“真是我的急先锋啊,壮哉,常遇春!”四周兵船上也是一片欢呼声。常遇春随后奔下牛头渚,与蓝玉一起扫清了岸上敌人,朱元璋忙令击鼓,大军得以飞舟登岸。敌人未敢接战,早已望风而逃。本来已毫无胜利希望的朱元璋水师,在常遇春神奇的攻击带动下,转瞬间大获全胜,全军欢呼不已,随后水陆两路一举攻下了采石矶重镇。士兵们扛着粮食等战利品登船,一路欢声笑语。朱元璋站在采石矶上,常遇春和蓝玉在徐达引领下过来见朱元璋了。常遇春问:“我可以夺得先锋印了吗?”“我说过了,军中无戏言。”朱元璋说,“牛头渚、采石矶之胜,你是头功。”他向身旁的郭宁莲伸出手去,郭宁莲把一颗包在红绸中的大印递过去,朱元璋双手捧给了常遇春。朱元璋这才问他带来的青年叫什么?称蓝玉也是智勇兼备。常遇春介绍说是他内弟,叫蓝玉,今年十六岁了。朱元璋说:“好,好,就留在你帐下当偏将吧。”二人走后,李善长过来,告诉朱元璋,这一次从采石矶得了不少粮食,可不必为粮荒忧心了。徐达也称守住和阳一年都不愁了。汤和说:“以后有了水师就不怕了,缺粮就出来打一场,不愁不满载而归。”朱元璋绷着面孔一语未发,并无嘉奖之意。几个人都不明白朱元璋为什么不开心,他在想什么?人人都归心似箭,全军上下一个心思,有了粮食心里不慌了,好好回和阳去过安稳日子,几乎没有人想到过一鼓作气拿下金陵。朱元璋不动声色,当全军上下欢天喜地地登上战船,准备过江北返时,朱元璋突然叫郭英传他号令,就地把所有大小船只的缆绳一律砍断,把船放入激流。郭英大为不解,所有不得不执行命令的将领也都大惑不解。一旦砍断了缆绳,船队就会顺入激流,靠不了岸,只好一鼓作气顺江东下了。李善长很快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就问他想一鼓作气东下取金陵?朱元璋说,如今最忌鼠目寸光。不要说士兵,就连将领也都是这样。渡江作战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劫粮吗?这次渡江成功不易,正好借此机会来个趁热打铁,直捣金陵。他下令砍断船缆,其实是砍断将士退缩和图安逸之心。李善长点头说:“有远见啊。”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士兵们毫无思想准备,顷刻间战船已全部砍断了缆绳,大小船只一下子失去控制,冲入大江激流中,只能顺江而下了。好多船上一片恐惧叫声。朱元璋这才大声说:“传我的话,前面是太平,比采石矶富多了,应有尽有。”李善长称赞这破釜沉舟之举,全军只好踊跃夺取太平了。不过他担心既以太平、金陵富庶为钓饵,到时候士兵烧杀抢掠就不好制止了。朱元璋早虑到了这一层。他便约李善长一起,就在船上草拟禁约榜文,把从前的八条再补充几条上去,抄写几百份,让每个将领随身携带,进城后立即沿大街小巷张贴。奖励归奖励,不能把军纪也搭进去。李善长说:“这我就无忧了。”朱元璋用的是背水一战的战术,士兵既无退路,便都勇往直前,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太平府。元朝平章完者不花、佥事张旭和达鲁花赤普里罕忽里早都弃城逃走了。骑马入城的朱元璋命令四处贴榜约,不管是谁,抢劫杀人者一律斩首。徐达应声而去。朱元璋没想到许多乡绅儒士率民众在城门口迎接。朱元璋受到了欢迎仁义之师的箪食壶浆的待遇,心里热乎乎的,土气也因此而高涨。朱元璋在城门口下马,花云引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和四十多岁的举人陶安过来,介绍说:“这位是太平路耆儒李习先生,这位是举人陶安先生。”朱元璋本来从未听说过李习和陶安,但脸上却现出神交已久的景仰之情,并且夸张地说他二位大名如雷贯耳。谁也看不出朱元璋的破绽,只有李善长、冯国用相视一笑,他们佩服朱元璋的机灵,抬举了别人,也让人看重自己,何乐而不为。陶安目视朱元璋转过脸对李习说:“我辈今有明主了,大军未到,禁约士卒的布告已先贴遍全城,你看,街上店铺照开,连女人也敢出门,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李习也说,军不爱民,民岂能拥军?这是得胜之本。陶安问朱元璋下一步是不是必取金陵。朱元璋反问:“先生以为如何?”陶安认为金陵乃帝王之都,龙蟠虎踞,又有长江之险,若据其形胜,出兵攻略四方,所向无敌。朱元璋十分高兴,陶安说到他心坎上了。他给了肯定答复,随后宣布废了太平路,改为太平府,置太平兴国翼元帅府,他自领元帅事,善长先生为帅府都事,汪广洋为帅府令史,请陶安先生参幕府事,李习先生屈尊为太平府知府,他问二位儒士不知可否俯就。李习说:“老夫今年八十有二,尚能为足下办点事,这是对我的鞭策,敢不用命。”突然前面有叫嚷声,朱元璋向那里望望,郭宁莲会意,打马前去察看。当朱元璋一行来到太平府丁字街口时,在郭宁莲监押下,抓来一个士卒,押他的人把一个包袱扔到地上。郭宁莲报告,这个士兵违犯禁令,抢了百姓包袱,当场被捉住。朱元璋含笑对李习说:“太平知府都有了,这断狱的事,理当归你吧?”李习说:“即使老朽上任,也只管百姓而不管军啊。再说,不教而诛,不为宽仁,念他初犯,又没有人命,饶了他吧。”朱元璋一笑说:“你这知府不合格。”他大声问:“这个犯禁士兵归谁统辖?”郭英回答是费聚。费聚从队列里出来,说:“是我督之不严,我有过失。”朱元璋说:“未曾入城,即有明令。费聚,你是亲自带人张榜的,却纵容下属扰民,该当何罪?”李善长说:“按律当斩。”他知道费聚与朱元璋不仅是同乡,又是光腚娃娃朋友,李善长故意说得重些,看看朱元璋舍不舍得拿他开刀。费聚吓了一跳:“什么?连我也斩?”“当然一样,斩!”朱元璋手一挥,众人都愣了。