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绝代奇才-9

“吴铁口”应声“知道了”,朝着厅门外大叫一声:“诸位请进!”  喝声才起,六个人鱼贯走上厅来。领头的是身躯瘦小的时不济,跟在后面的是施耐庵,接着便是四位小将。  施耐庵一进大厅,不觉四下睃巡,只见这大厅盖得虽然简陋,但气势恢宏,造型粗犷,两廊一溜大柱未经油漆,根根均是合抱大树,连那屋顶的椽子亦是大块的木头锯成,无瓦无楞,用剖开的大竹铺了屋面,再上面便是厚厚的芭茅草顶,暖烘烘的煞是令人舒服。当中正位两把交椅上铺着虎皮,端坐着“吴铁口”与晁景龙,两厢各排了八把栗木交椅,花花绿绿地铺着豹、豺、鹿、驼各式毛皮,左侧坐着六个好汉,当头的便是饮马川二寨主“山间鹿”柴林,下首依次是“病络索”朱一鸣、“没毛大虫”雷振塘、“独目蛟”史啸风和“舍命童子”石惊天,最末位坐的是“架海金梁”郁岳。  右侧坐着七条好汉,首位是“拱地龙”王抟九,下首挨次便是“剪尾猴”解明、“单臂猿”解亮、“大铁尺”穆龙、“小铁尺”穆虎和蔡氏兄弟。  这十五条好汉今日戎装整齐,正襟危坐,比起在吴宅后面的坟地上夜间所见,更是威武雄壮,英气凛凛。  施耐庵正在心中暗赞,眼睛一瞟,忽然瞧见了竖在当厅的那根“绝命桩”!心下一惊:怎么,今日大败扩廓帖木儿,群雄相聚在这饮马川大寨之上,一个不少,一人无伤,如何竟排下了这杀人场面?  他忐忑一阵,不觉心下竦然:不好,今日只怕那燕衔梅难逃一劫!在山岗之上,时不济早已讲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此时,时不济、郭云、吕俊、林姓女子面对这杀气森森的场面,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突突”乱跳。事情一清二楚,“吴铁口”的脾性他们更是了然,今日要救燕衔梅,实是不易!  奇怪的是,那燕衔梅身为肇祸之首,此时却与在座众人心情迥然不同。刚刚走上山寨之时,她自忖行事莽撞,罪孽深重,吴大叔令行禁止,法度严峻,如此大过,必然军法从事。自己小小年纪,便要去死,难跟随前辈们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真真死不瞑目!因此,一路之上,不知自怨自艾地暗暗抹了多少眼泪!  及至进了厅堂,她看见吴大叔和一众好汉们沉痛肃穆的神态,见了那唬人的“绝命桩”,心下竟忽地觉着十分坦荡。她想:既然一众好汉毫发无伤,眷属们也已安然回寨,一死又有何妨?只当是在那元兵“铁翎阵”之下壮烈捐躯一般。  想到此处,她双眉微挑,头颈挺直,随着施耐庵、时不济等人一齐走上前去,向“吴铁口”、晁景龙二人施礼说道:  “拜见吴义叔、晁寨主!”  “吴铁口”点点头,冷冷说道:“罢了,站过一边去吧!”  晁景龙亦道:“请众位兄弟、侄儿女两厢看坐!”  时不济、施耐庵等正要退至两厢坐下,只见那燕衔梅兀自愣愣站着,嘴唇嚅嚅而动,似欲发问,时不济连忙捻着她的衣角,将她扯了回来。  几个兵士与时不济等六人看座之后,“吴铁口”慢慢站起来,神态庄严,语气沉痛地说道:  “列位弟兄、好汉壮士,今日大战之后,在这饮马川山寨聚会,俺是想办一桩列位不忍目睹、但又非办不可的大事!”  说到此,他俯下头想了想,续道:“昨夜,二十一位梁山血裔经历了一场血战,那元军大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察知了俺兄弟们密聚的情形,指望于猝不及防之际,将咱们一网打尽!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俺本拟趁这个千载难逢之机,借元人城防空虚之际,突出奇兵,攻下峄、滕、邹、兖数县,在齐鲁之地燃起一把冲天的造反大火!  “谁知,唾手可得的大胜败于顷刻,父老子侄险遭屠戮,举义大局竟成泡影!”说着,双眼瞟到燕衔梅脸上。燕衔梅与林姓女子在他目光直射之下,又羞又愧又急又恨,低头不语。其实,“吴铁口”这一瞥只不过稍纵即逝,迅即收目凝眉,续道:“这件事招致全盘失败的肇事之人,就在这间大厅之上的好汉之中,此人为绿林大业造成如此重大挫折,真真是千古罪人!”  一句话未完,满厅好汉叽叽喳喳地喧嚷起来,在场诸人之中,除了后到的六位之外,其余的好汉均是刚刚激战回山,人未卸甲,哪里知道许多原委?  听了“吴铁口”这番话,先至的十四位好汉一齐问道:“吴大哥,这个败了俺们大事的孱头是谁?请快快讲出!”  “吴铁口”说道:“诸位兄弟稍安勿躁!俺立时便将此人说出!”说着,他又朝燕衔梅瞟了一眼,对众人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要与众位相商。”  满厅壮士一齐答道:“有何话语,请大哥但讲无妨!”  “吴铁口”道:“列位弟兄,俺绿林规矩一向如何?”众人齐答:“同生共死,永不叛离,若有违背,严惩无贷!”  “吴铁口”又点点头,说道:“好!俺还要问一句:倘若犯禁之人,是梁山大英雄血裔,又是众人不忍心杀戮之人,又当如何?”  众人议论一阵,还是那石惊天口快,大声说道:“天王老子地王爷,只要坏了俺绿林大事,一样叫他伏法!”  “吴铁口”听了,默默无言,倒背双手踱了几步,忽然轻咳一声,对站在一旁的兵丁唤道:“来,替俺脱了这件长袍!”  满厅壮士见他讲了一通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叫人脱下长衣,不知这个行事奇特的首领要作何事,一齐怔怔地望着。  施耐庵心下明白,这是“吴铁口”恼怒至极,要亲手杀死这触了禁令的燕衔梅!  “吴铁口”脱下外罩长衣,整一整头巾衣带,脸色阴沉,一步一步,“噔噔”走下座来。  他那脚步声缓慢而又沉重,从一众好汉们面前徐徐走过,双目无神无彩,也不向两旁睥睨,堪堪走到燕衔梅跟前,那“蹬蹬”的脚步之声蓦地停住!  众人齐齐一愣,竦然朝着那个红衣女子投去怜惜的目光,那目光里好似在惊叹:原来是你这个女孩儿家撞上了今日的晦气,可叹哪可叹!可惜呀可惜!  施耐庵、郭云、吕俊等五人一见,心下不觉突突乱跳;时不济见状,脑门轰地一响,顾不得此时乃是聚众执法,满厅气氛森严,举步便朝“吴铁口”所站之处奔去。他想:俺既然收了这个义女,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便是有一线希望也须救她一救!  就在众人竦然动容之时,时不济已经朝前跨出两步。谁知那“吴铁口”在燕衔梅面前只是略略停得一停,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立时转头回眸,大步向前走去。  这一变故,立时叫众人暗暗舒了口长气。时不济收步驻足,施耐庵、郭云、吕俊等人一颗到嗓子眼的心也倏然落进肚里。  只听“吴铁口”那“噔噔”的脚步声一路响着,眼不眨、头不偏、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那立在厅口的“绝命桩”前,忽然停步,厉声叫道:“左右,上刑!”  两旁肃立的行刑手闻声唱了个大喏,四只眼睛围着“绝命桩”一周遭乱瞧,茫然问道:“吴大头领,犯人何在?”  “吴铁口”抢上一步,后背平贴在那“绝命桩”上,双脚一并,两臂高举,扬颔叫道:“犯人已登刑具,怎么还不上刑?”  他的这一登一喝,仿佛一个霹雳落到大厅之上,立时将众人惊呆了。  施耐庵更是惊诧,适才“吴铁口”早已指明肇祸之人是那燕衔梅,他身为主帅,此刻又是执法之人,怎么偏偏自己站上了“绝命桩”?  时不济见此情况,先是大惑不解,旋即肚中暗笑:唧唧,俺这吴大哥一向行事诡异,此时放过了闯祸的干女儿,自己跑上了“绝命桩”,敢莫又要耍什么新鲜花样?  在场众好汉不知情由,此刻一波三折,将他们弄得如入五里雾中,一个个似泥塑木雕,双目瞪直望着立在“绝命桩”上的“吴铁口”,口里不停地嚷着:“怪哉,怪哉!”  “吴铁口”见两个行刑手兀自犹疑,厉声喝道:“两个鸟汉子,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给俺上刑!”  两个行刑手听了这一声厉喝,不觉吓了一跳,抬眼望了望“吴铁口”那铁青的脸色和森森逼人的怒目,情知这“吴大头领”决不是玩笑,只得畏畏缩缩地走上一步,正要动手,蓦地,大厅内响起暴雷般一声吼:“住手!”吼声未落,一条黑影从正中座椅上奔了下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赛玄坛”晁景龙。  只见他大步奔到“绝命桩”前,伸出两只猿臂挥开行刑手,一把抱住“吴铁口”的腰肋,大声嚷道:“大哥!休要吓唬弟兄们了!今日一战,谁不知道是大哥你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才将一众兄弟们从王保保那奸贼手中救出?若非大哥,又怎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荒岗之上夺回被囚的一众老弱妇孺?你是俺兄弟们的好大哥,是今日大败元兵的大功臣,便是杀尽在场所有兄弟,又怎能杀到大哥你的头上?”  “吴铁口”俯视了晁景龙一眼,轻轻一把拂开他抱着腰助的双手,说道:“好兄弟,休要讲了,俺罪孽深重,只有一死以对众位弟兄!”说着,伸手便要套进铜环。  这时,只见燕衔梅泪眼迷离地走到“绝命桩”前,轻轻拨开晁景龙、雷振塘、石惊天、郁岳、史啸风五条大汉,望了“吴铁口”一眼,一头伏了下去,双肩一阵猛搐。  谁知拜完之后,她双肩竟然停止了抽搐,脸色倏地变得沉静,对“吴铁口”说道:“吴义叔,孩儿蒙收留之恩,教养之义,长成之后,竟然不孝不义,今日这一拜,乃是拜谢义叔养育之恩,从此以后,你便忘了俺这个不肖的孩儿罢!”  这一席话,倒把晁景龙说得懵了,连忙走过来劝道:“好侄女,这是做什么,你吴义叔还未死,你便说出这不吉利的话来,女孩儿家真真不晓事!还不快起来!”  燕衔梅一双泪眼莹莹闪着光,神情变得异样的执拗,仿佛不是去恳求,而是在发号施令,一字一板地说道:“吴义叔,俺也是顶天立地的女子,俺也是梁山英雄血裔,你要快些让出来,让俺缚上这‘绝命桩’!”  燕衔梅一番话,令众人吓了一跳。“吴铁口”听了这番话,并不恼怒,反倒温言款语地问道:“好孩子,俺懂你的心事!不过,今日执法明纪,你休要有此胡闹,再胡闹,俺也不会将这‘绝命桩’让与你的!”  说着,他一昂头喝道:“左右,速速为俺上刑!”  燕衔梅愣得一愣,忽然回过身来,对着满厅群雄嗔目大叫道:“众位大叔大哥在上,你们哪里晓得,那抛下老弱妇孺、违背军令的是俺!将家眷送入元兵虎口的是俺!坏了义叔破敌大计的是俺!俺是千古罪人,俺理当伏法!众位大叔大哥,你们都来劝一劝吴义叔,就叫他成全了小女子这一片赎罪之心吧!”  这一番话说得满厅壮士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之事,颠三倒四,竟是系在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儿身上。  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都哑口无言,默然相对。  只有时不济抓耳搔腮,暗暗跌足。施耐庵、郭云、吕俊手心里都攥出了汗来。  石惊天听毕叫道:“吴大哥,燕侄女话已言明,你也该让出这桩了罢!”  晁景龙也道:“大哥,罚当其罪,燕侄女已然承认,你还要坚执受过,只怕难以服众!”  只听“吴铁口”站在“绝命桩”上,呵呵一笑,对满厅众人说道:“列位弟兄,燕侄女所言,句句是真,不光是俺一人,便是时家兄弟、施相公和两个侄儿都可作证!”雷振塘闻言叫道:“既然如此,吴大哥为何要自己受刑?”  “吴铁口”道:“不过,按律讲来,今日受罚之人,决不应是燕家侄女,而恰恰是俺!试问,燕家侄女身为未成年女子,初出茅庐,未经大阵,为报父兄之仇,助众好汉一臂之力,在那河滩之上拼力杀贼,于情于理,又有何罪?”  人丛中有人高声叫道:“她不该抛却一门老弱,违了将令!”  “吴铁口”朝那发出叫声之处点点头道:“着啊!俺身为一军主帅,从未与侄女儿宣讲军纪法度,却在仓卒之间授以重责,其罪一也;俺既为侄女儿养生之叔,应知这女孩儿顽皮性情,血气之勇,却在未经思虑之际,忘了她这桩秉性!其罪二也。俺身为谋主,忝为执法,既失教于前,又苛责于后,如此重要战事,竟然用人不当,以至铸成大错!军法云:法不施律外之人,故尔燕家侄女并无罪责。军法亦云:一卒之失,罪在首将;一军之失,责在主帅。列位弟兄,今日站上这‘绝命桩’之人,难道不应是俺这个无能的一军之主么?”  这一席话说得出人意料之外,又尽在情理之中,满厅好汉一听之下,不觉连连点头,有几个竟然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起来。  众人正议论纷纷,只见一条瘦瘦的人影倏地一闪,立时站到了“绝命桩”前,对着“吴铁口”深深一揖,说道:“吴大哥,你律己从严,甘当罪责,胸襟宏大,义气如山,今日叫俺时不济大大地长了见识!”  他说着,一把扶住燕衔梅的肩膀,又道:“不过,任凭大哥你说上天去,这站桩的份儿也轮不上你!而是该由俺这干女儿过过瘾儿!俗话说:该打的是丢羊的孩子,丢羊的孩子该打!不过,大哥看在俺时不济无儿无女的份上,就饶了这一回罢。”  “吴铁口”头颈微仰,冷冷不言。  时不济又道:“大哥,今日之事阴差阳错,最后是打走了狼又找回了羊,孩子却吓的哭一场,把戏也该收收场!大哥,倘若你身为主帅,想要执法立威,俺这干女儿是打是罚,明日慢慢商量!”  “吴铁口”冷峻地说道:“时家兄弟,这是在聚义厅上,你休要贫嘴聒舌。”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大哥,既然你执意要代人受过,那俺代有罪的干女儿谢过你了!”说着,他浑身抖得一抖,竟然从那双小眼里挤出两滴泪来,装模作样地朝“吴铁口”作了个长揖,说道:“好大哥,你去了,去了,唏唏,俺时不济不能与你厮守了,明年的今日,唏唏,兄弟俺再到这‘绝命桩’前,给你奠三杯清酒,点一炷瓣香,以报今日庇护干女儿之恩,以了俺兄弟结拜之义。”  说毕,撸袖口抹一把鼻子脸,牵着燕衔梅挤出人丛,转眼便失了踪影。  一众好汉素知时不济滑稽成性,行事怪癖,眼见他适才这一番胡诌鬼混,倒也不甚奇怪。不过,他竟自携了那肇祸的干女儿扬长而去,实在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众人正自暗暗评议时不济,“吴铁口”又高举双臂,厉声喝道:“左右,快快与俺上刑!”  此时,听了“吴铁口”那一番剖白,众人无法辩驳,适才又走了燕衔梅,更失了抵罪之人,众好汉一时怔住。两个行刑手哪里再敢怠慢,走上两步,撩起毛茸茸的胳膊,对“吴铁口”低头唱个大喏,说一声:“吴大头领,小的们遵命执法,多有得罪!”两个人一上一下,便要去拉那两个铜环。  一众好汉禁不住叫出了声,心软的早已别过头去,哪忍心看这即将发生的惨景!  蓦地,只听得接连两声:“怪哉!怪哉!”  只见那两个行刑手瞠目结舌,双手僵僵地伸着,仿佛泥塑木雕!  众人齐齐往“绝命桩”看去,不觉都吃了一惊:只见那根木桩上下两个铜环不知何时已然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洞!  这一变故,连站在“绝命桩”上的“吴铁口”也倏地愣住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三十一 走山东卢起凤报讯 聚大寨赛祝融烧天  “吴铁口”愣得一愣,伸手向“绝命桩”上那两个黑洞摸去,手指触着两个窟窿的边沿,觉得齐齐整整、无屑无末,心中更是惊诧!这铜环钉入之时,既深且牢,便是有人以大力拔出,木纹参差,必然会带起木皮木屑,如何这两个黑洞一周遭竟如此光滑平整?  晁景龙惊讶之余,走上一步说道:“大哥,显见是你不该在这‘绝命桩’上绝命,故尔神明暗中破了这个刑具,天意如此,你就不必再固执了。”  一众好汉听了晁景龙之言,有的点头,有的却兀自疑惑。眼看吴大哥失了刑具,免了自刑之祸,不觉一齐附和道:“正是,正是,天意如此,大哥还是免了自刑之苦罢!”  那“吴铁口”不言不语,围着木桩团团转了两遭,忽然嗔目大叫:“时家兄弟,俺‘吴铁口’今日登桩受刑,乃是为绿林义师严明法纪,倘若有冒犯之处,矫情之嫌,既为生死弟兄,自可慢慢切磋。用此以障眼之法,坏了执法刑具,日后若有叛徒贼子、作奸犯科之徒,叫俺拿什么来肃纪律众?!”  “吴铁口”这一叫,倒叫众人心下恍然:久闻“灶上虱”身手迅疾,能于呼吸之间,众目睽睽之下,窃人秘藏如探囊取物,这“绝命桩”上的铜环必是时不济窃走无疑。  “吴铁口”呼声未了,只听大厅屋顶那木椽之中一阵“唧唧”声响,一条精瘦的黑影倏地坠下,时不济早已笑嘻嘻地叉手立在当厅。只见他双肩一抖,“唰啷啷”一声响过,变戏法般地从空空的两手中亮出了一对铜环,朝“吴铁口”唱个大喏,双手奉上,说道:“大哥,俺‘灶上虱’为救你和干女儿,事出无奈,才借走了这两只铜环。既然大哥已答应此事可以慢慢切磋,俺便原物归还,还望笑纳。”  “吴铁口”接过铜环,只见那环根之上连着一块木锥,恰恰便是从木桩上那两个木洞之中剜下之物,与那窟窿边缘一样,光洁平整,无屑无末。  “吴铁口”手托铜环问道:“贤弟,你的心肠俺可以体谅,不过,你不该将这刑具凿出两个大洞,坏了大寨的执法刑具。”  时不济唧唧一笑,答道:“大哥又说笑了,只怪你这捞什子钉得不牢,俺只这么悄悄一拔,便将这木锥一起拔下,怎说俺坏了你的刑具?”  “吴铁口”见他说得认真,又见那木锥确非轻易拔起之状,不觉倒翦双臂,闭目沉思一阵。忽然,他双臂箕张,目光竦然凝视着虚空,大声说道:“何方神灵,哪路仙家在上,俺‘吴铁口’指挥失当,执法参错,若该示惩,当须明示,休要以这般手段吓唬俺凡夫俗子,惑乱俺一众兄弟!”  说毕,撩衣捺髯便要拜倒在地。  蓦地,只听得半空中响起一阵洪钟似的话音:“休拜休拜,俺来也!”  话音未落,只见大厅上清风徐徐,直扑众人面门,一个颀长的白影仿佛秋林里一片落叶,疾如飙风,轻如鸿毛,翩然掠下。呼吸之间,那颀长的白影已然立在当厅。只见此人一身白袍,五绺长髯,脸白微腴,骨相清奇艳俗,一手捺须,一手慢慢绕着一根细细的银链,这一身洁白飘逸的打扮,这一副俊雅淳厚的神态,乍一见面,委实令人如逢世外仙人。  