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秀女”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又惊又怕,呆瞪瞪地挤在一旁,竟然忘了逃走。三对敌手翻翻滚滚,斗不及十合,清河郡主早试出施耐庵手头上功夫有限,大叫一声:“卜颜将军,你去捉人,这两个都交与俺了!”说毕,舞着日月双刀,接住了朱尚、施耐庵两股长剑。 约摸又斗得几个回合,施、朱二人双战清河郡主,灯昏屋窄,两人展不开剑式,犹自处在下风,卢起凤一根无影飞链虽然厉害,碍着屋里挤着许多受难姊妹,一时施展不开,竟被余廷心着着制了机先。 三个人边打边退,渐渐退出暗室,退过了甬道,退上阶梯,直退到了那间阁子之内。 一到了宽敞明亮处所,卢起凤那无影飞链便显出威力,他身如飘蓬,眼似掣电,手腕恰似奔泉惊鸿,瞧不见那银链如何挥洒,却漫天皆是凛人的寒芒,余廷心虽然身手矫捷、久经恶阵,却哪里见过这等手段,立时吓得胆战心惊。有道是:技高一着,缚手缚脚,余廷心心中一寒,手下已然迟滞,霎时间便变得手忙脚乱、险象丛生。 清河郡主独斗朱尚、施耐庵,此时也渐渐吃紧。朱尚那柄青钢剑自幼得乃父精心传授,使出来套路精纯、招式奇诡,已令清河郡主暗暗心惊,加之此时施耐庵也从日月双刀的重压下喘过气来,神闲气定,福至心灵,竟从容使出那几招“快活剑式”,足踏圭步,剑走偏锋,只见一缕森森精芒,鬼魅般直在对手眉头、胁下、咽喉、丹田上下倏动,直把个清河郡主斗得冷汗浸浸。施耐庵使得性发,瞅了个空子,得便处长剑一转,喝一声“着”,那湛卢宝剑霜刃一抖,早刺中那清河郡主肩窝。她闷哼一声,待要去看那伤口,手中双刀慢得一慢,朱尚那柄剑已然搠到心窝,这女豪强心中一凛,叫声不好,长发一摆,头颈疾仰,腰腹一挺,只听得“呼呼”一阵风响,她竟在电光石火之际吸胸曲膝,一个“倒挂金钩”,拔地倒跃出丈余之遥。朱尚那柄剑来势何等迅疾,他见对手这一闪避的身影煞是惊人,嘴里喝一声“好”,手中剑已然变刺为削,直划向清河郡主曲起的腰腹,这一招以变制变果然奏效,饶是清河郡主腾挪迅捷,那青钢剑“嗤啦”一声,早在她锁子甲上划开一道长口,顺势往下一带,堪堪儿便划断了那系在腰间勒甲丝绦。清河郡主避过这夺命一剑,喘息未定,忽听得膝下“沙啷啷”一声大响,那一副护裆重铠和两片护膝黄金锁子甲已然落地,紧接着腰间一松,那条金丝团花波斯绸长裙“窸溜溜”褪到了腿弯,露出了膝裤绑腿,她正自狼狈,猛见施耐庵、朱尚两柄长剑如怪蟒出林,双双攻到,待要走避,岂料那条裙子软绵绵、滑溜溜地裹住了腿弯,哪里动得了分毫?就在这生死俄顷之际,她忽然颤声叫道: “儿郎们快来救俺!” 此时,那边的余廷心早已只辨得遮拦架隔,自身已是“泥佛过江”,哪里顾得上救人!朱尚剑尖直指清河郡主眉心骂道:“好个鞑子婆娘,休要白日作梦了,快快纳下命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豁喇喇”一声大响,小庭园的后墙忽地塌了半边,土尘沙雾之中,随着一阵“哇呀呀”的喊杀,竖起了无数寒芒森森的长刀,紧接“噔噔噔噔”,一群壮汉杀进了小阁,当先一将,乌袍乌铠,面如重枣,使一杆镔铁大戟,正是威镇齐鲁的“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只见他喝声“郡主休慌,俺王保保来也!”话音未落,长戟早到,“哐啷”一声,磕开了朱、施二人长剑,双臂一抡,一杆大戟“虎虎”生风,直逼得施耐庵、朱尚胸窒气促。 随扩廓抢入阁子的那十余个元将,乃是平章大帐里的悍将,名震江湖的“十三太保”,个个是元廷的沙场凶神,一见余廷心节节败退,哪里忍得住,暴雷般一声怒喝,刀、枪、剑、戟、勾、挝、锤、矛一齐恶狠狠朝卢起凤兜头罩下,那声势煞是吓人。 这一来,场上形势霎时陡转,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一杆大戟重有九十一斤,加之他两臂力能扛鼎,二十余年锤炼,将招式早磨砺得炉火纯青,交上手来,不及十合,早将朱尚、施耐庵逼得气喘吁吁、两臂酸麻,看看便要败下阵来。这边卢起凤的形势更是险恶,一根银链苦斗十三太保,早已顾此失彼、捉襟见肘,那十三般兵器只在夺命处倏上倏下,饶是他武功超卓,此时十余员悍将层层围裹,已然铁桶也似,休说取胜,便是逃命亦自万万不能。 此时,清河郡主已然从容系好了腰间长裙,扎好了铠甲,满脸露出肃杀站在一旁,厉声喝道:“儿郎们,眼前三个毛贼,一个是胸藏梁山大秘的施耐庵,那两人俺爱他们一身好武艺,与俺活活擒了!” 卢起凤在圈子里听了这一声喝,不觉嗄声叫道:“施相公、朱家贤弟,狠命杀贼,宁死不辱!”说话间略一分神,胯股间早着了一枪,双腿一软,立时便要跌倒在地。 就在此时,只听得围斗的十三太保之中,响起一阵“哎呀”、“咦哟”的怪叫,紧接着便有几个人弃了手中兵刃,捂着面颊跳出了圈子,没等战圈里的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前院响起一阵喊杀之声,“嗖嗖嗖嗖”,一群夭矫轻捷的人影扑上阁子。当先一个方巾葛袍的先生,一挥手中铁尺,神态闲适地叫道:“弟兄们,俺饮马川好汉全伙在此,休教走了一个朝廷鹰犬!” 卢起凤死里逃生,抬头一看,不觉以手加额,叫声“惭愧”,只见来的正是那饮马川大寨的吴铁口,率着晁景龙、朱一鸣、雷振塘、柴林、石惊天、吕俊、郭云、史啸风、王抟九、穆龙、穆虎、解明、解亮、邹无恙、邹去疾、黄振、宣德、郝登、韩涵、彭澎二十条好汉,威风凛凛地杀入战圈;廊柱边两个女孩儿,一个白衣白裙,一个红衣红裙,却与那清河郡主斗到一处;八仙桌上又亭亭立着一个面容清丽、茜裙飘飘的女子,一把长剑斜挽在肘弯里,正自抖动手腕,寒星点点,出手如电,“流萤短箭”早又打中了五六个元将。 这一众元将哪里敌得住倏然出现的二十余条大虫,不及片刻,十九已然中伤,战圈中只听得余廷心一声大叫:“啊哟哟,风紧,扯乎!”倒拖长刀率先落荒而逃,扩廓见阵脚挫动,哪里还敢恋战,虚晃一戟,护着清河郡主败下了小阁,十三太保早杀得骨软筋稣,巴不得有这一声,怪叫连连,纷纷跳出战圈,尾随扩廓等人一溜烟逃了下去。众好汉哪里肯放,挥舞着兵刃一阵猛追,直到后院豁口,那一队元将早从树影中牵出马来,忙不迭跨镫扬鞭,立时跑得没了影儿。 卢起凤对众人说道:“众位兄弟,有道是穷寇勿追,这‘山东王’乃是有备而来,此处又是他的辖地。咱们还是到暗室中去救人要紧。”说着,又将暗室中的种种情景述说了一遍。 话犹未了,只听得那林中莺早呜呜哭出声来,她撩起红绫裙带揩一揩泪水,怒声叫道:“想不到俺母亲竟遭了此种屈辱!待俺去将那卜颜帖木儿千刀万剐,以雪胸中之愤!”说毕,一扬手中绣鸾刀,当先奔回了阁子。 众英雄听了这番述说,一个个直气得血脉贲张,有几个在翠屏山一役失了亲眷的好汉更是急不可耐,怒吼一声,大步流星扑向了那个暗穴。 卢起凤不敢怠慢,一纵身跃到众人前边,抚着林中莺的肩头说道:“这暗道诡秘,侄女休得莽撞,随俺小心下去。”这时,朱尚也已疾步跟了上来,悄声说道:“家父与俺那绿绫妹子只怕也在暗室中,还是俺来带路。”说话间,众人一个接一个,踏阶梯,穿甬道,不消多时,早已走到了暗室门边。 卢起凤抬头看去,不觉吃惊,只见那暗室的门已然紧闭,里面静静地一片死寂,听不到丝毫气息响动,他从门缝眯眼往里瞧,黑洞洞地哪里看得见一人一物?心中十分诧怪,急切间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了屋门。 这时,早有人递上一个“火明子”。卢起凤一敲举到头顶一看,不觉怔住:屋内空空荡荡,哪里有一个活人?他心中诧道:适才那些妇女和监视她们的卜颜帖木儿哪里去了,这暗室里无窗无隙,他们敢莫是钻了地洞? 他正自惊疑,猛地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凑着火明子的光亮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卧在地上的人体,他心中一凛,再往前照,仿佛又是一个。此时,他忽然记起屋内曾点着的灯烛,按照记忆,寻到那几处灯烛架子,一一点燃了煌煌的灯烛,立时,暗室里豁然大亮。 众人涌进一看:只见地上横躺竖卧着六具尸体,四个是二十上下的黄花女儿,两个是三十余岁的妇人,都是披散长发、鲜血淋漓,胸口、咽喉的伤口呈兀自汩汩流着血,有一妇人的小腹上还插着一柄长刀。她们一式地穿着鞭痕累累的薄绫袄儿,沾满泥渍的褴褛长裙拖在血泊之中,令人惨不忍睹。 在场众人,只有卢起凤、施耐庵、朱尚亲眼目睹了先前这些女子与清河郡主一伙拼死搏斗的惨烈场面,此刻见了这些惨死的妇女,记起她们是当时夺路而逃之时被杀殒命的,不觉潸然泪下。那些刚到的好汉见此情境,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乱响。 吴铁口强压怒火,走上前说道:“逝者已矣,还是找那些活人要紧。” 众人含泪点头。此时,卢起凤细细搜寻,忽然一把扯开四面墙上的锦幛,然后挨墙敲着四壁。蓦地,他忽然叫道:“众位兄弟,奥秘已然找到!”说着,将那块湿漉漉的土墙度量得精确,双掌凝力,“嗨”地吼一声,一掌击在墙上,说也奇怪,只听得“吱嘎嘎”一声响,那墙竟开出一扇门来。 众人不觉又惊又喜。卢起凤接过火明子一照,只见里面又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他想了想,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这几个殉难姊妹,就相烦你照看了。”说毕,叫一声:“吴大哥,那卜颜帖木儿必然藏在这里边,请众位兄弟随俺来!”一边说,一边猫腰钻进了甬道。 此刻,暗室里只剩下施耐庵一个活人,他倚着土墙慢慢地回过头来,只见这暗屋之中烛影明灭,寒气凛人,挂在四壁上的锦幛轻轻飘动,幻化着黑魆魆的浓重影子,衬着横陈在血泊里的那几具尸体,益发显得阴森可怖。自从踏入江湖以来,他第一次目睹这样惨烈的情境,往日那一腔悲愤豪侠之气已然化为烟云,变成了一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冷峻。幼时在心头幻织的那些英雄业绩,以及在书肆会馆、勾栏瓦舍听到的造反英雄那些讲史传奇,与眼前的实境相较,已然显得十分空泛而苍白。造反,造反,岂是振臂一呼、啸聚草泽、慷慨悲歌、喑呜叱咤便可大功告成?而是要以自己的血、旁人的血,甚至妻室儿女、亲生父母的血来一点一滴铸成!当日在乌桥大营看到的那些浴血的白莲、红裙,唤起的只是蒙胧的悲壮怀抱,此刻,六个无辜女子的尸身触手可及,刺鼻的血腥扑面而来,面前的这一切,已然使施耐庵品味到了“造反”二字苦涩而深邃的内涵。 想到此处,压抑在他胸口的恐惧与孤独之感倏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庄严而义不容辞的使命感。他望着躺在地下的这些在蒙古长刀下坦然赴义、临死不皱眉头的弱女子,忽然觉着作为一个生者,此刻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倒卧在地上的六个妇女,发髻散乱,双目不瞑,薄薄的绫袄已在搏斗中撕扯得零乱,有的已袒露出白玉般的肌肤,褴褛的长裙浴着血污,难看地裹在她们腿上。施耐庵心想:这些娴睁温良的女子,生时高风亮节、玉洁冰清,慷慨赴义之后,也应该让她端端正正,仪容整饬,以飨后世万代血食,安泉下英灵。