陶安第一个出来说情,“将军明令是对的,也不可太过,费将军不过是失察之过,几万兵士,岂能保证个个守法?”李善长很佩服朱元璋的冷面无私。但他必须出面保这费聚,一句话送了一个将军的命,李善长于心不忍。李善长愿以官职为费将军担保。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2节 副的岂能指挥正的“我愿担保!”“我愿!”哗啦啦在当街跪下一大片将领,连郭宁莲也在其中。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匪一家,兵匪勾结,百姓从没见过这样军纪严明的队伍,他们的感激之情是发自内心的。百姓一边围观一边感动地也跪下一片,喊着:“请饶将军性命。”朱元璋这才说:“那一百军棍是免不了的,拉下去打吧。”费聚自己走了过去,主动伏在地上。在一阵乒乓杖打声中,朱元璋与陶安、李习等自去。费聚扮演的是当年徐达一样的角色。朱元璋执法常拿自己的亲信开刀,这有两宗好处,挨打者不会生怨,不会为此离心离德,峻法不分亲疏自然会赢得好名声。李善长当然像看一碗清水一样洞穿了朱元璋的用心。李善长说朱将军赢得了好名声,得了民心,只是费聚皮肉吃苦了。朱元璋说:“既如此,当时你为何也跪下为他求饶啊?”李善长说:“我是给你一个台阶呀,如果不给你这个台阶,我不相信你舍得杀了费聚。所以费聚无须谢我,倒是主公你应该谢我。”朱元璋笑道:“什么事你都知道。”这时郭宁莲进来说,他们把费聚抬来了,问抬到哪屋去呀?李善长立刻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朱元璋:“事未谈完,怎么走啊?”李善长说:“我在这儿,有碍主公做人情。”说罢狡黠地一笑,走了。望着李善长的背影,郭宁莲问:“他说什么呢,半吞半吐的。”朱元璋说:“这老狐狸,什么事都不容易瞒过他。”郭宁莲说:“那是你过于宠着他了。”朱元璋说:“再清醒的皇帝也免不了有宠臣,何况,你得用人家呀。”费聚被安放在一间客房榻上,趴着,从腰往下,一片青紫,血淋淋的。朱元璋从后面走进来,费聚并未发现。朱元璋从侍者手中接过药碗,用棉花蘸着一点一点地替他擦拭伤口。费聚龇牙咧嘴地说:“你轻点,你再轻点,你以为你是在擦地板啊!哎哟哟,这朱元璋,打我都这么狠,打别人更不在话下了。”郭宁莲知他没看见朱元璋进来,故意逗他,说他背地里充英雄,在朱元璋面前就熊了,屁也不敢放一个。费聚被激怒了,充英雄地嚷了起来:“屁!小时候,我发起威来,朱元璋哪次不趴在地上管我叫祖宗!”朱元璋忍着不笑出声。费聚突然大叫起来,训斥地说:“我说你几遍了,你他妈找打呀!”猛回头,一下子哑了,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朱元璋说:“骂呀,怎么不骂了?我什么时候趴在地上管你叫祖宗了?”费聚扮了个鬼脸说:“再骂,又得加一百军棍。”朱元璋说这治棒伤的药方是郭宁莲家祖传的,涂上去好得快。费聚见他亲手给自己涂药,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朱元璋是不得不拿他试法。他问朱元璋,若是没人求情,真会拿他开刀吗?朱元璋反问:“你说呢?”费聚说:“我想不会,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朱元璋说:“那也难说。有时讲人情,有时讲法,法大于人情,人情又有时重于法,法乎于情上,情乎于法上,相伏相倚。”费聚说:“你越说越玄了,我这一百军棍吃得也值,打出军威来了。”朱元璋说:“不然,我能亲自为你涂药吗?”费聚撇了撇嘴,表示委屈,原来他替自己涂药,不是因为从小的感情,而是因为帮他打出了军威,费聚心想,狗屁,你朱元璋真出息了。可这回不敢骂出声来了。朱元璋刚刚与李习、陶安等人筹划过太平府安民劝农的各项事宜,郭宁莲来了,她说家里人从和阳捎来信,马秀英为朱元璋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且说长相英俊,有马秀英的相貌、朱元璋的威仪,取了父母双方所长。郭宁莲还开了个玩笑,说若完全像朱元璋,那可不敢恭维了。朱元璋打了胜仗又喜得贵子,心情好,玩笑怎么过分都不恼。他回应郭宁莲说,我朱元璋肯定不丑,不然郭宁莲怎么上赶着巴结送上门来呀!郭宁莲一听,拿起扇子要打他,朱元璋忙躲闪,他要郭宁莲与他马上乘船回和阳去看儿子。朱元璋和郭宁莲坐在船甲板上。郭宁莲告诉他都传说马秀英生孩子时,满院红光,儿子将来一定是大命之人。朱元璋不由得想起有关自己出世时的种种传说,有说他降生时满室芬芳扑鼻的,有说红光四射的,也有说巨蟒盘于房脊的……这个岂能当真!朱元璋说:“你也信这个?人都有阿谀奉承之心,倘我还在凤阳的小村里放牛,我生个儿子,谁会编出红光照耀的话来?”郭宁莲说:“也说得是。”朱元璋对郭宁莲说,一直盼着她生个儿子呢,一定是文武双全的。“我怎么好越过元配夫人呢?”她笑道。“又来了,”朱元璋说,“当年让你当元配,你又让贤,现在却又耿耿于怀。”郭宁莲说她给孩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她拿出一个碧玉长命锁,说是她请一个最好的工匠打的,这块玉,也是最好的和田玉。朱元璋托在手上看看,正反两面刀工不错,阴阳纹刻的都是篆字“长命百岁”,他说,意思不错,俗了点,谁能真正活过百岁呢。郭宁莲说:“我让你给拟个长寿的词儿,你没当回事呀。”朱元璋说:“谁知道你是干这个呀!”朱元璋占了太平,等于在江南元军心腹处插了一把刀,他早料定元军不会善罢甘休。果然,元将蛮子海牙、阿鲁灰为防止朱元璋东下取金陵,竟然想出个极其笨拙的办法,将大船装满巨石,凿沉在采石矶江底,堵塞和封闭了姑苏口,截断了通往金陵的西南门户。