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名凌松携男放隐于济州; 第四十名蒋峻携男士藻隐于德安; 第四十一名吕嘉隐于张秋; 第四十二名郭清隐于张秋; 第四十三名安适携男百川隐于汴州; 第四十四名皇甫琼携男荣隐于汴州; 第四十五名王洋携男擎天隐于海州; 第四十六名扈雷携女慧娘流于大青山; 第四十七名鲍正携男洪隐于砀山; 第四十八名樊衮携男钟入“四魔洞”; 第四十九名项翼携男鼎入“四魔洞”; 第五十名李纳携男鼐入“四魔洞”; 第五十一名孔升携男文隐于和州; 第五十二名孔旭携男武隐于和州; 第五十三名金克木隐于东台; 第五十四名孟贲携男成武隐于许州; 第五十五名侯厉携男杰隐于鲁西; 第五十六名陈舜携男济隐于许州; 第五十七名杨静携男锋隐于商州; 第五十八名郑方携男玄隐于鲁西; 第五十九名陶睦携男宜隐于鲁西; 第六十名乐韵携男龟年隐于鲁西; 第六十一名龚铁携男洪隐于鲁西; 第六十二名丁犁携男彪隐于宿州; 第六十三名穆菊携男虎隐于宿州; 第六十四名曹希携男协隐于鲁西; 第六十五名宋鹗携男海隐于宿州; 第六十六名杜鸣皋携男山隐于宿州; 第六十七名薛仕携男琦隐于鲁西; 第六十八名周继携男延禄隐于翠屏山; 第六十九名李化携男豹隐于汴州; 第七十名杜梁携男鸣皋隐于汴州; 第七十一名朱恺携男一鸣隐于青州; 第七十二名焦志携男霸隐于济州; 第七十三名石磊携男通隐于鲁西; 第七十四名孙镇携男不害隐于登州; 第七十五名王敏携男抟九隐于济州; 第七十六名郁胜携男岳隐于青州; 第七十七名白震携男宣义隐于霸州; 第七十八名时晦携男不济隐于淮州; 第七十九名段灵携男克敏隐于云州; 第八十名张劭隐于湖州; 第八十一名张励隐于海州; 第八十二名邓浩隐于闽州; 第八十三名欧燕隐于鄂州; 第八十四名张康隐于襄南; 第八十五名邹谦携男无恙隐于沂州; 第八十六名邹谡携男去疾隐于沂州; 第八十七名宋靖边隐于楚州; 第八十八名蔡涣隐于太平; 第八十九名蔡涟隐于六安; 第九十名朱恒隐于胶州; 第九十一名李南山隐于莱州; 第九十二名李春隐于广州; 第九十三名李明隐于湘州; 第九十四名张傲隐于龙州; 第九十五名童渊隐于徐州; 第九十六名童浩隐于徐州; 第九十七名施元德隐于苏州; 第九十八名汤擒虎隐于泉州; 第九十九名燕紫绡隐于济州; 第一百名徐文俊隐于蕲州; 第一百一名张荫隐于蔡州; 第一百二名张蓝隐于蔡州; 第一百三名董祈携男大鹏隐于扬州; 第一百四名刘玠隐于淮南; 第一百五名马坚隐于韶州; 第一百六名顾菡隐于彰德州; 第一百七名阮鹗携男中武隐于幽州; 第一百八名阮鸾携男小武隐于燕州; 梁山不肖遗孽宋靖国录于伪元仁宗延祐五年。” 施耐庵、吴铁口、宋碧云三人看完这白绢上写着的长长名册,不由得感慨万端。悠悠二百余年,时世纷繁,沧海桑田,特别是宋高宗南渡、元人入主中原以来,暴政高压、绿林凋残。然而梁山一脉,却似山火中的野草、磐石下的潜流,一代复一代悄悄地延续了下来。而且用一种任何人也难以察觉的秘密办法,把散匿在天涯海角的英雄子孙联成一气!而宋靖国又在血与火的凶险搏杀中,把它传到这一代梁山后代的手中,其间耗费的心血,经历的磨劫,的确令人难以想象! 吴铁口虔敬捧着那白绢,语调沉静地说道:“这些年,俺吴铁口也在苦苦搜求,想把梁山后代聚到一处,共图抗元大业。今日见了宋靖国前辈遗下的这幅白绢,方才知道世上更有苦心之人!”说着,他指点着白绢上的那些名字,细细剖析起来: “依俺看来,这白绢上一百单八名英雄,牵涉到当年梁山大寨中一百零六位前辈,即除开鲁智深、武松二位方外之士外所有的头领。其中七十三位已记至第五代裔孙,三十五人却是第六代传人。由于这白绢上的名册乃是宋靖国前辈三十年前所录,故尔如今年纪在三十岁以下者均未载入,其中有关猛、呼延镇国、燕衔梅、林中莺、李黑牛、李金凤、朱尚、吕俊、郭云、金小凤、燕绿绫等人。据俺这十余年悉心查访,到此时为止,这白绢上一百零八名梁山后裔中已然查实、相聚或互通音讯者为九十六人,其中惠州一役阵亡的七人,翠屏山一役战死的朱丰、张豹、裴兰田、周延禄、杨孝直五人,共计十二位英雄已然绝嗣;另有三人投靠朝廷作了鹰犬,即公孙玄、秦梅娘、董大鹏;余下的便是今日在山寨聚义的六十位好汉,再加已在滁州大营的樊钟、鲍洪、项鼎、李鼐四人,‘吓天大将军’张士诚营中的索元亨贤弟、乌桥大营里的王擎天、金克木二位好汉、洋河集童氏双杰以及经扈慧娘救助现在颍川、蕲水等义军大营的十一位英雄,外加新到饮马川大寨的安百川先生,共计八十一位梁山后裔,恰恰凑成个九九之数。想来这也是天意使然!” 施耐庵听了他这一番归纳剖析,心中亦已条理清晰,头绪井然。宋碧云则倚在床头,一边听他叙说,一边搬起十个手指,计算着人数,她眼里饱噙着晶莹的泪水,神色变幻,每听到一位梁山后代的名字,脸上便掠过一丝喜悦的笑容,听到那些惨遭屠戮的好汉姓氏,鼻翼便徐徐抽动,一旦听到董大鹏、公孙玄等叛徒的名讳,那眼底便燃起愤火!不待吴铁口说完,她便急切地问道:“吴大哥,白绢上尚有十二位梁山后人未曾联络,也不知他们的生死存亡,还须早些与他们通个讯息才好!” 吴铁口笑道:“贤妹不必担心!白绢上所记的余下十二人,俺已默出:其中张劭、张励二位必是当年梁山张顺、张横前辈之后,宋靖国前辈则极可能是宋清宋大英雄的嫡传后裔,张康、刘玠则无疑是当年梁山前辈张清、刘唐的血嗣。张荫、张蓝隐于蔡州,当是当年‘菜园子’张青的两个远孙,李明、张傲、朱恒三人来历尚待查实,想来亦与当年梁山上的某位李姓、张姓、朱姓人物大有瓜葛,至于马坚,极可能是当年‘铁笛仙’马麟一支嫡派,而那顾菡,则多半是一位巾帼英雄,依俺揣度,说不定就是当年梁山大寨‘母大虫’顾大嫂娘家子孙!” 施、宋二人听了他这番揣测之言,尽管一时难以证实,但是他们素知吴铁口思虑缜密,卜算精当,自然深信不疑。宋碧云拭泪叹道:“果然又是足足一百单八位兄弟姊妹,这也是先祖英灵庇佑!” 吴铁口点点头又道:“既然一切已然明瞭,俺胸中筹划了如下计策:克日指派卢起凤大哥、朱子奇前辈、晁大哥、徐文俊贤弟、李显大哥、李海前辈、曹协贤弟、薛琦贤弟八人分赴湖州、海州、楚州、襄南、蔡州、淮南、韶州、彰德寻访那十二位英雄,倘若健在人世,约定七月十五日齐集滁州大营相会;另遣凌元标、杨思、戴逵等人分赴蕲水、河南、洋河、牛栏岗各营,知会四魔、二童、索元亨等人及经扈慧娘救助投军的十一位好汉伺机到滁州会合。