想毕,他也顾不得腌臜,捺一捺袖口,掖一掖袍襟,走到那几个死难妇女的尸身前,俯下身来,轻轻地为她们合上了眼睑,理顺了鬓发;牵起零乱的衣领袄襟,掩盖好裸露的肌肤;小心地扎缚好裙带,理顺裙裾,然后用她们颈间的鲛绡汗巾,一一揩干净那胸口、喉头刀口上的血渍,待他走到最后一个死者跟前,心中不觉又一阵发紧: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妇,尽管纷披的长发遮住了面目,依然看得出她生前的秀媚,娇小的身躯由于伤痛可怜地蜷曲在一大滩血泊里,她双腿微弓,一条缀着补丁的梅花绛裙褪了上来,软滑滑地堆在髋骨上,下端直拖到血泊之中,仍旧滴沥着鲜血。一柄蒙古长刀插在她的胸脯上,那闪着凛人寒芒的刀刃在薄薄的绫子小袄上切开了黑魆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长刀刀刃不偏不倚,楔入了她那圆凸在绫袄里的静静耸起的左乳,恰恰搠穿了她的心房! 施耐庵不忍再睹这怵目的情景,他微微俯首闭目,胸中冲激着激愤的思绪,一种沉重的遐想油然蓦上脑际:嗟乎,一柄罪恶的长刀,如此残忍惨杀的是一个平平凡几的母性,那沾血的刀刃深深楔入的挺然耸立的部位,仿佛还饱含着甜润的乳汁,倘若它不被刺穿,此时或许正在哺育着一个造反英雄的后代。他仿佛觉得,那个嗜血的朝廷鹰犬对这个无辜女子的致命一击,有着比杀一个女子更其凶险的意味,意味着反叛者与暴虐朝廷之间的殊死搏杀,远不只是一代人之间的拼争,或许要世世代代绵延下去。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觉肃然,立时睁开眼睛、俯下身去,轻轻放平了那少妇的双腿,从血泊中挽起绛色长裙,拧一拧滴沥的血水,双手平牵着裙裾,顺着膝盖一直盖到她的脚下。然后,他理了理那女子的长发,便要去拔那柄深深插进她胸口的长刀。 忽然,他身后倏地“咯噔”一声轻响,施耐庵浑身一凛,伸起腰转身一看,暗室里依然是四壁空空,阒寂无声,丝毫没有什么异样。他心中诧怪:这一声轻响分明听得十分真切,却如何又无动静?他略略忖度一阵,心中陡然一动:这间暗室奇诡难测,这一怪声莫非预示着什么变故?此刻,一众好汉已不在此,自己孤身一人,千万大意不得!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去拔出那少妇胸口上的长刀,轻轻拔剑在手,屏住气息,蹑手蹑脚踅到墙角暗影之中,凝神注视着屋内的动静。 约摸过得片刻,只听得一阵怪声又“嘶嘶嚓嚓”地响起,在空寂的暗室里响得异样地令人可怖。响声未了,只听得“哐当”一响,地面上翻起一片石板,立时显出黑魆魆一个大洞来。 施耐庵注目一看,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四十五 施耐庵仗剑擒恶仆 孙不害饮血悼亡妻 没存想那块石板乃是活动的,翻转之后,露出的洞口约摸三尺见方。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洞口早爬出一个人来。 施耐庵借着烛光一瞧,只见他年约三十上下,头戴博士帽,身披蜀锦袍,白净脸庞,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冒着贼光。这汉子爬出之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皮,仔细地打量了空荡荡的暗室一阵,不觉舒了口气,旋即蹲到洞口,朝里面叫道:“快些出来透透气儿!”一头说,一头伸进手,一把拖出个妖妖娆娆的妇人来。 这妇人裹着一幅洋红绉纱头帕,鬓边插着黄烘烘的钗环,脸上搽着浓浓的脂粉,描着弯弯的柳眉,穿一件闪金缎面小夹袄,系一条嵌丝绣凤胭脂红绫长裙子,妖妖娆娆、扭扭捏捏踅到那汉子身边,抻了抻裙子嗔道:“好杀才,把老娘诓进那地窖子憋了半日,如今却如何出得去?” 那汉子笑道:“你我二人在那老贼坯眼皮下做了这些时露水夫妻,成日间提心掉胆,今日俺们两个不仅要争个名正言顺,立时还有一桩泼天的富贵哩!” 那妇人又道:“哼哼,为了那几个贼男女,你却杀了个朝廷命官,俺还担心那清河郡主要生生剥了你那皮哩!” 那汉子嗤鼻笑道:“好一个发长智短的妇人!俺的妙计自有好处,娘子只管跟着俺享福便了!”说着,挽起那妇人的长袖,走到那几个死难女子的尸身旁,指着她们说道:“瞧瞧,算你有福气,碰上俺这个‘智多星’,不然,就凭你与那老贼坯三年同床共枕的份上,早晚也须象这些贼妇一般吃上一刀!” 施耐庵藏在暗影里,听着这两个男女絮絮聒聒,开初倒是糊里糊涂,不知他们是善是恶,一时拿不定如何举动。此时,一听到那汉子指着殉难妇女们骂“贼妇”,立刻明白不是好人。心中一怒,冷不丁叱咤一声:“两个狗男女哪里走!”一挥长剑跳了出来。 两个男女吃这一喝,猛然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一柄冷嗖嗖的剑刃已然锁到那汉子喉头。那妇人一声惊叫,提起长裙却待要逃,施耐庵伸脚一绊,早“咕咚”栽倒在地上。 施耐庵立目喝道:“你们是何人,藏在此处待要作甚?” 那汉子缓过气来,眼珠骨碌碌一转,见是一个文弱书生,立时换了个笑脸,涎涎地说道:“啊唷唷!俺道是杀人魔君来了,却不道是个秀才公!俺们是朱府的下人,适才见官军杀人,怕枉送了性命,方才躲进这地窖子里的!还请好汉饶命!”一头说,一头便朝着施耐庵拜了下去。施耐庵正待再问,不料,那汉子倏地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膀子,一边朝那妇人大叫:“俺那小娘子,还不快帮俺收拾这穷酸么?”说时迟,那时快,说话间那汉子早一耸腰脊,倏地伸出左腿,直踢施耐庵下裆!那妇人见状,胆也大了,一骨碌翻身爬起,“呼呼啦啦”曳着长裙,伸出尖尖的十爪金龙,直抓向施耐庵的双目。 这两个男女只道施耐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指望腹背齐下,立时便倒。他们哪知施耐庵那几招“快活剑式”,斗强敌虽嫌不足,对付他们却是绰绰有余。他大叫一声“来得好”,身形倏转,足下圭步飘游如风,霎时闪过那一腿两爪,手中剑按周天划个弧圈,怪蟒般早刺向那汉子眉心! 那汉子见偷袭失风,待要撤身奔那屋门,施耐庵那柄湛卢剑何等迅疾,“嗤”地一声早戳上胯股,只听得那汉子一声惨叫,右腿洞穿,“扑通”倒在地上。那妇人却待要走,施耐庵反手一捞,早捞住她的裙带,收腕一扯,立时牵羊般扯了过来,紧接着肘弯一撞,撞中了她的气海穴,这妇人闷哼一声,立时昏晕,软蛇般瘫到地上。 施耐庵一柄剑在那汉子袍襟上蹭上蹭下,揩干了刃上血迹,厉声问道:“好奸贼,再不说实话,这柄剑叫你身上再添几处透明窟窿!” 那汉子此时哪敢再使诈,一边忍着腿上剧痛,一边抖抖地答道:“这个妇人,乃是俺家员外朱子奇的续弦夫人黄秀英;俺是朱府的管家贾二。只因俺贪恋她的姿色,两年前便做了一路。不料一月前俺们在小花园亭子里行那话儿,可可地被员外撞见,受了一顿责打。是俺气不忿,悄悄与秀英娘子商量,要将员外陷害,以遂俺两人之愿。” 施耐庵怒道:“好个无耻之徒,你们是如何陷害朱老英雄的?” 那汉子道:“俺员外祖上乃是梁山泊大寨的好汉,朝廷眼中的寇仇。这些年只因阖家东徒,俺员外不仅于朝廷有功,而且处处言行谨慎,加之急流勇退,躬耕林下,所以一直未曾败露。于是,俺为了报责打之仇,将此事悄悄儿报与了济南府平章衙署,指望除却这老儿,夺了这宅子,与黄秀英共享富贵。”说到此,那贾二“哎哟”两声,忽然住了口。 施耐庵厉声喝道:“那后来呢?” 贾二哭丧着脸说道:“后来,官兵和好汉们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俺一时害怕,便拉着黄秀英下了这暗室下的地窖,指望打完之后,便爬出去远走高飞。” 施耐庵手腕一紧,剑尖勒入贾二的咽喉,瞋目问道:“你讲的是实话?” 贾二答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施耐庵见问不出所以然,又恐迁延时辰,再生变故,于是收回长剑,待要去探那个洞穴,走了两步,忽又记起当日受秦梅娘诓骗之事,顺手从血泊里拾起一根麻绳,将贾二和昏晕的黄秀英拖到一处,背靠背捆了个结实。然后,踅到那洞口,先用剑尖探了探深浅,接着便伸双腿滑了下去。 那洞穴却不甚深,人一下来,脚便站到实地,施耐庵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扇小木门,轻轻一推之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开了。 门内悬者几盏明晃晃的明角风灯,照见一处方圆十余丈的大石洞,石洞四面摆着刀枪架子,插着十八般兵器。正面的三根撑柱上用铁链缚着三个人,居中那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头戴软角逸士巾,身着鱼白万字锦袍,浓眉阔颡,颔下一部雪白的长须;左边一人葛巾短褐,面如涂炭,铁链子紧紧地勒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右边缚着的却是一个少年女子,头罩银红罗帕,身着桃红色薄绫绣襦,下身裙子已被解下,只剩下一条短短的轻罗中衣,一根铁链拦腰缚在柱上。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人,正是闯入阁子被擒的“活敬德”孙不害,右边的女子,却是进宅后便已失踪的燕绿绫。正中那个老者施耐庵未曾见过,他心中略略一默,立即猜出八成便是这宅子的主人——朱尚的父亲朱子奇。 一见这三人还好好儿活着,施耐庵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他正欲奔过去为他们释博,忽听得左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掉头一看,这石窟旁边却还有一个洞口,那窸窣之声正是从旁洞里传来。施耐庵只道里头藏着敌手,一挺长剑喝道:“宵小贼子,还不快走出来!”喝声已了,那旁洞里无人应答,只是那“窸窣”之声益发响得骤了,其中还依稀夹着“唔唔嗯嗯”的呻吟之声。 施耐庵悄步走近,只见那洞口上竟挂着一幅绣帘,他伸长剑一把撩起,刚刚跨入一步,立时又大叫一声,托地跳了出来。 只见迎面耸立着黑塔般一名元将,毡盔兜鍪,紫袍铁铠,卷毛须根根直竖,一双暴睛正紧盯着自己。施耐庵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在暗室中屠戮绿林眷属的卜颜帖木儿!顿时一股愤火从胸中燃起,吼一声,挺剑便直刺卜颜的胸口。 那元将却也作怪,既不答言,又不还手,施耐庵长剑刚刚触到袍铠,只见偌大个身躯倏地晃得一晃,紧接着直僵僵地扑面倒了。 施耐庵怕他使诈,走过去踢了一脚,却是硬梆梆的,依然无声无息。施耐庵心中诧怪,俯下身板过他的脸来一看,不觉愣住:只见这元将脸色发绀、双睛突出,口鼻流出黑血,已是死去多时!他正自惊疑,只听那“窸窸窣窣”之声已然又响,一时顾不得去推测卜颜帖木儿的死因,撩开门帘走进洞内。 比起外面那石窟,这个旁洞却又是一番景象,只见四壁糊着亮绿色薄绸,墙角还摆着些衣架、箱笼和梳妆台子。施耐庵就着烛光一看,这秘窟不足丈来见方的地面上,叠罗汉般躺着一堆人,正是先前在暗室中见过的那些被官兵俘获的妇女。此刻,十七八个女子早又被堵了嘴,缚了背,横七竖八人叠人扔在地上,被压在下边的人已然无了声息,只剩得躺在上边的几个女子尚在挣扎呻吟。 施耐庵明白那“窸窣”之声便是由她们所发。眼见得这秘窟中气息污浊,这些娇弱女子受缚多时,嘴里又塞着物事,这一阵挤压憋闷,只怕有性命之忧。想到此,他不觉心中一紧,一步奔近,急忙将上边的几个女子扶坐到墙边,然后小心翼翼将压在下边的那些女子一一分开,然后一一为她们扯出口中之物,解了臂上绑缚。