这步棋对朱元璋来说是很凶险的,弄不好会进无可进,退无归路,在尴尬境地被消灭。更不利的是趁元末乱世崛起的追随元朝的民军领袖陈也先、康茂才又率五万之众趁火打劫,水陆之师进逼城下。在这危急之时,朱元璋出奇地冷静,他派徐达、汤和、邓愈出奇兵绕到北面夹击陈也先,并在襄阳桥设伏兵,结果一举歼灭这股敌人,生俘了陈也先。尽管朱元璋以礼相待,不忍心杀掉陈也先,但陈也先不想真降,来了个假投降。不过,陈也先的败北,令蛮子海牙胆怯,屯兵于裕溪口观望。八月,朱元璋派将领分路出兵,连续占领了溧水、溧阳、句容、芜湖等州县,做好了攻打集庆路(金陵)的准备。也许朱元璋不该心软放了陈也先,还当面告诉陈也先,人各有志,从元从我,不相强。陈也先随后网罗残部屯兵板桥,暗里与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勾结,迷惑朱元璋,装出为朱元璋谋划的架势,来信说金陵右环长江,左枕高山,三面有水,很不利于步兵作战,他举历朝成败的例子,说来说去是阻止朱元璋攻南京。朱元璋识破了陈也先的阴谋,也写了一封回信,说明自己已渡其上游,扼住了金陵咽喉,胜券在握,非晋、隋各朝所比。朱元璋断然发起了金陵攻城战。陈也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竟与守金陵的元将福寿联手,在秦淮河上拼命抵抗。朱元璋在派出张天佑、郭天叙与陈也先对阵后,马上后悔了,明知这是一对酒囊饭袋,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不计前嫌”还是用了他们。冯国用最先提到应派人去接替张天佑二人。朱元璋面有难色,他说,这两个人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并不是自己的部下。李善长却发出一声冷笑。他怀疑朱元璋是故意把这两个草包送上死亡线,让陈也先的刀沾上他们的颈项之血,这也未尝不是消灭异己的良策。冯国用担心,这次用张天佑、郭天叙为先锋去与陈也先作战,会不会误事?这是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朱元璋说:“哪是我派遣呀,他们执意要立这个大功,况且,从韩林儿龙凤皇帝那儿下来的诏令,郭天叙是正帅,我不过是个副的,副的岂能指挥正的?”冯国用便不再说什么了。李善长仍是冷笑,不置一言。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3节 不知者不为罪草包毕竟是草包。贪功冒进的张天佑、郭天叙二人已经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等到发现上了当时,为时已晚,被元军拦成几段厮杀,结果大败,张天佑和郭天叙只带了少数残兵后撤,正逃走间,一声炮响,陈也先的伏兵从两侧掩杀过来,张天佑慌了,对郭天叙叫:“你快走,我掩护你。”话音未落,一支箭射向他的喉咙,他翻身落马,被乱马踩死。郭天叙大惊,伏鞍打马快逃,被几个骑兵截住,在混乱中被杀死,跌于马下。剩余的兵一哄而散。朱元璋的座船刚刚靠岸,耿再成来报:“不好了,二位元帅都在葛仙台战败身亡,陈也先让我们上了个大当。”朱元璋眼里涌出泪来:“都怪我,本不该让他们二人去抢这个头功的,明知他们不行,结果送了命,我怎么对得起郭元帅的在天之灵啊!”身后的郭宁莲对李善长说,他这人心就是软。郭子兴活着时,张天佑、郭天叙一次次地加害于他,现在又都忘了。李善长说:“人死了嘛,宽容也是一种美德,元璋向来是这样以德报怨的。”最后的一句他有意提高声音,既让朱元璋听到,也让耿再成等将领听到。朱元璋答应给耿再成再拨三千马步兵,杀回去,无论如何要把天佑和天叙的遗体找回来厚葬。耿再成说:“是。”人们退去后,只有朱元璋和李善长二人了。李善长一直担心的事,今天总算了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朱元璋早已明白他的所指,却故意装傻问是什么了结了?李善长说:“张天佑、郭天叙呀!他们是郭子兴的亲人,郭子兴临死托孤,你左右为难,现在不是一阵大风乌云全散了吗?”朱元璋绝不能让人有这样的误解,赶紧声明,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再不好,他也不希望他们死。李善长诡秘地笑着,将恶意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这倒是我的本意,这是最好的结局。明天就向亳州上表,请求正式封你为元帅吧。”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朱元璋不能不佩服他的工于心计。其实,他的话正中朱元璋的要害,只是不能承认而已。朱元璋有个做人的准则,即使杀人,手上也不沾血。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这个话题显得很淡然,不太感兴趣地说:“随你怎么办都行。”徐达走来,朱元璋命令他全力破袭江宁,把陈也先活捉过来,他要用陈也先的头祭奠张天佑、郭天叙。徐达传达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也先已经被葛仙台的民军杀死了。朱元璋关心地问,他的军队现在由谁统帅?徐达说是他的独生子陈兆先。听后朱元璋下令,荡平江宁,扫清金陵的外围,福寿在金陵城里也就是瓮中之鳖了。徐达和汤和、常遇春三路大军合围江宁,很快就攻克了。得一座城池还在其次,朱元璋更看重的是陈也先的队伍,这支队伍骁勇善战是远近闻名的。