至于宋家贤妹,据近日探报,得知乌桥大营的刘大龙头已然与朱元帅联军抗元,你与王擎天、金氏父女即日便可在滁州大营相逢。眼下,唯有这一幅白绢,乃是宋家贤妹祖传之物,俺不敢妄加处置,还请贤妹定夺。” 宋碧云听毕,慢慢从吴铁口手中接过白绢,深情摩娑一阵,然后说道:“既然吴大哥吩咐,俺便只好妄作拙断了。依小女子之见,这祖传大秘乃是绝世至宝,为免再酿起江湖间的猜忌残杀,俺与吴大哥各自默诵十遍,将它点滴铭记心底。如今一百零八位梁山后裔已然有了下落,区区白绢,已成流水黄花!记得数年前小女子曾与施相公相约,欲借他满腹大才、一支巨笔,将梁山英雄业绩书之竹帛,昭示万代,为古往今来的‘草寇盗贼’们立传,为千万披肝沥胆、埋没蒿莱的造反英雄翻案。今日白绢到手,夙愿未了,千秋功罪,尚待评说。俺意欲将这幅白绢赠予施相公,请他以这百八勇士、带血绫罗作为蓝本,去描摹俺梁山一脉的胸襟情态,讴歌俺草莽英雄‘替天行道,与民更始’的丰功伟业,以唤醒举世黎民、海内志士,携手并肩,共创那无强梁、无暴虐、无欺诈、无奸佞、无有饥寒血泪、无有血影刀光的清平世界!” 宋碧云这番话说得淋漓酣畅、铿锵激越,施、吴二人不觉竦然动容。吴铁口点头赞道:“贤妹苦心衷肠,远见卓识,胜俺吴铁口多矣!既如此,俺便命时家贤弟、朱尚贤弟、燕绿绫三位男女英雄护送施相公,即日启程,返回兴化白驹场,去撰写那古往今来的第一部奇书!” 宋碧云点点头,郑重地将那幅白绢递给了施耐庵,她那清丽冷艳的脸庞上漫起一股庄严深沉的奇彩,一双秀眉冷峻的眸子里注满了期待与嘱托,罗襦下的双峰急骤起伏,良久,良久,只轻轻地然而又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施相公,一切、一切都拜托给你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五十五 张士信片纸易降旗 朱元璋优礼承重诺 次日,施耐庵便辞别了吴铁口与一众好汉,与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下了饮马川大寨,晁景龙早已在山下道口备下了四匹快马,四个人与晁景龙一行洒泪别过,翻身上马,迤逦往兴化白驹场进发。 此时已至暮春,愈往南行,景色愈是鲜妍。沿路春山寥廓,春水澄澈,鸟语花香,麦青豆紫。四个人一路观赏景物,一路谈讲说笑,好在马匹足力劲健,沿途又无甚阻碍,不及三日,早到了泗阳县境的碌碡镇。自至正末年以来,元军不敌红巾义师,早已龟缩到淮阴、宿迁几座孤城之内,泗阳一带数百里无有蒙古铁骑的踪迹。施耐庵一众见镇内一切如常,看看天色已晚,便在一家“悦来客栈”宿了下来。 这一夜,朱尚、燕绿绫二人在院内寻了处花荫,叽叽切切,亲亲热热地叙着话,施耐庵心中有事,早早漱洗已毕,秉烛展笺,一边回忆这些时的所见所闻,一边作着记述。只有那“灶上虱”时不济生成副猴儿性情,摇摇摆摆,逛上街巷,也不知又钻到哪处犄角旮旯寻趣事儿去了。 约摸三更时分,一阵困倦袭来,施耐庵支撑不住,打个欠伸,正欲伏案假寐。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紧接着两道黑影倏然闪入,施耐庵心中一动,抬眼看去,只见灯影下已然站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着皂巾青袍,黑脸虎须,另一个羽扇纶巾,柳髯拂胸。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牛栏岗大营帐下的张士德、张士信两位首领。 施耐庵心下一惊:这两个魔头却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骤然来到这里?他正欲发问,只见张氏兄弟一抖袍袖,笑嘻嘻地唱个大喏,一齐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大哥得了探报,得知你要荣归故里,特命俺二人前来迎迓,不想你却到得如此迅疾,未曾远候,乞谅乞谅!” 施耐庵冷冷说道:“当日牛栏岗一番盛情,晚生至今难忘。 如今恩义已绝,何必如此多礼?” 张士信走上一步,笑道:“施相公说哪里话来?当日因秦梅娘那贱人从中捣鬼,事情颇多委曲,何必再谈?今日此来,乃是想请你到牛栏岗大营享一宗泼天大的富贵!” 施耐庵冷笑道:“晚生一介寒儒,无尺寸之功,何来富贵可言?” 张士德在一旁叫道:“休要装了!听说那一幅白绢已然落入你手,快快交出,俺大哥已允封你作一个国师,倘若有半个不字,你便休想活命!” 张士信瞋目叱道:“二哥不要胡说!施相公与俺兄弟均为苏北同乡,俗语道‘亲不亲,故乡人’,只要他应允同去牛栏岗大营,一切好说!” 施耐庵返身鄙夷地说道:“三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兄弟三人降了蒙古朝廷,‘吓天大将军’已然官封一字并肩王,金马玉堂享用不尽,要那幅白绢,难道是想出卖梁山后代,再向主子请赏么?” 张士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赓即笑道:“岂敢,岂敢?俺兄弟降元,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只要施相公交出那幅白绢,俺大哥将齐集一百零八名英雄,重反元朝,再举义旗,共创汉室江山!” 施耐庵冷冷笑道:“哼哼,反复小人,难以相信!” 张士德怒目圆睁,一把掣出朴刀,大喝一声:“臭穷酸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白绢,俺便要抢了!”说毕,挺刀便扑了上来。 施耐庵正欲拔剑相迎,猛听得两声怒喝:“绿林叛贼敢在此撒野么?”紧接着两团人影倏然跃入,只听“哐啷”一声,双刀单剑早磕开了张士德的朴刀。 张士德手腕一麻,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双少年男女,男的一身白袍,银冠束发,手执青钢剑;那少女杏红罗衫,浅绿绣裙,挺着一双绣鸾刀,双双怒目而立。