这白衣人当厅笔立,朝着满厅壮士一圈环揖,说道:“众位好汉请了,俺千里风尘,不想今日作了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列位!”  说着,他飘身来到“吴铁口”面前,微微一笑,道:“俺乃一个浪迹江湖的散人!久闻这饮马川将星大聚,吴老兄神俊非凡,今日特来相会。”  “吴铁口”上下打量了白衣人一阵,确信来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才轻轻舒了口气,不敢怠慢,打了一拱,问道:  “请问足下何人,又为何莅临俺这小小山寨?”  白衣人又微微一笑,说道:“吴老兄适才不是早已请了俺么?”  “吴铁口”何等精细,闻言心中一动,忙忙问道:“怎么,原来是足下巧施空空妙手,坏了俺山寨的刑具?”  白衣人点点头道:“说的不错,你吴老兄指挥失当,执法参错,有辱主帅身份,俺特来与你切磋!”  这一句琅琅大言早激怒了一条大虫,只见那石惊天踊身插进,嗔目叱道:“兀那鸟汉,你有何德何能,敢在俺吴大哥面前挥手舞足,说三道四?”  白衣人“嗤”地一笑,也不答理,轻轻抖一抖右手腕,众人既不见影,也未闻声,倏忽之间,白衣人仿佛钓鱼般从半空之中扯下一块黑糊糊的物事。  十几双眼睛齐齐朝那物事望去,只见那东西不是别物,竟然又是一块齐齐剜下的木锥,吊在那根细细的银链之上,随着白衣人微抖的手腕,正自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众好汉愣得一愣,只听一个眼尖的汉子指着那“绝命桩”叫道:“兀那不是,木桩上又添了个黑洞哩!”  众人回头一看,可不是,“绝命桩”上的窟窿不知何时已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一众好汉禁不住一齐轰然大叫:“好手段!”  “吴铁口”见对方露了这一手平生未睹的绝妙手段,不觉心下骇然,一把挥开石惊天,趋前一步说道:“足下武功精奇,俺平生未见,有何见教,就请坐下详谈!”  说毕,吩咐兵丁重铺虎皮交椅,将白衣人让至正座,自己侧坐一旁,又命人搬上一把椅子,叫晁景龙并肩相陪。众好汉重排座次,分坐两厢。  白衣人也不谦让,端然坐下,朝“吴铁口”、晁景龙施礼已毕,说道:“二位壮士,俺今日来得唐突了!”  吴、晁二人忙道:“足下飞链无影的功夫,真叫俺寒山小寨一众兄弟开了眼界!”  白衣人呵呵一笑,说道:“非是俺生性浅薄,有意卖弄手段,实在是因为事起仓卒,不如此不足以服众。”  “吴铁口”点点头道:“不知足下来自何处,又该如何称呼?”  白衣人笑而不答,一双朗目灼灼有光,在大厅之上睃巡一遍,忽然伸手指着坐在时不济肩下的燕衔梅,对“吴铁口”说道:“吴老兄,要问俺的来历姓氏,便着落在这女孩儿身上。”  “吴铁口”听毕,立即朝燕衔梅招招手,唤道:“燕家侄女,请上前叙话。”  燕衔梅初时随时不济悄然出厅,那“灶上虱”嘱咐她藏在寨后妇孺房中,及至时不济从梁上跃下,她早已又回到厅上,傍着义父而坐。此刻见“吴铁口”唤她,忙姗姗走上前来,敛衽问道:“义叔唤俺,有何吩咐?”  “吴铁口”指着白衣人问道:“你可认得这位壮士?”  燕衔梅抬头仔细端详了一阵,把个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说道:“这位大叔面生得紧,侄女儿不曾见过。”  白衣人闻言站起,俯视着燕衔梅,微微笑道:“好孩子,仔细认认!”  燕衔梅只是摇头,再不言语。  白衣人一步跨下座来,伸手抚在燕衔梅肩上,眼里倏然闪着泪光,声音抖抖地说道:“好孩子,难道你不记得你有一位‘卢家阿舅’么?”  燕衔梅浑身一抖,扬头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白衣人,良久良久,忽然呐呐地说道:“真象,真象,你真象俺母亲!呵呵是了!俺母亲自幼常说俺有个‘卢家阿舅’,疼俺胜似亲生,原来,你、你、你便是俺的‘卢家阿舅’!”  白衣人慈爱地轻抚着燕衔梅的秀发,眼底泪花早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隐约可见的愤火。只听他切齿说道:“是的,是的,俺便是你那无才无德的‘卢家阿舅’!今日见了你,心中恨哪!没曾想十余年前俺回了大名府,十余年后再见,你的父母都已被元兵屠戮!好孩子,好甥女,倘不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俺‘玉面狐’卢起凤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  说毕,他一把扶起燕衔梅,满腔慈爱溢于言表,轻声说道:“好孩子,从今往后,你这没爹没娘的孤女,便是俺的亲生女儿!”  一句话未说完,只见时不济早奔到跟前,他一把拉过燕衔梅,对卢起凤作了个鬼脸,说道:“好个厚脸皮的白面书生,你是她哪门子舅舅!这女孩儿是俺干闺女,你敢莫想从俺手里夺走她不成?”  卢起凤微微一笑,身形一闪,早攥住时不济一条胳膊,说道:“哦哦,这位敢莫便是时老兄?适才俺飞链剜松了‘绝命桩’上的铜环,是你顺手牵羊,藏进了怀中的么?”  时不济唧唧一笑,答道:“怎么,俺这三脚猫手段还凑合不?”  卢起凤道:“唔唔,宵小末技,倒也出人意料,时家兄弟,俺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时不济道:“什么商量不商量,赌赛什么都成,要从俺手中夺走干女儿,俺可不干!”  卢起凤道:“人道时老兄身如灵猫,窃物如神,俺不赌别的,只要你能从俺手里挣出这只胳膊,这女孩儿便跟你走,倘若挣扎不脱,女孩便归俺这舅父抚养,你看如何?”  时不济见他手掌软绵绵如同女子,自忖自身矫如脱兔,臂如灵蛇,略施小技,便可脱出束缚,于是点了点头,乘对方尚未凝神着力,倏地臂肉上收,底气下沉,使一招家传“缩骨脱蜕”之法,便想抽出胳膊。  谁知握着胳膊的那只手掌上仿佛生着吸盘,他收一收骨肉,那手掌便紧上一箍,他松一松气劲,那手掌却又复了原状,依旧松松地握着,柔软如绵。  时不济平生多遇险境,屡次入狱,就凭这一手“缩骨脱蜕”之法,解缚脱枷,万无一失。今日遭逢这个卢起凤,施尽浑身解数依然不能挣出一只胳膊,他不觉又羞又急,腰肢一扭,倏地双腿掠空,直点向对方腋下,指望对手躲闪之时,松了手掌上的绵力。  谁知他双腿堪堪点向对手腋下,忽觉两脚掌心一麻,一股酸溜溜的劲道从脚心直传向膝盖,双腿立时瘫软,不觉“唧唧”一声,坐倒在地上。  在场众人一见时不济失风,齐齐围住了那卢起凤,雷震塘、石惊天等急性汉子竟自捺拳捋袖,作势欲搏。  卢起凤收回右臂,叉手而立,款款笑道:“众位敢莫也想试一试俺的手段?”  众人一时怔住,望望躺在地下的时不济,只见他那瘦小的身躯扭曲一阵,忽然腰肢一耸站起,团团望了众人一眼,说道:“别价,别价,适才俺故意跟他闹着玩儿,不算输赢,这回俺与他来真格的!”  忽听一声:“且慢!”“吴铁口”从座位上站起,缓步插进人圈,仔细打量卢起凤一阵,问道:“足下是‘镇河朔’卢威卢大英雄何人?”  卢起凤道:“吴老兄问他作甚?”  “吴铁口”道:“足下掌底翻复,尽管神妙,却叫俺瞧出了底细,这‘乾元一气功’乃大名府卢家秘传,瞒得了别人,但瞒不过俺!”  卢起凤一听,倏地跨前一步,直视着“吴铁口”双目,冷冷问道:“既然如此,请问,那卢威卢老英雄现在何处?”  “吴铁口”脸色立时变得沉痛,低声答道:“唉,一代豪杰,十五年前战死在翠屏山上了。”  卢起凤闻言失色,痴立半晌,忽地奔到厅口,撩衣匍伏,拜了八拜,望空祝道:“慈父慈父!十五年前你来山东寻访梁山后代,不想皇天不佑,命丧疆场,终成大恨,没齿难忘!不孝儿祭奠来迟,罪不容恕!”  一众壮士见此情状,不觉心下惨然。时不济久闻“镇河朔”卢威大名,此刻明白这白衣壮士竟是卢老英雄的爱子,想到适才竟与他嬉闹争执,心中又愧又悔;“吴铁口”于卢起凤睹面之后,便已猜测此人来历不凡,及至证实他乃是卢家血裔,心中亦自悲喜交迸。  这一阵,大厅之上大故迭起,风云变幻,施耐庵插不进身去,加之久处黉门,头一回涉足绿林山寨,唯恐好汉们律令森严,言行不慎触了禁令,故尔端坐在“山间鹿”柴林下首,默默地看着这一番情况,心中一时忧一时喜,一时惧一时怒,“吴铁口”的胸襟气度,燕衔梅的纯真朴直,时不济的嬉笑顽皮,在这大厅之上展示得淋漓尽致。他心中暗暗打着腹稿,倘把这些草莽英雄形诸笔墨,直可惊世骇俗,令人击节慨叹。  他想:此番长驱入齐鲁之境,本拟早日赶到梁山故垒,取出那藏着绝世大秘的白绢,以了平生大愿。叵料半路之上生了许多周折,又结识了这一二十条嵚奇磊落的绿林英雄,尽管迁延了时日,却长了不少见识,将来握笔著述,叫世人了解这些“草寇盗贼”的真实面目,又多了一二十个活蹦乱跳、有血有肉的人物!尽管这一日担了许多惊骇,倒也值得!  及至卢起凤突然出现,“吴铁口”又说出“镇河朔”卢威大名,施耐庵不觉一愣。他立时记起当年一桩事来。  