郭宁莲来告诉朱元璋,俘虏的三千六百人个个强悍,但这些人轻易不会降服,常遇春主张杀掉,不为我所用,留下就是祸害。朱元璋想得更远,征伐大仗还在后头呢!对待俘虏,必须要有个妥善办法。灾害频仍的年代,百姓惧怕当兵,有谁愿意无谓地去送死!朱元璋看中的兵源就是俘虏,这些人都经过训练,历经沙场洗礼,有些兵痞就是吃当兵这碗饭的。如果朱元璋优待战俘的名声远播海内,那无疑等于向全国布告了招兵榜,有利无害。这一来,朱元璋突发奇想,他叫郭宁莲去找常遇春,从降卒中挑五百人送过来。郭宁莲答应一声,又有点不解,不知他要干什么。朱元璋让她只管去,并没说明原委。朱元璋把冯国用请来,讨论对金陵城发起攻击的部署。朱元璋被一阵吆喝声惊动,与冯国用从中军帐里出来,只见常遇春亲自押送五百名降卒过来了。常遇春报告元帅,遵令绑来降卒五百个,请元帅发落,问是不是在这里杀?跟着过来的充当刀斧手的人已经跃跃欲试,人人扛一把大砍刀。朱元璋哭笑不得,他问谁说我要杀他们?这是我请来的客人,这是我挑选的亲兵!朱元璋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俘虏都能听到。准备被杀头的降卒们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常遇春、花云他们也瞠目结舌。花云劝谏朱元璋要三思,这都是陈也先的亲兵死党,宽纵了他们,等于放虎归山,将来必是祸害。这善心是发不得的。郭宁莲也说:“你疯了吗?”朱元璋大声喊:“松绑,松绑!”他的命令不可违。被松绑的士兵也有点莫名其妙。朱元璋又吩咐马上给他们开饭,做最好的饭菜。没人理解朱元璋,又不得不执行。初秋的夜晚仍然热不可当,空气中的湿气很重,人们打赤膊也是不行,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有如坐在蒸笼里。在众多营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帐篷,外面旗竿上有一串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朱”字。朱元璋坐在帐篷里挥汗如雨,在看兵书。朱元璋营帐四周,睡了五百个降兵,有十几个降卒取代了朱元璋原来上夜的亲兵,担负起护卫朱元璋的使命。这太不寻常了,不但郭宁莲、徐达他们胆战心惊,就是那些受宠若惊的降卒也提心吊胆,不知道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他们的过度“放心”会不会是毒计?好些人交头接耳,面带恐惧之色。朱元璋面带笑容地与郭宁莲在大帐中间聊着,谈着《孙子兵法》,特别大讲“置之死地而后生”。汤和、陆仲亨、常遇春几个人来了,汤和气呼呼地说:“你疯了?自己的亲兵都打发了,却弄五百个新降的人守护你,我看你是活腻了。”朱元璋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汤和成什么样子了,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常遇春认为汤将军说的没错,这太危险了。新来的人岂可重用?朱元璋问:“你不是新来的吗?你不该信任吗?”常遇春张口结舌,朱元璋笑了,冲门外喊:“来人啊,给几位将军倒茶。”应声进来一个新降士兵,倒茶的时候不敢看任何人,由于紧张,手都抖了,茶水洒了出来。他退出去后,汤和怕降卒投毒,抢过朱元璋的茶杯,说:“你别喝,我先尝一口。”他一口把一盏茶全喝下去了,还用力吧嗒半天嘴。朱元璋说:“你们都看见了吧?方才那士兵吓得手都发抖了。我让这五百人来当亲兵,是表示我信任他们,我不信他们反会杀我。”陆仲亨说:“可你这么冒险有什么意义呢?”朱元璋说:“得人心啊!这若传出去,我们的对手就头疼了,底下的人会纷纷投降,因为投降了他们不会被杀掉,不会受歧视,反而受重用,只有这样,我们才得人心。”常遇春一听有理,佩服极了,认为这确实很高明,自己怎么没想到。朱元璋忽然想起常遇春在攻破江宁时杀了一些降卒,就问他有无此事。常遇春承认有这事,因为他们想逃走。朱元璋说:“想逃走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是不主张杀降卒的。你新来,不知道;你可仔细点,别因为这个犯在我手上,我是不会留情面的。这次不追究了,不知者不为罪。”常遇春只好说记在心里了。朱元璋分析形势说,现在金陵几乎是一座孤城了。本来元将阿鲁灰听说我们来攻金陵,率苗军来援,但发生了内乱,他本人反被苗军所杀,这支队伍也就不会再从扬州来援了。汤和说守城的是个行台御史大夫,这人是个文官,值得一打吗?朱元璋说,李善长已经打探明白了,御史叫福寿,他也有些招法,他让老百姓自备粮食守城,但兵力有限,只好紧闭四门,只留东门出入,再困几天,势必支撑不住了,金陵是志在必得呀。汤和道:“李善长再三说,金陵是历代皇帝坐金殿的地方,打下金陵,我们拥戴你当皇帝。”朱元璋斥责他:“又胡说。”汤和不解:“又不想当皇上,那你打天下干什么?连郭子兴都想称王呢!”朱元璋转移话题说:“你们都去吧,马上要攻城了,注意约束部队。”汤和离开中军帐后和常遇春商议,由汤和带精壮亲兵一千,在暗中保护朱元璋,以防万一。夜已深,军营中灯火通明,柝声阵阵。汤和带一队士兵巡逻着,对朱元璋的大营形成了外围警戒。朱元璋在营帐里把银盾玉甲都脱去了。郭宁莲说:“你真想大脱大睡呀?”“为什么不睡?”朱元璋奇怪地反问。她小声说:“作为赢得人心的策略,用降卒当亲兵,也是可以的,可你不能真不防啊!人心隔肚皮,你知哪个人包藏祸心?”