张士德见冷古丁杀出两个凶狠的帮手,心中早怯,不觉大叫道:“高、袁二将还不来助俺么?” 话音未落,只见窗门大开,立时跳进两条大汉,青一色八角英雄巾,千绊夜行服,来的正是张士诚麾下两员悍将高峻、袁泰。两人进屋之后,各各舞动手中朴刀,直奔朱尚、燕绿绫,张士德一见同伙到了,挺着朴刀又剁向施耐庵。三个人斗得十余回合,朱尚、燕绿绫与高、袁二人堪堪杀了个平手,施耐庵一柄剑却抵不住张士德一杆朴刀,略略走一走神,被张士德卖个破绽,放那柄湛卢剑搠到胁下,吸胸矬步,闪一个空子,施耐庵一脚踏空,张士德大喝一声,一转刀杆,将施耐庵齐肩一磕,立时磕倒在地。 张士德一招得势,进一步,抡圆朴刀,吼一声:“穷酸看刀!”兜头便要斩下。 张士信在一旁见了,慌忙叫道:“二哥休要鲁莽!” 一声叫犹自未了,只听得屋外响起一阵呵呵大笑,紧接着“噔噔噔噔”涌进一群人来。张士德心中一惊,一柄刀举在半空,回头看去:只见屋内又添了七个不速之客,中间两人方巾锦袍,气度儒雅,仿佛书吏打扮;左边乃是三位形容奇异的怪客,皂袍上缀着青龙、白虎、朱雀,右边两人,却是威风凛凛、军官打扮的大汉。只见中间一位文士大袖摆摆,从容走到屋子中央,厉声叫道:“都是绿林一脉,何须煮豆燃箕?天大的事体都可以平心而论,刀枪相见,也未免少些义气!” 这番话说得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不仅张士德收回了朴刀,便是那边的高峻、袁泰也跳出了战圈。张士信正自猜测来人身份,只见施耐庵早已从地上爬起,惊喜地奔了过来,握着那两个文士的手叫道:“原来是青田兄、顾仁兄,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此地来了?” 站在屋子中央的刘伯温笑道:“奉了都元帅将令,特与鲍洪、李鼐、项鼎、戴逵、朱亮祖五位将军前来迎迓你这大名鼎鼎的耐庵居士!” 施耐庵一听,忙问顾逖:“怎么,仁兄也投了滁州大营?” 顾逖点点头道:“正是!那日世兄走后,张大龙头见俺一介文士,无甚用场,亦将俺放出牛栏岗大营。正在俺穷愁潦倒之时,遇到青田先生,便投了义军,现在滁州大营执掌文书信牍!今日听说世兄荣归,也趁兴前来相会。” 二人正自叙话,那站在一旁的张士信早不耐烦,见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不敢斗狠,便笑嘻嘻地上前对刘伯温一众唱了个大喏,说道:“原来是滁州大营首席军师、名传遐迩的刘青田先生,失敬、失敬!听说滁、宿一带战事正紧,青田先生不在大营行兵布阵,却不远数百里、兴师动众到这泗阳地界,想必有极要紧的公干?” 刘伯温莞尔笑道:“正是正是!专程迎候耐庵先生。” 张士信摇一摇羽扇,冷冷笑道:“施相公一介穷书生,何劳足下如此眷顾?依俺看来,只怕迎迓他是假,要夺走他身上那桩武林大秘是真!” 张士信、高峻、袁泰一齐呵呵笑道:“哈哈哈哈,将军一针见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刘伯温听毕,大袖一摆,扬眉说道:“哼哼,那也不见得!” 张士信走近一步,疾视着刘伯温说道:“江湖上讲究个无欺无诈,伯温先生乃德高望重的绿林泰斗。倘若此话当真,你敢当着这满屋英雄打个赌么?” 刘伯温从容说道:“俺刘伯温堂堂六尺须眉丈夫,休言当众打赌,便是发个四海招纸亦且不惧!不过,三将军既是牛栏岗大营有头面的掌盘人物,俺也想请你答应一个条件:那便是遵约、守诺,出言无悔!不知意下如何?” 张士信一心逼着刘伯温让出那朝思暮想的白绢,听了此言不觉大喜,一横手中羽扇说道:“只要青田先生不悔前言,俺张士信一例照办,若有失言,便如此扇!”说毕,扬手一磕,“咔嚓”一声,手中羽扇立时断成两截。 刘伯温点点头,执着施耐庵的手说道:“耐庵兄,请把那白绢拿出来。” 施耐庵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万分地注视着刘伯温,呐呐地说道:“青田兄,你莫不是疯了!这白绢乃是绿林至宝,举世瞩目的大秘,关系江湖上无数英雄的存亡、抗元大业的兴衰,如何能交给张士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刘伯温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耐庵兄,你我二人弱冠相识,十余年同甘共苦、肝胆相照,为受难黎民抛洒过多少热泪,为抗元大业切磋过多少抱负,便是你走入江湖,也有俺一番激励鞭策,你应该相信,俺刘伯温决不会做出有损绿林大业的勾当。正是为了早日推翻暴元,俺才请你交出那幅白绢!而且,错过今日机会,你我将会追悔莫及!” 施耐庵注视着刘伯温那谦和的面容,这位指引自己投身绿林大业良师益友,此刻还是这般坦诚、真挚。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期待殷殷,令人不忍拂逆。然而,要把这关系抗元大业的白绢交给早已不齿于江湖的张氏兄弟,的确是桩难事!施耐庵一时间心情矛盾、踌躇难决。 只见戴逵等五人一齐走了过来劝道:“施相公,刘军师一番言语大有深意,你还是听他的话罢!” 施耐庵见这五人话里有话,心中猛地一动:莫不是这刘伯温又有何锦囊妙计,既然吴铁口已投奔滁州大营,白绢上的秘密迟早会让他知道,交给这位值得信赖的至交,谅必无甚差池。想毕,他便伸手从胸前贴身之处掏出那幅白绢,郑重地捧给了刘伯温。 刘伯温接过白绢,也不去拆看,忽然对顾逖招一招手,说道:“顾年兄,你那一手好字,此刻派个用场,相烦到后面寻个僻静处,将这白绢誊录一份。” 此时,在场众人一见那万人瞩目的白绢在眼前显现,一个个凝神注目。尤其是张氏兄弟,伸颈踮足、瞪目张口,两只眼睁得乌眼鸡也似,恨不得奔上去一把抢了过来,和着涎水立时吞下肚去。不过,看见对手兵刃在握,虎视眈眈,哪里敢动毫分,只好眼睁睁望着顾逖捧着那幅白绢走进了里屋。 刘伯温看着顾逖走入,返身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你已亲眼瞧见那幅白绢,少刻顾年兄便可誊录完毕。此刻俺便与你说出那个条件!” 张士信道:“青田先生请讲!