只有最下边的两个女子由于重压,已然口鼻渗血,昏晕不醒,施耐庵使出当年从叔父施元德处学得的几手推拿功夫,在那两人气海、风府、命门等大穴上揉得一揉,两个女子气息如缕、眉目耸动,长呻一声,立时悠悠醒转。 众妇女绑缚解除,喘息方定,整整鬓发,理了理揉搓得皱巴巴的裙袄,围着施耐庵扑地便拜:“多谢壮士搭救,倘再迟来片刻,小女子们只怕都命归黄泉了。” 施耐庵摆一摆双手,对众女子说道:“休要如此,这石窟之中憋闷得紧,可不是说话的处所,速随俺出去,外面还有人须救哩!” 说毕,一转身出了那秘窟。众妇女互相搀扶着,也陆续跟了出来。 外面的石室里,三个人缚在柱子上,头颈低垂,双目紧闭,只剩得鼻息一缕,细如游丝。施耐庵不敢怠慢,先解下居中的老者,接着再解了孙不害、燕绿绫的绑缚。只见三个人已然昏晕多时,肩胯上血迹斑斑,显出被拷打的伤痕。 众妇女一见,早有几个人赶过来,将三个昏死的人左右扶掖住,一齐随施耐庵鱼贯出了石窟门。好在那洞口仅有一人左右深浅,你推推我,我拉一拉你,不消半个时辰,二十二个人已然爬了上来,进入了上面的暗室。 施耐庵最后一个爬出洞口,他刚一站稳,就只见一众妇女又哭又骂、连吼带叫,一齐向缚倒在地上的贾二扑去,立时,雨点般的卷头唾沫兜头盖脸洒到他的身上,吓得那贾二杀猪也似叫了起来。 施耐庵情知这些女子饱尝艰辛,此前必然受过贾二的欺凌,心中愤怒压抑难禁,亦在情理之中,不过倘若一顿狂揍,将他打死,却去哪里问清许多事情的原委?想到此,他上前一步,便欲制止那些如疯似狂的妇女。 蓦地,只听得身后“啊也”一声长吁,他赶紧回头一看,只见那老者已然欠伸一阵,双眼睁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两眼朝暗室之中睃巡一遍,仿佛对面前的情境感到十分诧怪,不觉问道:“呵呵,俺却如何到了这里?你们是何等样人?”一边问,那眼睛已然瞧见兀自昏晕不醒的燕绿绫,神色益发惊诧,喃喃说道:“咦,这不是燕家侄女么,却如何昏倒在此处?” 施耐庵走过来唱了个大喏,问道:“请问老伯可是朱子奇朱老英雄么?” 那老者打量了施耐庵一阵,点点头道:“正是老朽。请问足下又是何人?却如何闯进了俺这宅子?” 施耐庵报了姓名来历,又把半日来的种种变故简要叙说一遍。朱子奇脸上的神色时而惊诧、时而疑虑,时而悲愤,时而恼怒,待到听见施耐庵说到贾二被擒之时,这老儿倏地须发戟张,怒眦欲裂,一双喷着火的眸子满屋搜寻,嘴里暴雷一般地吼道:“那小淫贼在何处?俺要将他千刀万剐,方雪心头之恨!” 施耐庵见他年事已高,怕一时愤极伤肝,忙将他扶坐在正中的那把交椅上,说道:“朱老伯稍安勿躁,今日之事,曲折诡异,尚有许多情节不明,贾二那贼已然重伤被缚,自然听凭处置。不过,还请老伯将种种情事剖明一二,以释心中疑团。” 朱子奇点点头叹道:“唉唉,老夫一世谨慎,不想今日遭此惨变,这都是姑息养奸、蓄虎贻患所致!”叹毕,他便扳起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唉,既然足下乃是绿林一脉,又与犬子朱尚相熟,俺也不相瞒了,只好把原委细细道来。先祖乃梁山泊大寨神机军师朱武,宋公明被害之后,先祖一气之下,与那樊瑞、公孙先生一道弃了官诰,打算回到蓟州,重招旧部,再聚山林,继承梁山未竟之业。三个英雄走到这肥城伏牛山下,那公孙先生忽然指着绵延的山峦说道:‘咦,此处山形地脉,大有藏龙卧虎之象,他年若举义旗,却是个好去处!’俺先祖与樊大英雄一向敬慕公孙先生,听了此言,立时便深信不疑,于是,三个英雄便在这山麓下结茅为屋,一住便是三年。” 施耐庵听到此处,心中忖道:自幼在勾栏瓦舍听讲“宣和遗事”,都道公孙胜、樊瑞、朱武等人在宋江死后,弃官入山修行,一齐做了全真道人,却不道他们竟还有这桩公案! 朱子奇续道:“迄后二百余年,梁山兄弟天各一方,加之年年战乱,互相间已然无有往来。至正五年,俺便辞官归隐到少华山祖籍,本待作一个林下隐逸,以终天年,谁知一件竟想不到的事情,又勾起了俺心中的旧愿。” “一天夜晚,俺那八旬老母忽然病重,弥留之际,把俺唤到床前,喘喘地说道:‘我的儿,为娘有一桩泼天大秘要传与你!’说着,执住俺的手,摒退室内众人,悄声说道:‘当年你的先祖与公孙先生、樊大英雄隐居肥城伏牛山,指望借那地势,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于是便在那山麓下边暗暗掘了一个屯兵洞,后来金兵陷了汴梁、蒙古铁骑接着南下,三个先辈存身不住,先后离了那块地面,只将那屯兵洞的位置画了张草图,由你那先祖保存,代代单传,便是至亲骨肉,亦不泄露。过了十余年,元人入主中原,厉行高压,你的一位曾祖怕被朝廷搜走谋叛的证物,便将那图纸一把火焚了,单将地舆方位牢牢记在心里,只到临死,方才说与下一辈得知。” “听了此言,俺不觉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既有这屯兵洞,列祖列宗却如何不借以招集散亡,伺机起事呢?’俺母亲叹道:‘唉唉,近百年来,蒙古皇室十分强大,梁山兄弟又五零四散,揭竿造反,谈何容易,故尔你先祖谆谆告诫:天时不至,群雄未起,休要轻易泄露屯兵洞机密。’俺点点头,心中已然明白,便对母亲说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如今元朝大厦将倾,绿林大业天时已至,要俺去寻那秘密的洞窟,招集散失的梁山后代,重振抗暴大业!’母亲微微颔首,紧接着便将屯兵洞的地舆方位告诉了俺,说完之后,赓即瞑目而逝。” “一旦知道了这先祖的遗教和屯兵洞的大秘,俺已是急不可耐,巴不得早些找到那秘密的洞府。葬了母亲之后,便携着阖家老小搬到这伏牛山下。为了从容寻觅那洞口,俺依着母亲口述的方位买下了地皮,在上头兴建了偌大一个宅子,一住便是十年。每日深夜,俺便趁着寂静,在宅子里仔细查找洞口,谁知三千六百余个夜晚,寻寻觅觅,俺已然熬得头白如霜,依然找不到那屯兵的洞府!” “正自失望之际,忽然有一天得了消息。五个月前俺那管家贾二督率工匠修造后园鱼池,忽然挖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俺一听这信儿,赶紧奔去一看,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这不是那屯兵洞的出口又是什么?俺怕泄了机密,当即命人将它盖了。待到天黑,便与贾二一起悄悄地下到洞内,探明了洞内的一切。事后,为了掩人耳目,俺命贾二率人在那洞口上盖起一间阁子,并嘱咐贾二千万保守秘密。”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问道:“据令郎朱尚言道:这洞穴的秘密你连他都不曾明告,却如此信赖贾二这宵小无耻之人,其间却是什么缘故?” 朱子奇叹道:“唉唉,人心难测哪!俺未将洞窟大秘告诉小儿,乃是担心他年轻浮躁、阅历尚浅,想待他过了而立之年再慎重托付这先祖留下的遗业。至于这贾二奸贼,却是与俺家有两代的因缘,他的父亲贾祥曾跟随俺征过浡泥国,枪林箭雨,出生入死,救过俺的性命,临死把这小贼托付与俺,加之他精明干练、善察人意,俺便一时信了他,不料却铸成了今日的大祸!” 正说得入港,忽听得洞壁上那道门里一阵嘈嚷,紧接着“呼啦啦”涌出一伙人来。施耐庵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吴铁口、卢起凤、朱尚和饮马川一众好汉。众人一见朱子奇、孙不害、燕绿绫等人以及一众被擒妇女都在,不觉欢呼起来。朱尚头一个奔过来,扑到朱子奇身边,父子俩悲喜交集,抱头痛哭。 卢起凤走到施耐庵面前笑道:“施相公,你是如何救出这些人的?那卜颜帖木儿现在何处?” 施耐庵掐着指头,又把下秘窟的种种经过述说了一遍。雷振塘、史啸风两个巴掌一齐拍到了施耐庵肩上,呵呵笑道:“怪不得俺们在那假甬道里白白兜了半日圈子,却不道被相公你抢了头功。” 吴铁口面色凝重,走过来对朱子奇问道:“朱老伯,若非卢大哥派人送信,朱武老前辈留下的这屯兵洞几乎成了清河郡主、扩廓帖木儿捉拿绿林兄弟的无底洞!既然数月前便找出了洞口,老伯也该给饮马川大寨送个信儿才是!”朱子奇诧道:“怎么,贤侄一直未收到俺送去的讯息么?” 吴铁口点点头道:“唉唉,若是收到讯息,也不致于酿出今日惨祸!” 朱子奇沉吟一阵,忽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熠熠,长须抖抖,一步步走到贾二身边,将他一把提起,瞋目问道:“你这狗贼!俺问你,数月前俺教你送往饮马川的信柬,你都送到哪里去了?” 贾二抖抖地说道:“俺、俺、俺送到济南府平章衙署去了!” 朱子奇怒不可遏,抡起巨掌,“啪”地扇了他一记,怒吼道:“俺抚你如骨肉,养你胜亲生,你这狗贼却无端勾引这不要脸的婆娘。俺只道一旦责罚,也就罢了,谁知你竟然丧心病狂,将绿林大秘出卖给官府,真真是狗彘不食、豺狼不如了!”说毕,两指一叉,叉住了贾二的喉结,只听朱子奇指结戛戛作响,眼见得两指一吐劲,贾二便要立时毙命。 吴铁口上前劝住朱子奇:“老伯莫急,俺有话问他!”说着,转头问道:“贾二,清河郡主如何来的朱家庄?扩廓帖木儿如何设下埋伏?朱老伯如何被你擒住?孙家贤弟、燕家妹子如何中了机关?卜颜帖木儿如何死的?这些被俘的妇女又是何人缚进了地窖?速速招来,不得有半点隐瞒,惹怒了这二十余条大虫,一人一指头,你便成了肉酱!” 贾二腿上剑创已是疼痛难禁,再看一看周围这些怒目疾视的豪杰,三魂早已失了两魂,浑身抖抖如发了疟子,颤颤地答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贾二早在两年前便与那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有过瓜葛。当时扩廓荣膺钦命,走马济南,方圆数百里的达官显宦、首户巨绅都派人到省府致贺洗尘,朱子奇因曾与扩廓同朝共事,为了虚应故事,免遭猜忌,亦派贾二到平章衙门晋见。数日盘桓,心机深邃的扩廓帖木儿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应对巧黠的年轻管家,竟在满堂衮冕之中与他执手叙谈,说是:此郎秀外慧中,将来必成大器,可惜埋没在乡野之中!贾二蒙了这番奖掖,不觉感激涕零。后来他与黄秀英奸情败露,受了朱子奇一番痛责,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心生毒计,黄秀英恋奸情热,亦撺掇着落井下石。此时,恰好大都城内传出流言,朝廷要追查“兴庆宫之变”余党,贾二眼看朱子奇前途险恶,终于昧了天良,星夜将朱宅暗藏屯兵洞的机密通报给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扩廓大喜之余,飞马将信息禀报朝廷,朝廷克日便下了密旨:钦命清河郡主为齐鲁宣慰大使,假曲阜朝觐之名,到肥城搜剿梁山乱党余孽,捉拿叛贼朱子奇满门。扩廓得讯,不觉由喜转忧,他见朝廷不将剿贼之事交给自己这个封疆大吏,却另派一个女贵胄插手其事,怕那清河郡主将这泼天大的功劳抢了去,一面派人知会贾二伺机行事,一面奉朝命率军星夜到朱家庄接应“宣慰大使”。指望乘乱也拿几个叛贼邀功请赏。 贾二受命之后,哪敢怠慢?眉头一皱,便生狡计:他估摸这番大举,只须拿住朱子奇,功劳便有了一半。于是教黄秀英借枕席之亲,骗朱子奇喝下了蒙汗药酒,一索儿绑了。正欲押解到济南府时,不巧清河郡主一彪人马已然闯进门来,情急之下,贾二记起那屯兵洞内有两层暗室,立即与黄秀英搬着昏迷的朱子奇藏入了最下层的秘窟,盖严了石板,蛰伏不出。 