朱元璋说:“放心睡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好心总是能换来真心的。”郭宁莲突然说:“我有点饿了,你饿吗?叫他们生火弄点吃的?给你弄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你又打趣我。”朱元璋说,“半夜三更,别麻烦厨子了,我这儿有吃的。”说着在行囊中掏出一个口袋,从里面倒出些肉干来。郭宁莲扔一块到口中,说:“好硬啊。”朱元璋让她别急,慢慢嚼,越嚼越香。郭宁莲嚼着说:“真香,哪来的牛肉干?”朱元璋说这是马秀英的手艺,五香牛肉干。她总是给我备一点,行军打仗,饭不应时就嚼上几块。郭宁莲说:“你有这样知道疼你的夫人,真是福气呀。”“有你护驾不更是福气吗?”朱元璋说,“那次元军射箭,你用双刀挡箭,救了我一命,我有一文一武两位夫人,这岂不是大福吗?”郭宁莲道:“你挺会说话呀。”朱元璋早已钻到被中,头一挨枕就打起呼噜来。郭宁莲却很紧张,不敢卸甲,双刀不离手,在帐篷里来回走动着。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4节 治国就是要儒士贤人黎明时分,地动山摇的喊声震撼着钟山,徐达、汤和、常遇春、陆仲亨、费聚、郭兴、吴良、吴桢、缪大亨各率本部人马呐喊着攻城,云梯一架架竖起来,朱元璋的士兵奋勇攀援而上,敌人用滚木?石向下倾泻,推倒一架架云梯,但又有新的梯子竖起来。谁也没有想到,率先奋力攻入城中的竟是朱元璋以礼相待的五百亲兵,是降卒,他们不怕死,组成一支敢死队,高喊着口号竖云梯,冒箭矢攀上城垣,他们报的是朱元璋知遇之恩。徐达也好,汤和也好,全都服了朱元璋。李善长说,这不是智谋取胜,而是胸怀包容了天下。东门,徐达率队跟在敢死队后攻到城下,几百人奋力用原木撞击,轰隆一声,城门撞开了,徐达率众杀入。其他地方的将士也杀入城中。福寿犹负隅顽抗。他指挥作战很特别,弄了一张宽大的胡床,摆在凤凰台下,赤脚盘腿坐于其上,耳畔是兵器相撞的金属声、人的呐喊声,附近多处起火,福寿坐在那里已看到台下双方士兵在拼杀。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执刀过来,向他报告康茂才的水师投敌了,敌兵就在台下,再不走来不及了。福寿半闭着眼说:“你走吧。我是集庆路守臣,城破我理当死难。”达鲁花赤达尼达思便也坐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这时一个小吏带了几个军士上来,福寿认出他来,他叫杨宪,在行台御史衙门当着簿曹的小官。杨宪五官端正,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个儒士。福寿很感动地说:“是杨宪?在这危急时刻,你一个汉人能来护卫我,我日后要厚待你。你比康茂才强多了,他统水师十万众,却背主投敌了,不然集庆怎么会这样快破城?”杨宪提刀上前大喝一声:“你还做梦吗?我是来取你人头献新主的。”福寿没动地方,吃惊地望着这个书生,此时杨宪五官移位,脸都扭曲变形了。杨宪一刀砍倒福寿在胡床上,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明白过来挺枪来刺时,已经迟了,也被砍翻在地。杨宪凭这两颗人头,就会在朱元璋那里得到进身的阶梯,比苦读寒窗十年要迅捷得多,乱世出英雄,他已等不得按部就班地走仕途的升官图了。在杨宪提着人头直奔朱元璋的新衙门时,朱元璋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朱元璋踌躇满志地坐在殿上,李善长以下众将领列坐两边。朱元璋说:“我们终于有了金陵这样可进可退的地方了,我们必须爱护百姓,使之安居乐业,后方基石打牢,出战才无忧。”他掉头关照李善长再次下安民榜,再重申约束士兵的禁约。李善长说安民榜陶安先生已经草拟完毕了。这时徐达带了一个高颧骨大腮、满脸胡须的人进来,一上殿就叫:“元帅,我把你要的人毫毛无损地带来了。”朱元璋忙降阶相迎,说:“不用问,一定是水师大将康茂才将军了?早闻你勇冠三军。”大胡子双手抱拳:“不才正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朱元璋执着康茂才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说,将军主动投诚,使金陵百姓免受屠戮,又使五十万官军投降,将军是立了大功了。康茂才说他早听说元帅是体恤民情的人,今天相见,果不虚传,往后愿为元帅牵马坠镫。“客气了。”朱元璋掉头对李善长说,集庆这名字不好,不如恢复叫原来的金陵或叫应天府。李善长称赞:“应天好!也可仿着太平府的办法,改集庆路为应天府为好,应天顺人嘛。”“好一个应天顺人。”朱元璋很兴奋,说金陵这城市大、繁华,不比太平府,可设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他回头叫廖永安。廖永安站了起来:“末将在。”朱元璋吩咐他水陆都要管,金陵三面据水,要守卫好,将来要成为固若金汤的大本营,朱元璋委任他为统军元帅。这时汤和来报,有一个自称叫杨宪的人,非要见元帅不可。朱元璋扭头问康茂才:“听说过这个人吗?”不但康茂才,金陵人都知道杨宪,此人中过举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刊刻过几本诗集,有才,有点怀才不遇,是个簿曹。朱元璋说:“治国就是要儒士贤人,快请。”人们谁也没想到,上殿来的杨宪竟手提三颗人头,还在滴血,众人吃了一惊,这哪像个文人儒士!他把人头咚的一声丢到地上,说:“儒生杨宪参见大帅。”