记得在堂叔施元德家中读书时,曾问起过堂叔,当世之中,他最敬佩的是何人,施元德稍稍思忖片刻便一口答出:他平生结识的好友之中,有一人可称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此人学富五年、经纶满腹,又兼武功精纯、稔熟兵书,至元初年元朝贤相脱脱当朝,亦曾励精图治、荐拔贤良,风闻卢威盛名,公车特征,诏书迭下,那“镇河朔”卢威丝毫不为所动,后来脱脱屈尊纡贵,亲自率仪卫到大名府卢宅,指望三顾茅庐,将他请出山来,主持朝政,岂知卢威早已遁迹远游,至此杳如黄鹤,谁知今日从“吴铁口”口中获知,一代大英雄竟然战死在翠屏山上!这一消息,实实令人热泪沾巾。  此时,他一见卢起凤仰天大恸,又亲眼目睹了此人风采和武功,不觉既惊奇又高兴:观这卢起凤的恢宏气度,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一代大侠,只怕不亚于乃父的身手!天不绝英雄一脉,卢家后继有人,这委实是绿林中的喜事!  施耐庵正自冥想,只见那卢起凤从厅口慢慢站起身来,眼眶红肿,神态凝然,一步步走到“吴铁口”跟前,默默兀立。  “吴铁口”道:“哦,原来足下竟是卢威卢老前辈之子,失敬失敬!”说毕,他指一指厅上虎皮交椅,又道:“适才足下言道,俺有辱主帅身份,将来切磋,此刻便请赐教!”  卢起凤凝然不动,双目射出灼人精芒,言辞剀切地说道:“吴老兄精研六申,胸藏大略,俺久已敬佩!不过,俺卢起凤此番南来一路所闻,今日山寨亲眼所见,却叫俺疑窦丛生,大惑不解。吴老兄为众多绿林英杰领袖,行事为人,竟然如此优柔局促,谨小慎微,实在是叫人失望!”  这一番话刚刚说出,满厅壮士立时吃了一惊。“吴大哥”的侠义心肠、恢宏抱负,还有他那思虑深远、谋断果决,种种行事为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这卢起凤大言藉藉,竟然当面指斥一代绿林领袖,贬损心中敬重的大哥,一众壮士哪里忍得住胸中不平之气!  卢起凤话刚落音,便有几个壮汉耸身欲上。  “吴铁口”平生听惯了敬重之言,几曾听过如此率直的评判!他从卢起凤神色之中已然察觉:此人胸中韬略决不在自己之下,此言一出,必有精虑熟思的奇谋大略在后,一时听得入神,也无暇顾及一众好汉的举动。施耐庵见卢起凤敢在大厅广众之中当面指斥,其中必有闻所未闻的真知灼见,此刻,他既已说开了头,正是大开眼界的好机会,万万不可被这一众莽汉打断!他也顾不得自己身处客位,撩袍奔了过去,对一众好汉团团环揖一遭,说道:“众家壮士,俗话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卢大哥既敢直言,必有深意,不妨让他合盘掇出,也好让大家一长见识!”  “吴铁口”点点头,挥了挥袍袖,众人一见,只好默默退下。  卢起凤起先并未注意施耐庵,听了他这席话,不觉瞟了这书生一眼,然后直视着“吴铁口”说道:“有道是:观沧海之波涛,方可识池塘之涟漪,藏六合之风云,且能决胜负于顷刻!可是,这些年来,吴老兄局促于张秋镇隐秘之所,辗转于饮马川弹丸之地,自以为挥手一呼,便可集天下豪杰于麾下,运筹帷幄,克日挽绿林大业于危难之中,指望效法乃祖吴学究吴老英雄,以区区乡塾为发迹处所,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卢起凤侃侃而谈,立时说中了“吴铁口”心中隐秘,不觉对面前这个白衣人刮目相看。他想:此人素未睹面,俺这许多年的行迹他竟如此了然,耳目之灵,思谋之远,实在是当世少见!  卢起凤说到此处,顿得一顿,又道:“然而,吴老兄这些谋虑,置之当年宋末之世为创业良策,处于当今之世,则大有缘木求鱼、刻舟觅剑之嫌。想当年宋徽宗赵佶之世,君嬉臣谀,奸佞当道,一众血性志士,均因官逼民反,走投无路,方才啸聚草泽,实指望朝政清明,国泰民安,奸臣授首,便可放下刀枪,重做顺民。可是当今之世,决非宋公明造反之日可比!”  人从中有人高声问道:“那你说,今日不也是官逼民反么?”  卢起凤摇摇头道:“这位好汉差矣!当今之世,岂只是官逼民反!想今日异族欺压,九州沸腾,昏君奸臣当道,百姓无论良善贵贱,汉人统称贱民,不能当朝理政,不能登堂入室,不能著书立说,只要口中说一个‘胡’字、‘虏’字,立时便有灭族之祸!真可谓处处陷阱、步步网罗,官逼民亦反,官不逼民亦反,不反则世人无出头之日,不反则华夏威仪面临沦丧之祸!当年只有一个童贯、一个高俅、一个蔡京,今日已是成千上万的蔡京、高俅、童贯!以当年的眼光,论今日的时世,岂不是要大大地失策了么?”  这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唤起一众好汉胸中的愤懑仇恨,大家纷纷点头,有几个人禁不住高声叹息。  施耐庵倾耳聆听,不觉肃然。边个卢起凤讲来条分缕析,鞭辟入里,胸中文墨不在自己之下,那洞察世事之目光,森森凛人之豪气,则远非自己可比。在这山野草寨之中,不期遇上这等人物,实在是出人意外。  卢起凤略顿一顿,又对“吴铁口”说道:“可惜,吴老兄局促一隅,不见大局!须知近几年间,早有无数大豪大杰察觉当世的腐败,或起义于通都大邑,或挥军于漠漠疆场,杜可用树大旗于南康郡,陈吊眼起事于漳州,头陀军发难于建瓯府,季文龙揭竿于青田县,还有什么詹老鹞、赵良钤、姜大志、钟明亮、杨镇龙、胡国儿等辈,早搅得元朝宫廷惶惶不安。眼下又有栾城韩山童、韩林儿父子,绿林芝麻李、赵均用,襄阳王权、孟海马,蕲水徐寿辉、彭莹玉,高邮张士诚,淮南刘福通等等,真是漫天烽火,处处狼烟,大元江山风雨飘摇,蒙古宫廷危如累卵,正是俺血性男儿效命之时,梁山后代创业之机。然而,吴老兄却自恃聪明,偏安一隅,扩廓帖木儿虎踞于前而不敢撄其锋,翠屏山群雄遭屠而不能救其难,犹自斤斤然拘泥于细微末节,与一个黄花女儿争这一根‘绝命桩’!吴老兄哪吴老兄,如此作为,如何不叫人大大的失望呢?”  这一番话说得满厅好汉豁然开朗,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吴铁口”双目圆睁,呐呐问道:“足下远居大名,如何对世事如此了然?”  卢起凤扬颔笑道:“俺忝为梁山大英雄玉麒麟卢俊义后代,当此乱世,岂肯坐享天年?当凭着这一根飞链、一把朴刀,走遍无数州郡,观察世态人情,结交江湖义士,这些情事还不了然于胸么?”  “吴铁口”一听,倏地一捺长髯,大袖飘飘,倒头便拜,口中叫道:“俺‘吴铁口’笼中之雀,井底之蛙,今日得逢卢家世兄,一番教诲,恰似醍醐灌顶,令俺顿开茅塞!”  卢起凤一见,迎面拜了下去,说道:“吴大哥休要如此!  适才为打破僵局,俺才大言骇众,实实多有冒犯!”  “吴铁口”双手扶起卢起凤,扬声喝道:“左右,速速整备酒筵,俺饮马川一众兄弟与卢家年兄洗尘接风!”  左右亲兵正欲下厅整治酒筵,只听卢起凤叫道:“且慢!吴大哥,俺今日随行还有几位豪杰,还请他们一齐上厅相聚!”  “吴铁口”一听大喜,忙叫:“还不速速将那几位英雄请上厅来!”  亲兵应声“是”,奔下厅去。少时,便有七个人走上聚义厅来。  当头一人头扎万字巾,衣着团花直裰,脚登软底快靴,身形魁伟,黄面虬髯,步履劲健,行止严谨,一看便知是武将世家出身。  卢起凤指着“吴铁口”说道:“黄家兄弟,这位便是俺常常与你提及的吴大哥,还不快快见礼?”  那汉子听毕,肃然动容,深施一礼道:“吴大哥,俺‘飞云鹏’黄振这厢有礼了!”  “吴铁口”回礼说道:“原来是黄家兄弟,一睹尊容,又叫俺记起令祖‘镇三山’的威名了!”  说毕,他将黄振请到位上,吩咐亲兵掇来七把交椅,对卢起凤说道:“卢家年兄,既是梁山一脉,也就不必拘礼了,还是请众位英雄入座,慢慢叙话的好。”  卢起凤点点头,招呼余下六人落座,然后说道:“饮马川列位好汉,这几位都是俺一路上察访出的梁山英雄后代,倘若一一自报家门,未免落了俗套,还是由俺登坛点将罢!”  说着,他指着两个身着英雄氅、头戴范阳笠的汉子,对众人说道:“这两位,一个是俺在苏州大牢里救出的死囚,一是俺从葫芦岛上赎出的斩犯,大名鼎鼎的‘驱风将’宣德与‘拿云手’郝登,乃是当年梁山好汉‘丑郡马’宣赞与‘井木犴’郝思文之后。”  说着,他又朝下首两个彪形大汉点点头,说道:“这两位也是武将世家,元朝庐州都元帅余廷心帐下龙虎二将,是俺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二人叛了朝廷,弃官出走。上首一位惯使一杆点钢枪,寻常百十人近他不得,故尔人称‘韩一枪’韩涵;下首这位则仗着两柄乌金锤打遍江南九座军州,人称‘乾坤锤’彭澎。想不到当年梁山大将‘百胜将’韩滔与‘天目将’彭圮的后人,几几乎作了元人的鹰犬。”  一句话说得韩、彭二人羞红满面。  卢起凤正欲往下述说,只见彭澎下首站起两个人来,形容装束煞是古怪。  上首一人身高六尺,膀阔腰圆,头上金箍箍着一头赤发,一张长脸仿佛泼了血汁,红通通煞是碜人。身着赭红绣龙长袍,腰系一条红布板带,板带上别着两根铁管,也不知是何种古怪兵器。  下边一位则是五短身材,头系一条玄色英雄巾,身穿一领皂色直裰,腰束黑布长带,面如锅底,眼似铜铃。腰间斜吊着一只乌黑锃亮的铁葫芦,葫芦上隐隐现着一条青龙,其中藏的不知是酒是药,令人琢磨不透。  