待到清河郡主按图索骥,找到秘室,把一众被掳妇女放入暗室,贾二便倾耳聆听上面的动静,事后清河郡主设饵“钓鱼”,以及众女子解缚后与元将的惨烈搏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施耐庵、卢起凤、朱尚倏然杀入,贾二伏在底洞,竟然吓得心惊胆战,深怕清河郡主一旦战败,被朱公子从底下秘窟里搜出了朱子奇,自己性命难保。谁知上面两拨人斗着斗着,竟然出了秘室,只剩下一个卜颜帖木儿看押着那些被俘的女眷。 此时,贾二在底洞里仿佛听得上面一派哭喊叫骂,却已无兵刃搏击之声,心中诧异,挪开石板一看:只见那元将卜颜帖木儿正堵在出口,连踢带打,连拧带点,一边施展点穴功夫击倒围攻的女俘,一边捆缚着已然拧住双臂的女子。贾二素来欺软怕硬,一见有机可乘,心中立时生了一计,登时爬出洞口,从背后偷袭上去,扭住那些妇女,见一个缚一个,把阵势搅得大乱。那些女子常年饥寒、饱受蹂躏,加之此前一番拼斗,早已精疲力尽,面对一个蛮力骇人的卜颜帖木儿已是在竭力撑持,却哪里禁得又冒出贾二这个生力军,此人虽无甚武艺,却是年轻力壮,对付这些虚弱已极的妇女,倒是如虎搏羊,不移时便与卜颜一起,把十七八个女子重新缚住。接着便哄那元将道:如今饮马川草寇已然杀到,一时胜负未分,幸好底下尚有一间秘窟,不如将这些女俘藏进底洞,等朝廷大军一到,再将擒得的贼党与家眷押出来请功。 那卜颜帖木儿一介莽夫,哪里识得贾二心机?闻言大喜,便与贾二一起,将十八位被俘女眷一个个放入下边的秘窟,那卜颜又将此前在小阁里擒住的孙不害、燕绿绫从墙角锦帐后拖了出来,一起放入了秘窟。贾二见那些女俘已是奄奄一息,便一堆儿扔进偏洞,请卜颜看守。自己则将朱子奇、孙不害、燕绿绫三条大虫缚在柱上,尽情折磨得昏死过去。然后,将预先备下的毒酒哄得卜颜一口喝下,一代元廷悍将登时了帐。 此刻,贾二苦心设下的狡计已然全盘奏效:不仅朱子奇落到了自己手里,还拿住了孙不害、燕绿绫两个贼党,连清河郡主带来的这些叛逆家眷亦全伙被缚。只待上面斗得两败俱伤。自己便押着这些贼党到济南平章府囊括全部功劳! 朱子奇听到此处,夺一把长剑直指贾二的眉心,厉声问道:“小阁上的暗道出口本无那些险恶的机关,那铜网钢爪想必也是你偷偷安上的罗?” 贾二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俺贾二哪有这等本事!俺在下面那秘窟里听得一清二楚,那些机关乃是清河郡主亲手所设,与小人无干!” 他的话犹未了,猛听得暴雷般响起一声大喝,白袍一闪,那朱尚早一步跳过来,说一声“这等丧心病狂的奸夫淫妇,还与他罗唣则甚?”猿臂疾挥,寒光一道从贾二眼前划过,这恶贼立时被斩成两段,紧接着剑尖一转,在那黄秀英颈脖间只一绕,那淫妇一颗油头也便剁了下来。众好汉刀剑齐举,正要将这奸夫淫妇零刀碎剐,却只听得人丛中有人喝道:“且慢!” 只见施耐庵大袖摆摆地踅过来,对众好汉说道:“诸位好汉既已受滁州大营约束,可记得那十二字的军令么?” 石惊天、史啸风、雷振塘、穆氏兄弟齐声吼道:“如此恶贼,倘不碎剐了,岂不便宜了他们?” 吴铁口走上一步,对众好汉点了点头道:“施相公言之有理,既已投效仁义之师,自然要遵大营法绳!往日那逞性抖狠、以血还血的野性是该收敛些了!” 穆氏兄弟收刀笑道:“吴大哥所言极是!其实这两人已然身亡,便再斩他们一万刀,他们也不觉着疼,何必负一个残忍之名!” 众人正自说话,只见那边厢林中莺早抱住浑身伤口的林徐氏呜呜哭成一团。这妮子包扎好母亲流血的刀创,一边理着她的鬓发哭道:“母亲,孩儿只道黄泉之下相聚,不想今日在此重逢,也不知母亲这些时受了多少凌辱,又是如何脱得今日危难的?” 林徐氏惨声说道:“咳咳,阶下之囚,那景况提它作甚。便是今日俺已自分必死,亏得当年从你父亲那里学得几手腾挪功夫,方才于搏杀之中脱得性命,这也是上天护佑,你那父亲英灵不泯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落下泪来。此时,晁景龙已然从一众被掳妇女认出了当日翠屏山殉难英雄的家眷:其中有当年梁山英雄“美髯公”朱仝六世裔孙朱丰之妻梁氏及妻妹秀琼,“没羽箭”张清裔孙张豹之妻宋氏及两姨云娘、杏娘,“铁面孔目”裴宣后裔裴兰田之妻霍氏,“锦豹子”杨林后人杨孝直之妻郑氏及小姑碧君,“小霸王”周通后人周延禄之妻王氏及二女娟儿、婉儿。“出云鹏”黄振等人也从中认出了盐城、鹿邑之役被俘的绿林义士眷属:其中有白莲教河南总坛赵均用麾下梁山后裔“小吕蒙”孔文之妻张氏,妻妹淑贞,“彻地手”宋海两女宋丽蓉、宋秀蓉,“摸天手”杜山之妹玉娘、美娘、锦娘。众人说起那些死难壮士的忠勇,不觉又涕泗横流,感慨唏嘘。 那些烈士眷属揩干热泪,又一一指认出被余廷心等人惨杀的几名女子的生世来历。计有当年梁山英雄“打虎将”李忠后人李豹之女霓裳、云裳,“笑面虎”朱富后人朱行武之妹朱丽娘、朱倩娘,“催命判官”李立后人李南山之女红菱。剩下一位殉难女子,正是胸口上兀自插着带血长刀的那个少妇,一时却无人知道她的姓名来历。此刻,众人围在那女子尸身旁,望着深深插在她胸脯上的那柄凶恶的长刀,只顾得咨嗟叹息、潸然泪下,却无人忍心将它拔出,这些久经沙场的壮士,不是胆怯,而是深知金刃一旦插入心房,猝然拔出,那一腔热血便会喷溅奔流。 蓦地,那边厢忽地响起一声嗄哑的悲呼:“我那苦命的娘子!俺来也!”叫声未了,只见一个黑塔也似的大汉疯虎般地扑了过来。众人一看,却原来是昏晕中的孙不害已经醒转,他一眼便认出胸插长刀,躺在血泊中的女子,正是自己失散许久的浑家。他走到妻子的尸身前,双肩抖抖、双目定定,嘴里喃喃有声,痴痴地立得半晌,忽然长号一声,一把拔出了插在浑家胸乳上的长刀!暴吼一声,只一拗,便将那长刀折成两段,也顾不得双手沾满凝血,扑跪下来,伸双臂紧紧搂住妻子娇俏的身躯,一埋首,便将脸庞压住了妻子圆凸的胸脯上那坼裂的伤口,霎时,从这个青春少妇心房里奔涌而出的鲜血喷泉般地流出,沿着丝丝缕缕濡湿了她那满是鞭痕的薄绫小袄,也染红孙不害的脸颊、鬓角……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四十六 朱子奇愤填屯兵洞 施耐庵误走回龙岭 目睹这一幕摧肝裂胆的惨景,直令在场的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们一齐唏嘘叹息起来。施耐庵、柴林二人不忍再看,默默地扶起孙不害,几个妇女脱下外罩衣裙,盖在那死者身上。 孙不害双颚抖抖,须发戟张,抹一把脸上的血迹,忽然“铮”地拔出腰间朴刀,大吼一声:“众位兄弟姊妹,有血性的跟俺杀进济南府,去提那扩廓帖木儿、余廷心的人头!” 朱子奇、宋碧云、燕绿绫、石啸天、雷振塘等人立时应道:“着啊,此时不报血仇,更待何时!” 卢起凤点点头,对吴铁口道:“吴大哥,三军用命,一鼓作气,再而衰。不如趁那扩廓帖木儿新败之际,乘势杀奔济南省城,如今西有韩林儿、徐寿辉,北有王士诚、李喜喜,南有朱元璋、刘福通,一方起八方应,说不定齐鲁之地指日可定。” 吴铁口仰头眯目,依旧是那一副潇洒闲适的神情。只有施耐庵隐隐从他那微蹙的双眉和拈着颔髯轻轻抖动的手指看出,此刻,这个“智多星”正在筹划着一桩极大的决策。 稍顷,吴铁口忽然对卢起凤问道:“卢世兄,那清河郡主心机深邃,膺了朝廷密令专程来到山东,为何一见你们三人杀入密室,既不去寻那朱老伯,又不重兵看守这些被俘的妇女,却要追出暗道,与你和施相公缠斗?” 卢起凤一时尚未思虑及此,默然未答。 吴铁口又道:“那扩廓帖木儿号称元室第一帅才,手下雄兵百万、上将如云,却为何只带得十三太保前来朱家庄?而且稍稍受挫,旋即仓皇逃遁?” 这一问倒叫众人一齐怔住,扩廓帖木儿韬略不凡,竟然一触即溃,委实叫人大起猜疑。 吴铁口又转身对晁景龙等人问道:“众位兄弟想必已然知道,这些时日与绿林义士苦苦周旋的那几个元室鹰犬,比如董大鹏、察罕帖木儿、公孙玄等人,朱家庄一战却未露面,其中难道不是大有文章么?” 众好汉听到此处,不觉频频点头。施耐庵见他剖析得鞭辟入里,正欲发问,谁知吴铁口忽然转过头来,对施耐庵说道:“据探路的兄弟所报讯息,施相公离了济南府之后,曾先后在长清县和鸡鸣寨以南的村店遭遇过董大鹏、公孙玄及察罕帖木儿等人。施相公,个中奥妙,你难道还不了然么?” 这一句问得十分突兀,施耐庵忙道:“吴大哥窥情度势,洞若观火,其中奥妙,还请明示一二!” 吴铁口点点头道:“这情势已然明白,扩廓帖木儿欲擒故纵,另有图谋:既然已经掌握那梁山故垒藏有一百零八位梁山英雄后代的大秘,施相公你已然进入他这‘山东王’的辖境,这桩绿林大秘,他是志在必得!” 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不由得齐齐“啊”地叫出声来。 晁景龙掀髯叫道:“既然如此,俺们便集全军护送施相公前往梁山,抢先取了那幅白绢!” 吴铁口摇摇头道:“此计未尝不可。不过,如今元军势大,孰胜孰负尚在未定之天,而且亦恐梁山故垒与那白绢会在激斗中玉石俱焚。如今俺们在暗处,元军在明处,施相公一人便于活动,若用智取,内外呼应,相机行事,大事可成!”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觉一齐拊掌赞同。吴铁口回过头来,俯视着已被衣裙盖好的被戮女子的尸体,眼眶里忽然泪光晶莹,他默默祝道:“众位姊妹,只怪俺吴铁口无能,致令纤纤弱质陷入官府缧绁,一缕香魂欲归无主。从今往后,但愿英灵不泯,庇佑绿林抗元大业早日成就!”祝毕,他转身对众妇女抱拳唱了个大喏,说道:“众位大嫂大姐、侄媳侄女,若蒙不弃,请随俺回那饮马川大寨,休养生息!” 众妇女一齐裣衽答道:“吴大哥一番盛情,敢不愧领?上山之后,埋锅造饭,浆洗缝补,俺们当尽力而为。协助义军兄弟杀贼除暴,为死去的夫婿兄弟报仇。” 吴铁口点点头,又走到朱子奇面前说道:“朱老伯,乃祖留下的这道屯兵洞,本应为绿林义士助一臂之力,谁料竟成了屠戮义士的刑场。如今秘室已然不秘,留着它反会被官兵利用,不如忍痛割爱,将它填了吧!” 朱子奇回想这秘密给他留下的惨痛,不觉长吁一声,叹道:“不想列祖列宗传下的这道秘窟,今日毁于一旦!嗟乎,但愿祖宗在天之灵,休要降罪于俺罢!” 吴铁口见诸事了结,立时分拨人马。林中莺、燕衔梅、燕绿绫三人搀扶受伤的妇女,领众眷属率先出了暗室,晁景龙率饮马川众好汉负责填平秘窟,朱子奇、朱尚、孙不害等人将六名殉难女子的尸体搬出暗道,在小花园花荫下择地掩埋。 众人闻风而动,霎时间只听得秘窟内轰隆一声,十余条大汉刀斧齐下,剁断了秘窟的撑柱;紧接着又爬出地面,“嗨嗬”一声,那间阁子立时“豁喇喇”坍了下来,砖石土泥“簌簌”地倾入暗道,不消片刻,便将那暗室、甬道填平了。 这时,宋碧云走上前来,对吴铁口裣衽说道:“吴大哥,小女子自盐城一役被掳到济南,多亏众位相救,此恩决不敢忘。不过,离开刘大龙头大营已逾半月,如今诸事已了,小女子还须回营复命。倘领得刘大龙头军令,小女子当再赴山东,与董大鹏一流狡贼周旋!” 吴铁口默默颔首。 宋碧云接着转过身来,红裙飘飘,双目灼灼,走到施耐庵面前。她那清丽的脸庞依然冷艳如铁,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仍旧凝聚着不嗔不喜、无怨无怒的奇彩,只有白皙的手指揉搓着裙带,看得出她心中的思绪在奔涌。稍顷,她从袖内摸出十支流萤短箭,默默地递给施耐庵,她眼波流盼,忽然定在施耐庵的脸上,久久凝视,满腹的嘱托却只变成了一句话:“施相公,你我天各一方,十支短箭作个纪念罢。一切——都拜托你了!” 施耐庵已然从她那双眸子里读到了她未曾诉出的千言万语,不觉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铁口走过来,对宋碧云道:“宋大姐,俺正愁你一人南下,无人作伴,现有燕绿绫与孙不害二人都思念姊姊,朱尚贤弟亦愿与朱老伯一起去投奔滁州大营,有他们四人相陪,俺也就放下心了!” 