朱元璋忙问这几个人头都是谁。杨宪认出了康茂才,机灵地说:“康将军认得,请他指认。”康茂才降阶一看,摇头三叹,连说可怜。他指认有白发的是福寿,脸上有疤的是达鲁花赤达尼达思,长脸无须的是治书侍御史贺方。朱元璋问杨宪,这三颗人头是先生亲手斩得,还是捡来的。杨宪说:“贵军突入内城时,我带了几个家丁,赶到凤凰台,福寿坐在胡床上还想顽抗,我出其不意,斩得首级。”朱元璋大喜:“谁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杨先生是榜样。”他走到台阶下,说,“快把血衣换去。”并把自己的战袍脱下,替杨宪披上。杨宪说声“谢元帅”,坐在了末座。朱元璋说:“就请杨先生为应天知府,怎么样?”杨宪自己都感到意外,怀才不遇的他,这不是平步青云了吗?他四下看看,包括李善长在内多有不忿之色,他连忙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居此要位。”朱元璋笑道:“一介书生敢杀人,提着人头来见我,你什么事还干不了呢?”杨宪一时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没敢应答。但他在内心里一下子被折服了,朱元璋果然是个有魄力的不寻常人物,值得效力。占了金陵,朱元璋反而寝食难安,日夜忧心,他惟恐上上下下到了秦淮河这样的声色狗马之地染上恶习,丧失了战斗力。他派了各种名目的稽查司员下去巡访,对违纪者严惩不贷。但任何稽查队对高官都没有约束力,朱元璋还是不放心。他怕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了他的根基,使他的大业功亏一篑。这天朱元璋和穿男装的郭宁莲在街上走着,过了镇淮桥来到三山门一带,又到了热闹的夫子庙,但见各种店铺都在营业,秦淮河里画舫如梭,坐着调笑的歌女、富绅,处处笙歌,处处市声。郭宁莲见了市面,从小就听说过的秦淮河,今日得见,果然繁华无比。她俯身在栏杆上,望着河上画舫里弹琴吹箫的女子,问:“那都是卖唱的吗?”朱元璋说:“我想是吧。杜牧有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郭宁莲嗤之以鼻,妓女知道什么?不管昨天是谁的天下,也不管今天江山姓谁,她们照旧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这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她问朱元璋从前来过吗?朱元璋说她明知故问。一个和尚怎么会光顾秦淮河?何况在行乞度日、食不果腹的日子,更不可能了,他每天想的只是吃饱肚子。郭宁莲忽然颖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私访秦淮河了。”朱元璋故意遮掩,说是慕名而来,并无目的。“你的眼神不对。”郭宁莲说,“你是不放心你的部下,怕他们到这地方来,学坏了。”“是呀。”朱元璋很欣赏她的聪明,他说这地方是销金窟,更是销魂地,好人到这里也完了,还能打仗吗?所以他明令,不管将士有多大功劳,嫖娼宿妓者斩!“苛法也是管用的。”郭宁莲说,“反正一路上没见到一张熟悉面孔。”“我更怕见到熟面孔。”这是朱元璋的心里话,他不想当那个挥泪斩马谡的诸葛亮。金陵为什么这么快安定了人心,市面照样繁华?不杀不抢不扰民,这是根本。郭宁莲问起另一件事,亳州的小明王不是升朱元璋为江南行中书省平章了吗?她问这行中书省是个什么省?到底有多大?朱元璋说可大可小,小大由之。也就是说,他的兵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就是他这行省的边界。郭宁莲说,这比憋在滁阳、和州可好多了。又问什么时候把马秀英他们接过来住啊?朱元璋答应过些天安定了以后,等房子都收拾好了就派人去接。郭宁莲叫他不用派人,她去就是了。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5节 我朱元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好。”朱元璋嘱咐她别忘了把郭元帅的夫人张氏一起接来,她连续丧夫丧子,弟弟也没了,实在可怜。“用得着你特地叮咛吗?”郭宁莲说,“我把谁丢下,也不敢把你的丈母娘丢下呀!”朱元璋说:“你父母也是我的丈人、丈母娘啊。”“那你可从来没想着接他们出来享福。”郭宁莲故意说,看起来,当妾的就是不行啊。朱元璋觉得委屈,天地良心,他不但希望把郭山甫接出来,还想请他当军师呢,他又懂《易经》、占卜,可他百般不干啊。朱元璋也没奈何。“我开玩笑,你还认真了!”郭宁莲说。忽然朱元璋停住了脚步,侧耳谛听着什么。“你在听什么?”她问。“钟鼓之声。”朱元璋说,“你没听到吗?”郭宁莲侧耳细听一回,忍不住笑了,像有那么一点,似有若无。她说,到底是当过和尚撞过钟的人,对钟鼓之声格外有感情。朱元璋顿时不悦起来,说:“你又忘了!我不喜欢提和尚之类的旧事。”“对不起,”郭宁莲说,“好像有的部下因为议论你当和尚的事犯了忌,你拉下脸子来了。这又何必呢?当和尚并不丢人,一个当过和尚要过饭的人能创下丰功伟业,不恰恰证明他有才干吗?”朱元璋说:“人人都有门第等级观念在心中作梗,你说你要过饭,他就看不起你,不来投奔你,你说你是豪门旺族、门阀巨富,他就上赶着来巴结你,就这么回事。”郭宁莲说:“你不该这样。你在别的事情上很有气量啊,你别学陈胜啊,陈胜的故事你听过吗?”“哪个陈胜?”朱元璋问,是秦朝末年和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吗?