众人正自惊讶,只听那红脸汉子说道:“卢大哥休要揭短,俗话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俺与单家兄弟也曾因口腹之欲、家室之累,投到元朝宰相伯颜名下作了个护院千夫长,若不是大哥你讲出俺的身世,俺鬼知道祖上还有个‘神火将军’魏定国,单家兄弟也不知道他原是梁山的好汉‘圣水将军’单廷珪的后人!”  卢起凤笑道:“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你这位‘赛祝融’何必耿耿于怀!”  施耐庵见了这二人形态,心下大奇,不等卢起凤往下说,起身指着那红脸汉子腰间的铁管问道:“卢年兄,这位红脸兄弟神情威武,显是罕世无匹的英雄,久历戎行,不知为何不带兵器,腰间却挂着这两根铁管?”  卢起凤点点头答道:“休讲这位相公不识此物,世间许多见识深广的人物见了俺这两位兄弟的奇异兵器,也自往往纳罕!”  说着,他对红脸汉子招呼道:“魏家兄弟,既然众位好汉有兴,不妨将你这铁管儿的奥秘当众一试。”  那红脸汉子闻声站起,双手擎出腰间两根铁管,疾步跨到当厅,叫一声:“闪开了!”倏地双臂陡起,两手相阖,急切之间,哪里看得清他的手法,只听得铁管相击之声“砰”然响起。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见红脸汉子大步奔出厅外,双目向天,嘴里大叫一声:“如意子,休要误俺!”忽地双臂捧着两根早已联成一气的铁管,直指浩渺的虚空。  蓦地,红光电射,众人眼睛一花,只见那乌黑的铁管之中“嗤嗤”奔出一道火舌,不移时,那股火柱愈烧愈旺,渐渐变成腾腾烈焰,通天彻地的红将起来,把个红脸汉子映得益发雄奇。渐渐地那一股热气直涌上厅来,灼得众人脸皮生疼。  红脸汉子正玩得有兴,忽听卢起凤喝声“住”,他便双臂后收,捧着铁管奔上厅来。  卢起凤笑道:“俺这位兄弟的‘烧天管’,百步取人犹如伸手燃烛,江湖上一见便怕,故尔人称‘赛祝融’魏焚海。”  说毕,他走过去拍一拍下首那黑矮汉子腰间的葫芦,说道:“这位兄弟的‘漫地葫芦’就更其神妙了。不过,倘若试演起来,这聚义厅只怕要淹成泽国,改日临阵之时,众位再开眼界罢。只因他将这葫芦中的机括伸入江河湖海,立时便可注地成河,故尔人称‘小共工’单泽世。”  众人一听,十几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单泽世腰间那只古里古怪的葫芦,仿佛那里边冷不丁便会涌出滔天洪水,将这山寨淹成汪洋大海一般。  魏焚海、单泽世刚刚坐下,“吴铁口”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朗声叫道:“后厅筵席早已摆好,请众位兄弟入席!”  卢起凤疾步走上,对“吴铁口”叉手唱个大喏,说道:  “吴大哥慢来,这酒席吃不得!”  “吴铁口”闻言诧异,忙道:“哦,卢家年兄何故推辞?敢莫是嫌俺这寒山小寨,茶饭粗砺,菜肴不洁么!”  卢起凤微微摇头,脸色倏地变得严峻,说道:“吴大哥,既然你我兄弟一体,岂争一餐酒饭?试想俺千里奔波,一路风尘,从大名府赶到此处,哪里是仅仅图个兄弟相聚、握手言欢,亦不是为了将大哥你救下这根‘绝命桩’,而是有一宗绝大的军机与众位好汉相商!”  一众好汉听了此言,不觉竦然动容,“吴铁口”更是双眉高挑、目光如炬,疾忙问道:“想不到卢年兄竟是千里奔驰,来报军机,想必是有极大的变故发生,俺蛰居僻野之乡,耳目闭塞,还望早早赐告!”  卢起凤点点头,语调沉痛地说道:“小弟获悉,元朝淮南都元帅余廷心与铁尔帖木儿勾结,数日前率五万蒙古铁骑偷袭萧县白莲教赵均用部大寨,一举破了那赵大龙头的大营,义军伤亡惨重,那赵大龙头率着残兵去濠州投了郭子兴。尤其糟糕的是,各路援兵一闻败报,军心顿时涣散,有的被元兵击破,有的仓惶退却,一路之上竟有许多将士被元兵俘获,其中便有几位梁山英雄的后代。”  一众好汉闻言色变,晁景龙虬髯戟张,大声吼道:“想不到赵大龙头如此声势,竟然毁于一旦,这些元兵,下手也忒狠毒!”  石惊天、雷振塘双双跃出,厉声怒叫:“如此奇耻大辱,俺们还在这里叽叽喳喳,说天道地,真真要叫人气炸心肺!大哥,你发令罢,俺们即刻便去淮南,与那余廷心一决死战!”  “吴铁口”心中惨痛,但神色却十分沉静,他缓缓说道:“萧县一败,确乎令人伤心惨目,不过,此时此刻,还须等卢家兄弟将事情原委讲完,再作区处。”  卢起凤闻言颔首,续道:“元军将这些义军将士俘获之后,寻常之人一一就地处斩,只将那几位梁山后代钉了重镣,打入囚车。”  施耐庵听到此处,插言问道:“请问卢年兄,这梁山泊英雄淹没已久,梁山后代难以察知。元兵又是从何查出这些将士血裔的呢?”  卢起凤摇摇头道:“唉唉,俺也正为此事纳闷,不过,按报讯之人所言,这几个弟兄确系梁山英雄血裔无疑!”  “吴铁口”问道:“卢家年兄,不知你可曾打探明白:这些梁山后代究系何人!此时又囚在哪座牢狱?”  卢起凤道:“据报讯之人言道,所俘的梁山兄弟有八九人之众。元军俘了这批梁山后代,立即申报朝廷,那蒙古皇帝大喜过望,立命淮南诸将将这几人重镣收监,派三千铁骑一路护卫,准备枭首西市,太庙献祭,以震慑普天下的江湖义士!”  “吴铁口”问道:“既如此,卢家年兄敢莫是到山东邀集援兵,赶到淮南劫那囚车么?”  卢起凤摇摇头道:“哪里哪里,要劫囚车,俺早就乘入监之时,将他们救出。叵耐铁尔帖木儿那厮狡诈异常,他情知道路不靖,由淮泗大道将囚犯递解京都,沿途都有义军拦劫,于是奏明元廷,将囚犯移囚济南府,就地正法,欲令齐鲁壮士丧胆。三日前,那铁尔帖木儿已悄悄将这些被囚兄弟用快马送入山东境内,克日便要抵达济南!”  众人听毕,齐齐“啊”了一声,这些情势委实令人诧异。施耐庵早已领教过铁尔帖木儿那厮的奸诈手段,及到听到此处,也不免暗暗痛骂这狗官的阴狠毒辣!  “吴铁口”听毕,不觉拈须叹道:“唉,不想今日仍然中了扩廓帖木儿那厮的诡计!”  晁景龙心中奇怪,忙忙问道:“大哥,此事与扩廓帖木儿——王保保那厮何干?”  “吴铁口”道:“好兄弟,昨夜王保保突遣数千骑偷袭张秋镇,正是声东击西、防患未然之举,俺哪里想得到,他是为掩护那一队囚犯过境!唉唉,扩廓熟读孙子兵法,韬略不凡,俺到底低估了此人!”  “吴铁口”对卢起凤道:“卢年兄,此时此刻,不知有何奇策妙计教俺?”  卢起凤道:“吴大哥思虑缜密、奇谋满腹,小弟匆匆赶到此地,正是想从大哥处觅得良策,以救落难的众位梁山后代!”  “吴铁口”倒背双手,沉吟半晌,呐呐言道:“这几位梁山兄弟一定要救,而且非救不可!”  他一边呐呐自语,一边踱步凝思,半晌,忽地双目一亮,对众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走一趟济南!”  石惊天、雷振塘、史啸风、时不济一齐叫了起来:“着啊,俺们去掏了那扩廓帖木儿的老窝!”  卢起凤惴惴问道:“吴大哥之意,是去济南劫法场?”  “吴铁口”摇头一笑,说道:“哪里哪里,法场之上必有千军万马,凭俺们这几人能劫得了囚犯?俺听说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宅邸堂皇,绮罗绕屋,久已想去瞻仰瞻仰,乘此机会,众位兄弟随俺去开开眼界,岂非快事?!”说毕,大喝一声:“左右备马!”  卢起凤、施耐庵和一众好汉闻言,一个个大出意外,仿佛泥塑木雕,久久难以举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三十二 入虎穴单凭《寄生草》 扮伶人双擒林中莺  这一日,乃是元顺帝至正十五年冬月一个奇寒彻骨的日子,山东行省首府济南城内却显得异样的宁静。  趵突泉边,游人士女早早便来游览,真个是绮罗连翩,冠盖云集;千佛山上,善男信女们裹粮顶礼,依旧一步一拜,前去祈求吉祥如意;而大明湖畔的那些瓦舍勾栏,歌楼舞榭,仍然是通宵红烛、彻夜笙歌,真个是“休道齐鲁无嘉树,亚赛十里锦官城”。  约摸巳牌十分,店铺栉比的济南府南大街上,匆匆走入三个人来。那领头的象个秀才模样,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三人一边沿街行走,一边观赏市面风物,眼里不时闪过惊奇的神色。看看走到通衢十字路口,领头的那人停下步来,四面环顾一阵,脸上忽然现出茫然之色,伫望片刻,回头与那一男一女商议一阵,便欲走入街旁的店面询问路径。  蓦地,贴在店墙上一张大红纸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走近一看,只见那招纸上印着金龙图案,下盖平章府关防大印,中间写着几行大字:  “山东行省平章衙门知会:  阖城官民人等、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有悉:兹因冬至日近,平章府为与民同乐、共庆升平,于今日大开华筵、重调丝竹,搬演石君宝北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梨园云集,笙箫毕备,仅缺外角一名饰演郑府尹,有擅长词曲、熟稔戏场者,揭此招纸,自当重赏不误。  大元至正十五年冬十一月辛丑  山东行省平章  钦命世袭罔替折冲将军  扩廓帖木儿——王保保!”  