只要能得到那幅白绢,俺愿上天去摘星星!” 刘伯温忽然正色说道:“三将军,你们兄弟投降元廷,甘作篱下走狗,那日子过得如何?” 张士信叹道:“休提休提!数月前家兄只为处境穷蹙,钱粮匮乏,便听了朝廷的甜言蜜语,受了招安。叵料一旦易帜,朝廷不仅未曾践诺,增拨枪械钱粮,反而收编俺军中数万人马,侵吞了俺七八座州县,那些蒙古官儿,见了俺兄弟,一个个颐指气使,背地里口口声声骂作南蛮,直到如今,俺们才明白上了大当!” 刘伯温又道:“降元之后,你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怎样?” 张士信正欲答话,那张士德早气咻咻地插了上来叫道:“唉,莫谈莫谈!自打受了招安,俺们祖宗八代都被人骂得生烟冒火,什么‘叛徒’、‘奴才’、‘走狗’、‘软骨头’、‘稀屎蛋’!嗨,闹得俺这绿林豪杰再不敢在江湖行走,真教人气炸肚皮!” 刘伯温点点头,沉声说道:“既如此,俺今日有一言相劝,贤昆仲既然明白善恶,就该迷途知返,重举义旗,再反朝廷,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若然答应俺的忠言,俺宁肯以绝世大秘——白绢相赠!” 张士德听毕大喜,脱口叫道:“俺肯俺肯,作并肩王、草头王都是一样,这买卖做得!” 张士信听了此言,不觉皱眉蹙额、沉吟不语,倒背双手在屋内踱了几圈。猛地,他回过头来,对刘伯温道:“青田先生,此事俺无异议,只是去从大计,还须由家兄决断!” 张士德瞋目叫道:“三弟休要弄玄虚了,谁不知你是牛栏岗大营真正的主儿,大哥敢不听你的?依俺的,赶快答应了罢,免得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张士信又沉吟一阵,忽然一挥袍袖,决然叫道:“青田先生,吾意已决,只要得到白绢,五日后再竖义旗!” 刘伯温赞声好,立时从袖内摸出一张纸,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非是俺刘伯温心中猜疑,只因贤昆仲多有反复。为慎重起见,请在此留字为据!”说着,便把那张纸铺到了案上。 张士信已无退路,走上前,掭笔蘸墨,写下八个大字: “矢志抗元,永不再降。” 众人一看,不觉一齐鼓起掌来。刘伯温击一声掌,顾逖便走了出来,将那两幅一模一样的白绢递给刘伯温。刘伯温把两幅白绢都与张士信对了一遍,然后将一幅交给施耐庵,另一幅交给张士信,郑重说道:“三将军,绿林一脉,惺惺相惜,但愿贤昆仲保持节操,莫遗千秋骂名!” 张士信接了那幅白绢,仔细揣进怀中,对满屋人抱拳说道:“多谢,多谢,众位英雄,后会有期!”说毕,率着张士德、高峻、袁泰三人喜孜孜地奔了出去。 满屋的好汉见一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竟在顷刻之间泄于他人,不知往后江湖之上将会孕育出何种后果,一个个惴惴地怔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稍顷,只见施耐庵满脸疑云,执着刘伯温的手问道:“青田兄,此事委实叫人忧心忡忡!” 刘伯温道:“耐庵兄一向豁达,此刻却怎地如此戚戚?” 施耐庵道:“晚生以为:张氏兄弟脾性毛躁,一向首鼠两端,虽为绿林一脉,总觉他格调卑下。如今青田兄举手之间便将那绿林大秘厚赠与他们,倘若明日他便献与元廷,岂不要血流成河?即或是他履行诺言,永不降元,然而一旦他为了网罗梁山后代,大动干戈,岂不要引起红巾义军之间龃龉摩擦,甚而互相残杀,以致削弱抗元的力量?” 刘伯温摇摇头笑道:“耐庵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张氏兄弟,俺心中早有定论,尽管他们心地褊狭、人品庸俗,然而究其出身却是苦寒之家,饱尝过暴政高压、重利盘剥、异族欺凌之苦,对朝廷积仇弥深,加之又是在忍无可忍中揭竿而起,内心早已互为敌国。数月前因迫于滁州军与方国珍两面进逼,不得已穷蹙求降,乃是想借朝廷之力共保江浙,度过难关,心中久蓄再叛之意。如今见朝廷猜忌,群雄不齿,揭竿再举,已是不日可期之事!今日送他这幅白绢,不过是以速其决,以坚其志,早日变绿林之敌为义军之友,早建抗元大业。至于那白绢上的梁山英雄后代,如今十有八九已投奔滁州大营麾下,张士诚空有一幅白绢,却又与谁人争去?剩下的十几位英雄,想必都是气慨恢宏之士,自知择主而仕,谅以张氏兄弟的名声,俺可以保证,决无一人会投奔他帐下!倘若他兄弟真有此能耐,足以证明绿林之中已然又多了一支仁义之师,岂不是义军的造化?” 刘伯温这一席话剖析入理,无懈可击,施耐庵听毕不住地点头赞许。便是朱尚、燕绿绫二人,也不觉啧啧称奇。从心底里佩服这青田先生的心机深邃、思虑缜密。 施耐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欲上前与樊、项、李等五人一叙契阔。猛地,只听得屋顶上一声大叫:“众位好汉,大难临头了,快快离开此屋,快快离开此屋!” 众人一听,齐齐怔住,施耐庵听出那叫声乃是由时不济所发,而且声调中充满了恐惧。他情知有异,叫一声:“快走快走!”催着众人“呼啦啦”一涌而出。刚刚立定,只见屋顶上夜鸟般飞下个小巧精悍的人儿来,众人一看:正是那“灶上虱”时不济,只见他神色紧张,眼含惊惶,一扯众人的衫袖大叫道:“快走快走,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众人也不知个中情由,见他说的认真,不由地跟着他疾奔而去,刚刚过得一条街巷,猛觉着背后一亮,仿佛平空陡扯起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只听得“嗤嗤嗤嗤”、“呼喇喇”、“哔哔啪啪”一片声大起,众人回头一看,一个个禁不住吓出身冷汗。 只见适才栖身的那间悦来客栈,早已被浓烟烈火吞没,天空中那火蛇般的曳光兀自雨点般地直扑已然将成废墟的客栈,延烧的大火,已然波及附近房屋、树丛,烈烈轰轰,烧得煞是凄惨! 时不济抹去额上汗滴,吁了口气道:“好险,再迟一步,俺们都成了黑炭!”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时不济唧唧一笑:“施相公,俺说句话你莫怪,这走江湖的凶险,你还没摸着边儿!