“对呀,”郭宁莲说,“你天天看史书,岂能不知道陈胜的故事?”朱元璋辩解,陈胜称王之前,种过田,但没当过和尚。他又注意谛听起来,稍顷,他称道这木鱼声敲得不一样,有乾坤震荡之绝响,他说他的师父佛性长老就这么敲。郭宁莲说:“你的师父那么看重你,为什么不出山来辅佐你呀?”“真正释教、道教中的高人,总是很怪异的。”朱元璋说,“今天晚了,明天我到这座寺院里去看看。”“和尚守不守规矩也在你私访之列吗?”郭宁莲打趣地说。朱元璋笑笑,没有答言。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站到了朱雀桥上,但见夕阳残照,燕子飞来飞去,望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旁的青堂瓦舍,他感慨地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衣巷了。”郭宁莲问乌衣巷怎么有名?朱元璋说:“刘禹锡的诗,不是有一首《乌衣巷》吗?”郭宁莲说:“哦,想起来了。”她小时候背过。“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朱元璋接着背了后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说唐代的刘禹锡看到了东晋时王导、谢安这些门阀大族住的乌衣巷,现在长满了野草,感慨世运无常、人世沧桑。同是乌衣巷,刘禹锡对王谢抚今追昔,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又想到了刘禹锡,后人会不会想到有个朱元璋带着爱妻郭宁莲在此感慨万千呢?郭宁莲不禁讥笑刘禹锡的诗不通,东晋的燕子会活到唐代吗?朱元璋笑了,这就是诗的妙处,至少,这燕子是从前燕子的后代吧。忽见有一乘官轿过朱雀桥来,一直抬进了乌衣巷中。轿子颤悠悠轻飘飘,没有分量,一望可知是空轿。不知为什么,朱元璋竟快跑了几步,跟着轿子下了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又回来。郭宁莲说:“你跟着轿子跑什么?你没见轿夫抬起来一颠一颠轻飘飘的吗?里面没人。”朱元璋是想看看,这是谁的轿子。郭宁莲笑了:“你真神了!你手下那些大官全是这样的轿子,你怎么分得清?”朱元璋说,凡有品级的轿子,他都认得,方才这一乘是李善长的。郭宁莲很是惊讶,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朱元璋不无得意地告诉她,定做这批官轿时,按他的意思,在每个轿的底座上都漆了个不显眼的记号,只有朱元璋分得清。郭宁莲纵声笑道:“你真是吃饱了撑的。”朱元璋说功夫不负苦心人,他能认出轿子主人,又能知道李善长的轿子去干什么,去接谁。郭宁莲说:“你真神了,我不信。”于是二人下了桥,追踪轿子向巷子里走去。乌衣巷黑漆门楼前,李善长的轿子停住。这是一个大宅子,门前有一对石狮,有上马石,还有考中举人立的旗杆。朱元璋玩笑地说,说不定当年谢安就住在这宅院里。走过去看,小铜牌上刻刘宅二字,看来与谢安毫不相干。朱元璋感叹道:“时过境迁了!”几只燕子在门楼上呢喃,郭宁莲说:“也许,这燕子就认得谢安宅子呢。”只见李善长的大轿抬进大门里去了。朱元璋问路过这里的一个模样像读书人的老者:“请问先生,这小院现在是何人之居呀?”老者上下打量朱元璋、郭宁莲,捋着胡须告诉朱元璋这个外地口音的人,君子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吗?可不知是哪座房子。只听说宋朝时,这里是名妓李师师的故居,如今住在这里的也是秦淮河的国色天香人物,唤刘思思的就是,可以说是色艺双绝。说毕老者看了朱元璋一眼,说:“足下莫非动了买春之念吗?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一掷千金却还要看人家高兴不高兴呢。”说罢频频摇头蹒跚着脚步去了。他显然瞧不起朱元璋。郭宁莲笑着说:“怎么样?叫这个刘思思来试试?那老头小瞧人,以我们家的朱平章,天下哪个女子敢不来呀!”朱元璋叹息着,说:“老头固然是以貌取人,所言也未尝不是道理。”这时已见李善长的大轿出来了,这次是沉甸甸的了。郭宁莲很纳闷,还真请动了。朱元璋说:“李善长是谁呀!在应天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什么事办不到。”见朱元璋脸色不好,郭宁莲小心地问:“你不会是想拿李善长开杀戒吧?”朱元璋显得很费心思,他说,如果换成别人,他会眉头都不皱一下,杀无赦。李善长是他的谋士,须臾不能离开的,又屡立功劳,杀了他,等于自残臂膀。郭宁莲说,那就放他一马,两眼一闭,装看不见算了。朱元璋拒绝了她的建议。岂可两眼都闭上?至少让他知道,我朱元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第二天,朱元璋在江南行中书省衙门里召集文武大员议事。平章衙门参议李善长、汪广洋、杨宪,总制都指挥使冯国用、同佥枢密院事徐达、汤和等人都早早来到。大家落座后,朱元璋不说正事,先说天气:江南三月,草长莺飞,金陵果然是个好地方……他问大家,没出去玩玩吗?徐达说他已向部队约令,无事不得外出,惟恐扰民,坏了章法。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能带这个头。费聚他更不敢了,一百军棍不是闹着玩的,他天天到兵营里看着士兵们,他说他可没长着铁打的屁股啊。众皆大笑,朱元璋也撑不住笑了。