此时,晁景龙等一众好汉已然做完毁弃秘窟的善后事宜,六位殉难妇女的葬事亦已完竣。吴铁口“叱咤”一声,率着众人奔出了朱家大宅。到了村口,吴铁口又命卢起凤、吕俊、郭云三人护送施耐庵出肥城县境。 四个人迤逦行来,约摸走得四五个时辰,早已进入平阴县境,沿路变得村落稀疏、四野荒凉,估摸着已然脱出官兵搜索的区域,施耐庵便停下步来,与卢起凤等人互相道声“珍重”,于路口洒泪而别。 此时,天色渐渐大明,四野荒村犬吠稀落,鸡鸣唤曙,幽、燕南袭的凛冽朔风卷地而来,挟着黄河故道的莽莽黄沙,直搅得周天寒彻。施耐庵略略喘息一阵。他知道,昨夜朱家庄这一场鏖战,官府必然早有戒备,此去梁山故垒,一路上雄关险道,早已是处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有依旧恢复一个读书士子的本来面目,扮成斯文一派,才好临机应变,混过那无数的龙潭虎穴。 施耐庵避开官道通衢,拣着那荒僻小路,一路趱赶,看看走出了三四十里地。他心中暗暗掐算,象这样的行程,此去梁山故垒,比走大路的扩廓帖木儿大约要少走一两日,只要沿途顺利,抢在那官军之前取出白绢的把握倒是极大的。 他正自暗暗欣慰,背后山径上忽地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仿佛翻盏撒钹般响得煞是震耳。渐渐驰得较近,隐约可闻一阵叽哩哇啦的呼喝之声。 施耐庵心下一愣:怎么,自己只顾埋头赶路,背后竟然跟着一队蒙古铁骑,好险! 马蹄声愈响愈近,施耐庵也顾不得荆棘牵衣,一猫腰,钻进路旁一丛榛莽,屏息凝神,紧盯着看看驰到眼前的元兵。眨眼之间,十余名蒙古铁骑风驰电掣般卷了过来,领头的是一个身躯魁梧的什夫长,一边舞鞭吆喝,一边与并辔而骑的那名汉人打扮的人“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他们后面是十余名毡盔裘甲,扎缚精悍的科尔沁铁骑兵丁,一个个面色严冷,仿佛负着极紧急的军务。这队骑者刚刚驰过施耐庵隐身的灌木丛,一句话飘入了他的耳鼓:“长官,再走五十里便是肥城,到了那边大营,你们就可交割差使了。” 藏在丛莽内的施耐庵只道这是扩廓派来追赶自己的人马,早已暗暗拔剑出鞘,只待他们一搜入丛莽,便挺身一搏。及至这句话飘入耳内,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儿立时落进肚里,握着湛卢剑柄的手指也稍稍松活,望着从眼前疾驰而过的蒙古铁骑,暗暗舒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队出公差的兵士返回军营。 思忖片刻,那队元兵早已奔近了前边那道谷口,施耐庵振衣而起,拔步便要钻出丛莽。 就在此时,猛地听见那谷口上暴雷也似响起一声呐喊: “兀那臭驴儿们,还不给俺黑爷爷站下!” 这一声呐喊,恰似头顶上崩了半边山峦,直震得耳门“唿唿”直响,施耐庵吓了一跳,双脚不由得停住,寻声望去。前边那座谷口上不知何时踅出一头奓角黄牛,牛背上倒骑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乱蓬蓬长着刺猬般的一部浓须,头上胡乱套着顶草笠,也不知戴了多少年月,歪歪扭扭、龇牙咧嘴般地露着破洞;身上斜裹着一袭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破棉袍,腰里挽着一根草绳,敞着怀,露出疙疙瘩瘩黑炭般的大块胸脯肉,衬着那抹漆般的一张阔脸,益发显出煞神般的气势。 不待元兵回过神来,黑大汉又吆喝了一声:“你们耳朵里塞了屎蛋还是怎的,俺黑爷爷这厢讨买路钱哩!” 听了这一声吆喝,那领队的什夫长方才醒悟过来。立时,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十余名蒙古铁骑停止了奔驰,黑压压挤在狭窄的山道上。 什夫长看清挡在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村野牧竖,不觉举鞭怒斥道:“你这村夫作死了!还不跟咱家滚开!” 那牧人听毕,锅底般的脸上双眉皱紧,一掀那顶破草签,“噌”地跃下牛背,双臂叉在胸前,歪着头颈斜睨着什夫长:“嗬嗬,真真是驴嘴里打哈欠,好大的骚气!你说说,你们是何方来的神道?倘若吓得住俺,俺便‘滚’了开去;倘若是扎架子装钟馗,不讲别的,就冲你适才这‘滚开’二字,俺便不与你干休!” 什夫长粗通汉语,这黑大汉古里古怪一席话他听不大明白,只好回头与那向导打扮的汉人“叽哩咕噜”讲了几句,那汉人点点头,气汹汹催马上前,对黑大汉喝道:“兀那村夫,这是大元皇帝驾下山东行省骁骑营什夫长大人,率铁骑路经此地,有敢骚扰挡道者,一律格杀勿论,瞧你这穷掉了裤裆的模样,我劝你还是滚回去煨灶门,不然——” 他“不然”二字刚刚出口,猛觉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在眼前一幌,紧接着喉头一紧,一口气缓不过来,从马背跌翻在地上。 什夫长一惊,俯身望去,不觉又气恼又好笑,只见那“向导”脖子上不知何时竟套上了一顶破草笠,他两眼翻白,双手死命撕扯着草笠上的丝丝缕缕,嘴里杀猪般地嚎叫:“暗器,暗器!长官救命哪!” 瞧着这场面,众元兵也乐了,一个个在马背上直笑得前仰后合。什夫长豹眼环睁,回头对黑大汉吼道:“鸟汉,再不滚开,咱家可要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那黑大汉浅浅一笑,说道:“有这等本事,你这驴儿便试试。” 什夫长也不答话,撮唇作哨,“胡胡”一声,霎时马蹄声骤起,早有四名骑兵扬鞭催马直向谷口冲了上去。 躲在丛莽内的施耐庵此刻却是又惊又急。他只道这队元兵一出谷口,自己便可趱赶路程,叵料半路上钻出这个黑汉,把元兵阻在谷口,自己困在这灌木丛中,动弹不得。此时,见那四匹烈马驰向谷口,看看便要凌空踏上那黑大汉的身驱,吓得他早将急于赶路的心思抛进爪哇国里,差一点叫出了声来。 四名蒙古铁骑人马掠风声中夹着“呀呀”喊杀与霍霍刀光。值此生死相搏之际,那黑大汉不慌不忙,一只手揪住那匹黄牛的尾巴,另一只手扳住牛角,倒拔葱般地送得一送,嘴里叫得一声:“臭驴儿们,去吧!”那匹蠢呆呆的奓角黄牛竟似通了灵性,腰腹一扭,掉过头来,大瞪着红红的双眼,肩肉勃起,鼻翼怒张,一阵“咻咻”的鼻息响过,两只锐角早已触着了率先奔上谷口的那名元兵的马腹! 霎时,只听得“咴——昂昂昂”一阵劣马的暴烈嘶鸣,紧接着便是“哎呀呀”、“唿隆隆”、“哗哗哗”一叠声音此伏彼起,冲上谷口的四骑元兵连人带马溜坡滚石般地从谷口上摔了下来,倒在谷口前的山坡上,兀自“哇呀呀”地嚎叫。 什夫长气得浑身发抖,他望了望叉腰站在谷口上“嗤嗤”乱笑的黑大汉,又望了望周围的地势。只见这山径两旁全是嶙峋乱石、莽莽荆棘,眼下,这黑脸汉子挡在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硬冲既然吃了苦头,只好来软的了。 想到此处,什夫长下马扶起那汉人向导,一把扯下套在他颈上的那顶破草笠,附在耳边“叽哩咕噜”地讲了一阵。那向导点点头,一边哼哼唧唧地揉着颈项,一边朝站在谷口上的黑大汉叫道:“那位大哥,既是缺银子花,俺这位长官讲了,只要放弟兄们过了这谷口,十两八两尽给便了!” 黑大汉这会儿却上了劲儿,呵呵笑道:“你家黑爷爷适才给你们这些臭驴儿们一点面子,你们要逞凶抖狠,这阵仗一拉开,俺便不收买路钱了!” 那向导忙问:“大哥不收买路钱,那是想要何物?”黑大汉双目暴睁,骂道:“你这不要祖宗不要面皮的奴才! 俺要你们哪一匹臭驴给俺磕了响头,方才放你们过这道谷口!” 那向导回身朝什夫长咕哝几句,什夫长骂了一声,旋即叹了口气,朝那向导背上搡了一把,喝声:“你上去,先磕头!” 那向导扭捏一阵,只好期期艾艾地走上谷口,朝着黑大汉“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便欲站起。 黑大汉一声怒喝:“慢着,磕个头便想了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俺这生意向来是论百论千做的,看在这山口上不平坦,磕一百个响头让你走!” 那向导一听吓了一跳,正欲分辩,黑大汉手臂一扬,他立时觉着一股骇人的巨力压着头颈直栽向地面,慌忙中急忙双臂前伸,打算双手着地,免得撞个头破血流。哪知他快,黑大汉比他更快,就在他双掌即将触地之时,黑大汉左脚一勾,他的两臂仿佛被人凭空攥起,只听“砰”的一声,额头早磕到地上。 这一下磕得委实不轻,额上立时耸起一个血疙瘩,脑子“嗡嗡”直响。他哼哼唧唧抬起头来正要告饶,一触到黑大汉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讲价钱,俯下身去,“砰砰碰碰”地磕起头来。 此时,伏在丛莽中的施耐庵却再也耐不住了,这帮为虎作伥的朝廷鹰犬确该受罚,可眼下身负重托,似这般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去,岂不要耽误大半日行程?! 施耐庵默忖一阵,忽地记起行囊里宋碧云赠给自己的十支“流萤箭”。于身,他轻手轻脚解开行囊,从里面摸出一支短箭,心里叫一声:“如意子休要误我!”朝着谷口上那匹悠然兀立的奓角黄牛脱手掷去。 此刻,那黑大汉双手抱肩,兀自眯着双眼看那“砰砰”磕头的“向导”,嘴里得意洋洋地“一五、一十”地数着。忽听得耳畔“哞”地响起一声牛鸣,身后的老黄牛仿佛着魔一般踢踢踏踏地撂起蹶子,大吼一声,挣脱了黑大汉手中的牛缰绳,发狂般地奔进了丛莽。 这一下变起仓猝,黑大汉再顾不得去数磕头的数目,冲着元兵们骂声:“便宜了你们这群臭驴儿!”转身连连高叫着“黄牛兄弟,等等俺,等等俺!”撩开大步疾疾地追了下去,霎时便失了踪影。 黑大汉走了许久,什夫长方才回过神来,嘴里骂了声“村牛”,马鞭一挥,率着一队元兵奔上谷口。大道上立时卷起一股黄尘,直卷向肥城方向而去。 施耐庵叫声“惭愧”,忙忙地从路畔丛莽中钻了出来,拍打干净身上的草泥枯叶,大步奔上了谷口。他看看天时,早已是傍午时分,好在这谷日前耽搁得不久,天黑之前尚可趱赶三四十里路程,他认准了方向,拣着朝西的小路飞也似地走了起来。 这冬末春初季节,日短夜长,行不得三五个时辰,天色早已沉沉地暗了下来。施耐庵急于要赶回在谷口被耽误的时辰,只顾埋头赶路,渐渐觉得肚也饥了,腿也酸了,他估摸着这一阵猛赶,至少也走下了三四十里路程,天色既已向晚,也该寻个宿头打个尖了。 他手搭凉篷展目四望,想瞧瞧这左近有无村镇店家、寺观栈铺。哪晓得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头“咯噔”一跳,口里一叠连声叫着“苦也”!只见脚下踏着的依旧是一条荒凉山径,山径两旁依旧是莽莽荆棘,前边不远处隐隐现着一道谷口,谷口前还留着马踏人践的一派狼藉,分明是日间那个黑壮汉子作弄元兵的地方;原来,转了半日,竟然围着这几座山岗兜了个大圈子,“鬼打墙”般地又兜回了原处! 施耐庵不觉连连跌足:今日撞了晦气,先遇上元兵路过,接着又是黑大汉挡道,平白地耽误了这许多时辰,再加上兜了这半日圈子,真个是船迟更遇打头风!为今之计,只好不吃不睡,连夜赶路,才能补回耽搁的时辰。 他咬咬牙,忍住饥疲,待要大步登程,那刚刚跨出的一只脚却又停住,他猛然省悟:此处道路生疏,曲弯盘旋,似这般莽莽撞撞乱走,再要糊里糊涂地兜回原处,岂不是白费气力! 暮色四合的旷野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踏歌之声,那歌声舒舒徐徐,悠悠扬扬,煞是悦耳。