你揣着幅白绢千里南归,朝廷眼线何等厉害,难道就坐视不管?宿店之后,俺便上了屋脊侦伺动静,忽见那店家鬼鬼祟祟出了镇子。俺悄悄尾随他走了十余里,见他进了泗阳城,不多时却领了一队官兵直奔碌碡镇。到了镇外坟地,他们嘁嘁喳喳地商议,俺却听见一句:‘用火弩烧死他们!’于是也顾不得再耽搁,赶紧回来报讯。幸好逃了此难!” 众人听了他这番叙说,望着身后那熊熊大火,一齐嗟叹: “惭愧!倘非时大哥警觉,今日难逃一劫!” 刘伯温挥挥手道:“罢了。那些元兵只怕自以为得计,回去请功邀赏了。俺们也正好趁这把大火照亮,快些南下罢!” 说毕,大袖一挥,率了众人登程进发。 众人一路趱行,大约又走了三四日,已然过了淮安府地界,看看来至宝应县境,忽地,一条大道却分出岔来,左右两边的路口上各竖着一块路碑,上面分别刻着“往西,滁州”,“往东,淮南”。 施耐庵勒住马头,对刘伯温及樊、项、李、戴、朱五将拱一拱手,说道:“青田兄,众位将军,从此往东便是去兴化的方向,晚生在此揖别了。” 刘伯温微笑说道:“耐庵兄且慢告辞,请随俺再走一程,前边还有一人要见你!” 施耐庵诧道:“又是何人相邀?” 刘伯温脸露狡黠,笑道:“不须多问,见面时耐庵兄便知道了!” 施耐庵见他说得诡谲,想了想,只好拨转马头,招呼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一同扬鞭催马,随着刘伯温一行奔了向西的大道。 遮莫行得三四十里地面,远远地已然看得见白马湖上的波光帆影,刘伯温忽然驻马停蹄,鞭梢指着左近树林里一座寺庙说道:“耐庵兄,就是此处。请诸位好汉下马!” 众人闻言下了马,将缰绳系在树上,随着刘伯温一步步走入密林深处,只见面前一座大庙,端的是泥金朱壁、碧瓦飞檐、气概煞是雄峻,山门上嵌一块匾额,上写“敕建报国禅林”六个大字。施耐庵也无心观赏寺院景致,只惦着那将要会面的奇人,大踏步随着刘伯温走入了山门。 到了大雄宝殿之前,刘伯温忽然止住其他九位好汉。只携着施耐庵的手缓缓步入大殿。过了天王阁、放生池,刘伯温一推殿门,施耐庵展眼朝殿内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殿内一溜站着八个人,居中那位汉子,头戴鎏金冲天冠,身着赭黄团花长袍,突额广颡,龙准猿颔,正是滁州大营统帅朱元璋;他身边站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仪容端庄,眉目如画,着一身凤冠霞帔;余下六人,乃是三位盔袍鲜明的将军和三位气度不凡的弱冠少年。那朱元璋一见施耐庵进殿,急忙迎了上来,呵呵笑道:“哎呀呀,耐庵先生远行辛苦,凤阳牧牛儿迎迓来迟,海涵,海涵!” 施耐庵自那日在党家庄酒店目睹了这朱元璋的威仪风范,这些时想念殷切,此时一见,更觉他气概卓绝,一股敬仰之心油然而起,疾趋几步,说声:“朱元帅军旅倥偬,竟为晚生一人专程迎候,区区书生,何以克当!”说毕,倒头便拜。 朱元璋慌忙一把扶住,叫声:“左右,看座!”只听得两廊一声应答,立时便有几个侍从掇上来十把交椅。朱元璋一把先将施耐庵扶坐在椅上,然后指着那中年妇人对他说道: “这是拙荆马氏,特来瞻仰先生睿范!” 那马夫人曳着裙裾款款走过来,对施耐庵福了一福,施耐庵正待还礼。只听朱元璋厉声喝道:“三个孺子,还不来拜见施相公!” 喝声未毕,只见那三个弱冠少年慌忙走过来,对施耐庵拜了四拜。朱元璋指着他们笑道:“耐庵先生,这是犬子允炆、高煦、高炽,特来拜见先生!” 这番礼数委实优渥,倒弄得施耐庵如坐针毡,他一边还礼不迭,一边便要站起。只听朱元璋又叫道:“三位大将军,也来与施相公见一礼罢!” 一旁那三员雄威凛凛的大将闻声即动,一齐走过来,双手抱拳,对施耐庵唱了个大喏。朱元璋指着他们说道:“这便是俺滁州大营的三根台柱:大将军徐达、汤和、常遇春,今日也特来相会。” 这一阵接踵而来的礼数,倒把个施耐庵闹得如入五里雾中,一时间举止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忽然,那朱元璋挥一挥手,喝声:“你们下去罢!”那马氏、朱允炆、朱高煦、朱高炽、徐达、汤和、常遇春七人立时走入了后殿。 施耐庵正欲发话,只见朱元璋已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执手说道:“耐庵先生,自那日党家庄一别,在下真是梦魂牵萦,怎奈军务倥偬,不能朝夕聆教,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今日专程在此一晤,乃是有一桩大事相求!” 施耐庵答道:“大元帅如此重礼,令晚生受之有愧,不知有何嘱托,晚生倘是力所能及,自当尽心竭力!” 朱元璋点点头道:“耐庵先生不愧豪侠书生!在下所求之事,在他人或许是强人所难,于先生则是唾手可期!” 施耐庵略忖一忖,不觉恍然,忙问道:“元帅所言,莫非是指的那幅记载着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么?” 朱元璋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此前,伯温先生按在下意愿,将白绢送与张士诚兄弟之事,耐庵先生谅必已然知晓罢!” 施耐庵听毕一惊:想不到碌碡镇赠绢之举,刘伯温却是受命而为!这朱元璋的恢宏气度,委实令人难以窥其项背!他不觉脱口问道:“如此大秘,授之于人,作为逐鹿江山的一军之主,元帅不觉得可惜么?” 朱元璋道:“举义擎旗,为民更始,自古在德不在势,在智不在勇,在政不在人,在神不在形。梁山一脉,贵在侠义慷慨,矢志不磨,倘无此等精神,区区百八之数,于百万貔貅征战逐鹿之际,又岂能扭转乾坤,囊括六合?在下以为:那幅白绢可贵之处,不在记着的一百单八个英雄,而在于它那丝丝缕缕之中,饱蘸着绿林志士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血性,蕴含着造反勇士嵚崎磊落、万劫不挠的神髓!因此,在下为着五日后两浙重竖义旗,宁肯将那白绢拱手送与张士诚,然而,有一桩更重要的至宝却不敢再让与他人!