那秀才模样的人读毕招纸,沉吟一阵,招招手将随从二人唤到跟前,指着招纸低低讲了几句,二人点点头。秀才模样的人撩衣捺袖,大步走到墙下,“唰啦”一把揭下了招纸。  他刚刚把招纸揭到手中,只听得“蹬蹬蹬蹬”脚步乱响。店铺内、墙角暗处立时抢出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三个人物。  一个衙役对那秀才打扮的人问道:“你是何人,敢揭平章大人的招纸?”  秀才模样的人微笑答道:“晚生乃四方游子,久擅词曲,谙熟弦管,愿应聘与平章大人助兴!搬演一出《花酒曲江池》杂剧!”  那衙役见此人仪态潇洒,出言文雅,立时换了一副脸色,毕恭毕敬地唱个大喏说道:“上天保佑,到底逢了你这位救命星,不然,俺和这几位弟兄不知还要在这冷风里待到何时!既然是梨园老手,敢请随俺一同去见平章大人!”  说着,吆喝一声,那店铺之中竟然抬出一乘青巾小轿来。几个衙役将秀才模样的人扶进轿子,又忙忙地从随行的一男一女身上接过书箱担子和伞囊笔袋,蜂拥着够奔平章衙门。  一路上,领头的衙役扶着轿杠,不时朝轿内那秀才模样的人询问:“请问尊驾何方人氏?”  “俺祖辈长住江南杭城。”  衙役咂咂嘴道:“啧啧,好地方好地方,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请将尊驾姓名告诉小的,待会儿俺去平章大人台前,也好禀告。”  “俺姓张,排行第二,只因腹中藏得一手好词曲,故尔人们都唤俺‘赛汉卿’张二!”  衙役又是啧啧连声:“好名讳好名讳,平章大人一听这名字便要高兴三天!”  一路喋喋絮语,不觉早已来到行省平章衙署门前。领头的衙役将秀才模样的人扶下轿来,引着一行三人,用手摇着揭下的招纸,那守门的兵将一见此物,一齐躬身让路,这四个人一直走进了行辕大院。  行至一座廊屋之下,那衙役说一声:“几位稍站片时,小的去回禀平章大人。”  说毕,大步匆匆转入廊内。  三个人立在廊下,一边等着那平章大人出堂,一边浏览这大厅内的景致。  约摸等了两盏茶的工夫,那报信的衙役竟如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出来。  三个人正自纳罕,只听得廊后步履声响,一步三摇地踱出个五十多岁的人来。从他的衣着打扮,行止神态,一眼便可瞧出,这是常在衙门内行走的一位老书吏。  这书吏一见三人立在廊下,赶紧疾趋数步,奔下阶砌,拱一拱手道:“啊啊,这位敢莫便是应聘扮戏的‘赛汉卿’张二张年兄?”  秀才模样的人见等了半日,等出来的竟是个书吏,心中老大不快。不过转念一想:朝廷的马夫出来也胜三品官,此人虽是个书吏,却是堂堂行省衙门的内吏,自然不敢怠慢,忙忙回了一礼,答道:“正是晚生。”  那书吏脸色谦和,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上下探视着眼前三人,口中说道:“哦哦,梨园高士到来,有失迎迓,不恭之至!”说着,他仿佛随口寒暄,说道:“听说年兄擅长词曲,不知当今之世,年兄最钦恭哪几位大家的杂剧曲目?”  秀才模样的人不假思索,朗朗答道:“当今之世,晚生只佩服四位梨园前辈,那便是关、王、马、白。”  那书吏点点头,又道:“不知这四人之中,又是谁优谁劣!”秀才模样的人答道:“马致远淡泊含蓄,王实甫绮旎多姿,白朴情致清丽,自是一代曲宗,然而,要讲曲中泰斗,恐怕任何人也难与关已斋的气概雄奇、文辞本色相比肩!”  那书吏闻言,不觉瞟了他一眼,笑道:“中肯,中肯!年兄果然稔熟词中三昧,平章府今日物色得一位梨园大家了!”  说毕,他摊一摊手,道声:“请!”率先登上阶砌,领着三个人走了进去。  转过四五道回廊,又穿过偌大一派园林,四个人步入一间十分宏丽的大厅。  只见这厅上花花绿绿满是梨园行头,两厢的插架上竖着演戏用的旗枪,一队乐工持着笙箫檀板,悠悠扬扬地奏着乐曲。几个妖妖娆娆的戏子拿腔做势,唱得正自入港。  一见这书吏登堂,那一班乐工戏子忙忙停了奏乐演唱,一齐躬身肃立。  那书吏挥挥手,大咧咧地坐到居中正座之上,对众人言道:“众乐工戏子听者,今日平章府请得江南名士‘赛汉卿’张二,少刻便要搬演《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为冬至华筵添增雅兴。”  众人一听,齐齐把目光转向后来上厅的三人。  那书吏含笑对秀才模样的人道:“张年兄,此刻,便请你将那《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一折里的《寄生草》与这些梨园弟子示范一遍。”  那秀才模样的人拱手说道:“师爷,晚生此来,乃是应平章大人之聘,为何迟迟不见平章大人驾临?”  书吏闻言微笑道:“哎呀年兄,平章大人正在辕门送客,这里俺主持一切,只要这出戏唱好了,还怕见不着平章大人么?”  秀才模样的人闻言默然。  只见那书吏一头躺到椅背上,喝声:“起乐!”那一班乐工立时趺坐弄弦,大厅之上八音奏起,袅袅绕梁。  秀才模样的人倒是会家不忙,接过檀板,轻叩两记,缓缓度起曲来:  “他将那花荫串,我将这柳径穿。  少年人乍识春风面,  春风面半掩桃花扇,  桃花扇轻佛垂杨线,  垂杨线怎系锦鸳鸯?  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这一曲《寄生草》乃是石君宝得意之作,历来脍炙人口。那秀才模样的人唱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立时摄住了满厅人的心神。  书吏听毕,不觉拍案叫绝,连声叫道:“好了,如此锦舌绣口,怕不要轰动济南城!张年兄,这戏不用配了,今晚平章府盛会,便由你作个梨园班头!”  说着,他唤过两个婀婀娜娜的妙龄女伶工,吩咐道:“你二人好好服侍张二相公,若有差池,俺拿你们是问!”  说毕,大袖一拂,飘然转入后厅。  两个女伶工款扭纤腰,慢启朱唇,对秀才模样的人道:  “三位师傅随俺们来。”  一边说,一边引着秀才模样的人和两个随从穿堂排户,走入一间十分雅致的房间,将那秀才模样的人安顿在里屋,两个随从分别引到进门的两侧偏房,一人一室,煞是周到齐整。  两个女伶收拾已毕,对秀才模样的人福一福,说道:“大师傅请早早安歇,俺们回去复命了。”  说毕,各各嫣然一笑,轻提绣裙,笑吟吟地出了房门。  一待那两个女伶走出,秀才模样的人立时将两个随从悄声唤进,低低地耳语起来。  这三个人哪里是什么梨园弟子?!为首的秀才便是施耐庵,那扮着挑夫的汉子是“灶上虱”时不济,书童打扮的女子则是“吴铁口”收养的那位姓林的白衣女子。  自从卢起凤将萧县大败、梁山后代被俘的消息带到饮马川山寨之后,“吴铁口”经过慎密思虑,决意率众闯入济南府,搭救落难的一众江湖义士。  施耐庵经饮马川大寨一番耽搁,早已急着北上东平、郓城去寻那武林大秘。怎奈“吴铁口”立意挽留,要请他在这“群虎闯济南”的好戏中扮一个极重要的角色。施耐庵见“吴铁口”义气深重,心想:反正那白绢藏在极秘密之处,早晚都可寻到,再说由郯城去梁山,亦可走济南一线,顺道看看这齐鲁首邑的风物情采,也不枉走此一遭;何况此番与群雄闯入龙潭虎穴,不仅可经历许多奇情异事,而且还能与几位梁山后代见上一面,将来笔下又可添几位栩栩如生的人物!因此,他便答应了“吴铁口”之邀,与群雄一道闯济南干一番功劳。  按“吴铁口”的计策,施耐庵扮成一个游学士子,由时不济扮成行脚挑夫,姓林的女子扮成一个侍书的女童,先期进入济南城,设法混入平章衙署,打探虚实,将衙署地形路道画成图形,悄悄送与嗣后进城的“吴铁口”。  然后,由“吴铁口”率着十六位好汉偷偷潜入,将平章行辕闹一个天翻地覆,趁着那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仓卒应战之时,“玉面狐”卢起凤一路好汉直奔城东大狱,救出那被俘的一众梁山好汉后代。  开初,众好汉一听要由施耐庵作探路先行,心里都觉着纳闷:一个无拳无勇的文弱书生,值此龙潭虎穴,倘若有所闪失,岂不贻误大事!及至“吴铁口”一番解释:说是在场众位好汉郁曾犯过王法,官府有案可稽,那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狡诈阴狠,耳目灵通,只怕一进城就会被人认出;而卢起凤、黄振、韩涵、彭澎、宣德、郝登、魏焚海、单泽世诸人,更是大多入过牢狱,益发瞒不过那朝廷爪牙的耳目。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素来附庸风雅,尊崇文士,唯有施耐庵去了,可保万无一失。  一众好汉听了这番剖析,方才信服。  从进济南府到住进这间雅洁的密室,半日来,施耐庵心中却生了无数疑虑。他曾想象:既然大队钦犯克日便要正法,这批囚犯又是朝野瞩目的梁山后裔,这济南城内,必是刀枪如林,行人绝迹。谁知沿街走来,不仅市面安谧,鸡犬不惊,就连堂堂的行省平章衙门也是幽静安宁,士女如云,偌大个衙署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一枪一剑,扩廓帖木儿反倒雅兴不减,出招纸、聘曲家、开华筵、动笙歌,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的肃杀气氛?