只听那歌声唱道: “麻绳儿是相识,扁担儿是知己。一年三百六十回,不曾闲一日。担头上讨些儿剩,酒店里买一场醉,肩头上去几层皮!挑得满山青与绿,挑得朱门火不熄,却哪望挑得回柴和米?” 施耐庵心中一喜,正愁没个问路的,可可儿便走出个人来,思忖未毕,山径上早已晃晃悠悠走下一个汉子,尽管暮色苍茫,那身姿倒也看得清楚。只见这人头戴破毡笠,身着短褴衣,蜂腰乍膀,体形精干,一路哼着那几句歌儿,趔趔趄趄地直朝着施耐庵晃了过来。 施耐庵见他衣着尽管陈旧,却还齐楚,心里的戒备早消了一半。待那人走到跟前,便跨上一步,唱了个大诺道:“大哥,晚生远方游子,走到贵乡迷了路径,望指点则个!” 那人闻声停了哼唱,抬头打量施耐庵一阵,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打个大大的哈欠,点点头道:“哦哦,原来又是个迷路的!请问这位相公,你要到何处去?” 施耐庵道:“晚生此去郓城投亲,不知该如何走法?” 那汉子“咕嘟嘟”打了个酒嗝,说道:“郓城?好地方!这些路俺倒是熟的,随俺走一程吧!”说毕,拢一拢肩头的扁担麻绳,也不看施耐庵一眼,径直走了起来,口里又哼出一首歌谣: “羊肠路天宽地窄,名利场斧劈刀裁,有胆的登坛拜将,无福的惹祸招灾。大梦醒时悔已迟,旧人去了新人来,走不完的弯弯道,走到头来方觉呆!” 施耐庵随在这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听着他那些古里古怪的歌儿,心下敲开了小鼓,瞧这汉子似醉非醉,言语中颇含机敏,只怕不是寻常的山野村夫! 此时,夜色已然愈来愈浓,道路也似乎愈走愈崎岖,好在那人路径极熟,又不时哼几句悠扬婉转的歌儿,两个人不一会又走了一二十里地面。 忽然,前边不远处隐隐显出黑魆魆一座村寨,浓密的树丛之中闪出几星灯火。施耐庵正要发问,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嗤嗤”冷笑两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凑到嘴边,只听得“呢呢哪哪”一串清冽的啸音破空而起,霎时,黑暗中“呼呼呼呼”跃出一群人来,把施耐庵围在垓心。 那人卸下肩上的扁担,轻轻一拍,扁担忽然断成两截,他信手一拔,“铮”地掣出一把朴刀,走上两步,扬颔笑道: “相公,有兴致与俺走三十回合么?” 这一番变故大出意料,施耐庵浑身一凛,右手旋即抓住腰间的剑柄,望了望眼前这人,又望了望围在四周的那些豪客,不由得放开了手,朝那人打了个拱,说道:“大哥,晚生黉门秀士,与你无怨无仇,何必相斗?” 那人嗤地笑了一声,说道:“黉门秀士?好一副可怜稀稀的模样,瞒天瞒地还瞒得过俺‘金笛樵子’么?!你这官府探子还要罗嗦,斗得过俺手中这把朴刀,俺便放你走!” 施耐庵摊了摊手,又道:“大哥休要耍笑了,晚生确是游学士子,哪是甚么官府探子!” “金笛樵子”叹口气道:“唉唉,看来不还你个清白,你倒是鸭婆死了嘴壳硬!”一头说,一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一抖手腕掷到施耐庵的脚前。 施耐庵俯身拾起一看,不觉怔住,捏在手上的竟是一支“流萤箭”,那箭头上还粘着凝血!“金笛樵子”呵呵笑道:“没存想区区官府走卒,倒还使得一手好暗器。日间你欺俺‘黑牛’兄弟粗鲁,箭伤奓角黄牛,放走元兵,俺在一旁早已瞧得一清二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施耐庵手拿短剑,一时无言可答。这时,猛听得黑暗之中暴雷般响起一声呐喊:“那杀千刀的直娘贼在哪里?!叫他吃俺黑爷爷一百板斧再走!” 喊声未落,一阵“呼呼”风响,“噔”地一声跃进个人来。施耐庵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日间大闹盘谷道口的黑壮汉子。只见他,大袒着肩膊,锅底般的脸膛上虎眼怒睁,腰间别着两把铁板斧,两腿直跺得脚下的地面山响,“哇呀呀”地乱叫着,作势便要扑过来。 施耐庵连连摇手,说道:“大哥休要鲁莽,晚生慢慢与你说清楚!” 那黑汉子哪里肯听,双手车轮般抡起板斧,身形倏动,夹着一股热风,着地卷将过来。 施耐庵见状大惊,他一边闪避着黑大汉那泼风般的板斧,一边朝后退却。他知道此时万万不可拔剑相斗,只好一叠声叫道:“大哥慢来,大哥慢来!” 那黑大汉发了牛性,两把生铁板斧抡得虎虎生风,尽朝着施耐庵的顶门、咽喉、胸腹直上直下一个劲儿猛剁乱砍。百儿八十斤的板斧,这大汉使将起来,却似捏着两个轻飘飘的拨浪鼓儿,浑不当回事。 施耐庵闪避得三几个回合,早已气喘吁吁。眼看板斧马上要剁到身上,他吓得大叫一声,收腹猫腰,猛地跃出了圈子。 就在他双脚落地的一刹那,猛觉着脚下一虚,紧接着一股大力向后猛拽,身子一歪,重心失控,“扑通”一跤摔倒地上。 没等他的身躯落地,早有几名大汉拥了上来,将他用绳子缚住。 那黑大汉气势汹汹地舞着两把板斧扑了上来,一个“黑虎掏心”直剁向施耐庵的胸口。 猛听得暗影中响起一声深沉而威严的喝斥:“黑牛,住手!”话声未落,一个神态庄重的老者从人从中踱了出来,径直走到施耐庵面前。 黑大汉满心不情愿地收回板斧,瞟了老者一眼,嘟嘟哝哝地站过一旁。 施耐庵凝目聚神,打量着眼前这位老者。只见他年约五十开外,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五绺长髯在胸前微拂,穿一袭月白团花长袍,腰系一根撒须逸士带,一派乡宦气派,心下顿时舒泰了许多。他正要对这老者解释误会,只见老者大袖一挥,吩咐道:“以义会友,以礼待仇,俺回龙庄的规矩你们又忘了么?还不快快松绑!” 几名大汉闻言而动,七手八脚解开了绑绳。施耐庵活动一下手臂,对老者深深唱了个大喏:“谢老丈脱缚之恩,晚生这厢有礼了。” 老者也不理会,一捺长髯,叫道:“夜黑风冷,随我到庄内花厅叙话。”说毕,率先朝那闪着灯影的房舍走去。 一众大汉拥着施耐庵进了庄子,曲曲弯弯走了许久,方才走到一座十分宽敞的厅堂。 这厅堂里布置得十分雅致,看不到一件刀枪剑戟,中堂上却悬着岳武穆手书的《前出师表》,两侧廊柱上都是名人墨迹,有辛稼轩的词章,亦有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摘句,俨然一副书香门第派头,其中却隐着一种凛凛的正气。那老者走上正座,挥手说了声:“众位兄弟依齿序而坐。”便径自坐上太师椅,对施耐庵道:“请问这位年兄,可知道这回龙庄的来历?” 施耐庵拱手答道:“老丈,晚生千里投亲,对此一无所知,连这‘回龙庄’三字也是第一回听到,哪里知道什么来历?” 老者点点头道:“也难怪,回龙庄与世隔绝,多少年来人迹罕至,年兄不走通衢大道,竟然闯进庄来,个中必有深意,那么,就请年兄叙叙自己的来历。” 施耐庵心有苦衷,哪里肯冒昧相告,嗫嚅得半晌,说道: “老丈,晚生委实是寻常读书人,哪有什么来历。” 他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得旁边响起一声怒喝:“兀那使黑手的直娘贼,再敢使诈,俺便一斧劈了你!” 老者朝那黑大汉轻轻地摇了摇头,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年兄,俺这回龙庄自营建以来,接纳过许多过客,不过,敢闯这庄子的,历来非友即仇。是友是仇,不过是各为其主,俺都以礼相迎、以礼相送。倘若是不知是非的懵懂小人,俺可不敢让他坏了俺回龙庄的名头!” 说毕,仰头唤道:“来呀!”廊下应声走出两个汉子,拱手禀道:“庄主,弟子听命。” 老者冷冷说道:“照规矩,将此人送到垦殖园,罚他做十年农活,待他学得耕耘稼穑,再放他出去,也叫世人知道,此人不枉到俺这回龙庄内走了一遭!” 施耐庵听了,心中“咯噔”一跳:乖乖,这一罚就是十年,待到出去,岂不成了白头老翁,还取什么白绢,助什么抗元大业?! 想到此处,他不觉脱口叫了声:“吴铁口吴仁兄,早知有今日,何不与你同回饮马川!” 说也奇怪,这一声冒叫刚一脱口,只见那老者腰背一耸,“呼”地站了起来。适才那一副雍容矜持之态早已抛上九霄云外,代之而起是满脸的惊诧之色。他呐呐地问道:“什么?你说的什么?” 施耐庵危迫之际发乎于情,冒冒失失唤了一声“吴铁口”,没想到这老者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稍稍沉思,便缓缓地说道:“老丈,晚生是在唤一位朋友的名讳。” 老者又道:“年兄,那吴铁口是你的什么人?” 施耐庵道:“不过是撮土为香拜了八拜的结义大哥。” 施耐庵愈是说得轻描淡写,那老者愈是情急,只见他大步奔下座位,一挥袍袖遣开押着施耐庵的两名大汉,双目紧盯着施耐庵,神态郑重地问道:“年兄可是姓施?” 施耐庵点了点头。 老者又紧追一句:“可是从江南来?” 施耐庵又点了点头。 老者复问道:“可是两日前离的朱家庄?” 施耐庵点点头,心里惊诧万分。这老丈对自己的行踪,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老者接着问道:“此行便是要去那梁山泊故垒,取一宗武林大秘密?” 施耐庵益发惊诧,呐呐地答道:“老、老丈,晚生此去梁山——” 没等他说完,那老者又问了一句:“年兄,你说你是施家兄弟,有何为证?” 施耐庵想了想,信手从腰间拔出那柄湛卢宝剑,二指轻弹了一记,说道:“老丈,这是晚生家传的湛卢剑。” 老者一见眼前的宝剑,双目立时瞪得滚圆,嘴角蠕蠕颤动,双手捧剑,凝神睇视了半晌,嘴里喃喃地说道:“是的,是的,是的!”叫毕,陡地双臂箕张,两眼呆滞,湛卢宝剑“哐啷”一声落下,他一个倒马镫坐倒在地上。 施耐庵不明所以,见老者气急倒地,连忙抢了上去,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众豪侠也纷纷围了过来,那黑大汉更是急得三尸神暴跳,“哇哇”直嚷,嘴里夹三带四地骂着:“气死了大哥,管他甚么鸟相公,俺黑爷爷砍他成几段!” 不到一盏茶的时辰,老人长叹一声,咯出一口浓痰,悠悠醒转,他环视众人一阵,唤道:“李家兄弟,焦家兄弟,你们过来。” 人丛中应声走出两个汉子,一个白皙魁梧,一个脸色蜡黄。两人对老者唱个大喏,说:“大哥有何事动问?” 老者问道:“你们日间在官道上放走的到底是何人?” 那姓李的白脸汉子忙答:“他说他姓施名耐庵,奉了吴铁口大哥之命去梁山泊有紧急军情大事。” 施耐庵一听,不由得气往上冲,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姓李汉子的手问道:“这个冒名顶替的贼子是什么模样?” 姓李的汉子答道:“也是南边口音,不过却长得十分古怪,瘦骨伶仃,其长无比。” 那姓焦的黄脸汉子插了一句:“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哑,碜人得紧!” 施耐庵一听,心下不觉一震:“董大鹏!”立时疑团大起:“自己在朱家庄上单人出走,这董大鹏何由得知?竟然冒名顶替混过了回龙庄!要是被这个恶贼抢先取走了藏在梁山故垒的白绢,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施耐庵不觉大急,慌忙问道:“那贼子走了几个时辰?” 姓李的汉子沉思一会道:“只怕已走出三五十里地了。” 施耐庵一听,不觉大惊失色。三五十里地已是半日的路程,再不能有一刻的耽误了! 想到这,他抽身拔步便要奔下厅去。 刚刚跨出一步,只听那老者急急地叫了一声:“年兄,慢着!”