那便是耐庵先生将要撰写的那一部奇书,那一部阐扬江湖英雄业绩、讴歌绿林豪气、为千万造反‘贼寇’立传翻案的奇书!” 施耐庵听毕,不觉竦然动容,离座说道:“朱元帅如此厚望,只怕晚生一支拙笔,难以毕此大功!”说毕,他记起怀中当日朱元璋在党家庄酒店留的雕翎令箭,忙从行囊中找了出来,双手奉给朱元璋,说道:“受此馈赠,神明护佑,晚生得竟寻觅梁山白绢之功,今日特来璧还!” 朱元璋接过令箭,正色说道:“耐庵先生休要过谦!依在下所见:如今江湖绿林之中,无人悟得出这侠义精髓,文人墨客之中,却又无一人敢将满腹文章付诸绿林!耐庵先生两句名言‘笔与剑两绝,唤醒举世人’,足以证明你是当世之中,唯一能担此重负的人!耐庵先生,在下今日率妻、儿、宿将,专程在此相约:你那一部千古奇书一旦写出,在下香车宝马,千里相迎,以便藏之重台,供于庙堂,昭示万代,激励后人! 耐庵先生,万望不要失约!” 朱元璋这番话说得披肝沥胆、字字千钧,施耐庵不觉心血翻腾、豪情勃发,抱拳说道:“朱元帅以肺腑相托,晚生敢不闻命。你我今日在此定约。十年为期,元帅早逐暴元,晚生写出那一部奇书,下次重逢,各践重诺!” 朱元璋撩袍而起,字字铿锵地说道:“在下愿以大山大湖为证,十年为期,再践重诺!” 他那深沉的话语,仿佛隐隐滚雷,久久在殿堂中轰响,袅袅余音,绕梁不绝。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大结局 金陵城书生续旧梦 紫垣宫新主断前缘 大约十年后的一个夏夜,位于兴化白驹场附近一个名叫施家桥的村庄里,此刻早已万籁俱寂,只有村西头一座瓦屋的小小窗口还露着灯光。 施耐庵圈点完《水浒传》中的一行文字,捶着酸痛的腰脊,正欲站起身来。忽然,书房门“吱嘎”一响,一个五十余岁的黄脸汉子疾步闪进来。施耐庵回头一看,不觉惊喜地叫了起来:“戴大哥!” 戴逵急忙上前,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施耐庵又一把将戴逵按坐在椅子上,问道:“你这个‘追风校尉’不在义军大营中走马传信,却怎地到了这穷乡僻壤?这十年晚生不问世事,闭门著述,天下事已然充耳不闻,快说说,如今抗元大业局势如何?” 戴逵听了这一问,立时神彩飞扬,掀髯笑道:“哎呀呀!施相公果然成了世外闲人。如今这赤县神州,早已天翻地覆,你却点滴不闻。待俺与你说说罢,十年之中,红巾义军早已席卷海内,元室朝廷百万铁骑已然扫荡净尽,大江两岸,黄河南北,直至大都附近全是义军地盘,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只剩得区区一隅,可怜巴巴地龟缩在宫廷之内,不日便要出奔塞北,天下之事大局已定,抗元大业已然指日告成!” 施耐庵抚案叹道:“唉唉,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戴大哥,不知各路义军如今情形如何?” 戴逵笑道:“嗨嗨,今日格局,更是十年前难以想象的了。数年之间,陕晋燕蓟各路义军先后为元军攻灭,齐鲁豫鄂几路造反大军亦起变,赵均用、白不信、棒胡、彭莹玉等人先后故去,数十万义军万流归宗,齐集到了颍川大营,‘小明王’韩林儿死后,朱元帅晋封‘吴国公’,率军先后取江、浙、皖、赣百座州县,龙凤三年攻克金陵,受群雄拥戴,加冕称王,大会诸路首领,挥师百万,北取豫陕,东下江浙,真个是威震宇内,囊括六合,重振河山,已是翘首可待了!” 施耐庵不觉大喜,击节叫道:“啊啊,朱元璋人中之龙,果然不出所料!还有刘福通、张士诚,徐寿辉一干义军首领如今境况如何?” 戴逵叹道:“唉,十年之中,这三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都已不在人世了!数年前,刘福通大头领以乌桥养精蓄锐之众三路北伐,直达陕甘、燕蓟。龙凤三年攻下汴梁,嗣因后援不继,诸路失利,便与韩林儿同归滁州大营,去年病死在瓜州;张士诚那年与刘伯温划押为证,不久果然又举义旗,北略济宁滁州、南征金华绍兴,一时南面称尊。谁知此公秉性不改,势大之后,竟然又犯老毛病,屡屡蚕食义军疆土、惨杀绿林英雄,指望割据一方,前年被滁州军攻破老窠苏州,吴王朱元璋将他请到金陵,他羞于见人,竟然自缢而亡;至于徐寿辉大首领,则是数年前被九江首领陈友谅所杀!” 施耐庵不觉惋叹道:“嗟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些人音容笑貌历历犹在目前,想不到均已作古!” 他正自慨叹,不料戴逵叉手而起,笑吟吟地问道:“施相公,你知道俺今日赶到这白驹场,所为何事?” 施耐庵茫然摇头。戴逵又道:“你可知今夕何夕?” 施耐庵道:“四月初八。” 戴逵击掌叫道:“着啊!十年前,先生在那泗阳县报国寺内,曾与人千金一诺,你难道忘却了不曾?” 施耐庵俯首一想,不觉叫道:“啊唷!晚生记起来了,在那日,晚生曾与朱元璋相约,他完成抗元伟业,我写出这一部奇书!不料时光流逝得如此迅疾,还有七日,便是践约之期了!” 戴逵点点头道:“正是正是!俺这次东来,正是专程来请先生到金陵去践约的!要知道,先生你这一支大笔,颂扬梁山一脉的如山豪气,激励血性男儿投身推翻暴政的大业,不仅仅是吴王朱元璋,还有千千万万的抗元英雄,都盼着早日读到你这一部千古奇书哩!”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忽然慢慢地俯下头来,心底翻卷着一股热流,眼底闪烁着一缕奇彩,他深情地扫视了一遍满满堆在案头的《水浒传》手稿,轻轻地揉搓着双手,仿佛又涌起了无限的情思。蓦地,他一把抓起狼毫,展开又一页素笺,墨舞龙蛇,笔绽春山,一口气写下了三百六十字的《水浒收尾词》: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显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鲁,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认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有诗证曰: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堂前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写毕,施耐庵抚案而起,他捶了捶佝偻的腰脊,掠一掠斑白的鬓发,嗄声吟道:“嗟乎,魂游八极,为山九仞,一腔块垒,今日铸成。