朱元璋把脸转向李善长,弦外有音地问:“你知道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故事吗?”这一问,李善长的脸腾地红了,心里毕竟有鬼呀。汤和不知缘故,还傻乎乎地问,燕子飞到谁家去了?冯国用和杨宪、汪广洋都偷着乐。朱元璋说:“我听说秦淮河有个色艺双绝的佳人,叫什么思?”杨宪赶快补充,说叫刘思思。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6节 兴旺之兆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了李善长一眼,李善长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已经如坐针毡浑身上下不自在了。杨宪不知深浅,还说平章大人如有雅兴,可以把她叫来,一展歌喉。朱元璋说:“天下未定,现在就被声色狗马迷了心窍,还了得?我不敢啊。”李善长垂下了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杨宪很后悔自己搭言不看火候。朱元璋点到为止,又转了话题:“汤枢密昨天在常遇春那里喝了几杯呀?”汤和大惊,心想平章怎么知道我去了他那里?我没告诉任何人啊!幸亏我没干坏事,只是喝两杯酒。他不敢说谎,也不想承认,含混其词。冯国用不由得与李善长交换了一下目光。最聪明的是杨宪,他马上借题发挥,凡天下贤主,居于室中便能控驭百官,事无巨细,这是兴旺之兆。朱元璋又是点到为止。他问在座的人:“前几天我让你们献策,有无良策啊?”冯国用说,我们既用龙凤年号,完全可以与小明王合兵一路,更加声势浩大,一举攻破大都,当不是遥不可及的。李善长暂时摆脱了窘态,料想朱元璋只是敲山震虎,没有让他当众出丑的意思,便打起精神报告北方战事。自从刘福通杀了大宋丞相杜遵道后,受到元将答什巴都鲁攻击,已从亳州迁往安丰,最近刘福通派兵攻克了胶州、商州,直杀向汴梁,元军知枢密院事达理麻失理战死,小明王一鼓作气占了汴州,现已迁都中原了,我们可以依靠他们,在南面按兵不动,他们也不会打我们,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向江南发展。朱元璋说:“正合我意。西面的鱼贩子陈友谅,我倒不在乎,徐寿辉称了皇帝,不过是个牌位。东面的张士诚,现在也称王了,国号叫什么?”李善长察颜观色地说:“国号大周,建元天佑,都高邮。”朱元璋冷笑一声,这年月,阿猫阿狗都称王称帝了。李善长趁机劝进说,金陵是有王气之地,我们又有了几十万兵马,主公现在可以称帝了,或者先称王,这是万民百官之福。杨宪借机说:“说的是,别人称得,主公为什么称不得?”朱元璋说:“不可,不可。”却没说理由。“怎么不可?”汤和闷声闷气地说,“你总比阿猫阿狗强吧?”这话说得在场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幸而朱元璋未恼,他说:“此事不议。”接着又分析形势说:“元朝的灭亡,是迟早的事,皇帝荒淫,奸臣当道,百姓啼饥号寒,这样怨声载道的朝廷岂能持久?当今元朝皇帝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着?”冯国用道:“鲁班天子。”“对,鲁班天子。”朱元璋说,“自己当木匠,自己设计宫殿,自己打造模型,自己监工,这样没正事的皇帝要他何用?”杨宪插了一句,他听福寿说,他应诏进宫,见皇帝正在观看十六天魔舞,以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十六名宫女扮起来,戴象牙佛冠,裸体,整日宣淫,连福寿都说,元朝气数已尽。汪广洋说,最近有消息,元朝已没有了兵源,便出了个新招,不管是谁,凡能出壮丁义兵五千人的,封为万户,五百的为千户。朱元璋说:“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打败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想,有小明王在北面对元朝作战就够了,我们向南发展。”李善长说:“很是。等到元朝势力进一步削弱,到了一推就倒的时候,我们如果已经拥有江淮、湖广、闽浙的大片土地,那我们就无敌于天下了。”朱元璋决定就这么办。他当即令徐达,率汤和、廖永安进兵镇江,然后分兵取丹阳、金坛。徐达说:“是,遵命。”朱元璋又令邓愈、华云龙统兵攻打广德。对张士诚,他主张先不加兵,不能同时树敌,他想与之修好,问计于僚佐们。冯国用说,从长远看,贩私盐出身的张士诚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可结盟。朱元璋说,盟有兄弟之盟,也有同床异梦之盟,更有城下之盟。我只不过希望我们南下、西进时张士诚别趁机到我后院放火。“可以修书一封。”李善长说。朱元璋说:“也得有个晏子那样的使者才放心。”杨宪站出来说:“不才愿往,不知平章大人能否信得过我。”朱元璋说:“参议能言善辩,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杨宪问什么时候动身去高邮?朱元璋今夜要亲笔写信给张士诚,叫杨宪明天就走。平章衙门后花园是个凉爽的地方,外面尽管热气未退,林木森森的后花园里一点都不感到热。傍晚时分,马秀英、张氏、金菊,还有张氏的小女儿郭惠都在院子里纳凉。金菊逗着朱元璋长子朱标玩耍,孩子已四岁了,长得白白净净,脖子上挂着郭宁莲送他的长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