赓即掀髯而起,走下座椅,大步走到施耐庵面前,抓着他的手说道:“年兄,你不知道,俺这回龙庄乃是绿林义士的一个秘密据点,多年来,为了抵御官军的进犯,俺苦心经营了无数迷途秘道,若不是俺庄上的弟兄,便是十天半月也休想走得出庄子!”说完,转身对众人叫道:“哪位弟兄陪施家年兄走一遭?” 话音才落,便听得一声大叫:“俺陪这位相公到梁山泊去耍子!”随着叫声,那黑大汉双肩一抗,早挤到施耐庵跟前,朝着他唱了个肥喏,粗声粗气地嚷道:“施相公,俺黑牛两膀有千斤力气,可保你一路平安!” 人丛中飘来“金笛樵子”一句揶揄:“好个涎皮赖脸的,‘直娘贼’地骂了无数遍,如今倒求起人家来了!” “黑牛”听了,一张锅底般的脸竟然羞得通红,朝“金笛樵子”呸了一口,说道:“哼,人家施相公满肚子文章,哪象你们这些村野汉子鼠肚鸡肠?”说着,转脸嘻笑着对施耐庵作了个长揖,说道:“施相公,俺黑牛说的可是?” 望着这黑大汉满脸憨态,施耐庵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路上有这个趣人作伴,倒也是桩快事,他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大哥!” 说毕,他朝着老者打了一拱,说道:“老丈,多谢指点!”又朝一众好汉唱个喏道:“后会有期!”携着黑大汉的手便急急地奔出了花厅。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四十七 张五嫂漫开骡马店 李黑牛大闹觅儿铺 施耐庵和黑大汉一阵趱赶,待到天明时分,十来里地就过去了。 一路上,那黑大汉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竟诉出了一段叫施耐庵十分吃惊的公案。 原来,这回龙庄乃是当年梁山泊好汉扑天雕李应在登州任上买下的别庄,宋江等一众义士遭朝廷暗害后,这一处庄园便渐渐成了幸存英雄们歇脚聚会的秘密处所。待到南宋末年,张邦昌在中原降金,李应的后代们见规复无望,便纷纷隐居到了回龙庄上,至正初年,不知哪个仇家到官府告密,引得官军星夜围了庄子,奸淫掳掠,将花团锦簇的一座庄园洗成白地。当时,正在颍川一带习武的李应第六世远孙“金翅大鹏”李显闻讯之后,千里奔波,赶回回龙庄,怀着一腔敌忾,卧薪尝胆,苦苦经营,终于将一个寻常庄园营造成铁壁也似的一座寨堡。同时,李显又暗中派出人手,寻访梁山后代,久而久之,先后便有当年梁山泊好汉没面目焦挺的后人“黄面鼠”焦霸、青眼龙李云的后代“小银貂”李春、石将军石勇的后人“钻地虎”右通、通臂猿侯健的后人“花颈鹿”侯杰、白面郎君郑天寿的后人“赤眉狸”郑玄、九尾龟陶宗旺的后人“过山蟒”陶宜、花项虎龚旺的后人“赛咬金”龚洪、中箭虎丁得孙的后人“出云雁”丁彪、黑旋风李逵的后人李黑牛等十一人到庄上聚义,并与远在鲁南的“吴铁口”接上了关系,每日里操练庄客、打造器械,只待时机一到,便要杀出回龙岭,去与群雄争天下。 就在群雄聚义饮马川,商量攻打济南省城,营救被俘的梁山后代之时,李显便派了一名精悍的庄客打探消息。待到千佛山聚义、施耐庵单人西行之际,老谋深算的“吴铁口”早料到一路上风波险恶,须要给回龙庄通个讯息,他待施耐庵前脚走,后脚便遣回李显派去的庄客,把施耐庵的行踪用快马抄捷径提早告诉了“金翅大鹏”李显。谁知这中间又生了长清县、朱家庄等处波折,此刻,竟然凭空冒出了个董大鹏,借施耐庵名头抢先混过了回龙岭。 施耐庵听完这些情况,不由得暗暗慨叹:要不是“吴铁口”照应,自己只怕连个回龙庄也过不了,谈什么取出绿林大秘! 施耐庵沉思一阵,忽然问道:“李大哥,这回龙庄还有一位英雄,你如何不讲讲他的来历?” 李黑牛道:“相公指的何人?” 施耐庵道:“便是那个作得一手好歌儿的‘金笛樵子’。” 黑大汉啐了一口道:“哼,他算什么英雄,惯常便会扭扭捏捏地作娘儿们情态,叫人一看便起鸡皮疙瘩。此人名唤乐龟年,他祖上便是当年梁山泊上的‘铁叫子’乐和。”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疲累。那李黑牛脚头甚健,两只登着八搭麻鞋的大脚“叭哒叭哒”走得如车轱辘一般,施耐庵自幼生在平川,头一回走这北方的崎岖山路,加之连日趱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一想到那幅白绢,一想起此时正与那扩廓帖木儿和董大鹏比脚力、争时辰,心里头哪里敢想到个“歇”字,咬咬牙拼命趱赶。 一路无话,天黑时分赶到东阿县境内的觅儿铺。这是一个傍山的小集镇,除开一家骡马大店,只有三五户经营山货土产的小货栈,除了逢年过节稍稍热闹之外,其它日子都是冷冷清清的。 施耐庵拖着两条走得酸麻的腿,随着李黑牛一瘸一拐踅进镇子,望着那几栋稀稀落落的房舍和镇后那黑黝黝的大山,他暗暗思忖:似这样冷落荒僻的小镇,多半不会有衙门公人和巡查的元兵,乐得歇上一宿,饱餐一顿,蓄养好气力,明日再趱赶路程。 两个人来到骡马大店门前,这客栈造得十分简陋,两根树干顶着一片筋筋条条的破草席,便是客栈的正门;院墙非砖非石,只是一溜东倒西歪的紫荆条拦腰扎一根粗草绳,大门的破席下悬着一只灯笼,写着大大的一个“张”字。 施、李二人也顾不得仔细端详,径直走进客栈,没等施耐庵开口,那李黑牛早扯着嗓门儿咋呼开了:“兀那店家,休要搂着婆娘赖热炕了,快快起来开‘财’门,送钱的贵客到了!” 这一声喊毕,客栈里却毫无动静,只有院子里大小牲口嚼草的声音“嘁嘁嚓嚓”地响个不停。 李黑牛等得不耐烦,又叫了一声:“兀那鸟老板,臭屎塞了耳门是怎的,还不快起来招揽生意?” 李黑牛嘴里骂着,手里抡起板斧,就向一根门柱劈去。蓦地,“吱呀”一响,一道灯光射了出来,正门开处,身影一闪,一个人叉手跨出来。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灯影下立着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妇人,荆钗布裙,头上倒梳着一个“坠马髻”,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张晒得黑红的脸上堆着笑意,轻声说道:“何方贵客,竟然如此性急?” 李黑牛正欲发话,施耐庵深怕这愣头青嘴里又冒出粗话来,连忙摆手制止了他,旋即趋前一步,对那妇人唱了个喏,说道:“晚生主仆二人只因贪赶了些路程,投宿来迟,这位小哥性子太急,万望海涵。” 那妇人笑了笑,说道:“客官便是俺的衣食父母,哪里争什么来迟来早。”说着,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曹家兄弟、薛家兄弟,快请这位相公进店歇息。” 话犹未了,店堂内立时走出两个汉子,一个身躯臃肿,另一个体态精悍,两人奔到院内,朝施耐庵唱个大喏,引着他便要进屋。 李黑牛一见,一把将板斧插进怀中,大叫起来:“兀那婆娘,怎地不来招呼俺?” 那妇人笑道:“大哥毁了俺的店面,俺不找你讨赔偿已然便宜了你。再来招呼你,俺这颜面往哪里搁?” 施耐庵见状不妙,连忙说道:“大嫂,俺这兄弟生性鲁莽,念在俺的面上,就许他住一宿吧。店面之事,晚生加倍赔偿便是了。” 那妇人依旧浅浅一笑,说道:“客官,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两根木柱值几何,算了,算了!”她叹了口气又道:“好吧,看在客官面上,就让这位兄弟在马槽里睡一夜罢!” 一句话未了,早把李黑牛气得“嗷嗷”乱叫,敞声嚷道:“兀那婆娘,俺李黑牛自来不与妇人讲话,要打要杀,唤你家老公出来!” 施耐庵见他又发了牛性子,连忙喝道:“黑牛兄弟,休要闹了!” 李黑牛哪里肯听,那一句“睡马槽”早把他气了个七窍生烟,只见他双脚在地上乱跺,乱嚷道:“直娘贼、赔老婆卖家当的背时老板,快跟你家黑爷爷出来,再不出来,俺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店!” 这几句话骂得实在不中听,那妇人眉峰微皱,返身道:“薛家兄弟,多日未曾与人放对,俺知道你手又痒了,既然有货上门,你与这位兄弟会一会吧!” 那精壮汉子应一声,“唰唰”几把脱了上身衣服,露出刺在胸背上的花绣和那块块隆起的筋肉。只听“唿”地一声,那汉子早跃到李黑牛面前,抱拳说道:“好汉请了,俺‘秃尾豹’薛琦前来讨教,望大哥手下留情。” 李黑牛见来人体魄强健、招式严密,哪里敢托大,说了声“休客气,休客气”,撇了腰间板斧,攥起醋钵般大小的两个拳头,“呼呼”便砸向薛琦的脑门。 两人走了三五回合,那薛琦的拳脚只在李黑牛的腰脊、胁下、腿裆下掣动,堪堪触及衣裳便又缩回。李黑牛则“呼呼”地抡着巨拳,横揣直砸,却无一拳沾着薛琦的身子,这一来却将李黑牛撩发了性子,“哇哇”地发着喊,横身直进,使一个“铁牛撞山”的笨招,拚着挨那两拳,一把抓住了薛琦的腰带,“嗨”地一声,竟然将薛琦凌空抓了起来。 满院人一声惊呼。施耐庵不觉失声叫道:“黑牛兄弟休要伤人!” 叫声未落,只听见“轰隆”一声,脚下仿佛塌了一块地面,早有人摔倒在地。施耐庵低头一看,不觉大奇,只见那薛琦稳稳当当地站在当院,摔在地下的却是李黑牛! 施耐庵正在诧怪,只见那李黑牛摸着尾椎骨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双目喷火,冷不丁一声大喊,又扑向薛琦。就在这眨眼之间,也不知那薛琦用了什么手段,只听“轰隆”一响,李黑牛早又被他一跤放翻在地上。 这一跤比方才跌的更重,李黑牛哼哼半晌,才爬将起来,作势又要扑向薛琦。 只听那妇人叫道:“好了好了!俺这薛家兄弟的‘抄手跌’天下无敌,便是斗到明年,你也讨不了便宜去!这两个‘屁股墩’也够赔俺的门柱子了,曹家兄弟,收拾客房,让这两位客官早些安歇罢。”说毕,一扭身进了屋。 那李黑牛兀自“咻咻”斗气,施耐庵好说歹说,方才将他劝进屋内。不移时,那姓曹的汉子打来洗脚水,两个人美美地泡了半晌,接着用过晚饭,无非是山蔬野味、粗食糙饭,好在饿了半日,两人吃得倒也对味。吃完饭身体困倦,倒头便睡下了。 约莫睡到二更天气,一阵嘈杂声把施耐庵吵醒。他一翻身爬起,从板壁缝里觑得一眼,不禁吓了一大跳。 只见满院里灯笼火把,照见黑压压的一队元兵,挤满了整个骡马大店,林立的蒙古长刀在闪烁的火焰中熠熠吐着寒光。一匹踢雪乌骓马上高坐着一名虬髯豹睛的元将,双手横担着一柄丈八钢挝。施耐庵一看,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者正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就在这时,那妇人已走到正厅门口,对察罕福了一福,问道:“将军深夜到此,小店偏窄,可容不下这么多的总爷。” 察罕冷冷地说道:“咱家自有公务,不需住店,你可曾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今日路过此地?” 施耐庵闻言吓了一跳,轻轻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 只听那妇人不慌不忙地答道:“读书人!见过见过,傍黑时分进了小妇人的客栈。” 这一句话不打紧,倒叫施耐庵暗暗叫起苦来,这妇人要是说出自己的行藏,面对这千军万马,却如何走得出去? 只听那妇人继续说道:“唉唉,这穷秀才能耐不大,臭名堂却不少,他进店之后,嫌俺这店子里马尿味太重,转身便又走了。” 这时,房内的施耐庵才悄悄舒了口气。 只听察罕厉声问道:“你这妇人敢莫是骗咱家?” 那妇人笑道:“俺哪有这种胆量?” 察罕又道:“你敢让咱家搜一搜么?” 妇人道:“只要将军不嫌这小店龌龊,尽搜无妨!” 察罕抬眼环视了客栈一遭,不觉皱了皱眉,又狞视着妇人问道:“你可瞧见那人朝哪个方向走了?” 