已矣已矣!满纸荒唐言,付与有心人!”吟毕,他忽然掷笔大笑:“戴大哥,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明日一早咱们便同赴金陵,去践那十年前之约!” 次日清晨,施耐庵便备了两匹快马,与戴逵登程前往石头城。此时,婶母与季氏夫人早已先后故去,只有学生罗贯中牵马直送出施家桥镇口。 两个人一路无话,穿江都,过仪征,不及三日早进了金陵城。二人先在玄武门外找了间馆驿住下,那戴逵便径直去吴王府通报。施耐庵用了些膳食,到街上走了一转,但见市廛冷落,处处是兵弁营伍,无甚可看。便又踅回馆驿,披阅那一叠《水浒传》手稿。 直至傍晚时分,才见那戴逵走入馆驿。施耐庵连忙问道: “戴大哥,可曾见着那小吴王朱元璋?” 戴逵道:“休提起!俺到王府晋见吴王,侍从们道是他昨日便去燕子矶观江潮了。俺便又赶到燕子矶,远远地见吴王与青田先生站在矶头,那中军官却挡驾不允俺通报!” 施耐庵急道:“你难道没有说起晚生的来意?” 戴逵道:“这是自然要禀报的,可是那中军官进去之后,出来回话:说是吴王今日概不会客!” 施耐庵听毕微微一怔,心下忖道:“千金一诺,难道这朱元璋忘却了么?” 戴逵道:“休管他!今日晚间,施相公先将这书稿交俺递进王府去,看看他是何说话?”说毕,七手八脚地叠好书稿,装入箧内,朝门外招招手,唤入一个店小二,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一担儿挑起走了。 约莫二更时分,戴逵兴冲冲地返回馆驿,一进门便叫道:“施相公,这下好了,你那书递进去了。” 施耐庵忙问道:“可曾见到那朱元璋?” 戴逵道:“小吴王未曾见到,书稿却是俺亲手交给左丞相青田先生的,有他代转,保准无虞!” 施耐庵听了也自欢喜。次日,戴逵便陪着施耐庵逛了逛金陵城里的名胜,什么紫金山、栖霞岭、玄武湖、燕子矶,春色妍媚,山川焕彩,一连六七日,倒也不甚寂寞。待到第八日上,施耐庵心中却不踏实起来。他又记起十年前在长清县村店和泗阳报国寺内的情景,当日那朱元璋慷慨激昂、期待殷殷、执礼谦恭,此时却如何一连七八日不见一面、不闻一词?便是寻常故人相访,亦不应如此冷淡。 这一日,两人刚刚回到馆驿,只见屋内站着个青衣小帽的先生,施耐庵正自惊疑,那人倏地转过身来叫道:“耐庵兄,难道不识故人了么?” 施耐庵定睛瞧去,不觉又惊又喜:“啊哟,原来是青田先生,这几日你把晚生盼得好苦!”说着,执手问道:“听说先生运筹帷幄,促成吴王大业,不知近日可又荣升?”刘伯温摇摇头答道:“耐庵兄,此刻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来来来,进里屋详叙罢!”说着,与施、戴二人走进了里屋。 施耐庵见他青衣小帽,悄然来访,心中已然起疑,听了他这句话,益发疑窦丛生。一坐下便欲发问,没等他开口,只见刘伯温脸色一沉,说道:“耐庵兄,你闯下杀身大祸了!” 施耐庵不觉一惊,笑问道:“青田兄休耍子了,晚生前来践十年之约,又闯下什么祸来?” 刘伯温满脸愁云,续道:“耐庵兄,你真不该来送书?” 施耐庵道:“这么说,朱元璋看到那部《水浒传》了?” 刘伯温点点头道:“看了。吴王在紫垣宫冲冲大怒,刻下已颁下旨来,要拿问你这个为‘叛逆’、‘妖党’张目的人哩!” 施耐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脑子里轰轰乱响,呐呐地问道:“青田兄,你、你说,那朱元璋在紫垣宫内把绿林英雄称为‘叛贼’、‘妖党’?” 刘伯温叹了口气,也不答话,从袖内掏出一张告示,递给施耐庵,说道:“耐庵兄,你瞧一瞧这个罢。” 施耐庵痴痴瞪瞪,抖开那告示,只见上面写道: “奉天承运吴王旨曰:上天垂象,八荒生辉,迩来我君臣协力,三军用命,暴元瓦解,群贼逃遁,九州庆隆运之兴,四海享太平之幸。兹有红巾叛贼啸聚林莽,图犯上以作乱,白莲妖党流窜山野,竟猖狂以割据。希有司严加盘查,军旅悉力歼剿。敢有倡言造反,白日煽惑者,一体格杀勿论! 龙凤十三年三月。” 施耐庵读着读着,猛地双眼一黑,跌坐到椅上。 戴逵怒叫道:“这个凤阳牧牛儿一阔脸就变,实在可恨!” 施耐庵悠悠醒转,仰天叹道:“呜呼!世上难道竟有此等假面君子、背义小人?” 刘青田亦叹道:“耐庵兄,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人非昨日人!成者为王败者贼,千古至理,耐庵兄何必伤惨!”说毕,他焦急地劝道:“耐庵兄,吴王已命左御史胡惟庸克日捉你下天牢,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你还须早作打算!”说着,回头唤得一声,屋角里早走出那个店小二,忙不迭地将两箧书稿搬了出来。刘伯温又道:“你的这部奇书在下费了许多心机,已然要了出来,愿耐庵兄将他藏之深山,以待后世。在下已在紫金山梅花坞道口备下马匹行仪,那胡屠夫少刻便到,你还是早些逃走的好!”说毕,起身打了一拱,叹道:“至于我刘青田,去意已决。伴君如伴虎,不日也要急流勇退了!” 说毕,道声“珍重”,悄然出了屋门。 施耐庵默默地坐着,他没有注意刘伯温如何离去,那脑海里又蓦起当年朱元璋那恢宏豪迈、谦恭和蔼的音容笑貌,当年回响在泗阳报国寺大殿的那如金石掷地有声的语音:“耐庵先生,你那部千古奇书一旦写出,在下香车宝马,千里相迎,以便藏之重台,供于庙堂,昭示万代,激励后人!”又在耳畔轰轰作响。他猛然觉着:这个朱元璋当年在党家庄酒店铜牌立威,割发代首,负荆请罪等一幕幕情景,全然是在作伪!呜乎!韩信胯下受辱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兮,人兮,实在难以揣测!”霎时,朱元璋的面容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他觉得,这个人那突额角长下巴的形貌,竟是如此鄙陋!