扩廓身为封疆大吏,处斩一众被俘壮士又是朝廷钦命,他便有包天大胆,也不敢在义军蜂起之时,遍地狼烟之际,如此悠哉游哉,玩忽职守。  想到此,他不觉心下暗忖:朝廷行事诡秘,那铁尔帖木儿与扩廓帖木儿两人又是有名大奸大猾之将,敢莫是卢起凤消息不确,或者中了铁尔帖木儿的欺军之计?  更叫他纳闷的是,既然这扩廓满城聘求曲家搬演杂剧,自己揭榜应聘,又露了一手度曲功夫,可是罗嗦半日,那扩廓帖木儿却深藏不露,连影儿都见不到一个!  施耐庵一介书生,何时遇到过这种扑朔迷离的复杂局面,此刻,不觉心中惴惴,疑窦丛生。  等不得那两名女伶走远,施耐庵便把时不济、林姓女子一齐唤进,悄悄商量起来。  施耐庵道:“时大哥,林家侄女,今日这城内景象,平章衙署内的气氛,只怕有些蹊跷!万一有个闪失,只怕要坏了几位梁山后代的性命!”  时不济唧唧一笑:“施相公休虑,吴大哥派俺们三个打入平章府内,俺们便大摇大摆地进了这个院子,有吴大哥在,其余的事俺们管他作甚!”  施耐庵见他打岔,忙道:“时大哥,林家侄女,你我三人身膺重任,此刻被人软禁在此,向晚便要拉晚生上台度曲演戏,倘若误了吴大哥军机大事,那将如何交待?”  时不济依然唧唧笑道:“施相公到底是读书人,忒也操得心多!待会儿演戏你便演去,这平章府的筵席只怕也是上等,俺正想沾你的光儿尝尝胶州苹果、莱阳梨哩!”  那姓林女子也附和道:“时大哥说的是,俺自幼喜欢看戏,待会儿平章府搬演《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俺也想饱一饱眼福。”  施耐庵心中焦虑,见二人嘻嘻哈哈,半日说不上正题,不觉叹了口气,挥手叫二人出屋,一头躺倒在床上。  少时,只听娇滴滴一声唤:“张师傅,请起来用饭!”那两个女伶捧着食盒笼屉,款款地走了进来。  两个女伶一番忙碌,立时摆上酒菜,山珍海味,佳肴罗列,一待施耐庵坐下,两个女伶笑吟吟福一福,又走了出去。  施耐庵待两个女伶走远,忙忙走进偏房,待要唤时、林二人同桌用饭,推开两个屋门,不觉吃了一惊。  偏房之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时不济、林姓女子的踪影?  施耐庵心想:只怕是这二人久处荒野,头一回见了偌大的平章衙署,心中好奇,此刻到处浏览去了。唉唉,想不到身处龙潭虎穴,偏偏遇上这老少两个顽皮,只怕要误大事。  他一边叹息,一边提箸用饭,刚刚咂得两口酒,食得一箸菜,倏见窗外黑影一幌,接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人影立时站在眼前。  施耐庵正自惊诧,只听那人唧唧笑道:“啧啧,好香好香,施相公,这般好酒菜,也不等等俺一起享用么!”  施耐庵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灶上虱”时不济。只见他不知何时早换了一身短打衣靠,扎缚得十分精干,一头坐到凳上,提起箸来,狼吞虎咽地大嚼大咽。  施耐庵一边与他斟酒,一边问道:“时大哥好兴致,这一趟玩得惬意罢?”  时不济嘴里含着酒菜,唔唔地答道:“嗯嗯,好个扩廓帖木儿,倒会享清福,这衙署造的亚赛皇宫内苑!”  施耐庵心中又急又好笑,不觉嗔道:“时大哥,倘若再如此顽耍,晚生便要走了。”  时不济闻言一怔,放下筷子,忙问:“施相公,你待走到哪里去?”  施耐庵道:“晚生此处无事可做,还是当我的游学秀才去。”  时不济搔搔头皮,围着施耐庵走了一圈,心中恍然,不觉唧唧大笑:“施相公,休走,休走!大功已然告成,待会儿俺还要与你一起向吴大哥讨赏哩!”  施耐庵只道他又在耍笑,正色言道:“时大哥,如此大声武气,嘻嘻哈哈,你不怕露了马脚?”  时不济听了,不觉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走上一步,闭了窗帘,拴了门杠,凑到施耐庵跟前,从怀中悄悄摸出一张羊皮纸来,附耳说道:“施相公,有俺时不济在,你担个什么心?这房屋路道图俺早已画好在此,施相公就请一观。”  施耐庵急忙接过那张羊皮纸,仔细一看,只见上面详详细细地画出了这平章衙署的出入线路,一房一屋,一门一户都未漏掉。  施耐庵看毕,问道:“时大哥,这是哪里来的?”  时不济唧唧一笑:“唧唧,休道这小小一个平章衙署,便是皇帝老子的禁苑,凭俺时不济这身手,也可察勘个一清二楚!适才俺乘着出去蹓蹓腿的功夫,便将这线路图儿捎带画了下来。此刻,只怕林家侄女早已将那一份送到吴大哥手上了罗!”  二人正自兴高采烈,只见窗外又一个娇俏的身影闪过,一阵“窣窣”衣衫响起,姓林的女子早已奔了进来。  施耐庵忙问:“好侄女,路线图送到了么?”  姓林的女子点点头道:“送到了,吴义叔已然部署好人马,卢大叔亦已率众围了东城大牢,吴义叔吩咐,酉牌时分,由时大叔在这平章衙署内放一把大火,两路人马一见信号,分头攻打平章衙署与省城大牢,事成与否,深夜亥时,都到城南千佛山下会合!”  时不济听毕,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俺吃饱喝足,这手又痒痒的,待会儿相公去演郑府尹,俺便要学西楚霸王去烧阿房宫了!”  姓林女子道:“时大叔又来玩笑,吴义叔吩咐,事不宜迟,速速扎缚,那扩廓帖木儿鬼精灵,谨防迁延生变。”  施耐庵忙问:“林家侄女,吴大哥可曾吩咐,晚生作何公干?”  姓林女子笑道:“施相公以一曲《寄生草》打入衙署,吴义叔高兴得紧,他命我一路护卫你,冲出龙潭虎穴。”  施耐庵听了,不觉叹道:“晚生于事无补,倒添了许多麻烦,军令如此,只好遵命行事了。”  说毕,三个人忙忙地藏好兵刃,扎缚好衣襟鞋带,只等天色向晚,便要相机行事。  时不济生性好动,哪里在屋内呆得住,立时便失了踪影。  趁着时辰未到,施耐庵对姓林的女子问道:“好侄女,我尚不知你的身世名讳,想必也是当年梁山上一位大英雄的后代,此刻闲暇,敢请侄女儿将来历赐告。”  姓林的女子莞尔一笑,并不立即回答,右臂微曲,在腰间探入,只见倏忽间银光一闪,手中早已掣出那柄烂银打就的短柄蛇矛,平捧在施耐庵眼前,说道:“施相公,你熟知当年梁山情事,见了这宗兵器,你便可猜到俺的身世来历了。”  施耐庵接过短柄蛇矛,仔细端详一阵,心中蓦地一动,问道:“如此说来,侄女儿便是当年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的‘豹子头’林冲林大英雄的后人了?”  姓林的女子道:“正是,十五年前,俺随爹爹林宏投奔翠屏山山寨,不想爹爹被元兵杀害于张秋镇上,亏了吴义叔侠肝义胆,舍性命将俺赎了出来。”  施耐庵早已从吴宅老家院口中听过这法场赎女的情事,点了点头,又问道:“当年林大英雄被高俅那厮迫害,一气杀了陆谦,奔了梁山大寨。听说他的夫人不久便含恨自尽,未闻留下子息,不知后来如何又有血裔遗留在世间?个中必有绝大周折,侄女能否一叙?”  林姓女子闻言惨然,默立良久,方才说道:“唉,说起来真是恨满胸膛!爹爹死后,义叔常与俺讲起当日情事,俺先祖林冲发配沧州之后,先祖妣张氏便产下一子,担心那高衙内要斩草除根,便将这个孩子悄悄送到千里之外的姨母家抚养,为了断绝高府的猜疑,张氏便忍痛割舍爱子,含恨自缢了。这些情事,除了当年宋、吴二位梁山大头领,外人哪里知晓?”  施耐庵闻言浩叹,惨然兀立片刻,说道:“唉唉,哪存想这些英雄后代,都是在屠刀之下留传下来,实在不易!不知侄女儿的名讳唤作什么,忝为叔辈,知道以后,也好称呼。”  姓林女子道:“只因俺长得娇弱,吴义叔爱如己女,便与俺取了个极好听的名字,唤作林中莺。一众大叔大哥们喜欢俺的脾性,也给俺取了个绰号,叫作个‘一捧雪’。”  施耐庵不觉拍掌笑道:“妙、妙!侄女儿那一身白衣,实在是赛过寒天中的烂琼碎玉。”说到此,他记起一事,复又问道:“呃,连女儿家都有绰号,那么,你那燕师妹的诨名又是什么呢?”  林中莺嗤嗤一笑,说道:“俺那燕师妹的诨名更其好听了,只因她喜着红衣红裙,头上还爱簪一朵赤金梅花,红通通地叫人耀眼欲花,故尔人称她叫‘一点霞’。”  施耐庵点点头,说道:“好极、好极,你吴义叔真是锦心绣肠,亏他想出如此奇绝的绰号!”  两人絮絮叙话,看看日落西山,将至酉牌时分,一想到大战在即,两个人都不觉心中“怦怦”直跳,眼睁睁盯着窗外,直待衙署之中火起,便一齐杀出院外,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响,那两个女伶又走了进来。  施耐庵一见,心中陡然一沉:这两个女伶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又来罗唣,倘若此时那扩廓帖木儿便要开锣唱戏,那可就是进退两难了。只听一个女伶曼声禀道:“张师傅,平章大人有令,今日的戏不演了。”  施耐庵一听,心中暗暗舒了口气:皇天保佑,此刻不演戏,少了许多麻烦,只须再得半个时辰,便可逃离虎口了。  那第二个女伶又道:“不过,平章大人看中了张师傅的大才,吩咐俺二人唤你到绮音阁上,随平章府伶班一起进京,与当今圣上搬演词曲杂剧。”  