妇人道:“冲西南方向走的,只怕是要去东平梁山。” 察罕点点头,脸色也稍稍舒展,接着又问了一句:“他走了多久?” 妇人道:“只怕有三四个时辰。” 察罕听毕,双眉一扬,对妇人厉声说道:“咱家这匹乌ae*马不要多久便可驰到东平,倘若追不到那书生,咱家回头与你算帐!” 说完,鞭梢一指,叫声:“儿郎们,随咱家来!”率着大队元兵奔出了客栈,一阵“哒哒”的蹄声响过,霎时便驶入了沉沉的夜幕里。 这一幕施耐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立时大生感激。他正欲出门道谢,只见那妇人扭过头来轻声唤道:“施相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施耐庵听了一愣:“莫非这妇人也是吴铁口一条线上的人?” 想到此,他一耸身爬出被子,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裳,奔到厅前,对着那妇人长揖到地,说道:“谢大嫂救助之恩,晚生这厢有礼了!” 那妇人连连谦让,说道:“施相公少礼。你身负紧要使命,还是早些启程罢!” 施耐庵道:“大嫂僻处深山,怎么知道晚生姓氏,又如何晓得晚生身负紧要使命?” 妇人摇摇头说道:“相公休要问了,眼下那董大鹏早已过了东平府,察罕帖木儿发觉上当立时便要返回,再要迟延,只怕想走也走不了!” 施耐庵听毕,连忙答道:“多谢大嫂指教,晚生即刻便走!” 说毕,返身便要回屋收拾行李。 那妇人忽然拦住他道:“且慢,此去梁山泊,一路上尽是生死鬼门,龙潭虎穴,以相公之力只怕难以去得!” 施耐庵忙问:“那将如何是好?” 妇人食指叩额,略略思忖一阵,说道:“此去东平府,一路上若遇上个脚力甚健的人,相公尽管请他相助,这一趟差使十停便成功了八停。”正在这时,只见那姓曹的矮胖汉子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张五嫂,不好,那察罕帖木儿又回来了,你瞧!”说着,朝窗外一指。 施耐庵、张五嫂抬头一看,只见前边山峦上一溜长蛇似的火光,看样子离客店也只是个把时辰的路程。 张五嫂大叫一声:“施相公,还不快走!” 施耐庵问道:“你们……” 张五嫂“呼”地转过身来,猛一跺脚,怒叫一声:“快走!” 施耐庵哪敢再问,疾步跨入客房,心中恨道:“这个李黑牛,火急燎眉,他竟还在齁齁大睡,真是个浑人!”一头想一头走到床前,猛一把撩开棉被。 展眼一看,倒把施耐庵闹懵了,被窝里空空如也,那李黑牛不知何时早已不见! 他只道是李黑牛晚间吃得太多,此时上茅厕方便去了,稍等片刻,便要回来。等着等着,施耐庵心下发毛,抬头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墙上的两把板斧已然不见!哪有上茅厕带板斧的道理?这事儿蹊跷! 情急之中,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黑牛、黑牛!” 张五嫂等人闻声走入,问明情由,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这浑人的去向。 此刻,远远的火把长蛇阵已越来越近,张五嫂当机立断,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休要为这愣头青误了大事,你一个人先走,待俺慢慢地寻他便了!” 施耐庵道:“这不成,李显大哥将黑牛郑重相托,倘若有了闪失,叫晚生如何见回龙庄群雄?” 张五嫂亦自着急,她叩着额角想了想,猛地心头一动,一把抓住施耐庵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施相公,快随俺来!” 施耐庵也不知她要作甚,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穿过客栈后院,又爬过一道山坡,渐渐地听得见一阵呼喝之声。 二人寻声望去:前边一派草地上,两个黑影正自怒吼连连,拼死相搏。只见一条黑大汉正从地上气咻咻爬起,直奔对手,那精瘦汉子不知使了个什么怪招,抄胁一搂,“轰隆”,一声又将他摔倒在地! 张五嫂大叫一声:“薛家贤弟,快快住手!”疾步与施耐庵奔了过去。只见那李黑牛倒在草地上,精赤的上身满是泥土,兀自岔着口乱骂。一旁站着那薛琦,拍拍双手,指着地上的李黑牛笑道:“五嫂,俺们耍子哩!这狼犺大汉要报昨晚一跌之仇。从半夜斗到此时,少说也叫停放翻了七八十个跟头,可他还不肯歇手!” 施耐庵、张五嫂听了,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不觉好笑。 只见那李黑牛躺在地上一边哼哼,一边指着薛琦叫道:“兀那下三滥的贼坯,来来来,俺黑爷爷再与你走一百合!”说着,一挺身便爬了起来,直奔薛琦的下三路。 施耐庵连忙一把拉住,厉声叫道:“黑牛,休要闹了,再闹,便要误大事了!” 李黑牛双目血红,哪里听得进一言半语,一个出溜挣脱了胳膊,便要奔那薛琦。 此时,远远地早已响彻了元兵铁骑的喊杀声,长蛇般的火把阵已然栲栳圈朝着小客栈围了过来。施耐庵急怒攻心,一把抓住了李黑牛的肩头,“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李黑牛摸摸面颊,双目直直地瞪了施耐庵一阵,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旋即双膝着地,仰头对施耐庵道:“打吧!相公!俺黑牛一辈子没向人低过头,服过输,今日栽在这姓薛的手里,俺还拿什么脸去见回龙庄的好汉?去见李显李大哥?” 施耐庵见李黑牛脾气如此刚烈,倒后悔不该打了他一记耳光,心下不忍,便换了好言劝道:“黑牛兄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必如此与人斗气?快快起来赶路,少刻便走不脱了!” 李黑牛道:“俺不走,俺不走,拾不回这脸面,俺宁肯死在他手里。” 这时,张五嫂也在一旁劝诫着薛琦:“薛家兄弟,古人云: 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与这黑牛兄弟斤斤计较?” 薛琦点头:“是,是。” 张五嫂又道:“有本事留着将来在疆场上使,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认真。” 薛琦又道:“是,是。” 谁知他第二个“是”字未说完,腰间忽地被人抱住,待要挣挫,哪里挣挫得脱?只听背后一声“嗨”,立时便被放翻在地上。 李黑牛一招得手,直喜得又蹦又叫,指着躺在地上的薛琦笑道:“狗啃屎,马卧槽,一跤放翻薛草包,哈哈,俺赢了,你输了!”那一股子高兴劲,仿佛大年三十放爆竹的孩童。薛琦躺在地上,满面羞惭地指着李黑牛骂道:“好个浑人,行奸使诈,算哪门子好汉!” 张五嫂忙道:“好了,好了,施相公,行囊俺已带来,你们二人就从这后山走吧!”说着,将行囊一把塞进施、李二人手里,又在李黑牛背上搡了一把,道声:“去吧!”带着薛琦便奔向那闪着火光的骡马大店。 施耐庵携着李黑牛的手,跌跌撞撞,奔下后山,寻着那西去梁山的小路,大步奔了起来,紧赶慢赶,待到午牌时分,早已走到东阿县境内的第二个宿头马庄驿。 一进街口,那李黑牛便捂着肚子哼唧起来。施耐庵只道他冒夜寒凉了肠胃,正要给他捏捏关元、气海,谁知他连连摇手道:“别价,别价,俺要喝酒!” 施耐庵一听,不觉又好笑又气恼,如此紧急之时,这浑人偏偏在节骨眼上做起光来,休说此时赶路正紧,便是有功夫,这镇子上戒备森严,官府正缉拿他俩,又怎敢冒昧闯进街上的酒馆、饭铺?想到此,他劝道:“黑牛兄弟,耐着些,过了这镇子,咱们寻个僻静之处,买两壶村酿美酒,好好儿痛饮一回。” 李黑牛哪里肯依,捂着肚皮蹲在地上,嘴唇吧哒吧哒地咂着,哼哼唧唧地嚷道:“没有酒,俺这双腿便不听话了。施相公,这马庄驿上纯阳楼的酒最好,随俺去喝几杯。” 施耐庵道:“休要闹了,再闹,真的要误大事!” 李黑牛头颈一犟,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不做声了。遇到这种又浑又赖的人物,施耐庵简直哭笑不得,无奈说道:“好好好,既如此你便好好儿在这里呆着,待我去到街前买一壶酒与你解馋便是。” 李黑牛听了此言,喜得蹦了起来,咂巴咂巴嘴唇嚷道: “好个亲亲的施相公!可要买那纯阳楼的好酒啊!” 施耐庵点点头,从行囊内掏出套寻常庄户人的衣服,匆匆换过,揣上几串铜钱,出了巷口。 这偌大个集镇,此时竟是冷冷清清,行人稀落。施耐庵将头上的范阳笠拉下来,低低地压在眉眼上,慢慢地踅到街头,一边斜睨着两旁店铺的招牌字号,寻那卖酒的“纯阳楼”。 约莫行得五七十步远近,一座刻柱雕檐的楼宇耸在眼前,楼檐下果然悬着块鎏金匾额,上书“齐鲁第一楼”,匾额下斜斜地伸出一竿布招,写着“纯阳酒家”四个大字。 施耐庵也顾不得品评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低着头走到柜台前,左右望了望,没见可疑的人物,便将半吊钱一股脑儿搁到柜台上,说了声:“上等好酒,连壶买,不须找零。” 这酒店的掌柜近日来正愁着生意冷落,猛见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心中自然高兴,连忙拣上等的醇醪满满斟了一壶,连那瓷壶一起递给了施耐庵。 施耐庵接过那壶酒,忙忙地将酒壶揣入怀内,朝柜台上的老板拱一拱手,转身便要出门。 谁知他前脚恰才跨过门槛,猛然觉得两臂一紧,接着便是一阵酸麻,他心叫“不好”,待要挣扎,哪里挣扎得脱? 只听背后一个人“呵呵”大笑道:“俺是六耳猕猴,土行孙也休想从俺‘追风校尉’眼前溜过!你这区区一个穷酸,还想瞒天过海么?” 施耐庵扭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军官打扮的汉子,一张国字黄脸,三绺稀疏长髯,细眉细眼,刁长的身形,显得十分麻利精悍。他朝施耐庵冷笑了笑,从他怀中搜出那壶美酒,拔开盖儿,嗅了一嗅,咂咂嘴唇,赞声“好酒”,“咕嘟嘟”灌了一大口,仰头叫道:“将这穷酸押回牢城营!” 施耐庵心中懊丧,自己糊里糊涂中了埋伏,进门之时也该仔细瞧瞧犄角旮旯,如今陷了缧绁,那去梁山泊取白绢的事儿成了泡影,下一步还不知甚么样的折辱在等着自己!唉唉,都是那该死的李黑牛,都是为了他这壶酒! 施耐庵一边叹恨,一边在众衙役的推搡下踉跄而行。 猛听得街口上暴雷般响起一阵怒喊:“直娘贼,还俺的酒来!” 众衙役尚未回过神来,街面上一团黑影夹着狂风着地卷了过来,一个黑大汉浑身脱膊,抡着两把板斧,没头没脑地剁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影一闪,那军官模样的瘦汉子凌空一跃,早迎着李黑牛的来势立了个门户,厉声斥道:“何方匹夫,休要在俺的辖区撒野!” 李黑牛一腔饥火正无处发泄,见这军官挡在面前,双臂登时抡圆,两柄板斧泼风般剁了过来。 那军官闪得几闪,不觉激得性起,叫一声:“抬过俺的瓜锤来!”立时便有两个衙役奉上一柄鎏铜的八瓣瓜锤,那军官接过来,掂得一掂,迎着李黑牛的板斧便砸! 斧锤相交,只听得“当啷”一声,那军官挡不住黑牛神力,虎口震麻,瓜锤险乎脱手。他叫声不好,疾退了两步,不觉脱口赞了声:“好气力!” 那李黑牛一招得手,呵呵大笑道:“乖儿子,尝到你黑爷爷的厉害了吧!识相的,放了俺相公,还了俺那壶老酒,磕一百个响头,俺放你们这伙鸟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