想到此,他猛地站起,抚着那些书稿叫道:“不,不,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 戴逵亦道:“施相公,俺也不信人会长出两副肚肠!俺这就进王府,亲口问问他去?” 正说着,一阵狂风起处,一个人影倏地跃入,施耐庵一惊,后退数步,不觉惊得睁大了双眼。 只见烛影之下,斗室之中,立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束发的红绡上沾满烟尘,腰间扎着的那朵白莲早已散乱,茜色红裙上沾着凝血,一张冷艳无比的脸庞上显着冷峻与愤懑,双眼中闪射着灼灼如炬的逼人目光。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忽地一头拜倒在施耐庵面前,惨声叫道:“施相公,完结了,一切都完结了!” 施耐庵愣得一愣。那女子惨然问道:“怎么,施相公也不认得俺燕衔梅了么?” 施耐庵又是一惊。面前这个冷峻的女子,哪里有一丝一毫十余年前张秋镇上那娇憨模样!他不觉问道:“燕家侄女,你不是跟着吴铁口大哥在安丰大营么,怎么变得如此模样?吴大哥呢?” 燕衔梅忽地双眉一竖,双目喷出了怒火,说道:“死了!吴大叔死了,卢大叔死了,在安丰大营的八十位梁山英雄的后代全都死了!就连俺林中莺前辈也被他们杀了!” 施耐庵大惊失声,忙问:“谁,谁杀的!” 燕衔梅恨道:“都是那个堂堂的吴国公朱元璋设下的奸谋!” 施耐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住燕衔梅的手,瞋目问道:“什么,你是你——凶手是朱元璋?” 燕衔梅道:“是他,是他!是他囚禁了大宋国主韩林儿,是他害死了红巾军大龙头刘福通,是他下令把白莲教定为‘妖军’、‘叛党’,是他招降纳叛,把那些卖身求荣的贪官污吏、元人走狗都封了高官!” 施耐庵连连摇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不会的,朱元璋——一个为抗元义师冲锋陷阵的猛士,一个久经战阵的红巾军领袖,他,他决计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来!不会的,不会的!” 施耐庵话音未落,小小的书房里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会的,一切都是他干的!”这一个声音尽管十分微弱,但却来的如此突兀,又是如此的凄惋而惨厉,满屋人不觉毛骨竦然。 施耐庵赶忙抢出,定神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已然斑白的长发纷披着,一身沾满血污和尘泥的衫裙早已辨认不出颜色,惨白瘦削的脸庞上颧骨微凸,满面的风霜和皱纹尚未掩尽往日的艳丽,那双深深陷下的眸子里却早已褪尽了最后的一丝柔情,仿佛变成两个贮满愤怨之泉的深潭。她幽灵般地走到烛影之下,从怀里掏出一把带血的短剑,“呛啷”一声掷向案头。荧荧的烛光之下,那剑柄上分明刻着“小吴王朱元璋手擎”八个小字。 那妇人惨然哭道:“施相公,勿须怀疑了!三日前,我和吴大哥、林家侄女儿一起被骗到滁州,亲眼看到他们把吴大哥装进麻袋沉入瓜洲,亲眼看见梁山后代们一个个惨死在屠刀之下,亲耳听到那朱元璋说道:‘要杀得一个不剩,不要留下这些浑身反骨的梁山余孽,将来扰了朱家天下!’小女子亲眼看到,那些兵丁如何在尸堆一个个翻捡,在还有一丝气息的兄弟姊妹们身上再搠上一刀!” 三个人竦然聆听,默默兀立,久久不则一声。蓦地,施耐庵须发戟张,双目怒睁,疾步奔到案头,一把抓起那叠《水浒传》的手稿,狂笑道:“啊啊,完结了,完结了!可惜这一部旷世奇书!刘福通死了,他读不着了;梁山后代们都死了,他们也看不见了;那个朱元璋正做着皇帝梦,他更不要看了!呜呼,奇书啊奇书,茫茫宇内,你将归于何处!”说罢,他猛一把抓起案上烛台,便要去烧那手稿。 忽然,那妇人劈手夺了烛台,已然黯淡的双眸里倏地闪射出一种奇彩,凝视着狂怒的施耐庵,喘吁吁地说道:“施相公,你知道小女子为何临死之前还要赶来?小女子此来,就是想最后说一句:这本奇书,一定要、一定要传给世人!不是、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是为着有一个无欺诈、无强权、无血泪的清平世界,为了举世之人亲如兄弟,肝胆相照,同享安乐!施相公,你答应么?” 施耐庵凝望着她那双眸子,依稀又看到了十余年前那个严冷而充满信任的面影,他重重地点点头。 那妇人长笑一声,蓦地抓起案头的短剑,一弯手肘,将它深深地插进了胸脯。 三个人一时惊醒,戴逵和燕衔梅急忙扑到那渐渐冷却的躯体上,惨声呼唤:“宋旗首!” 此刻,施耐庵却无声无泪,望一眼安然逝去的宋碧云,毅然走到案头,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那手稿封面的《水浒传》三字书题前面添上了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忠义——” 写完之后,他双目又灼灼地绽射出奇彩,清癯的脸颊上凝聚着执著的追求,铁样的双颚微微颤抖,慢慢转过身来,略一沉吟,旋即撩衣大步奔到墙边,臂悬斗杓,笔走龙蛇,在那雪白的粉壁上题下了一首七律: 紫垣宫中夜正长,瓜洲渚头骨未凉, 十年一觉英雄梦,化作碧血染大江。 凤阳牧竖今非昔,绿林豪客慨亦慷, 王、贼自古同冰炭,再铸笔剑续华章! 题毕,他朝戴逵、燕衔梅点点头,两人担起那装得满满的书箧,随着施耐庵悄然走出了馆驿,直奔通往淮、泗的大道。 身后,钟山龙盘,石城虎踞,滔滔大江奔涌过燕子矶头,正发出愤激而沉重的呜咽……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九八七年八月 赤壁—张家界—沙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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