施耐庵一听,犹如炸雷轰顶,直惊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口里喃喃说道:“怎么,平章大人要俺进京度曲,这,这——”  还是林中莺口快,插上来答道:“俺家先生揭榜应聘,只是来平章府度曲,未曾答应进京演戏,请二位大姐回禀平章大人,此处不演戏,俺家先生便要走了。”  那两个女伶一听,连忙匍伏在地,可怜巴巴地说道:“张师傅,俺二人沦落风尘,亦是听凭差遣。若是二位走了,俺们立时便要丧命,可怜见俺们一介伶人,要是有何言语,请二位径自与平章大人说去,休要苦了俺们姊妹二人。”  施、林二人此时眼巴巴地盼着时不济那一把火烧起,哪里还想再去蹈那虎穴。听了两个女伶之言,答应又不好,推辞又不成,一时来回蹀躞,半晌不发一言。正在为难之际,猛听得窗外一阵大笑,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蓦地走入一个人来。施耐庵、林中莺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来的正是——在那绮音阁上见过的那个老书吏。  书吏满脸堆着笑意,对施耐庵说道:“张年兄,想要推却平章大人的盛情么?”  施耐庵见此人行止文雅,语调谦和,心想只要求得他转圜,挨得一时半刻,衙署中大火一起,便好走路。于是,他朝着那老书吏深深一揖,说道:“师爷,非是晚生借故托大,实在是才艺拙劣,不堪到京城献艺,还望师爷念在斯文一脉,在平章大人跟前美言几句。”  那老书吏呵呵一笑,说道:“哎呀,张年兄何必过谦,既然名唤‘赛汉卿’,那便是四海一人,此处既然演得,京城便也演得,这可是千载不遇的成名机会哩!”  施耐庵一听,心中不觉后悔:唉唉,早知如此,日间何必胡诌出来个什么“赛汉卿”的绰号,此时被人拿住话柄,真真是弄巧成拙了!  他心中着急,嘴里却依旧与那书吏鬼混道:“师爷,晚生适才吃了一点辣菜,此时嗓子哑了,还请师爷禀过平章大人,这趟进京的差事就替晚生免了吧!”  老书吏慢慢走近一步,神态亲切地握住施耐庵的双手,端详一阵,那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倏忽间双眉一竖,豹眼环睁,冷冷说道:“年兄,这一趟可是愿走也得走,不愿走也得走啊!”  施耐庵犹自恳请:“师爷,晚生一介游方士子,委实难登大雅之堂。”  蓦地,那书吏怒喝一声:“什么游方士子!什么梨园世家!  什么‘赛汉卿’张二!你是饮马川的叛贼!”  这一声暴喝,仿佛兜头降了一个霹雳,把施耐庵、林中莺吓了一跳。两人猝闻此言,一时惊惧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  施耐庵掠过无数念头:自入城之时起,既未露出形迹,又未逢见跟踪的暗探,眼前这个老书吏,怎么会瞧破自己的行藏?只怕是此人大言讹诈,突施试探!想到此处,他稳住心神,微笑答道:“师爷休要玩笑了,瞧晚生这一副寒儒形态,怎会与江湖好汉扯到一起?”  只听那老书吏又是一阵大笑,这阵大笑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粗豪犷厉,震人耳鼓!  老书吏笑毕,瞋目狞视了施、林二人一阵,说道:“好一个草贼,竟敢在俺堂堂一省平章之前弄鬼!倘若俺如此轻易便被你这穷酸骗了,那还叫什么扩廓帖木儿!”说毕,一只手握住施耐庵的双掌,另一只手“唰”地扯开身上长袍。  施耐庵、林中莺二人一看,只见这老书吏里面穿着的乃是一袭赤金嵌丝的蟒袍,腰间系着一条两寸宽的蓝田白玉带,实实在在的一品将军服色。两个人霎时惊呆了:原来这个书吏,果然是“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本人!  施耐庵心中又惊又恨,好个奸诈的“平章大人”,相处半日,竟然丝毫也未看出他这假“书吏”的破绽!幸好言行举止之间未露破绽,是扩廓帖木儿也好,非扩廓帖木儿也好,无凭无据,你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诬良为盗罢!  想毕,施耐庵从容答道:“哦,想不到能一睹平章大人风采,晚生实是三生有幸。不过,平章大人诬晚生为‘草贼’,晚生却是当之有愧了!”  扩廓帖木儿冷冷兀立,朝那两个女伶瞟了一眼,说道:  “适才他二人一番密谈,你们在窗外都听清楚了?”  两个女伶连连点头。  扩廓转脸对施耐庵道:“年兄,那些‘吴大哥’、‘卢大哥’、‘点火为号’之类的话语,该不须这两个女子一一讲来了罢!”  施耐庵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不禁跌足叹恨:原以为这两个女伶是沦落风尘的苦人家女儿,谁知竟然是扩廓派来的眼线!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顾虑?他不觉瞪目大骂:“好一个老奸巨猾的狗官!好两个寡廉鲜耻的贱妇!今日落入魔掌,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倘要我、我、我张二吐露半个字的机密,休想!”  扩廓手捋长髯,冷冷说道:“年兄,俺不仅知道你与饮马川草寇有牵连,俺还知道,你不叫张二,你叫施彦端!”  施耐庵闻言又是一怔,自己方才与林中莺一番密语,并未吐露过自己身世姓名,这扩廓帖木儿非鬼非仙,又是何由得知?  扩廓帖木儿见施耐庵满脸疑虑之色,又是呵呵一笑,仰头唤道:“参将大人请进!”  话音未毕,只听“哑哑”一声冷笑,一个无常鬼般的长人竹竿般地挪了进来。  施耐庵一见此人,双目都惊得直了,来者不是别人,乃是那海州参将、在汪家营和淮安城会过的“三界无常”董大鹏!想不到远隔千里,在这节骨眼上,竟然与这个奸贼相逢,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耸着个狼犺长躯,哑哑笑毕,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东台县一别,你竟与那宋碧云从俺三界无常眼皮之下逃过了龙港河,淮安府耸碧院中,俺好不容易从秦梅娘处得到信息,指望将你这穷酸一鼓成擒,谁知又是被宋碧云、张士诚两个叛贼搅黄了好事。后来,你竟然伙同徐寿辉贼党,残杀了堂堂的朝廷六品龙禁卫、举世无匹的女中魁首秦梅娘!如今不仅惹恼了兀良哈台大帅,亦且惊动了脱脱丞相,从宿迁至山东布下了天罗地网。俺只道你仗着那吴铁口的狡计和饮马川草寇的势力,能走上天去!没存想今日在此重逢,不知年兄有何感慨?”  施耐庵一见仇敌环伺,自己的来历与行藏显露无遗,哪里还顾得上与这“三界无常”罗嗦,朝林中莺大叫道:“林家侄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林中莺在一旁凝神以待,早已跃跃欲扑,听到施耐庵大叫,猛一抖手腕,那烂银蛇矛早已掣出。  她跃上一步,说道:“施相公,俺奉命护卫于你,便是刀山火海、剑树枪林,也要与你同生同死,休要惧怕这几个狗官,有俺在,看他们敢动你一根毫毛!”  施耐庵闻言大急:这个女孩儿,真真不识厉害,便是一个董大鹏,合两人之力便不是对手。加之身处重围,扩廓帖木儿一呼万诺,一旦布下天罗地网,待要走出这平章衙署,只怕是万万不能!  想到此,施耐庵灵机一动,换了副笑脸对扩廓帖木儿说道:“平章大人请松手,既然入了牢笼,一切都好商量!”  扩廓帖木儿听毕,道声“好”,便欲松开抓住施耐庵双掌的那只大手。  董大鹏一见,急忙叫道:“平章大人,休要中了缓兵之计!”  扩廓闻言大笑,立时松了手。  施耐庵双掌一出,立时掣出腰间湛卢宝剑,单臂一抖,洒一溜青光,直点向扩廓帖木儿眉心。  董大鹏见状,倏地拔出那短柄狼牙棒,叫一声:“平章大人,让俺来会这穷酸!”挺棒便欲击出。  就在这时,只听得衙署之内“嘡嘡”锣响,人声鼎沸,一时间喧呼大起:“不好了,衙署大堂失火了!”  这一阵咋呼实实来得突然,相斗的二人立时怔住,狼牙棒、湛卢剑击到半路,忽地停住。  随着这“救火”的喧呼,平章衙署四面响彻喊杀之声,在烛天大火之中,只见憧憧人影奔窜疾走。衙署正门方向兵刃交击之声“乒乓乒乓”响起,激斗之中响着吼叫:“齐鲁壮士全伙在此,休教走了扩廓帖木儿那狗官!”  扩廓帖木儿眉峰微蹙,脸上却无惊慌之色,朝董大鹏与两个女伶挥挥手,说道:“既然这伙草寇飞蛾扑火,俺扩廓帖木儿今日可要开一开杀戒了,请三位一齐跟俺来!”  那董大鹏收棒入怀,指着施、林二人说道:“平章大人,俺们一走,这两个卧底的奸细岂不要逃之夭夭了?”  扩廓呵呵一笑,说道:“一个穷书生,一个黄毛丫头,捉了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还是去逮那饮马川的巨盗要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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